《第一卿色》 第1章 遗珠 文国公府那抱错的小姐要回来了。 长街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公府朱红大门向外大敞,御赐的文国公府匾额下,数十名仆妇家丁列于两侧,着装齐整,垂首双手交叠在腰前,冰凉的雪沫子吹进了衣领子里也不敢动一下,规矩得就像两排人俑。 荣恩堂里,谢老夫人徐氏半歪在椅背上,垂老的脸陷在衣领子里:“到了?” 周嬷嬷连忙道:“已进城了,马上就到了。” 老太太扫一眼下首一名温雅妇人冷笑了一声:“糊涂!女儿被调包了十多年都不知道,再接回来,也是废了!” 那妇人一僵,低垂了脸没有作声。 谢老夫人身后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帮她捶背,月白裙衫,淡扫娥眉,是难得的秀美佳丽。 她微微一笑,温声软语地劝哄:“祖母不用担心,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妹妹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可总算回来了,往后有了祖父祖母的庇佑,定然否极泰来。” 她温善的话语和乖巧的捏按,让谢老夫人眼角一松,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这是文国公府大姑娘谢琼韫,京城有名的女公子,亦是徐氏最疼爱的亲孙女。 谢琼韫是二房的长女,年十五,府上还有个二姑娘,乃文国公谢允伯唯一的嫡女,比她小一岁,亦是个颇有才情的女孩,被文国公夫妇如珠似玉娇宠着长大。 谁料,一朝一桩家宅阴私曝光,却扯出了一段陈年旧案,府上千娇万宠了十四年的二姑娘竟不是文国公的骨肉,而是调了包的粗使婆子的孙女。 国公夫人王氏如遭天雷,当即病倒在床榻上。文国公与世子多方调查,一一对证起来,证实了二姑娘确不是公府血脉,真正的千金当年流落在婆子老家,辗转被一个村妇收养了。 真相大白,当然要拨乱反正。文国公雷厉风行,即刻派人快马加鞭远赴长安府把亲女儿接了回来。 至于府上的二姑娘,再不是亲女儿,终究养了十四年,老国公疼惜她的文才,王氏喜她的乖巧,国公爷偏爱她的伶俐,所以二姑娘仍是二姑娘,对外只说是双胞胎,一个体弱养在了庄子上。序齿的更改,自然也有一套说辞。 真千金已进府的消息传开,各房都赶到荣恩堂,准备迎接这个三小姐。 “世子爷和三姑娘到了!” 婢女打起帘子,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迈步走了进来,那是张俊美的熟面孔,世子谢容钰。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身后跟着的女孩身上。 有些黑,发髻乍着碎毛,刘海黏着些微油腻光泽,身形也不如养在府里的姑娘好,脖子宽大,腰肢粗圆,可见乡下光景不是养人的。 好在女孩一双大眼生得不错,圆鼻头,红嘴唇,看着像有福气的。 派去接小姐的陈妈妈是个能人,眼光毒辣,知晓这乡下长大的小姐容貌上的缺陷,恰到好处地给她选了一身水青袄子配姜黄裙,既不那么显黑,又带了青春少女特有的活泼可爱。 发髻再梳高,留一层薄薄的刘海,弥补了额短头平的短处。加上些许细碎的晶莹首饰搭配,原本相貌平平的女孩也多了几分出彩。 “……那家人姓许,闺名许秀春,一直当二女儿养,养父已不在了,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的男孩在县城读书,其余都在家里……三姑娘从小乖巧懂事,家里什么活都干,小小年纪就吃了许多苦……” “那妇人说,姑娘八岁时,有一回那家里的大儿子险些跌下了山,被姑娘拉了一把,姑娘却摔了头脸,村里无处寻医问药,没能好好治养,头形脸形也跟小时不大像了……” 陈妈妈絮絮说着,大家眼睛不住地打量那个低着头的女孩。 的确不像,文国公夫妇,还有他们两个亲生的儿子,都不长这样。看来真是养坏了。 王氏红了眼眶,搂着许秀春不停地掉眼泪:“我儿,这些年受苦了,娘对不起你……” 许秀春直愣愣地盯着王氏鬓边一支摇晃眩目的赤金步摇,嘴里喊道:“娘!” 她的声音油滑,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音,实在称不上悦耳。几个年纪小的少爷姑娘都低头偷笑,被谢容钰一记厉眼瞪老实。 王氏拿帕子揩泪:“还好,总算回家了,正好能在家过年。来见过你的祖母和兄弟姐妹。” 陈妈妈路上已经教过了她行礼问安的规矩,许秀春仍做得不太好,笨拙僵硬,雅言也讲得很拗口。 谢老夫人心下轻蔑,冷笑道:“起来吧,回去好好教教规矩,顺一顺性子,省得以后再丢人。” 许秀春脸一红,眼皮翻了翻似乎想瞪人又收敛住了,偷偷撅嘴。 王氏打个圆场过去,又带她给二夫人三夫人见礼。两个婶母口中俱是道着可怜见,分别送了一只玉镯和一支红宝金钗。 许秀春连忙攥在手里,摩挲个不停。 “你爹爹和二叔三叔有差事要忙,待得晚膳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王氏一边说一边拉着她一一见过兄弟姐妹。 世子谢容钰许秀春刚刚在城外已经见过了,容貌之俊美可谓她平生仅见,只是他一向稳重不苟言笑,看着冷若冰霜,许秀春缩着脖子没敢多看。 倒是二公子谢容斐文质彬彬儒雅风流,叫许秀春瞧红了脸。 谢琼韫向来温雅纯善,拉着新妹妹的手柔声细语地关切问询她这些年的生活,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出水甚好的祖母绿玉镯,套在了许秀春手上。 许秀春喜滋滋地捧着新得的玉镯笑,没注意到身后谢容斐脸上露出的嘲讽笑容。 见过了人,谢琼韫忽然询问道:“二妹妹怎么没来?可曾往清荷院说过,三妹妹来了?” 丫鬟刚要答话,就听堂屋外喊道:“老国公和二姑娘来了!” 帘子打起,当头就见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宽袍大袖坐在一架轮椅上。 一位容貌秀丽的豆蔻少女扶着轮椅,一身粉白袄裙,精巧又娇贵。 她朱唇含笑,对着诸长辈盈盈见礼。 这就是那位鸠占鹊巢的二姑娘,谢琼絮了。 第2章 可读过书 谢老国公被谢容钰和谢琼絮一起扶到主位上坐下,他原本是个身量颇高的人,脸庞清瘦刻着深褶,眸子透出锐利的光,盯住了那一张陌生的面孔。 “上前来。” 王氏依言带着女儿上前,让喊祖父。 许秀春看着威严老者有些瑟缩,讷讷地喊了一声。 谢老国公眼睛一动不动打量了她一番,眉间川字纹锁得更紧:“原先在家叫什么名?” “秀春,许、许秀春。” “哪个秀?哪个春?” “啊……”许秀春愣了一下,磕磕巴巴,“秀,秀……” 谢老国公皱眉:“可读过书?” 谢琼絮面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傲色。 谢氏是百年世家望族,家学渊源深厚,谢老国公自己就是一代文豪,对儿孙学识一向要求严苛。 谢琼絮自己就是因为才学高而得了谢老国公欢心,哪怕被曝出不是谢家血脉,谢老国公也因为偏爱而把她留在了府上。 真女儿又如何?祖父最疼爱的,还不是她谢琼絮? 许秀春局促地捏了捏手心,转着眼珠子道:“家里穷,没钱读书,我爹只让大弟读书,大弟在家什么都不做,我从小就要下地干活,贴补家用,还要给大弟攒束脩……” “不过……爹在家有很多书,我都从小翻看……” 谢老国公淡淡问:“都读了什么书?” 许秀春一噎。她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说得出什么书来。阿爹年轻时倒是读过,考了几次没考上秀才,这才老老实实种地。 后来有了大弟许南,他便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到了学堂,家里至今也只有许南读过书。 那个许南…… 许秀春想起母亲悄悄告诉她的秘密,咬住了下唇。 “三……三字姓。”她结结巴巴道。 谢老国公眉头一皱,四姑娘已噗嗤笑出了声。 “三姐姐说的,莫不是‘三字经’和‘百家姓’吧?将好我近来给六弟开蒙,讲的啊,正是三字经和百家姓!” 她口中的六弟,是府里最小的孙辈,过了年也才四岁。 小辈们都笑起来,谢容钰冷冷道:“觉得好笑,可是想要到庄子上笑一笑?” 弟妹们都不笑了。 “家规二十遍,三天内给我。” 他是长兄,更是未来的家主,有权管教不听话的弟弟妹妹,积威甚重,没人敢不听他的。 谢琼絮觉得自己是此刻最有资格说话的,奴仆们都退出去了,她正好可以说两句推心置腹的。 “三妹妹受苦了,你本该金枝玉叶,说到底还是我占了妹妹的位置……” “不必说了,你也是我谢家的女儿。”谢老国公一锤定音,“当初你祖母拿你顶替小姐也是为了救主,一报还一报,这是你应得的。” 老国公发话一锤定音,至于那婆子为何过了那么多年都在装聋作哑不曾吐露实情,自然也没人敢去质问。 王氏心疼女儿,正堂人散之后,亲自带她去精心布置的秋桐院里嘘寒问暖去了。 谢琼韫路过花园,掏出帕子把两只手擦了擦后丢给侍女。 “这个脏了,不要了。” “妹妹何必如此委屈了自己?” 谢琼韫抬眼一看,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谢容斐。 一同走到偏僻无人的假山处,谢容斐才低声嗤笑道:“大房已经成不了气候了,原本谢琼絮还有几分才名,可也比不过你,没想到啊……亲女儿竟然还是个乡下土妞!” 谢家乃以文起家,世代簪缨,极其重视谢氏子弟的才学培养。 谢老国公十七岁中金榜,二十岁御书房讲学,英才旷世,天下闻名,是谢氏一族的标杆楷模。而他却在五年前犯了风湿,从此下身瘫痪,只能在轮椅上度日,爵位也因此传给了大儿子。 如今的文国公谢允伯承袭了爵位,却没承袭到半点文气,反而走了武路,如今是朝里一员大将,连带着谢容钰也不尚诗书,专好武蛮子那一套。 倒是二老爷是当年的两榜进士,才名极大,亲生的儿女谢容斐和谢琼韫两兄妹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谢容斐秋闱中举,是明年春闱杏榜上的大热人选,国子监祭酒甚至说他前十名稳了。 谢琼韫顶着才女之名,屡屡在诗会上崭露头角,连宫里的贵人都喜欢她,极有可能嫁入皇家。 他们二房如此出息,可谢老国公却自始至终态度平淡,不为别的,只因大房是谢老国公的结发妻子所出,而如今的谢老夫人徐氏,是续弦。 因此便是不喜大儿大孙是武夫,也仍把爵位袭给了他们,更把谢琼絮这个假孙女当成了宝贝捧在心头疼爱。 想到这么多年谢琼絮的耀武扬威,谢琼韫眼底沉了沉,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枯枝上一弹,几点雪沫子迸溅开。 “大房如今,既有真女儿,又有假女儿,就让她们狗咬狗去吧。” 谢容斐摇摇头:“够呛,新来那个土里土气的,没看她一见到宝贝就两眼放光么?久贫乍富,多养两日就该忘形了,谢琼絮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摁死。” 他又安慰妹妹:“她蹦跶不了多久,妹妹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恩师说我文章火候已足,便是一甲也可搏上一搏,明年你就能有个当进士的哥哥了。” “至于大房,武将一职,不定哪天就……” 谢容斐说得没错,那位公府遗珠在经过了最初几日的局促不安后,日日绫罗绸缎珠翠宝玉地供养,每日珍馐佳肴人参燕窝补品不断,出入是宝马香车仆婢拥簇,连穿衣睡觉都有人精心伺候。 如此将养了数日,骨子里的刻薄与骄纵便兼抬了头,屡屡趾高气扬苛待仆婢,搅得府中鸡犬不宁。 两个月后门房来报,三姑娘的养母已携亲带眷来到了京城。 许秀春便坐着马车,一路招摇来到了养母刘氏赁下的屋子。刘氏一把将她拉到屋里,关上房门。 “咋样?没露馅儿吧?” 第3章 儒生 二月中旬便是春闱之期,外地的考生刚过完年就得往京城赶,长安府这些天日日都能看见举子雇马车出城,府学里剩下的多是些没过乡试的学子。 “欸,小学兄在学舍吗?”一个学子问。 “在的,西首第五间便是了。” 学子敲开房门,喊了一句:“小学兄!外面有人找!” 书案前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抬起了头。 正如对他的称呼一样,“小学兄”还极年少,一派白面书生样,儒雅文弱,青嫩稚气,容貌如三春露水桃花般清丽可人。 学子看得有点失神,心里浮现出“韶颜稚齿”四字。 “多谢相告,我这就去。”声音微微轻软,雌雄莫辨。 学子走了,许澄宁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一双眼尾微上扬的杏眼眸色十分黑亮。 “意料之中。” 狼毫高高一抛,又准确落入笔筒中。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的儒生院服,院服宽大,他穿起来空落落的,行动间可见腰身纤细。 他慢悠悠地走出学舍,远远就瞧见一个粗短的身影在树下捶着手团团转。 那人一见他,连忙使劲挥手招呼,许澄宁依旧负着手不疾不徐地走,对方似乎等不及,便快快跑过来。 汉子黑面胡茬乱生,看到许澄宁的样貌先是一愣,随即绽开满面笑容。 “小六!听说你考中榜首了!恭喜恭喜!你可是咱村里头一个举人老爷,家里都高兴死了!” “我娘惦记你过年没回家,你瞧,让我大老远给你捎花糕和鸡蛋!” 他举起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和两个红鸡蛋。 许澄宁接过篮子:“大婶有心了。” 许大郎搓着手嘿嘿笑:“哥哥这心里啊,真替你高兴!爹说了,咱老许家就数你出息,不像我,老实人没本事,好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没钱养……以后啊就得仰仗小六你了!” 他身上一股臭烘烘的酒肉味,许澄宁不由站远了两步,微微笑:“我观堂兄肥头大耳,伙食应是不错,怎会养不活孩子。” 许大郎苦着脸道:“真没骗你,你不是马上要去赶考了嘛,为了给你凑钱,家里过得可难了……” “是吗?那多谢大伯了。”许澄宁伸出手,“拿来。” 许大郎一愣:“啥?” “不是帮我筹钱了吗?拿来。” “我、我、我……”许大郎支支吾吾半天,打个哈哈,“小六你,就爱拿哥哥开玩笑……” “……弟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里凑的那点子钱也入不得你的眼,哥哥这不是想嘛,先做点生意,挣了钱再给你。 “小六,你在外头是不是还有营生在做?我听二婶说了,你这几年又读书又挣钱的,可辛苦了吧?瞧你,都累瘦了,脖颈子还没我胳膊粗,这哪行呢! “要不这样,你把生意给我,安心读书,我来替你挣读书钱!放心,哥绝不贪你一个子儿,将来咱们兄弟一个当官,一个做生意,还愁不能挣大钱嘛!” 许大郎越想越激动得打摆子。 要不是前年小叔从二婶房里翻出几十两银子,他们都不知道原来二房这么有钱!二婶母女那几个蠢妇自然不可能弄到钱,那就只可能是这个六弟了。 许澄宁听他绕半天终于说到点子上,心里微微一笑。 “大伯父不是跟着黄老板做得挺好?” 许大郎立马道:“怎么可能?!黄老板那样的人,我爹怎么可能跟他混?早就散了!当年出了那样的事,爹几次要去理论,都被他打得下不来床,活计找不到,还落了一身病……” 他看许澄宁脸上已经没了笑,忙道:“小六,哥哥知道二叔没了你心里难过,不过我爹从来心里把你当亲儿子看,将来有什么事我爹和大哥我,一定替你做主!” 他拍着胸脯保证,许澄宁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把他看得直冒细汗,才叹道:“家里难,我也明白,钱就不必给我了。” “那生意……” 许澄宁道:“堂兄急什么,我马上要进京赶考,手里的买卖、账册、货源、主顾一时半会儿交代不完,不妨等我考完回来再细谈。” “此次科举,我必能中个进士,届时授了官,生意自然不能沾手了,总归是要交给家里人的。” 许大郎龇出两颗大牙笑了,却又听许澄宁道:“不过,你和大伯不行。” “为什么?” 许大郎收了笑,立马变得凶巴巴的。 “大堂兄息怒,”许澄宁脸上半点看不出讨饶的样子,“我也是听人说大堂兄酗酒又嗜赌,前两年还差点在赌坊被割了手指头,如此我哪敢把生意给你们做?” 许大郎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也是被人诓了才赌了那么一回,之后可半点没再沾手了!” “真的?” “真的!” 许澄宁叹了口气,露出为难的神色:“大堂兄别怪我多心,这外边人眼浅,看人只重衣衫,将来我为官,衣衫鞋袜、屋宅铺子都得挑体面的来,多的是花销的地方。” “我也是好容易才有了进项,哪敢随便找人接手呢?你还是在家种地吧,外边有二哥帮我就够了。” “老二?!你什么时候跟他混到一起了?” “小半年前啊,我这边买卖出了事,我忙乡试抽不开身,还是二哥帮我排忧解难,他没告诉你吗?” 许澄宁眨巴着眼,不顾许大郎脸色对许二郎赞叹有加: “多亏二哥生财有道,才没砸了生意,大家都夸他会做买卖,三婶也关照我娘几个良多……我打算之后营生就让他来做,我与他定好了,他三我五,剩下二成便留给家里分一分。” 二哥,大堂兄,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许家上一辈总共五个兄弟,除许澄宁的爹这一房外,其他都住一块,家里大事小事全部由大伯做主,钱银也都是大房收着。 许大郎理所当然地觉得许澄宁的生意得由他们来接手,没想到,三房居然早早就勾搭上了小六,还撺掇他说好了分红! 许大郎怒道:“六弟!你被他骗了!自家人帮衬自家人,还要什么分红!老二最是个会耍心眼的,现在他就敢要三成利,以后肯定会让你一文钱都拿不到!傻弟弟啊,你怎么可以信他呢!” 许澄宁露出些许茫然无措,转而抬高了下巴:“我堂堂一个举人,他能骗得了我?二哥说的果然没错,大哥你就是想吞了我的银钱,小时候数你打我最狠,怎可能会对我好了?” 果然是老二在挑拨离间!许大郎牙咬得咔咔作响,嘴里一个劲地赔不是,顺带给老二上眼药。 “当年都是大哥不对,都是大哥不好!可、可是老二也打你啊,你忘了,你这条胳膊被踹断过,就是他干的!” “二哥与我赔罪了,他说他很后悔,当年不懂事跟着你欺负我,但每次事后都很自责,甩自己巴掌赎罪。” 许大郎一听,立马左右开弓啪啪地扇起自己脸来。 第4章 兄弟 “他唬你呢!哥哥我才是真心悔过……他打了多少个,我一定比他,多一个!” 当着他的面,许大郎结结实实地揍了自己一顿,然后肿着脸眼巴巴地望着许澄宁。 许澄宁表情已经软化:“既然大哥是真心跟我道歉,那我便不再追究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用二指夹举着,杏眸明亮。 “府城有一家宝璐坊,是我与朱老爷合伙开的珠宝铺子,现在我交予两位哥哥,亲兄弟明算账,从今日起,到我科举归来为限,谁挣的银钱多,我便把我名下所有营生都交给他操持。大哥看,如何?” “朱老爷?可是长安府首富朱老爷?” 许澄宁笑着点头:“正是。” 许大郎一把抢过信,笑开了花。 “没问题!” 许大郎说干了口水目的终于达成,把信往怀里一塞便搓搓手笑道:“你看,我这也耽搁好半天该走了。小六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没有我就家去了。” 许澄宁叹了口气:“我在外求学多年,一直没能得空回家,不能在长辈膝下侍候,实在不孝,所以……” 许大郎以为他摆谱了半天终于晓得要给他爹娘示弱了,顿时挺起了胸膛,鼻孔里喷着气,打算替他爹娘教训两句。 “——所以,劳烦堂兄回去告诉大伯,没事多替我在我爹坟前烧两柱香。” 许大郎差点咬到舌头,半天道:“有的有的,这几年你不在,我都把二叔当亲爹一样孝敬的,每年清明都给他磕头……” 许澄宁甚是满意地点头:“嗯,多磕几个。” “还有,我娘那头,也烦请大伯娘看顾着些,我姐姐她们如果有婚事也把婚期定晚一点,等我回去看了人再做定夺。” 许大郎差点脱口而出,你娘带着一家子不知跑到哪儿享清福去了,丢下你一个,还看顾个鬼! 可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告诉老六这事,话在嗓子眼儿转了几转又咽下去了。 “应该的应该的,不过这回去路上……” 许大郎捏了捏空空的袖筒。 许澄宁一笑,拿了二两银子给他:“大哥慢走,走东门,西门那头有赌坊,花样稀奇得紧,你别赌瘾又犯了。” “不会不会……” 许大郎收好钱,目光定在许澄宁脸上,几年没见这个堂弟了,他长开了,变得更加白白嫩嫩,这小模样水灵得,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许澄宁没去理会他异样的眼神,转身就走了,走了十来步身后就传来了杀猪般的惨叫声和恶犬的狂吠。 “早说了,别走西门嘛。” 许澄宁挑了下眉毛,轻轻一笑。 中解元是去年秋天的事,现在才来恭喜,无非就是看黄老板生意黄了,眼见再拿不到好处,这才又想起了隔房的侄子。 时隔多年,许家人还是无利不起早的嘴脸。从前可以把他像野狗一样撵来撵去拳脚相向,现在需要他了,就假装过去一切从没发生过笑嘻嘻地贴上来吸他的血。 很好,吸就吸吧,他的血,有毒。 进京的时间定在明日,许澄宁还有东西要收拾,刚要回屋邢夫子身边的书童找来了。 “许澄宁,夫子找你!” 邢夫子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蓄着飘逸的美髯,一身灰布长衫。许澄宁小时在县学就已认识他了,得他许多照看,是以一向很敬重他。 邢夫子招呼许澄宁坐下,挪了杯茶到他跟前,问道:“听说你明日上京?” “是。” “东西都收拾好了?” “都好啦。” “雇的马车?有无人同行?” “陆家商行正好要进货,陆同窗说可以捎带我一程。” 他口中的陆同窗家中行商,去年没有中举,此次跟着铺子去跑商,其实就是为看科举去的。此人为人热忱,跟许澄宁关系极好。许澄宁中解元后他到处吹嘘宣扬,跟他自己考中了一样。 “这小子除了读书不行,其余倒还靠谱。” 邢夫子端肃持重,可也像所有这个年纪的老人家一样唠叨,又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许澄宁不厌其烦一一答来。 “你还不到十五岁,这个年纪中了解元已是绝无仅有,就是过三年再去考会试也比大多数人要小得多,本可不必这么着急。不过……” 邢夫子看着面前还一团孩子气的学生,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你想今年考,我也不会拦你。” 换作是别人想要十四岁就考进士,他必要指着鼻子骂一句沽名钓誉,但许澄宁他却不会多为难。 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亲眼见过许家的叔伯凶神恶煞堵在书院门口要抓侄子去卖掉,还不到八岁的许澄宁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被许家母亲拉着腿,从学堂一直拖到街上,谩骂,毒打。 那时的许澄宁脸上身上每日都有新的伤,丁点大的孩子,就要日日节衣缩食工读两不误,每月把攒下来的几钱几文拿回家好换得继续读书的机会。 别人的孩子想尽办法地装病逃课不上学,而这个孩子却宁可忍饥受冻也要留在书院。 回家也要饿。 他这么说。 这孩子艰难长大,受的苦非常人所能承受。作为先生,他不会也不该阻止他把握住从一个那样的家里解脱出来的机会。 邢夫子开始说起会试的种种关节和准备,不知不觉越说越多,等到茶壶空了憋不住要去更衣才止住了话头。 “你燕先生也在京城,若他有什么照拂不到你的地方,你就去找王骥安王翰林,他是我的故交。”他抽出一封信,“这封信你带在身上,他会照拂你的。” 许澄宁接过信看了看上面的字迹,一如夫子本人的古板,但他却感到十分亲切,没忍住扑过去抱住了邢夫子,在他肩头拱了拱。 “夫子真好!” 他抱完就跑,邢夫子臊得胡子都翘了,指了指,哼哼唧唧地骂不像话。 许澄宁一路小跑回去,路上碰见许多同窗,个个笑嘻嘻地冲他打招呼。 “小学兄,明儿走了罢?” “没考到状元不许回来啊!” “小解元这么俊,别叫人榜下捉婿了去啊,你是我定的妹夫……” 许澄宁早已习惯了同窗们友好的调侃,便仰脸一笑。 因为年纪小,脸还是肉肉的包子脸,让人想掐一把的莹白嫩滑,然而黑亮的眼睛弯弯,一双卧蚕饱满,眉目间已见娇艳之色。 同窗们看得一呆。 “我怎么觉得许澄宁越长越好看了呢。” “他不是一直很好看吗?” “我说的是女孩子那种好看。” “我小时候在胥县县学见过他,他从小就长得像小姑娘,不过那时他整天青鼻肿脸的,看不清楚样貌。” “为何呀?” “你们还不知道吧?” 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 “许澄宁他爹嘴歪眼斜还跛脚,生得奇丑无比,与许澄宁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大家都说许澄宁其实——是奸生子!” 第5章 秘辛 “什么?!” “这话可不兴乱说!”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信口雌黄!我听说啊,许澄宁他娘年轻时候经常带着他偷偷跑到县城,去私会男人,还被人抓包过,后来她就不喜欢这个儿子了; “许澄宁家在他们村里算得上富户,他那一房却早早被分了出来,靠着两亩田度日,许澄宁靠在书肆抄书打零工才能继续读书,就这样他娘还总是对他非打即骂的。” “他祖母和叔伯也不喜欢他,想把他卖掉,县学门外有一对大石狮子,当年许澄宁的爹刚去世不久,有一天早上,他大伯三伯带着人堵在了书院门口,说许澄宁已经被一个扬州富商买下了,要把他抓回去…… “许澄宁被他娘从学堂里拖出来,又打又骂的,头撞在石狮子上,流了好大一滩血…… “当年事儿闹得很大,官府都惊动了,要不是恰好燕大儒路过收了他当学生,许澄宁不知早已沦落到何处去了…… “许澄宁有多好看多聪明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亲生的,谁会这么对自己的儿孙啊……” 府学的学舍是四人一间屋子,同屋的有一人秋闱没过回家了,一人已经上京,只剩许澄宁和另一名同窗李少威一早约好了明日一起上京赶考。 “给,你要的东西。” “多谢少威兄。” 许澄宁接过拆开纸封,翻看起来。 李少威在他身旁坐下,道:“既帮了你忙,总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了吧。” “你自去年入了府学,不声不响的,先是搞垮了酒楼黄老板的生意,再让他被整个行会驱逐出去,现在这个还是跟他有关?他与你有何旧怨?” 许澄宁没指望什么都能瞒住同窗,尤其李少威与他同吃同住小一年,自己总是在别人读书之时外出,有时几天不回来,连乡试都是抽空考的,李少威心细如发,不会察觉不到。 沉默了一会儿,他道:“七年前,黄忠明要从我大伯手里买下我送给一个扬州富商,我爹爹为保护我,被他的手下活活打死。” 李少威愕然:“有这等事!难道报官无用?是了,听说黄忠明上头有人,定是帮他压下来了。” 许澄宁道:“县衙迟迟不肯开堂审理,末了道我爹本就身有顽疾,非拳脚之过,黄忠明无罪,我几次请求彻查,官府却连验尸都不肯验,把我赶出了衙门。 “我从县衙告到府衙,府衙以越诉为由驳回了我的状纸。奔波数月无果,我爹却早已入土为安,想告也告不成了。” 过去的记忆已经淡成了灰,可每每想起爹爹趴在他身上吐血不止、温热的气息慢慢散尽的那一幕,心里仍旧绞痛不已。 “既然官府给不了公道,那我就自己来讨。” 许澄宁稚嫩的脸上浮起落寞的冷意,李少威顿觉戚然。他亦是早早丧父,明白孤儿寡母的处境有多艰难,他尚有母亲慈爱,幼弟懂事,一家人相互扶持也能苦中作乐。 但许澄宁却是孤身一人扛过来的,父亲枉死,无人可为他做主,到头来传出的流言却是许澄宁克父。 他还不到八岁,其中多少辛酸苦楚,旁人根本无法想尽。 即便如此,他依旧成为了最夺目的一颗明珠,博学广识,出类拔萃,回来不过一载光阴,已经成为整个长安府名声最响亮的才子,连府尹都要敬让三分。 李少威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都过去了,你现在年少有为,伯父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千万要告诉我。” 许澄宁一笑道谢。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故没有多加倾诉,兀自收拾起赶考的物什来。 整理好书册,他看到衣箱放在柜子上,便踩着长凳踮脚努力地够,突然腰肢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托了起来。 许澄宁哎呀一声,抓住衣箱两边举在头顶,李少威也顺势把他放下。 许是闲置了太久,还没等许澄宁放稳,衣箱卡扣突然崩开衣物掉了一地,两人赶忙蹲下身捡拾。 许澄宁眼明手快,赶在李少威之前把他脚下一卷微微散开的白布拿走,然后继续捡拾其他东西。 “衣箱有些旧了,我修一修。”许澄宁把衣物归置好,“少威兄,多谢。” 李少威拍拍他单薄的肩头,自去收拾东西。许澄宁低头看一眼那叠洁白的布条,用件藏蓝的外衫裹住垫在箱底,暗暗松了口气。 翌日,许澄宁拜别了邢夫子夫妇,从邢师娘手里接过一小罐子腌菜便踏上了上京之路。 熟悉的长安府在身后远去,许澄宁看偌大的城池慢慢眯成一条线隐在茫茫雾色中,心觉宁静。 而他并不知道,就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刘氏母女正在内室里进行一场秘密的交谈。 “娘你没骗人?许南怎么会是女的?” 许秀春的大姐许秀梅瞪大了眼。 她长相随父,方脸黑皮,颇为粗犷,与她尚算清秀的妹妹不同。 “小声点!你要害死我们吗?!”刘氏低声骂道,犹存几分美貌的脸上霎时变得狰狞。 “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嘛!” 天知道自从许秀梅亲眼看着自己的二妹被一群衣着光鲜的仆妇叫作小姐,被华贵的马车接走,她的心里翻涌了多少不平。 她不明白,凭什么同样一起在村里头啃泥巴长大,二妹转眼就成了富小姐,而她却还是乡巴佬! 尤其看到许秀春锦衣华服香脂敷面,比从前在岐山村里不知好看了多少,她心里的酸意妒意就像滚水咕噜噜的都快把天灵盖顶开了! 她巴着刘氏不停追问,刘氏藏不住话,况且女儿成了千金小姐,她现在正是春风得意不吐不快的时候,便把许秀春冒充谢家小姐的事说了。 “那怎么会是许南?” 刘氏只好道:“我连生你们两个女儿,你们祖母就可劲儿地磋磨我,你们爹也怪我生不出儿子。生完秀春月子没做好,又有了。” “你们大弟刚生出来就不大好,瘦瘦小小哭得跟病猫一样。你们爹得了儿子心里高兴,没想到娃儿没两天就没了,我悄悄埋掉,正巧捡着个出生没几日的孩子,但是是个女孩儿。” “儿子没了我怕被戳脊梁骨,所以拿她替了你们大弟。正巧那会子你们爹病得下不来床,就没发现……” 来京城之前许秀春听刘氏含糊提过,现在才知道个中详情,忙问:“娘!要是许南知道了过来抢我千金小姐的身份怎么办?” 第6章 富贵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过上了这么雍容富贵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掉进了蜜罐里,在国公府被小姐长小姐短地叫了两个多月,她早就忘乎所以只当自己是真的谢家小姐。 一想到许南可能会抢走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顿时又恨又怕。 刘氏安慰道:“怕什么!许南扮男人扮了那么多年,去年还在书院考了个什么元,我听人家说,读书人以后都要当官的,伪造身份去考试的要坐牢。难道她还敢告诉别人她是女孩儿,是大官家的小姐吗?” “你们大伯那儿是个麻烦,不过谢家来认人的时候把家里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只告诉他们是有老爷要纳阿春做妾。 “他们官话又不好,打听不了,不会说出去叫许南知道的。 “多亏他们恨透了我们这一房,你们又是女娃子,什么时候生的、怎么生的,他们通通不晓得……我熬了快二十年,可算有个大便宜是咱自家占的啦!” 许秀春顿时松了口气。 许秀梅却不乐意了,扯着刘氏的袖子闹:“娘你偏心!既然能当小姐,你怎么让她去不让我去!” “小声点!要死了!” 刘氏狠狠拧了大女儿一记:“你是在村里头生的,谁不知道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阿春那会子我跟你爹在城里给人帮佣,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有的。 “而且你大弟是早产,阿春只比许南大了八个月,说小一些也糊弄得过去。你比许南大两岁,怎么替? “我告诉你们,出了这个门,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憋成屁,不许再说半个字!阿春就是谢家的小姐,她好了,咱们才能跟着吃香喝辣,听见没?!” 许秀梅不满地撇嘴,又去缠许秀春问谢家当的是什么官,家里有多少银子,住多大的屋子,有多少亩田。 许秀春是鸡窝里长大的,哪里说得明白。只说爹爹是文国公,而文国公是个什么官她也不知道,胡诌说是个有钱的官,谢府比整个岐山村都大。 她一个人住一处大大的院落,还有一群婆子婢子服侍,国公夫人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拣最好紧着自己来。 “我身上穿的这一身,可是京城最时新紧俏的料子,二百两银子都买不到呢。母亲特地拿来请人帮我量身做的呢!”许秀春昂着头一脸红光道。 像这样的事,在乡下简直是天方夜谭。今日王氏也让人包了银钱和礼盒送过来,件件不是凡品。刘氏和许秀梅犹还不知足,拉着许秀春问她要首饰。 许秀春现在不愁吃穿,可那样多的首饰件件都稀罕,哪里肯舍出去?三个人推推搡搡抢来抢去间,一声幼儿的啼哭划断了她们的吵闹声。 “兔崽子醒了!” 刘氏黑着脸进屋,不多时抱了个小小的孩子出来。 女娃儿是刘氏前年才生下的,却不是许秀梅许秀春同父的姐妹。 刘氏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十四岁就嫁给了邻村面貌黑丑的许大山。 可惜许大山在外接活时得了痨症,病了几年,好容易好了些,小儿子许福才四岁时他被人活活打死,就此撒手人寰,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 许母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等许南考了院试案首后,便张罗着将刘氏嫁给小叔许大财。 可许大财是个混子,新婚没几日就掏空刘氏所有的家底跑了,刘氏却又生下个小女儿,也不起名,平日就丫头丫头地叫着。 “哭哭哭,就知道哭!” 刘氏哄了几下不见收声,气得往孩子腿上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哇嚎得更大声了。 “我整日累死累活,怎么就没个消停!再哭,再哭就下去找你死鬼爹!” 刘氏一边骂,一边给孩子喂稀粥,黑黄的面皮阴阴沉沉满是戾气。 许秀春不耐烦听妹妹哭,甩了甩帕子:“这崽子真烦人!娘,我回去了!” 转过身终于把屋子打量了几眼,满眼嫌弃:“娘,你不是收了谢家两千两吗?怎么不买个新的大宅子?这屋子又老又破,还没我睡觉的屋子大呢!” 刘氏把一勺稀粥塞进孩子嘴里,忙中说道:“快啦快啦,我找了人牙子,过两天就去看宅子。” “再买两个奴婢,洗衣做饭,把孩子带好。我家里七妹才一岁,四个婆子在伺候,没见她整日哭吵不停的!” 两个月,她已经彻底习惯了世家小姐的身份以及奢靡生活。 刘氏十分烦躁:“知了知了!回头我雇一个。” 许秀春甩着帕子要走了,许秀梅嗳嗳两声拉住她:“二妹,过两天记得带我们去家里看看啊!” “知道啦!” 许秀春挥挥手,带着一干仆婢浩浩荡荡地回了文国公府。 刚进府门就见到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九儿,九儿正站在影壁前指着人扛几口朱漆彩绘的大箱子,看到许秀春,立马挂起满面笑容。 “姑娘,刚才韩家来人了,送了几车的礼,您看,这么大箱子呢,都是给您的!” 许秀春顿时笑开了花,提着裙摆踢踢踏踏跑过去。 打开一口,看到满满登登的珍宝,珠串一条压着一条,颗颗珍珠都有鸽蛋那么大,喜得合不拢嘴。 秋桐院现在是整个府里最奢华的院子,许秀春刚来,与谢家沾亲带故的都要认一遍,收礼收到手软,库房都快放不下了。 九儿手里拿着一封信,解释道:“这是韩九表姑娘给您写的信,信上说京城与金陵相距太远,恨不能相见。 “八月表姑娘行及笄之礼,她请您到时去金陵,等十月您及笄的时候她再来京城参加您的及笄礼。姑娘想看,晚上奴婢给您念可好?” 韩家是文国公谢允伯的母家,根基在旧都金陵,与谢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平日往来却没那么频繁。 三小姐刚回府的时候,韩氏本家离得太远,是京城旁支上门来问候,这一次则是韩氏嫡支谢允伯的亲舅家千里迢迢给她送来了厚礼,以示对这个外甥孙女的重视。 许秀春可不在乎韩家不韩家信不信的,看着满满当当的箱子,笑得跟开了花儿似的。 “三表妹!” 谢琼絮与一位素雅高挑的姑娘手挽手站在一起,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两人都戴了帷帽,看样子是要出门。 “正想找你呢,三表妹可愿跟我们一起去珍珑阁看看字画首饰?” 第7章 欺主 高挑的姑娘走近几步,柔声细语地开口邀请。她是王氏的侄女王馥,过年许秀春在王家做客见过她。 谢琼絮笑道:“是啊,馥姐姐可是一来就找了三妹妹呢,听说你不在,便在清荷院坐了坐,可算把三妹妹给等回来了。三妹妹赏个脸,跟我们一起去吧,珍珑阁的首饰可是京城顶好的。” 许秀春心动了:“好、好啊。” 她手还插在珍珠堆里,九儿借着为主子整理衣衫把她的手拉出来合上箱子,叫几个小厮抬回秋桐院。 谢琼絮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 “姑娘在亭子里稍等,奴婢回去给您拿顶帷帽。”九儿道。 谢琼絮浅笑道:“九儿姐姐,舅祖父刚使人送了东西来,今晚清点完就得熬红了眼,事事亲力亲为不得累坏了?使个小丫鬟去拿就是,你就留在家给三妹妹点库房吧。” 九儿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差了一个叫金枝的丫鬟跟在许秀春身边伺候。 三个姑娘同坐一架马车,王馥与谢琼絮饶有兴致地聊最近看了什么书写了什么诗哪句诗最妙,谈笑风生,许秀春听不懂她们说的话,一句都插不进去。 王馥也察觉到冷落了许秀春,有心要把她拉进话题,却半天想不出话。她祖父是翰林,家里不是进士也是举子,日常都与诗词歌赋为伴,她要跟乡下长大的表妹说什么呢? “三表妹,在家过得可还习惯?” 许秀春啊了一声,立马道:“习惯习惯……这是我家,我当然习惯!” 她眼珠子瞄了瞄王馥头上的首饰,和身上的秋香色兰花纹襦裙。 锦衣玉食里温泡了两个多月,她现在已经有了点鉴别好坏贵贱的眼光,王馥这身打扮一看就廉价得很,玉的成色不好,簪子只是银簪,衣料上的刺绣也简单平淡,跟她的摆在一起简直没处看。 王家她年初四去过,就是一个四四方方十分老气的宅子,没有花园没有池子,没几个仆婢,几个表哥身上都穿一水儿灰不拉几的衣裳,还拿几幅破画给她当礼物。 许秀春捂着嘴嘻嘻笑:“表姐穿得这么寒碜,你在家是不是过得不好啊?” 王馥一愣,随即勃然变色。 谢琼絮连忙挽着她的手臂安抚地拍拍,斥责许秀春道:“三妹妹胡说什么呢,快给馥姐姐道歉!” 她一脸歉意地对王馥解释道:“馥姐姐别生气,三妹妹她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你也知道她不在家里养大,许多事务还不熟悉,都怪我没有教好她……” 王馥也是一时急怒脸色不大好看,但到底修养好,平复了心情就不再计较,只是再无主动与她交好的好心了。 三个姑娘来到珍珑阁,谢琼絮与王馥去了三楼看字画。 许秀春则带着金枝在二楼看金银首饰,一会儿瞅瞅这件一会儿摸摸那件,比较来比较去挑出色彩鲜亮花样繁复的几件让金枝去买下。 王馥见状,轻轻扯了扯谢琼絮的衣衫,悄悄道:“絮妹妹,咱们不劝劝她吗?她选的,有些……俗气。”根本不合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 谢琼絮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三妹妹想要什么,我们都拦不住的……她过了太久苦日子,好容易回到自己家里,合该多让着她点,我……不好对她指指点点。” 王馥听出来她暗藏的怯意,握住谢琼絮的手道:“絮妹妹,你告诉我,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没有没有……” 谢琼絮连连摇头,王馥不信,心疼地说道:“公府是亏欠了三表妹,可也非你所害,怎能如此厚此薄彼呢。” 她并不知两人身份的真相,虽有心对可怜的三表妹多加照看,可心里最亲近的还是这个与她一起长大一起谈琴论诗的絮表妹。 谢琼絮不由露出一丝哀伤:“三妹妹在外失了教养,性子多少有失偏颇,我是她亲姐姐,忍让她一些是应该的。” 王馥想到以往热热闹闹的清荷院变得冷清下来,谢琼絮已经两个月没有换过新裁制的衣裙,今日韩家送来的礼也没有一样是给她的,难免为亲密的小姐妹生出不平。 三个姑娘都挑好了东西,坐在雅间里休息饮茶。一个容貌清秀的婢女端了几盘子茶点,做得小巧精致,仔细闻还可以闻到清雅的花香。 王馥拿香帕托着一块,朱唇一含,轻轻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吞下后,把剩下的糕点放在桌上,轻笑道:“这里的糕点师傅该自己开个糕点铺子,生意定然红火。” 谢琼絮也笑:“可不么,高家小姐多挑嘴,独爱尝一口这里的糕点,还差人来买过。珍珑阁看高小姐爱吃,现在每月都送一盒到高府。” 许秀春听她们这么说,拈了一块放嘴里,都是没吃过的口味,不是很甜,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但既然是贵的,肯定好吃。 她一连吃了几个,渣滓沾在大红袖子上。 金枝哎呀一声:“姑娘可不能吃了,九儿姐姐说了,一日只能吃一小碟子。” 谢琼絮揩了揩嘴,微笑道:“才想起前两日在玉衡书楼订了几本书,杜鹃,你带金枝和知雨替我跑一趟,我们姐妹三个自在坐坐,有事叫伙计帮我们做就行。” 王馥没什么意见,三个丫鬟相携蝴蝶似的离开了。 谢琼絮亲手拈了一块花糕递给许秀春,柔声解释道:“九儿原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打理事务上是一把好手,不免心高了些,爱管东管西,三妹妹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宽宥她的逾矩吧。” 说着轻轻唉了一声。 王馥问:“絮妹妹为何叹气?” 谢琼絮捏着帕子咬唇,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犹犹豫豫的: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九儿这般的奴婢,已算好了,真正奴大欺主的,都敢当着面颐指气使,撺掇所有奴仆不听主子的话只听她们的,主子的用度都要送到她们手里筛过一遍当孝敬,这样的刁奴还有头有脸呢。” 王馥愕然:“有这等事!” 她出身翰林之家,家世微弱人口简单,并不清楚世家大族偌大门府里的人性百态。 许秀春也很震惊,本以为当了官家小姐就是天,要啥有啥,才知大户人家里还有这么豪横的奴仆。 她突然想到今天的那几大箱珠宝,她还没摸着呢,就被九儿抬了过去清点,那么多好东西,她能不偷偷留下些? 许秀春脸都绿了,越想脸色越难看。 谢琼絮悄悄看她一眼,继续道:“身为主子,若是一味地受奴下管束,久而久之,奴儿就要骑到咱们头上来了。不仅平日管东管西,月钱首饰,都不知被她们悄悄扣了多少; “更厉害的,连主子都敢打骂呢。是以平日也不能总是忍让,该打该骂,万不能心慈手软,也好立威震慑……” 她锁着眉头叹气:“本不该说这些腌臜事儿与你们知道,只是,三妹妹刚回到家,两眼一抹黑;馥姐姐又要嫁人了,陈家不是世家却也是大族,一个府里几十号主子,不定有谁看姐姐面软好脾气,就欺负到你头上了呢。” 王馥忙道:“我怎会不明白你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了,会小心的。” 谢琼絮微笑点头,垂下的眼眸划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8章 燕先生 正月底,陆记商行的商队抵达了京城,许澄宁在马车上颠簸了小半个月,终于双脚着地,攒了一身的气力总算有地方施展了。 “多谢刘掌柜。” 许澄宁拱手拜谢,又装模作样地对一旁一个壮得像小牛犊子一样的少年郎深揖一礼,拖长了音:“谢谢您嘞,陆大公子。” 陆昌哈哈笑,一把揽过许澄宁的肩:“京城我来过很熟,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跟我爹说过了,放榜后才回去。” 路过个烧饼摊子,面皮子的焦香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陆昌毫不犹豫要了三个,摊主一边热饼子一边还跟人唠嗑。 “照我说还是买外地的举人好,京城赔率少了一半儿,不好……” “就怕考不中,没有谢公子和梁公子稳,押错了咋办?” “京城的才子也不一定就考得中,昨儿有个姑苏的沈举人好生厉害,一群国子监的学生轮着上去跟他辩,没一个说得过他……听说是江左最有名的,我想买他——小哥!饼好哩!” 饼子摊得很薄,撒了葱花和芝麻,咬一口又酥又软,许澄宁好吃,吃得眯起了眼。 “昌弟,我们住哪儿好?”李少威问。 陆昌大大咧咧的:“当然住我家铺子了,三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虽然只有两张床,不过没关系,咱哥俩挤一床。” 他拍了拍许澄宁的肩,许澄宁嫌弃地拍拍衣服,皱眉嘀咕:“油蹭我身上了。” 李少威笑着摇摇头:“以你的睡品,还让不让阿澄睡觉了?” 陆昌瞪眼,不情不愿道:“住客栈呗,但这个时候都人满为患,价钱也涨了。也可以住民舍,交些钱就可以在别人家里借宿,只没那么安全。” 他们来得晚,走了几家客栈都已经住满,有剩下的也没什么好房了要价还高得离谱,最后只好找了一处民舍住下来。 民舍主人是一对姓马的夫妇,底下有个七八岁的女儿小满。家里空出一间屋子铺了一个长铺,够好几个人并排睡。 许澄宁与李少威在府学同寝住过小一年,再熟悉不过,照常一起温书起居,晚上主人家煨了一锅热乎乎的白粥,两人就着自己带的腌萝卜各吃了两碗。然后小满就跑过来说灶上温了水,问他们要不要洗澡。 “阿澄先去吧。” 许澄宁答应,拿好衣物,出门揉了揉女娃儿的头,小满笑呵呵的,拉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去浴房。 青丝散落,许澄宁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中,舟车劳顿的疲惫在暖融融的水温中蒸腾了不少。 他低下头,水面映出他透白无瑕的脸,眼眸清亮,睫毛纤长,鼻梁秀气挺拔,红唇饱满,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在锁骨窝处打了个转。 水下是一副纤细单薄的身子,胸前微微隆起小小的弧度。 这是她掩藏了十四年的身子,从一开始为了母亲的腰杆,到后来为了自己能立足于世。这个身份,必须永永远远地掩藏下去。 这个世道女子存活太不易,唯有以男儿之身立足,她才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家人。 她像鱼儿一样贴着水面吐泡泡,很快洗干净身体,穿上衣服把头发擦得半干出去了。 李少威洗完澡回屋,见许澄宁伸直腿坐在长铺上,十个粉嫩的脚趾努力往脚背方向勾。 “做什么呢?” “刚刚抽筋了,可能要长高呢。”许澄宁笑道。 女扮男装十多年,她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打破对自己女相的猜疑,遮遮掩掩只会徒生麻烦,是以她披发赤足的时候从来大大方方,不怕叫人看到。 李少威显然也早已习惯,看了看她的小脚丫,皱眉道:“你的脚跟女孩子似的,看着以后也不像个高的。” 许澄宁道:“我这是小时候穿小鞋穿久了,夫子说,有的人长得早长得快,就有人长得慢长得晚,我就是长得晚那种。” 李少威笑着拍拍她的头:“是是是,许解元这些年的精力都用在长脑子上了。等科考过后不用再为举业劳神,定然突飞猛进,一年窜一大截。” 许澄宁哈哈笑,卷过被褥歇下。第二日吃过早饭便拎着一个小包出门了。 循着记忆里的地址来到城郊一处幽静小居,院子里绿意盎然,隐约听见翠鸟轻轻啼叫,枝桠沙沙晃动的声音。青竹裁制的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竹舍”二字,大气潇洒,遒劲有力。 许澄宁推开门,迎面就喊了一句:“林婶!” 扫地的胖妇人抬头,惊喜道:“啊呀,许小哥儿来啦!” 她喊来林柏围着许澄宁左看右看,问她什么时候来京城的是不是考试来了怎么又瘦了那么多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许澄宁一一说了,又问候他们身体。 林婶指指身后:“先生在屋里呢,自个儿进去吧!” 许澄宁跑进屋欢快喊道:“先生!” 堂屋中间摆了一张书案,后面坐着一名清瘦修长的男子。男子三十岁许,面容清俊,带着几分沧桑过后的通透与温和。 他听到许澄宁的声音,抬起细长的凤眼似笑非笑道:“远远就听见有小鸟啾啾的叫声,没想到是你这只鸟儿来了。” 许澄宁粲然一笑,乖乖拜见先生。 此人名为燕竹生,是大魏极富盛名的鸿儒,三岁能作诗,十五岁就已博览群书,文章著作向来能掀起一阵洛阳纸贵的狂潮。 燕竹生性情洒脱不曾入仕,但圣上爱才,时常召他进宫讲学论道,故而年纪轻轻名气却丝毫不比谢瑧谢老先生小。 这位可是许澄宁实实在在的授业先生。当年燕竹生游历各方,被请到胥县县学讲学,意外看中了年仅八岁的许澄宁,破例收为徒弟。 许澄宁跟他四处游学四年多后才进了长安府学准备科举事宜。 算一算,许澄宁已经快有一年没见到先生了。她爹爹去世得早,从那之后世上便再无对她好的亲人,因此邢夫子和燕先生对她来说便更加可贵。 她跪坐在地上,十分熟稔地挪着屁股凑到燕竹生身边,把怀里抱着的小包裹拿出来。 “先生,看我给您带了什么?前朝刘巍《辋山六谈》的孤本!”许澄宁把包书的布一层层打开,“书是问渠书楼收藏的,原册拿不来,我默了一本。” 燕竹生拿过去翻了翻,看小册缝线仔细,里头是他熟悉的小字,这一手字还是他教的。 他笑笑收了书,斜着眼看徒儿:“你今年下场?你还不到十五岁,便是考中了也是不能当官的。” 本朝吏法规定,年满十六方可入仕,这条律法本来可有可无,毕竟不到十六岁就中进士的本朝还没有过。 许澄宁唔了一声,跪坐着磨起了墨。 “不当官又如何?我可以像先生一样,隐居治学,教几个学生,也很好嘛。” 她本就没打算入仕。她考进士,只是为了有一个安身立命、庇护家人的身份,为官风险太大,一旦身份暴露就是欺君之罪灭顶之灾。 这也是她为什么非得今年下场的缘故,再等三年她十七岁,想不入仕都不行了。 燕竹生深深看她一眼,挑眉道:“想治学可以,你有钱吗?” 许澄宁瞪眼:“画两笔画,养家糊口还是可以的。” “养家?养你那母亲和姐姐吗?” 第9章 师徒 许澄宁捏着墨锭的手顿了下,砚台里映出她眼底一片潋滟的清光。 看着那截骨节凸出的细腕,燕竹生记起当年他到胥县县学授课,底下有个豁牙的小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举手发问,句句问到他的痒处。 胥县穷僻,不是什么人杰地灵之处,没想到竟有小小年纪就如此才思敏捷的学生,他觉得十分新鲜,看着小家伙解答得很详细。 隔日他在学里闲步又遇到了那个小包子。这次他没有前一日的意气风发,反而躲在花架子底下,眼睛红得像兔子,抹了满脸的泪。 右手裹着纱布耷拉着,左手捏着一角硬邦邦的黄馍馍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小包子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然后是在书肆,他随便一逛又看到了那个小孩。 短手短脚的小包子端坐在一张旧书案后。案上放了一个砚台,半根墨锭,一摞书。他面前摊开了一本,和一沓宣纸。 他两只袖子都卷了起来,裹着厚纱布的右手几个手指微微弯曲压在书上,左手细伶伶的捏着两支旧狼毫,在宣纸上一页页地抄录。 两支笔,写出的是全然不同的两行字,却同样是清隽端正的字体。 明明是跟所有稚龄孩童一样幼稚奶气的一张脸,神色却比大人还要沉稳认真。 每翻过一页书,几乎只是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视一字不差地默出来,然后飞快地默下一页。 他拿手指在书案上叩了叩:“这里有《春秋繁露》第十五卷没有?” 小包子头也不抬:“乙架未组左数第十三卷便是了。” 再问两本,一一答来。 明明是读诗经千字文的年纪啊。 他觉得有趣,便仿佛随意地说道:“既鹿无虞,以纵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穷也。在哪里?” “《周易》第一卷前两日被借走了,还没……” 包子脸抬起来,愣住了。 “燕先生?” 他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许南。” “哦,许南,你连《周易》都读过了?” “回先生,只是抄过,并未看懂。” “那你可要跟我学一学。” 他带走了许南,赐名许澄宁,作为这半生来唯一一个学生。 而这位学生的天赋也确实一次一次地令他震撼。读过的书过目不忘,教给他的举一反三,总能切住要领,经世策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学得精,比自己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止一次地感慨,有些人便是天选的骄子,那样惊人的天资聪慧,真是旁人十辈子也学不来的。 他心里正暗暗夸自己的学生,却听见小徒弟倔头倔脑地说:“所谓母慈子孝,母不慈,我自然也是个歹竹。她若不仁,待我弟弟大了,我就单独分出来。” 燕竹生挑眉:“还有所谓高徒见名师,近墨者黑。你是个歹竹,那为师是什么?” 许澄宁摇头晃脑:“自然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啦。” 插科打诨闲聊半晌,许澄宁自告奋勇地给先生煮了一碗面,趁着燕竹生半眯着眼吃面的时候,向他请教春闱的事宜。 燕竹生没有考过科举,但历年进士的文章却看了不少,简单提点几句就把徒儿轰走了。 许澄宁回城后径直去了陆家的商铺,她早与李少威约好了在这碰面再一起去京畿府核对考籍。陆昌是个好热闹的,也闹着要跟着去。 “先生说,近年南地频发天灾,民生凋敝,圣上重视民生实务,不喜空谈,少卖弄之乎者也,要务实言之有物。四书五经必不可少,但更要在时务策上下功夫。” 论诗词文采,李少威在同科举人中也能属中上游,但在策论上就远远比不上有四年游学阅历的许澄宁了。与许澄宁同窗后,他的策论也明显较从前进了一大截。 许澄宁一边走一边跟李少威说着,走到长街中央被乌压压一群人堵住了去路。人群里热闹得很,嗡嗡作响,还有高喝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何曾碰过她,你们血口喷人!” “睡了还不承认!芙蓉楼头牌的姑娘从来卖艺不卖身,秋芙姑娘可是安王殿下相中的,你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从我们殿下手里抢人!” “清者自清!在下从不认识什么秋芙姑娘,那日也不过一面之缘……” 许澄宁三人没想凑热闹,刚要从一旁绕开,不知是谁动了手,人群里突然飞出了一名穿着月白衣衫的年轻男子,好巧不巧扑到许澄宁身上。 许澄宁啊呀一声摔在地上,手肘和后腰都狠狠磕了一下,胸骨也是一阵钝痛。 “阿澄!” 李少威和陆昌忙把男子推开,小心翼翼地把许澄宁扶了起来。 许澄宁一脸痛色地扶着后腰,年轻男子顿时愧疚起来:“啊……我,我不是有意的,抱歉……我送你去医馆吧。” “姓梁的你休想跑!今日不给个交代,定叫你们平襄侯府好看!” 说话的是个浓眉络腮胡大汉,一脸横肉,看穿着像是大户人家有些脸面的奴仆,想必就是安王府的人了。 年轻男子怒道:“有何事冲我来,何必牵扯到旁人!没看见这小兄弟受伤了么?” “少啰嗦!抓他回去!” 络腮胡一摆手,几个身手干练的大汉便要上前拿人。年轻男子身边的小厮举手挡在他身前,气得龇牙咧嘴:“我们公子一心备考,哪来的工夫与一个娼妓私会!” 陆昌恍然大悟,悄悄道:“原来他是平襄侯府的四公子梁兆琦,跟你们同科呢!” 这个人许澄宁听说过,京城三公子之一,不仅家世好,学识上也是佼佼之辈。 难怪梁兆琦这么愤慨了。狎妓逛花楼并非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可一个举人春闱前闹出这样的事,难免让人觉得私德有亏。 便是过了会试,殿试上圣上一个不喜欢就能把他刷下来。何况他现在还惹上了安王,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哟!梁兄这是怎么了……喝花酒没还钱么?要不要小弟借你点?” 那头来了一群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儿,为首的是梁兆琦在国子监的同窗,尖嘴猴腮的,一脸小人得志。他素与梁兆琦不对付,这会子上赶着来落井下石了。 弄清楚了梁兆琦与安王府的纠葛,这哥儿们不嫌事大,捂着心口作惊骇状:“哎呀,梁兄!你怎可如此做?可是将安王殿下的脸面置于何地啊!” “梁公子平日从不踏足青楼,再是正人君子不过,啧啧,原来私底下这般急色啊……” “不是我说你,梁公子,想要眠花宿柳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怎能干这种勾当……天底下可没有既能舒坦又能捞着好名儿的事儿……” 梁兆琦名声一向极好,高风亮节,曾在街上碰见了卖身葬父的苦命女子,他出了钱却硬是不要女子的身契,那女子在侯府外跪了十多回都没能进得去。 可这么高风亮节的人物却有了桃色新闻……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普罗大众兴奋的事吗? 于是所有人都一脸鄙夷正色,对他指指点点,无论梁兆琦怎么反复申明自己的清白都没有人信。 安王府与芙蓉楼的人气势汹汹,围观者幸灾乐祸,而他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气愤却无用。 “发生了什么?京都街巷,不得拥堵!” 第10章 窘境 一队带刀官兵过来,为首的青年男子骑在马上,一身玄色武官劲装,乃是巡城副指挥使,姓陆,闻讯赶过来调解的。 梁兆琦终于等来可以说公道话的人,忙把事情说清:“此事纯属污蔑,还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我一个公道!” 见来者不过一个小小的巡城军官,安王府的豪奴眼高于顶,半点不放在眼里:“公道?到了安王府,王爷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带走!” 陆副指挥使眉峰微挑,手中长刀出鞘,噌的一声明晃晃横过络腮胡跟前。刀光如电,那把络腮胡抖了一下,窸窸窣窣地落下一片细碎的毛毛雨。 络腮胡呆了一瞬,眼珠子下转,见圆鼓鼓的肚皮上积了一片黑黑的胡茬,顿时黑了脸:“陆大人这是何意?是要和我安王府作对不成?” “管事言重了。”陆副指挥使手一抖,长刀回鞘,他昂着头睥睨下方,“总要听听梁公子怎么说,万一冤枉了人家……平襄侯府,安王爷惹得起,你一个奴才,惹得起吗?嗯?” 他慢慢悠悠地说,听络腮胡冷哼了一声,便用马鞭指了指梁兆琦:“究竟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梁兆琦定了定神,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十日前,我陪母亲去白山寺上香祈福,在西山门外遇见一名女子,自称其母留下的碧玺不见了,很是着急。 “因母亲还在殿里祈福求签,我便帮她一起找,期间始终离她半丈远,最后在西山门外的小树林里找到了,然后我才回了殿里。之后的时日我一直在家中读书。 “今日出门才听说,安王殿下欲纳芙蓉楼的秋芙姑娘入府,秋芙姑娘却已不是清白之身,说我……说我非礼了她……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科考在即,何苦闹出这样的事端自毁声誉?可这些人,张口就诬赖我。” 络腮胡大声道:“自然是你见色起意,却不知秋芙姑娘的底细,现在事发便想矢口否认!” 陆副指挥使看梁兆琦气得满脸通红,插嘴道:“说了这么多,可有凭证?” 梁兆琦反应过来:“对!你们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秋芙姑娘亲口说的那还有假!难道她会放着安王府的大好前程不要就为污蔑区区一个侯府公子?” “那就请秋芙姑娘出来对质!” 络腮胡与芙蓉楼的人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从楼里扶出一位弱柳扶风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一身暖白衣裳,柳眉朱唇,眉心一朵花钿,似泣非泣的模样,好似一朵含露的芙蓉,娇艳欲滴,果真沉鱼落雁。 她一看到梁兆琦脸就白了,扶着丫头嘤嘤哭泣。 梁兆琦却顾不得她怎样,正色问道:“秋芙姑娘,那日你说丢了东西,让我帮忙找寻,我也帮了。你缘何恩将仇报,诬赖于我?” 秋芙姑娘一张芙蓉面涨得通红,似乎十分羞耻愤恨:“明明是你……说是帮我找,却趁我不备,把我拖进林子里……你这个畜生!禽兽不如!” 梁兆琦一听,大为光火:“你、你信口雌黄!我何曾碰过你一根手指头!” “此物难道不是你的?” 一只金褐色的如意纹香囊丢到他跟前,梁兆琦脸色一变:“你偷了我的东西?” “公子是不肯承认了?”秋芙姑娘冷冷一笑,一滴清泪掉下来,“你右边胸口有两颗痣,是也不是?” “你如何会知?!”梁兆琦大惊失色。 秋芙姑娘泪流满面:“奴虽流落风尘,幸得鸨母宽仁,尚保得贞洁。不想这最后的贞操也不能保全。实在无颜苟活,但求一死!” 她朝芙蓉楼门前的红柱猛地冲过去,虽则阻拦及时,额头还是蹭破了一块,鲜血如注,煞是可怖。 围观的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了。把好好一个姑娘家逼成这样,这梁公子也太不是人了!于是纷纷挞责起梁兆琦来,安王府的人跃跃欲试地要把他扣走。 梁兆琦百口莫辩,小厮护主,捡起地上的香囊,口里争辩道:“不是我们少爷做的!少爷那日回府,香囊还在的!这一定不是我们少爷的香囊!” 他翻开香囊内衬,里面绣着“明泽”二字。 梁兆琦,字明泽。 许澄宁就站在梁兆琦身后,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子清淡干净的香气。 “有人偷了少爷的东西!我们少爷是被陷害的!”小厮慌忙解释。 陆副指挥使又问:“秋芙姑娘那日是因何去了白山寺?” 鸨母气道:“怎么,还怀疑秋芙?你是不是与他一伙的?” “妈妈不急,总要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秋芙姑娘擦了泪,被侍候的婢女扶着,用颤抖嘶哑的声音道:“奴早年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身为母亲寻医问药。母亲于五年前故去,牌位就供奉在白山寺。” “上月廿一正是家母忌日,奴带着巧儿去白山寺上香。出来后,却发现身上的碧玺不见了,那是亡母遗物,奴一向珍爱,便与巧儿分头找寻,恰在西山门处遇见了梁公子,他说要帮我找,不知不觉走进林子,他便……” “你先前认得梁四少爷?” “梁公子偶尔会在街市上走过,奴从姐妹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 事已至此,陆副指挥使也无话可说:“梁少爷,劳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是被冤枉的!” “冤不冤的,去一趟衙门就知道了。” 他一挥手,两名手下上前按住了梁兆琦。 梁兆琦气得浑身发抖。会试在即,他这个时候进了衙门,运气好些,能在开考前出来,之后混个同进士;若是运气不好,他连下场都不必了,有这么个污点在身上,他这辈子别想再抬起头来。 陆昌瞪着眼,低声对许澄宁耳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梁四公子一向风评极好,就刚才所见,也是君子之风啊。真不敢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许澄宁冷眼看几个官兵拿住了梁兆琦,秋芙姑娘倚靠在丫鬟怀里朱唇紧抿,眼角仍挂着水珠,却坚强地不肯掉下去。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便是前途黯淡,余生依然能够衣食无忧。 一个是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一朝零落,便会被践踏成泥,再无指望。 许澄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岐山村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阿娘披头散发,被一根粗绳捆得结结实实,无数的脏污垃圾一发接一发地丢到她身上脸上,村民们推搡她、虐打她、辱骂她,把她推上沙堆吊起来。 “脏女人不守妇道勾引男人,不得好死!” 干枯瘦小的老婆子是她祖母,带头领着村里一帮女人,用尽了所有最肮脏与恶毒的话语,指着阿娘谩骂不休。 她扑过去哀求,被大伯一脚踹飞,祖母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提起。 “这是脏女人偷汉子留下的种!根本不是我儿的!看看看看,这鼻子眼睛嘴巴,哪一个像我儿!”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小杂种,小杂种…… 袭来的拳脚,扬起的砂石,尖刻的辱骂声还有母亲的哀嚎惨叫声灌耳而来,不仅落在她的身上,还落在她的脑子里。 许澄宁感到脑袋一阵阵的胀痛欲呕。 第11章 香囊 “阿澄,不舒服吗?” 李少威关切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许澄宁定了定神,闻着一股清冽的香气,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前逐渐清明。 她看向秋芙姑娘。 她与母亲不同。 母亲是暴戾、刚强的,膝下几个孩子嗷嗷待哺,背后一群人对她大肆羞辱,她以暴戾与强硬为甲对抗外界,发泄自己的怨气与不满,最终被一点点压弯了脊柱。 秋芙姑娘却恰恰相反。 她向人们示以柔弱博得同情,楚楚可怜成为她最强有力的保护伞,没有人会去质疑一个柔弱无害身世可怜的漂亮女子。 就像当初没人会质疑许有根一个沉默寡言的庄稼人会对她母亲强迫未遂反口污蔑一样。 “且慢。” 陆副指挥使转头,看到一个容貌灵秀、着一身青色儒衫的少年。 咦?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很漂亮啊。 他不由眼睛一亮,带着几分兴味:“怎么,小公子有何指教?” 那眼神狐疑又露骨,许澄宁这些年没少见到这种眼神,不闪不避直接碰了上去,然后转头问梁兆琦:“梁少爷这香囊中用的可是沁宜香?” 梁兆琦一愣,点头:“是沁宜香。” 小厮也道:“我们少爷好读书,为清心醒脑,所有香包都是用的沁宜香。” “沁宜香最主要的一味香料艾叶,艾叶易吸水。如今春雨刚过,天气正湿润,香粉三五日便会受潮结块,变沉变色。另外,此香香气清雅却不能持久,最多七日,香味便会消散。此香囊香气尚浓,换香应该不足三日。” 梁兆琦恍然,马上打开香囊里包着香料的纱布,只见粉状细腻,香气扑鼻。 他一把推开了押着他的官兵,举着香囊高声道:“白山寺一见已经过去十日,期间还有三四日小雨连绵,可这里面香粉干燥,气味正浓,分明是我近日刚换新的香包,怎么可能是你扯下的!你在撒谎!证据确凿!” 铿锵有力,底气十足。 秋芙姑娘脸色煞白,无措地摇头:“不,不是,我没有撒谎……” 她说得小小声声,听着就心虚多了,围观的百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就向梁兆琦偏了几分。 “我梁某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若不认,便与我京畿府走一趟,让府尹大人审一审,究竟孰是孰非!” “不!不能去!” 秋芙大骇,向鸨母投去求助的眼神。 鸨母结结巴巴:“官官相护,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可怜我们秋芙一个弱小女子,竟要受这样的罪……” 鸨母滴两滴浊泪,说得委委屈屈。 梁兆琦索性不看她们,对着陆副指挥使和围观的老百姓郑重拱手作揖: “陆大人,诸位父老,某今日蒙冤,为自证清白,愿求府尹大人主持公道。为免有人说某仗势颠倒黑白欺负弱女子,某欲请诸位随某上公堂做个见证。但凡在下有半点行贿徇私之举,尽可举证。事后无论在下能否清白脱罪,我梁府都会重谢各位,还望成全!” 老百姓从来不乏热心好事之徒,何况梁家还会给谢礼何乐不为,于是纷纷应和,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适才的事,一边跟着走去京畿府。 许澄宁缩着肩慢慢后退,拉住两个同窗。 “别看了,快走。” 三人钻出了人群,朝反方向走。 陆昌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又好奇地追问:“澄弟,你是怎么知道梁四公子是冤枉的?就凭那个香囊吗?” 许澄宁摇摇头,说道:“周朝孝帝在位期间大兴佛事,佛寺建造渐起规模并且规制统一,讲求方位风水。白山寺正是当时兴建的佛寺之一,寺院一直沿用至今未曾大改。” “供奉灵位的地方是大雄宝殿东偏殿,去祭拜灵位,怎么可能会走西山门外的路,把碧玺掉在小树林里?” “再者,即便是梁四引诱了她,西山门外便是僧田,时下正值春耕,耕耘者颇多,人来人往的。梁四若要行禽兽之事,何不引她去东山门外?” “我猜,当时梁四应该是站在西山门附近,秋芙姑娘没法借着找东西的名义把他引到东山门,那样太刻意了。 “于是谎称在西山门外丢了东西让梁四帮忙,引他走进偏僻的小树林里。借着丛林遮挡,就没人可以证明,梁四到底有无对她不轨。” 陆昌两眼放出崇拜的光,拉着许澄宁往回走:“我们赶紧把这话跟府尹说一说,这样梁四公子就能洗清嫌疑了。” 许澄宁制止住他:“不可。这事摆明了是有人特意设局要陷害梁四,你想想,秋芙姑娘为什么能拿到梁四贴身的物件,还知道他胸口有痣?肯定是有人给她告诉她的。” “那人能收买梁四身边伺候的奴仆,知道秋芙姑娘与安王殿下的事,并指使她欺骗安王构陷梁四。布这么大一个局,还能把安王算计进去,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人有权有势,与梁四有仇,甚至很有可能是梁四的亲近之人。” “他构陷不成,定会迁怒旁人。收拾一个梁公子或许费些周章,收拾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我们能想到梁四身边有内贼,梁四定然也想得到,让他自己处置吧。” “我想,他应该知道是谁做的了。” 梁兆琦的官司并没有拖很久,傍晚回到民舍他们就听说梁四公子从京畿府里出来了,那位秋芙姑娘则进了大牢。 李少威唏嘘了一声:“她宁可自己坐牢,也不肯透露出是谁指使的。明明有安王府的前程,她何苦要铤而走险?” “或许在人家眼里,安王府不是什么好前程呢。” 许澄宁说道,一边往胳膊上抹药油。 下午离开芙蓉楼后,陆昌就发现她流血了,说什么非要拉她去医馆要大夫查看。许澄宁自然不肯,只用几文钱买了一小瓶药油。 抹完药,她解开束发的巾子,发股一嘟噜吊下来。束了一天的头发,头皮早麻了。她把十指插进头发里揉,松泛松泛头皮。 落在李少威眼里,散了发的许澄宁更像女孩子,一头绵密蓬松的黑发卷出大波浪的弧度慵懒地垂在身后,把整个娇小的后背全挡住。 她揉过头皮,就拿出干净的宣纸,提笔蘸墨。 同窗这么久,李少威知道她这是要画京城的舆图了。 许澄宁有这么一个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画出当地极尽翔实的舆图,不仅要画山水地貌、城市布局,还要画船行、车行、布行、书画行、客栈府宅等等的具体位置。 有时还会标注哪里卖的地方小吃好吃,哪里的手艺人做工好看,全凭自己喜好。她画的图,只为给她自己一个人看而已。 李少威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一起走过看过的路,许澄宁路上也没少说话,他们还迷糊着,可她就是在一刻钟内全部画出来了。 五条长街无数巷子胡同,连带几重城墙与城门,还有城郊的山丘河流,哪条纵哪条横,她记得清清楚楚画得明明白白。 剩余空白的位置,都是还没去过的地方,留着慢慢填补便好。 许澄宁把纸晾干收了起来,抽出一本书翻到上次看的地方。 李少威悄悄瞄了一眼,铁冶志。 嗯…… 又是跟春闱无关的书。 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上一科的进士文章默读了起来。 李少威心里怎么想许澄宁不知道,她只一心看自己的书。睡前百页书,这是她这么多年的习惯与自我规束。四书五经她早已吃透,她现在什么书都看,各方各面都有所涉猎,总有一天用得上。 读书能救命。 这是她的人生信条,也是她验证过无数回的生存之道。 倘若没有读书,她八岁的时候就该被黄老板转送给了一个恋|童的扬州富商,现在大概已成了富商的娈童,或者当了洒扫的奴仆,又或者,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世事多艰,她才活了十四载,就已经生里来死里去地翻腾了几遭。蒙命运恩慈,她还是活下来了,活到了一个可以变得强悍、变得有能力掌握自己命运的年纪。 而在之后的未来,那种被狠狠踩进黄泥、泥水混着血水腥臭生吞下去的屈辱卑微痛苦,再也不会发生了。 第12章 琼絮问诗 辰正时分,是谢琼絮给谢老国公请安的时间。 自从真千金回府后,她就变得格外殷勤。 从前偶尔还会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犯娇不去请安,现在便是真的生病也会撑着病体,晨昏定省早早便到,迟迟而归,荣恩堂、青柏院还有松风堂一处没落。 今日给谢老夫人和王氏请过安后,便带上了新写的诗来松风堂向祖父请教。 “‘怨’字太悲,不如‘叹’或‘惜’。”谢老国公指着花笺上的一句道。 “那岂不是错了韵了?”谢琼絮歪着头,虚心请教。 谢老国公惯来干瘦紧绷的脸为她松了一丝淡笑:“诗词一类,立意为先,形式为次。若能抒情言志,不必非得对仗工整拘泥形式。” 他点了点花笺:“小小年纪,写这么悲戚的诗句做什么?” 男子读书是为追求仕途,除了君子六艺诗词歌赋外,还必须培养为官的真本事,故以策论为重,文采见识自然也不能落下。 女子则以女德闺训为先,再是女红针黹,有本事的再学些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便担得起才女之名了。如谢琼韫、谢琼絮,便是才女中的佼佼者。 谢老国公年少时便才高八斗,指点几个孙女自是不在话下。 可他不耐闺阁女子动不动悲春伤秋的词句,年纪轻轻,又是锦衣玉食长大,哪来那么多肝肠寸断、泪眼婆娑? 不过谢琼絮是他最宠爱的孙女,他一向很给面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写点平日所见所感便好哦,小姑娘家别太多愁善感。” 谢老国公没有指点太多便把花笺还给了她。谢琼絮连声受教,心里却不以为意。 前朝才女李颐少女时期便诗才一绝,吟作的诗篇精巧华丽情感细腻真挚,却并未在文坛上引起什么轰动。 反而是后来英年丧偶、家道中落后写出的哀婉词调备受盛赞传颂至今。 可见诗词一道,要想在才名上更进一步,需得以情动人才是。 谢琼韫便是在两年前先皇后薨逝时,写下了一篇哀婉凄厉的悼文,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不忍卒读。 直到现在,这篇悼文都还供奉在皇寺之中,每日都有无数香客前去拜读。 而谢琼韫也凭借此文从此坐稳了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才、貌、德三种美名集于一身,京城人莫不以结交谢家大姑娘为荣。 有谢琼韫珠玉在前,她为先皇后抄写了百遍的梵文佛经就变得平平无奇,无人问津。 谢琼絮自问才学并不比谢琼韫差,只是在两年前棋差一招,从此名声上便矮了一截,这叫她如何甘心? 谢琼韫有自己的父兄可以为她打点关系开拓门路,处处帮衬。 反观自己,虽然有祖父的疼爱,但谢老国公性情迂腐,平日除了指点自己的文才,偶尔夸上几句外,从不帮自己扬名。 父亲兄长就更不用说了,一气儿地不求上进,别说帮自己,他们若真有门路,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她谢琼絮有今天,全都是靠自己一点一点挣来的。原本,哪怕自己的相貌比不得谢琼韫,可贵为文国公嫡女,不管怎么说,名义上身份都要比谢琼韫尊贵。 然而苍天弄人,她连文国公嫡女都不是了。 她身子娇弱,每日都要一盏羊奶燕窝补养身体,以往都是按时按点送到清荷院,可前天却足足晚了半个时辰。 杜鹃一问才知,厨房要炖煮给三姑娘的补汤,这才将她的燕窝往后放了一放。 看看,现在连府里的贱奴都可以欺负她了。 也不知受了谁指使,这些天她敏锐地察觉到,除了祖父和四弟待她照旧,父亲母亲和兄长明显冷淡疏远了许多。 她虽占了旁人的位置,可也不是她造成的罪过,他们怎能如此对她?她谢琼絮何其无辜,老天何其不公! 不禁心中哀叹。祖父是疼她看重她没错,可未免太不近人情。 明知道她现在处境尴尬,日子过得这么艰难,竟然不肯帮自己出头,还觉得她多愁善感,嫌她的诗矫情。 她接连几天夜不能寐,苦苦筹谋着以后的路。 她想得很清楚,祖父的宠爱不能丢,祖母、父亲、母亲和兄长也得讨好着,再是对二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若是可能,还得交好于他们。 她到底不是父亲母亲的亲女儿,二房那头就算有什么过节,也该找许秀春麻烦,关她什么事呢? 幸而许秀春是个蠢货,哪里都讨不了好,有她做挡箭牌,自己也不是前程无望。 心里装着谋算,谢琼絮继续且天真且机灵地与祖父探讨四书上不懂的地方。这时宫里来了人,宣谢老国公进宫。 谢琼絮有心打听是为了什么事,跟来的小太监却摇头不知情。倒是二老爷下衙回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原来春闱定下的副考官有两位,都是文渊阁大学士,可其中之一的冯大学士今日却被弹劾收受考生贿赂,大理寺往他府里一搜,果真搜出来赃物。 也不是什么真金白银,而是几幅前人大家留下的墨宝,有价无市。 冯大学士也不想知法犯法,只是实在喜欢,便打算品鉴两日再还回去,谁想第二日就被奏到了御前,证据确凿,百口莫辩,被革职查办。 而顶替了冯大学士位置的,却是鸿胪寺卿卢恩达。 别人不知道,谢允安却很清楚卢恩达是实实在在的寿王党。 卢恩达插手科举,便是寿王往春闱里张了网,这届进士都会成为卢恩达的门生,相当于给寿王招进了大批可效忠的人才。 这一切应当都是寿王的手笔。 二夫人曹氏听了大喜:“谢家底蕴深厚,老爷又身负要职,寿王有心那个位置,必定想拉拢咱们,肯定会把斐儿的名次往上提一提!” 第13章 变动 要知道,科举终究服务于朝政,尤其金榜前二十名,往往不是单纯谁答得好谁就能拿到更好的名次。 想三年前,才名动京城的侍郎公子余泊晖,多惊才绝艳的人物,明明是状元之才,就因圣上有心重用寒门子弟,愣是将他划拉到第四名。 一名之差,就是一二甲的区别,好看不好听。这要是落在自己儿子头上,曹氏可不得糟心死了! 二老爷心里也十分激动。圣上已经年过七十,身体越发不中用了,十年前太子被废贬至陇西,至今都没有再立储君。 寿王是一干皇子中呼声最高的,朝堂上往往能一呼百应,拥趸众多,其野心手段与势力都为宁王端王等难以匹敌。 这几年他明里暗里向寿王几次示好,也都得到了回应,相信寿王也愿意招揽自己。 可正由于寿王势力的庞大,他反而泯然众人,显不出重要来。只有做出更多成绩,才能得到更多看重,这次科举便是一个机会。 二郎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况且他背后是谢家徐家曹家,寿王必会通过二郎来笼络他们三家。除了儿子,他还得在自己身上添加更多的筹码。 “你上回说,寿王世子夸韫儿诗做得好,可是真的?”二老爷猝不及防问道。 曹氏愣了一下,随即面上露出傲色。 “那还有假?五姓女都在,寿王世子谁也没提,单单夸了咱们韫儿写的咏梅诗,说她‘笔底生花’、‘才藻艳逸’,情志高洁超然物外。他这一说,华懿公主的彩头直接就给了韫儿!” 曹氏说完,心咚咚跳了起来:“老爷的意思是,世子殿下喜欢咱们韫儿?有意跟咱们结亲?” “大概吧。” 曹氏大喜。 寿王世子是什么人哪!那可是当今圣上最出色的皇孙,不但雄才大略武艺高强,还生得丰神俊洒,在京城那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万千闺秀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跟韫儿站在一起,那真是郎才女貌,郎貌女才,好不般配! 二老爷摸了摸唇下的胡子。 他可没有曹氏那么天真,皇家的贵人,尤其像寿王父子这样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的皇子龙孙,哪个天天想着情情爱爱?都是权衡利弊后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 寿王世子会夸出口,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女儿,更不是单纯觉得诗好,而是拉拢,是暗示,暗示寿王府与他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 极好的态势。 有他在,他的儿女必会被看重;而有了儿子女儿的加持,他的筹码就会越重,这是相互的。 待将来寿王大事一成,凭着这份从龙之功和姻亲关系,他谢允安必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曹氏已经欢喜地合掌而笑:“若寿王真有那么一天,那……那韫儿岂不成了太子妃?再进一步就是……”皇后娘娘啊。他们二房出了一位皇后娘娘! “慎言!” 二老爷低声斥道,曹氏忙捂嘴,拿帕子扇了扇,努力转移话题:“嗯……我的意思是,那位若有心提携,咱们斐儿是不是有望挤进金榜前列?” 谢容斐是她最大的骄傲,读书那是没人比得上的。要不是谢容斐今年才十八岁太青嫩,曹氏敢肯定便是状元她儿也是能考中的。 二老爷压下上扬的嘴角,眉心挤出一个川字:“还不好说,得看主考官是谁。圣上刚宣了父亲进宫,应当就是为了此事。难不成想让父亲当主考官?” 谁不知道谢老国公是出了名的迂腐,想收买他,还不如收买皇帝来得容易。 而且他对自己的儿孙最是严厉,同样的文作,旁人是十分,换作是自己的儿孙可能就只有七分了。 曹氏的好心情一下子破碎了:“可千万别。” 大魏朝为防代考舞弊,各地方府衙会在秋闱过后,向京都提交次年春闱考生名单,同时出具一式两份的官凭文书,一份考生自留,叫做浮票,另一份随考生名单上交京城。 待考生抵京携浮票亲去京畿府核实,确认为考生本人,且浮票不曾伪造后,才会在浮票上盖章,作为进入考场的唯一凭证。 昨天因为闹了梁少爷那一出,京畿府没有去成,所以许澄宁跟李少威今天赶早来了,却在府衙之外遇见了熟人。 那人一身干净的玉色儒衫,面白吊稍眼,身量清瘦,一看见许澄宁,便十分不善地哼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许解元来得还挺快,可向你先生问明白会试该怎么考了?” 他叫贺鹏,是许澄宁在长安府学的同窗,之前一直是学里的头名,自许澄宁进府学后他就屈居第二,是以一直看她不爽。 许澄宁知他本性尖酸懒得理会,自顾站在另一边。奈何贺鹏嘴碎,死皮赖脸跟了过来,阴恻恻在她耳边道: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等十年寒窗苦读唯有走上仕途才能一展才学抱负,许解元年纪尚小只怕还不懂这个道理。 “你的确有些才华,但更该脚踏实地,而不是贪慕浮华虚荣博个少年进士的风头。 “进士之身虚等两年,你以为以你之能,还会有人记得你这个贫寒出身的少年才子?切莫狂妄自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未及十六不入仕,贺鹏这话虽有道理,本意却不是为她好,不过是习惯了抓住一点子机会就教训她,许澄宁才不吃这一套。 “贺同窗说得极是,可是贺同窗十六岁之时也曾说出‘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之语,我虚岁十五,尚且轻狂又有何不对呢?” 贺鹏刷的脸一红。 府学有个德高望重的岑老先生,祖辈甚喜清谈,排斥官场,到了岑老先生便干脆不入仕了,整日寄情山水采菊东篱。 贺鹏为了在他的课上拿更好的成绩,便说了些迎合的话,讨得老先生极喜欢他,不曾想倒叫许澄宁给拿住了话柄。 他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咬着牙道:“许解元当真是伶牙俐齿得紧,跟着燕先生多年你就学会了耍嘴皮子?” “我学会了什么,贺同窗还没讨教够吗?” 贺鹏又噎住了。 许澄宁斜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贺鹏这人啊,无论考试还是打嘴仗从来就没赢过她,偏偏就爱上赶子讨没趣,输了又记仇,去年两人还打了一架。 贺鹏还想说什么,却见负责核对的文吏叫了一声“江州府”,一群江州府的书生就要拥上去。 他眉头一皱,立刻冲上去:“慢着!明明是我们先来的,没听说过先来后到么?” 长安府的书生都黑着脸表示不满。 江州府书生昂着头:“主簿先拿的我们的卷宗,自然我们先!” “你们来了不足半炷香,而我们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凭什么让你们先?” “笑话!江州府乃先贤荟萃之地,礼让敬重江州才子三分有何不对?尔等若有不服,主簿令京城人士优先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话?” “就是!惹不起京城的,江州府的就惹得起了?不自量力!” “我们江州府人才辈出,今天站在这儿的将来没准个个都是进士,你们长安府能出几个?识相些的,现在就该让开!” 这下可把长安府书生气炸了,纷纷冲上前去大声理论,江州府书生也不甘示弱,顶脸上去开始细数我们先贤几多你们先贤几多。 双方越吵越烈,有那暴躁易怒的,已经撸袖子要打人了。 许澄宁被李少威护着躲到一旁,却眼尖地瞧见江州府书生中有一人情绪异常激动,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渐渐发绀,大张着嘴巴喘着粗气。 而与他正面对峙的贺鹏许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愈发嚣张,伸手就要去推他。 “住手!” 第14章 相争 贺鹏被推了一把,定眼一看,许澄宁竟站在对面那个江州府人身边,于是冷冷讽刺道:“瞧瞧看!大名鼎鼎的长安府解元居然护着江州府之人,出了长安府你就忘本了不成?” 长安府书生一听,纷纷看向许澄宁。 许澄宁之名别人不知道,长安府却是人人如雷贯耳,原来眼前这个小不点就是许澄宁!他居然敢不站长安府! “许澄宁?!你就是许澄宁!” “枉我们书院师长还对你赞叹有加,原来你是这么个是非不分、软弱势利的卑鄙小人!” 书生们义愤填膺,对江州府的怨气一下子转移到许澄宁身上。 许澄宁无暇理会,皱眉看着眼前几乎要倒下的书生,问道:“你身上可带药了?” 书生大喘粗气:“怀、怀……” 许澄宁迅速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闻了闻,确认没有错,往手心倒出几颗喂到他嘴里。 “拿水来!” 江州府的这会儿也发现他不对劲了。 “林少爷犯病了!” 一群人手忙脚乱,协助许澄宁给姓林的书生喂进去了药。 李少威这时也找来了大夫,大夫低着头,细细给林公子诊治起来。 贺鹏愕然:“这是怎么了?” 许澄宁白他一眼:“哮喘病,刚刚你要是真推了他,人许就没了。” 她爹就有哮喘病,要不许澄宁也不会一下子看出,果断让李少威去对面的药铺把坐堂大夫给拉过来。 李少威走过来,也没好气道:“你素来只知争强好胜,可曾想过出了事兜不兜得起。若非澄宁拦住了你,你们这些人,还要不要考试了?” 以贺鹏为首的长安府书生理亏,缩了缩脖子,终于没再反驳。 不管谁对谁错,死伤为大,只要对面有个病患那就是他们没理。 而且看江州府人的反应,只怕这个书生来历不小,万一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定逃不了干系。 被诊治过后,林公子脸色暂缓,大夫擦了擦汗:“幸亏救治及时,已无事了,静养便好,只千万别再大惊大怒。” 与林公子同行的一人大声道:“若非你们故意招惹,他何至于此?林少爷可是高家的表少爷,他若出了什么事,高家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姓高的人家很多,可能不加任何修饰就说出来的只有一家,荆州高氏,四大世家之首,便是皇子龙孙都要对他们敬让三分。 贺鹏没想到一时口角竟惹出这么大个角色,正想要反驳,许澄宁一胳膊肘捅在他肚子上。 “闭嘴!” 许澄宁上前一步,道:“林少爷既已无事,你们对完浮票便带他回去吧。” “怎么,害怕了?”对方轻蔑地讥笑一声。 许澄宁一笑道:“当年陈恪陈老先生乔迁新居,与邻居的破落户发生纠葛,陈老先生三度退让而息事宁人,世人无不叹他仁善高洁,不作威,不作福,是以靡有后羞。 “我等文人后生自然奉陈老为楷模,谨记圣人温良恭俭让五字之训。 “想到陈老先生恰也是江州人士,诸位兄台想必受陈老遗风教化甚重,是以我们愿以先贤为要,相让知书知礼的江州才子。” 大家都听懂了:看在陈老先生的面子上,让你们先,真的懂礼数的话就闭嘴做完滚。 一江州书生瞪眼怒喝:“毛头小子!你胡说什么?” 许澄宁指指里屋:“人命关天,诸位还是快去吧,主簿大人快睡着了。” 江州书生还要吵,忽然一道浑厚的男声传来: “堵在这里闹什么?” 外头不知何时站了两个高大的大汉,他们穿着一样的窄袖窄身黑色武袍,外罩同色皮甲,腰跨长刀,往门一站,好像连日光都暗了几分。 两人进来后一转,挎刀相对立在门两边,他们身后之人便举步走了进来。 那人身量颀长,一身雪白锦袍,护腕束袖,腰间系一条蹀躞带,脚踩黑靴。 他大约弱冠之年,皮肤白皙,面庞硬朗,目若朗星,剑眉浓利,明明是锋利的眉目,却生了一管温润的高挺鼻梁,唇薄而浅红,俊美绝伦。 许澄宁见过清雅如仙的翩翩公子,也见过气魄雄浑的铮铮男儿,眼前这位,却是兼具二者之长,宛如玉山,清隽又英挺,贵气凌人。 他一来,连风都安静了。 支着下巴打了半天哈欠的主簿慌手慌脚爬起来:“小人见过世子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世子殿下!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刚好路过,我来取上次要的卷宗。” 主簿道:“哪能让殿下跑一趟,小的正要亲自送到寿王府呢,殿下快里面请。” 原来他就是寿王世子,秦弗。 秦弗没有进屋,倒是环视了一圈跪地的举人,道:“诸位在做什么?” 一颗颗脑袋都低了下去,没人敢在这时候冒尖儿。 秦弗倒也没追究,只道:“你们是朝廷网罗的人才,兴许将来还是肩负重任的肱骨之臣,为了区区小事大动干戈,岂可堪当大任?” 明明是与大多数书生一样十八九岁的年纪,但他身上那股无形的上位者的魄力,却能将所有人的脊背压弯,让他们下意识地臣服、礼拜。 “殿下恕罪,草民知罪,草民不该一时意气干扰公务。” 书生们纷纷认错,秦弗没多为难,一场纷争就这么因为皇孙殿下的到来而消弭。 不过长安府书生也知道,事情没有闹大少不得许澄宁的功劳,于是起身悄悄走到她身边,小声向她道谢。 许澄宁承了情,没多话,忽然被一片阴暗罩住。 第15章 寿王世子 许澄宁侧脸看去,恰跟一双狭长深邃的眸子对上。 她一愣,秦弗却十分自然地移开目光,探究地看着她脸上未长开的小奶膘。 许澄宁有些无奈,她的年纪和长相在一众儒生中的确格外显眼。 她低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句“殿下”,却见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从她手里抽走了那份证明她考生身份的浮票。 手的主人打开了折子,纤长的睫毛半垂,薄唇微启,念道: “许澄宁,年十四,长安府胥县人士,辛卯年举人。身长五尺九寸,身小,面白,杏目,高鼻,无须,无瑕,女相。” 最后两字带了墨点,能想象出执笔者把此二字添上去时犹豫不定的心情。 折子后面还附带了一幅肖像。 许澄宁注意到那道清冷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从自己脸上点到头顶,小声纠正了一下:“现在六尺了。” “区别很大?” 秦弗轻飘飘说了一句,把浮票还给她,又偏头看了一眼,把她另一只手抓了过来,绵软白皙的小手里握着一块石头。 石头约莫成人巴掌大小,厚重且边角锋利。 将才的争执一旦林生有什么不妥,她就会趁乱用这块石头把贺鹏砸晕,然后血淋淋地哭惨。 没想到寿王世子的意外出现摁平了一切,她却忘了把石头扔掉。 秦弗挑了挑长眉:“温良恭俭让?” “是的。” 她脸不红心不跳。 正好主簿捧了卷宗出来,被黑衣手下接过。 秦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绣着银线的袍摆一拂,天光下泛出眩目的银光。 许澄宁暗松了口气,随手把石头丢掉。 小一个时辰,他们才从京畿府衙出来,贺鹏从身后喊住了她。 “许澄宁!” 贺鹏跑过来,仍旧臭着一张脸。 “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 许澄宁哼了一声:“贺同窗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带着一群同乡胡闹,闹赢倒还罢了,闹输了,难道还想拖着他们跟你一起倒霉?” 贺鹏脸色更难看了。 许澄宁看他一眼,接着道:“我进府学第一天,你带着其他几名同窗,把山长赠予我的亲笔书稿泼了墨,被我诈了出来,其他人罚了戒尺,你却只是不痛不痒地挨了一顿训; “第一次考试,我压过你成了头名,你带头告发我舞弊,却拿不出半点证据,最终山长以无故生事为由,罚所有人抄写学规一百遍。” 贺鹏脸上爆红:“我告发你,是因为你心不正!三番几次逃课,与市侩商贾之流为伍,在酒馆推杯换盏,一句一句套问商会行情,张口闭口俱是阿堵物,简直斯文扫地!” “哦?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也逃课了?” 贺鹏恼羞成怒:“这不是重点!” “我为人如何,行事如何,不碍着旁人,就是我自己的事。而你不同。 “贺鹏,你本性孤傲,从不肯承认别人比你好,在府学的时候大家尚且谦让你器重你,愿意为你遮掩庇护,有难处同你一起担当。 “可若入仕为官你还改不了这臭脾气,他们凭什么因为你招惹一场无妄之灾?你又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所想所做,值得他们同你共患难?” 贺鹏想到今天那位姓林的书生差点死过去的模样,心里也暗生后怕,脸涨得紫红,却还是没忍住嘴上刻薄:“我乃嫡出独苗,自然不用像奸生子一样,处处看人眼色……” 啪! 一记绵软却用足了劲的白色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 贺鹏捂脸闷哼了一声,眼下已经青了一片。对上许澄宁冷冷的眉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边脸也挨了一记掌掴。 这次是李少威打的。 他觑着许澄宁脸上虽然平静,手却悄悄握成了拳,心里一揪,看向贺鹏眸色更冷。 “平日看在你是同窗的份上,我敬你三分,莫要以为我怕了你!再敢对澄宁信口雌黄,我绝不会放过你!” “阿澄,我们走。” 他揽着许澄宁离开,徒留贺鹏在原地,一脸懊恨地跺了跺脚。 “他胡言乱语,你别在意。” 许澄宁回以一笑:“我无事。” 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外界对她身世的猜疑就没停过,她早就习惯了,如今的她,也早不是一句奸生子就能伤害得了的人了。 “我们把城东这片走一走,明天再去贡院。” 李少威含笑道好。 谢府家宴。三房人分坐两桌一起用膳。 二老爷问起今日进宫的事。 谢老国公道:“是为了会试之事,皇上与礼部商议让我做主考官,只是怀瑾要下场,我便拒了。皇上便点了童阁老为主考官,最后选出来的考卷让我过一过眼。” 曹氏暗暗松了一口气。 四姑娘谢琼雯嘻嘻笑道:“祖父可不得避嫌,不然等二哥考了状元,外面都说祖父徇私可如何是好?” 大家笑起来,谢容斐轻声指责道:“胡说什么。吃你的饭。” 曹氏笑道:“可不是,不然你二哥考不到状元,可是要罚你的!” 说着往侄女碗里夹了一只大大的狮子头。 “哪里胡说了?昨日柳二小姐还告诉我,国子监柳祭酒说二哥极有希望拿一甲呢,那些个学生个个都抢着要二哥的书画和手稿,想沾沾文曲星的才气呢!” 谢容斐从小读书就好,名号不光在京城响当当,在人才辈出的谢氏一族这一代里也是佼佼之辈。 去年乡试他考了第二名,力压了同为京城三公子之一的平襄侯四公子梁兆琦一头,风头无两。 而案首却是一四十多岁的老书生,据说身子骨不大健朗,过了乡试却不一定能熬过会试。 要知会试一连考九天,考一场都得去了半条命,老书生还想拿前几名是不大可能了。 “京城三公子,平襄侯府明玉公子,余侍郎府珠玑公子,却以二哥瑾瑜公子为首,既是三绝之首,二哥不拿状元谁拿状元呢?” 第16章 家宴 四姑娘嘴甜,夸得太夫人心花怒放,连二老爷嘴边都微微带笑,各房也都凑趣附和着夸二公子。 唯有谢允伯和谢容钰一言不发,父子俩都是走的武路,不懂文试那一套。 谢老国公岿然不动,面色淡淡道:“这话出去也莫说了。历年科考,京城都不是中进士最多的地方,反观江左一带,才是人才济济之地。 “怀瑾今年不过十八岁,只会做些漂亮的文章,相较那些游学数载的书生而言,才思、见识都短缺了,并无一甲之才。” 满府的孙儿孙女,谢老夫人最宝贝的就是谢容斐,听不得他半句不好的话,气道: “江左才子多?咱谢家祖上难道不是江左的?斐哥儿的才学,那是皇后娘娘都夸过的,你既说了他的文章漂亮,怎么不能拿一甲?” 谢老国公冷嗤了一声:“你当朝里做官的,会吟诗作对就行了?大魏不缺吟风弄月的才子,缺的是真才实干的国士。” 谢老夫人一脸顽固不受教,谢老国公也没有多言,总不能在晚辈面前丢脸。 他的这位老妻,自称出身名门,其实徐家不过是新贵,到了谢老夫人的幺叔这一代才有了点起色,根基底蕴与谢家根本没法比。 谢老国公的第一任妻子韩氏,那才是真正的名门。 谢家与韩家同为百年大族,底蕴深厚,联姻之时,各选中了族中最出色的子女结为连理。 韩氏博学多才不输男儿,嫁与谢瑧后两人趣味相投琴瑟和鸣。 可惜韩氏福薄,在谢允伯还年幼时便去世了,韩家本有意再嫁一名女子与谢老国公续弦,然而先皇不欲世家联合,便下旨给谢家与根基浅薄的徐家赐了婚。 谢老夫人顶着名门的名号,实则教养见识离世家贵女差了十万八千里,眼皮子里只看得见名声。 谢容斐兄妹被宫里的娘娘多夸了两句名声大噪,她就真的以为自己的孙儿孙女天上地下无人能及了。 名声这种东西,可以欺人,却不可自欺。 活到这个岁数,徐氏还看不清。 见识不同的两人结亲近四十年,向来鸡同鸭讲,根本过不到一块去。 二房和三房人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谢老夫人还要辩驳,谢容斐已经十分谦逊地说道:“祖父说得极是,怀瑾尚需磨练,这段时日正有几篇策问想求祖父指点。” 二老爷笑道:“你祖父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十七岁便高中状元,先皇赞他是旷古之才。你若能习得你祖父的一二分,就足够受用了。” 谢容斐自是虚心受教。 谢琼雯咬着筷子左看看右看看,嘻嘻一笑:“二姐姐若是男子,没准也能考个举人回来呢!” 这话说得晦涩。她不提别人专提谢琼絮,不为别的,谢琼絮是大房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二房才学最高的下场能考状元,而大房最多能得个举人。 更甚者,谢琼絮还不是他们大房的血脉。 这话明着在夸谢琼絮,实则是在贬低大房。 谢容钰已经冷了脸,阴恻恻地看向堂妹。 谢琼雯依旧歪头甜笑,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她年纪还小,是个杏眼桃腮的小美人,平日里最是嘴甜讨喜爱卖乖,十分单纯,跟她计较言语上的不妥当,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了。 “四丫头说的是,絮姐儿没准还真能拿个举人回来。” 谢老夫人笑眯眯的,假装没有听出话里的玄机,又道:“琇姐儿原先家里也有个哥儿是今年下场?” 琇姐儿便是许秀春,如今改了名叫谢琼琇。 王氏这些天冷眼瞧女儿在岐山村实在养得不好,言语粗鄙不说,还有吃饭嘬嘴睡觉打呼的恶习。 她不怪女儿如此,却不能叫人看了她笑话,因此让陈妈妈和自己的大丫鬟九儿贴身服侍许秀春。 怕许秀春吃相不雅,九儿把一只鸡腿上的肉细细剔下来,能叫她小口小口慢慢地吃。 许秀春吃得满嘴油光,一听谢老夫人问话,问的还是许南,心里一咯噔,肉还没咽下去就叭叭起来: “那是个混账狗东西,整年地不着家,从不孝敬母亲,说是要读书,不知道做的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手头的钱没个花完的时候……还勾搭村里的贱丫头,勾肩摸脸的,给钱往人怀里塞……” 九儿看主子说得唾沫横飞,心里急得不行,咳嗽两声无果,忙悄悄在她胳膊后捏了一下。 许秀春啊呀一声尖叫,转身就给了九儿一巴掌。 “贱蹄子!竟敢对我不敬!” 第17章 夜话 许秀春便是不勤快,那也是上过山下过地,做过粗活重活的人,这一巴掌把九儿打翻在地,还撞倒了其他几个服侍的人。 那天在珍珑阁被谢琼絮提点过后,许秀春回去越想越不对劲,这说的不就是她院子里的九儿和陈妈妈吗? 这两个刁奴就是处处管制她,时不时地管束她的吃食,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喝,一会儿说她手放错了一会儿说她脚放错了。无论谁送了东西给她,都是她们俩帮她收着。 她暗暗地看着这两个人的做派,心里越发不喜,这些天没少找茬,今天更是当场就发作了。 九儿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涕泪涟涟。 许秀春犹不解气,指着九儿鼻子大骂:“狗奴才,还想爬到我头上来,暗地里欺辱主子,反了天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九儿为什么碰她他们还不清楚吗? 再说,九儿一向懂规矩知进退,便是真的动了主子怎可能用力? 许秀春这么大反应,活似要被打死了一般。 陈妈妈忙赔笑道:“这丫头不懂事,冒犯了小姐,小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许秀春哪里是个知好歹的,一听又指着陈妈妈骂:“你个老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处处克扣我的嚼用,管这管那,敢情倒成了你是主子了!” “荒唐!” 谢老国公沉下了脸:“下人犯了错自有人管教,你进了谢家的门,就要守谢家的规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谢家养得起你一个人,可丢不起这么大的脸!” 许秀春一哆嗦,眼里委屈地蓄满了泪。 谢琼絮柔柔道:“祖父息怒,三妹妹一时还没适应府中规矩,不是故意如此的。” “你不必为她开脱。身为谢家人,敢做便要敢当,现在纵容她便是害了她更是害了全家!” 许秀春瑟缩着,她一向怕这个祖父,拉着王氏道:“母亲,是这个小贱人拧了我,她……” “好了!” 文国公谢允伯打断她的话。 他也心疼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对她的粗鄙无礼一向宽容以待,只是日子越长真是越发看不过眼了。 “从明天起,禁足一月,我会替你请教习嬷嬷和西席,安安分分跟着学规矩、读书识字,每日的功课都送到我这儿来。” 虽然文国公大义灭亲,可新来的土姑娘到底又给各房茶余饭后添了份谈资。 晚宴过后,除大房外,其余人看足了戏,喜滋滋地回去了。 “这大房啊,真是越来越不成器啦!” 曹氏一边为夫君宽衣,一边低声笑道:“拿个奴婢的女儿当闺女,亲女儿又日日闹笑话,真真儿是……啧啧……这府里,再也没有人能碍着斐儿和韫儿的前程了!” 本朝重文轻武,武将远没有文官来得吃香,文国公父子虽是本事极大的,可朝廷不兴武事,他们便久不能得到重用。 反观二房,二老爷任工部尚书,那可是实权颇大油水又多的肥差。底下两个儿女也很出息。照这样看来,不出五年,这国公府里就该是他们二房说了算了。 “一个奴仆之女,本就不配与韫儿比,不过是父亲偏心抬举她几分罢了。” 二老爷擦过手脸,道:“我那个大哥,从小就不懂讨人喜欢,父亲名声在外,但凡他有一点从文的心思,多的是路子可以叫他走到我今天的位置,偏偏他要去从军。血洒了,军功立了,仗一打完兵权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他呀,就是个榆木脑袋。” 曹氏奉上一杯茶,笑眯眯道:“爹的才气,全都传给咱们这一房了。” 二老爷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笑了一声:“贵不可言的韩氏血脉,不过如此……” 当世仅存的世家大族,谢家算一个,韩家也算一个。 在一百多年前科举还未盛行的时候,谢家韩家都是秦姓皇室赖以维持朝纲的门阀。 孝武皇帝登基后大刀阔斧,一力打压世家,通过科举选拔人才重用寒门,各大世家才逐渐没落,甚至消亡。 韩氏已经式微,盘踞在旧都不怎么参与朝政,谢家的支系也萎缩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韩依然是百年世家名门。 当年谢韩联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羡煞了世人。 他是继室之子,从很小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父亲的原配发妻是一位多么高贵端雅、才华横溢的贵女,母亲连人家一根脚趾头都够不上,他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大哥尊贵。 兄弟俩一同去做客,他永远是那个被忽略遗忘在角落的孩子,他的大哥则被所有人捧上了天。 他羡慕地跟着赞美大哥,大哥却说出“不是我厉害,那些人夸我都是因为我的家世,叽叽喳喳没一句真话”这样的话,来炫耀他的出身与家世。 后来他大哥异想天开地丢下书本跑去当兵了。 为了有朝一日把这个趾高气扬的大哥踩在脚底下,他更加勤奋刻苦地习六艺。 从此他寒窗苦读,成了矜贵儒雅的少年英才;而大哥舞枪弄剑,成了刀口舔血的莽夫。 他进士游街那天春风得意,大哥却从边关回来交了兵符赋闲在家,从此黯淡无光。 兄弟俩的风光就这么完全调了个个。 曹氏笑道:“咱们老爷,才是真的有本事的……” 不提二老爷夫妇如何笑谈长兄,此时此刻,文国公夫妇也在夜话。 王氏剪了烛花,罩上灯罩放在了书案上,给夫君捏起了肩。 “你是不是怪我?” 谢允伯捏捏眉心,拍了拍妻子的手道:“不怪你,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些闲气。” 王氏把脸贴在丈夫怀里,闭眼摇了摇头。谢允伯拥着她,思绪飘得很远。 “十岁那年,我因与关鸿交好,认识了他的祖父关平海。关大人博学广闻,为人风趣阔朗,十分喜爱小辈,与我几乎成了忘年交。 “后来,朝廷与北厥往来,派遣关大人出使和谈,北厥人砍下他的头颅送了回来,要朝廷下嫁一位公主,并予一百万两金帛,朝廷答应了。 “我不服,去找父亲,父亲告诉我,国无强将,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从那时起,我便立志从军,誓不让大魏再受此屈辱。我不在意圣上的冷落,武将赋闲那是因为国泰民安,我只愿有一日宵小欺我大魏,还能有人站出来,再不会无良将血洗国耻。” “只是,”谢允伯眼里浮现一丝淡淡的悲凉,“我没有想到,我的坚持却成了他们攻讦大房的理由。祸起萧墙,这个道理难道他们还不懂吗?” “这些年,你受的苦我都明白,委屈你和孩子们了。” 王氏摇头:“我从不求夫君大富大贵青云直上,只要你和孩子们都能平安喜乐,就够了。” 她没有强势的娘家,能嫁入国公府也仅凭与谢允伯的两情相悦。 在她心里,夫君和孩子好才是最重要的。 “琇姐儿那丫头,你多上点心,到底在村里养了这么久,眼皮子浅了些。不求她能做大家闺秀,只要心地纯善些就好,你多给她讲讲道理。 “等春闱过了,给她找个憨厚老实家世简单的后生定下,翻了年就嫁出去吧。” 第18章 金榜赌局 大房丢了脸,二房却是喜气洋洋,春闱快到了,谢容斐又有几篇文章被柳祭酒夸赞。 他在写文章之余,与几个交好的朋友约好了去参加文会,出门就遇见了自家大哥。 如今边关无战事,谢容钰便挂了个巡城指挥使的职务。 谢容斐对这个大哥惯来是瞧不上的,可又莫名地怵他,到底是征战过沙场的猛将,眼神就跟飞刀子一样。 谢容斐叫了声兄长,谢容钰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策马走了,身后尘土飞扬。 “怀瑾,世子爷可真是傲得很呐!”同行的一位公子摇扇道。 “怀瑾马上就要中进士了,他心里不高兴呗!” “有什么不高兴的,有本事自己也考一个去啊。” 谢氏族学名声大,小时他们在谢家族学一起读过书,这几个都是被谢容钰揍过的,自然不喜欢他。 “行了,我们走我们的。” 谢容斐转过身,眼底涌过一丝阴鸷。 文国公世子,他也配! 一行人骑着马,慢慢悠悠地在街上走过。 “阿澄小心。” 李少威拉过许澄宁,高大的马匹从许澄宁身后蹭过。 她转头去看,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骑在马上攀谈,神情倨傲,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 她没有天真到要跟人家讲道理,摸了摸头,耸耸肩:“走吧。” 会试的场所是礼部贡院,他们一大早跑了一趟去认路,现在三人肚子咕咕叫,找了家食肆点了几样小菜配饭吃。 正埋头吃着,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小眼睛滴溜溜的,尖嘴猴腮,一脸精光。 “几位小哥瞧着面生得很,可是刚到京城的?” 他看了两眼桌上的饭菜,一碟子炒得发黄的白菜帮子,一碟子蔫豆芽,一碟子烧豆腐块,卖相都不大好,于是嘿嘿地笑:“手头不太宽裕吧?” “这里是食斋,请你离开。” 李少威最年长,主动出口赶人。 小个子男人却依然嬉皮笑脸,丝毫不在意他态度的冰冷,直接挨着陆昌坐下了。 “不要着急,听我说嘛。” 他龇牙笑道:“我是来做生意的,我这有个挣钱的好机会,你们就不想试试?” 陆昌家做生意,他还真有些兴趣,便问:“什么挣钱的机会?” 小个子男人翻了个茶碗给自己倒了碗茶。 “我呢,姓吴,人都叫我吴老三,是个荐官,现在在做的生意就是平安赌坊春闱档的‘金榜赌局’?怎样?听没听说过金榜赌局?” 许澄宁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这个啊,是科举年才会开的赌局,赌的就是同期举人在金榜上前五十的排名,你们看好哪个举人,就可以押他的名次。押中了,就能赢钱。” 这么一说,陆昌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他听过金榜赌局的逸闻,这是近些年才开起来的赌局,据说规模很大,因为赔金极高,上到王孙公子,下到小老百姓,但凡有点闲钱都想赌一把。 “只要是这一科的举人,哪个都好,都可以押。若能押中状元,一赔十起步呐。” “看在你们还什么都不清楚的份上,我不收钱给你们讲上一讲。” 吴老三从怀里掏出一本翻得卷边的册子,翻开一页给陆昌看。 “你看看,打红圈儿的,都是今年大热的人选,这里面有各府乡试前三,还有远近闻名的大才子。” 他指着其中一页:“这位是文国公府的二公子,京城三公子之首,谢瑧谢老先生嫡传的孙儿,去年正是乡试第二。” “还有这位,是平襄侯府的梁四公子,也是京城三公子的一位,出身虽然不及谢二公子,才学却是没的说……” “不过啊,他们虽好,但是买的人太多了,赔率越降越低。外地举人虽然名气稍小,才学却不定会输给世家子……” “上一科啊,所有人都认定侍郎府的余公子能得状元,买他的人能绕京城十圈,只有一个人买了青州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举人冯知易,结果,他中了!本金直接翻了十倍!不是一赔十,是一翻十!这么好的机会,你们就不想试一把?” 听着果真是个挣钱的好机会! 怪不得刚抵京那天,许澄宁就觉得京中的老百姓过于兴奋了。 本来谁考得好考得差与他们无甚挂碍,可要是跟挣钱有关,那关系可就大了去了。 风险虽大,可利钱太动人心了。 相中一个才学明显高于其他人的举子押头名,也不是没有赢钱的机会。 只是寄托于旁人终究不靠谱,还不如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 许澄宁安安静静地盯着碗里的白饭,脑子里嗖嗖地盘算。 她身上还有四两银子,如果拿一两押自己状元,然后狠拼一把,到时她就有一千零二十四两银子,可以在长安府买个两进的宅子和一两间铺子,把阿娘姐姐弟弟妹妹都接过来,再开个私塾教教书,那样姐姐的嫁妆有了弟弟的束脩有了,以后还可以给阿娘养老…… “前五十一注赌金起步二两,前二十十两,前十名三十两,前五名五十两,探花八十两,榜眼一百两,状元一百五十两!” 先生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可助长赌博之风,这叫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姑息养奸知错犯错推波助澜拦腰截断…… 她松开捏着荷包的手,默念三遍戒贪戒嗔戒痴后猛扒几口饭。 第19章 摘星楼 “几位若是没钱,赌坊可以给打欠条,之后从利钱里扣就行。” 陆昌对挣钱一事格外热衷,兴致勃勃地翻着册子,找到许澄宁那一页,发现被着重标记了。 他笑嘻嘻地拿给许澄宁看,用调侃的眼神斜睨着她。 吴老三一看,啊呀一声拳头捶在掌心:“公子好眼光啊!这位举人老爷可是长安府的解元,还拿过小三元,买他没错儿!” 陆昌哈哈笑:“他啊,我比你……” 一大筷子豆芽塞进了陆昌嘴里,许澄宁举着筷子道:“大哥不是最爱吃这个菜吗?再不吃可就凉了。” 那也不能太烫啊。陆昌瞪眼,另一边李少威也往他碗里夹菜:“对,快吃吧,吃完再说。” 陆昌心大,好在能听得进话,便婉言谢绝了吴老三。 吴老三倒很大方,把册子塞回怀里:“兄弟想买的话,就到朱雀街的摘星楼,我在那里摆摊子,找吴老三,交一两银子,我就告诉你所有举人的事,并且教你怎么买能赢钱。” 陆昌呵呵道好,人一走远就对两个同窗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利金很高呢!” 许澄宁和李少威倒是无不可。赌博固然不值得提倡,但应科举而开的赌局是讨彩头的,官府不会禁止,达官贵人也爱买来玩玩。 于是吃过饭,几人便前往摘星楼。 摘星楼楼如其名,建得很高,上窄下宽,像拔地而起的春笋,雕栏飞檐,营建得十分别致,一看就是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楼里人满满当当,有许多跟吴老三一样的荐官包一张桌支起了摊子,被一群人围着,滔滔不绝地讲押注的门道。 这一科凡是排名靠前、稍有点才名的举子从出生到中举所有的事迹荐官都如数家珍,一个个讲完,还分析近几年国政以证明圣上是更愿意点官家子还是寒门子为状元,然后从众多才子中挑出一个他们觉得最有望夺魁的。 “沈耘在江南一带是最富盛名的才子,十岁作过一首诗,被朝中阁老大加赞赏,至今连街上的小儿都在传诵。” “十五岁就考中秀才,然后游历治学数年,因为守丧又耽搁了几年,如今年三十一,正是盛年,读了二十多年书,还会考不过二十上下的书生?” 他们随便走走听了听,发现有大半荐官力荐的都是江左才子沈耘,而另外大半,说的竟是许澄宁。 荐官像个说书人一样舌灿莲花:“长安府许澄宁两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十岁就考中秀才,十一岁拿得小三元,每逢下场必拿案首,从无例外。其母向云游道士为子批命,道长言此子乃文曲星下凡,命中注定是魁首。果然许举人去岁下场,又是第一。” 又拿出许澄宁做过的文章,大声读了起来。 会围在这里听荐官讲解等着下注能有几个读过书的,一篇文章读完半句没听懂,晕晕乎乎全部都夸好。 陆昌竖着耳朵听,乐得拿胳膊肘碰了碰许澄宁:“你真的两岁就已经能识千字了吗?” 许澄宁一脸无奈:“两岁我还不记事呢。” 云游道长给她批过命,她怎么不知道? 厅堂中间摆了一个长长的大台子,上面用细麻绳挂起一个个写着考生名字的竹牌,名字底下标注着赔率。 京城人士对外地举人认识不足,大约名气较小,背着同样数目的注金,赔率比京中才子要高个两成。 牌子后面还有个榜子,记录了一甲上榜的热门人选及下注人次与金额,谢容斐这个名字高居不下,其次是梁兆琦,而沈耘紧追其后。 许澄宁注意到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隐有后起之秀,超越前人的强势劲头。 她心中思虑着,目光在竹牌子上搜寻了一阵,一个牌子一个牌子地看过去,然后注意到角落一个年轻荐官似乎行情不大好,刚送走稀稀拉拉几个赌客,正端着碗喝茶。 许澄宁走过去问道:“这位大哥,听闻合州佟景学问极好,买他胜算几何?” 年轻荐官抬头看她一眼,心道又是个想买冷门才子发大财的,便懒洋洋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许澄宁忍痛拿出了一两银子。 荐官收了钱,笑呵呵地请许澄宁坐下,因为只有一个人,他说话声音就小了怕别人偷听了去。 “说到合州佟景,那可真是个生错人家的天才。祖上世代为农,到了他曾祖父这一代,入仕当了县官,而后两代因为合州天灾不断都没有参加举业。 “佟举人继承了其曾祖父的天分,从小天资聪颖读书灵慧,五岁识字,十岁就饱读诗书,有一回在学堂上与先生文辩,把先生辩得掩面自惭,留下一句后生可畏离去,从此再不教书…… “十八岁就被委任点头官,主掌鹭州两港大小吏官数百人,还在码头教人读书写字,官衙上下无不称赞……” 这个荐官生意不好是有道理的,没什么好口才,讲得也平平淡淡没有抑扬顿挫,把佟举人从三岁到三十四岁,小到锄田作诗,大到数破奇案,颠三倒四说成一桌流水账。 不过流水账有流水账的好处,许澄宁见缝插针地问了几个问题,荐官理不清思路,把知道的全都事无巨细说了。 听了小半个时辰,许澄宁起身离开,拉住一个人问道: “兄台,请问平安赌坊是谁的产业?” “郑家七爷郑业承啊,郑贵妃的娘家侄子,绝对可信!” 皇亲国戚啊。 许澄宁道过谢,心慢慢沉了下来。 第20章 公子相争 不知是谁先高呼了一声,二楼轰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许澄宁抬头望去,见人潮如浪向二楼涌去,有人边跑边高声喊:“瑾瑜公子要作画了!快去看啊!” 二楼挤不下,索性楼梯都挤满了,个个踮脚伸长了脖子张望。 三楼本是清静的雅间,这时也冒出了许多贵女的脑袋,倚在围栏上,团扇半遮面看着二楼的作画人。 只见二楼厅中一人一身淡金袍衫,跟前白绢展陈,他脊背挺直,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握着毛笔蘸墨蘸色,于绢布上挥毫自如。 许澄宁认出他正是刚刚他们在街上遇到的骑马的公子哥。 不足一炷香时间,一幅气势磅礴的春都图,把宫城的雄伟壮丽、春日的气象万千展现得淋漓尽致。 “好!太好了!” “瑾瑜公子果真龙章凤姿,天下无双,果然是谢老先生的真传!” 谢容斐宠辱不惊,扶着袖子在画上题了一首诗,落款盖章,气定神闲地拱手:“在下不才,献丑了。” “谢公子谦逊了,您若是献丑,我等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就是,谢公子不光诗画双绝,做的文章连柳祭酒都拍案叫绝,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谢公子莫属了!” 围着看的老百姓又摇摆不定了:“谢公子这样厉害,不然还是押谢公子吧?” “我都押完了!这可怎么办?” “去改啊,赌坊的管事说了,可以当天改票。你买了谁?” “许澄宁啊!他都拿四回案首了,道士也说他还会继续拿案首。” 老百姓对高僧术士的话总是有近乎执着的坚信。 “春闱跟秋闱能一样吗?谢老国公当年可是状元郎,谢公子的父亲也是两榜进士,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觉得谢公子希望更大。” 天下才子汇聚京城,他们两只眼睛点来点去都挑花了眼,一会儿觉得这个好,一会儿觉得那个好。 一群人堵在楼梯口正捏着钱银踌躇不定着,这时一个荷官端着一托盘银锭拉长了印高声唱道: “舞阳郡主押谢二公子状元,注金,两千两!” 一声激起千层浪,满场哗然,大家一涌而上争着抢着要去改票。 舞阳郡主可是大公主的爱女,跟着她买就对了。 “春闱考的又不是作画,瑾瑜公子才艺虽好,写文章可不一定是第一!” 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似乎不服,挥舞着手说他们江左才子沈耘才是当仁不让的魁首,拉拉扯扯地把沈耘推上了台,要他当场做文章,让其他书生即兴出题。 沈耘是个模样十分儒雅和煦的读书人,推却不过友人的盛情只好应下。 而他也确实不负江左第一才子之名,出口成章,听者无不叫绝。 于是人群又堵在台子前,对着牌子上的名字左看看右看看,迟迟迈不开脚步。 谢公子出身文国公府家世显赫,他刚出手秀了一把画技,有眼色的就该避让风头不去得罪谢家。可这些书生偏偏顶风上,推出大才子沈耘,丝毫不给谢公子面子。 而刚刚那个率先出口叫嚣的,在一个劲把沈耘推至明面上之前,好像听他身后那个人说了句什么…… 许澄宁手指轻叩桌面,冷眼看着这一切,冷不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这几位都这样厉害,那许澄宁呢?许澄宁在哪里?我可押了他,让他露一手,也念篇文章来听听!” “是啊是啊!这个时候都该到京城了,许澄宁在哪里落脚?” “谁知道许澄宁是何许人?让他也出来做篇文章,好叫大家有个判断!” 未等许澄宁反应,陆昌已经忍不住兴奋,跳将起来挥舞着胳膊大声欢呼:“在这在这!许澄宁在这里!状元必是许澄宁!” 所有人都望了过来,顺着陆昌所指,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郎。 “咦?” “啊?” “怎么是个小孩?耍我们呢!” “你这小子糊弄谁呢!” 陆昌挺着胸膛充满自信:“我没骗人!他就是许澄宁!今年十四岁,是我们长安府的解元!这次春闱意在状元!必中状元!” 他自信满满的模样俘获了少数人的信任。 虽然小孩子不靠谱,但世间不乏有人对某些稀罕的人或物更加偏爱,同样是读书人,神童更像是天选之子,令人迷信他身上的神气,尤其,这还是一个具有神仙容貌的神童。 马上就有人蠢蠢欲动,想去押一押许澄宁。 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张开了一张蛛网,将她牢牢网住。 许澄宁绷着脸,随即化出一个暖暖的憨笑,腾地站起来,把头高高仰着,大声道: “对,押额!额从小念书念滴好,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先生说额灵滴很,额娘说额是文曲星,一定能考状元。你们都押额嘛,肯定赢钱嘞!” …… 全场鸦雀无声,陆昌都傻了。 长安府许解元顶着张乳臭未干的脸蛋,笑得憨憨傻傻二愣子似的,再操一口土里土气的乡下方言,神仙童子顿时落地,变成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啥?” 不知是谁像鱼泡泡一样啵了一声,喧嚣重新卷起。 “长安府的解元?就这?!” “乡巴佬是怎么考试?讹人吧你们?” “讹人也别找个土包子吧!” 土包子睁大了漂亮的眼睛:“额是真的能考!” 众人轰的一声全笑趴了,土包子还要去抠别人的手,拉去投注金。 “额给你念,额小时候被先生夸奖滴文章嘛!” 李少威及时站出来,一脸无奈歉意地跟众人施礼道歉,然后摸摸许澄宁的后脑勺,轻声哄道:“他们都去买了,咱们玩够回去了好不好?” 许澄宁笑嘻嘻地点头,李少威便揽着她往外走。 陆昌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跟上去:“等等我等等我!” 楼里的人又哈哈哈大笑起来。 “哪家的小孩?不会是背后有人帮他买的解元吧。” “考进士哪是小孩子能掺和的,真是胡闹!” 闹哄哄地叨了几句,便只管他们的赌注了,而原本买许澄宁的人,自然是纷纷撤了自己的注。 三楼临东一间雅间,窗边一根修长的手指推开一条缝。 秦弗看许澄宁三人的背影远去,又把窗合上了。 “倒是鬼机灵得很。” 第21章 赌局有诈 陆昌回头看,摘星楼已有一段距离,马上要出朱雀街,便快几步跟上许澄宁二人,挠着脑袋问:“澄弟,怎么了?你不想别人押你?” 许澄宁早收起了憨笑。 “赌局有诈!” “什么诈?” 许澄宁看摘星楼已经远了,四下无人,才道:“你觉得赌坊是做什么的?” 陆昌摸不着头脑:“赌钱啊。” “东家为什么要开赌坊?” “当然是为了挣钱。” “不错,为了挣钱。” 许澄宁道:“他们想挣钱,就得让老百姓输钱,让他们买错。可他们却任由荐官把举子的底细散播开,并口径一致地推荐外地举人。 “天下举子千千万,来自五湖四海,岂是平头百姓能探问彻底的。合州地处岭南,普通人陆路水路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抵达京师,也就是说,调查举人的荐官至少十月底就要回程才赶得上这次赌局。 “可刚刚我问过的荐官,却连佟举人十一月中喜得一双龙凤胎都知道,这样的传讯能力,绝非普通的平民百姓可以做到。” 点头官是什么?可不是点头决策的官,而是岭南一带对负责数人头的点卯小吏的戏称。 至于佟景的曾祖父,的确曾经为官,却是通过举孝当上了一个小县丞,字都不识几个,何来佟举人继承了曾祖天分之说? 而那个掩面羞惭的私塾先生,其实也是个半吊子,只会教识字念书,释义半点不会,自然轻易被问垮。 若非她曾随燕先生游历过岭南,识得一些方言,还曾在码头见过冒着烈日曝晒点卯的佟景,真要以为佟举人是天降之才无人能及了呢。 起草这份措辞的人很聪明,他说的全是事实,谁都挑不出错,可偏偏于细节上巧妙用语,模棱两可,如细细的金砂,把一个普通人不露痕迹地装点成下凡的神人。 “如此耗费心血银钱搜集来的底细,难道真的只为从赌客手里赚一两茶水钱?天底下岂有这样的好事。” 陆昌还有些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还记得梁四公子吗?我看了榜单,他身上的注额已达到六十万两之巨,倘若那日他被构陷成功,这些银钱就都流入平安赌坊的口袋了。” 李少威恍然:“你是说,是平安赌坊故意让赌客买错。” 许澄宁点头:“我已问过了,平安赌坊背后的东家是郑贵妃娘家。若我没有猜错,这些荐官是郑家有意安排的,故意混淆视听。 “权贵之家有权有势不好招惹,所以他们极力宣扬圣上欲重用寒门子之事,诱导赌客在出身低微的举人身上下注。沈耘和我,就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两个最佳诱饵。 “沈耘名声远扬,学富五车,却只是布衣出身,背后无人; “而我,连中四元,实际上只是个十四岁少年,防备心弱,更无自保能力。 “只要我们在会试前一天发病、中毒、掉河里甚至惹上官司,平安赌坊就可以轻而易举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一旦有很多人押了我,我就完了。” 陆昌没想到背后是这么个惊天大阴谋,心里满满的后怕:“澄弟……我差点害了你!” 许澄宁拍拍他的肩:“与你无关,能让大家认识到我还年幼反而是好事。只是这里是天子脚下,万不可轻狂,以免横生枝节。” “我再不会了。” 李少威问道:“你想怎么做?” 许澄宁摇摇头:“我也不知……明日,我去问问先生吧。” 正说着,早已离朱雀街很远了,瓦市里闹哄哄的,大家又说又笑地传着谁家的八卦。 漫天充斥的叽叽喳喳声把清新的春天闷成了聒噪的酷夏。 陆昌好热闹跑过去打听,才听人说文国公府的三小姐是乡下农妇养大的,年前才找回来,农妇上门去看望在国公府门口撒泼丢了好大丑。 原来,自家宴后,许秀春果真被禁足在了自己院中,她走动不得便冲下人撒气,把下人磋磨得叫苦不迭。 王氏也很快请来了西席和教习嬷嬷,许秀春的脑壳装不进二两墨水,更听不得文绉绉的话,屡屡顶撞把两人气得不轻。 她出不去,刘氏母女却坐不住了。 许秀梅苦等多日都等不到自己妹妹来接她们去看看谢家,心急火燎的,便怂恿刘氏去文国公府叫门。 刘氏心知自己女儿是假小姐,本就心虚,自然不敢上门。 可耐不住许秀梅各种诱哄,什么二妹虽然是假的,可母亲救了他们公府小姐是真的就是对他们有恩,什么母亲养了二妹十多年,去看看养女也是应该的,上门是客,国公府怎么也会送些东西给她们等等。 刘氏听着听着就动了心,把许福和丫头托给邻居照看,带着大女儿上国公府去了。 待看到玉麟街那一整条街都是国公府的,母女俩眼睛都馋红了。 刘氏走上前对守门的陪着笑脸道:“这位爷,我找我的养女。” 门房看她一眼,指了指西边:“下人都是走后门的,你到那边去问吧。” 许秀梅气道:“我们找谢三小姐!我们是谢三小姐的养母和姐姐!” 门房叫这丑不拉几的黑脸妞恶心到了,一脸不适地挥手赶人。 刘氏母女却像从前在村里那样,大呼小叫地喊起许秀春来。 门房也恼了,推了一把,骂道:“什么玩意儿也敢来国公府胡乱攀扯,再不走小心我叫人把你们打出去!” 刘氏气极,一不做二不休赖在地上撒气泼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辛辛苦苦帮你们把女儿养到这么大,现在女儿还你们了,却看都不让我看一眼,真是造孽啊! “女儿是你们的,却是我养大的哇!这么大的人家,都是一群白眼狼吗……” 许秀梅也跟着哇哇大哭,嘴里叨叨地说着从小到大她们家对国公府的小姐有多好多好,如今他们却翻脸不认人了。 围观看笑话的越来越多,议论声嗡嗡作响,都在说着文国公小姐被一个乡妇养大的事。 这事原本谢府打算掩住,对外都说三姑娘在庄子上休养才接回来,被刘氏这一闹,什么都掀开了。 陆昌和许澄宁听得有些不明白。 农妇家即便穷困,可也是正经人家,亲女儿既不是沦落风尘,丢失的事有什么好遮掩的。 李少威倒是懂。他虽是一介布衣,祖上却是当过官的,便解释道: “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若是传出家中曾丢了一位小姐的事来,外人多要猜忌这家子是非多,好人家的女儿不愿意嫁过去,儿郎也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岳家。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这个道理了。” 他顿了顿,又说:“况且,士农工商,农户再是本分,在世家勋贵眼里,终究低人一等,那样人家养大的女儿,德行教养总是不及大家闺秀的。想来,国公府也是怕这个女儿找不到好的人家。”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些。 寒门男儿尚可通过科举、举荐,或者在为农、为工、为商中成为佼佼者,而得到世人敬仰。 而身为女子,仿佛出身就注定了一切,若没有一个好的出身,除非嫁得一个出色的夫婿,或生了一个出息的儿子,否则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许澄宁心知,即便自己再反感痛恨这世道强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也得托庇在男儿的身份下才能伸展开手脚。 母亲对她凌虐折辱无数,唯独拿她假作男儿这件事,救了她一生。 第22章 争执 这厢门房见事儿闹大了,赶紧去禀告了国公夫人。 王氏正在屋里看账本,一听,思索片刻,也觉得不好对人太刻薄,便让请进来。 刘氏和许秀梅一进门,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国公府里果真样样是宝,那屋瓦楼阁、那花瓶宝鉴,还有仆婢身上的绫罗绸缎,哪样不是钱? 刘氏这辈子对钱最大的见识就是有间漂亮的大房子,有吃有穿有几十亩良田,米面不愁,哪里想过还有满眼金银的日子。心里残留的几分心虚顿时烟消云散。 许秀梅又何尝不是酸溜溜的。一想到她要住在租来的破旧瓦房里,一母同胞的妹妹却养尊处优穿金戴银,要什么有什么,心里那股子酸意又咕噜噜地上了头。 她们在厅堂坐了一会儿,王氏就被婢女簇拥着过来了。 “二位便是琇儿的养母和姐姐吧?”她温和道。 许秀梅盯着面前的美貌妇人看直了眼。 这就是那个跟她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国公夫人? 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保养得宜。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料子,戴的是什么首饰,许秀梅说不出来,但就是好看,好看极了! 刘氏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笑:“是,是,我是阿春的养母……我、我带孩子来京城也快一个月了,阿梅也想妹妹,就过来看看阿春。” 王氏心里感激刘氏救了自己的女儿,但碍于不能声张,便不曾当面致谢,此刻便微笑道:“原是我该谢谢你们,若不是许家收养了琇儿,只怕我的女儿就……” 她说“我的女儿”的时候,刘氏心里猛地咯噔一跳,眼前浮现了一张稚嫩漂亮的脸蛋,那眼睛眉毛还有骨相,与这位夫人有那么一两分肖似。 她突然慌了起来,心突突乱跳。 万一许南知道她们攀上国公府找了过来,被国公府的人看到了怎么办? 她心慌意乱,王氏再说什么,都答得磕磕巴巴驴头不对马嘴。 王氏见状,也不好多问。 不多时,许秀春就过来了。 她如今吃食穿戴样样讲究,许秀梅见她一身流光溢彩的裙装,头上插着凤头金钗宝石珠花,脸上嘴上都抹了胭脂,手上涂了蔻丹,端的是一副名门淑女的模样。 再看自己,皮糙肉厚,满脸雀斑,指甲里还有黑泥呢! 许秀梅嫉妒得眼睛发红,看许秀春真像个大小姐一样给王氏行过礼,咬着牙根道:“妹妹如今金贵了,怎么也不知道请我们来坐坐?还要劳母亲和我上门,差点就叫人当花子赶出去了!” 这两姐妹从小就爱争长论短,处处掐尖要强,最看不得对方比自己好。 许秀梅话里的酸意叫人酸掉了牙根,许秀春却得意极了,龇着牙笑道:“阿姐不知道,大户人家规矩都多,我也不好随便出门,又随便叫人进来呀。” 王氏听她们说得不像话,也知道乡下人脾气直了点,说开就好了,便温声对许秀春道:“你姐姐既来看你,你们姐妹便去你院子里说说体己话罢,我与你养母也有话要说。” 许秀春只好带许秀梅出去了。走到半路,许秀梅见四下没有别人,一把拽住许秀春:“二妹,我也要住这里,你去跟那个夫人说,让我留下来。” 许秀春不乐意了:“你留下来?凭什么?” “你都可以在这里当小姐,我为什么不能?” 许秀春拿帕子捂嘴嘻嘻地笑:“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丑不拉几的像块炭,他们可不敢把你当小姐,要当祖宗!” 许秀梅气炸了肺。 许秀梅最恨的就是容貌上的不如意。 同样的父母所生,许秀梅长相与许大山像了个十成十,而许秀春骨相随父该瘪的鼓该鼓的瘪,皮相却占了刘氏的几分美貌,好好拾掇拾掇也可以是个清秀的姑娘,再添几分梳妆娘子的手艺也算美人了。 去年许秀梅就已到了嫁人的年纪,邻村的小伙子过来相看,许秀春偏偏跑出来惹眼,小伙子两相一比较,直接就要求换人。 要不是谢家的人来,许秀春现在就已经嫁过去了。 一窝的姐妹,她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 “不要脸!养了你这么多年,发达了不知道帮衬,还想着一个人吃独食!你快去,咱们是姐妹,住在一起是应该的。” 许秀春气急败坏道:“劳什子姐妹!我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你算个屁!” “说你是小姐你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给你脸了!” 许秀梅推了她一把,狠狠道:“你要是不想办法留我下来,我就去告诉他们,你根本就不是……” 许秀春急得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骂道:“贱蹄子!娘不是说了不许乱说吗!我被赶走了,你又能得什么好?难道你还想回村里啃泥巴去?” 许秀梅闹起来:“我不管!我不好你也别想好!你不说,我就拉你一块被赶出去!你也别想过好日子了!” 许秀春气得把她搡在地上,许秀梅哇的一声顶向她的肚皮。 两个人你挠我抓地扭作一团厮打起来。 王氏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一群丫鬟围在那里劝架,没人拉得开这对打得难解难分的姐妹。 王氏是深闺长大的娇小姐,哪里见过这场面,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缓了缓才按着胸脯道:“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拉开!快啊!” 几个仆妇终于把人拉开了,两姐妹头上都像顶了个鸡窝,衣服被扯得不像样子,脸上也一片红一片青的,顶着几道爪子印。 这么一看,两人长得竟还挺像。 王氏愣住了。 电光石火间,刘氏猛地扑了过去:“儿啊!” 她本是对着许秀春喊的,转而又扑向许秀梅。 “阿梅啊,这不是自己家里了,阿春也不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还像以前那样闹得不像话!知道的以为你在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负人呢。这叫我怎么说你啊!” 许秀梅看到王氏就知道自己做错了。 当着人家夫人的面打人,人家该怎么看自己,又哪会让自己留下来,便乖乖巧巧地给王氏赔罪。 许秀春总算还没蠢到家,自己那么大个把柄在许秀梅手上,惹急了她真被捅破了就完了,只能憋着气儿认错。 王氏性子绵软,却不是傻子,心知定是姑娘间掐尖儿闹的。 只是与这等浑人纠缠简直能短命三年,既给了台阶,她便装傻充愣地揭过去。 本想借着头痛打发母女俩走,刘氏适时地请求与许秀春说几句话,王氏不好不应,便让人将几人送去秋桐院。 人走光,四下安静了,假山洞口处慢慢走出一人,眯着眼看向刚刚闹事的地方。 婢女道:“小姐,没想到这三姑娘也是个假的!咱们去告诉老夫人,把她撵出去!” “为何要撵出去?” 谢琼韫声音清淡,落于虚空中飘渺若无物。 “大伯母身子骨不好,有个女儿陪她不好吗?” “记住,许秀春就是大伯父的亲女儿,可别记岔了。” 第23章 要钱 母女三人到了秋桐院,刘氏把大女儿撵在外头,自己跟着许秀春进了内室看她梳妆。 许秀春嘟着嘴让婢女把自己重新装扮好,才把人挥退。 刘氏摸摸她满满几匣子金碧辉煌的头面,又抬头看了看漂亮的屋子床铺,啧啧称羡:“你看看你看看,没有我,你哪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许秀春气呼呼地推开她放在首饰盒子里的手,不满道:“你们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丢人现眼,还打我一身伤!” 刘氏道:“你们又不是第一天打架,怎么,现在就金贵了?” 不过她还是把正事给说了。 刘氏当然不是闲得没事就为来看看。 这些天,她东奔西跑,跟着牙子四处看宅子选宅子。 原本只打算拿一百两,可是京城宅子奇贵,便宜的宅子又老旧又窄小,还是在犄角旮旯里的破屋子。 她咬咬牙想买,牙婆却劝她再看看,说地方偏人也恶,他们孤儿寡母的,万一被偷摸去了钱财哭都没地儿哭去,还是多舍点钱,买个好的。 就这么一路看一路抬,刘氏被忽悠着五百两买下了西城一处漂亮精致的小宅院。 没想到宅子选了契书签了银子也给了,他们刚要搬进去又被赶出来,屋主声称自己根本没有卖过宅子,契书也是假的。 回过头找牙婆,人家已经卷了银两包袱逃之夭夭了。 刘氏不识字,只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那张契文她根本没细看,问了人才知上面根本就是胡写一通,偏偏她又签了字,就是告官也抓不了人。 邻居告诉她那是个惯犯,专门骗她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的钱。 刘氏忙活了大半个月不光什么没捞着还丢了五百两,气得天天在家又哭又骂。 许秀春不以为然:“不就是五百两嘛,这点银子也值当来找我?我娘不是给了你两千两吗?你还剩多少?” 刘氏迟疑了一下,说一千三百两。 其实她还有一千五百两出头。许南这几年虽没怎么回家,可也托人往家里捎了几次银两,并叮嘱她不要让大伯他们知道。 那些钱林林总总加下来也有五六十两,之前被许大财偷过一回,怀丫头的时候许南又给了三十两。 只要不是顿顿吃肉,十两银子在乡下够一大家子很舒服地过上一年了。 不过她可没花,连几个孩子都没说,就怕被大宅的人发现她有钱。 她特意少说了二百两,偷偷觑许秀春神色。 许秀春显然没把二百两银子放在眼里,撇着嘴道:“一千多两够买一个好宅子了,找我干什么?” 一千三百两确实多,可五百两也不少啊。 刘氏不是嫌一千三百两少,是舍不得那五百两。 人就是这样,一旦手里有过一个大数目,再小一点就觉得不够了。 她只好讨好笑道:“娘知道够,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给补齐这五百两?” 许秀春皱眉,她也舍不得五百两。 “又不是我骗了你的钱,为什么要我出!” 刘氏也生气了:“你现在要什么没有,给娘五百两怎么了!” “那也是我的,跟你们没关系!” 刘氏气得拧她耳朵:“你个有奶就认娘的!别忘了你是怎么有的今天!” 许秀春哇哇大叫:“松手松手!我是大小姐!你敢打我!” 被刘氏动手又动口修理了几下,许秀春终于忆起了这些年在刘氏手里的教训,只得委委屈屈,抽了张五百两的银票给她了。 刘氏心满意足,带着大女儿家去了。 经此一事,谢家三小姐的过往彻底被掀开,谢家的污糟事儿被人处处戏谈。 谢允伯下衙回来路上就听说了,却不甚在意,反而安抚王氏。 “她们的身世就算不传出去,等将来有了夫婿,我们也不会瞒着这事。如果有人因此悔婚,那样的人我也瞧不上。” 反正从孝武皇帝整顿官僚开始,世家权势的流失就已成注定,所以文国公府的姑娘们不出意外都会低嫁,男方高攀还敢挑三拣四,不要命了不成? “谢家的女儿是明珠,不是攀上国公府的高枝,我们也用不着儿女的姻缘来光耀门楣。” 王氏听得心里一甜。当初他就是这样,以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求娶她一个小小翰林之女,从没有纡尊降贵的姿态,对她和她的娘家人真心实意的好。 相公说得对,不以裙带关系为耻之人,他们谢家才瞧不上呢。 谢琼絮却是快气炸了肺。 什么叫不用儿女的姻缘助力娘家?是要随便找个小门小户把她嫁了吗?疯了吧?! 他的意思是,无论以后她嫁给谁,国公府都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世,会告诉男方,自己只是一个婆子的孙女。 谢琼絮心里悲凉。难道就因自己不是他们的亲女儿,这些年的情义就都不作数了吗?他们凭什么这么糟践自己? 谢允伯没对谢琼絮说些什么,私下却找王氏道: “两个孩子不能总这么僵着,平日多让她们相处相处。我看絮姐儿刚刚定是觉得委屈,你多开解开解,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定会明白咱们的苦心。琇姐儿那头,让絮姐儿多担待些。” 他不是头脑拎不清的家主,哪怕与谢琼絮的父女情分更深,他也知道该袒护谁。 琇姐儿再不好,也是他谢允伯的血脉,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没受过好的教养,那是她没法选择的事,更是他当父亲的看护不周。只因不讨喜而冷了她,未免太不公。 第24章 被拐的少年 这头谢容斐从摘星楼回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刚回到院子曹氏就遣人来叫。 “母亲,何事找我?” 曹氏神神秘秘道:“你猜今儿个谁来了?” “是杜阁老家的儿媳,叽叽喳喳说了一篓子,话里的意思,是想跟咱们结亲。” 谢容斐挑眉:“谁?” “杜阁老的小孙女,今年就要及笄了。” 谢容斐冷笑道:“杜阁老染疾,过不了几个月就要致仕,他底下的儿孙又没有出息的,这是眼看家道要中落了,觉得我还没中进士,家里的孙女还算配得上我,便想趁着春闱之前把婚事定下来,真是打的好算盘!” 曹氏也是满面嘲讽:“为娘也是这么想的,这样的岳家于你的仕途无益,失心疯了才答应她。我自然是拒了,结果她又撮合那杜家二郎和你妹妹……” 谢容斐嗤了一声:“行啊,大房那个土妞也是我的妹妹,把她定给杜二呗!” “这杜夫人也忒没有眼色,还当他们家是香饽饽呢!你妹妹国色天香,将来可是有大出息的,之前长公主的诗会上寿王世子就对韫儿青睐有加。 “若是真的嫁给寿王世子,等寿王成事,韫儿以后岂不就是太子妃,甚至是……咱们二房何愁不飞黄腾达!” 谢容斐也面露笑容,颇有几分傲色。 “不过,杜阁老的门生遍布朝野,若能为我们所用,也是好的。娘,舅舅家不是还有几个表弟没有定亲?我看潜表弟就不错,虽是庶出,却记在舅母名下,向来听话。不如您牵个线,撮合一下潜表弟和杜家小姐。” 曹氏笑开,眼角纹路深了许多:“还是我儿想得周到。明儿我就回你舅家一趟。” 翌日,清晨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没个停歇,整个天都灰蒙蒙的,幽深昏暗的羊角巷里弥漫着让人哆嗦的冷意。 巳时正雨停了,天际露出鱼肚白,许澄宁收拾好东西出门。 出城之前,她先往摘星楼跑了一趟,看到榜上沈耘之名已经远超了第二名的谢容斐,金额已经将近一百万两。 而她名字后的注金已经不剩多少,剩下那么寥寥几个,大概是买早改不了的倒霉蛋吧。 她终于放了心,转头出城。 燕竹生的小竹屋设在西城郊山脚下,走中德门是最近的。不巧大道上商队运货,堵了整条街,许澄宁便决定拐小巷过去。 巷子很窄,被两排老屋挤着,光都挡在外边,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这里没什么人走动,脚边的墙根长满了青苔,下过雨地上潮湿而光滑,一股很重的朽木腐味和潮味充斥着鼻尖,凉风飕飕拂过耳边,伴随一两声雨水滴答,像女鬼低吟泣诉,阴气森森的。 许澄宁加快脚步穿过,布履踩在地上发出黏答答的响声,在将要走过一排老屋土墙时,竟隐约听到了呜呜的声音。 她寒毛都竖起来。 这条小路的屋宅无一例外十分低矮老旧,可有一间屋子有些不同。 它的围墙虽然也是旧的,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墙上方原本应该是类似漏砖墙的那种墙洞,现在却用烧制的红砖封住了并且加高墙头,再抹上石灰草木灰做成跟底下一个颜色。 墙脚的墙皮剥落了一块,可以断定这墙至少一年内被加固过一回。 许澄宁站在墙下,果然又听到了呜呜声,这回更清楚了。 像是有人被堵住了嘴。 她警惕了起来,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便轻手轻脚凑近门,扒着门缝看到了老屋窗里露出一个用一团白布堵住嘴的少年的脸。 被拐了? 许澄宁惊了一下,冷静地思索。外面路还堵着,这个时候如果去报官,官府大张旗鼓开路抓人,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反而容易打草惊蛇,给了拐子逃跑转移的机会就不好了。 不能报官。 她上下望望,见墙面粗糙有几处凸起的石块,爬上去抓住墙头,脚踩着石块登上了墙。 少年看到来了人,激动地抖脸。见许澄宁竖起手指头嘘了一下,他连忙点头,安静了。 许澄宁闷声跳下墙头,谨慎张望,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屋子是旧的,门也是旧的,但却十分牢固,锁用的也是好锁,轻易折腾不开。 她把手伸进窗子先给少年拿掉了嘴里的布。 少年年纪不大,长得很是白皙俊俏,一身白衣,用的是名贵面料。整间屋子灰扑扑的,独他明亮光鲜,只是嘴角和眼下带了淤青,显然是挨了揍。 “你是不是被拐了?” “对啊。” “拐子几个人?” “两个……好像出去了一个。”少年背过身,“快,快帮我解开绳子,疼死了!” 窗户是淋嵌在墙里的木窗,镂空极窄,成年人的手伸不进去。好在她这些年肚子没有白饿,细伶伶的胳膊钻进去,拿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了绳子。 许澄宁把四周望了一遍,自墙根处捡了块砖头,低声道: “我躲起来,你假装手脚还被绑着,大声喊叫把拐子引过来。等他开了门,你从前面砸他的头,我在后面偷袭,把人打晕,我们再逃跑。” 少年点点头,把绳子虚虚缠住手脚,大声喊叫起来。 “来人哪!救命啊!救命啊!快放我出去!救命!” 拐子急冲冲赶来,骂骂咧咧:“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刚要去摸别在腰间的皮鞭。 推开的门扇后,原本被结实捆住的少年这时已高高举起了凳子用力砸过来,眩晕还没结束,后脑勺又一疼,拐子两眼一翻就倒在地上。 许澄宁扔了砖头,拉过少年冲出去,急急忙忙翻过墙。 两人像阴沟里的小老鼠一般,一溜烟出了暗巷子。 第25章 娇养小公子 微暖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街上人来人往如平常一般安详和乐的忙碌,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你怎么会被拐子盯上?” 许澄宁这才发现,这少年虽然一脸天真稚气,却是个瘦高个,身材颀长。 拐子一般只拐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与小孩,怎会对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下手? 少年道:“我想去兰香馆,迷路了。我去问路,就被他们骗到没人的地方绑起来了。” 许澄宁好人做到底:“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摇头:“我不回去!我还没去兰香馆呢!” “你身上要有钱,早就被拐子拿走了,怎么去?” 少年一拍脑门如梦初醒:“是哦!那、那我们去跑马场吧!” 许澄宁仰头盯着他:“都被拐了,不回家还想着玩呢。” 他嘻嘻笑:“这不是没事嘛,而且,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啊。” 许澄宁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你爹爹是官吗?” 少年想了想,点头:“是啊。” “那好办呀,我们现在去京畿府,你告诉府尹大人你爹是谁,让他送你回家;顺便报官,让府尹大人派人去抓拐子。” 少年瞪大了眼:“我不,我不回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没玩够本呢!” “那你去玩吧,再被拐走我可不会救你。” 许澄宁转身就走。少年噔噔噔跟上她,伸手捏了捏她头顶圆圆的发髻,然后转到她跟前,用手虚虚一比划,咧嘴嘿嘿地笑:“你多大啊?你好矮啊!” 许澄宁瞪他一眼,绕过去,少年拉住她,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去你家吧?” 许澄宁:???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还没去过陌生人家里呢!你带我去看看嘛!” 许澄宁正琢磨着怎么把人哄回家,少年又指着不远处一家酒楼:“不然我们去君又来吃酒怎么样?听说可好吃了!” 许澄宁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荷包:“我不去。” “可我饿了!” “买个馒头给你好不好?” “我不吃馒头!”少年挑剔地撇嘴,“白白的,除了甜味,什么也没有,不好吃!” 许澄宁不理他了,少年却拽住她的衣角撒泼起来:“哎呀呀,我们去吃啦!我快饿死啦!” 大孩子拉着小孩子撒娇,不少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瞪溜圆了眼。 许澄宁被闹得没有办法,自认倒霉,把人拉到街边一个小摊子上,叫了一碗馄饨。 许是没有吃过这些街边小吃,少年倒有些欣喜,举箸吃了起来。 看着挺跳脱的人,没想到用膳却十分文雅,握筷的手白皙纤长,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公子。 “你为何不肯回家?” 少年委屈地皱起眉头:“家里不让我出门,我想玩他们也不让我玩。我爹还找人管我,罚我抄书。抄得不好还要打我骂我呢!我可是他亲儿子!你说他是不是很坏?” 坏什么坏?许澄宁心说,换我我也打。 “你一个人?” “对啊,本来约了人,但我走错了路……不过没关系,”少年笑眯眯的,“没有他们还有你,我们一起玩嘛。” 许澄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回头你家人以为是我哄你出来的,好歹救你一场,总不能还挨一顿责怨。” 少年连连摆手:“不会不会,你救了我,我爹定有重赏,你放心,我爹可有钱了!” 许澄宁总算明白拐子因何会盯上他了,这么憨傻的漂亮少年,到哪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紧俏货色吧。 少年吃了几口馄饨后就放下筷子:“我吃完了!我们走吧!” 许澄宁一看碗里:“这还有剩。” 少年拍拍瘪瘪的肚皮:“可我不想吃了。” “把它吃完!”九文钱呢! “不,我不吃了,我要吃别的!” 许澄宁瞪了他一会儿,自取了对筷子,三两口把馄饨吃了,捧碗一仰头咕咚咚把汤喝光了。 然后气呼呼地搁下碗筷,起身就走。 少年走快几步跟上,自来熟地揽她的肩。 “回了家记得把馄饨钱还我。”许澄宁绷着脸道。 少年立马保证,然后心情极不错的样子,大摇大摆地逛街。 “我听说平安赌坊在摘星楼包场办赌局,我们去看看吧!” “那个什么谢二、梁四最讨厌了,天天说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害我总被我母……母亲骂,烦死了!我就不买他们,就要挑个别人都不买的……” “欸,”少年神神秘秘凑过来,笑嘻嘻道,“我听说昨天有个小子自称是神童长安府解元,傻里傻气的把人都吓跑了,不然咱们就买他,我投十万两,万一中了,你一半我一半……” 许澄宁忽然变得面无表情,少顷微微笑看他:“摘星楼有什么好的,我知道个又有趣又刺激的地方,带你去要不要?” 少年马上把摘星楼抛到了九霄云外,双眼放光,小鸡啄米地点头:“要要要,你快带我去!” 许澄宁便拉着他左拐右拐地走了几条街,最后在街角一间酒楼的山墙下停住。 “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果子。” 少年很听话地点点头,直愣愣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许澄宁的声音: “大人,我捡到一个小公子,不知是哪位官家的少爷,被拐子拐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在那。” 少年转身,一眼看到陆副指挥使,鬼叫一声,撒腿就跑。 陆副指挥使显然认识他,眼睛都瞪圆了,纵身一个翻跃,拎住他的后领子,再凌空翻回来,少年已经被他押在了马背上。 他制住少年不断扑腾的身子,把头往下按了按,对许澄宁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小兄弟放心,我这就把他送回家。” 许澄宁笑眯眯道:“拐子的窝点在杏子胡同东数第九间。” “成。”陆副指挥使爽快地点头,看小肉包子得意的小模样,伸手搓了搓她的头顶。 许澄宁袖子一紧,少年已经仰起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哭啼啼:“你……你背叛我……呜呜呜……” 许澄宁把袖子从他手里抠出来,看陆副指挥使策马走了,马上哇哇的哭声还在继续,她转身走了几步,蓦然停住。 “——你钱还没还我!” 第26章 富豪郑家 被这么一耽搁,许澄宁到竹舍时已经有些晚了,燕竹生看到她还很诧异。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许澄宁还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是以直截了当地问:“先生,您可知道金榜赌局?” “略有耳闻,怎么了?” “赌局有诈。”许澄宁不带喘气地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他们这么做,官府就不管?” 燕竹生搁下笔,淡淡笑道:“你可知道,郑家的背后是谁?” “您是说,宁王?” “是,也不是。” 燕竹生端起茶壶,一道茶流咕噜噜倾泻在茶碗里。 “大魏开国之前,各地占山为王割据混战,魏王秦沚原本势弱,得益于荆州高氏、姑苏谢氏、金陵韩氏、寿春程氏等世家扶持,一步步剿灭众敌,成为天下之主。 “高、谢、韩、程也一跃成为四大世家,掌握朝堂重权,几与秦家共掌天下。 “连续几朝肃清外敌后,至宣文皇帝始,开始将矛头转向了世家,首倡科举选拔人才,以天子门生的身份对抗士族,孝武皇帝时更是力排众议,将科举作为唯一选官方式,以往士族内部的举任彻底废除。” 这个过程当然极其艰难。世家的底蕴根深蒂固,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拔除的? 不过世家彼此间也是竞争对手,孝武皇帝看准了这一点,很巧妙地用了一招“以彼攻彼”,他先大力扶持起一批小士族,让他们权欲膨胀后自发挤压大士族。 等大士族衰落了,孝武皇帝大手一挥把一干靠他提拔上位的小士族全部清扫干净。 与天家拉锯近百年后,世家渐显颓势。 世家各自祖训不同,有为了家族荣光不遗余力往上爬的,也有为了百年声誉顺应天下大势平和接受皇帝整改的,如今能够留存下来的世家都是聪明人。 君臣博弈的结果,就是世家在朝堂上分量紧缩,可家族的名头仍然响亮,人人都要敬他们三分。 比如高家,比如谢韩,又比如燕竹生。 “士族没落后,一批新贵异军突起享登高阁,颇得皇帝重用。后来,大元帅杨基联合三军与朝中重臣反叛,动荡数年后才被镇压。” “此事影响巨大,光是铲除朝中余党便耗费十余年。以至于现在的皇上世家不敢信,朝臣不敢信,自己的皇子皇孙更不敢信,只敢相信那些一身荣宠全倚仗皇恩的宦官与近臣。郑家,便是其中之一。” 许澄宁很快听懂了:“您的意思是,郑家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圣上的宠信?” 燕竹生点点头,继续道: “郑家是经商起家,几代累积下来富可敌国。后来郑家家主科举入仕,从七品小官做起,此人长于结交拉拢,逐步高升,又把女儿送进了宫。郑妃诞下龙子后晋封贵妃,郑家便成为了真正的皇亲国戚。” “从郑世恩起,郑家子侄逐渐入仕,如今主掌家业的为其郑家七爷郑业承。郑业承此人,十分精明,擅以官道治商道,又以商道治官道,官商二场游刃有余。 “执掌十余年,郑家商行版图扩大一倍不止,囊括了本朝四成的产业,河运、海运、木料、丝绸、金石、铁矿,无一不染指。” 许澄宁愕然,把身子往前倾:“铁矿,怎能私卖呢?” “五年前南地闹灾荒,民生凋敝,朝廷正要开库赈灾,戎狄又犯边境。圣上不愿打仗,同意了岁币的要求。这么一来,国库空虚,难以为继,于是转卖延、汝二州两处铁矿十年开采权,被郑家以五百万两银子拿下。” “圣上就不怕他们图谋不轨?” 燕竹生笑了一下,神色不明:“这便是郑家的高明之处了。郑家人骨子里无不流淌着商户的血,最能揣摩人心,早早看出了圣上的忌讳。 “郑家老少不管真实品性如何,在朝堂表现出来的无一不是庸碌无为,善于逢迎吹捧,为百官诟病,但正是因为他们的伏低做小、媚骨奴颜,陛下才确信郑家并无威胁皇权的本事与胆识。” “自杨基造反后,军权一直牢牢握在皇帝手中,更明令禁止边关守将无诏出兵。因此,在圣上心里,郑家便是手握铁矿也成不了事。” “但他也做了两手准备,铁矿转交郑家之前,圣上曾派人勘察估算过产量,并定期派心腹查看账本与铁器去处,至今未发现有不妥之处。” 许澄宁若有所思地点头,燕竹生又道:“朝中三大党派,寿王党靠的是手段与人脉,朝堂上最强势;端王党靠的是名分,太子既废,无嫡则立长;宁王党靠的,则是郑家这个钱袋子。 “一旦郑家出事,国土一半以上的产业都会陷于瘫痪,是以宁王看似最弱势,实则最难以撼动。 “金榜赌局已经开过几回,少不得有发现端倪的朝臣,但官宦之家的产业多与郑家合作谋利,已经绑在了一起,郑家赚钱就是他们赚钱,郑家赔钱就是他们赔钱,碍于利益与情面不曾发声。 “而与郑家没来往的,蚍蜉撼不动大树,也假作不知。” 许澄宁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么明晃晃要钱的赌局整个京城都趋之若鹜,上行下效,官家的人若没说什么不对,甚至还以身作则掏银子,老百姓们可不就对此深信不疑了吗? 郑家并非能一手遮天,而是十分精明地站在了圣上和朝臣这杆秤中间的平衡点上,所以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世人当傻子。 “那……”许澄宁艰难道,“我要不要去提醒其他考生?” 燕竹生看她一脸良心未泯却又不肯英勇就义的纠结模样,轻笑一声,拿书卷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一个小小举人,怎么掰得过郑氏的大腿?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会有一千种手段收拾你,再用一千种手段达到他们的目的,有什么用呢?” 官场之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再无辜正直,只要稍稍挡了谁的道,都可以成为大业的祭品,像她这样的小鱼小虾,轻易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许澄宁唔了一声,心里默默为沈大才子捏了把汗。唯有期望他能不负才子之名,早点发现不对劲。 看天色已晚,便告别了先生。 林婶怕她一人回去不安全,让林伯送。赶晚回到中德门时,夜雾中,李少威正拎着个灯笼站在城阙下等她。 第27章 冲突又起 李少威把包着豆饼的油纸塞进她怀里,拉她往城门里走。 “你再晚一刻钟,我都要报官了。” 许澄宁嘿嘿一笑,拿起豆饼咬了一口,两人一道回了马家。 李少威以后也是要入仕的,郑家的事,许澄宁心觉不能瞒着他,便跟他说了。 李少威锁着眉头听完,良久没有说话。 他过过吃草根啃树皮的日子,郑家的所为对君王可能不痛不痒,却陷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正如许澄宁所说的,他们犹如蝼蚁,根本动不了郑家。 或许只有等新帝临朝,才能力挽狂澜改天换地吧,这个新帝,还万不能是宁王。 “少威兄莫担心,”许澄宁道,“几位王爷只会比我们更想让郑家倒霉,赌局还不定能成呢,且看吧。” “总之将来你入仕,注意避着宁王党。” 李少威倏地转头:“将来我入仕?你不入吗?” 许澄宁哽了一下,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年纪未到,要过两年才能授官。” 李少威是个看似温和实则执着的,许澄宁不想让他再钻得更深,便转移话题道:“少威兄更想留京还是外放?” 李少威道:“留京自然最好,我母亲体弱,不好跟着我颠沛流离。等过两年宽弟大了,娶妻生子,到时外放也不迟。” 许澄宁笑:“到时你弟弟也才十七岁,与其这样,少威兄不如放榜后自己先成亲。” “我……” 李少威失笑转身,一眼看见许澄宁披散了头发,洗净的乌丝垂过她的腰下,根根分明,散出一股清爽的皂角香,鬓旁的侧脸映着烛光,娇艳欲滴。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而半仰着头,吸了吸鼻子,走到她身后,在她衣领子上闻了闻。 许澄宁回头:“你做什么?” 她一双眼生得极美,黑亮水灵,像幼鹿一样。 李少威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皂角啊。” 李少威摇摇头:“不是皂角的味道。” 许澄宁捏起衣领子闻了闻,皱眉想了想,拿过放衣物的包袱翻了翻,竟翻出一个粉艳艳、甜腻腻的香包来。 许澄宁失笑:“不用说,必定是小辣椒偷偷塞进来的。” 小辣椒是豆腐西施的女儿,人称赵辣子。许澄宁只在她家吃过两回咸豆花,然后就被缠上了。此事一度成了长安府人的笑谈。赵辣子人如其名,热烈泼辣得跟朝天椒似的,偏偏就爱许澄宁这种清新恬淡的绝世佳公子,天天提着碗热豆腐花等在书院外堵人,搞得许澄宁只能靠踩着同窗的肩头翻墙出去。 李少威哈哈笑:“她对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许澄宁道:“你们别总笑话她,多好一女孩。” 她并不讨厌赵辣子,相反,她还极欣赏这个颇有个性的小姑娘,不是人人跟着寡母做营生都能过得风生水起的,孤儿寡母的,还是泼辣些好。 但欣赏归欣赏,以身相许还是算了,她的底子可经不住扒拉,省得耽误了人家小姑娘。 “那你,会娶她么?” 李少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闷闷的,许澄宁没回头看,想了想道:“现在谈婚论嫁还早了些,未来哪一日我要娶妻了,或许会想娶她这样的吧。” “你不是一直在躲她吗?” “我躲她,不代表她不好呀。她追我,我躲着她,所有人都说她不知廉耻;倘若是我追着她跑,她对我爱答不理,大家肯定又会说她不知好歹。不管如何世人都只会觉得是女方不好。” 李少威笑了下:“大概,在我心里,阿澄永远是好的。” “嗯?” 许澄宁疑惑回头,李少威已经拿起了书举在面前。 “该温书了。” 文国公府,青柏院。 王氏靠在贵妃榻上做针线,因为是仲春,她指挥丫鬟换上了水绿色的软烟罗做窗纱,满园姹紫嫣红的花影落在窗上,极好看。 婢女们忙活中,很自在地轻声说笑,青春靓丽,活泼动人。 王氏不是严苛的主母,没有约束她们,转眼含笑看着面前一双其乐融融的小儿女。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段话的意思是,看要明察,听要听清,脸色要温和,态度要恭敬,言语要忠诚,做事需敬慎,有疑必问,愤怒时不能惹祸,得利则要考虑到是否符合道义。五弟懂了吗?” “懂了!” 谢琼絮坐在书案边上歪着头,温柔耐心地给五公子讲解功课。五公子谢容铭是王氏与谢允伯的幼子,今年才九岁,平常与谢琼絮最亲,功课有什么不懂的都是问的姐姐。 知道谢琼絮不是谢家人时,他还难过了许久,甚至还不懂事地哭闹过不要亲姐姐只要谢琼絮。 儿女相处融洽,王氏心中很是欣慰。 她有意让谢琼絮和许秀春处好关系,今日正好无事,便叫两人过来一起做针线。许秀春还没到,谢琼絮就先给弟弟讲功课。 王氏看着谢琼絮。她是个挺标致的小姑娘,算不上多美貌,可从小研读诗书的她自有一股子书香味,雅中带着点小女儿的甜美,很容易让人喜欢。而她脾性也好,侍奉长辈从不怠慢,教导弟弟的功课也没有半点不耐。 曝出她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后,王氏一度十分难以接受,因为那个胆大包天的婆子而对谢琼絮有了心结。等到亲女儿进门时,她更是一颗心都放在了许秀春身上,对谢琼絮比往常疏远了几分。 可这些日子,许秀春处处闹事,王氏被闹得心力交瘁,慈母心肠也冷了两分;反倒是谢琼絮日日请安承欢膝下,比亲生的不知贴心了多少。王氏再心疼自己的女儿,心也不禁偏了。 想到这么长时间对谢琼絮的冷落,王氏不由生出愧意,把她叫到自己跟前,拍拍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谢琼絮低着头道:“絮儿不委屈,本就是我占了三妹妹的位置,这样的身份还能住在府里,就该感恩戴德了,不管三妹妹怎么对絮儿,都是絮儿应得的。” 王氏皱眉,正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她脸庞一侧有一小道浅浅的口子,哪怕被脂粉细细覆盖过都遮不住。王氏连忙把她的脸扳过来,惊声问道:“她打你了?!” 谢琼絮忙捂住脸摇头。 谢容铭却告状了:“三姐可坏了,总是欺负二姐姐,我几次去找二姐姐,她都在偷偷掉眼泪……” “五弟!”谢琼絮喝住他。 王氏心里一酸,把谢琼絮搂进怀里:“絮儿,娘对不住你!本就不是你的错,却让你遭这种罪!” 谢琼絮柔声地宽慰母亲,道三妹妹只是一时激愤,并不是有意的,还让母亲别怪罪她,莫要坏了母女情分。 王氏不由感慨这孩子太懂事,决定补偿她。当即将新入库的天水纱拿了出来,让她留着等天热了做衣服穿。 这料子名贵紧俏得紧,有时一年都得不上一匹,做成衣服也穿不了几回。 “今天你就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让府医去给你看伤,琇儿那里,我替你说她。” 谢琼絮推拒不得,只好收了,回院子路上恰好遇到了许秀春。 前几天,许秀春听见院子里两个丫鬟说话,说什么二姑娘占了三姑娘的位置,享尽荣华富贵,却让真正的小姐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三姑娘都回来了,她竟还厚着脸皮留下来,那三姑娘这些年吃的苦找谁找补去。 许秀春一想,有道理啊!她都回来了,那个假小姐还留着干什么,占着吃穿嚼用也不害臊,她就应该滚出府去! 立刻就跑到谢琼絮跟前,痛骂一顿,还不客气地动了手。 本来许秀春都把这人给忘了,这会儿遇到,立刻又跳脚了。 “你怎么还在这?!脸皮也太厚了!这又不是你的家,你要我爹娘养你供你吗?不要脸!” 谢琼絮顿时泫然欲泣。 许秀春又眼尖地瞄到杜鹃手里的布料,一把抢了过来。 “这是我的东西,你这个贼!还有你身上这身衣服、首饰,全都是我的!” 许秀春又一个巴掌要甩过去,杜鹃已经大叫起来:“来人哪!三小姐打人啦!快来人哪!” 第28章 惩戒 事情直接闹到了老夫人跟前。 谢老夫人本就不待见大房,直接就把大儿媳叫过来当着小辈的面狠狠数落了一顿。 “妻贤贤三代,你看你把家里给管成什么样子了?!谁家的媳妇不是安安分分,只有你!非死皮赖脸地跟着大郎去边关,结果倒好,女儿丢了,把别人的女儿当成心肝宝贝疼了十几年,自己的女儿都能认错,简直蠢到了家!” “你瞧瞧曹氏,二房上下谁不是和和顺顺,斐哥儿出息,韫姐儿乖静,几个庶出的子女谁不是老实本分,这才叫妻贤夫祸少! “你再瞧瞧你们,整日地惹是生非,国公府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尽了!果然小户出身就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王氏跪在地上,脸色惨白,仿佛被剥光了,妯娌、小辈甚至丫鬟仆妇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鄙夷、嘲讽、同情令她浑身哆嗦起来。 她虽然身为长房主母、国公夫人,可说起来三个媳妇中数她家世最低,是以谢老夫人背着丈夫和继子的时候教训起来毫不客气。 “从今儿起,就让曹氏管家,一会儿就把钥匙和账本交到西院去!” 文国公父子夜里回家就听说了白天的事,一家主母被当着众人的面挨训,这分明是老夫人故意要给大房难堪。 什么妻贤贤三代?她是想说自己比韩氏贤良得多、儿女儿孙出息得多吗? 谢允伯冷嗤一声。 父子俩当即去看了王氏。 谢琼絮也在王氏房里,哭得两眼通红,涕泪涟涟地认错:“是我,是我不该和三妹妹闹起来,连累了母亲……” “二妹回去吧,父亲有话与母亲说。”谢容钰淡淡道。 长兄为人一向冷淡,便是从前当自己是他亲妹妹,也并未多给几分善意,如今更是了。 她不敢违逆,拿帕子揩着眼角走了。 谢允伯了解了内里细节,沉下了脸。 “莫怕,想要中馈便让她拿去,你好好休息些日子,莫要劳累了。其他的事,我会处置。” 王氏出身翰林之户,未出阁时是家里最受宠的独女,因为家宅清静没有纷争,难免温软单纯了些,应付不来后宅那些阴私算计。 何况徐氏曹氏这两个老女人一个比一个黑心,底下又是一窝烂心肠的小王八蛋。 王氏担着主母之职每日招呼她们,可想有多辛苦。 谢允伯安慰好了妻子,转头就去提了许秀春,亲自下手狠狠打了一顿手板,疼得许秀春哇哇大哭。 “进了国公府就要守国公府的规矩,你再敢无事生非,拖累你母亲,我便将你送到庄子上,什么时候学规矩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许秀春拖着鼻涕点点头,之后便也真的安分了几日不提。 谢容钰回到山风院,看了会儿兵书,长随谢绪就来了。 “是秋桐院的丫鬟嚼舌根,诱着三姑娘记恨上了二姑娘,这才闹了起来。” 随随便便两个丫鬟就知道两个小姐身份的内幕,不必说,定是西院那边指使的。 他见世子爷眼里露出一丝戾气,便噤了声。 “杖毙。” 谢绪忙道:“是。” “去俅县的人怎么说?”谢容钰又问。 “暂时还没探听清楚。但许刘氏当年确实在俅县待过,只是时间太久,许氏夫妇帮佣的那户人家都已不在,接生的也不是稳婆,已找不到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生产的。” “但小姐的确是被刘氏捡到的,这点毋庸置疑,长命锁被她当出去,衣服和襁褓还在。” 他递上一包东西。 谢容钰打开包裹看了看,里面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命锁。 他今年二十岁,幼妹出生时他已经记事,妹妹的长命锁他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一只。 底下还压着一张十多年前典当的契书,正是刘氏签下的。 另外还有一张襁褓。谢家一个百年世家,有自己养的老供奉,只看面料的工艺、刺绣的手艺和染色的手法,绝对出自谢家无疑。 “岐山村的人说,许家夫妇在外帮佣过几年,归乡时带回了一儿一女。儿子是早产儿,长得甚小,因此刘氏对外说二女儿比儿子大一岁。后面刘氏又生了两个孩子,男孩今年十岁,女孩虚三岁。” 所以说,他的妹妹的确被刘氏收养了,但看年龄,也确实只有许秀春才可能是。 谢容钰一言不发,眉头深锁。他一直都不太相信许秀春是自己的妹妹,总觉得她和她那个所谓的养母和姐姐是别有所图,这个猜想自他从马车上接下许秀春的那一刻就有了。 可如今查到的证据,又无一不证实了许秀春的身份。 难道那个无论性情、相貌都无一处与自己相似的,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吗?同样的父母所出,只因分隔两地,在不一样的家庭里,就会长成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吗?骨子里的那点血脉牵连,竟然没有任何意义吗? 他还记得妹妹出生时候的样子。 那时父亲在边关打仗,因母亲生产,他们被送到别院,他溜进房里去看妹妹。 小女娃出生没几日浑身就变得雪白雪白的,看到他就笑了,小嘴吧嗒吧嗒地吮手指,还会蹬着小脚丫去贴他的脸。 他的心都化了,握着妹妹嫩嫩的手脚亲了又亲。 然后他就被护送回了京。一到京就听说别院进了贼人,疑似西戎人的奸细,贴身看顾母亲和妹妹的奴婢奶娘都被刺死了。 好在几经辗转终是抓住了贼人,母亲只是受了惊吓,妹妹也因为仆妇保护得好,没有出事。 可谁能想到,就是在那个时候,妹妹就被调包了呢? 或许世事就是这么残酷,并不能只因为他感觉不对,就可以否认自己的亲妹妹终是成长为了那样一个人的事实。 更令他失望的是谢琼絮。即便不是亲妹妹,好歹也当成亲的疼了这么多年,她怎能为了自己的地位不停地挑拨煽动许秀春? 这些天许秀春犯了多少蠢事错事,这背后有多少是被谢琼絮撺掇的,他一清二楚。 大房与二房这几年明里暗里有多少较真,难道她不知道吗?父亲母亲待她的一片真心,全被她践踏成什么了? 胸中似被砂石堵住,谢容钰冷冷挥退了人,盯着兵书不再说话了。 第29章 惊鸿一瞥 曹氏拿到了中馈,扬眉吐气,借着这便利,恩威并施地收拾了几房下人,又更为精心地关照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大厨房小厨房炖补汤的锅咕噜噜地就没停歇过。 儿子备考是最费脑子的,女儿花一样的年纪,还是全府最出挑的姑娘,更要好好将养。 没拿到中馈之前,儿子女儿每日的燕窝也是不缺的,只是少有库房里那些最珍贵稀罕的好东西,这下子什么极品血燕、紫参、鹿茸、冬虫夏草见过的没见过的通通翻了出来,只恨肚子不够大不能一口吞了。 一时间其他房里的竟都让了步,就连大房主母养病的汤药都要往后靠。九儿气不过上去理论,还被似笑非笑地拿话挡了回来。 “哎呀九儿姑娘,实在是炉灶挪不开,二夫人忙得团团转,不但老国公老夫人每天都要有补汤药膳健补着,二少爷马上就春闱了,这是光耀门楣的事儿,哪能不好好补补?再几个姑娘可跟粗野的乡下丫头不同,每日啊都得有一盏燕窝细细地养……” “是药三分毒,这国公夫人,也不是生了什么大病,歇息几日就好了,再说二公子马上要下场,合该讨彩头,这光景,吃药多晦气……大不了,你在小厨房支个灶,熬一碗便是了……老奴也是为了国公夫人好……” 一房主母要吃药还得顾及侄子下场会不会染了晦气,九儿气了个仰倒,却不敢去告诉王氏,只默默抹着泪,等到世子爷回府才去告了状。 谢容钰听了,冷冷一嗤:“回去吧。且叫他们得意两日,有他们受的时候,母亲那头我会看顾。” 于是大房当真忍气吞声下来。 几天后家宴上谢老夫人突然淌了鼻血,嘴角冒泡,还虚恭不断,当着满堂儿子儿媳孙儿孙女的面嘟嘟嘟嘟响个不停,臊得谢老夫人掀翻了一桌子酒菜。 大夫一诊脉,道是补得太过,火气上涌,肠胃不受所致。 谢老夫人当下就狠狠扇了曹氏一巴掌:“败家的蠢妇!一个两个好好儿的,要什么燕窝人参都往肚子里灌!是没见过好东西还是觉得府里从前薄待了你,这般上不得台面!国公府家底再富庶,也要被你败光了!” 曹氏跪在地上嘤嘤嘤地哭,小辈们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突然啵的一声,娇娇怯怯地冒出了头。 这…… 好像,不是老夫人发出来的。 谢允伯挑眉扫眼过去,见大儿子老神在在不动如山,谢容斐兄妹、谢琼雯并几个庶子庶女僵着身子,脸上像开了彩帛铺子,红一块绿一块紫一块。 谢老夫人气得指着曹氏浑身发抖,气不过使尽浑身力气又打了一巴掌,把她发髻都打散了。 曹氏啊啊两声,躲了一躲,原本跪在脚后跟的上半身弹了两下,噗噗两声,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 二老爷脸上跟个酱缸子似的。 谢允伯掸掸衣袖,懒懒叹道:“家丑不可外扬,二弟,既是你房里的事,你们便自己解决吧。” 说着一袖子扬到他面前,二老爷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臭气熏晕过去。谢允伯却负着一手,另一手左扇扇右扇扇,闲步出去了。 考虑到二公子,事情到底没有闹得太大,谢老夫人只得把气憋在心里,略施小惩,让儿子把媳妇带回去了。 曹氏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不光惹了老太太厌恶,二老爷还狠狠骂了她一顿,连着几晚都宿在妾室通房屋里。 她心中恨恨,暗暗把账算到了大房头上。想到过几天就是端阳郡主的赏花会,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是一条计谋。 二月十一,考生进场。 小厮提着御寒的衣物、饱腹可口的干粮,还有手炉炭火毛毯等物什,跟着谢容斐一起来到贡院。 贡院门前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各地考生,只待吉时一到院门打开,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许澄宁和李少威来得不早不晚,提着考篮等着,陆昌在一旁絮絮叨叨。 “衣服够不够厚啊?里头冷得很,冻着了不好,有没有带个毯子,好歹盖一盖……” “阿澄你要好好吃饭啊,别写顺手了连饭都忘了吃。你不比少威兄结实,要注意着点……去年考完秋闱,你可是足足病了小半个月呢!” 他没完没了地说,硬给许澄宁披上了他自己的厚袄子,又塞给两人一人十来个煮鸡蛋。 许澄宁把煮鸡蛋跟馒头放在一起,考篮里除衣物外,还有一只水囊、白馒头、酱饼子,和邢师娘给她的一小罐子腌菜。 时辰一到,贡院门大开,衙役喝令着考生排队接受搜身检查。有些一看就知道是权贵之家的公子,只打了个招呼,就大剌剌地越过队伍先进去了。 “嘁!不就是会投胎嘛!”像许多其他考生一样,陆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郑重地拍了拍许澄宁的肩,“澄弟,你可是长安府之光,至少要拿前十……” 话没说完,看见许澄宁苍白的脸色和孱弱的身子,怕说得太过,她真的不顾惜身体,连忙改口道:“考不中也没关系,你还这么小,过几年还可以再来!” 许澄宁哈哈笑,在他肩头碰了一拳。 “我们要进去了,你快回吧,还能睡个回笼觉。” 陆昌哈哈笑,果真走了,远远朝他们挥手示意。 会试期间,城卫所负责协助礼部围守贡院。巡城指挥使谢容钰骑在马上,冷冷看着考生进场,并未忽略了他二弟进去时朝他投来得意又讥讽的一眼。 他懒得理会,继续守望着四周。余光忽然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白净面孔,他本能地望去,又被乌压压的人群挡住了。 只是惊鸿一瞥,他并未想起在哪里见过那张脸,下属刚好有事来禀报,他便把这事搁置了。 第30章 噩梦 许澄宁个子小,时不时被推挤到差点跌倒,幸而有李少威在身边护着她。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轮到他们搜身。 许澄宁有乡试的经验,身上已经做好了伪装。 她小时候常饿肚子,遇见燕先生之前没吃过几顿饱饭,小小年纪就落下了胃病,这副身子长年纤瘦如竹,除了微鼓的脸蛋和有点肉肉的手,处处都少了少女初长成的圆润,因此被粗粗地搜检过也并未发现端倪。 贡院内每位考生一个号房,这个却是行不了便宜的,哪怕王公贵族也得老老实实抽号牌对号入座。 许澄宁抽到的号房也好也坏,好在离坑号远不会被臭味熏到,坏就坏在此处避光,阴冷得连汗毛都在打颤。 许澄宁裹紧了衣服,从考篮里拿出一个小瓷盒,挖出一点味道刺鼻的膏药放在手心,然后使劲搓手,等把手搓得热乎乎的,就捂在脖子两侧。 这本是盒镇痛消肿的药膏,还是有一回自己崴了脚燕先生给的。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这个,想起它的效用就带上了。 她再用号房的被褥裹住双腿,这样垫着被褥坐上一天,夜里睡觉被褥也不至于冷硬到叫人睡不着。 考卷是第二日发下来的。第一场考的四书五经。 许澄宁身子骨并不好,头脑却是天赋异禀,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这些年随着见识的增长,每每多有新的想法。一目十行看完试题,她从容地打着腹稿,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磨执笔写草稿。 六岁起,她就在书肆抄书挣工钱,大量的抄写不仅让她涉猎广博,也让她熟练地掌握了草、行、楷、隶、篆等各式字体。 因此哪怕号房极冷,手止不住地哆嗦,笔下都行草依然笔走龙蛇,写得极快。 写完草稿,增删修改几处,又拿药膏子搓热手后,便用古雅飘逸的馆阁体工工整整地抄写在答卷上。 她对书本上的内容向来熟识、融会贯通,前两场都早早答完。 第三场考的是经史时务策,五道策问分别涉及工、农、吏、法、民,实际上若是面面俱到,绝不仅限于此。 许澄宁跟着燕先生游学数载,除了书上的学识,她见识过十六府水渠的规划挖凿,见识过饥荒赈灾流民的安置与疏散,也见识过监察御史巡视蜀地,不出半月便撸下大大小小几十名贪赃枉法的官吏。 因先生声望极高,她还翻阅过多地府衙积年的政事记案。 她一手扶袖,一手磨墨,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正式下笔,一气呵成。 贡院不提供三餐,却按点给予热水。馒头冷透就会硬,许澄宁用馒头夹了腌菜,贴着盛水的陶碗捂了一会儿,一口馒头一口水地吃完。 为节省蜡烛,入夜她也不挑灯夜战,用药膏子捂热了手脚后,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睡下了。 许是号房阴冷彻骨,叫人睡不安稳,夜里辗转之时又梦回岐山村…… 祖母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婆子,像庙里供奉的夜叉一样凶神恶煞,握着带刺的藤条一边打一边痛骂。 “你这个荡妇!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勾搭人,背着大山偷汉子!说!这个野种是不是你在外面乱搞有的?!到底是谁的种?!” 母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真是大山的孩子!求您,别再打啦……” 大伯娘笑道:“娘不知道,女人生娃,哪个是娘明明白白,哪个是爹嘛,当娘的可能也不知道呢!” 三叔母也道:“南哥儿自打生下来,就长得跟兄弟姐妹不一样,别人抱一下子嫂子都不许,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天天卖菜都背着南哥儿,该不会……是带着儿子去见他亲爹吧?” 祖母大怒,叽里呱啦骂得难听至极,细细的干枯的手指指着她:“拖出去打死!扒了裤子打!” “不要!” 母亲扑过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哭喊:“不要打!不要打他……” 无论几个堂兄怎么拉扯,母亲都死死抱住她不肯放。 那顿藤条,她没挨几下,母亲却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从大宅回到自己家要越过一个长长的小土坡,母亲单薄干瘪的身躯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她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 跪了一整天,她走不动扑倒了,巴巴地趴在土坡上,仰头看母亲。 母亲回过头,夕阳在她身后染上橙红的光晕,暖融融的,她看不见母亲脸上的神情。 母亲定定站了一会儿,走过来把她背起,才继续往前走。 年幼的她不懂事,趴在母亲背上搂着她的脖子,晃着小脚丫回了家,那段土坡很长,长到令她忘记了在大宅的遭遇。 但祖母没有忘,村里的人也都没有忘,他们一次次变本加厉地羞辱母亲,默许家中的孩子欺负她辱骂虐打她。 大姐二姐知道是她连累了家人让她们都过不好,也对她拳打脚踢,不给饭吃。 母亲先是变得沉默,再逐渐暴戾,终于也全部发泄施加到她身上,在弟弟小福出生后某个昏暗无光的早晨,将她的头死死按到水塘里…… 她一身湿漉漉地扑到爹爹身上,在他怀里一个劲地哭,爹爹浑身都在颤抖,胸腔像个老旧的风箱杂音咻咻,不停地喘。 “这是干什么?你要对孩子做什么?!” 母亲歇斯底里。 “她害了我!害了我这么多年!有小福了,还留着她做什么!给我!” 母亲抓住她的头发往外拖,爹爹踉踉跄跄扑下来,用尽全身力气,从母亲手里救下了她。 “你不喜欢他,就不用管他,我养!我来养!” 后来,爹爹送她去上学堂。 他左腿比右腿长一截,抱着她走路,一崴一崴的。 他指着庙里的圣人塑像说:“小南要好好读书,做个明白人,别像爹爹一样,一辈子糊里糊涂,连带你娘,也跟着我受苦……” 她搂着爹爹的脖子,满口答应。 “爹爹没用,当不了好丈夫,当不了好爹爹,小南,将来你大了,不要记恨你娘和你姐,也对她们好,好不好?” “好~” 她掰着短短的手指:“小南会好好读书,对爹爹第一好,对阿娘第二好,对小福大姐和二姐第三好,对……” 她还指着路过的轿子,脆声道:“爹爹不用有用,小南会有用,小南会好好读书,给爹爹挣大轿~” 爹爹笑了,他得过病,一笑就忍不住地抽搐翻白眼。 “那要挣不到怎么办?” “小南长大了,换小南背爹爹~” 爹爹哈哈地笑,笑脸逐渐变得模糊,眼口耳鼻渗出滚烫的鲜血,她惊惶颤抖地拿手去接,却怎么都接不完。 “死瘸子滚!交出你儿子饶你一命!” “敬酒不吃吃罚酒!接着打!” …… “不要!” 许澄宁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31章 赏花会 咚咚咚。 隔壁号房不耐烦地捶了隔墙几下,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 许澄宁终于晃过神来,平息了一会儿,也不想再睡,点起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翻看自己白天写下的文稿,稚嫩的眉眼渐渐凝重。 最后一把将文稿揉皱丢进砚台里洇开,重新铺好宣纸提笔撰写。 她是母亲洗不清的罪孽,丢不开的耻辱,也是爹爹留在世上的将一家人拉出泥沼的唯一希望。 母亲顶着淫荡的恶名在田间佝偻了十多年,而爹爹因为救她丢了命。 她能活到今天,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她又怎能有一丝松懈? 她不能收手。 大脑嗖嗖地捋着思绪,那四年游学经历里学到的一切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浮现,点连成线,无数线被分经分纬,理清、交织、环环相扣,汇聚成一卷千山万水锦绣华章。 她废寝忘食地写了一天一夜,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又满,满了又干。一沓的草稿反反复复翻阅,增删修改润色数回。 等到最后两个时辰,才正式动笔誊写。有那几年抄书的底子,不过一个时辰她便全部誊写完毕,字字秀雅,不曾涂改一处。 不提诸考生如何奋笔疾书,这一日,京城各府贵女却是香车宝马浩浩荡荡地来了寿王府赴端阳郡主的赏花会。 勋贵圈子里的人向来闲得慌,成天就爱盯着各府谈资,哪个府上出了八卦,就拎到明面上来看热闹。 许秀春身世刚传开,没两日端阳郡主的帖子就到了,邀文国公府上所有的嫡出姑娘去赏花,特意点名了许秀春。 许秀春今天很兴奋。 她听金枝说,大户人家的花会都是要相看的公子的。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非三品以上都入不得眼,以后国公府的姑娘必定都会嫁得贵婿,甚至做王妃娘娘都可以。 许秀春好像一只井底之蛙突然跳出来看到了整片蓝天。 对啊!她都发达了,以后还要嫁人,可不能只想着吃什么穿什么,得紧着找一个极好的郎君才是。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只能待在穷山沟里等着哪个没有婆娘的汉子来把她挑走,现在她可是文国公的女儿,不说书生秀才,便是皇子龙孙她也是配得的! 到京城快三个月了,平常出门不多,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公子哥儿长什么样子。 王家几个表哥她倒是见到了,长相是极端正的,京城的男人,都长那么好看吧? 她越想越激动,开始翻箱倒柜找最漂亮的衣服,却惊悉文国公竟然不许让她出门! 于是趁着文国公和世子不在家,偷偷溜出来,跑到谢老夫人面前闹: “她们都去,为什么不让我去?我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你们不知道补偿我,还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倒让那个冒牌货去,这不公平!” 论起撒泼打滚、无理取闹这一套,没有人能比许秀春更拿手,谢老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 好在有大姑娘在身边贴心宽解,温温柔柔地为三姑娘说了几句话,谢老夫人才松口放许秀春跟姐妹们一道出门。 许秀春坐在马车上,不时扶扶鬓边的花钗,扯扯艳丽的衣裙,举着小镜子左瞅瞅右瞅瞅。 “唇脂色太淡了,再上点,用那个红的叠一叠。” 她指使金枝给自己补妆。她现在比从前瘦了许多,身段苗条了不少,皮肤也细嫩了一点,因为有刘氏的底子,是以用心打扮也能有几分颜色。 可惜她品味太差,见着好的就想往身上堆,还不肯听人劝。 红色的衫子喜欢,绿色的衫子也喜欢,就让人给她套着穿。 七彩宝石金步摇想戴,雕花粉玉簪子也想戴,那就两样一起插头上。 抹胭脂更是恨不得各色盒子全铺上脸,胳膊也是金镯银镯玉镯一样不肯丢下。 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下了车,顿时引来一道道震惊、鄙夷、嫌弃的目光,她却浑然不知,对着寿王府的大门左看右看。 玉枝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样低头跟着她。 她是九儿被王氏要回去后,重新提拔起来的大丫鬟之一,有了九儿的前车之鉴,她什么都不敢替主子做主,主子不懂搭配,可她不敢说,怕小姐打她。 王府门是实榻大门,朱红漆板,实打实的九路黄铜门钉,两侧竖着圆雕大石柱,上头琉瓦飞檐,神兽昂立,日光打在琉璃上,神气活现。 大门两边檐墙巍峨连绵,围合了整座王府,放眼望去都看不到边。 这就是天潢贵胄的气魄。 许秀春觉得气派极了,看着牌匾眼里都在发光。寿字她不认得,王府二字她还是认识的,这可是当朝皇子的府邸! 一股激动与满足涌上来,她挺着胸膛,鼻翼微微翕动,一把扯过玉枝的手问: “今天来相看的就是这里的王爷么?相中了就是王妃?” 第32章 姐妹 谢琼韫轻咳一声,以团扇遮面,纤纤碎步先走了进去,谢琼雯跟在堂姐身边,鄙夷地瞪许秀春一眼。 谢琼絮也觉得丢脸极了,走快几步进去,深怕别人看出她俩有关系。 玉枝都快哭了,小小声声地解释:“小姐,寿王爷年已四十,早就有王妃了,是府里的世子公子还没有成亲。” “怎么又是世子?” 许秀春热情少了大半,她还搞不明白达官显贵圈子里的各式称呼,家里那个冷冰冰的大哥是世子,这里还有个世子,世子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玉枝解释道:“世子就是将来要承爵的公子,寿王的位置,将来是要由世子来坐的。”若是寿王能即位,寿王世子将来可不止是要当寿王呢! 不过这话可不能告诉这个混不吝的主子,现在许秀春已经惹了够多侧目了,光走进王府的这短短一段距离,玉枝就觉得如芒在背。 王府门房寻常都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的,来者家中是有爵位承袭、还是清贵之流,官大官小,无论哪路牛鬼蛇神,只要看一眼穿着打扮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可今天许秀春却把他们难住了,这打扮得跟个货架子似的土包子,是哪家的暴发户? “王府重地,岂容闲杂人等涉足!” 玉枝还没开口,许秀春就叽叽喳喳起来:“我是文国公的女儿,快放我进去!她们都进去了,凭什么不让我进?” “既是郡主所邀,为何没有帖子?” 玉枝抢在许秀春之前道:“我们三姑娘是与府上姐妹一同来的,其他几位已进去了,三姑娘慢了一步。” 门房一想,好像是听说文国公府三小姐是刚找回来的,而郡主开这个宴会主要也是为了一睹谢三小姐的风采。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这风采真有点辣眼睛。 可谁让郡主想看呢,门房思虑片刻就把人放进去了。 赏花会开在王府后花园里,正值时节,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像要与一个个娇艳欲滴的贵女美人斗艳似的。 端阳郡主手执团扇坐在凤凰亭正中,四周假山林立,花团锦簇,她着一袭樱粉色的芍药纹广袖长衫,配着蝴蝶云肩,好似误入人间花丛的仙子,明艳无比。 她是寿王最宠爱的女儿,虽不是嫡出,可因为王妃膝下没有女儿,是以与嫡女没有什么分别。 因为寿王的缘故,被满城的贵女拿话捧得高高的。 而她也一向自恃高贵,为人骄矜,从不与身份不显之人往来,此时亭中只有几位家世显赫的贵女相伴,其他人都只能坐在亭外台阶下设的席位上。 谢琼韫是京中贵女中的翘楚,身份上又低于端阳郡主,且为人谦逊,是以端阳郡主平常与她关系不错,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作伴。 “你不是有个新来的妹妹,她在哪儿?” 谢琼韫微微笑:“她与二妹妹一起呢。” 说着往亭外左看右看,好半天才看到谢琼絮一人,惊讶问道:“二妹妹,三妹妹不是与你一起?她人呢?” 今日除了谢家,曹家的几位姑娘也来了,身为谢琼韫的表姐妹,沾了她的光,曹大姑娘曹萱也坐在了亭子里,谢老夫人的侄孙女徐蓉也在。而谢琼絮却屈居在亭外,连郡主的脸都看不清。 一门得力姻亲的重要之处,可见一斑。 论身份,文国公嫡女自然比二老爷之女更尊贵,可谢琼韫背后的曹氏、徐氏都是世家,虽不如谢家为百年世家,但也是后劲极大的新兴士族。 而文国公夫人王氏,不过是翰林之女,祖上只是耕读人家,势单力薄,像这样的宴会,谢琼絮那些个表姐妹都没资格参加。 谢允伯的母家韩家倒的确是大族,五姓之一,但根在旧都金陵,在京城的寥寥几户都是偏远旁支,权贵面前根本没什么分量。 倘若姻亲得力,端阳郡主便是再偏袒谢琼韫不喜欢她,也不敢这么怠慢自己,连曹萱、和徐蓉这两个小门户女也敢压在她头上。 谢琼絮脸色铁青,却装作若无其事:“我以为她跟进来了呢。” 谢琼韫婉言规劝道:“她与你是亲姐妹,又是刚来,你合该多照应她些,如何能把她落下了?” 谢琼絮一脸愧色:“刚刚见到了摇光县主和乔四姑娘,心里欢喜,一时忘形,以为三妹妹会跟着大姐姐,便与她们多说了两句……是妹妹不对,姐姐勿怪,我这就去找三妹妹。” 她起身福过礼,就要去找,被谢琼韫及时喊住:“罢了,叫个丫鬟去便是。” 谢琼絮刚点了子规去找人,便听见花园拱门处有人哈了一声,嗡嗡的窃语声中,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姑娘跌跌撞撞走了进来,身边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地虚扶着。 第33章 捉弄(上) 时下未出阁的女子兴着襦裙,一袭长而宽松的襦裙,配上披帛便已翩翩如仙,摇曳生姿。 而来的这个人,樱草色配石榴红便罢了,还要再罩一层宝蓝的纱衫并虾粉的飘带,一边走一边提着下滑的裙头,热汗津津,满脸胭脂都晕成了个调色盘子。 端阳郡主噗嗤一声笑了,其他小姐也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天哪,我刚刚在门外见到她,还以为是个疯子呢!” “她是怕别人看不出她首饰盒子里有什么么?” “文国公在外面找了个什么东西啊……她真是亲生女儿?” 要知道,谢家人可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谢允伯的亲娘韩氏当年可是艳冠京都的第一绝色,谢允伯有老国公和老国公夫人的底子,端的是风流倜傥,哪怕四十岁了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歪瓜裂枣来? 端阳郡主已经笑得不行,对谢琼韫道:“你大伯一介武夫果然不拘小节,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换做是我,我可没脸把这种女儿放上台面来丢人现眼!” 谢琼韫轻声致歉道:“郡主海涵,三妹妹幼时在外无人照拂,礼仪上短缺了些。” 许秀春刚刚进门后,因被前院的雕栏画栋吸引,走岔了路,还是金枝问了府里的下人才找到花园的路。 早上出门只图臭美,身上穿得又长又重,却没想到王府这么大,路这么长,把她累得气喘吁吁,教习嬷嬷教的闺秀礼仪全抛到了脚后跟。 花园里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笑,她知道那是不怀好意的笑,但她因为没有爹,从小受到的嘲笑欺负多了去了,早就已经习惯。何况,她现在可是文国公的千金了!她们有么! 她梗着脖子挺着了腰,继续往前走。 亭子里端坐着的美貌女子高高在上道:“你就是谢三?见了本郡主为何不行礼?” 玉枝偷偷提点许秀春,许秀春惊道:“为什么?我可是父亲的女儿!” 她说得有些大声,玉枝脸上已经红得滴血,急道:“郡主是皇帝的亲孙女!” 果然对付这个没见识的三姑娘得说大白话,许秀春这才规规矩矩行礼,满头珠翠叮呤哐啷作响。 大家又嘿嘿笑起来。 端阳郡主也不喊她起来,许秀春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全身发抖。 跪了约有一刻钟,她再也坚持不住,歪过身子就要栽倒,她哎呀一声,以手撑地,腕上一只翡翠镯子一下子被磕得支离破碎。 “哎呀,谢三小姐,你还跪着呀,家里难道没给你请教习,怎么连跪都跪不好呀?” “也怪你穿得太艳了,盯着一身花花绿绿,搁这花园里一站,谁看得见你呀嘿嘿嘿……” “就是,戴那么多钗环,难怪跪这么一会儿都跪不住,下回记得穿戴清减些……” 许秀春被镯子的碎渣子扎破了手,疼得龇牙咧嘴,鲜血顺着手臂流出一道血注来。 皮肤发黄的手臂好不容易养细嫩,现在又要多个疤,她心里又酸又苦,泪水在眶里直打转儿。 她抬起头,又怯又怒地瞪着这些人。 谢琼韫斥责道:“三妹妹,不得无礼,大家只是说说玩笑话,何必这般小心眼。” 她向着大家略表歉意,“舍妹无状,琼韫代她向各位赔礼了。” 她盈盈福礼,举止端庄优雅,神色平和,换得不少人的好感。 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这般礼数,这般气度,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嘛! 果然外人都说,谢尚书这一房才是最像老文国公的,不然也不会有琼韫这般知书达理的女公子,还有瑾瑜公子那样惊才绝艳的儿郎。 “谢大姑娘真是客气了,是我们不对,一时顽皮,该请谢大姑娘见谅才是!”亭外一位小姐笑呵呵道。 另外一位也道:“是啊是啊,我们看谢三姑娘初来乍到,多说了两句玩笑话,没想惹了她的眼泪去了,罪过罪过!” 她们向谢琼韫道了歉,又向谢琼絮道了歉,就是没人想过给许秀春道歉。 许秀春气得不行,什么玩笑话,合着骂人的人没有错,她计较一下就是她不对了是吧,怎么香的都是你们的,臭的全是她的了呢! 许秀春忿忿地要上前,玉枝死死拉住她,苦苦哀劝:“姑娘,这里是寿王府,那是郡主,王爷最疼的女儿,您不能在这里惹事啊,万一传出不好的名声,您的亲事可怎么办?” 提到亲事,许秀春才冷静下来,不情不愿地被玉枝拉着找个位置先坐下了。 寿王府待客的茶点极精巧,糕点小小的,呈樱花样,淡淡的五颜六色,分了几盘子,每盘也就六个。另有高柄小银盘盛着水亮的红樱桃,颗颗饱满,十分可喜。 许秀春还没见过樱桃,飞快地捏了一个放进嘴里嚼动,吐出果核,又连吃几个糕点。 玉枝心里发苦:“姑娘,不能吃了,会失礼的。” 贵族宴会的吃食,主要是摆个体面,这等人间烟火的俗物,通常放凉了都没人吃。 许秀春不懂,她家里穷,从小过得苦,娘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年只能指望着两亩地的收成过日子,每年除了税,还要被大宅克扣米粮。 她肚子里常年是没滋没味的米面,衣服更是一年做不了两身。 苦巴巴的日子过多了,好东西摆在眼前,叫她怎么能不馋? 耳边听到吃吃的低笑声,许秀春转头,看到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正在咬耳朵,见她看过来就齐齐收回目光,把头转回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村里的时候被人看不起,现在她有爹了有钱了有地位了,还是被人看不起。 许秀春嘴一瘪,悄悄抹了抹眼泪。 端阳郡主身边围坐了几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她笑起来。 “难得大家聚一场,不如我们来投壶吧?”端阳郡主美目飞扬,语气骄矜又慵懒,“输的人,就在头上顶个果子,给本郡主当箭靶!” “好啊!” 姑娘们嘻嘻哈哈,极爽快地答应了。许秀春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几名侍女捧来羽箭和一只细长颈的双耳铜壶,壶放在席中夹道上,丈外划了一条线。 端阳郡主被簇拥着走出亭子,拂了拂袖子,轻笑道:“懒怠了一个冬,该松松筋骨了,让我先来吧。” 她挑了一支羽箭,横在脸侧对了对,便提肘掷去,箭头斜斜落入瓶口,箭杆慢悠悠转了半圈,不动了。 “依竿!郡主好厉害啊!”曹四姑娘曹芸拍手笑道。 “果然玩投壶没人投得过郡主!” 端阳郡主懒懒道:“行了,该你们了。”她挑了一支,递给谢琼韫。 谢琼韫擅诗书,投壶一类的玩乐并不在行,这一箭险险投进壶中了。 她松了口气,半开玩笑地抱怨:“郡主尽挑我的短处乐呵!” 端阳郡主笑了笑,让其他人接着投。有个厉害的姑娘投了个双耳,谢琼絮不好不坏投了个有初,谢琼雯却是投差了,箭矢与壶口擦边后落在地上。 她吐吐舌头,小可怜似的冲大家眨眼睛。她年纪小,讨人喜欢,引得姑娘们不由多打趣了几句,连郡主都笑着安慰了她几句。 “喂,该你了!” 所有人都投完了,只剩下个许秀春,被大家齐刷刷地盯看着。 许秀春不知道投壶是什么,但看这一会儿也看明白了。她起身抓了支箭,瞄了瞄,刚要投出去,脚下不知绊了什么,让她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 许秀春跪趴在地上,箭都被弄折了,曹芸笑嘻嘻地指着她:“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还没投就输了呢……郡主,是她输了!她要当箭靶子!” 许秀春这下脾气上来了,蹭的一下爬起来,气得大喊:“有人绊我!有人故意害我!” “谁啊,我们可都瞧着呢,没人动你,是你自个儿踩裙子了!”小姐们笑得东倒西歪。 “胡说!就是有人伸脚绊了我!就是你!你绊的我!” 许秀春怒指的人,正好是刚刚站在她身旁的端阳郡主的贴身侍女。 大家乐得更欢了。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人,指谁也不能指郡主的婢女啊! 郡主的婢女害她,难道是指桑骂槐,说郡主要害她不成? 果然,端阳郡主立马冷了脸,语气冰冷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是本郡主故意设计你?” 第34章 捉弄(下) 端阳郡主身为上位者,震慑人的时候,身上自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威仪。 许秀春不太会看眼色,但人好不好惹还是能觉察到的,于是闭了嘴,低着头,不甘不愿地盯着郡主。 曹芸发出铃子般咯咯咯的笑声:“郡主,既然谢三小姐输了,那就该她当靶子了!” “对对对!快,顶果子!” 曹二姑娘曹蔓从果盘里摸了只小巧的枇杷过来,许秀春自然不乐意,袖子乱挥乱打,鬼嘶鬼叫:“我不要!不要!你们走开!别过来!” 可哪里由得她,四五个好玩的姑娘直接上手左右制住了她的手脚,叽叽喳喳招呼着让曹蔓把枇杷放在了头发上。 “郡主,您开始吧!我们帮您押着她!” 端阳郡主很有闲情逸致地啜了口茶,拿帕子轻轻揩嘴,这才慢慢悠悠地起身,涂着艳丽蔻丹的手轻轻抚过弓身上精美的纹路和镶嵌的宝石,架起箭矢,慢慢对准了许秀春的头。 许秀春怕极了,金枝玉枝两个丫鬟站在一旁缩得跟鹌鹑一样。她胡乱挣扎起来,情急之中,也顾不上说蹩脚的雅言,扯着一口叽里呱啦的地方口音嗷嗷大叫:“放开额!放开额!额告诉额爹额娘!” 她四肢都被抱住了,就用指甲挠、用脚踹,抱住她的一人哎呀叫了一声,紧接着她腰上的肉被狠狠拧了一把。 许秀春哇哇大叫,又有几个壮实的仆妇过来替小姐们接过了手。 有几个一直很安静的姑娘站得远,目露不忍,可看郡主一脸肆意,连谢琼韫、谢琼絮两个亲姐姐都只能一脸无奈怜惜地袖手旁观,她们又能怎样呢? “别抖啊,射偏了可是要重来的。” 端阳郡主勾唇一笑,拉紧了弓弦,利箭如红信子,在毒蛇突击的那一刻,冲着猎物一击即中。 “啊!” 箭矢擦过那颗金黄的枇杷直接插在许秀春高耸的发髻上,许秀春上半身向前伏倒,满头的步摇珠钗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压制她的人放开手,许秀春像脱了力一般软倒在地上,头顶一蓬乱发,还插着一支箭,粘腻的枇杷汁粘在发上,脸上的妆更是被泪水汗水糊成一团红不红黑不黑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 众小姐笑得前仰后合,连侍候的婢女都低着头掩唇而笑,这光景,就好似刚看完一出好玩的戏,热闹欢喜得紧。 许秀春摸着脸上的粘腻,还有地上断成几截的玉簪,全身都在发抖,欢笑声听在耳朵里,从刚才就压在心里的那股气犹如浇上了一瓢油,瞬间窜起一片熊熊火海。 “啊!” 许秀春一声尖叫,推开来搀扶的金枝玉枝,一头撞向近旁扎堆的几个人,像个疯婆子似的乱打乱踹。 别的不说,论打架,许秀春自然比这些矜持做派的小姐们厉害得多。她以一当五,左一拳右一脚,一群人滚作一团,啊啊地惨叫着。 “放肆!” 端阳郡主一拍桌案,横眉冷目,立马就有几个仆婢上前把人拉开,一个个头发衣裳全扯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已。 曹芸被揍得最惨,鼻青脸肿,一脸羞辱地跪下道:“郡主,游戏便是游戏,我们不过玩笑一下,谢三姑娘便如此拳脚相向,粗鲁至极,请郡主为我们做主!” 另一人也道:“是啊,本就是郡主闲来无事的玩乐,谢三姑娘这么做,指不定心里怎么记恨郡主呢!” “小小游戏便能惹得谢三姑娘这般大闹,难道这就是文国公之女的家教吗?” 谢琼絮听她只说文国公,把谢琼韫谢琼雯都给摘了出去,分明是指桑骂槐,连忙请罪。 “郡主息怒,三妹妹在乡野待了十多年,难免一时性子转不过弯来,唐突了诸位姐妹,扫了郡主兴致,还请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这一回吧!” 她也没敢说出代妹受过的话,郡主被谢琼韫蛊惑偏心得没了边,只怕就等着抓她的错处呢! 端阳郡主冷着脸,斥道:“谢三,你是在对本郡主不满吗?” 许秀春满脸是泪,一副倔头倔脑的模样:“我回去就告诉我爹娘,你们欺负我!” 端阳郡主神色更加冷凝,没想到她如此不开窍,果然是村妇养大的,尊卑不分,没有半点眼色。 不过如果她真的把这事告诉了她爹,以文国公谢允伯那护短的性子,只怕也有些麻烦。 何况,她隐隐察觉到,父王和长兄对文国公父子仿佛还有几分看重。 可哪怕心里有忌惮,她身为郡主,岂能被一个小小臣女唬了去? 心里转过万般念头,端阳郡主脸上更加冷酷,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个姑娘惊道:“谢三小姐,我的点翠蝴蝶簪怎么在你那?!” 大家一看,果然许秀春蓬乱的鬓发上斜斜吊挂着一支蝴蝶纹样的鎏金银簪,样式十分精巧,难得的是那点翠的工艺,油绿的翠羽泛着耀眼的蓝光,一动,就仿佛是要振翅而飞的蝴蝶,栩栩如生。 曹三姑娘曹薇捂嘴惊道:“这不是陈六姑娘与赵公子定亲的簪子么?怎么在你头上?” 陈六姑娘伯父供职于吏部,官阶不大,但直属寿王麾下,自然也跟着体面了几分,年前陈六姑娘与伯爵府次子刚定亲,礼中就有这支十分名贵的点翠蝴蝶簪子,陈六姑娘最是宝贝了。 与陈六姑娘交好的一个小姐上前看了看,点点头:“我见过屏妹妹的簪子,就是这一支,谢三小姐,你如何能不经允许拿屏妹妹的簪子戴在自己头上呢?” 她温声细语,说得极委婉,但是在座的都懂,不经允许就拿,可不就是偷嘛! 于是一个个看向许秀春的眼光充满了轻蔑与鄙夷。 玉枝慌慌忙忙去看许秀春头上,果然那一支簪子她从没在姑娘的首饰盒里看过,早上也给许秀春梳妆也没有用过,那这支簪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想到自家主子最是贪婪又爱占小便宜的性子,玉枝白了白脸,抿嘴低下了头。 原本对大家欺负许秀春还觉得不忍,为她打抱不平的姑娘气愤地说道:“谢三小姐,你怎能如此做?你首饰已经够多了,还要贪人家一支簪子吗?” 这话几乎坐实了许秀春贪财偷盗首饰的罪名了,许秀春一时察觉不到陷阱,脱口而出:“这是我的!” 今日出门,她头上插戴了足有十余支钗子簪子,哪里记得住所有的首饰都长得什么样,但既然是在她头上的,那肯定是她的。 陈锦屏摸着空荡荡的发髻,低头咬唇道:“谢三小姐,这支簪子对我十分重要,可否将它归还于我?您若喜欢,我再另送您别的钗环可好?” 她伯父只是个从四品小官,人微言轻,陈锦屏自然不敢对文国公之女大呼小叫,这般可怜兮兮地讨要,活脱脱就是被许秀春仗势欺负了。 许秀春生平最恨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去,两手捂着满头摇摇欲坠的发饰,两眼猩红:“这都是我的!全是我娘给我的!” 陈锦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呜呜哭道:“谢三小姐,这是我的簪子,簪尾还印有一个‘屏’字,是我的定亲信物,求您,求您把簪子还给我吧!” 谢琼韫目光微动,道:“拿来我看看。” 吟月取了簪子过来,谢琼韫拿在手里,翻过来一看,果然簪挺末梢雕刻了一个小小的“屏”字。 谢琼韫抿唇,目光复杂,见郡主看过来,便把簪子递了过去,自己以身作则,跪了下来。 “是琼韫教妹无方。” 端阳郡主捏着簪子冷笑:“谢三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堂堂文国公嫡女,竟然在我王府之中,行偷鸡摸狗之事,果真是好教养!” 各府小姐七嘴八舌地附和: “果然是乡下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品行也如此不堪,果然相由心生,真是给公府丢脸……可怜琼韫和琼絮,被她给拖累了……” “偷盗就是偷盗,干脆送官,让京畿尹教训一顿就老实了!” “可叹谢府一个百年世家大族,竟然出了一个贼,门楣受辱,家门不幸啊!” 她们一句又一句地指责着许秀春,许秀春不明白,怎么无缘无故地,她就成贼了,无论说了多少遍,她没有偷东西,没有偷东西,都没有人信,没有一个人信她。 “在吵什么?” 一道深沉清冽的男音传来,迭迭娇声戛然而止,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都在拱门一道英挺的玄黑身影出现时陷入了沉寂。 第35章 银簪 那人负着手,慢慢走进来,黑靴踩在小径上,发出擦擦的声音。夹着柳青涩味的风从身后掠过,带起他乌黑的长发,园子里浓郁的花香团裹着脂粉香气顿时被吹拂散去。而他冷玉般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世人道,郎艳独绝,不外如是。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喊道:“见过世子!” 最后一个字突然收了音,似乎是在懊悔自己一时说得太大声,可没来得及找补,其他人已经回过神,优雅行礼,齐声叩拜:“见过世子殿下!” 秦弗走到席前,见脚下一地狼藉便站住了脚,扫眼看到横七竖八的箭矢、几个鬓发散乱格外扎眼的姑娘,最后目光落到一身狼狈、呆呆望着自己的许秀春身上一瞬,不由皱了皱眉。 “都起吧。” “长兄如何来了?今日回府真早。” 端阳郡主挂上微笑,由婢女扶着上前,对着秦弗抬了抬精致的下颌。 寿王世子单看身影瘦长,端阳郡主一走近,大家才发现他其实十分魁梧高大。 秦弗面对庶妹并未松动表情,只环视一圈,问道:“不是说今日要宴请各府小姐,你就是这么款待宾客的?” 他侧过脸说话的时候,下颌转角清晰明朗,修长的脖子上喉结滚动,像干渴难忍的人正在啜饮甘泉,优雅而恣欲。 端阳郡主盯着他的喉结和英朗的下颌,看他转过头来,脸上微微一紧,扯着嘴角道:“长兄误会了,我们……只是跟谢三姑娘开个玩笑。” “是啊,”曹薇大着胆子道,“谢家表妹归府不久,跟大家都不熟悉,郡……我们是想快点和她交朋友,没想对她如何。” 许秀春还在痴痴地看着秦弗,没听到她这颠倒黑白的狡辩之词。 秦弗并未理会曹薇的话,语气淡淡地对端阳郡主道:“欺辱臣女,这是你一个郡主该做的?” 端阳郡主低着头不答话,神色不明。 “谢家其他小姐呢?就是这么任由姐妹被欺负的?” 谢琼韫、谢琼絮和谢琼雯三姐妹脸色一白,惶惶地跪了下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说什么?说是郡主要欺负她,我们阻止不了吗?那等世子一走郡主就能把她们手撕了。除了委委屈屈认下错还能怎么样。 “世子教训得极是。”谢琼韫低着头,语气仍旧轻轻柔柔,夹杂一丝愧意,“是琼韫一时失了分寸,没有照顾到三妹妹的感受,失职了。” 谢琼絮也连忙道:“世子殿下恕罪,是三妹妹头上插着陈六姑娘的首饰,我们一时情急,只顾着追问原由,才……” “你也道她初来乍到对所有人都不熟悉,倒有本事偷人东西,还堂而皇之地戴到明面上来?” 秦弗语气不重,却清正明朗,不偏不倚打在心头上,心里有什么小九九都不敢使了。 谢琼絮被问得一噎,低声辩解:“我们也只是在查问……” 秦弗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话:“孤不管你们在外面如何,寿王府之中,绝容不得有任何藏污纳垢之事。给你们两条路,要么,物归原主,此事到此为止,若传出半点风声,那必是你们其中有人耍心眼嚼舌根;” “要么,孤借几个人手帮你们查查,看到底是有人偷盗,还是有人栽赃陷害。” “一经查明,立刻送官,绝不轻饶。” 陈锦屏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慌忙去看曹薇。曹薇却死死低着头,默不作声。 “如何?你们想大事化小,还是想真相大白?” “郡主,”陈锦屏声音像蚊子似的,“此事算了罢,横竖东西已经找回来了……都是臣女不好,臣女不该把事情闹大,让世子和郡主烦心……” 陈锦屏一抬头,对上世子那双仿佛洞悉一切脏污心思的眼,顿时心虚得浑身摇晃,口齿讷讷起来。 端阳郡主看她一眼,道:“那便如此罢,来人,带谢三小姐下去梳洗。” 世子还在,于是有几人抢先当着秦弗的面殷殷勤勤地跟许秀春道歉,秦弗却懒得费心,见好就收,招呼也不打转身走了。 这一天下来,许秀春算是遭了趟大罪,可她却完全不复开始的愤恨与难过,在马车上捧着脸,一遍一遍回想着刚刚被寿王世子解救的事,时不时露出痴笑。 原来那就是寿王世子啊,皇帝的儿子的长子,也就是皇孙,将来就是皇子啊。 长得俊,有钱有权,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男子吗? 许秀春这边想得脸蛋红扑扑的,金枝心里却忐忑得不行,使劲跟玉枝使了几次眼色后,便谄笑着对许秀春道:“姑娘,今日宴席上的事,可不能告诉国公爷和夫人知道。” 许秀春回神,听金枝又说了一遍,问:“为什么?” “您想啊,国公爷本就不答应让您出门,您背着他偷偷出来,国公爷本就不高兴,如果再听说姑娘在宴上遇到了这些事不得更生气啊,肯定会觉得是您自己惹的事,说您活该,还要罚您可怎么办?” “还有啊,夫人这阵子已经有些偏向二姑娘了,您就不怕她知道了觉得二姑娘更得脸,更不喜欢姑娘了?陈小姐簪子的事,奴婢们都相信不是您做的,可是这簪子就是在您身上被发现了,夫人和国公爷不会信啊。 “姑娘前些时候又是禁足又是挨打的,奴婢们瞧在眼里实在心疼,实在不忍您再受罚了呀!” 许秀春的脑子本就是一团浆糊,再加上灌了一脑子风花雪月回来,比之前更拐不过弯儿来,稀里糊涂地竟被金枝说服,答应下来了。 于是四个姑娘回到府里,竟十分有默契地,一字不曾提及赏花会上的事。 曹氏却是派人悄悄打听了,知道自己计谋得逞是得逞了,可被寿王世子出面压下去,那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 “少爷呢?”曹氏突然想到,“未时贡院就开了,怎得还不回来?” 婢女春兰道:“夫人莫急,来福已赶马车去接了,一会儿就回来,人参鸽子汤也在厨下煨着,保管少爷一回来就能喝一口热的。” 第36章 小太阳 礼部贡院,考生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一连九天下来,所有人几乎都脱了一层皮,一个个精神萎靡,两眼疲惫。 “考得怎么样?” “娘的!隔壁不知坐的谁,屁放个没完了!晦气晦气……” 李少威也觉得自己随时能昏过去,强撑着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远远见到许澄宁走出来。 显然她的情况更糟糕,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单薄的身影轻飘飘的,脚步隐约有些虚浮,仿佛提不起考篮,被旁边步伐匆匆的考生不经意一撞,便要脸朝地摔趴下去。 李少威忙跑上去扶住她:“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 许澄宁抬头笑了笑道:“无事,就是用脑用厉害了,坐了一天,脚有些麻。”说着抬脚转了转脚踝。 “对了,我跟先生约好了,考完了过去一趟,少威兄先回去吧。” 李少威皱眉:“你脸色不好,该好好睡一觉,不如休息好了再去。” 许澄宁摇摇头:“不了,我打算去先生那儿过夜,晚上不用给我留门了。” 话说到这,李少威也只好自己先回去。 许澄宁看他走远,才从另一条小路离开,绕了几个拐角,沿着山墙走进一家客栈,她手指微抖地掏出个银锞子,定了一间房。待小二领自己进屋后,她飞快写下一张药方子。 “小二哥,麻烦你给我抓点药,熬好叫我一声。” 她塞了角碎银给他,店小二手脚麻利地去了。许澄宁便颤抖着躺到了床上。 九天的会试,她熬过来了,可到底冻出了病,身上又冷又无力。她不敢回农舍住,她怕自己睡过去却醒不来,会被李少威发现身份的端倪。 她从小没有一个健朗的身子,曾经有个大夫帮她把脉竟点破了自己的女儿身,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看大夫,而是自己学会了把脉,学会开些简单病症的药方子。她得在客栈熬过这场病,才能万无一失。 脑子里昏昏想着,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二十年前大燕发生了一桩举国轰动的舞弊案,从考生到考官上上下下涉案二百余人。 从此之后,每逢春闱,考生全部离场后,贡院即刻封闭起来,置重兵日夜防守,考官场官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贡院半步,也不能对外传任何讯息。任何人出入都要经两道搜身检查,杜绝任何私通舞弊的可能。 谢容钰所领的士兵负责看守,他得守到放榜才能回得了家,夜里也宿在贡院外的官舍。陆副指挥使提着一小壶酒走进来,吊儿郎当的。 “喝一杯不?桑落醪,不上头,耽搁不了差事。” 他问出口,却没打算听谢容钰拒绝,直接翻开两只茶碗倒满,把一杯推到谢容钰面前。 谢容钰额角还有薄汗,手边放着佩剑,应是刚练了剑才歇下,他把手里的兵书扔到一边,单手举起茶碗喝了一口。 “最近愁得很吧?我可听了不少你家里的热闹。” 陆副指挥使笑盈盈的,谢容钰却懒得理他,不咸不淡道:“陆钦锋,你是闲得慌?” 陆钦锋哈哈地笑,海饮一口酒,双手在脑后交叉躺了下来,左腿架在右腿上乱晃。 “你那个二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我说,从哪儿来就该回哪儿去,没的养了十多年还得继续养下去的道理。” 谢琼絮不是谢家骨肉的事,谢容钰没有跟他说过,但身世原因陆钦锋丑事怪事见得多了,自然不会信双胞胎的说辞,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换作从前,陆钦锋不会当谢容钰的面说谢琼絮的不是,他这好友看着冷淡,其实跟他那国公爹一个样,最是护短,他不怕谢容钰,却没有没事找揍的喜好。 陆钦锋只见过谢琼絮一次,不熟悉,但是经常听到她的传闻。这么多年,他摸良心说句实在话,谢琼絮可半点不像文国公的闺女,成天就会粉饰才女的名声。 像他们这样的仕宦之后,再不喜诗书,也不是不通文墨,看不出才名的真假,谢琼絮之辈流出来的那些个诗词,简直矫揉造作到令人作呕。 “祖父喜欢。”谢容钰言简意赅。 谢琼絮当了他十多年的妹妹,他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就是因为知道两个互换人生的真假女儿养在一起会出事,他当初才会与父亲看法一致,认为把谢琼絮送回本家为好,无奈谢老国公孙辈里最喜爱的就是她,坚决不肯应允。 “那,始作俑者?” “杖打一百,发卖。” 这事文国公问都没问过亲爹,直接拍板定了,后来也让人告诉了谢琼絮,算是一种敲打。他文国公府的姑娘,无论是谁冒犯了,都得付出代价,保住谢琼絮嫡女的身份,已经是情分了。 陆钦锋一笑:“就没闹?” 谢容钰勾唇一笑,没有作答。只要自己好,谢琼絮哪里还顾得上有实无名的血亲呢? 陆钦锋不觉有些可怜他。明明是谢氏未来的家主,却不得重用,家中母亲懦弱,弟妹不亲,继祖母和叔父们虎视眈眈,偌大一个公府,竟只能靠他与国公爷父子,内防同室操戈,外防危墙倾倒,实在辛苦。 哪像他,庶房庶子,没人在乎他出不出息,陆家日后无论青云直上还是碾落成泥,都与他无甚关系。 陆钦锋眼盯着天花,黑眸里的桀骜微淡,闪过一丝寂寥。 “平远,你想过娶亲么?” 谢容钰略微诧异地看他一眼:“大丈夫功业未立,何以成家?” “功业?你的功业便是披甲上阵、复土开疆?要是十年二十年朝廷都不打仗,难道你能一直不成亲?别忘了,你是世子!” 谢容钰长指按在书卷上,轻叩了叩:“五年内,必有大战。” “怎么说?” 谢容钰顿了顿,低声道:“圣上年迈,皇位之争势在必行。北厥、西戎、蛮婺,在圣上当政期间得了多少好处,新君上位,还能不能再拿到,他们不知,所以势必会趁着皇子夺嫡浑水摸鱼。” 圣上不许边关守将擅自出兵,无论蛮夷如何犯境,将领都只能一味闭守不出,敌方许是看出端倪了,总是时不时来打打秋风。 “形势微妙,我家中那些人还保不准会早早站队,到时我出征在外,多个妻儿就多分危险,何必给自己添个软肋?” 谢容钰又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想成亲了?” 陆钦锋一笑:“没有,只是前些日子,在街上遇到一个女孩,古灵精怪的,穿着男装,人薄得跟纸一样,一看就是贫家女。” “但是啊,她长得好看,而且,她的眼睛里,有太阳。”陆钦锋伸着两个手指头在眼珠子前比划了两下,“我看到她,就好像什么都能随遇而安。我那府里什么样你也知道,不想再养一个整日只知哭哭啼啼的夫人在家。” “我若娶妻,就要娶那样聪慧可爱的,像个小太阳似的,过日子多有趣。正好,他们也不在乎我娶妻的身份低微,我也省得掰扯。” 谢容钰提醒道:“你可以不在乎女方身份,但你就不怕她应对不了豪门的诡谲?” “不会!”陆钦锋一个打挺翻了起来,笑嘻嘻道,“小姑娘可聪明了!” 于是把梁兆琦被冤枉的事讲了一遍:“你看,遇事冷静,一针见血,直击要害,事了拂衣去,我看她什么都看得明白。” “梁兆琦?”谢容钰对君子好逑没什么兴趣,喃喃了一句,“是平襄侯世子干的吧?” 陆钦锋笑道:“可不?虽然没对外宣扬,可我听说,梁兆琦院子里清走了好几个人,彻底与他大哥势不两立了。” “说来,这兄弟俩的情况与你家也差不多,”陆钦锋倾身,半边脸隐在黑暗里,眼里有狡黠的光,“即便你不比梁兆宏心眼子小,也保不齐你二弟会反过来说你嫉贤妒能,当心咯。” 谢容钰淡淡一笑:“小人之心,不值一提。” 第37章 会元为谁 许澄宁回到民舍,已是五天之后。脸色已没有那么苍白,但确确实实又瘦了一圈。 李少威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神色复杂:“你还好吗?” 许澄宁与他对视片刻,原本准备好的解释也没能说出口。她这个样子,哪里像在先生那养过几日的模样,李少威定也是看出她撒谎了,只是没有多问。 许澄宁垂眸轻轻唔了一声,被李少威拉进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李少威端了一碗鸡汤放到她面前,淡淡道:“喝吧。” 马家夫妇便是日子并不很窘迫,也不会舍得下钱去买鸡熬汤给他们,这定是李少威自己掏钱买的。 许澄宁看了好一会儿,捧起碗一口一口喝完了。 李少威仍盯着她,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我知你小时候磋磨受得多了,现在轻易不愿依赖人,什么都想靠自己。可你总该相信我,你我同吃同住这么久,难道我会害你?” “你身上有秘密,我知道,我也不强求你告诉我,但你要明白,假如有一日你走投无路了,我一定会护着你。” 许澄宁抬眼看他,吃不准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手捏着袖子有些无措。 “我知道了,少威兄。” 听李少威说,许澄宁才知道自己不在这几天陆昌也过来找了几次,两个同窗都担忧自己,她心里感激,晚膳便亲自下厨,请两人吃面。 至于花大钱请客撑面子的事,她是不做的,请一回,他们就要回请,陆昌倒是不担心,李少威家境却是一般的,是以同窗间向来有默契,便是请客,顶多一顿馄饨钱。 许澄宁端了两碗面,一碗给李少威,一碗给陆昌,笑道:“我做的面可只有燕先生和邢夫子吃过,今天拿来孝敬两位兄长,还望两位大哥大人大量啊。” 李少威绷着脸皮接过面碗,面不改色地吃面。陆昌倒是笑呵呵地摆手,只告诉她以后不能再让人担心,要爱惜身体云云,然后就呲溜呲溜地吃了起来。 马家夫妇出去吃满月酒了,留了小满在家托他们照顾。 许澄宁给小满也捞了一碗,小满脸埋在碗里吧嗒吧嗒地吸面,吃完了便抱着许澄宁的胳膊,嘀嘀咕咕地说话。这个小哥哥身上又香又软,笑起来温柔又好看,她最喜欢了。 “你们在贡院那几日,平安赌坊的赌局收场了,他们引导得太好,沈耘力压谢二公子成为榜首,身上背了两百万两的注金呢!” 小满仰头道:“爹爹也买了!爹爹说,押中了要给我扯布做新衣服!”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看她单纯明亮的眼,心里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郑家明明已经富可敌国,竟然还贪老百姓的钱袋子。此局一开,不知多少老百姓要卖房卖地、卖儿鬻女,又不知有多少像小满一样幼小可爱的孩子要为奴为婢、流离失所。 光凭这一点,宁王就不堪为储! 如果沈耘会试得过,她还是去提醒一句吧,最好他能考中状元,赚他郑家个倾家荡产。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到马氏夫妇回来了,才抱着呼呼睡着的小满去睡觉。 陆昌也干脆留下来,夜里睡觉时,呼噜声如冬雷滚滚,人在铺上翻来滚去,像八爪鱼一样缠上了睡在中间的李少威。 同窗结实沉重,还一身臭汗,饶是李少威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隔着一条被子将他推开,自己翻身躺得离许澄宁更近些。 身边人小小一团,呼吸绵长安静,显然睡得极香甜,身上幽幽散发着一股甜软的香气。 她仰躺着睡,脸微微侧向这边,睫毛长长地翘着,鼻梁很挺,鼻头却极精巧秀气,底下小嘴像樱桃一样红润饱满。 真漂亮啊。他心想。 李少威睁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睡去了。 半个月艰难地过去,到了放榜这日,一大早陆昌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拉着李少威和许澄宁一起去看榜。 “快快快!马上就贴出来了!我们赶紧去占好位置!” 三个人一路跑到了张榜处却傻了眼。本以为已经够早了,没想到看榜的人早就乌压压地挤满了整条大街,不少人是携家带口地一起来看。这下别说榜文,连礼部的大门都望不着。 陆昌一手拉着一个,小牛犊子似的钻来钻去,许澄宁头巾都差点散开,像没头苍蝇似的钻到了斜对角。 前边就是一水儿醒目的蓝色家丁服制,人高马大,怕挨打他们也没敢再挤。 少顷,只听一声高喝,有军官挡开众人,钤榜大臣领着两位司官出门,命拨弓兵张挂榜文。众人自觉让出一条道,这一退,许陆李三人却是又被挤到了外边。 “先吃东西吧,”人群里大呼小叫闹哄哄的,然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许澄宁揉揉肚子,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油茶摊子,“我饿了。” 再往前凑也是无法,陆昌只好放弃,悻悻地跟着他们去吃油茶。 国公府的赵管事和几个小厮天没亮就候在礼部门前了。 少爷科考是全府的大事,只要少爷考得好,他们这些回去报喜的就少不了赏钱。 榜文一贴出来,几个身形高大的护卫把旁边人一推,赵管事顺利挤到了前面,从第一个开始看,前三名却都不姓谢。 往下看,看到了第五名,才是“谢容斐”的名字,有机灵的小厮刷的一声撒腿跑了。 小厮飞奔回国公府,门还没进便大呼道:“中了!中了!二少爷中了第五名!第五名!” 传到正堂去时,谢老夫人一听,老脸顿时笑开了花,拉着孙儿可劲儿地夸赞。 “斐哥儿才十八岁就中了第五,比你爹都强!果真是少年英才!我孙儿定然前途无量!” 曹氏笑得鱼尾纹都快飞起来了:“老爷说,近些年科考卷子越来越难,能考中进士的,十之八九都是二十多三十岁许的举人,年不足二十就中进士,那是少之又少的。我儿当是今年进士里顶年轻的!” 谢容斐的野心可不是第五这样一个名次,不过听她们说了这些,到底也好受了一些。 虽说祖父十七岁中状元,但进士科到了现在也确实难了许多,举子也在逐年增加,他这个年纪中第五名也是极好的了。 “会元可是绍兴府沈耘?” 小厮一愣,他识字不多,光顾着找二少爷的名字了,哪知道会元是谁? 好一会儿,赵管事才匆匆跑回来,手里扬着一张誊写了前二十名的纸,吁吁喘着大气儿:“会……会元是……” “长安府许澄宁!” 第38章 许澄宁是谁 “长安府许澄宁!” 陆昌从碗里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往后张望,捅捅许澄宁的肩:“澄弟,是不是你中了?我好像听见你的名字了!” 他拉过许澄宁就要冲过去,许澄宁眼睛还黏在碗里,急得直哼哼,把剩下几口扒拉干净,才鼓着腮帮子被扯走。 陆昌左突右挤,没能挤进去,灵机一动跑到贡院对面,爬上台柱瞪着眼睛,直接扫向榜首,只见“长安府许澄宁”六个大字,高高地写在杏榜最前。他像野兽一样嗷呜一声,又看两眼,确定无疑,一个巧劲跳下来,拼命地晃许澄宁的肩。 “澄弟你中了!榜首!榜首呀!” 他一把把许澄宁举起放在了自己肩头,许澄宁惊呼一声,揪住陆昌的头发。 陆昌哈哈笑:“你自己看,快看!” 许澄宁看过去,果真是自己的名字,顿时也喜笑颜开,陆昌嗷嗷叫着托着她转起圈来。两人哈哈地乐,许澄宁忙道:“你快停下!我看看少威兄!” 李少威微笑看着他们两个闹,走到另一边也帮忙托着许澄宁。许澄宁睁大眼找了一会儿,指着榜单欢笑起来:“少威兄中了!四十九名!我们都中了!” 李少威踮脚看了看,果然如此,于是三人都欢天喜地起来。 陆昌拿手高高指天:“会元!会元是我们长安府的!” “我不管!今天你们两个要请客,我要吃烧鸡!” 陆昌闹哄哄的,周围已经有人听到看了过来,目光在三人中间打了个转,最后惊讶地落在许澄宁身上。 “这会元怎么如此年幼?” “哪个?那个小的?” 陆昌是个不嫌事儿大的,哈哈指着许澄宁道:“这是我们长安府许会元!十四岁的会元!许澄宁!” 众人哗然,许澄宁拉着陆昌道:“闹什么?还吃不吃烧鸡了?” 说着和李少威一起拉着陆昌跑,那货犹不死心,嘴里大嚷着:“长安府,一个会元,一个四十九,想捉婿可赶紧啦!” “许澄宁?” 谢容斐愕然,他竟输给了一个无名小卒? 赵管事小心翼翼道:“只知是长安府人士,为人似乎很低调,打听到的不多。” 谢容斐有些气闷。千防万防的,以为沈耘会是最大的敌人,没想到沈耘名声吹得好听,竟堪堪考了二十名。这头名,这许澄宁,这到底是谁呀? “许澄宁是谁呀?” 许澄宁从碗里悄悄抬眼,发现隔壁桌一人拍着大腿,一脸懊丧。 “我总共才筹了二百两,全买了沈耘,没想到被这个许澄宁横插一脚!” “老周,话也不是这么说,沈耘列位二十,就算没有许澄宁,前面还有好多人压着他呢!” “什么狗屁江左才子!林先生黄先生说什么必中无疑,全是骗人的!白给了二两银子的茶水钱!” “当初焦先生说买许澄宁好,我没听,改投了沈耘,差一点就……唉!” “我那天在摘星楼看到许澄宁了,屁大的小孩,傻里傻气,谁能想到他能拿第一……你们说,他不会真考状元吧?那咱钱不都打水漂了!” 许澄宁跟两个同窗无声地笑,闷不吭声地往嘴里塞烧鸡。 许澄宁握着一只鸡腿啃得欢,她人瘦小,脸却肉嘟嘟的,腮帮子一鼓一鼓,满嘴油光。 “敢问可是许澄宁许会元?” 许澄宁抬起头,见桌前站了一名身量颀长的男子,一身藏青直裰,里头是一件不新不旧的浅灰色长衫,鬓发高束,嘴边两撇飘逸的胡须。 “在下姑苏沈耘。” 许澄宁忙起身回礼:“沈兄,久仰大名。”又给他引见李、陆二人,“这两位都是在下的同窗,这位是李少威李兄,这位是陆昌兄。” 几人见过了礼,三个同窗互相看看吃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嘴馋,一不小心变作饿死鬼,叫沈兄见笑了。”许澄宁擦擦嘴角道,“沈兄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吃鸡。” 沈耘笑道:“饱得自家君莫管,吃相又何妨?” 他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拿了一块吃起来。陆昌怀疑他是来蹭吃的,便又叫了一只。 沈耘吃了一块,擦了擦手,道:“许小友年纪轻轻便夺得会元,真是年少英才,沈某心里很是佩服。” 沈耘喝了杯茶,道:“沈某曾学过点看相的皮毛,那日在摘星楼见到许小友,见你面目秀美灵慧,却言行愚拙,道你是故作幼态,好博神童风头,心中尚自鄙薄。” 许澄宁低头微微一笑。 “直到春闱前两日,我曾受邀赴了一场书会,带回了一盒五芳斋的点心。我因有些积食没吃。倒是书童嘴馋,偷吃了两块,夜里便开始上吐下泻,不过一天便没了气,问过几个大夫,都说那盒点心没有什么问题。” 许澄宁三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 沈耘抿嘴,低声道:“最后一位老大夫发现,点心里有一味调味用的花粉,与我日常惯饮的茶水相冲。书童平常吃喝的东西,都是与我一样的。” 李少威道:“这幕后之人,也是煞费苦心。” 五芳斋乃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糕点坊,连宫中的贵人都爱吃,寻常人很难求得一盒。且这种糕点,当天食用最佳。若不是沈耘运气好避开了,便只有黯然退场了。 沈耘摇摇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想明白,缘何许小友要避开风头。枉我年过而立,还没有许小友看得透,实在惭愧!” 想明白其中关节后,会试他才果断藏拙,故意考了一个不那么显眼、不叫平安赌坊忌惮的名次。 许澄宁起身合手作揖:“小弟胆小怕事,没有事先提醒沈兄,还望见谅。” 沈耘摆摆手:“许小友言重了,也怪我自视过高,人前多卖弄了几回。此番也算是许小友给我上了一课,往后必当引以为戒。我该谢谢许小友。” 说着郑重一礼。 许澄宁也还礼,然后低声道:“科考还未结束,沈兄行事多加小心。以沈兄的本事,考了二十名,该愤懑不已、大哭一场才是。” 沈耘眼里闪过笑意:“愚兄明白了。” 啪! 他把茶碗一摔,忿忿甩袖而去。 第39章 山来就你 许澄宁气呼呼的:“自己考不过,拿我撒气干什么?简直有辱斯文!” 李少威也道:“人家自恃才高志在榜首,被你截胡,当然不高兴了。” “更不高兴的还在后头呢,”陆昌乐颠颠的,“咱们澄弟不光考了会元还要考状元呢!” 许澄宁心中叹息,就让他图个嘴上乐吧。她可没打算考状元,她需要一个进士的身份傍身,但状元郎的身份太打眼了,早就打算好殿试时适当收收手。 总之,这场春闱,她已经稳了,自己想要的已经拿到了,接下来只消走个过场即可。 现在的结果,应当是平安赌坊满意的。 注金最高的瑾瑜公子和沈耘都不在前列,会元是她这个没什么名次的举子,按往年经验,能得会元的殿试一般出不了一甲,最差也是前十。 按照这个顺心顺意的态势,平安赌坊大约不会再出太多幺蛾子了。 到时只要自己退居二甲,沈耘正常发挥,以那日在摘星楼他出口成章的才华,应是极有希望考得状元的。如此一来,就能把平安赌坊的阴谋粉碎大半了。 “客官,这个茶碗,要多加四文钱。” 许澄宁:…… 杏榜张贴之前,就已经有一份名单被快马加鞭地递送到寿王府。 王府下人接了,直接送到王世子秦弗的书房外。 “许澄宁。” 秦弗看着列在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他啊。” 随从单左看了一眼:“您知道这个人?” “见过一回,一个小鬼。” 秦弗淡淡一笑,把名单递过去:“拿给张老,让他算一算,若按这个榜单,郑家这一次能赚多少?” 单左拿出去,不到一刻钟,一个小厮就捧着名单送回来了。 “张先生说,按这个榜单,郑家此次能赚三百七十万两,因为赌客以百姓居多,所以大约只能拿到四成的赌金,合一百四十八万。 “剩下全由田宅人口抵押,合三条大街八条小巷的宅院铺子,田地三千亩,奴仆两千人。 “郑家有心发展壮大产业,会把宅屋重新拆建,经营新店铺,垄断皇城生意,田地出卖再买回良田,前期投入预估一百万两,经营上三年,盈利至少两千万两。” “也就是说,郑业承耗费数月的心血做这么大一盘生意,短期内只赚四十八万两?”这还不足宁王一月的花销。 从长远看,这的确是极大的利润。但是宁王与郑家动作越来越多,花钱如流水,谁知道三年后是什么光景?他们要的,是当下的钱。 钱从哪里来?当然是百姓口袋里,穷人那里拿不到现钱,就会想方设法引导更多有钱的人给他们上供。 况且,郑家要的可不只是钱,就目前来看,赢面远远不够。 秦弗手指轻轻叩着桌案,吩咐道:“郑业承这个貔貅,区区四十八万两,他不会放在眼里,接下来必定还会有大动作,让人盯紧了,有任何异动立马来禀。” “是!” 秦弗看回那张名单。呼声最大的三个人,只有谢容斐位列前十,梁兆琦和沈耘都在十五之后。 看来父王说的没错,谢允安和谢容斐的确没有文国公父子来的通透明白。 他们需要谢氏的支持,也要防止谢氏做大,迎娶公府二房的谢大小姐为世子妃,并重用文国公父子正是上上之策。将来事成,以文国公府几房人之间的关系,必会互相牵制,外戚构不成威胁。 不过谢容斐这么做也并非没有倚仗,有谢家做靠山,郑业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他下手。 科考由他们父子把持着,郑家万不敢插手给宁王留把柄,只能在这些考生身上做文章,就看他们是想拿谁开刀了。 秦弗眼睛一扫,落在榜首的名字上。 “单右,去查一个人。” 单右应诺:“世子想查谁?” “长安府,许澄宁。” “遵命!” 秦弗点点名单上许澄宁三字,轻声呢喃:“你不就山,山便来就你。有些麻烦,不是想躲就躲得过的。” 会试名次出来后,许澄宁彻底悠哉了。李少威白天去书肆听讲学,晚上回来挑灯苦读,许澄宁顶着他幽怨的目光卧在床上看起了闲书。 “哥哥,哥哥,许哥哥!” 小满哒哒哒跑进来,抱住了她的胳膊。 “哥哥,你是状元,你好厉害啊。”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纠正道:“是会元,不是状元哦。” “不是不是,”小满摇摇头,“大家都押哥哥,哥哥一定是状元!” 许澄宁一惊:“什么押我状元?赌局都封盘了呀。” “又开了,现在赌坊人可多啦!” 许澄宁噔一下腾起身。 “怎么回事?怎么会又开了?” “小满也不知道。”小满晃着脑袋,嘻嘻笑,“爹爹也去了,他说哥哥一定能考状元呢!” 许澄宁心怦怦跳,知道从小满口中再问不出别的,起身穿好衣服就出了门。 朱雀街是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之一,无论早晚,都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而今早诸多店铺却门庭冷落,半个城的人倾巢而出,将一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许澄宁还没走到朱雀街就已经挤不进去了,她看着面前挡得严严实实的脊背攥了攥手,拉住一人问道:“这位大哥,放榜之前赌局明明已经收盘,为何现在又开了?”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人插嘴道。 “我一个在君又来当店小二的兄弟说,昨晚有几个赌徒在酒楼喝醉了酒说了一通胡话,说中状元的一定是许会元,埋怨自个儿押出去钱全打水漂了,还说郑家奸诈,把他们的钱全吞了。” “这话恰好叫郑家的六少爷听见了,郑六少爷也是今年的举人,一心想考状元,冷不丁听见这话发了好一通脾气,把人给打了,还一赌气求到郑七爷跟前,让他再开一次赌局,他要堂堂正正地跟许会元一较高下。” “郑七爷可不差钱,对自己的侄子也宽宥,连夜就通知赌局重新开盘,不光京城开了,郑家在外地的赌坊也全开了,就为了给郑六少爷撑场子。啧啧,有钱人可真能玩!” 许澄宁如鲠在喉,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们来是为了买……” “当然许会元了!”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第40章 谋定后动 “当然许会元了!” “这街上所有人,谁不是冲着许会元来的?” 许澄宁欲哭无泪:“可、可郑六少爷说得也没错,许澄宁考榜首兴许只是侥幸,还不定能考到状元……” “傻小子,你还不知道吧!许会元可是燕竹生燕大儒的高徒!燕大儒是百年一见的奇才,才高八斗,想拜他为师的人数不胜数,可人家等闲之才根本看不入眼,这么多年就收了这一个。他看中的人才,还能有差的!” “对对对,我听人说,许会元就是神童出身,从小考试没有不是头名的。唉!早知道他是燕大儒的徒弟,我第一轮就买定他了,白花了冤枉钱!” “多亏了郑六少爷,咱们才有机会扳回一局,要发大财啦哈哈!” 许澄宁心里憋着一股气,还想冲到摘星楼门前看个究竟,可摩肩擦踵的人潮一下子就把她瘦小的个子淹没了。 大约拥堵得太严重,不多时巡城的兵马卫就过来了。 为首的男子年约二十,剑眉长目,玉面罩着一层寒光,头戴黑色襥头,一身孔雀补子玄色武官制服,腰佩长刀,高坐马背之上,气魄凛凛。 身后那人许澄宁认识,是那个姓陆的巡城副使。前面这个气势逼人的青年,大概就是正使了。 谢容钰冷冷淡淡一抬手,身后的小兵列队横着长棍喝令众人维持秩序。 大约过了两刻钟,朱雀街原本乌泱泱一片此时九曲十八弯地排起了长龙,变得井然有序。 许澄宁顾不上那么多,沿着铺面一溜烟跑到摘星楼门下。隔着人墙,她望见了挂着的榜。 不过一夜之间,她身上的注额已经飙升至一个惊人的数额,远远将沈耘甩在了身后。 而这还不是结束。 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走进楼里,身后两个壮壮的小厮合力抬着一个箱子,一掀盖,满满当当的银锭子晃得人眼疼。 许澄宁看着望不到尽头的人潮,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巨大的肉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往她肩头上叠。 她究竟何德何能,能让满城百姓拖家带口倾家荡产地加码让她去死。 “城东鱼尾胡同铁牛,一百五十两押许澄宁,全赊!” 记账的刷刷写好票子,递给一个一身灰扑扑的中年男人。 男人四五十岁模样,脸庞黄黑,额前皱纹横爬,满脸杂乱的胡茬,身上衣服还有陈旧的补丁和黑灰的污渍。 记账的叮嘱道:“这张是赌据,这张是欠条,你收好了,到时欠的银子就在赌利里头扣。” “欸,欸!” 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叠好两张纸,收进怀里就往外走。 不远处队列有一人招手:“喂!铁牛!你也来买?” 中年男子一脸沧桑地苦笑:“没法子啦!给老娘治病,底子都掏光了,再这样下去,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哩。” “唉!我买过一回了,买岔啦!谁知道许澄宁会是燕大儒教出来的学生呢……” “是啊,是啊,就该买许澄宁,这回不会错了不会错了……” 中年男子低声喃喃着,低头走了。 许澄宁看着他佝偻的脊背,身上一阵阵发寒。 郑业承,你欺人太甚! 会试的名次于郑家而言明明已经是良好的态势,他居然还贪得无厌,一从她身上嗅到商机便想捞一笔更大的,故技重施,制造舆论引导风向。 不仅要让她科举无望,还要把她当成一个靶子,挡住所有人输光赌资后的恶气。 简直厚颜无耻!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没有任何倚仗,暗箭四面八方,她无所遁形。 最好的法子是躲到燕先生那里去。 她猛地往回快走了几步,又顿住了。 燕先生虽然名望高,可家族已经没落,如何抵挡得住郑家的阴谋算计?她过去了,岂不是要牵累到先生? 她不能去。 不光不能去,她还不能躲起来。 她来京城并非孤身一人,郑业承何许人也,岂会因为找不到自己就善罢甘休?肯定会拿李少威、陆昌甚至燕先生逼她现身,再对她下手。 兴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人在时刻盯着她了。 不能轻举妄动。 得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只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终于功成名就被众人追捧从而从容自信,郑业承可以放放心心地对她出招。 谋定而后动。 她心思百转,实际却只是在一瞬间就想通了所有事,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往回走,转过一处梁柱时却撞上了一堵人墙,瘦小的身子被撞得打了半圈儿。 一只温和有力的胳膊拉住了她,耳边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 “小兄弟,你没事吧?” 第41章 再遇梁兆琦 许澄宁抬起头,见来者面如冠玉,锦衣翩翩,目光柔和而关切。 她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上次在芙蓉楼下遇到的梁四公子。 “真抱歉,又撞了你一次。” 梁兆琦见她还有些怔忡,脸上浮起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稚气,不由露出笑容,伸着胳膊帮她挡开往来匆匆的行人,牵引着走到空阔处。 “冒昧问一声,贤弟可是许澄宁?” 许澄宁听他这么说,心里暗暗生出两分警惕,面上不露分毫:“小生正是,梁公子有礼了。” “果然是你。”梁兆琦微笑中含着一丝惊喜,“上回相遇,得贤弟相助,一直想报恩,奈何寻人无路。所幸今日遇到了,贤弟可否赏个面子,与我到茶馆一叙?” 许澄宁眨眨眼,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戒备与犹豫,被梁兆琦捕捉到了。 “贤弟别误会,梁某只是有话与你说。你于我有恩,我断不会恩将仇报。” 许澄宁思及那日街上梁兆琦那板正的模样,心想论厚黑他还能比得过自己?她倒要看看他有何贵干。 梁兆琦不负明玉公子之名,温润有礼,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与许澄宁说话时会优雅地微微侧身倾耳,声音清朗如泉水,能淌到人的心坎里去。 二人同行来到一家茶馆,要了一个雅间。 梁兆琦扶着袖子,亲自斟茶,袅袅的白烟朦胧了他白净的脸庞。 “我虚长你几岁,唤你澄宁可否?” 梁兆琦微笑着问。他的目光温柔细腻,正像二月细润的春雨,能浇灭一切的浮华与急躁。 许澄宁淡笑:“梁兄随意。” 梁兆琦端起茶碗示意了一下,浅啜了一口,缓缓道:“我要多谢澄宁。那日,我几乎一只脚踏进了牢门,若非得澄宁一句提点,只怕再无出头之日。” 许澄宁十分客气:“也是梁公子机警,不然也识破不了他们的阴谋。” 梁兆琦一笑:“我事后去查,知道了陷害我之人是谁,草蛇灰线中,无意间查到郑家的一些动作。” 许澄宁抬眼,视线与梁兆琦对上。 “果然你早就看出不对劲了。”梁兆琦语气温和却十分笃定,“听说,摘星楼在摆赌局的时候,长安府许解元突然出现,言行稚拙,状如小儿,十分不可信,惹得大家纷纷改注。” 他单手撑着下巴微微一笑:“当时我还在想,这个小孩,倒是误打误撞躲过去了。” 许澄宁淡定喝茶。 “等到会试放榜我才知,许澄宁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然后我就想到了你,十来岁的漂亮少年,聪慧过人,除了你,别无他想。” 聪慧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被郑家逼得毫无退路。 许澄宁坦然直视他:“梁公子跟在下说这些,有何指教?” “我想帮你。” 梁兆琦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纸上所写,是鸿书巷一处宅院,屋主是丙戌年进士,因为外放,屋子便空置下来。” “我与他有些交情,偶尔会派人去帮忙照看,整个京城知道我们二人关系的少之又少。你藏身于此安心备考,郑业承的人找不到这里。” 许澄宁手指几不可察地在桌上点了两下,忽然问:“梁公子就不怕,我在你安排的宅院里出了事,到时郑业承顺水推舟把事情推到你头上,不仅一举两得,还全身而退?” 梁兆琦道:“澄宁放心,平襄侯府虽比不得郑家家大业大,却也有自己的势力,我会派人守住宅子,绝不会让你出事。” 许澄宁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叹道:“梁公子说得极是,小可无权无势,郑家要害我,我如何抵挡得住?” “可是,躲起来,也不是个办法。” 梁兆琦很认真地听她说完:“澄宁怎么说?” “当然不能躲,非但不能躲,我还得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许澄宁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扬起下巴。 “现在,我可是老百姓眼里的财神爷,他们一定不想我出事,只要在老百姓们的眼皮子底下,郑家就不敢轻易对我动手。” 梁兆琦眼睛一亮:“好主意!” “我找人放出郑家欲对你不利的消息,郑业承定不敢轻举妄动。” 许澄宁手指在碗口抚了抚,压低了声音道:“梁公子,小弟斗胆问一句,你觉得,宁王殿下如何?可堪为储?” 第42章 远避 她突然妄议国本,这在读书人之间其实并不寻常,但对于勋贵子弟就敏感了些。 梁兆琦瞬间变得严肃起来,锁着眉头,左右看了看,才把身子前倾,低低道:“才不及,志不立,德不配位。” “数代以来君王整饬朝纲以加固君权,若宁王上位,江山姓秦姓郑就要另当别论了。” “我听闻,世家之流,最忌讳结党站队。”许澄宁道。 梁兆琦义正词严:“虽不站队,也不能让才德有缺者登极,否则就是祸害江山百姓。” “那便好办了。”许澄宁微微一笑,“梁公子,你若不愿梁家卷入国本之争,插手郑家之事,就不能你来做。” 梁兆琦微微睁大眼:“你的意思是……” “梁公子放心,这不是站队,而是不站谁的队。” 梁兆琦垂眸看着碗里的清茶:“可端王寿王,岂会受人摆布?” “这怎么是摆布呢?”许澄宁坦然道,“难道他们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就不会被宁王视为眼中钉了?互惠互利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梁兆琦思索过后终于下定决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安排的。这几日,澄宁多加小心。” 许澄宁拱手冲他郑重一揖:“多谢梁公子鼎力相助。” 梁兆琦也回礼,笑道:“澄宁客气了。若不嫌弃,唤我梁大哥便是。” 许澄宁从善如流。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许澄宁先离开了茶馆,站在街上,她把笑容收起,回首朝那间茶室望了一眼。 她对京城勋贵之家了解有限,并不知平襄侯府权势几何,且不说梁兆琦自己上次险些被害便说明侯府并非坚固得如铁桶一般,单论她自己,怎么也不可能相信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人。 她从不把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她无权无势,单靠自己永远只会被动挨打。 不如借梁兆琦之手,把水搅浑了,化被动为主动。 “阿澄!” 李少威从远处跑来,发丝微微凌乱,显然已经找了她许久。 “我听说了。” “回去说。” 两人一同回了马家,关上门窗,许澄宁才细细跟李少威说了一番自己的猜测。 李少威握紧了拳头又惊又怒:“郑家……简直欺人太甚!” “如何愤慨都没有用了,最要紧的是应对郑家的手段。少威兄,接下来几日无论我去了哪里,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过问也不要理会,假装不知道。” 李少威愕然反对:“这不成……” “你一定要听我的。”许澄宁道,“那是郑家,手眼通天,并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你帮我躲藏遮掩他们对付起来就费劲了,相反,我多一个帮手,他们就多了一个牵制我的筹码。” “还不如不躲不藏,让他们冲着我来,阴谋阳谋,也好叫我看得清楚明白。”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赌局再开,她看到了一些之前没看到的东西。比如状元人选一百五十两的起步赌金。 据她所知,皇城内屋宅价格为几十两到数万两不等,最小最破旧的宅屋也值四十两。 再是奴婢卖身价,老人小孩不值钱,女子十二岁至二十五岁、男子十二岁到四十五岁价最高,可值十五到二十两。 据京城货价和工钱推测,能在京城有自己的屋宅的人家,不算田产,家中存银大约五到三十两。按一户五口人算,一百五十两,正好是他们负担不起但又胆敢一试的数额。 假如郑家诡计得逞,皇城之内将有大片屋宅店铺地皮为他们所有,浅一点看,他们可以用这些产业赚取更多钱财,可深一点看呢? 大半个皇城都成了郑家的人郑家的地,真到了皇子夺位的时候,宁王轻而易举就能控制皇城。 还有那些卖身为奴的人,他们又会去哪里?成了宁王的仆?还是宁王的兵? 李少威攥住了她的胳膊:“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身处险境,连你的安危都一无所知,叫我怎么安心!” 许澄宁安抚他:“你我同窗这么久,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我有自保的手段,绝不会让自己置身危险中。” 说罢,在他耳畔低低耳语了一阵。 当天下午,与许会元同住的举人李少威拎了个包袱,避瘟疫一般匆匆忙忙搬进了陆记商铺,一连数日不回,把许会元一人丢在了马家。 而许会元大概是春风得意,也开始终日在外四处流连,不务正业起来。 第43章 厉害的不是他 梁兆琦一连几日闭门家中,终于在这一天出门来了一家茶馆。 “少爷,到了。” 梁兆琦跳下马车,抬头看见招扬的幌子,“三味茶馆”四个墨黑大字随风泛起波澜。 他定了定神,抬步走了进去。 “客官,几位?” “订了雅室的。”奴仆举起玉牌。 “好嘞!天字三号,这边请。” 小二领着梁兆琦进了雅间,摆上茶汤茶点,自退了出去。梁兆琦打发仆从去买东西,雅间门合上,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梁兆琦放下茶盏,起身对着一侧行礼,朗声道:“草民参见殿下。” 雅室一侧的摆着两道屏风,一名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寿王世子,秦弗。 “免礼。” 秦弗于席上坐下,翻开一只茶盏自行斟了茶。 “梁四公子,坐吧。” 梁兆琦谢过,坐到了秦弗对面。 “四公子约孤前来,所为何事?” 梁兆琦正色:“关于郑家赌局之事,草民略知一二。郑业承欲引全城百姓押许会元为状元,然后对他下手以谋利,许会元如今处境堪忧。” 出乎意料的,秦弗脸上没有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梁兆琦看不出他心中所思,心里琢磨了一下,继续道:“许会元出了意外,郑家必能从中获取重利,想必世子您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秦弗放下茶盏,气定神闲:“那又如何?” “不过一个小小的地方举人,年幼无知,便是郑家不出手,他就一定能考得金榜?” 梁兆琦一听,暗暗焦急。 “郑家此举,不但事关诸王势力,也关系苍生百姓……” 秦弗淡笑:“孤若想毁掉郑家的布局,有的是法子,一个许会元还没那么重要,孤从不做无用之事。” “梁公子若想劝我救一把许会元,这个理由还不够分量,不妨再想想,拿什么说服我?” 他说话不轻不重,可这清朗的音调偏偏就是让人品出一丝不可转移的意思来。梁兆琦有些束手无策,恍然记起那日临别前,许澄宁对他道: “梁大哥若想说动瑞寿二王插手此事,单是为了保住我这一个理由只怕不行,一个许澄宁在天潢贵胄眼里算什么?” “与其请他们庇护我,倒不如让他们对付郑家。郑家在乎的不外乎是钱,生意做得大,手脚伸得长,胸膛便会露出来,趁这个时候他们紧盯着赌坊无暇他顾,给他们其他生意找找麻烦,必然一击即中……” 梁兆琦攥了攥手,抬起头来。 “草民有一计……” 半个时辰后,梁兆琦出了茶馆,候在马车旁的仆从赶紧迎过去,伺候他上了马车,马车轱辘辘走了。 秦弗负手站在窗前,隔着窗扇看马车远去。单右在一旁道:“没想到梁四公子还挺厉害的,想出这么阴损的招儿。” 秦弗呵一声冷笑。 “厉害的可不是他。” 单右一愣:“啊?那是谁?” 秦弗不答,垂眸看着茶盏里的茶汤,手指点着盏沿,忽道: “点两个人,暗中跟着许澄宁,不要被郑家的人察觉。” 郑家。 管事由奴仆领着,匆匆穿过回廊,身后跟两个抱着账册的小厮,一行人轻车熟路来到花园,看到石桌上摆着瓜果点心酒水,旁边躺椅上仰躺着一人,金褐色锦衣,腰间系着两只香囊两块玉佩,一把檀木柄的折扇打开盖在脸上。 “七爷。” 奴仆小小声声叫了一句,比猫步还轻,见他没醒,又叫了一声。 “七爷,何管事,送账本来了。” 折扇底下传来一道慵慵懒懒的声音:“放下吧。” “欸!” 何管事从小厮手里接过账本,放在石桌上,又翻到主子该看的那一页,然后便叠着手候在一旁。 郑业承睡够了,坐起来伸个懒腰。他三十多岁模样,面容十分白皙,细长脸,鹰钩鼻,唇上两撇小胡子,喝过茶后就拿过账本,看似随意地翻了翻就丢回去。 “去年三月,扬州漕运我们承包了八成有余,获利万金,今年,同样的时节同样的货,却不足七千。怎么?起了一个宝利船行你们就斗不过了?嗯?” 何管事额角冒汗:“七爷息怒,小的一会儿就去信叫他们机灵点。” 郑业承没理会他,闭着眼道:“宝利的船是哪里做的?” 何管事一听,恍然大喜:“小的明白!一定给七爷办得妥当!” “还有,”郑业承拿扇子敲了敲另一本账本,“春衫正卖得好,紧着裁衣的时候,怎么蜀锦和那批西域来的七色琉璃缎还没运到?” “快了快了,那头路况不好,绕了路了,十日内一定到。几十万金的单子,万不敢有差池。” 郑业承又一针见血地问了几处不对的地方,听何管事满头大汗地一一答来,才丢开账本,又躺下了。 “赌坊那头,怎样了?” 何管事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捧上:“七爷您看,已经这个数了。” 郑业承接过看了一眼,嘴角勾起淡淡的讥笑。 “那个许澄宁,什么反应?” 何管事弯下腰,低声道:“七爷,许澄宁恐怕是猜到了。” “哦?” “底下人说,跟许澄宁住一起有一个姓李的书生,比许澄宁年长几岁,平时对他也多有照拂,可一听说赌局又开,吓得马上离许澄宁远远的。” “许澄宁大概也怕我们暗中下手,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成天在外头乱逛,什么食斋、书肆、书画金石铺子通通都去,便是咱们的铺子也敢去,到处招摇。连云香斋的老板都知道了他,还亲手赠予了一方澄泥砚,说要保佑他殿试稳中状元。” 郑业承一听,嗤笑出声:“愚不可及。想在老百姓的眼皮子底下保平安,殊不知反而便利了我们行事,哪个地方没几个泼猴混帐,恰好冲撞了许会元,谁又能怪到郑家的头上?” 何管事露出笑容,点头附和:“七爷说的是,小的已安排了人,定不会让他进得了集贤殿。” 郑业承眯眼看着纸张上的数额,转念间便已算出了这个赌盘收益几何。真金白银且不说,光是还不清赌债不得不卖身为奴的年轻男子便可达万数,届时这些人明面上会由郑家货船押往各处充当苦力,实则会被送到一处秘密的山谷,操兵练马,成为宁王的私兵。 而半座京城的宅子铺子京郊的大片地皮田地从此烙上郑姓,将来皇子夺嫡,宁王与郑家便能先一步占领京城,扑杀诸王。 古来诸王夺位,一要兵马,二要形势。需知便是声势最盛的寿王,他也没有兵权。而宁王二者兼得,胜券在握。 因此,这场赌局,至关重要。 “别留下,任何,麻烦。” 郑业承面无表情叮嘱道。 第44章 圈套 整日在外招摇的许澄宁正在一个小面摊上吃午膳。 她已经几天没有回马家了,起初几天她并不杯弓蛇影,而是满京城游走,晚上便歇在精心挑选的客栈。赌局还在继续,注额一直在上涨,郑业承疯了才会开盘没几天就把她解决掉。 但她依旧每过一天对郑家的恨意就深一分。 她真的快没钱了…… 许澄宁心里默默叹气,把面汤喝完,留下几个铜板刚要起身,忽听有人说道: “那个许会元果真是年少英才啊,谈吐文雅,书画一绝,庐仙楼的掌柜爱才,特地将珍藏多年的‘云泷四宝’赠予他!” “那不是前朝的古物么?价值千金啊……” 她没有去过庐仙楼…… 郑家出手了! 有一个假的许澄宁在四处晃悠混淆视听,真的许澄宁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到时死讯再传开,大家一直都看着“许澄宁”,无凭无据的,总不能说是郑家捣的鬼吧?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呢。 许澄宁起身往外走去,风扬起她宽松的衣袍,吹散身后人的碎碎闲语。 刚下过雨的青石路面湿湿嗒嗒的,延绵向远处有高高挂起的彩楼和幌子,路上行人和小贩正慢慢悠悠地行走。 许澄宁看着路面上一汪浅浅的积水,举步踩下,沿着街边小摊一路逛一路看。 京城小摊小贩手工艺人不少,手艺也极不错。许澄宁拿起一个小泥塑看了看,忽然瞥见手边放着几个琉璃材质的净瓶,她眼睛一亮,放下泥塑,拿起一只赏玩起来。 “公子好眼光,这可是有名的老匠人亲手做的,他的作坊在民间有名得很,您拿一件,只要四两……” 许澄宁微微笑着,举着瓶子仔细看。琉璃瓶子比一只成人的手掌大一些,随着瓶身慢慢转动,晶莹剔透的流云漓彩光影流转,映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子。 左后方的摊子边上假装买东西的两人,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跟着她的人。 两个大男人一起逛街,手里捏着钗环绒花装模作样地挑选。 郑家派来的人不咋灵光啊。 许澄宁放下琉璃瓶子,朝摊主道了声谢,然后闲步进了一家笔墨斋。 雨刚下过不久,屋檐边上挂着一串水滴,慢慢汇集,在她走近的那一刻终于滑落。 许澄宁抬手,冰凉的水滴落在袖口,往眼上一擦,两道粗浓的眉毛转眼变作两道秀丽的细眉。 “客官里边请,随便看随便挑啊!” 货架间人来往穿梭擦肩而过,她扯松发带,以手作梳快速将头发叠成一个螺髻,脚下不停歇转过另一排货架,手指压上一方印台,把唇抹红,食指在眉间勾勒出一朵花钿。 “把上月收的那幅《山寺春水图》拿出来包好,一会儿有人来拿。” “欸好嘞!” 伙计到最后一排放字画的货架拿了画,疑惑地搔了搔头:“咦,那块盖画儿的布哪儿去了?” …… “这么久还没出来?” 两个汉子借着门柱遮挡,死死盯着对面的笔墨斋门口。 忽而隔壁的衣料铺子走出一双男女,男子撑开油纸伞,女子披着披风,看着十分娇小,她钻进伞下,两人相携离去,远远看去,就跟画一样美好。 “看什么看!”黑脸汉子没好气地捅醒分神的伙伴,“我问你话呢!你还不盯着点儿!” 同伙愣愣点头,才道:“看着呢,没跑!指不定又仗着才名跟掌柜的要名砚呢!继续等着就是!” 许澄宁回头,看已经走出很长的一段距离,应该安全了。 她转头,对身边共撑一伞的男子颔首道谢。 “不必客气,姑娘家在何处,我送你。” “雨已停,我自己回去便好。今日多谢公子。” 告别过男子,她沿着无人的小巷快步走,同时擦掉脸上的红色,快速把头发挽回男子髻,扯开“披风”,扯开里面还是那身青白的儒衫。 把布一掀,她目标明确地往城东赶去。 “跟丢了?” 秦弗合上书,抬起头,清冷的目光如箭般锐利。 “是。进了一家笔墨斋许久都没动静,我们偷偷进去查探才知人早就不见了,过了两个时辰,才在浣花江边发现了踪影。” “郑家的人不知道,在外头蹲了三个时辰。” “呵。” 秦弗笑了一声,仿佛很是开怀。 单右不明所以,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 “这个许澄宁还有点小聪明,殿下,他不会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躲到殿试那日吧?” 秦弗挑眉:“他没你蠢。” 单右被一怼,摸了摸鼻子。 秦弗喝了口茶,举着一只细腻剔透的青釉茶盏细细端详。 “但看明日,究竟是谁入了谁的圈套。” 明明连晌午都未到,天却灰蒙蒙的,雨停了没多久,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昏暗的小庙冷飕飕的,许澄宁裹紧了衣裳,走到门口向外眺望。 门前不远处便横卧着浣花江,此时风雨飘荡,河水翻涌得厉害,大雨倾盆洒进河里,黑水如汤沸般涌起硕大的水花。 电闪而过,雷鸣随之而来,像黑水恐怖的嘶吼声,黑色的浪张开了一张大嘴,吞噬着黑暗中的一切。 许澄宁猛地转身,抓起供奉在神像面前的果子和油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寂寥无人的小庙里,她小兽一般窸窸窣窣的啃食声被风雨声盖过,神龛上的塑像发出阴森的幽光。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风雨声渐小了,滴滴答答的,隐约还听见了人声。 许澄宁拿手遮着头顶走出去,往路那头看才发现是商队卸货,油布底下全是满满当当的货物,数十匹马被雨淋得油光锃亮。 一个恍神间,只听到一个凶狠的响鼻,车队里突然有两匹马发了疯似的冲过来,马蹄朝她扬起那一瞬间,许澄宁跑向另一侧躲过。 捆扎货物的绳子却恰在此时断开,一个货箱颠簸被甩出来,正好砸向许澄宁后背。 纸片般的小人被撞飞,落入浣花江,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马怎么了?货没事吧?” “丢了一箱,坏不了……” 水里的小人奋力扑腾着,一个浪涌过来,啵的一下,不见了。 第45章 出事 何管事敲开了郑业承的书房,弓着身子走进去,恭恭敬敬道:“七爷,事成了。” 郑业承好像没听到似的,翻过了一页账本,目不斜视:“人在哪?” “浣花江里,水流得急,必死无疑。” “死要见尸。” “七爷放心等雨停了就派人去捞,那个假冒的,再让他蹦跶几日,小的不会让所有认识许澄宁的人见到他,绝不会有纰漏……” “七爷!七爷!不好了七爷!” 一名男子一身湿漉漉地跑进来,跌跌撞撞趴跪在地上,抖着声音道:“汝、汝州铁矿出事了!” 郑业承把账本一摔,目似两道利箭:“你说什么?!” “陈师傅那座窑炉混进了硝石,炸、炸了。陈师傅死了,那个精铁方子,也没有留下……” 郑业承起伏的脊背仿佛怒极的野兽,猛地砸过去一只镇纸。 “狗东西!我养你们有何用!” 他拍案而起,狠狠踹了那头破血流的人几脚,大步就朝门外走去。 铁矿是大事,他必须亲自跑一趟。 还没走到门口,二门外几里哇啦又有人在高呼: “七爷,大事不好!车队在幽州遭山贼,绸缎保住了,可那件要给圣上的寿礼,被抢了!” “七爷,扬州船行走水了!幸而救火及时,货物烧毁不多,但是烧坏了十条货船!” 郑业承闭了闭眼,胸口剧烈的起伏慢慢平缓下去。 刚刚他只是一时急怒,现在所有事情一起发生堆到眼前,他反而看清了真相,冷静下来想想,无非是想趁赌坊这边繁忙,恶心恶心他罢了。 他郑业承还不把这些小把戏放在眼里。 “汝州那边我亲自去一趟,另两处,叫赵勇和四少爷去安排!何魏,你看好赌坊的事,出了一点差池……” “我让你狗头不保!” 何魏汗如雨下,连连应声。 ……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一直到晚上,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下掉。 李少威握着书卷,不时看看窗外的夜幕,半天没有翻动。 他这心神不宁的模样连心大的陆昌都察觉到了,在李少威面前晃了晃手,拍拍后背道:“你别担心啦,雨这么大,送信的耽搁了也说不定。” 李少威搬过来后,许澄宁每两天就让人递个纸条过来报平安,今天正是送信的日子,却比以往要晚了两个时辰。 李少威扯扯嘴角,刚要说好,陆家的掌柜在门口敲响了。 “少爷,许公子的信来啦!送信的小童说,怕弄湿了纸,这才晚了。” 陆昌笑嘻嘻地指指门口:“你看吧!” 说着拿过一看,笑嘻嘻地扬着纸笺道:“今天也是平安啦!” 李少威接过去看了一眼,字的确是许澄宁的字,脸上扯出个笑,点头道:“嗯,是平安。” 说完就转过身去,捏紧了拳头。 她出事了…… “少威兄,之后的日子,不论外面有什么传言你都不要信。若我身在外有事告知于你,口头传信,每三字取信一字,最后面我会加上‘劳君往墨香斋替我捎半刀次青纸’,一字不差; “书面传信,晴天,我就在纸笺左下角画一枝山桃花,雨天,我就画一只黄梨。 “若这两样都没有,定是有人冒名,你不要轻信,也切勿轻举妄动,等我安全定会设法传讯与你。 “倘若殿试前一日还没有我的消息,你便悄悄前往端王府或是寿王府,以我之名求见王爷。” 黄梨是长安府学里一只吃百家饭的流浪猫,许澄宁没事就喜欢在纸上随手涂鸦那只懒洋洋的猫儿,憨态可掬,那股子随性而熟练的神韵,李少威早就刻印在了心里。 今天该画黄梨了,送来的,却依旧是一枝山桃花,而且花蕊里,也没有“平安”二字。 李少威有一股冲动,想冲出去找她,可理智让他死死地抓住了桌沿。 那日她叮嘱自己的话犹在耳旁,她什么都算到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呢? 那,就再等等吧。 等她的黄梨。 四更天,城里一片黑沉沉的寂静,只偶尔有一两声打更的梆梆声。 铁牛打着个昏黄的灯笼,徒步走回家。 他是个泥瓦匠,白天给人砌砖盖瓦,晚上去窑里烧砖。不仅能赚两份工钱,烧的砖也不愁销路。 这个时候回家,还能睡两个时辰。 他走了许久总算到了家,刚推开家门,脚下突然碰到一团湿漉漉的活物,铁牛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水鬼,手已经抓过了一把锹子刚要举起来,却听见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 “你叫铁牛,在平安赌坊下了状元注,一旦赌输你的屋子都要抵押家人全都要卖身为奴。” 水鬼抬起头,一字一句: “我是今科会元许澄宁,赌坊要害我,你救我一命,我必考取状元,让你把钱都赢回来!” 第46章 高热 早市开不久,济仁堂的伙计打着哈欠刚打开药堂的门扇,铁牛就急匆匆地跑来了,满头大汗。 “俺娃昨晚着了风寒,发高热了!劳烦给抓点药!” 他递上一张药方子,伙计接过去看了看,转头就去抓药。 他干这行几年了,颇有经验,这药方子上面的字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个行脚大夫写的。 这些穷鬼为了省几个臭钱,愣是不肯上医馆看病,找些不入流的人看了之后再上药堂抓药,这些他见得多了。 左右是人家自己的事,就是药方子吃死了人,他也管不着。 伙计很快抓好了几副药,铁牛又道:“再拿瓶好一点的金疮药,唉,前两天摔了一跤,腰疼得厉害,夜里睡不着……” “五两二钱。” 对老百姓来说,已经是好大一笔开支了。铁牛却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就掏了银子,然后捧着药回了家。 铁牛娘子正在洗衣裳,一边洗一边掉眼泪,眼睛早已哭肿了。 铁牛拉她进屋,压低了声往小阁楼望了一眼:“咋样了?” 铁牛娘子泣不成声:“还在烧,越来越烫……你瞧……” 她从盆子里拿了件衣服展开给丈夫看,衣料上卡着砂粒,磨破了几处大口子,最大的口子从肩膀一直斜撕到后腰,上边还有大片暗红的血印子。 铁牛脸一皱,眼里也泛出了泪花:“造孽!” 铁牛娘子哭道:“你说,他能行吗?如果熬不过去,咱们不光屋子要卖掉,全家都得卖身当奴婢,一辈子翻不了身!三儿他,才六岁啊!” 铁牛心里也苦涩。他上有老下有小,夫妻俩每日起早贪黑将将能不饿肚子,攒下几个小钱,可老母病重却把家底花了个七七八八。 因为许会元名声太响,让人觉得状元必中无疑,夫妻俩也是商量了好久,咬咬牙才决定赌一把。 谁能想到,赌坊还会在背后玩这些个阴的。 “你赶紧去熬药,把多出的两味药挑出来,就照许公子说的法子熬。我去把鸡杀了,你熬点鸡汤给许公子喝。”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是进退两难,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许公子能够好起来,考中状元。 虽是这么安慰自己,但铁牛心里知道希望渺茫。离殿试还有几天啊,许公子现在连床都下不来,额头烫得都能热锅子。 铁牛娘子也明白这个道理,含着泪点头。 “记住公子说的,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赌坊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家里多了个人,也别让咱娘和孩子们知道。” “我晓得。” 许澄宁昏昏沉沉,身体一半像被烈火炙烤,一半像在冰湖里溺水,混乱的梦境与记忆冲撞着她,耳边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劝她速速醒来,一个诱哄她就这么睡下去,你推我挤,让她的头脑几乎快要炸裂。 “许公子,许公子……醒醒,快醒醒……” 不知叫了多久,几乎都带上了哭腔,许澄宁才眉头一皱,慢慢睁开了眼。 铁牛娘子大喜:“公子可醒了!该喝药了!” 许澄宁昏昏沉沉,浑身无力地被她扶起来,涣散的意识微微回笼后,她看见面前摆了一张破旧的木几,上面放着吃食还有药汤。 许澄宁看着眼前漆黑的汤药,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的处境。 心里叹气。 早知道郑家这一关是不可能躲得过的,浣花江是她为自己选的遇害方式,虽然十分凶险,但至少命数在天而不在郑家。 真的任由郑家真刀真枪砍上来,当自己是话本里的江湖大英雄,刀剑之下永远都能留着一口气? 做梦呢。 “多谢……婶子。” 饭食是一碗熬得稠稠的粥,一碟子青菜,两个鸡蛋,还有一瓦罐鸡汤。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极奢侈的一顿了。 她半夜造访,铁牛叫醒婆娘,夫妻两个把她救了下来。那时她已经浑身湿透发着高烧,落了一身的伤。 但怕出什么意外,一碗姜汤下去就哆哆嗦嗦地把郑家的所作所为说了出来,夫妻俩差点哭晕过去。 她解释完,自己换好衣服,叮嘱好一切,才任由自己晕死过去。 看着铁牛娘子红肿的眼睛,许澄宁无力安慰她,而是拿起勺子,抖着手地把所有饭菜都吃干净,又端过药一饮而尽。 铁牛娘子不由放心了几许,看着许澄宁的模样,心也是一揪一揪地难受。 多么漂亮又懂事的孩子,大儿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娘怀里撒娇,许公子却已经能够自己安排妥当所有事务,独当一面。 “许公子,金疮药在这,婶子帮你涂?” 第47章 黄梨 许澄宁摇摇头:“多谢婶子好意,我自己来。” 等铁牛娘子下了楼,许澄宁才慢慢地,一点点解开了中衣。 身上太疼了…… 手因为扒久了河石,十指不自然地弯曲着,腿上是各种淤青和血痕,腹部还好大一片擦伤和撞伤,后背在河里的时候被水冲得,撞到了河石。 她龇着牙艰难给自己上完药,捂着滚烫的额头又躺下了。 她要养好身子,才有力气让别人倒霉。 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中间喝了四回药,到了第二日夜里却滚滚地发起了高热,任凭铁牛娘子怎么叫都醒不来。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铁牛娘子绝望地哭起来:“我们去请个大夫吧?” 铁牛咬紧了牙根:“许公子说不能请……” “那怎么办?看他就这么继续烧下去吗?等着一家人全被当成奴婢卖掉吗?”铁牛娘子捂着脸呜呜地哭,“我不要……” “要不然,咱们去告官吧?去告郑家……” “不行!”铁牛斩钉截铁,“这样咱们一家都得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这么下去!他要死啦!” “我出去,我出去想办法……” 铁牛哆哆嗦嗦,一闷头扎进了雨幕之中。 外面暴雨如注,寥寥几个行人举着伞健步如飞。江边一株巨大槐树树冠如盖,底下站着一老一小两人,身后一个“妙手回春”的幡子斜斜靠着树干,已经全部打湿了。 铁牛把心一横,冲上去大声道:“老人家!进屋里躲雨吧!” 老大夫没有拒绝,由童子扶着进了铁牛家,诚心向铁牛致谢。 铁牛心不在焉没接话:“大夫,我有一侄儿前两天贪玩掉进了湖里,高烧了几天一直醒不来,您能不能给开个方子……” 大夫答应了,细细问过病症后就从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味药丸,也不收钱。按照医嘱给许澄宁服下后,许是对了症,到了晚上烧便一点点降了下来。第二天早上,人竟醒了。 许澄宁口干得厉害,醒来便沙哑着问道:“今天几日了?” 铁牛娘子端来一杯水喂她喝下:“公子放心,再两日才是殿试呢,你刚退烧,快躺下好好歇养。” “公子你烧了整整三天两夜,可是吓死我们了,还好遇到了一个神医,一副药就退烧了。” 许澄宁惊了一下:“大夫来看过了?” “公子放心,没看过你,只是问了病症,留了药而已。” 许澄宁接过药瓶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大病初愈她什么也闻不出来,索性作罢,只向铁牛娘子要了笔墨。 李少威等了整整三天,后日便是殿试了,仍然没有收到许澄宁的只言片语,他再也等不得,一捶桌便往端王府去了。 “我们王爷不见你,快走吧!” 冷冰冰的朱门大户第三次将他拒之门外,李少威呆愣在那里,恍然想起许澄宁说的那句“既然官府不给我公道,那我就自己来讨”。 她说那句话时,神情坚定又冰冷,而此刻他终于体会到她那种因无计可施而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心情。 他珍之爱之恨不得捧在手心的宝贝,在权贵的眼里不过蝼蚁一只,命贱如斯,所谓父母官,所谓爱民如子,全是屁话。 李少威定了定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到陆记商铺。 门口站着一个汉子,李少威没留意到擦肩而过。 “是长安府的李少威李举人吗?您要的半刀次青纸我给捎来了。” 李少威一怔,转头看向来人,点头:“是我要的,且让我验验货。” 铁牛忙跟着他走,一进内间,李少威便转过身,定定地看来。 铁牛放下宣纸,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笺递过去。 纸笺上纸短短两句话,左下角画了正慵懒睡觉的黄梨。 李少威绷紧了数日的脸皮终于绽出笑意,激动地一把抓住了铁牛的手。 “他,可还好?” 铁牛拿手挡着嘴,小声道:“掉进了河里,烧了整整两日,昨儿烧退了,精神多了。” 李少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从袖袋里掏了点碎银给铁牛。 “多谢大叔跑这一趟,劳烦您替我看顾好他,这里是一点碎银,您收着。” “应该的应该的。” 陆昌下楼来,发现李少威端了几天的死人脸居然笑了,眼睛很亮:“昌弟,想不想去下注?” “平安,务念。” 秦弗拿着一张纸念道。 “人现在在鱼尾巷,救人的是这次的赌客,病了两三天,我们安排的人已经送了药过去,现在烧已经退了,还在休养,下游假尸首也安排妥当了。” 单右说着看了一眼纸条,哈了一声:“读书人怎么还写白字呢!” 秦弗看他一眼没说话。每三字取信一字,连起来便是‘务行一注’。 他捏碎纸条丢掉,转身看向窗外,摘星楼门口至今还有不少人兴冲冲地去下注,不少人带着奴仆一抬一抬地往楼里搬银子,然后扬着票据喜气洋洋地离开。 “一百万两,押许澄宁。” 秦弗突然说道。 单右下意识道是,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秦弗转头看他:“怎么?” “没、没有,只是……” “现银不够,跟赌坊打个欠条。” 第48章 殿试 接到寿王府的赌票后,何魏一个激灵跳起来,不知该不该接,顿时犯了愁,于是再一次去主家要主意。郑七爷往汝州去还没回转,他权衡了下,冒昧叨扰了郑老太爷。 郑老太爷年纪大了,现在已经很少管事,养了一身白花花的肥肉,裹在上好的绸缎里,看着就是个痴肥无害的富家翁。 “秦弗也要下注?” 郑世恩很吃惊。 “是,而且一两银子没带,直接要赊一百万两,押许澄宁状元。”何魏小心试探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当然有诈! 寿王这个儿子,外表看着风流倜傥举世无双,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坏心眼,最会挖坑埋人,郑老太爷几个儿子在他手下吃过不少暗亏,可以说比起寿王本人,他们更忌惮的是这个心眼坏透了的世子。 他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样? “那个小举人,死了没?” 郑世恩语气平常地就像在问,自己养的小猫小狗今天吃饭了没。 “死透了,昨儿已在河里捞到了尸首。” “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 “这么说来,那兔崽子其实是虚晃一枪,想趁着老七不在,给赌坊找麻烦,有意让人以为郑氏无信。” 他这是仗着寿王府有恃无恐,笃定郑家不敢接他的赌注,还会被他晃得心烦意乱。 便是真的接了,最后他赌错了人,也大可跑到他的皇帝爷爷跟前哭诉两句赖掉这笔账。 郑世恩冷笑,那就看他赖不赖得掉了。 “接!他敢捋虎须,就让他知道,郑家不是好惹的。” “我等着他哭着求到我跟前来!” 转眼就到了殿试这日。 铁牛赶着车一路来到宫门前,许澄宁悄悄掀开车帘仔仔细细地查看,果然看见了藏在隐蔽处的人。 郑家真是阴魂不散。 正暗暗想着对策,忽然看到一个清瘦如竹的背影,许澄宁跳下车,小鸟般飞奔过去。 “爹!” 沈耘冷不防被扯住袖子,愕然看见一张小包子脸正仰望着他。 许澄宁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又叫了一句:“爹。” 沈耘一怔,然后哈哈笑起来,摸摸她的头:“仓儿啊,你怎么来了?” “您忘带了云生砚,它能保佑您鱼跃龙门,一举高中,我给爹爹送过来。” 沈耘十分慈爱地说乖儿子,许澄宁一脸孺慕乖巧地扶着沈耘的胳膊。 “我送爹爹进去。” 迎面就遇到李少威大步流星过来,沈耘递了个眼色过去,拱手打招呼:“李贤弟!”拍拍许澄宁的肩,“此乃犬子。” 李少威笑道:“令公子真乃一表人才。” “哈哈哈,许会元怎不见与贤弟一起?” “我这几日在外面温书,不与他同住。不必担心,澄宁为人最是妥帖,绝不会迟到。” 三人一边寒暄一边入了宫门。 郑家奴仆盯看了半天,慧眼如炬。 “看来许澄宁果真没了。” “切,尸首都捞到了还能有假?猪脑子!” …… “许贤弟,你没事吧?” 许澄宁脸色太差了,沈耘都能感觉到她边走边打晃。说来许澄宁也算是为他挡了一劫,否则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还不好说。 李少威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暗中扶着许澄宁,把藏在袖筒里的东西塞给许澄宁。 “你的浮票。” 许澄宁之前为迷惑郑家,伪造了一份放在马家,真正的浮票早就托给了李少威。 检查过浮票踏入集贤殿,许澄宁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她果然没有猜错,科考已经被端王、寿王其中一党把控住了,宁王一系插不进手。她安全了。 会试放榜后,京城人人皆知会元许澄宁是绝无仅有的十四岁少年举人,是以她一出现,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了。 谢容斐纡尊降贵地看了一眼,就冷淡地收回了眼光,昂首走到自己的位置。 殿试考只考一道时务策,问“江南水旱频发,凶年饥岁,饿殍遍野,适蛮夷犯境,内忧外患,君欲何如?” 这题极明显地影射了嘉康三十五年的旧事。那一年江南遭逢荒年,流民无数,朝廷正要安排赈灾,北厥突然打进了虎牢关,向朝廷索要巨额黄金,方肯撤兵。 朝中有人主战,但更多的人主和,相执不下。 南地流民迟迟得不到安抚,揭竿起义,落草为寇,于是圣上决定先安内,同意了北厥的条件,派人镇压流民、赈济灾民。 然而,这般下来,国库连年不丰。如今江南收成有所恢复,百姓赋税却仍十分沉重。 谢容斐对此事记忆深刻,盖因当年大伯父便一力主战,一度占了上风,最后却只被派到南边平乱。 他记得,最后是宁王一系的提议被采纳。除了国库拨给的赈灾银外,还以内务专供为条件招徕富商募捐筹款,以修建水渠。父亲身为工部侍郎,这两年几度勘察南边地形,为的便是修建水利,防洪抗旱。 既然是已经有过决策的政事,自然不能说皇帝的决策不对,需将各方面剖析清楚,印证当时决策的正确,再补充个人想法。 幸而那时候朝堂动荡,父亲特地给他讲了许多内里细节,比起大多数的考生的混不知情,他的剖解,绝对是最详尽周全的。 只是…… 春闱是寿王在把持,若他表示宁王党所说都是对的,岂不是得罪了寿王? 心中仔细权衡之后,他决心避重就轻,洋洋洒洒地写完草稿,细细通读两遍,又重新润色修改了几处,确认无误,心下满意,这才开始誊写。 他交卷离场时,还有大半的考生在奋笔疾书,第一桌那个小小的身影也急急地挥毫书写。 总要叫他知道,这不是毛头小子能来出风头的地方。 谢容斐暗暗哂笑,转身走了。 许澄宁是最后几个出考场的人之一,李少威和沈耘在外面等她。 “阿澄!你怎么样?我看到了你用左手写字,你手怎么了?” 许澄宁写字又好又快,真没事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晚。 李少威掰开她的手,看见她两个手掌都烂了,结着痂,还断了几根指甲,几处红肉外翻,十分狰狞。 许澄宁宽慰道:“无事,没伤到骨头,还能握笔。” “你身上还有伤吧?让我看看。” “不行,我还得躲到放榜,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许澄宁拍拍李少威的肩,“放心,三天后我就回来。”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李少威不放心也只能如此。几人在宫门外客气地分道扬镳,许澄宁挨着人少的地方走,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过路的人看在了眼中。 “那不是……坏了!” 那人扭头就要跑去郑家,咻的一声,凭空飞来一只黑镖扎在颈侧,人倒地吐了两口血,没气了。 第49章 面圣 殿试仍由几位考官判卷,判完将所选出来前十名的卷子呈递御前,由圣上一观。这个过程历时三日,三日后,二百多名考生立于章华门外次第排立,等待宣诏。 洁白的云从头顶慢悠悠地飘过,日光慢慢炽烈起来,章华门外鸦雀无声,许澄宁仰头,决定最后胜负的时刻,到了。 许久之后,有内官举着拂尘出来,高声道: “宣,长安府许澄宁,平江府沈耘,传义府赵善,济州府陈魏,京畿府梁兆琦,江州府葛荀,成都府娄敬,京畿府刘乐婴,江州府苏平耀,永平府袁冰,入殿觐见——” 这是,点出前十名了。 会试第五名的谢容斐居然不在其中之列。 考生们偷偷用余光瞟向谢容斐,没敢说话,交换来去的眼神里却说明了一切。 谢容斐心里涌上了一片阴影。 明明,他才是答得最好的,只有他最清楚当年的内情。 他的目光落在正步迈进殿门的瘦小身影上。 他究竟,耍了什么阴招? 集贤殿上坐着一黄袍老者,古稀之年,须发皆白,瞧着慈眉善目,却又似乎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精光。 众进士跪地而拜:“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众人起,嘉康帝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许澄宁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许澄宁上前一步:“回陛下,学生许澄宁。” “原来是你!”嘉康帝见她形容声音皆稚嫩,便微微笑了,“你师从何人呐?” “学生出身长安府学,也师从燕竹生燕先生。” “燕竹生?”嘉康帝笑道,“原是他的学生,难怪,难怪!” “朕看你的文章,不论农事水文地理风土人情,无一不是头头是道,你小小年纪,为何涉猎如此之广啊?” 许澄宁不紧不慢道:“陛下谬赞。学生曾随恩师整理各地地方志风物志,有所见识;也曾在书肆誊抄过几年书,故书读得杂了些。” 嘉康帝笑问:“你又是如何知晓赤葭之地瘟疫盛行?” 许澄宁道:“学生随恩师游经西南时,曾遇见数名越境流亡的赤葭人,其人道,赤葭终年湿热,虫蛇盛行,赤葭人每年因虫蛇噬咬致死者数不胜数,加之气候炎热,多发瘟疫。” 嘉康帝满意地笑了。天知道他看到这份考卷时,心里有多震撼。 当大多数人都在附和吹擂朝廷的决策有多英明睿智之时,唯有这个孩子另辟蹊径,不提朝廷的对错,只表明前人投石,后人知路,时过境迁,而后世人观前世事豁然开朗,以史为鉴,如亡羊补牢,未为晚矣,然后一一分析了当时的局势。 民若不安,必起暴乱,所以赈灾抚民为第一要务。拨灾银,以工代赈,修建水渠,并调遣一部分民工在山地、江河两岸多植草木。草木固土固水,草木丰茂处,雨雪丰沛,沛而不涝。 除此之外,还重点分析旱涝不均的原因,提出哪处的水库修得不当,阻碍了下游用水,导致一边旱死一边涝死;哪处适合修水渠,条理分明,有理有据。 而在敌寇来犯上,她却不主张忍气吞声,但却不过多分析,言明大魏人才济济,不缺平定寇乱的将才,内忧外患同时发生之时,钱粮便是最重要的东西。 对此,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直接提出与赤葭交易。赤葭是大魏西南的国,疆域并不小,平原广布,因其终年炎热多雨,水稻一般可一年三熟乃至四熟,其谷仓殷实,新粮压着旧粮。 但赤葭最为困扰的便是瘟疫,每年因瘟疫都要死掉许多人,其先王便是因瘟疫驾崩的。 而大魏手握治疗瘟疫的草药和方子,大可以药方子去换得米粮,且必须要湄水上游出产的新粮,此处为赤葭贵族聚居之地,瘟疫少,河水干净。 这几乎彻底解决了嘉康帝多年的心病。要知道大魏对赤葭向来敬而远之,言语不通,风俗习惯大相径庭。 赤葭也一向是个懦弱本分的国,大魏人便对之爱搭不理,更不知道赤葭的国情,从没有想到大魏还有这么一笔划算的交易摆在手边。 事关国政,嘉康帝自然不会问太详细,转而问起了许澄宁的举业,一听她逢考必是头名,顿时哈哈笑了。 “本朝有令,年满十六方可为官,你十四岁下场,朕可是不能放官给你的。” 这早在意料之中,许澄宁道:“学生幸得燕先生教导多年,愿随恩师继续治学精进。” 嘉康帝心里暗暗点头,不骄不躁,又是极务实的,更难得的是这份至纯至性,非那等沽名钓誉、恃才傲物之辈。 又见许澄宁容貌极好,尚未长开便已见绝色,可见日后定是一位才貌双绝的翩翩佳公子。 嘉康帝向来立志做个有作为的明君,在他执掌江山的期间,能出这样的奇才,便是他治国有方、人杰地灵的最好体现。 嘉康帝转而又点了沈耘、梁兆琦等人,问了些话,却远没有对许澄宁说的多。 最后他道:“先皇在位时,曾出过一位十七岁的状元,便是当今的谢大儒,没想到朕有生之年也有这样的际遇。” 话里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明显。许澄宁猛地抬头,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赢了。 第50章 大弟 谢家几个姑娘今日特地定了玉带街最好的酒楼临窗最好的雅间等着看进士游街。 谢琼韫穿着水蓝色百蝶穿花广袖襦裙,臂上挽着银灰色披帛,正优雅地品茗,边上围着几个曹家的小姐,正不住地夸赞她的亲哥哥。 “表哥才十八岁就中进士,这个年纪真是满京城都找不着几个呢!” “可不是嘛!像我大哥,乡试考了两回才是个举人,一听说今年斐表哥要下场,吓得啊,考都不敢考了,说是等三年后春闱再考,免得被人笑话。” 谢琼韫放下茶盏,温和笑道:“人各有各的运数,没什么好不丢人的。别看哥哥名次不错,其实他也是日日要温书到半夜,生怕考得不好,堕了祖父的才名。” 曹家的姑娘们都笑起来。 曹薇掩口而笑,对谢琼絮道:“絮妹妹,你大哥为何不下场试试?如今太平盛世的,哪来的仗可打?听说你大哥如今闲得都整日上街抓小贼了,这样蹉跎下去哪能行呢?不若安安分分读书,考个秀才,再过三年,也能有个举人的功名!” 姑娘们又咯咯地笑了。 谢琼絮脸绷得紧紧的,心里也怨怪父亲兄长不争气,明明是世家之后,小时候资质也是不错,为何就是不肯走科举的路?这世道,武官哪有文臣来得风光体面?累得她也跟着抬不起头。 可从前她还能仗着自己是嫡女敢跟谢容钰提点两句科考仕途,可如今她再说就是越俎代庖了。 她看了许秀春一眼,淡淡笑道:“妹妹毕竟是闺阁女子,哪好对兄长指手画脚的,想来大哥心里自有分寸。” 曹薇却不打算放过,讽过谢琼絮,又对许秀春道:“三姑娘是被农妇养大的,那乡下是什么样儿的?有没有读书人呀?” 曹芸笑道:“我看啊,几辈子都出不了一个呢!别的不说,三姑娘不也是大字不识几个嘛!” 她们对许秀春可要放肆多了,顿时哈哈地笑起来。 许秀春脸涨得紫红。住了几个月,内宅有些言语上的机锋她已经能听懂了,知道这笑是完全不怀好意的。 当千金小姐,她最苦的就是没读过书,不识字,不知明里暗里被笑话多少回了。 她气急败坏道:“你们胡说什么?!谁说没有?我、我大弟也会读书!” 谢琼雯道:“读什么书?‘三字姓’么?” 雅间里轰的一声笑开了,这下连谢琼韫都掩着口儿、颤着肩儿地笑。 许秀春满脸酱色,气道:“不是!我大弟是在县城读书的,每月还有银两……他、他还被一个有名的先生收徒了!” 谢琼雯毫不留情地嗤笑:“读书是费银子的事儿,笔墨纸砚束脩,哪样儿不要钱,没听说过还有银两的。天哪!你大弟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你不也说过,那是个浑人吗?” 曹芸夸张地张大嘴道:“那可真说不准呢!听说乡下人都是没有教养的,最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他没有!他是读书好书院才给钱的!” 许秀春从来不喜欢那个所谓的弟弟,却从未想到有一天她要在外人面前拼命维护她,好能给自己撑腰。 曹大姑娘曹萱深明大义道:“好好好,没有就没有,那你大弟可下场了?考了什么试?童生试?乡试?会试?” 什么试什么试的许秀春不懂,但想着,许南既然都到县学里读书了,乡试肯定过了。于是扬着脸道:“乡试?我大弟六岁就考过啦!” 曹芸扬声道:“哟!没准她大弟还是今年的状元呐!” 一群姑娘笑得东倒西歪,谢琼絮捂着嘴,心内鄙夷,这许秀春真是太蠢了! 曹萱笑过后,咳嗽几声让妹妹们收敛,然后一脸认真地问:“你大弟叫什么名字?一会儿让人去看榜,找找看有没有你大弟?” 许秀春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看曹萱态度诚恳便当了真,如实道:“许南。” 曹萱咳了一声,转头吩咐自己的丫鬟:“一会儿人少了,就去看看杏榜上有没有许南这个名字。” 丫鬟强忍笑意地道是。几个妹妹又低低笑了,曹萱笑瞪她们两眼,她们也不怕,正要说什么,窗外突然锣鼓喧天。 “进士游街啦!”曹芸第一个凑到窗边,“快来看二表哥呐!” 浩浩荡荡的游街队伍自朱雀门出,敲锣打鼓穿过皇城中轴玉带街,小役高举一面面旗幡,乐工吹吹打打,热闹非凡,一个个进士骑着高头大马,分作两列。 为首一人身着大红袍子,头戴翅冠,红衣映着雪白的面孔,艳若桃李。 “那是谁?!”曹芸尖声叫道。 街上观者云集,也都又紧张又兴奋地望着马上的红衣少年,睁圆了一双双眼睛,嗡嗡地交头接耳。 “是、是许澄宁吧?” “是……吧?许澄宁多大来着?” 高举皇榜御马而来的传胪官给了他们答案: “壬辰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探花,梁兆琦!” “榜眼,沈耘!” “状元,许澄宁!” 轰隆一声,欢呼雷动,仿佛整座皇城都蹦了起来,声潮掀起滔天巨浪。 “赢啦!我赢啦!” “许澄宁中状元了!发大财啦哈哈哈哈!” 街上动静太大,许秀春知道是状元来了,有点好奇,探出脑袋去看那状元郎。 只见那人脸白白的,大眼小嘴,长得果真跟戏文里说的一样极好看。 可不知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她眯起了眼睛,越看越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说不出谁来。 没等她想明白,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一群十多岁的书生正趴在酒楼栏杆上,扯着嗓子大喊“许澄宁!许澄宁!许澄宁!”然后一边抖着手里的横幅,“长安府之光”五个大字呼啦啦地闯入人们的视线。 许澄宁骑在马上,由小役牵着慢慢向前走,无数鲜花、帕子、荷包纷纷洒在她身上,香气扑鼻。 不知是谁先开始了有节奏的叫喊,转眼所有人都开始一边举拳,一边齐声地喊“许澄宁,许澄宁”,热情澎湃。 漫天的呼声与纷扬的花朵里,她看见铁牛夫妇抱着小儿子,往日沧桑愁苦的脸绽满了笑容;小满骑在马叔肩头挥舞着小短手哇啦哇啦兴奋地大叫;陆昌和几个长安府的书生在客栈二楼,半边身子伸出了窗外,欢呼雀跃地朝她招手。 无数道滚烫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狂热得几乎要把她烧没了。 这不是在看状元的眼神,而是看财神爷的眼神。 许澄宁抬头一笑,也对他们招了招手,在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穿潮而过。 秦弗站在窗边,看着队伍里那个红色的小小身影,不知谁丢的一枝海棠正好插在她冠上,娇滴滴垂在鬓边,一时竟不知是人比花娇还是花比人娇。 单右吁了个哨:“这小状元长得真不错!” 秦弗转身离开,单右忙跟上去。 “殿下,您要去哪儿?” “赌赢了,当然去讨债了。” 第51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 谢琼韫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站着。 谢容斐是二甲第十一名,她们都看到了,比会试的名次要降了几名,而会试十七名的梁兆琦居然被点了探花。 曹萱看了谢琼韫两眼,缓缓道: “前朝灵帝时,有个张阁老惧内,其外室子张玉全玉树临风,却不为正室所容,张阁老便安排将其子点为状元。功名加身,此子便顺利地被迎回张家登入族谱。瞧这许澄宁,倒像个娇养却不为人知的公子哥儿。” 谢琼雯和曹芸跑过来,拍着手嘻嘻哈哈道:“二哥哥好棒呀!大姐姐有没有看到我给二哥丢了花儿和帕子,都扔中了!” 曹薇捧着脸一脸神往:“表哥中了二甲十一!相比姑父当年,表哥真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呢!没准日后父子俩同在内阁,成就一段‘十年寒窗苦读题金榜,一朝青云直上立庙堂’的佳话!” 谢琼韫被逗笑,用团扇点了点她:“就你嘴贫,难怪二哥待你比待我还像亲妹妹呢,我看都是被你这张嘴给灌了迷魂汤了!” 曹薇学着唱戏的旦角儿捏着帕子两角挡脸,娇笑道:“我打小也遗憾表哥有你这么个妹妹呢,你说你若是个男子,不就可以父子三人同在朝,三剑合璧,天下无敌了吗!” 顿时表姐妹们笑作了一团。 满城欢庆。 郑业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漫天震耳欲聋的“许澄宁”令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脚踹翻了脸色煞白的何魏! “他为什么没死!” “叫你办事!你就是这么办的?!” 何魏倒在血泊里,久久陷在恐慌与震惊中不能回转,明明都安排好了,究竟,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 …… “割半斤五花肉,多点肥的。” “七十文?太贵了!六十吧!” “不成不成,六十本儿都回不来!” 挎着菜篮子的妇人跟肉铺老板讲价没讲成,只好低下头数铜板。 她黄黑干瘦,头发用块蓝底碎花布包起来,黑发里夹着些灰白的发丝,身上的衣衫却是簇新的料子。 只是她瘦条条的身子微微佝偻,撑不起来衣型。 刘氏数好了钱刚要递过去,那头突然有人兴奋大喊:“老张!中了中了!我们都押中了!进士已经出来游街啦!” 肉铺老板大喜:“果真中了?!” 再三肯定后,他激动对刘氏道:“大姐,今儿这块肉五十文卖你了!” 刘氏眼睛亮了:“真的?!” 肉铺老板没空理她,转头朝铺子里大喊:“孩儿他娘!看下铺子!”自己抄起坐在地上玩耍的胖儿子哈哈笑,“走!爹爹带你看状元去!” 一大一小走远了,刘氏放下肉钱,挎着菜篮子往回走,一群孩子呼啦啦跑出来,嘻嘻哈哈地喊着:“进士游街啦!快来看呐!进士游街啦!” 大街那头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刘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骑在黝黑大马上,头上带着高高的帽子,无数花儿帕子丢过去,比村里娶媳妇儿还要风光还要气派。 那抹红色在狭窄的巷口一晃而过,再也看不到了,刘氏伸长了脖子盯着巷口,好半晌才收回目光,拎着菜篮子回了家。 她在槐花巷买下了一个宅子,现在一家子就住那,街坊邻居都是有点家底的门户,是以日子过得还算太平。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哇哇的哭声,刘氏气冲冲地往里走,把菜篮子重重搁在灶台上,甩开帘子破口大骂:“哭哭哭!没完了!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 正在哄孩子的矮胖妇人半抬起头,赔笑道:“娘子,对不住,这孩子可能是饿了……” “饿了你不会弄吃的?” “这……我带着孩子……” “带着孩子就不能做饭了?我哪天不是边带娃边做饭洗衣的。你倒是比我金贵!去,把饭做了!” “欸,这就去。” 胖妇人姓葛,是刘氏特意雇来照看小女儿的婆子,另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巧娘,平常做点洒扫浆洗的活计。 葛婆子拿绑布把丫头背在身后,慢吞吞进了厨房,又听见刘氏在骂巧娘为什么不洗衣服。 刘氏训完了一顿,左看右看。 “小福呢?” 巧娘抱着木盆,背对着她撇了撇嘴。 “出去玩儿了。” 刘氏也只是随口问问。她这个儿子从小就这样,一天到晚见不着人,饭点一到就回来了。 在家不声不响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在外面却打架惹事天天不落,在岐山村的时候没少让人打上家里来。 刘氏正要喊阿梅,就见许秀梅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妖娆娆地从门口进来。 与她同行的还有另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孩儿,是邻居胡大夫家的女儿胡香香,跟许秀梅倒是志趣相投,没两天就打得火热。 “你来得不巧了,妙玉坊每月初一都出新款式,好看得紧,没个一二十两拿不下来。你要是早搬过来几天,我就带你去看了。” “那下月初一去啊!记得叫上我!” “没问题!” 两人甩着帕儿作别,许秀梅学人拿帕子捂嘴,低头娇笑着走进来。 “死去哪儿了?!” 刘氏眼尖地看到她腕上的新珠串和鬓边的新耳珰,气不打一处来。 “贱蹄子!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你是勾栏的婊子不成?打扮成这副骚媚样是给谁看?!” 许秀梅撅嘴:“你又不是没钱,我花点怎么啦?!京城里的小娘子,谁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人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敢跟人家比?往后一个子儿都别想我给你!” “娘!”许秀梅尖叫。 母女俩开始了这个月的不知第几次吵架,从白天一直叫骂到夜幕降临,丫头在屋里跟着哇哇地大哭大闹。 第52章 上药 这厢许澄宁游街结束后,被陆昌拉去酒楼庆祝去了。 “来来来,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陆昌乐得脸都红了,使劲地拍她的肩。 “我说什么来着!澄弟一定是状元!当初他一进府学我就发现他面相清奇,有文曲星之相,绝对是举世无双旷世英才财源滚滚……” 陆昌酒量差,一喝醉就爱吹牛,比平时还要话痨,醉得厉害了还大着舌头讲许澄宁和他在书院里的往事,什么上课偷吃东西啦,把收贿赂的猥琐西席关在茅厕啦。 许澄宁肩都被拍疼了,也不能好好吃饭,几个曾经在府衙门口跟着贺鹏开口指责她的书生端着酒盏过来敬酒,被李少威不动声色地挡下。 “他生病了,不能喝酒,我替他喝。” 书生们笑笑没计较,贺鹏在座上轻轻哼了一声。 “许公子,你是自科举开行以来,长安府的第一位状元!真是太了不起了!” 许澄宁客气道:“过奖了,我们长安府的都考得不错。”李少威发挥超常,考了二甲二十一名,贺鹏比他低几个名次,除少数几个会试没上榜的,其他人都有了名次。 “还是要多亏许公子,我们虽然落榜,却赢了好多钱!” 许澄宁一愣:“你们都买了?” 一个书生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啊,是陆昌兄让我们下注的,说赢了算我们的,输了算他的。” 许澄宁有些触动又无奈,陆昌对她从来都是一腔赤诚信任。 她转头问李少威:“少威兄也买了?” 李少威眼底沁出笑意,点了点头。 好嘛,折腾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发财了,就她还是穷光蛋。 许澄宁觉得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她把碗筷一推,鼓着腮生起闷气来。 李少威哈哈笑,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烧鱼。 酒席散后,许澄宁和李少威先送了醉成一滩烂泥的陆昌回去,再一起回了马家,一进屋李少威就把她按在床边让别乱动。 许澄宁正困惑着,就见他关了屋门便俯身过来扯她的衣襟。 “少威兄!你做什么?!”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不用……” “不行!” 李少威不由分说揪住她的领子要分开,许澄宁死死按住,心怦怦地跳。 “真的没事,伤都好了!” 李少威绷着脸:“你撒谎。铁大叔告诉我你一身的伤,衣服上都是血。你皮肤娇嫩,寻常磕青都要小半个月才能散瘀,这才几天,见血的伤就能好了?我没那么好骗,脱了我看。” “不行!” 情急之下,许澄宁只好打个滚避开他,不料压到了肩膀的伤,嘶了一声。 “澄宁!” 她肩后的衣料都渗出了血,伤口裂开了。 “药在哪儿?” “在包袱里……我自己搽。” 李少威道:“伤在身后,你又看不到。把衣服掀开,我帮你上药。” 许澄宁没办法,怕再扭捏下去更让人怀疑,便把左边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一边肩头,背着身,不露痕迹地压着衣衽不让底下的裹胸布露出来。 李少威看到柔弱白皙的肩头、小巧精致的锁骨,愣怔住了,久久没有动作。 好一会儿,许澄宁才感觉脖子上的碎发被撩起,冰凉的金疮药轻轻落在伤口上,被十分细致地涂开。 许澄宁感觉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竟一点都没觉得疼。 “还有哪里?” 许澄宁道:“其他伤口都在手和腿上,我能自己上。” 李少威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把药瓶还给她,自己转过身去。许澄宁没注意到他通红的耳尖,只觉得他背影有些狼狈。 按惯例,放榜后宫中会设琼林宴,嘉康帝坐在主位之上,下首是他的几个儿子和孙儿。小儿子顺王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 “父皇,琼林宴过了,这一科是不是就完了?是不是还有翰林院的入馆考?还要很长时间?” 嘉康帝斜着眼看他:“怎么?时间越长,佟先生越忙,你就有时间玩儿了?” 顺王忙摆手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他长得白皙,身形瘦长,脸上略带几分孩子气的圆润,一双眼黑黑亮亮,一看就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小公子。 嘉康帝往他头顶上敲了一记:“没有佟先生,有的是别的先生给你上课。明儿朕就调个翰林去书房。” 顺王顿时如丧考妣。 他一摸书本就要头疼,好容易趁着讲课的佟先生要忙科举乐呵了好些天,没想到好日子竟然这么短,这会儿脸都皱巴成一团了。 他嘟着嘴戳面前的红豆糕,一旁海公公对嘉康帝道:“皇上,所有进士都候着了,可要宣他们上来?” 嘉康帝挥挥手:“宣吧。” 宫人的传唤一声一声传开,不多时,以许澄宁为首的一群进士在宫人引领下,穿过回回绕绕的廊道,走到露台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免礼平身。” 不知是谁咦了一声,许澄宁抬头,正好跟顺王的目光对上,顿时呆住了。 这不是那个被拐的小公子吗! 第53章 琼林宴 许澄宁猜到他身份不一般,没想到竟是皇室中人。 许是看她表情太过愕然,顺王得意洋洋地咧嘴笑了,扯着嘉康帝的龙袍道:“父皇,这就是这一科的状元么?看着比儿臣还小呢!” 嘉康帝哈哈地笑:“可不是比你小,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混球吗?” 顺王抬着下巴道:“自然不是了,除了父皇,还有谁能生出这样的混球?” 大家都被逗笑了。 一甲三人被安排在最靠近朝臣的位置,许澄宁右手边是沈耘,左手边是梁兆琦,她坐在中间小小一只,像无端凹下去一块,梁兆琦揶揄道:“我们像不像一家三口?”沈耘和她都笑了。 高位上那个小公子的目光快把她灼伤了,许澄宁没忍住悄悄拉住梁兆琦的袖子问:“梁兄,圣上身边那位着蓝衫的少年是哪位殿下?” 梁兆琦道:“那是顺王,九皇子,是皇上六十岁才得的老来子,今年十六岁,比几位年长的皇孙年纪都要小些。皇上素来宠爱幼子,顺王又不似皇兄们需要在朝堂上历练,便养成了招猫逗狗、活泼好动的性子。对他,咱们不用避忌。” 许澄宁点点头,梁兆琦又道:“你可知昨天寿王世子与郑国丈在陛下跟前干了一仗?” 许澄宁已经听说寿王世子一百万两参赌的事了,想也知道郑家不愿乖乖服输,好奇问道:“怎么个干仗法?谁赢了?” 梁兆琦看她眼波灵动,带着鲜活的狡黠,不由一笑。 “是郑国丈,到陛下跟前哭去了。” 当时郑世恩哭得像个孩子,耍赖般瘫坐在地上一声声地喊:“求皇上给老臣做主!” “……本只是想给皇上新得人才博个彩头,没想到弗皇孙也想押注,一百万两,一文钱没给,就打了个欠条。 “我当弗皇孙是小辈贪玩,便开玩笑答应了,想着等他赌兴过了再告诉他不收他的钱。可他误打误撞押中了,今儿便带人找上门来,向老臣讨要九百万两! “不是老臣想邀功,郑家这些年安民赈灾出了善款无数,除了朝廷公账上的,私账也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得有数百万两了,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现银啊!” “陛下!” 郑世恩涕泪涟涟,跪行过去牵住龙袍的衣角不停地哭。 “陛下,您是知道老臣的,老臣没用,入朝几十年也无甚建树,若没有皇上厚爱,老臣现在还是个给人端水磨墨的芝麻小官。 “老臣也没什么大志向,活了一把年纪了只想有多多的钱可以花。求陛下看在老臣这么多年追随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世子殿下饶过老臣一回吧!” 嘉康帝素知他贪财又大方、志短且平庸的性子,有些心软,便叫来了秦弗。 秦弗却不肯收手。 “皇爷爷,所谓在商言商,郑国丈名下的产业孙儿平常没少光顾,不曾少给一文钱,赌坊又如何能不作数?孙儿收到的票据与其他人一般无二,印章俱全,经官有效,郑氏的信誉如此儿戏百姓,今后谁敢信? “今日孙儿身为皇孙都能作罢,便是在给其他人施压,让他们不得不作罢,孙儿实在担不起这罪责。” 嘉康帝说,自家人好商量,不让外人知道便是。 秦弗表示无奈:“皇爷爷,孙儿也想如此,可前些天宴请宾客不小心喝多了,竟把参赌的事说了,票据也被宾客传看,这会儿,只怕传开了……” 许澄宁问:“那最后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世子做了万全的准备,什么后路都堵死了,郑家有苦也只能往下咽。后来,郑贵妃向圣上哭了一场。” …… “这些年,皇上政务愈发繁忙,身体吃不消,臣妾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私下里悄悄问臣妾,如何才能为您分忧。 “臣妾说,皇上一心为民,唯有在国事上排忧解难才能博您一笑。可父亲说他才能平庸,除了给钱,什么都做不了,思来想去只能出钱让别人做,所以才开了这个赌局,想为朝廷网罗更多人才。 “除此之外,还自掏腰包给无数赶考的贫寒子弟包了路费和食宿。他一心忠君为国,人又迟暮,您忍心让他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吗?” …… 于是圣上心软了,下令给赌利抽二成税,返还给郑家。为安抚世子殿下,圣上把原本属于郑家的一座玉矿山划给了他。 “安抚?” 许澄宁简直要笑了,这位世子殿下可真是个妙人,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文钱没出就白得了一大笔银钱,圣上居然还觉得他需要安抚。 她抬眼看向高位,寿王世子相貌气度卓绝,便是放在一众皇子龙孙依然是最出众的那一个,此时正有些懒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杯盏,任谁也看不出他藏在清隽皮囊下,那颗勃勃的野心与贪心。 心里正想着,那位本漫不经心的男子倏地抬眼,目光如电与她的对上。 许澄宁连忙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边的梁兆琦。 “为什么是玉矿山?” 梁兆琦道:“世子殿下喜好雕玉,这点大家都知道,他每年万寿节都会献上亲手刻的玉雕作为寿礼,汝州的玉山玉料丰饶,稀有品种繁多,好玉者都甚喜汝州玉。” 许澄宁直觉不是这么简单,不过她也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问道:“那郑家这算不算大出血了?” 梁兆琦摇摇头:“算,也不算。参与赌局的勋贵、富商之家多与郑氏有勾连,他们投押的钱财,郑氏想赖是可以赖掉的。赔偿的钱财虽极多,却不至于伤筋动骨,顶多几年内周转困难,假以时日,他们还是能赚回来。” “不过,”梁兆琦凑在她耳边道,“上次我按你提议的进谏了世子殿下,郑氏其他生意应该也出问题了。” 话说到这,一道怨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许澄宁感觉如芒在背。不消多想,肯定是宁王的,她与宁王间的恩怨隔着金山银山江山,已经抢救不了,她只能无视。 这头,皇帝与众臣寒暄毕了,指指许澄宁三人道:“这便是今岁进士科脱颖而出的鼎甲三人了。” 他们三人连忙站起来,行礼敬酒。 童阁老是主考官,对许澄宁印象极好,把她招到跟前,上下打量许久,笑眯眯道:“你的考卷都是我判的,答得极好!听说你是连中三元,还曾是小三元?” 小三元便是县试、府试、院试连夺第一的人了,所以许澄宁是小三元后又拿大三元,果真神童也! 许澄宁拘礼:“学生侥幸,承蒙恩师教导,是以这些年有所进益。” 童阁老满意地拉着她讲考卷上的一些看法,结果发现无论说到她考卷上哪一点,她都能说出是看了哪本书,去过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事,有所感悟才写下的,有理有据,更难得的是记性极好,过目不忘。 童阁老兴头一上来,又要她作诗。末了转过头对坐在不远处的谢老国公喊道:“老谢!瞧这小郎君比你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第54章 伴读 说完又转头看了一眼,补充道:“长得还好看!” 谢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想当年老国公谢臻高中状元时,正是十七岁的青葱年华,才高八斗、兰芝玉树一般的人物,叫当初京城一众小姐们都看红了脸。就是童阁老自己的夫人,当年也有过一段羞答答偷看谢郎君的时期呢! 反观这位许状元,容貌可半点不逊色当年的谢臻,只是年纪小没长开,女气了些。假以时日,定比谢瑧出色! 童阁老主持了春闱,自诩为许状元的老师,顿时扬眉吐气,又问起许澄宁几月的生日,待知道是十一月满十五岁,心里更满意。 他有个疼爱的小孙女,今年才十二,等及笄了许澄宁正好十七岁,年纪配得刚刚好!于是对许澄宁又多了几分对未来孙女婿的慈爱,飘向谢老国公的眼神春风得意得紧。 他指指谢老国公对许澄宁道:“这个糟老头子,当年也是连中六元。” 许澄宁没忍住笑了。 谢老国公懒得跟他计较,他一直在注意新科小状元,刚刚也见识了一番许澄宁的口才与学问,心底十分喜欢,便把她叫过去,暗中上下打量,心里点头,温和道:“你的文章我看过,难得你小小年纪不骄不躁,务实可靠。往后两年,可继续对工农兵等涉猎更深,日后造诣定然更不凡。” 谢老国公的语气带着十分的温善,许澄宁倒没有受宠若惊,她一向很有老人缘,像邢夫子邢师娘、林伯林婶等都待她极好,便大大方方地应诺。 谢老国公又问起她给燕竹生整理过什么书。 许澄宁答:“野史录、各省州府的地方志、风物志都整理过,县志只理了一部分,还有些冷门的饮食志、器玩志一类……” 谢老国公点头:“我府上也有藏书,其中古书孤本也不少,有空也来帮我理理书……” 童阁老忙道:“你二孙子在下边坐着呢,找他岂不便利?”然后转身对许澄宁一脸慈爱,“还是来我府上,我家的藏书可比文国公府多多了,我也没有考了进士的孙子……” 许澄宁被他逗笑,冲两位大人拱手鞠躬:“学生多谢两位大人抬举!” 顺王一直盯着许澄宁,看她游走于翰林清流之间,吟诗作赋、谈学论道信手拈来,明明还小,却有一股不符合年纪的从容与淡然,心里觉得奇异,便问嘉康帝:“父皇,您给小状元封了什么官?” “封官?”嘉康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律法都没学好!难道不知年不满十六不能入仕吗?” “啊!”顺王揉揉额头,眼睛一亮,“父皇!那让他给我做伴读吧!” 嘉康帝最头疼幺儿想一出是一出,揉着眉心道:“你不是有三个伴读了吗?还不够陪你玩?” “三个陪我玩儿,一个当伴读嘛!”顺王右手伸三个手指,左手伸一根手指头,笑嘻嘻道,“父皇不是最想我学好吗?” “朕是怕你把人家带坏了!”他可不想一个少年状元就这么毁在自己儿子手上,“你要伴读,再去哪家挑个年龄相当的公子便是。” “不,我就要他!”顺王直接指了指许澄宁,“你,过来!” 许澄宁正被几个翰林拉着说话,闻言告罪上前。顺王直截了当地说:“本王要你做本王的伴读,你敢不敢?” 顺王眼里带着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挑衅,许澄宁眨了眨眼,拱手道:“殿下错爱,草民感激不尽。只是,皇子伴读,应当是从世家之中选的适龄公子,草民一介布衣,不敢逾越。” “这话在理。”下首一个身着杏黄锦袍的男子插话道:“平民子弟不得出入皇宫,小皇叔若真想找个新科进士当伴读,我看座下也有几个极年轻的,比小皇叔大不了多少。” 许澄宁看了看位置,猜测这位便是宁王之子。 “不,我就要他就要他!”顺王扯着嘉康帝的袖子使劲撒娇,“父皇父皇您就答应儿臣罢!” 嘉康帝一大把年纪了,被闹得没脾气,恹恹道:“你为何非要许澄宁当你伴读啊?” 顺王大声道:“他生得好看!” 许澄宁额角冒汗。 顺王这是要往死里搞她啊。 人说,儿肖母,女肖父,这句话在她那两个姐姐身上都印证了,尤其大姐许秀梅,几乎完全继承了父亲许大山粗犷的面容,唯独她,没半分像爹爹,虽然她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像刘氏,但据说刘氏年轻时容貌极不错,想来还是随了母的。 一个女孩子混迹在一群男子中,最怕的就是有人留意自己的相貌,这也是她不敢入官场的原因之一,小时候还能说是没长开,再过两年可怎么解释? 许澄宁只好道:“学生随燕先生学了四年,不曾交过一分束脩,早前已经与先生说好,帮先生理几年书好抵了的。” “本王又不是天天读书,哪个要你天天过来了?每三日进宫一趟,读半日书便够了。” 那你还要个屁伴读。 嘉康帝心里暗骂,可顺王又痴缠混闹起来。陛下头疼,想着许澄宁看着也是个从容稳重,如果能帮忙掰一掰幺儿的性子也好,便问道:“许澄宁,你愿不愿意给顺王当伴读啊?” 说得好像她能拒绝似的。 许澄宁心里腹诽,却只能老老实实道:“学生但听陛下吩咐。” “好!”嘉康帝转头看眼自己的儿子,“这下你满意了?” 顺王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儿臣多谢父皇!” 第55章 绸缎 许澄宁未来的章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顺王对读书不尽心,哪里是缺伴读,这次相中她,也不过是图新鲜罢了。 就因这么个不着调的念头,便断送了她就此隐居一年半载之后以病弱为由永绝仕途的打算。 事已至此,她也顺其自然了,李少威要准备庶吉士的考试,她独自准备归乡的事宜。 搜遍了行囊,许澄宁发现碎银已经全部用完,只剩下暗袋里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这是她特意存下来的,准备把一家人从村里接出来,在府城买宅子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 她皱眉想了想,去找了燕竹生。 许澄宁之前跟他说好了科考过后替他整理笔译一批外文的藏书,没想到被顺王横插一脚,燕竹生这会儿满口怨念。 “别人教书,好歹有束脩,我呢?束脩没有,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学生还替别人干活去喽!” 许澄宁讨好地帮他捏肩膀:“顺王也不是时时都读书的,学生一定不会懈怠了先生的译书,再不济,过个几个月顺王新鲜劲也该过去了,先生就去把我要出来。” 燕竹生斜着眼看她:“为师教你读书,考了状元,名是你的,为师却还要处处为你出头是吧?”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许澄宁哄道,“儿子有事了,当爹的自然得为儿子出头嘛。” “再说,名也不都是我的,先生一生只教一个徒儿,这个徒儿是史无前例的最年轻的状元,那他的先生得多厉害呀。” 燕竹生被哄舒坦了,哈哈地笑:“少耍贫嘴。不是说明日要回乡,怎么不去准备?” 许澄宁抿着嘴,跪坐下来:“学生,想跟您借钱。” 燕竹生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不是快把郑家给掏空了,怎么,还是个穷光蛋?” 许澄宁现在最听不得人提这个,一听就炸了毛。 “先生!” 燕竹生哈哈地笑,把她炸起的毛摁下去。 许澄宁抱怨道:“来京城前,我在府衙领了六两盘费,加上我自己的本也够用,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就都花费完了,一文没剩。我想买点东西回家,您借我二十两,等中试的奖赏发下来了,我还您二十一两。” 燕竹生不做声,只是戏谑地看她。 许澄宁有些羞赧,小声道:“先生借不借嘛?” “我借。”燕竹生道,“就为这一两利钱,我一定借!” 许澄宁拿到钱便去了绸缎庄。 乡下人们穿的衣服都是灰扑扑的,要么就是大红大绿,一年到头也不见能穿一身好衣裳,许澄宁知道自己娘和姐姐都是爱美的,便精心挑选花色,最后定了一匹杏红地山茶花纹,一匹玉色地芙蓉花纹,一匹蜜合色水仙纹,并一匹藕荷色素绫。 两个姐姐从小爱抢东西,她特意把几匹布都买得差不多,只看各自喜好如何。 绸缎庄的老板娘见她肤色玉雪莹白,指如葱段,柔白的小手放在丝滑柔软的绸缎上,十分赏心悦目。 “公子好眼光,这几匹花色都是极好的!” 看左右无人,老板娘前倾着身子,半掩口低声道:“我这还有一匹上好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乍一看,就跟最名贵的软烟罗似的,穿在身上,像烟雾一般,肤色若隐若现,那叫一个飘逸如仙。” “姑娘长得漂亮,又生得白嫩,穿这个最好看!” 许澄宁扫过那几匹绸缎,淡笑:“多谢掌柜的,我这几匹就够了。” 美丽没有活着重要,女子的物什再美,也永远不可能是她的。 出了绸缎庄,她又去玩物摊子上给弟弟挑了两个的彩塑,刚要付钱,突然想起母亲前年刚生了个妹妹,于是又拿了一对布偶,八两银子买下了一对小巧精致的银镯。 得知许澄宁要走了,这天晚食马氏夫妇准备得很丰盛。小满不好好吃饭,小小的身子歪在她身上,许澄宁时不时地回答她几个孩子气的问题。 妇人不停地给丈夫使眼色,马叔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道:“许公子这次回乡,几时回来?” 许澄宁摸着小满肉乎乎的脸道:“顺王不急,故给了我一个半月的假。” 马叔看一眼乐呵呵的女儿,又说:“郎君从此要在京城住下,人生地不熟的,我看让小满到您身边,帮忙做些洒扫的活计吧。” 这话意图就很明显了,但许澄宁并未对此感到戏谑,生活在尘埃里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便努力往上爬并不可耻,于是颇真心地说道: “马叔家虽不富裕,却也是不愁吃穿的人家,又何必让小满去为奴为婢?我如今不是官身,便是有,京城高于我的勋贵比比皆是,我不一定能护得小满周全。 “为奴卖身,那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这么做。虽说靠着主家飞黄腾达者有之,哪有自由身来得安稳呢?若能平安无忧度日,也不必强求有什么大出息。 “马叔若是想让小满日后有所傍身,可以教她识些字,读书开智,多少让她能明辨是非,不叫人糊弄了去;再让她学门技艺,日后无论富贵潦倒,都有所傍身。靠山山倒,不如靠自己来得可靠。” 妇人迟疑道:“可这……手艺人,总是要轻贱些……” 许澄宁笑道:“很不必在意这些。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世上总有人比自己高一等。真要计较,日子过得如何安生?” “天下乃是读书人治理的天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是读书人自己说的,自我标榜,糊弄人罢了。 “世间贤者覆露万民,可这露却是从为农为工者手中而来,但凡是正经的营生,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养活一家人,清清白白过下去,有何可自轻自贱的?” 马氏夫妇听她言辞恳切,也不摆什么倨傲的架子,心里便信了几分。 小满搂着许澄宁的胳膊仰头道:“状元哥哥,你为什么读书那么好啊?” 许澄宁捏捏她的脸,笑道:“那小满为什么抓羊拐那么好呀?” 小满捧脸咯咯笑起来。 许澄宁看着她无忧无虑的天真笑容,心里生出几分艳羡。 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既因为喜欢读书,也因为迫切需要一个有力量的身份,为父报仇。 若她是一个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女孩儿,每日赏玩儿似的读几页书,哪怕愚钝无知,她也是愿意的呀。 次日,许澄宁便踏上了归乡的路,她漫不经心望着车窗外退去的景色,指节一点一点地敲着窗沿。 那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56章 锦衣还乡 岐山村。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把一名少女从屋子里拖出来,边拖边骂。 “贱丫头!有福不享你是脑子被屎糊了!薛家少爷有什么不好的!” “不!我不嫁……爷爷!我要陪着爷爷!” 少女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衫子,娇小瘦弱,皮肤微黑,头发乱糟糟的被妇人又打又扯,满脸是泪,却又倔强地抱着立在门口的木桩。 几个村妇不忍心,想上去替她说话却被妇人一把搡开。 “我管教自家侄女儿关你屁事!” “我不!我不嫁!” 女孩越发挣扎,妇人扬手就是一记耳掴,破口骂道:“贱蹄子!别分不清好赖,敢忤逆长辈!你也别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许南当了状元公,早就娶官家小姐去了,谁还记得你这个贱婢!” 女孩一听“许南”二字,顿时泪如雨下。 “薛家少爷有什么不好?你嫁过去,吃香喝辣的,还当婶子害你呢!你二叔跟薛老爷已经定好了,你今儿不嫁也得嫁!” 围观的村民面面相觑。说是嫁,其实还不是贱妾。薛家那个少爷谁不知道,生下来就是个傻的,痴肥无比,还以凌虐为乐,偏偏薛氏夫妇把儿子当宝,这几年不知给儿子纳了多少侍妾,一抬进去就没了音信,有人亲眼见过薛家在后花园埋坑,露出条血淋淋的断腿。 薛家摆明了是个火坑,但乡下人缺钱,不值钱的丫头多的是,李家二叔就是看中了薛家丰厚的买身钱,才来逮只有一个年迈祖父撑腰的李茹。 李茹是独女,自小父母双亡,叔婶丧尽天良,将家里钱财席卷一空带着儿子去县城逍遥去了,李老爷子抗不过,只得一人带大孙女。 她今年才十三岁,不是不能嫁人,可终究太小了些。何况李二给她找的是那样不堪的人家,她哪里肯答应。 李老爷子是个秀才,肚子里有些墨水见识,李茹没读过书,但气节二字还是懂的。在李二婶手掌再次扬起时,她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往家门前一棵粗壮的李子树上撞。 李二婶连忙把她压住,气急败坏地骂道:“贱丫头!你敢寻死老娘就剁了你的脚!想死,嫁过去再死!快,拿绳子来把她绑走!” 她带来的两个青年汉子拿了绳子过来,刚要把李茹绑住,忽而一道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住手!” 李茹转头望去,只见白衣少年逆着天光,恍若神人。 许澄宁有些不能确定,试探叫了一句:“阿茹?” 李茹一听,泪如雨下。 “南……哥哥?” “放开她!” 许澄宁喝道,李二婶被一吓松了手,李茹立马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她跑过来,许澄宁上前两步把她抱住了。 “南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李茹埋在她的肩窝哭得一抽一抽的,许澄宁轻拍她的背,小声安抚着。 村民们则神态各异。 “许南?是许南!” “许南回来了!” “谁?哪个许南?那个野……” 说话的人自己把嘴捂上了,惊恐地看着她。 许澄宁充耳不闻,安抚好了李茹,冷冷盯着李二婶:“我朝律法规定,卖身贱籍需经本人或其教养长辈同意,阿茹虽年少失孤,好歹也有李家爷爷教养。 “一来,李家爷爷尚在,还轮不到你们当叔婶的决定她的去留。二来,当初阿茹爹娘撒手而去,你们上不养老,下不养小,反而自个儿跑去逍遥快活,经年不见人影儿,这会儿又要自诩长辈贪阿茹的卖身钱了?” 李二婶胖脸涨得紫红,气得拿手指指许澄宁,骂道:“我管教自个儿侄女,你管得着吗?!” “状元公管不着,那本官可能管得着?” 周县令沉着一张脸,突然出现,先是带着歉意对许澄宁道,“没想到本县治下还有如此刁民,本官这就让人带走,许郎君且多担待些。” 他挥挥手,两个衙差上前就架起李二婶。李二婶慌了,哇哇乱叫:“大、大人,我是她二婶儿!我只是、只是给她说门亲事,没有坏心啊大人!” 周县令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 他虽庸碌,不至于这点子破事儿都想不透,薛家那样的地头蛇他惹不起,拿捏个升斗小民却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因此也不管李二婶哭天喊地地喊冤,让两个衙差把人架走了。 许澄宁对周县令道:“大人亲赴鄙乡,本该延邀寒舍一坐,然而李家爷爷与小子有恩,小子想先去看望一下老人家身子安康,还请大人恕罪。” 周县令对许澄宁做过亏心事,讨好还来不及,连忙道:“许郎君乃是重情重孝之人,品德可贵,衣锦还乡,正该在长辈跟前尽孝,又何罪之有?郎君尽管去,有何家事,本县令替你料理!” 许澄宁拉着李茹往李家走,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进了屋,憋了许久的话匣子一下子爆开了。 “这是许南?他长这么好看了!当了状元郎竟然还能记得乡下的野丫头……李茹,也忒好命了!” “可不是么,这头差点一脚踩进薛傻子的后院,另一头一下子就成了状元夫人了!” “不见得吧?我听说考状元的都是要被那些大官家里拉去做女婿的,官儿才做得更大,怎么可能会娶李家丫头?顶多做个妾。” “做妾也好啊,大官家的妾不比灰头土脸的黄脸婆强啊。” 一个叫翠花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娘!许南比二狗好看,还是个状元郎,二狗算什么!又丑又没用!我嫁了他,还不是要刨地插苗,哪里有李茹风光!我明明、我明明比她漂亮得多!” 她娘连连安慰道:“李茹哪能跟你比?长得跟豆芽菜一样!许南能看上她才怪呢!一会儿咱去给许南送饭,我闺女这么漂亮,露露面他一准儿能相中!” 翠花捂着脸,怯怯道:“可、小时候我、我拿石头砸他,还骂他野种……” “嗐!都是小孩子玩闹,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下你给他好好服个软认个错就行了,啊?” 第57章 问询 不管乡亲们如何议论,许澄宁把李茹送回了家。 “李爷爷怎么了?” 李茹都快被欺负死了,李老爷子那么疼爱她不可能不出面。 果然李茹哽咽道:“爷爷气病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李老爷子躺在床上,头发花白,面黄枯瘦,苍老干枯得像具干尸,整个人毫无生气。 许澄宁心里不禁一酸。 除爹爹外,李爷爷和李茹是这个村子里唯二对她好的人。 小时候她总是受欺负,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喊骂。在外面被村里的孩子追着打到家里,然后又被两个姐姐拧着耳朵撵出来,不给吃不给喝。 又饿又怕的时候,她蹲在李家的篱笆外,被小李茹发现了。 小李茹踉踉跄跄拉着李爷爷出来,指着她,奶声奶气地啊啊了两声,李爷爷就把她抱进了屋,端出吃剩的稀饭和馍馍给她吃。 从那之后,她就经常溜到李家,和李茹欢欢喜喜拉着手一起去灶台找吃的,李爷爷在一旁笑眯眯看着。 李老爷子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识文断字,偶尔会捧着旧书看,因为她总是踮着脚偷偷瞄,后来索性就把她抱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念书写字,小李茹就扒在李爷爷膝边看着他们。 后来李爷爷身子骨差了,她也上了学堂,每次回家都会折朵小花,隔着篱笆条递给眼巴巴的李茹,也力所能及帮她干点活,直到她跟着燕先生离开。 过往的回忆漫上心头,许澄宁压下泛起的酸意,专心地给李老爷子切脉。 病是小病,但到底年纪大了,又受了刺激,虚弱得很。 她拜托了一个衙差去请大夫,又问李茹要了些红枣、茯苓等寻常又温和的药材。她行囊里还有一支人参,是在京城游荡时一个药堂老板送的,切下一点参须与其他药材一起熬煮。 药罐咕噜噜地滚着水,许澄宁打湿帕子给李茹擦了擦脏兮兮的脸。 “我观李爷爷思虑甚重,郁结于心,这两年,你叔叔还总来烦扰你们?” 李茹摇摇头:“没……有你之前那番话,这两年他们倒还安生。但,他们知道你中状元后,就要把我卖给一个会打人的傻子做妾。” 两年前许澄宁曾跟着燕先生路过,短暂地回来过一趟,因知道了李家叔婶经常来骚扰他们祖孙,借着燕先生的名号敲打了一顿,李茹和她爷爷才得以清静过完这两年。 直到许澄宁高中的消息传来,李家叔婶又找上了门,恶狠狠道:“人家都考上状元了,什么千金小姐娶不到,哪里还记得你这个乡野贱货!识相些就乖乖嫁到薛家!” 爷爷急怒病倒,她只差一点就要不清不白地死在薛家。 许澄宁看她又后怕地颤抖,柔声宽慰:“别害怕,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李茹点点头,眼红得像个小兔子。 她是个十分娇小的女孩子,比许澄宁还要矮半个头,骨架极小,明明十三岁,但说她十一岁都有人信。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比划了一下。 “高了一点,但不多,还是这么瘦。” 李茹破涕为笑,不好意思道:“南哥哥长高了,比从前更好看了。” “对了,还没恭喜南哥哥高中呢!” 许澄宁粲然一笑,然后皱起眉头问道:“我适才回家,怎的家里都空了?我娘他们搬家了?” 李茹惊道:“南哥哥竟还不知道么?年前,你二姐被一个大户人家接走了,有马车,有卫队,好大阵仗,刘婶子也带着你大姐和弟弟妹妹都一块儿去了,说是要去城里过好日子。” “我听人说,好像是有人要认了你二姐作女儿,也有人说,是那家里的老爷看上了你二姐,要抬作小妾……稀里糊涂的,大家也都弄不明白。不过,我瞧刘婶子一直在笑,应当是好事罢。” 她小声道:“我以为,刘婶子会告诉你呢。” 她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许澄宁会难过。 许澄宁怔了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月了。” “接他们走的人呢?可有说是哪里人,哪户人家,姓甚名谁?” 李茹使劲想了想:“来了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好像姓陈,穿戴很富贵,说的是官话,斯斯文文的,其他的,都没有听到。婶子可能怕再被大宅的人找麻烦,也没说。” 这些都太模糊了,许澄宁想了想没有头绪。 “没人知道去向么?” 李茹摇摇头:“那些人好像不是本地的。来的时候还带了好些好东西,你大伯他们想抢,被拦下了。刘婶子他们被接走后,你大伯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下落。”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突然吵吵嚷嚷,紧接着有人喊道: “小南!你回来了!” 许澄宁的脸倏地罩上一层寒霜,李茹担忧地看着她,刚要起身被她按住了肩膀。 “你照顾好李爷爷,我自己来。” 她负手走出去,把刚要迈进门的许大地堵在了门口。 “小南!你来得正好!你三叔四叔竟然不听我的话想吞了铺子!你快跟我去衙门把店面转到我名下!” “是呀!”紧跟来的大伯娘焦氏爪子乱指,几乎要戳到许澄宁脸上来,“这帮小兔崽子臭王八,还把你大哥给打了!” 衙役猛地一脚踹到焦氏肋侧,焦氏哎哟一声胖胖的身体压在了许大地身上。 “大胆刁民!竟敢对状元公不敬!” 许大地趴在地上痛呼,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黑靴。 许澄宁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笑意微凉,以往明澈的眸子变得深邃,叫人看不懂其中的情绪。 “大伯,好久不见呀。” 许澄宁一字一顿,语气轻巧,许大地却不知为何头皮一麻,愣愣地没有答应。 “别杵在别人家门口吵,回家里说吧。”许澄宁转向一旁的周县令,“正好有桩家业纠纷要解决,周大人断案如神,可能指点一二?” 周县令仿佛烫了屁股似的站起来,连说不敢不敢,虚心应承了下来。 第58章 铺子归你们 许家是村里的富户,住着全村最大最好的屋子,十来间砖瓦房围成一圈,最外边修了一圈土墙。 许家家私齐全,够半个村子的人都有位置可坐。 但当年她来大宅从来没有她的位置,要么孤零零地在角落站着,要么被拖到正堂中心,以罪人的方式跪着、趴着,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祖母和大伯,接受着叔婶和兄弟姐妹们的嘲弄,被打得皮开肉绽。 时隔多年回到许家大宅,现在坐在主位上的是她,旁边是周县令,大伯大伯娘、三叔娘、四叔四叔娘,还有几个堂兄全部坐在下首,吹胡子瞪眼地互骂。 许母当年远嫁到许家,因生得又瘦又小,不是宜男之相,本是被人瞧不起的,谁知婚后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从此腰杆挺得直直的,在附近几个村子都脸上有光。 有那等媳妇怀孕或是生产的人家,都会包个大红包,特意请她过去看上一眼,说是这样能生男娃。 她一生顺风顺水,唯一的污点可能就是愚笨木讷还奇丑无比的二儿子了。 是以,许家兄弟都住在一起,许老爷子一死,独许大山被赶出了大宅,和新婚妻子刘氏住在土坡下两间泥土房里,算是分了出去。 说是分家,他们家的事大宅却总插手个没完,收割了许母要粮,没收割就要钱,进了她的口就吐不出来。 许大山病了几年没见她说一句关心给一文看病钱,刘氏生不出儿子她却要跳出来骂她克许大山。 真好命啊,早两年就死了,想找她谈谈心也不能了。 许澄宁支着下巴看下首争得面红耳赤的人,手指好整以暇地点着桌面,心想,动哪个儿子,老人家会更心疼呢? 大房和三房四房之前因为铺子的事打了一场群架,许大郎现在脸上缠着绷带拄着拐被他的娘子扶着。 三叔被从山上推了下去,身上骨折了几处,头上一个大窟窿,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肯掏银子给他治病,现在还躺在床上生蛆。 “我今日来,不是来听你们吵架的。” 许澄宁淡淡开口,阻止了底下的骂战。 “来之前,我已经向朱老爷讨了账册,本想看看几位叔伯兄长各显神通经营有道,没想到,”许澄宁猛地把账册扫到地上,“你们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拖欠工钱,倒卖珠宝,铺子里凡是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现在成了个空壳,这,就是你们做的生意?” 许二郎站起来道:“小六!我们本来是要做生意的,是大哥和大伯掏空了铺子的钱,是他们先动的手!” 许大地怒喝:“狗杂种!许家上下哪样东西不是我的!我是家主,你们都该听我的!所有的钱都要交到我这来,这是从小就立下的规矩!谁敢私吞银子,我就扒了他的皮!” 许家大宅确实一直是这个规矩,许母定下的,所以这么多年,大房几口人干得最少吃用最多,但家里有什么进项全都是许母跟许大地收着,大事小事全由大房一锤定音。 各房也是积怨已久,许母死后,终于爆发了。许澄宁不过借铺子,添把火而已。 “大伯父,”许澄宁道,“我爹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分了家,当年你们找二房要钱要粮还可以说是孝敬祖母,现在祖母不在了,二房的家产应该跟你们没有干系了罢?” 许大地哈哈大笑:“小南还不知道吧?你娘三年前就嫁给了你五叔,你也过继给你五叔了,现在许大财就是你爹,你是五房的人,你的铺子也是我的!” “有这等事?”许澄宁愕然道,“你骗人!” 许大地龇着牙笑:“用不用拿族谱给你瞧一瞧?” “这个铺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与朱老爷一起开的,我得四成股……” 许大郎不顾伤痛嚷嚷道:“那也该是我们大房的!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的!” “你们的意思是,开这个铺子全权全责都在你们,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了,是吧?” “那当然了!” 看到许澄宁一脸不甘心,许大郎更得意了。 “行吧,”许澄宁道,“正好县令大人在此,我把铺子给你们便是。” 大房喜上眉梢,三房四房气得破口大骂,骂许大地和他两个儿子,还骂许澄宁。 许澄宁充耳不闻,洋洋洒洒写完转让契书,签字画押,然后捏着契书两角,展开让许大地看。 “铺子给了,大伯可别少了我的花用。” 许大地一把夺过契书,也画了押,抬高了下巴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把铺子都交出来,再走走门路给你大哥搞个一官半职,肯定不会少了你的。” 许澄宁笑笑,把契书一式两份都交给了周县令,看周县令盖了章,问道:“周大人,这样的契书经官可能有效?” 周县令点点头:“有效,有本官作保,肯定有效。” “有效就好。”许澄宁对许大地道,“好了,铺子归你,跟我没关系了。” 许大地大喜,还没来得及跟老婆孩子庆祝,一群带刀的衙役就闯了进来。 “许澄宁在哪?有人状告你监管不力,纵容亲眷私吞商铺财物,特来请许公子过衙门一趟!” “府尹大人来啦,朱老爷报的案罢?”许澄宁举着契书,指着许大地道,“这铺子跟我没关系了,有事找我大伯吧。” 第59章 状告 府尹接过契书仔细看了看,挥手:“把许大地拿下!” 衙役拿刀把许大地架住,许大地哇哇乱叫。 “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焦氏哭道:“大人!我相公犯了什么罪!” 府尹道:“原告朱玉全状告你偷盗他人财物。” 许大地大骇:“那也是我们许家的产业!” “大伯,你怎么还没听明白?”许澄宁道,“我跟朱老爷一起开铺子,他出钱,我只负责出主意,整个铺面里里外外全都是朱老爷的东西。” 许家人在村子里当惯了地头蛇,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偏偏见识少,到了外面便以为还是自己最大。 他们接下那间从装潢到摆货全都价格不菲的店铺之时,不消她引导,他们自己就会跳坑里。 “自你们经手起,朱老爷损失财物,合计三十万两,包括一件镇店之宝,也就是那件价值十万两的翡翠玉雕摆件。” “十万两!”许大郎惊怒道,“娘的!当铺竟然告诉我只值一千两!” 许澄宁笑笑:“若铺子原本的四成股还是我的,你们受我之托经营店铺,少不得要我赔,不过现在嘛……大伯,好自为之。” 许大地暴怒:“你骗我?!” 许澄宁并不掩饰,挑衅地扬了扬眉,勾唇一笑,转头问府尹:“大人,盗窃罪三十万两该怎么判?” “全数归还并罚金三万两,杖一百;如若不能归还,按律当斩!” “大人!”许大地终于怕了,慌慌张张指着许二郎和许四叔几个,“那不是我一个人干的!还有他们!他们也偷了!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呀!” 所有人刷的一下全跪下了。 “是呀是呀!”焦氏跟着帮腔,慌乱转着头找着什么,然后一把指向许二郎,“都是他偷的!他偷了最多!” “贱人!” 三叔母扑过去跟焦氏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挠脸,一群人互相指证,这边说他拿了多少珠宝首饰,那边说他挪了多少银钱,互相扒了个底朝天。 府尹烦不胜烦,一挥手道:“全部带走!押入大牢!” 满屋哀嚎起来。许二郎痛哭流涕,趴在地上扯着许澄宁的袍角哭道:“小六!你跟朱老爷关系好,替哥哥求求情呗!哥哥保证以后给你当牛做马再不欺负你了!” “是啊是啊……” 他们像苍蝇一样围过来,府尹怒喝道:“你们以为,你们所犯的就只有这一桩吗!” 他拍拍手,几名衙役带了一群人进来,他们衣着粗陋,二三成群,个个面容凄苦,一见到许家人立刻红了眼扑上去。 他们都是长安府被许家人骚扰过的苦主,有那老母被推下桥摔得不省人事的,有那如花似玉的姑娘被调戏后不堪受辱企图上吊自尽的,还有那借出了几百两至今都没要回来一分钱的。 他们哭天抢地,一边挠许家人,一边磕头求府尹做主。 许家的男人无论老小都好吃懒做,许大地和他两个儿子好赌,三房的许二郎和四房的许四郎是烟花之地的常客。 以往还只是在县城称王称霸,自从有了铺子的银子,就霍霍到府城去了,还打着状元公亲叔叔亲哥哥的旗号横行霸道。 谁有不服,他们就扬言让许澄宁抓他们坐大牢,惹得府城上人人怨声载道。 “我中试不过半月,你们就作威作福起来了,借我的名义欺男霸女,莫不是觉得我会包庇?” 许澄宁一掌拍在几案上,语气冰冷。 “冲你们做的这些事,就够把牢底坐穿了!来人,把人犯带走!” 许家人大骇:“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许澄宁道:“我劝你们,有多少钱且拿出来,该赔的赔,能私了便私了,好歹减些刑罚。” 许家人面面相觑。他们是拿走了不少钱没错,一开始花费还不大,却听别人说:“你们家小南以后就当官了,手里又有铺子,有他给你们撑腰,你们还怕什么?” “从前对他不好?嗐!不说是从前嘛,当长辈的不过教训一下小辈有什么不对……他没了爹,家里又是一窝的女人,不还得讨好着你们仰仗你们帮衬他嘛!” 于是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赌博的赌博,逛青楼的逛青楼,养小星的养小星,各自欢乐,各自奢靡,每个人都放纵地觉得自己没钱了找自己爹找自己儿子拿钱就好,到最后,谁都花了个七七八八。 府尹让原告的苦主都退下,牢狱之灾顶在头上,许家人走投无路,跪在地上呜呜地求许澄宁帮忙。 许澄宁看够了他们的丑态,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才道:“帮忙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许大地忙道:“你说!大伯什么都答应你!” “第一,我要我娘跟许大财和离,并且把我从许大财名下转回。” 这个不痛不痒,许大地一口答应。 “第二,”许澄宁弯下腰,冷冷与他对视,“我要你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说出当年的事,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县令一抖,心虚地不敢抬头。 许澄宁在县衙报过七次案,头一次是告他们村里一个单身汉子对她娘强迫未遂,那时看她长得不像她爹,他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打发了,判汉子无罪。 之后五次,都是告黄忠明带人打死了她爹,他倒是想管,没想到黄忠明背后那个扬州富商颇有来头,还没开堂审理就有大人物来打了招呼。 他只好装死,任由许澄宁敲了一次又一次的鸣冤鼓,全部糊弄过去。 最后一次,是书院邢夫子报的官,告许家叔伯要在许澄宁热孝之时把她卖掉。 知道又是跟黄忠明有关,他就继续装死。 甚至还想过,卖了就卖了,省得三天两头闹出事给他兜个大麻烦。 七次报官,他一次没帮,这么多年偶尔有点良心不安,可没有得罪大人物,他也安安生生地过来了。 没想到,黄忠明生意垮了,也被他的靠山放弃了,而许澄宁却摇身一变成了新科状元,马上就成为顺王的人,当年那个受尽欺凌的小孩逆天改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清旧账来了。 周县令心里叫苦,他早就不求这辈子能升官发财了,只求能平平安安熬完任期,现在只想巴结好许澄宁。 府尹拍着扶手:“照实说!” 许大地哆哆嗦嗦半天,才讲道: “当年,小的跟着云香酒楼的黄老板做活儿,有一回,他瞧见了许南,回头就跟我说有个贵人好男童那一口,觉得我家许南讨人喜欢,想买下来送给那位贵人。我、我当然不肯答应,可黄老板说,不卖,就让我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来拉人的时候,我二弟不肯,抱着许南不撒手,就被黄老板带来的人……活活打死了!” 第60章 第三个条件 周县令气道:“当年本官开堂审理,明明可以为许郎君主持公道,是你,非说你二弟是病死的!” 岂止是许大地,黄忠明闯进村子抢人的时候动静很大,村子里的人向来以欺负他们父子和看他们父子俩被欺负为乐,她家院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拽、被痛打,眼睁睁看着爹爹蜷着身子把她护在身下,被生生打碎了脊骨,肋骨断裂刺破内脏七窍流血骨肉模糊,然后大笑、起哄,最后在官府审理的时候,口径一致地说: 没看到。 许澄宁死死握住扶手,两眼已经猩红。 “你怎么不说,你跟着黄忠明做的是什么生意?你怎么不说,是你主动向黄忠明出卖了我?你怎么不说,你为了讨好黄忠明,扣押了我爹的尸身,不待开审便火化!” 说到最后,许澄宁胸前剧烈起伏。她身体本就还没好全,急怒攻心之下,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单薄的身子微微摇晃。 许大地大哭起来:“是大伯错了,大伯不该说谎……可是,大伯也是被黄忠明给逼的呀……” “我要你举证黄忠明买通黑市、掠卖妇孺,并杀害我爹的事!” 府尹道:“许郎君放心,本官替你做主,黄忠明如此作恶多端,本官会立案查明,还令尊一个公道!” 许澄宁道了谢,心里却清楚,若自己还只是当初那个弱小的孩子,便是黄忠明再罪恶昭著,府尹、县令也不敢完全站自己这边。他们妥协的是身份地位,而非公道。 “我还有第三个条件。”许澄宁继续道,“我们二房自请除族,与许氏就此断亲,从今往后,再无干系!” 众人大惊。 这个以孝治天下的世道,竟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要求叛出亲族! “不行!” 许大地大惊,没了许澄宁,黄忠明又倒了,他们以后就没有靠山了! “小南啊!你这是不孝啊!你这么做,对得起许家列祖列宗吗!你爹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自己被逐出族的呀!” 许澄宁不理他,冲府尹和县令郑重作揖:“今日二位大人在此,索性小子说个明白,求两位大人为小子主持公道。” “我爹许大山,幼时晚慧,言语笨拙,年少时因为救我五叔,从山上摔下来跛了一只脚,加上面目丑陋,为人所不容。 “许家五兄弟,独他一人被分了家,仅得两亩荒田。我爹披星戴月地劳作,我母亲贤良持家,哪怕家贫如洗疾病缠身,也从不曾少了一分对祖母的孝敬。 “他憨厚老实,为子孝,为兄友,为弟恭,与邻亲善。可换来的,却是亲族与同乡无穷无尽的欺辱捉弄,嘲笑他形容鄙陋,欺负他身有残疾。 “他们以霸凌我家人为乐,又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便捏造谣言,说我非我爹亲生之子,说我母亲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三人成虎,谣言传来传去传成了真,陷我家于万难之地。 “我爹经年病重,被抢走了治病钱;我娘背负淫荡之名,迈出门就有人朝她吐唾沫、扔石子;而我的姐姐没有嫁妆婚事艰难,弟弟没有学堂愿意收留,至今都被人瞧不起。 “人人都骂我是肮脏不堪的奸生子,我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从来没有好透的时候。我潜心向学,终于考取功名,念及亲缘将产业给了他们,他们却以我之名在外鱼肉乡里欺良压善。 “于私,我们二房对大宅恩义已尽,再继续下去不过伤人伤情;于公,我中试不过半月,他们已经行了如此多伤天害理之事,他日我若为官,有此亲族,便多了一群升天作恶的鸡犬。 “今日,我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与他们恩断义绝! “朱老爷那边,我会代为说情请求宽大处置,其他苦主,我也愿担负所有赔偿,请求他们私了。但是,此亲,非断不可!” 许大郎蹭的一下站起来:“你说断就断?你算什么东西?!这里都是你的长辈!” “不断也可,”许澄宁转过身面对他,淡淡道,“那你们就去坐牢吧。左右卖了这间大宅,你们也还不清零头。” 她说完就走,衙役又要上来拿人,许家人害怕地哇哇大叫。 “断断断!都听你的就是了!”许大地大叫道,“说好了,你得把钱都还了!” 许澄宁转过身,微微勾唇:“说到做到!” 府尹暗暗叹息。 许公子多风华绝代一个人,怎么就摊上这么一群吸血的亲族呢?叫他说,这亲,断得好! 日落西山,山村的天空一半是亮丽的橘红,一半是近黑的墨蓝。 围在许家大宅外的人伸长了脖子,久久没等到人出来。一整个下午,里面时而哭时而闹,跟衙门升堂似的。 宗长已经进去了,许南娘和离和他们一家除族的事在处理,许南小时候被欺负的事也隐约被提起。 村民个个心里跟打鼓似的,这里谁没踩过许南家一脚,整个岐山村要说真对许南好过的,只有李茹和李老爷子。 “小时候还怯怯生生的,放狗咬他都不敢吭气儿,现在也太厉害了!” “住嘴!你还说!不怕他记仇啊!” “他会不会记恨我们,也把我们抓进牢里去啊……” 这时,许澄宁跟着府尹和周县令走出来了,许家人跟在后面个个蔫头耷脑,面如土灰。 村民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睁大了眼,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许澄宁的目光于乌压压的人群里搜寻着,瞄准了一个鬼鬼祟祟又沉默寡言的人影。 “许有根。” 她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那人一惊,转身要跑,被衙差拿住了。 “他就是当年强迫我母亲,被撞破时反口污蔑我母亲不检点的人。” 许澄宁没有多说,周县令就把人押下去了。 当年周县令判许有根无罪,是因为许有根是男人而刘氏是女人;现在判许有根有罪,是因为刘氏是新科进士的母亲。 有些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却人人遵奉。 既然他用这套规则欺负她娘,就别怪她也用这套规则,让他坐牢。 第61章 娶你,你可愿意 许澄宁来了短短半天,就把许家上下收拾了个遍,现在大家看她的目光都战战兢兢。 翠花娘拉着翠花过去,扯出个笑请她去家里吃饭。 许澄宁看着她爬满皱纹的胖脸,和半躲在她身后娇羞不已的翠花,泛起一股恶心。 她记得这对母女。 有一回,翠花笑盈盈跑到她跟前,拎一条用细草穿了的鱼说要给她,她提着鱼还没走到家,翠花娘就骂骂咧咧地来了。 翠花跟在后面哇哇地哭,指着自己弄脏的裙子说她抢了她的鱼,把她推到泥坑里。 翠花娘扇肿了她的脸,抢回了鱼要刘氏赔钱。 刘氏不肯,两人就隔着篱笆对骂起来,最后是爹爹扶着墙出来息事宁人,给了翠花娘几文钱,而她不可避免地又挨了刘氏一顿痛打。 从那之后,翠花娘逢人就说她偷东西,有娘生没爹教。翠花也露出了真面目,推她,骂她,捡石头砸她,让她哥哥和弟弟把她手捆住,在她衣服里放小青蛇,往她嘴里塞泥巴。 而翠花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一旁拍着手咯咯咯地笑…… “滚。” 许澄宁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然后视若无睹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翠花娘碰了个冷钉子,看许澄宁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顿时哭道: “南哥儿,从前婶子是对你不好,婶子错了,大错特错了……可、可你母亲不守妇道的话,是你奶说的呀!不是我们故意要说她不好的……” “是啊,是你奶说的,害我们都误会了……” “那个老虔婆嘴里没一句实话!” 许澄宁站在村口,目送府尹和县令一干人远去,转而走向了另一条小路,暮色里,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路边,马被仆从牵着正低头嚼草。 布帘掀起,一个圆脸的中年男子露出了脸。 “怎么样?” “一切顺利,”许澄宁对他拱手道谢,“多谢朱老爷鼎力相助,安排人替我演了这出戏。” 朱老爷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主意都是你出的,我虽然出了点钱,但你大伯他们逛的赌坊青楼酒楼当铺都是我的产业,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不过,只是断亲,太便宜他们了,这就算了?” 许澄宁一笑:“由奢入俭难,他们的麻烦还大了去了。” 除族一事,她早就想做了,可是太大逆不道了,所以错不能在她。 于是她才找朱老爷做了这么个局,引着许家人胃口一步步变大,激起民愤。 朱老爷告许澄宁是假,那些被许家人迫害的苦主也是假。 而她为许家人摆平一切麻烦已经是仁至义尽,任谁也指摘不了她。 “黄忠明的事如何?” 许澄宁道:“朱老爷放心,官府已经拿到证据开始盘查黑市交易,黄忠明已经是秋后的蚂蚱,现在筹码已失,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上面的人定会推他出来顶罪,不出三日,他便定会被捕下狱,不必我们动手,自有人送他归西。” 朱老爷用力在掌心一捶:“好!做得好!许兄弟,多谢你助我报仇!” 黄忠明做酒楼生意,但私底下也做黑市的人口和毒品买卖,朱老爷的千金遭他毒手,被拐了三年。 许澄宁一直在查黄忠明,偶然得知朱小姐之事,便主动找到朱老爷,协助他救出女儿,然后与之达成合作,用一年的时间,一步步拔掉黄忠明的羽翼,让他孤立无援,同时借商铺之事把许家人引进局里,一石二鸟。 “应该的,我也是为我爹报仇。”许澄宁问,“令千金可安好?” 朱老爷哀叹:“还是怕见人,她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许澄宁宽慰他:“她受了刺激,朱老爷多加疼惜关爱着些,至于以后,大可招人入赘,或给她找几个面首。横竖您家财万贯,多的是法子不叫她受委屈。” 朱老爷面容由愁苦转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我以为你们读书人都迂腐,都信奉三贞九烈那一套呢。” “只许男子风流,还不许女子滥情了?朱老爷,人生在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乐而不淫,这便够了。” “好!今日已晚,我这便回去了,许兄弟,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老朱。” “定不与朱老爷客气,这就有一桩事要朱老爷帮忙查问呢。” “你说。” 许澄宁说明了家里的事。 “带走我二姐的人,不知是什么来历,不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实在以我二姐的容貌和性子,若说有人对她一见钟情非卿不可,我是半点不信的,这其中肯定有所图谋。” “还有我娘,她从没自己出过远门,又带着四个孩子,我小妹才一岁多,想想都极不便利。烦劳朱老爷替我找到他们的去处。” “放心,都交给我,查到了我就给你去信。” “多谢朱老爷!” 送走朱老爷的马车,许澄宁徒步走回了李家,屋里点了盏昏暗的灯,李茹坐在床边垂泪,一个年轻大夫在熬药,另一个年纪稍大的许澄宁认识,姓陈,是这一带几个村子都爱找的大夫,估计是特意找来问以往病情和药方子的。 “李爷爷如何了?” 年轻大夫摇头:“也就这几天了。” 陈大夫看李茹哭得伤心,便劝道:“医者救病不救命,你祖父这个年纪,算是寿终正寝了,别难过,老天爷是要让他回去享福咯。” 李老爷子这几年大病小病总没个好的时候,李茹亲眼看着他一点点衰老,开始不记得事,吃不下饭,说话也不能自如,心里早就有预感了。 “孩子啊,你祖父跟我说过,活着也是受罪,闭了眼才是真的解脱,只是苦了你,他得亲手把你交给别人才肯闭眼。你是个好孩子,你好好的,你爷爷就没什么苦,可明白呢?” 陈大夫尽量委婉地把话告诉了李茹,这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虽然残忍,但李家大房已经没人了,李茹若立不起来,往后只会更加稀里糊涂。 陈大夫也是意在让李茹别用错了心,与其挖空心思想治好李老爷子,不如先找个好人家嫁了。 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呢?且不说李家大房家徒四壁,光是李二那家子混人摆在那,谁肯来跳这个火坑? 村里倒有个后生看上了李茹,不时跑到她跟前乱晃,一来二去,李茹也有几分动心。 结果那人的娘知道了,跑到李家门口,破口大骂李茹不要脸勾引自家的宝贝儿子。 叫骂了半天,那人就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脸都没有露一下,李茹也就此冷了心。 看李茹迷茫又哀伤,许澄宁心里也不是滋味。李茹生下来就没有双亲,只有李爷爷与她相依为命,以后李爷爷没了,她又是个连山坳都没出去过的小女子,日子可怎么过? 嫁人?要是遇人不淑,只会比现在更难熬。 她小声安慰着李茹,看她慢慢收了泪,等两个大夫都走了,便把她拉到另一个屋子,低声说:“阿茹,这会儿没人,我有事跟你商量。” 李茹擦了擦湿哒哒的眼,道:“南哥哥,你说。” 许澄宁道:“如果我娶你,你可愿意?” 第62章 青梅配竹马 李茹猝不及防呆住了。 许澄宁露出几分不自在,脸也泛红,心虚的,却还是说:“我不知你这两年可有相中的儿郎,只是我想,你二叔二婶闹得那么大,也没见有人替你出头,想来是有也靠不住。你若愿意嫁我,我便带你走,总比你一个人无依无靠要好些。” 她顿了顿,又道:“若你不愿意,有别的去处,就算了,我会另想办法护着你。” 怎么说李二一家都是李茹在世上仅剩的亲眷,没有婚姻这层关系,她是带不走李茹的,只要李二夫妇想上告,许澄宁怎么都得把人还回来。 自小一块长大、耳鬓厮磨,处处护她,斯文俊秀如今又考了状元的小竹马,李茹怎么可能不喜欢?她立刻红了脸,因为年纪小,腼腆却并不如何矜持,拉着许澄宁的衣袖小声道:“我当然愿意,怎么会不愿意?” 许澄宁想到自己刚得罪透了的宁王,心觉不能让她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我,你也可能会有大祸患,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护你周全。你还愿意吗?” 李茹红着脸倔强道:“我是个没有见识的,但爷爷常对我说,做人不能没有气节,今日你要不来,我也会一头撞死在薛家门前。因你来了,我才捡回一条命。我们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夫妻当然要同福贵共患难,怎可大难临头各自飞?” 许澄宁微微笑:“行,等李爷爷醒了,我就跟他提亲。” 李老爷子是第二天醒的,许澄宁跟李茹在床边守了一夜,看他醒了脸上便绽开了笑。 “李爷爷,还记得小子吗?” 李爷爷木木呆呆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里嗫嚅着,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是小南,”许澄宁笑道,“小时候您给过我馍馍的,还记得么?” “南……哥儿……”李爷爷喃喃,眼睛直直盯着她。 “是南哥儿呀。” 许澄宁双手合握着老人家一只干枯的大手,李老爷子似乎清明了一些,皱巴巴的脸忽而笑开了,沙哑道:“南哥儿呀……状元郎……真是个好孩子……” 里正笑道:“李老先生,许郎君不但成了状元郎,还要求娶你家茹姐儿,你看,他还特地请府尹大人保媒来了!” 李老爷子双眼瞪大了:“什、什么?” 许澄宁道:“我想娶阿茹。”说着飞快瞟了李茹一眼,“阿茹也是愿意的。” 李茹红着脸,低头小小嗯了一声。 李老爷子愣了好一会儿,继而沙哑地哈哈两声,又咳嗽起来。许澄宁赶忙替他拍背递水。李老爷子缓过来,又笑了,紧紧拉着许澄宁的手,沙哑道:“你娶阿茹……好好……好好待她……” 许澄宁反手握住李老爷子的手,道:“李爷爷放心,阿茹嫁给我,以后不论去哪都会带上她,银钱都交给她,一个季度给她做两套衣服,一个月至少让她吃三顿肉馅儿的馄饨,谁欺负她我就打谁,再不让阿茹受苦受累,好不好?” 李老爷子笑开了花:“好,好,好……” 府尹道:“李老爷子,许郎君年纪虽小,却是极诚心的。不然也不会一考完就回来娶你的孙女。青梅配竹马,那是天作之合啊!您老如果同意这门亲事,我就做主定下来,这几日就完婚。可好?” “好好好,”李老爷子满面红光,一边拉着宝贝孙女,一边拉着许澄宁,“好!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李茹低着头,脸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泛着泪光,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李老爷子看着乖巧的孙女,心里也是又欢喜又酸涩,便把她压在怀里,嘴里喊着“我的宝儿”,李茹随之眼泪簌簌而下。 因为要赶着回京,许澄宁跟李茹和李老爷子商量过后,决定一切从简,只简单摆几桌席面,李茹这边请了里正陈大夫和村里几个与她家要好的人,许澄宁这边则只请府尹、朱老爷、和从前在县学的老师,村里人一概不请。 两人年纪都太小,婚服成衣都没有合适的,现在赶制也来不及,于是干脆婚服都不穿,蒙个盖头了事。 李家已没了家底,许澄宁也自知给不了多少聘礼,反正家里都跑光了,索性把带来的四匹布全部给了李茹裁新衣。 婚礼简陋,但风光是实打实的,单是那四匹布就一匹赛一匹的好看,县城里都买不到。何况新郎跟神仙一样俊秀无双,完婚后就要带新娘去京都见大世面去了。 村里有姑娘的人家看得眼红,暗恨当年没有对许澄宁好一些,让李茹给捡了大便宜。 接连两天,村里的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意无意地在许家和李家门口晃来晃去,媚眼瞎飞。她们没敢明目张胆找上门,倒有人先来了。 “李茹!你这个见了富贵就迷瞎眼的贱人!前儿还答应跟我好,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了!人许南要什么美人没有,能看得上你?呸!你就是个被玩完就丢掉的命!到时候成了破鞋,我看谁肯要你!” 许澄宁从窗边一望,呵,又是个熟人。这人名叫张虎,比她大几岁,是当年欺负她的孩子头,冤家路窄,他竟找上门来了。原来他就是那个招惹了阿茹却又让阿茹被他娘骂狐媚子的后生。 看李茹目露慌张怯懦,许澄宁拍拍她的肩:“别怕,我来。”然后出去了。 “骂够了吗?” 许澄宁昂着头,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乃今科进士,当今圣上亲口册封的状元郎,燕大儒高徒,顺王殿下伴读,若仕途顺遂,两年后我便是六品京官,十年后至少能官至五品;若仕途不顺,我也有一手丹青书画手艺,一幅画少说也卖得十两,足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而你呢?张家有几亩地?一年可能挣得二两?你能拿什么养家?论相貌、身份、本事,你哪一样比得过我?” “你不是说过,阿茹这样的姑娘,只能是被人挑剩下的吗?”许澄宁露出一丝笑,“抱歉,你也是被挑剩下的。” 张虎被骂得面红耳赤,灰溜溜跑了。 婚礼照常进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李老爷子坐在高堂上,乐得脸都红了。 许澄宁跟李茹拜过堂,夜里并排躺在床上说体己话,第二天一起去服侍李老爷子。李老爷子被伺候了两天,含笑闭眼走了。 许澄宁陪李茹料理完李老爷子的后事,转到许大山的坟前拜了又拜,然后开始挖坟。 “南哥哥……”李茹愕然。 “我宁可我爹无家可归,也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伤心地。” 坟挖开了,里面只有一个瓦罐。 当年许大地怕官府真的来查,就一把火烧掉了许大山的尸体,她爹留存在世上的,只剩这点骨灰了。 许澄宁轻轻拂开瓦罐上的浮土,一滴泪就这么砸在上面。 “有我在,不会让爹爹当孤魂野鬼的。” 她喃喃道,忽而眉头一皱,抱着瓦罐埋头无声哭起来,单弱的肩膀轻轻颤抖。 李茹手足无措,恍然意识到,南哥哥他,也才十四岁啊。 鼻头一酸,抱着许澄宁也跟着哭起来。 山宽野阔,唯两点孤影,相偎其中。 第63章 许大山番外(上) 他叫许大山,出生在岐山村,是家里第二个儿子。 他从小就其貌不扬,六岁那年患了病,从此变成个歪嘴斜眼的,跟人说话的时候总要控制不住地翻白眼,更加奇丑无比。 许母在生下他之后又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又笨又丑的他便成了许母最厌恶的孩子。 许家在岐山村算家底比较殷实的,供得起家里的儿子读两年书。 许大山笨,读了一年书,“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写错俩,许母不让他读书了,说有这钱还不如给大儿子再起间砖瓦房,将来给孙子住。 许大山头一回没有逆来顺受,跪下来求爹娘让他继续读书,他愿意分担更多田里的活计。 许父同意了,把四亩荒地交给他开荒,于是他又读了几年书,荒地被开成了良田,书却没读出什么名堂。 许父再一次要求后,他终于放弃了,留在家跟兄弟们一起种地。 每天,大哥许大地会站在田埂上,挥舞着木棍让所有兄弟先干完他的活,不听话的就会挨打;弟弟们爱偷懒,扛一下喊三声,最后也都丢给他干。 许大山干完大哥的,再干完弟弟的,唯独他自己的没做完。 许父摇头叹气,许母指着他的鼻子骂:“笨成这个样子!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哥哥和弟弟都做完了,怎么就你做不完!” 他笨嘴拙舌,许母和兄弟们也不会给他机会让他磕磕巴巴解释完,次数多了,他也不解释了,低着头挨训,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他笨,但不傻,这不是他头一回感受到父母的偏心,十五岁那年他上山砍柴,在五弟许大财差点从坡上摔下去的时候拉了一把,结果他自己摔了腿,柴刀砍在脚踝上。 回来的时候,许母拉着许大财左看右看,摸着他擦破一点皮的手掌,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没摔着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以后别去山上砍柴了,让你二哥去好了,他做熟了……哎哟,心疼死娘了!” 从此他跛了脚,也麻了心。 大哥有了孩子后,三弟四弟也娶妻了,独他二十岁了还没说亲。他没觉得难过,他这样的人,有谁看得上呢? 但是后来他还是娶老婆了,是邻村一个叫刘桂香的村姑,还不到十五岁,她后娘亲自说的亲。 嫁过来的时候刘氏没有一样嫁妆,被许母和嫂子弟妹嘲笑了很多年。 但他很喜欢这个妻子。她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长得比村里所有女人都好看,做事也勤快,过日子很俭省,再破烂的衣服她也能洗得干干净净,带着一股桂花的香气。 他们小两口被单独分了家,住在土坡下两间小土房里,刘氏在院子里开了块地种菜,每天浇浇水,其他时候夫妻俩都料理着分得的两亩荒田。 这两亩田很贫瘠,开始收成很差,两人只能勉强温饱,大宅那边没给过半点钱粮,还经常把他们喊过去帮忙做活,做完没吃饭就又赶回来,许母还时不时来他们家顺走些粮食。 后来,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许大山有点失望,兄弟们生的,都是男孩。 许母对刘氏破口大骂,骂她丧门星,骂她生不了儿子,骂她害了她儿子。大女儿还在吃奶,那头总是把刘氏叫过去喂猪,叫她伺候两个弟妹坐月子,稍一不如人意就要挨打受骂。 刘氏受不了了,跟他哭诉,他也觉得这样下去还怎么生儿子。于是把大女儿留在大宅,夫妻俩一起去外面谋营生。 许大山帮人扛货,刘氏留在屋里做针线活。很快,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还是个女儿。 这次刘氏比他还着急,于是还没出月子又怀上了。六个月的时候他病倒了,眼见两人生计快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孩子早产了,这次是个男孩,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孩子。 许大山很高兴,当下就起了名叫许南。 怕孩子染了病气他没敢再抱,过两天再看的时候,孩子已经变得白白嫩嫩,漂亮得不行。 于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了。他病一直好不了,田里的活计只能一点一点地做,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休养。 孩子都是刘氏在带,家里有多的菜的时候,刘氏会把许南绑在背后带出去卖菜。 两个女儿大了,记事了,跟他不亲近,嫌他翻白眼太丑太可怕,她们总是把饭菜搁在门口就跑了,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 只有许南,会对他笑,奶声奶气喊爹爹,把小小的脸蛋放在他手上蹭。 这时候他就会很想抱抱他,但刘氏会马上冲过来把许南抢过去,说小孩子容易过病,不好养活。 他知道儿子是好不容易有的,也就算了。 但不对劲的是,许南越来越好看了。 第64章 许大山番外(下) 不光是他觉得不对劲,村里人也觉得不对劲了,都在背后说刘氏偷汉子。 他不信妻子会这么做,他更相信许南是随了刘氏的好相貌。 大宅那边却认定了刘氏不守妇道,经常把刘氏和许南叫过去,回来的时候两人身上没一处好皮。 后来,四弟妹撞破了刘氏跟许有根在一起,衣衫不整,马上叫闹开了。 刘氏被吊起来扒了裤子,人人往她身上扔东西,破口大骂“淫妇”、“下贱”、“脏女人”。 他踉踉跄跄跑过去,告诉大家,妻子不会这么做,许母却一口咬死了这件事。 从那之后,刘氏坐实了荡妇的名头,许南也成了人人口中的野种。他们一家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起来。 他的老婆孩子总是被欺负,两个女儿没人肯搭理,一出门就会被骂。 而许南,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一身伤,他问起的时候,许南说,他一被人看见就要挨打,连狗见了都要咬他。 他试过去说理,把家里攒下的治病钱全部给许母,给她磕头,求她不要再为难他的妻儿,许母收了钱,还是继续污言秽语。 许南四岁的时候,二儿子出生了,他本该高兴,没想到刘氏居然想把许南溺死。她觉得,是许南害了她。 许南一身湿漉漉在他怀里大哭、刘氏在他耳边发疯般大吼大叫,这一刻,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一直以为,只要多多地挣钱,挣到比大宅要的多得多,他的家人就能过得好,所以平常忽略了妻儿的教导,让母子之间的关系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许母对他的刁难和厌恶,他也不知道怎么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他是一滩腥臭的烂泥,稀里糊涂地混了大半辈子,什么都做不成,又怎么教好孩子,怎么保护好妻子。 他不想孩子将来跟他一样唯唯诺诺受欺负,也不想他们跟大宅那些侄子一样,成天只会欺负人。 他想起,小时候读书,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笨,但小南不笨,他才几岁,已经会写很多的字,背很长的诗文。 让许南去上学堂,也许,他能学会怎么修身齐家,怎么让他母亲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小南没让他失望,他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却第一次校验就拿了头名,扬着卷子高高兴兴跑回来报喜。 他高兴极了,把孩子抱在怀里,举得高高的。 放下来的时候,手却不小心摸到裆下。 他整个人如石雕般定住。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刘氏从不让他抱孩子。 可出生的时候他看了,明明是个男孩。 小南不是他的孩子,那他的孩子去了哪里? 没了吗? 他思绪万千,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良久没有说话。 许南往他手里放了一块糖。 他低头,看着孩子湿漉漉的大眼睛,不知怎么,心中那一团乱绪,慢慢散去。 没关系,没关系,小南很好。 女孩,也很好。 他更卖力地干活,许是心里有了盼头,他的身体也慢慢好转起来,小南读书也越来越好,还会抄书赚家用。 他觉得,自己在逐渐懂得怎么对一家人好。 万万想不到,大哥突然来找他,说要把许南卖给一个好人家。 他震惊万分,立马拒绝了,买主却带人直接闯进门,拖着小南就要走。 那是他的女儿! 他猩红了眼,扑上去抱住小南,蜷缩着身子把小南护在身下。 坚硬有力的拳脚一下一下落在他身上,他吐了血,把小南抱得更紧。 孩子在他身下喊着爹爹爹爹,他开始听不太清,眼前变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珠子像水珠一样要坠落下去。 他看着小南,然后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刘氏,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妻子; 再看一眼两个女儿,她们抱在一起不敢看他; 还有他不到四岁的小儿子,哇哇大哭。 他想告诉他们,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 刘氏,床褥下有钱,拿去给自己裁件好衣衫。 大梅,好好学绣活,将来嫁个好点的人家,屋里那套新做的桌凳,是留给你的嫁妆。 阿春,不要总是跟你姐吵架,别犯懒,帮你娘多做点活。 小福,快快长大,将来你也要好好读书。 小南…… 快跑,不要被他们抓到。 却最终只说出了一个“好”字,就闭上了眼。 第65章 坦白 从山上下来,河边有处高地,是条长长窄窄的小路,许澄宁走完回头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头一回毫发无伤地走完这条路。” 这里是从许家到河边的必经之路,小时候她每次来这里打水,都会被以张虎为首的一群大孩子捉弄,她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边追边捡石头扔她。 李茹摸了摸她的胳膊,担忧地看着她:“都过去了。” 许澄宁冲她一笑:“是啊,都过去了。” 两人相携回去,还没走到许家,一群妇人便嚎哭着扑到了她们面前。 大伯母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许南啊,你救救你大伯和大哥吧!欠了几千两银子,赌坊把他们带走了,说不还钱就要剁了他们的手!你赶紧拿钱把他们赎出来吧!” “不!先救你四叔!”四叔母哭道,“有个大人物把他抓了,再晚一点就没命了啊!” 三叔母大哭:“小南,宅子都被赌坊收走了,家里都没地方住了,你给想想办法吧!” 原来,许大地和许大郎偷了宝璐坊的宝贝换钱后,赌得越来越大,从赌坊借了几千两银子,结果输了个干干净净,赌坊几次催债不成,干脆扣下了人,还把他们从大宅里都赶出来了。 四叔倒是没欠钱,但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时候勾搭了城尉的外室,城尉大人大发雷霆,把衣衫不整的四叔抓了起来,听说腿都给打断了。 许澄宁好整以暇地抚着袖口:“焦氏、张氏、吴氏,你们是不是不懂什么叫除族?现在你们已经跟我家没有关系了,他们不是我的伯父叔父,你们,也不是我的婶婶了。你们家的事,我为什么要管?” “许南……你不能这么绝情啊!” “绝情?”许澄宁冷笑,她高捧装了许大山骨灰的瓦罐,“当着我爹的面,你们来说说,到底是谁绝情。” “焦氏,你跟许大地提议给人拉皮条,让我母亲用身体给你们赚钱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绝情? “张氏,你信口雌黄,污蔑我母亲天天跟不同男人私会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绝情? “吴氏,我大姐不足三月还在吃奶,你让我母亲伺候你坐月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绝情?” “你们死了,我还要叫一声大好呢。” 三个妇人涕泪涟涟。 “许南……婶子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婶子只是想让你奶高兴,随口那么一说而已……” 许澄宁一脚踹在焦氏心口上,毫不留情,焦氏倒地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她使计把大宅扒得干干净净,却没对这几个妇人做什么,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死了太便宜她们了。 大宅这些人横行霸道几十年,还没个得罪的人了?她就是要她们一无所有,把她娘经历过的全部经历一遍,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现在,我家与你们没有半点干系,想从我这里求什么,那就拿等价的来换。不过,宅子都没了,你们还能有什么能跟我换?” 的确没有,几个妇人左看右看,突然三叔母把她身后一个十来岁的瘦小女孩推了出来。 “许南!还有她!她还能值几个钱!把她卖给你做奴婢,你给我五十两!” “这是我的女儿!”四叔母把孩子从她手里抢过去,自己亲手推给许澄宁,“我把她卖给你,你把你四叔救出来,再给……再给二十两就够了!” 许澄宁垂眸去看那个女孩,四房的小女儿,叫保儿,才十岁,生得黝黑瘦小,一身脏衣服破破烂烂,正缩着脖子一双眼睛怯怯地看她。 “买卖奴婢,她这样的货色,顶多值五两。” “五两?!”四叔母尖叫道,“不行,她是你妹妹啊,不能这么低价,十五两!你再把你四叔救出来!” 许澄宁耐心告罄:“救人做不到,只有五两,不卖我就走了!” “别别别!卖卖卖!” 家里男人花钱大手大脚,女人还是懂得节俭的,五两在她们眼里,也不算太低了。于是马上拟定了卖身契,保儿就归了许澄宁。 第二天许澄宁就要走了。李茹按李老爷子临走前叮嘱的,没有守孝,穿着一身的玉色的新衣站在许澄宁身边,脸上带着新婚妻子的喜气,再次羡煞了村里的姑娘。 另一头翠花哭哭啼啼地被塞进了花轿。昨儿赌坊来人不但带走了许大地父子,翠花娘两个总是跟着许大郎混的儿子也被带走了。 翠花娘带着翠花在许澄宁门前哭了半天无果,只好把翠花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做妾,换了五十两聘礼。 这些都与许澄宁无关,她带着李茹,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李茹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六岁那年,祖父突然发病,满村几百号人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的,还是当时的南哥儿放学回来,牵着她的手,走了十来里路去请来了大夫。 如今,她真的要走出那片山野了。 她没有一丝不安,可能是因为身边这个少年,让她便是处在再陌生的地方,也无需害怕。 胥县偏远,到长安府要两天,中途得在客栈歇一夜。 许澄宁拉着李茹进屋,插紧了房门。 “阿茹,有件事我骗了你。” 李茹看她神情严肃,不禁有些紧张。 “南……南哥哥,你怎么了?” “你听我说。” 许澄宁把她按在凳子上坐下,才慢慢道: “我祖母在时,我娘过得并不好,只因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我爹当时也一心想要儿子,于是我娘怀了第三个孩子,满怀期望,不曾想诞下的还是个女孩儿。我爹彼时已经染疾,因此她铤而走险,把女儿假作儿子。” “那个女孩儿,就是我。” 李茹惊骇得屏住了呼吸,瞪圆了眼死死盯着她看:“南、南哥哥,你没有开玩笑吧?” 许澄宁解开束发,甩了甩头,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清丽绝俗的脸庞。 李茹结结巴巴:“你……你……” 许澄宁忙道:“阿茹,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你是知道的,我爹爹死后,我差点被卖掉,是恩师路过救了我。可若我是个女孩,就不会有机会读书,更不会有人来救我。 “我想为爹爹报仇,就得考取功名,这个身份就这么一直隐瞒了下来,而且将来,还会继续隐瞒下去。” 李茹看着她,联想到自己险些堕落的命运,知道眼前出落得绝美无双的女孩,若当初被卖掉,不知会惨遭什么可怕的摧残。 她只比自己大一岁,不知多艰难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那么难,却没忘记自己,明明已经与最初的命运遥不可及,还没忘回过头来拉自己一把。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世上最好的郎君,这两日简直像掉进了蜜罐里,没想到真相却是这般。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心酸,捂着嘴哭道:“我、我明白的……” 许澄宁抿了抿嘴,从包袱里抽出几张文书。 “那日回乡,看到你被你二婶为难,权宜之计,我才提出要娶你,好把你带走。其实我早已为你安排好了出路。” 她把文书摊开一份份放在桌子上:“几年前,我在江南巧遇一位逃荒的老伯,他去世后我便留下了这份东西。这是路引,这是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字是老伯的孙女,已经不在了。 “灾民流离失所,官府很难核实人口的生死存亡。如今岐山村李茹已经嫁给许澄宁,你可以用这个身份去开始另一种生活。” “府城有一家书肆的老板娘与我相熟,我可以送你到她那里,她会好好照拂你的。” 第66章 拜访邢夫子 李茹心里一紧,抓住许澄宁的手,哀哀地看着她,几乎在乞求:“我不能跟着你吗?” 许澄宁摇摇头。 “我之所以要在今年下场,便是因为我年纪未到,考中了也不必入官场。 “只是没想到皇上会点我做顺王的伴读,我身上的秘密一旦暴露,便是欺君之罪。 “再者,考科的时候,我得罪了权贵,此番去京城,他们定会伺机报复。我不能连累了你。” 李茹还是求道:“南……你让我跟着你吧,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我、我害怕。”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道:“你别怕啊,赵娘子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对女儿家很是关怀。这些年她对我也多有照拂,你若跟着她,我也能放心。” 李茹含着泪,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南哥哥,这几年我爷爷病得厉害,我为了挣钱,也去县城卖过绣活和鲜花,结果遇上了混混还有拐子,幸好有好心人帮忙,才逃了出来。钱没挣到,东西都丢了…… “南哥哥,外面又大,人又多,一个人在外面我害怕,可我也不想待在村里。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爷爷没了,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 “我怕你被我牵连……” “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回,只要跟你一起,我就不怕有危险,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许澄宁劝不动,最后只能妥协:“那好吧,你跟我一起去京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想办法护你周全的。” 李茹高兴地点点头。到底年纪小,一朝情窦初开,破灭后也没有难过太久,反而因为好奇许澄宁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便拉着她问东问西。 许澄宁自然是有问必答,听得李茹双眼发亮。南哥哥到底是南哥哥,不管是男是女,都那么厉害。 几番交流下来,看许澄宁的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瞻仰神明般的火热,夜里入眠也不再拘谨,依着许澄宁的胳膊甜甜睡去了。 到长安府,许澄宁第一时间去探望邢夫子。 邢夫子穿着一袭半旧的青灰直裰,长须依旧飘逸,旁边邢师娘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虽两鬓已微微染上白霜,却是慈眉善目,两眼弯弯。 许澄宁最喜欢邢师娘,从马车里钻出来就扑到了她的怀里。 “师娘好!” 邢师娘将许澄宁抱住,乐呵呵地揉她的脑袋:“哎哟!都是考状元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许澄宁忙又给邢夫子深鞠一躬:“学生见过先生!” 邢夫子脸上也带着笑,扶起许澄宁道:“我读过你会试的文章,写得不错!” 邢师娘笑眯眯地看了丈夫一眼,暗骂他假正经。放榜那日他屁股像长了刺似的坐不住凳子,差点把书房的地都踱平,拿到爱徒文章后又摇头晃脑读了半日,晚上兴奋得都睡不着觉。 许澄宁得了师长夸奖便笑了,转身从车上扶了李茹下来。 “先生,师娘,这是阿茹,是我一个邻家小妹,也是学生新婚的娘子。” 二老顿时愣住了。 “你……成亲了?”邢师娘看看一脸拘谨腼腆的李茹,又看看许澄宁,瞪大了眼,“什么时候的事儿?” 许澄宁笑道:“大前天,回乡里时拜的堂。” 邢夫子夫妇更惊愕了。 许澄宁是有大好前程的,如今又还成了顺王伴读,可以说是打入了京城里最尊贵的贵族圈子里,只要他想,就有无数勋贵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可他却想都没想,转身就娶了同村的小青梅。 邢师娘觉得十分欣慰。她与丈夫两人当年也是青梅竹马,她十四岁就嫁给了邢夫子,为他操持家室,洗手作羹汤。她没读过书,却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丈夫直到举业有成。 而邢夫子也没有辜负她,从穷困潦倒,到金榜题名,两人始终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几十载,小打小闹有,却从没红过脸。 邢师娘自己出身不高,自然不认为士子娶高门妻理所当然,当下只觉得自己没白疼许澄宁,竟跟自家老头子一样是个清正不慕富贵的。 于是看向李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看亲生闺女的慈爱。 “快来,师娘看看!”邢师娘拉着李茹的手上下打量,笑眯眯道,“你多大啦?我叫你阿茹好不好?” 李茹脸红扑扑的,小声道:“师娘好……我十三了。” “十三啦,属兔呢……小南是我看着长大的,师娘这里别客气,就当是自己的家……” 娘儿俩相携着进去了,许澄宁与邢夫子对视一眼,笑了,也去了书房说话。 “皇上怎么会突然点你作顺王伴读?” 许澄宁苦笑:“顺王……我曾在街市上遇见过一回,彼时也不知其身份,打了个交道,不曾想顺王是个好玩儿的,琼林宴上他认出了我,就点了名。” 邢夫子点点头:“你向来是个稳妥的,只是富贵云集之地,亦是是非频出之处,你定要加倍小心,谨言慎行。有时候……该装糊涂也要装糊涂。” 许澄宁听出话里有话,连忙放下茶杯问道:“……先生身为两榜进士却只做教书先生,莫不是在京城里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 在邢夫子面前,许澄宁向来不大设防,问得也直接,邢夫子气呼呼地在她额前弹了一记。 “刚说完谨言慎行,你就不受教了?!” 许澄宁不怕疼地又捧茶递过去:“受教的受教的,可有先生的血泪史作训,学生才会记得更刻骨铭心嘛。” 邢夫子哼哼地接过茶,胡子翘了翘,还是说了。 “户部侍郎吴存章你可认得?” “略有耳闻,听说是淮阳吴氏子弟。”许澄宁道。 邢夫子点点头,继续道:“二十六岁那年,我上京赴考,跟我一起的,还有一位同科的友人,他的才学在我之上,可我考中了进士,他却落了榜。好在吴存章的父亲赏识他的才华,留他做了幕僚。” “我则在翰林院待了三年。那时京城有几个有名的公子才学极好,屡有好文章传诵开来,其中以吴存章最佳。 “我却是知道,吴存章才学虽好,可放在文林学子之中,也只是寻常。他那些广为捧读的文章,实际上……大半的篇幅,是我那位友人代笔的。” 第67章 交谈 许澄宁愕然。 时人好风雅,她在京城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谁谁的才学最好,谁在当年金銮殿上风光无限。大魏有三大以文墨代代相传的书香世家,姑苏谢氏,金陵韩氏,淮阳吴氏。 姑苏谢氏和金陵韩氏自不必说,四大百年世家之二,家族史比大魏国史还长。 虽说随着近几十年来君权的收拢,于朝野之上已经逐渐没落,但数百年的传承,其族中无论男女无一不是棋琴书画样样精通的绝手。 他们不比荆州高氏族大势大,祖上世代居权臣之列,但却是极为难得的清流望族,族人品性温良清贵,在治学与才艺上更是佼佼者,人才辈出。 至于淮阳吴氏,算是一门后起之秀,并未有王谢的源远流长,但祖上传下来的教养子孙的规矩极为严格,那种清规戒律都快赶得上庵庙了。 照理说吴存章能在他这一辈中脱颖而出,当是极出色的才是。怎么会是如此钻营取巧之辈? “听闻此人还是当年二甲前十,科考总做不了弊吧。” 邢夫子扯了扯嘴角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没料到圣上那个时候欲制衡外戚,培养自己的新贵纯臣,特意扶起了几个有家势的进士,反观那些才高的寒门书生,全被压在了后头。” “进士科乃是为政取士,圣上如何取,亦是为了社稷,我心里明白,可我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我忘不掉我那友人自缢时的眼中的不甘与遗恨,忘不掉十年寒窗时的艰辛与苦楚。 “我们一辈子辛苦入仕,为的便是一展抱负,为国为民,没想到终究只是沦为权贵博弈的牺牲品。 “先生我活了大半辈子,哪怕一朝金榜题名,骨子里依然是个贫贱种子,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寒门的出身。因此不平,因此不甘,故而,去也。” 邢夫子一笑,将茶水一饮而尽。 许澄宁很了解他的耿直脾性,黑是黑,白是白,为了促成一件事,便要通过歪曲另一件事来实现,然后所有人都在附和点头,装聋作哑,自欺欺人,这是邢夫子万万做不到的。 因为折不下这根脊梁,便放弃了大好前程,屈居偏乡做教书匠。 许澄宁并不觉得邢夫子有过,心中十分佩服,便起身礼拜道:“先生若是为官,必是清官。尤其能做得一名铁面御史,清廉板正,让陛下恨不能咬牙吮血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那种。” 这话半是调侃半是夸赞,御史官从来都是以死谏为荣的。邢夫子轻笑了两声,轻轻拍在她的脑门上。 “对了先生,学生还给您带书来。” 许澄宁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几册子素面的书。 “这是童阁老童大人珍藏的旧书孤本,我去他家拜访时翻阅了几本,这是我默下来给您的。明宿老先生传世之作只有三卷,童阁老家竟有其后人整理的手稿,着实难得。” 邢夫子就笑眯了眼。有个过目不忘又门路通广的徒儿就是好,足不出户就能看到许多被压箱底珍藏的孤本。 他连连道好接过去翻看,师生俩便就着书册讨论起来。 邢师娘带着李茹买菜回来,远远就听见师徒俩在书房里扯着之乎者也,便笑道:“又在掉书袋了,别理他们,咱们做饭去。” 邢师娘是个随和又健谈的人,只这一段路的功夫,李茹就与她熟悉了起来,帮着拎菜拎肉,微微笑着一路听她说话,一路走到厨房。 “你和澄宁是怎么认识的?村子里那样多的姑娘,小南怎么就只相中了你呢?” 邢师娘笑眯眯地问起小夫妻俩的暧昧之事,李茹不好意思地低头。 “我、我们两家是邻居,我爷爷十分喜欢南哥哥,小时候南哥哥时常过来串门,慢慢就熟悉上了。” 邢师娘笑弯了眼:“定是你待他好,他才一直记着你。小南是个识好歹的孩子,你待他有一点好,他就回你十分。如今他出息了,你也嫁给了他,从前的苦楚都过去了,往后呀,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女人呐,命都苦,要么先苦,要么后苦,有的是贫贱的苦,有的是荣华富贵才会受的苦,谁都是一样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若遇不上一个好郎君,宁可终生不嫁,也别让人祸害了自己。” 见李茹盯着自己看,邢师娘笑着解释道:“是我一个手帕交,年轻时听了男人的花言巧语,不肯听我的劝,轻易许了终生,后来那人却转头攀上了个庄头家的闺女。” “心灰意冷之后,又嫁给一个鳏夫做续弦,替人养了一群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任劳任怨,任打任骂,才三十岁,人就没了。” 邢师娘语调平平,脸上却没有笑,看李茹一脸惊惶,忙又笑道: “哎,我话没说完呢——这说的是嫁不得良人的,情愿不嫁;可若是遇到了良人,便是豁出一切也要嫁!有一个好的夫君,这辈子就会好啦。” “你别看我那老头子,整日板着脸,满身酸腐气,可他待我好。当年,我陪他一路考到京师,中了进士,他没想过要弃了胸无点墨的糟糠之妻,也没想过三妻四妾。 “我们还是像原来一样,我做饭,他给我烧洗澡水;我小日子到了,他给我煮红糖姜茶;每次出门,都会带点我爱吃的零嘴回来。” 邢师娘脸庞圆润,嘴角带笑,眼角脸上虽早有岁月的痕迹,却是慈爱温柔,一看就是生活得极安逸幸福的人。 “人呐,日子过得好不好,不是看有没有仆婢伺候,用不用劳累干活,银子花不花得完,家里门第高不高,而是日子有盼头,夫妻两不疑,家宅安康,这便足够了。” 李茹十分动容:“夫子待师娘真好!” 邢师娘像个小女孩一般呵呵笑,然后道:“傻孩子,小南待你难道不是?他呀,跟老头子一个样儿,都是心眼儿纯的人。” “小南还好些,他头脑聪明,没有老头子的迂腐气,你只要记得,夫妻同甘苦共富贵,有什么事一块儿承担,也千万别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往后啊,有的是你享福的时候。” 娘儿俩一边说话,一边把饭做得了,一一摆在了饭桌上,然后邢师娘进屋把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头子给拎了出来。 “吃饭了!还在叨叨!” 邢夫子好脾气地呵呵笑,拉许澄宁坐自己旁边。 午饭很家常,蒜蓉白菜、葱拌豆腐、蘑菇鸡丁、豆角炒肉丝,一大海碗粟米粥,一盘子白饼,并一小碟辣腌菜。 邢师娘手脚麻利地给每人盛了一碗粟米粥,然后从鸡丁里翻了翻,夹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鸡腿来,放到了李茹碗里。 “阿茹是新妇,初来乍到,合该多吃些!” 李茹脸红,小声地谢过师娘。 念及李茹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走出小山村,许澄宁吃过饭带她出去逛府城的街道。 只要是买得起的小玩意,许澄宁都给买,买不起的,许澄宁就给讲,小到葱花饼子怎么烙大到城墙怎么建造,许澄宁都能一一娓娓道来。 李茹脸上挂满了笑:“跟南哥哥出来一趟,好像连人都变聪明了。” 许澄宁笑道:“阿茹本来就不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看得多了,你就会懂了。” 忽然,官差押着囚车自路另一头而来。 “让一让让一让!人犯游街了!” 街道中间让出一条道,一架囚车轱辘辘走过来,无数烂菜叶子砸向车里的人,那人披头散发,青黄皮肤,仰着头,眼睛瞪得仿佛要裂开,苍白的手抓住囚车的木条青筋毕露。 许澄宁定定地看着,听见身边有人道:“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不知道拐了多少好人家的儿女!老天有眼!总算把他给抓了!” “这种人活该下十八层地狱!让他下辈子连只猪都当不成!” 许澄宁笑笑,跟上了囚车。 牢房里阴暗无光,牢犯散发着带热气的臭味,嗷嗷地哼叫着。 许澄宁走到一间牢房前,叫了一声: “黄忠明。” 第68章 黄忠明 里面的人望过来,看向她的神情有些呆滞,有些疑惑。 “不记得我了呀。” “七年前,岐山村,许南。”许澄宁蹲下来,歪着头对他一笑,“想起来了吧?” 黄忠明睁大了眼。 “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败露?没想到吧,要不是你七年前对我做了这么件事,惹毛了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坐牢。” “这七年里,我想了一百种一千种弄死你的办法,可惜你命不长了,没法在你身上用完。” 黄忠明发疯般伸手挠过来,忽而一阵抽搐从他的心口处扩散到四肢百骸,整个人呈现出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十根手指头不受控制地卷着,转而捏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力收紧,整张脸都青紫起来。 许澄宁看他半是疯癫半是痛苦半是陶醉的模样,歪了歪头。 “听说你的酒楼开得很不错,楼里的酒菜人们吃过一回就想吃第二回第三回,欲罢不能。 “我想你一定爱极了那些酒菜里放的东西,所以我加了数十倍的量,制成了如仙膏,嗯,就是那批你从朱老爷手里抢过去的宝贝,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看来你很喜欢嘛。” 黄忠明目露恨意,张嘴啊啊叫了两声。 许澄宁看了一眼:“真可怜啊,舌头被割了,你上面的人不让你讲话了。” “你猜,他们还能让你活多久?” 看到恨毒在他瞪大的眼睛里崩溃,被惊恐取代,然后开始哐哐地以头撞墙。许澄宁哂笑一声,起身离开。 “南哥哥!” 李茹等在牢房外面,为难地看着身后的小哥:“他说是来找你的。” 小哥许澄宁认识,是问渠书楼的伙计。 “你送来的那个小姑娘闹着要回家,掌柜的让我来找你。” 许澄宁正巧打算去拜访书楼的赵娘子,闻言跟着去了。 赵娘子是个年逾三十的寡妇,丈夫原是个病弱的举人,赵娘子为了挣开销便开了一家书铺,结果越做越大,丈夫死后她也没有再嫁,而是把书肆开成了整个长安府最大的书楼。 她为人干练爽朗,又是个热肚肠的性子,别的不说,光是许澄宁才五六岁她就肯收她抄书,把书铺的书交给她管理,冲这份大胆就没人及得上。 许澄宁与她这些年互相照应许多,是以感情也非一般。 “哟!状元郎来了!你可知道,你在我这抄过的书,都卖出高价了,最多的,一本能卖五十两呢!” 许澄宁笑道:“那就恭喜赵娘子发财了。当年赵娘子肯留一份工给我,这是您善心的回报。” 赵娘子哈哈大笑:“善有善报!善有善报!我这辈子上辈子都是个活菩萨,才能遇到文曲星来报答我!” 许澄宁与她攀谈了几句,赵娘子让人叫了保儿过来。 “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爱听人说话,只闹着要回家,还是得你来跟她说清楚。” 那天许澄宁买下保儿后,就让人先送到了书楼这,留给赵娘子做做杂活。几天不见,保儿身上的衣服崭新又合体,足见赵娘子心善。 可保儿还是低着头,眼里包着泪,怯懦又委屈。 许澄宁也能理解,山村里长大的姑娘,陡一见到外面的世界难免胆怯。 于是提点了两句。 “在家里,你得干干不完的活,饭只能吃别人吃剩下的,衣服只能穿别人穿过的,时不时还要挨打受骂; “而你在这,有的吃有的住,每天做差不多的事,每个月还有工钱,都是你自己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难道不好吗? “你也别想着逃,就算你现在回家,也不过是被你娘再卖一次,何苦呢?万一被卖到不干净的地方,谁能救你?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你好好想想吧,先跟着赵娘子做三年,三年后她会帮你销了奴籍,届时你想回家没人会拦你。” 许澄宁言尽于此,跟赵娘子道过谢,就带着李茹离开了。 “赵娘子看着好厉害!” 李茹赞道,脸上满是羡慕与崇拜。 许澄宁笑了笑,感慨道:“我十分敬服她。女子多软性,心善而无能,易受欺;有能而心不善,易欺人。而她却是少见的,既能干又心善的大好人。” “她没有丰厚的家财,也没有优越的身世,却能自己闯出一片既护得了自己、也护得了旁人的天地。 “阿茹,你的人生,将来都由你自己做主了,要做,就做跟赵娘子一样的人。” 在邢夫子家待过一夜便要启程上京。 临走前,邢师娘塞给李茹两个瓦罐,说:“这是我自个儿做的腌菜和辣子,什么时候来不及做饭,拿这个就着馒头,小南是最爱吃的!” 马车走了几步,就撞见了一个哭巴巴的姑娘,正是豆腐西施的女儿赵辣子。 许澄宁看了一眼,对李茹道:“我下去跟她说两句。” 李茹点点头。 赵辣子看了李茹几眼,哭丧着脸问许澄宁:“她是谁?你喜欢她这样的?你是不是也嫌我不够温柔?我已经开始读《女戒》了!” 赵辣子追着许澄宁跑了好久,太过热情,以至于名声不太好,经常有人在背后骂她不检点。 许澄宁摇摇头:“赵妹妹你很好,我从不认为女子一定要温柔贤淑,赵妹妹大胆率真,爽直泼辣,我一直都觉得很可爱。” “这一年害你被人指指点点,我很抱歉。” 赵辣子立马收了泪,脸蛋烫得把泪痕都蒸干了。 “她是我新婚的妻子,叫作李茹,小时候我饿肚子,都是她给我饭吃,她跟你一样,都是好姑娘。” 赵辣子朝李茹看了一眼,然后大方地招了招手示好,李茹惊讶片刻,也轻轻地摇摇手。 “赵妹妹一直这样就很好,不畏人言,谁惹你你就打谁,不让任何人欺负到你头上,也不为任何人把自己逼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往后嫁人生子,也要自尊自爱,守好手里的银钱和豆腐坊,不必事事以夫为天,男人若待你不好,当断即断,不是所有男人都值得你守一辈子。” 赵辣子泪眼汪汪地点点头:“许公子这样的就值得。” 许澄宁一笑:“我们该走了,以后回来,我跟阿茹一起去看望你。” 上车时她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对了,你的豆花很好吃。” 驱车向前,许澄宁坐在马车里,听见赵辣子在后面大喊:“许公子,阿茹,你们保重!以后还回来,我做豆花你们吃!” 少年夫妻假凤虚凰一路赴京,另一边文国公府里此刻许秀春跟王氏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第69章 事都处理好了? 王氏拿帕子捂脸哭诉:“挑了七个人,哪个不是二甲进士?不说全都相貌堂堂,至少也周正可观,温文尔雅的有,大方健谈的有,敦厚可靠的也有,仕途上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待上一辈子。” “琇儿性子莽撞单纯,那等人丁简单好相与的人家才适合她,她嫁过去,我们多多地给她嫁妆,也没人敢给她气受。可她就是不喜欢,非说我尽挑些破落户给她,把好的都偏了絮儿……” 谢允伯听了也头疼:“那她喜欢什么样的?” 王氏抿抿嘴,小声道:“上次去端阳郡主的赏花会,她瞧上了寿王世子。” “寿王世子是她瞧上就能上的?!” 谢允伯气呼呼地站起来:“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我不许她去她偏要去!谁放她去的?又是那个老虔婆是吧!”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手指握得嘎吱嘎吱响,王氏吓得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夫君,你要去做什么?” “我……”谢允伯意识到自己太杀气腾腾了,收敛了几分,叹口气,“我去找爹。” 谢琼絮也在谢老国公这里,拿了本书在讨教。 谢允伯把她打发走:“我跟你祖父有话要说,你先回去。” 谢琼絮含笑应下,走出门口隐约听见“婚事”二字,便悄悄绕到一边折返回去,贴着门扇偷听。 “絮儿的婚事您怎么想的?”谢允伯问。 “这个嘛,”谢老国公捋了捋胡子,“我心里倒有个人选。” “是谁?” “这一科的状元,名叫许澄宁。” “我见过了,是个寒门士子,年纪虽小,却进退有度,落落大方,无论圣上问什么,俱对答如流,不卑不亢,诗词文才亦是绝佳,非那等空谈虚妄之辈。” 谢老国公不吝辞藻地赞美,脸上带笑。 谢琼絮不是亲孙女,却是他疼大的,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嫁入高门大户,最好是择一好拿捏的夫婿,有国公府做靠山,多给嫁妆,怎么也不会过得太差。 这许澄宁就很好啊。 出身寒门,为人务实能干,又是状元之身,与素有才气的谢琼絮定能合得来,而且,端的是一表人才。 谢家几代下来,无论男女,只除了假孙女谢琼絮只是清秀,以及幼时出过意外的许秀春外,其余都是出了名的好相貌。 而许澄宁比起谢家儿女竟更加清俊绝俗,有过之而无不及,难得的是身上那一股天然的清贵灵气,光是这样的气度品貌,谢老国公就觉得这是个值得托付的后生。 不过,满意归满意,谢老国公并不打算现在就透露自己的心思。 许澄宁太小了,心性还不稳,生得又单弱,如今也无官职在身,只是被九皇子相中得了个伴读的缺,前程如何尚未可知。 他决定暗暗观察这个后生一些时候,必要时提点两句,时机恰当再去探探他的口风。 谢允伯听到亲爹这么说,大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谢老国公铁了心要管谢琼絮的婚事,要把她许给世宦之家,那只得了个二甲进士的许秀春肯定要闹。 于是他看着谢老国公的神情满意了些,点点头:“这一科的进士确实不错,王氏也挑了几个给琇姐儿。” 说到这,谢允伯又道:“爹,我知道您偏宠絮姐儿,我也觉得她更招人疼,但不管怎么说,琇姐儿才是您的亲孙女,她不是什么猫猫狗狗,给吃给住就够了,您得多管管她,多跟她说说话,不能让絮儿压过了她去。” 谢老国公没控制住露出龇牙皱眉的表情,好半天才哼一声:“知道了,用不着你说教。” 谢琼絮攥紧了手帕,脸色难看至极,让杜鹃扶着回到了清荷院。 “你马上去打听,许澄宁是什么人。出身如何,家世如何,背后可有什么靠山,全部都要查问清楚。” “还有,爹娘给秋桐院那个挑了些什么人,悄悄把名单偷出来,也都查明白。” 二十天行程后,许澄宁终于抵京。一路上李茹已见过了几座城池的盛况,却还是被京城的繁华迷晕了眼。 许澄宁笑道:“京城有十个府城那么大,等闲看不过来,咱们先赁好屋子,以后慢慢走慢慢看。” 她记性好,大半个京城的舆图都已经烙在她脑子里,各处的地段价钱也了然于心,因此找房很快,也不怕牙子能坑骗了她去。 因为赌局陡然富得流油的人家很多,现在京城丝毫不缺空置的宅子,许澄宁用不到半天,就相中了一间地段合适、大小刚好的宅院,还因为自己状元的身份,低价给租下了。 宅子中规中矩,乌黑的瓦粉白的墙,两间屋子一间厨房和一间浴房,屋后简单搭了个小棚放柴火,院中有一口八角井,一棵大槐树,巨大的树冠延伸几乎能把整个屋顶罩住。占地不算大,但两个人住绰绰有余。 李茹头一回住进这么干净又大的房子,喜得不行,满屋子跑来跑去看个没完。 邻居是一户姓赖的人家,家里人丁兴旺,十分热情,听说隔壁住了今科状元,几个孩子都好奇地在门口晃来晃去,很快相熟起来。 因为要进宫,她以往那些旧衣都不能再穿了,许澄宁抽空给自己置办了两身新衣,一身竹叶纹雪白袍子,一身兰草纹月白儒衫。 进宫第一天,她就穿了那身雪白的袍子,交衽窄袖,腰间系一条细细的腰带,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用木簪绾成男子髻,光洁的额头下,眉清目秀,端的是一位翩翩玉公子。 李茹跟赖婶子两个女儿玩得好,许澄宁干脆就让阿茹到他们家里去作伴。 “赖婶子,阿茹我就托给您了。” “放心,你尽管去,我家人多,有的陪啦。” 雇的马车停在门口,许澄宁拉着李茹说了几句话,就上了马车。 赖婶子的女儿嘻嘻笑:“状元公对你真好……” 许澄宁没有官职,马车在宫门口就得停下,她跟着带路的小太监,徒步走进去。 甬道望不见尽头,两边高大的墙体直入云霄,白色的天空只剩一个长条形。 “回避!” 一群人围着一顶小轿走上来,许澄宁跟着小太监避让到一边。 “慢着。” 轿子停放下来,里面的人掀开了帘子,许澄宁低着头没敢看,却听那人道:“你,上来。” 许澄宁抬头,一眼看到轿子里寿王世子俊朗的面容。 她愣神的工夫,秦弗又语气平平地说了一遍:“上来。” 他手下的黑衣侍卫已经气势汹汹过来请了,许澄宁推拒不了,便上了轿,规规矩矩坐在侧座上。 “参见世子殿下,多谢世子殿下赐座。” 秦弗侧头看她,嗯了一声。 轿子本是宽敞的,但座位的高度对秦弗有点矮了,两条长腿向外伸开,嚣张霸气。 许澄宁看了一眼他伸到跟前的黑靴,啧,真大,默默地把她特意做大了一寸塞了布头的鞋子缩到袍摆下。 她自认与这位殿下不熟,唯一的交集大约就是她让他发了一笔横财,难道皇孙殿下背地里是个爱财的主? 正偷偷揣测他的意图,秦弗先出声了:“长安府那些事都处理好了?” 第70章 见顺王 许澄宁一惊,心中生疑。 长安府那些事?那些什么事?他说的是她回乡安顿家人的事,还是她暗地里筹谋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心里转过无数的猜想,面上滴水不漏:“回殿下的话,都好了。” 秦弗看着她,状似漫不经心:“听闻,你会四种外邦文?” 许澄宁这下笃定了他肯定调查过自己,她会外邦文这件事只有燕先生才知道。 燕竹生是上知天文下至地理的博才之士,唯独言语上天赋不高。 治学之人,要多采集民间的轶闻,当年游学时遇到听不懂的方言,燕竹生都是把她这个好大徒儿推出来当翻译。 有一回,燕竹生还从外面带回来过两个外邦人,给她两个月时间,让她学会外邦话。 许澄宁的外邦文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学会之后,燕竹生收集来的那几大墙外文杂录的译书都成了她的任务了。 “孤府上正有一批外邦的读物,没找到合适的译者,你可愿到孤府上,为孤译书?” 他眼神平静清淡,可许澄宁却品出一丝犀利来,头皮一紧。 堂堂天潢贵胄,真为译书这么点事直接命令就好了,还需要问“愿不愿”?许澄宁立马猜出他是在暗示自己,要不要上他这条贼船。 只是,他为何会选中自己? 许澄宁立马道:“殿下抬举,在下不胜惶恐,然在下只是略懂皮毛,怕译错了东西给殿下添麻烦。” 秦弗哂笑:“你既听得懂孤的意思,又怎会译错?你不是怕给孤惹麻烦,是怕给你自己惹麻烦吧?” “你可知道,你不惹,也早有麻烦了?” 许澄宁哪里会不知道,但夺嫡之事干系太大,她真是万万不想沾惹。 “在下这点小聪明,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殿下文韬武略超然绝俗,品格大气,手下能人异士众多,追随拥趸无数,乃是不世之主……” 许澄宁毫不走心的马屁还没拍完,就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双颊,男子俊逸的脸庞在眼前微微放大。 秦弗神情依旧清冷松弛:“少油嘴滑舌。三天,你好好想想,三天后,给孤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些个皇子龙孙真真是霸道得要命。 许澄宁和他对视着,心里盘算着计策。 下了一小段台阶,轿子一抖,许澄宁脸上被捏得嘟起来的肉轻微一晃,秦弗立马撒了手,扭头看向窗外,不理她了。 在许澄宁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了几下。 许澄宁在距离顺王的广临宫不远处被放下了,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就被领进了门。 许澄宁伏地跪拜:“许澄宁参见顺王殿下。” 静默无声。 许澄宁悄悄抬头,却被一张放大的笑脸吓了一跳。 顺王趴在她跟前嘿嘿地笑,看到她一脸惊悚便哈哈地拍起手来。 “小冬瓜,又见面了!原来你是许澄宁啊!” 许澄宁装傻:“殿下此话怎讲,琼林宴上第一次见您,您就点了我的。” 顺王满脸识破谎言的得意:“不!你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上次就是你把本王出卖给陆钦锋,害本王被父皇罚!哼哼,这张脸,本王记得清楚得很,是你!就,是,你!” 他一根手指头怼到许澄宁鼻子前,然后招手吆喝两个贴身太监。 “小良子!小李子!快过来!他就是那个害你们被打了板子的小冬瓜!” 两个太监一胖一瘦,一个叉腰,一个抱臂,都拿鼻孔恶狠狠地盯着她。 顺王爬起来,蹦蹦跳跳坐在小坎上:“来,本王给你们机会,你们把他打一顿报仇,狠狠打,狠狠揍!” 两个太监龇牙咧嘴举起四个拳头就揍过来,许澄宁哎呀一声从他们胳膊底下钻过去,躲到红柱子后面。 “两位公公有话好好说!顺王殿下跟你们说了我背叛他的事,可说过我救了他的事?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被拐子绑在窝点,只差一点就要被卖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殿下出了事,你们这两个帮他遮掩逃出宫的人,哪里是一顿板子能了算的!所以说,我不光救了殿下,还救了你们!你们还要恩将仇报,把我打一顿吗?” 两个太监眨着眼面面相觑,高举的拳头要放不放的。 许澄宁从柱子后露出半张脸:“你们要是敢动我,我立马就到圣上跟前哭去,细数一下因为你们服侍不周,殿下究竟遇到过什么危险。” 两个太监哇的一声哭了,扑到顺王跟前抱着他的腿哭道:“殿下!您被拍花子拍了怎么也不告诉奴才啊!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奴才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呀!” “是啊,殿下还是听话吧,奴才再不能让您私自出宫了!” “你们打呀,打呀!抓我做什么!” 顺王不停指着许澄宁让他们打,他们死活不肯,哭得鼻涕乱流。 顺王气得直跺脚:“我是殿下,你们得听我的!” 两个太监哭唧唧地摇头,看许澄宁站在一旁歪头笑眯眯的,顺王气得甩袖子。 “都是你干的好事!哼!” 许澄宁谦卑道:“都是为了王爷好。” 顺王把手背在身后:“本王要去书房了,你,跟本王走!” 他从小李子手里抱过笔墨纸砚,一把塞给许澄宁,气哼哼地走在前面,两个小太监狗腿地跟上,哈着腰,一个劲地拿扇子给顺王扇风顺气。 许澄宁抱着成堆的东西跟着来到书房,见到了顺王那三个传说中的伴读。 一人叫邹元霸,人如其名,人高马大,光看身板就像个彪形大汉,与十六七八岁的青葱少年一词丝毫挂不上边,倒是脸上憨憨,稍存两分稚气。 一人看上去还比顺王要小些,相比邹元霸十分娇小的体格,面白如玉,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鹿一样无辜可怜。从他们言语中,许澄宁得知他叫邱阳。 比起前两个,第三人就显得十分平平无奇了,他名唤上官辰,长了一张掉进人堆就找不着的脸,不黑不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几个人见到顺王,礼都不行,四个人手揽着背凑头窸窸窣窣密谋一通,然后齐齐看过来,发出嘿嘿的奸笑。 许澄宁肩一耸,幼稚鬼! 第71章 故事 书房很大,学生的座席上摆了五张长方的檀木书案,顺王为首,许澄宁坐在他右后方,左边是上官辰,后边是邱阳。 负责授课的是个头有些秃的翰林,姓佟,他在上面眯着眼满口之乎者也。 底下顺王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扭到那边跟上官辰打闹,一会儿扭到这边抢走她手里的书,嘻嘻哈哈抛给邹元霸,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倒是邱阳像个文静乖巧的女孩子,十分安静地趴在几案上,既不打闹,也不听课。 许澄宁回头的时候,总能跟他贴着几案的无辜纯善小鹿眼对上。 “许状元,这一句怎么解呀?刚刚,我没听。” 邱阳忽然软言软语地问了一句,许澄宁看他一眼,仔细给他解答起来。 邱阳听得眼睛晶亮:“许状元,你多大啦?” “十四。” 邱阳眼睛弯弯:“那我比你大呢,我叫你弟弟好不好?我一见你,就想跟你做朋友。” 许澄宁正要回答,忽然上官辰高声道:“先生!许澄宁会!让许澄宁答!” 佟先生睁开眼:“那就,许郎君,你来说一说吧。” 邱阳的书飞快抽回去了,许澄宁转过头,见顺王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许澄宁默默站起来,洋洋洒洒说完,佟先生含着热泪让她坐下,这个书房里,总算有能答出问题的人了。 顺王跟上官辰脑袋凑在了一起,低声交谈。 “奇怪啊,他为什么会知道先生在问什么?” “而且刚刚也没听课,怎么知道答什么?” “瞎蒙的,肯定瞎蒙的……肯定是我们拖延太短,叫他听了个尾巴。” 邱阳瞪大了眼,小小声声地说道:“弟弟你真厉害呢,为什么你能答得上啊?” 许澄宁学燕先生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因为我听见啦。” 邱阳又软言软语地赞美了一通,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许澄宁挂着笑全盘接下,脖颈处突然一痒,顺王、上官辰和邹元霸三个爆发出大笑声。 许澄宁缩着脖子往领子摸了摸,居然是一只小指来长、不停扭动的壁虎,许澄宁当了十多年男子,已经能做到遇到任何事都不惊慌。 但不惊慌不代表不害怕,她一个激灵,小壁虎从她手里甩出去,好巧不巧地掉进了邹元霸咧开的大嘴里。 “呸呸呸呸呸!” 邹元霸唾沫星子乱飞,大着舌头告状:“先生!许澄宁往我嘴里扔壁虎!” 许澄宁立马道:“宫禁之中,王气汇聚之地,何来的壁虎这等邪物?” “怎么没有?我在我家后花园蹲了两个时辰才抓来的!” 顺王也道:“对啊对啊!我亲眼看见的!” …… 所有人都盯着他和邹元霸,眼神含着关爱。 顺王一噎,意识到自己掀了底,气得扭过去,把宣纸卷成了花儿。 佟先生咳嗽一声,继续讲学,握着书卷摇头晃脑从两排几案中间的通道走过,邹元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张纸拍到佟先生后背。 上官辰立刻举手告状:“先生!许澄宁在你后面贴了个王八!” 许澄宁扭过头,见佟先生把手背到身后拿下纸,上面赫然一只缺了尾巴的绿王八。 正想辩白两句,对上佟先生了无生趣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是我干的。” “嗯,下次别这样了。” 佟先生看看香炉里计时的香,叹口气继续讲,任身后的书本飞来飞去、嘻哈声不断,闭着眼讲完了课。 这一天顺王花样百出,都是些低幼的把戏,许澄宁没吃到大亏,在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注视下,淡定自若地脱下了外衫。 衫子后背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龟。 邱阳对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适才他在她后面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实则一直在捯饬这个图。 幸好她早有准备,外衫和裤子全都穿了两层。 顺王几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殿下,草民告退了哦。” 许澄宁笑盈盈地告别,信步走出了宫殿,却见一个手握拂尘的公公等在宫门口。 “许状元,皇上宣召。” 嘉康帝是在御花园里召见的她。 他像个寻常的垂暮老人一般,穿着牙色常服坐在亭子里,闭眼听着鸟啼。 海公公慈眉善目,站在旁边没有说话。 被召见许澄宁还是很意外的,感觉到帝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 “看到你,朕就想起朕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朝气蓬勃。” 许澄宁不知他想说什么,适时地表示圣上千秋万岁青春永驻,但嘉康帝好像单纯地就是想倾诉,开始讲起自己年少为储的志向,和这么多年耕耘帝业的艰难困苦。 他讲得虽然谦逊平常,但许澄宁仍隐约能感觉到,他话里话间流露出的自傲,与对肯定的渴望。 许澄宁不想惹他不开心,便大大奉承了一通。 “陛下励精图治,忧国忧民,乃天下之幸,百姓之幸!” 嘉康帝的眉目舒展了一瞬,转而摆摆手。 “南地未大平,朕心有愧!” 海公公软绵绵道:“陛下,您已经做得够好了,南地不过有支乱民而已,百姓们还是丰衣足食的,这些都是皇上您的功绩。” 他安抚了两句,然后眉目弯弯地看许澄宁。 “许状元游学了几年,想必遇到不少好玩的事,不妨讲给陛下,逗逗趣儿。” 嘉康帝也同意,许澄宁在心里微微斟酌了一下,道: “回皇上,学生与恩师倒真遇到过不少奇闻轶事,圣上若愿听,学生便说一说给您解个闷。” “那是阳春三月,学生随先生在江南,遇到了一位正在收田租的庄老爷,其为人幽默风趣,十分健谈。 “因为仰慕燕先生盛名,特亲自带我们游览吴中山水,临别还置席与燕先生饯行,说‘天下之大,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先生风貌’; “不料行至钱塘,又遇到了他,因此再次同游山水,庄老爷又为我们践行了一次。可天缘凑巧,我们到洞庭的时候,又邂逅了庄老爷,时隔半年,他居然还在收田租。 “这一次燕先生坚决辞了他的饯行宴,道‘往西去再遇见,这饯行酒又白喝了。’” 嘉康帝哈哈笑了起来:“后来呢?真的又遇见了?” 许澄宁笑着摇摇头:“再往西便是崇山峻岭,无甚良田了,不到黔中他便返了程,回到吴中正好收下一轮的田租。” 嘉康帝慢慢收了笑,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第72章 王家 许澄宁假装没看见,继续讲道: “还有一回,我们到了西南的崇山峻岭,那里流民群聚,草民与先生不知情路过的时候,被‘请’上山寨关了起来。 “流民首是个二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年轻人,每天要来看我们几遍,目光阴鸷,如苍鹰见了猎物。本以为他想谋财害命,没想到他却问燕先生,能不能教他读《大学》。” 嘉康帝很诧异:“哦?他缘何有如此诉求?” “先生亦是这么问他的,他说,他小时候也上私塾,十岁那年还没学完《大学》,家乡便发了大水,他随父老乡亲背井离乡逃灾避难,再回去时,房子田地都没了,才成了流民。 “乡里父老照顾他良多,个个忍饥挨饿,他不得已从良民沦为山匪以图温饱,但他心里惦记的,始终还是小时没学完的四书五经。” 为什么庄老爷的田产遍布整个江南?为什么流民首的房子田地会没了?许澄宁没有提及,说一半留一半,其余的,只能嘉康帝自己想。 嘉康帝脸上半点笑都没有了。 “你刚才所说,都是真的?” 许澄宁点点头:“启禀皇上,学生有做随记的习惯,这些事都记在札记上,时间地点翔实,每到一个新地方,学生都夹了一片当地特色树种的叶子做书签,一查便知真假。” 嘉康帝猛地站起了起来,许澄宁也不敢坐了,眼见他负着手在亭子里踱来踱去,只好站得远远的,缩着脖子当鹌鹑。 “你刚才所说,都是真的!” 嘉康帝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也苍白起来,许澄宁连忙过去,和海公公一人扶着一边把他扶到锦座上。 海公公倒了杯茶喂给嘉康帝,语气满含心疼:“陛下,您操心国事也要心疼自个儿,不能气坏了龙体啊!” 海公公说话软绵绵的,能说到人心里去,看样子嘉康帝很是受用,慢慢平息了下来,对她道:“以你在南地所见,写一本奏章,交给朕!” “学生遵旨!” 离开皇宫,许澄宁才暗松了一口气。 她不比帝王圉于帝都深宫,知道南地岂止是“不够太平”几字能轻描淡写揭过的。 富庶的江南之地,良田几乎被勋贵富豪占尽,百姓沦为佃农,五谷丰登却度日维艰。 岭南与东南贫瘠偏远,特产经常被游走各地的商人以低价买断,再高价卖到北地。 西南流匪聚集,成为朝中的眼中钉肉中刺,堆积的山货全砸在手里烂在地里。 民生多艰。 如果可以好好活,谁又愿意不惜与整个朝廷作对,刀口舔血地过日子呢? 但这些她都不能说。 燕先生说过,嘉康帝看似温和,实则自视甚高,敏感多疑,她不能直言不讳他治理的天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恶事,更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只能平铺直叙地讲述她亲眼见过的事,至于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得帝王自己去下定论。 李茹拿起她换下的衣物,轻轻啊了一声:“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还画了只龟?” 许澄宁苦笑:“说来话长。” 一天之内,先是皇孙,再是皇子,最后是皇帝老儿,但凡胆子小点她早就疯了。 伴君如伴虎,她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墨迹不要紧,皂角化在水里加点醋泡一泡就能洗干净。洗不了把衣服改一改,也能穿。”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许澄宁转而问李茹。 李茹露出个笑:“赖婶子家孩子多,有说有笑,热闹得很,对我也很好,秀秀和妙妙跟我年纪差不多,她们带我一起做女红,京城的刺绣比村里好看多了!” 许澄宁含笑听她说完。 “这样就好,你没事就找她们作伴,这段日子先不出门,等我确认安全了,你就再出去。” 李茹重重点头。 许澄宁教了她一个时辰的字,然后让她自己练习,自己则提笔写了一封拜帖。 春闱前邢夫子写了封信,托他的故人王骥安王老翰林关照她,但春闱前时机敏感,贸然拜访怕给王老翰林带来麻烦,所以她并不曾上门。 现在她既然留在京城,说什么都得去拜访一二。 翌日,她把拜帖和邢夫子的亲笔书信交给了王府的门房,等了片刻就有人急急跑出来请。 “许郎君,我家老太爷有请,且随小人来!” 下人把许澄宁请到正堂,许澄宁一眼就看到一位略略发福的老人家,眯眯小眼,笑容慈祥,看着十分面善。 王家是书香之家,老翰林自己是翰林,儿子是少詹事,大孙子也是翰林,全家都是科举入的仕,掌的都是没什么实权的文职,在钟鸣鼎食之中是十分不起眼的存在。 文人间总是很容易惺惺相惜,王老翰林读过许澄宁的文章,又知道了她是故人的学生,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与学善兄是同科的进士,当年我们一起把酒言欢,吟诗作赋,好不快哉!后来学善兄辞官回乡,我们得有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许澄宁微笑道:“夫子念旧,也常常想起您,说您是他的至交好友。” 王老翰林很高兴:“昔年学善兄一心辞官,我犹为他放弃十年寒窗苦读得来的功名,感到可惜,看他如今教出来这般品貌的学生,我真是高兴啊!” 说了一会儿话,王老翰林开始关心她在京城的生活。 “住城南有些远了,这样,之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就去找城卫所巡城指挥使。” 许澄宁向他投去询问的眼光,王老翰林解释道:“我有一女,嫁入了文国公府,谢指挥使便是她的长子,我的长外孙子,名唤谢容钰。” 第73章 明珠辉月 “原来如此。”许澄宁起身作揖,“多谢王老先生照拂小子。” 说话间,门外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形单薄,样貌清淡。王老翰林招手示意他进来。 “这是我的二孙,名唤王朴——朴儿,这位就是今科状元,许澄宁,你一直说想见,这下见到了。” 王家一家人都是文人脾性,王朴一听见许澄宁就喜形于色。 “许贤弟!久仰大名!你比我想的还要年少!” “王兄过奖,蒙圣上错爱罢了。” 王老翰林笑指王朴道:“他刚中了举,还没考进士科,得多与许郎君请教。” 许澄宁谦虚了两句,因为正好有人来报事,王老翰林便令王朴带她去走走。 王家不大,四四方方的庭院,一圈红漆回廊,中间一角亭子,回廊与亭子之间是深深浅浅的青绿草木,寥寥无几的点点红黄,都被灰扑扑的绿盖了过去。 王朴看着很斯文,但说起诗词歌赋来口若悬河,颇自来熟,许澄宁默默地倾听,只在他问到自己的时候说上几句,字字切中要点毫不敷衍,喜得王朴高谈阔论得更起劲了。 “妹妹,你要出去?” 王朴看到披着披风的王馥自回廊处走了下来,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二哥哥,”王馥纤纤细步走过来,看了一眼许澄宁便垂下眼,十分守礼,“这位是……” “这是今科状元郎许澄宁——澄宁,这是舍妹。” 许澄宁向王馥点点头。王馥十六七岁的样子,容长脸,很清秀。兄妹俩长得不是很像,气质却如出一辙的斯文寡淡。 “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 王馥扬起微笑:“絮妹妹找我一起看新画。” “是这样,”王朴一直肖似小老头的脸,终于露出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活泼明快笑容,“那你早些回来,告诉絮妹妹,我下次再去看她。” “好。” 王馥告别离去。王朴还有些恍神,盯着王馥的背影看了许久,像在看别人。 注意到许澄宁的目光,王朴解释道:“呃……絮妹妹是我的表妹,最喜吟诗作画,才情一流,与我妹妹志趣相投,所以时常约在一起赏玩。” “她是文国公府的二小姐,京城有名的扫眉才子,弹琴、弈棋、作诗、作画、舞艺、茶艺,样样卓绝,且她品性温良淑慧,是个极好的女子。” 他提到自己的絮表妹,嘴角不经意地翘起,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还越说越多。 说着说着,突然看见许澄宁揶揄地看着他,王朴脸瞬间涨得通红。 “喜欢就追求呀,你是表哥,近水楼台先得月。” 王朴脸更红了。 “倾慕她的男子数不胜数,比我出色的不知几何。” 他叹了口气,颓然道:“况且,她是高贵的谢家小姐,犹如明珠辉月;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翰林之子,草芥之身,如何配得上她?” 许澄宁道:“王兄何必妄自菲薄,谢家不见得没有把女儿下嫁的打算,你们虽门第悬殊,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你对她视若珍宝,嫁给你,难道不比嫁给外人放心?” 王朴似有些心动地闪烁着目光,旋即皱眉摇摇头。 “不行的,贤弟你不懂,世家贵女有多娇贵。” “谢家的小姐从出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一人住的院落,几乎赶得上我家这么大,雕栏玉砌,不逊公主。她们每季要做十套衣裳,用的是最名贵的绸缎,和最精妙的绣法,一寸便值万金。 “京城里最稀贵的料子,后妃公主可能没有,谢家女儿却一定有。 “我表妹穿过一条雀羽裙子,乃是用白孔雀的雀羽,配以银蚕丝和点翠手法,一根一根织成的华服,整个京城,除表妹外,只有谢大小姐和高家小姐各得一条。 “她们的钗环翠羽,只用内务府、家养供奉和名楼所出,一件便抵得过我们王家整座府宅; “餐食更是讲究,贵女讲求体貌丰润、肤如凝脂,饮食器用都有专人安排妥当,内调外养,单是一道看似寻常的点心,便要用上数十上百斤的鸡鸭牛羊鱼翅燕窝烩制而成……” 许澄宁瞠目结舌。世家的讲究与奢靡,是她万万想不到的。 王朴颓丧地坐在栏杆上:“你瞧,她生来便该是金尊玉贵,享受万人宠爱的,我怎么忍心让她跟着我一起受苦呢。” 许澄宁觉得有些刺耳。 她从不认为有谁生来就应当享福,谁生来就该受苦,他的表妹千娇万贵不能跟他吃苦,难道旁的女子就能了? 她没有接着劝,再说下去就交浅言深了,由着王朴发了一通牢骚,然后适时地告辞。 夜里挑灯写着奏章的时候,她想起了寿王世子跟她说的话,顿觉头疼。 她不给回应,寿王世子能放过她吗? 转眼三天期限已过,她没有向寿王府递任何答复,倒是屁颠屁颠进宫去了。 顺王上次为了整她,纡尊上了一次完整的课,这次说什么都不乐意了,抱着寝宫的柱子不肯走。 “我不读书!快让佟先生走!走!我就不读,哼!” 小李子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去撵先生,顺王终于舒坦了,被一众伴读伺候着,又是捏肩又是捶腿。 邱阳问道:“殿下,今天咱们不读书,要去哪儿玩呀?” “嗯……”顺王挠着下巴想了想,嘻嘻笑道,“咱们去御园!” “好耶!” 他的小伙伴们振臂欢呼,许澄宁默默站在一边,像个外人一样。 顺王嘿嘿笑着搂过来:“小冬瓜,板着个脸儿想啥呢?” 许澄宁道:“在下在想,身为您的伴读,是该劝您读书呢,还是跟您一起去玩,又或者,在下可以回家了?” 顺王哼了一声:“当然是该跟我一起去玩儿了,敢劝本王读书,天打雷又劈!” 许澄宁只好跟着去了,一路上她跟顺王、邱阳一架马车,上官辰和邹元霸一架马车。 晃晃悠悠经过国子监门口,顺王大喊一声“停车”,然后就跟邱阳一起嘻嘻哈哈地跳下了马车。 许澄宁懵懵懂懂,撩开车帘往外看,见邹元霸和上官辰也下了车,几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国子监的侧门溜进去。 不一会儿,邹元霸和上官辰一前一后,合力抬着一块石刻咧着嘴出来了,顺王跟邱阳捂嘴偷笑,身子都弯成了虾米。 “是谁?!又把石刻偷走了!” “啊啊啊啊,快跑快跑!” 几人急急忙忙跳上马车,车夫配合默契,甩马鞭快快跑了。 “你们……总是偷国子监的经书石刻?” 第74章 御园 经书石刻是每个书院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东西,上面篆刻着圣人的经文,留着前人抚摸的痕迹,是书院底蕴与传承的标识,被看得很重。 历来改朝换代兵马烧了皇宫都不会去损坏国子监的石刻,而他们居然还去偷。 “当然啦!嘿嘿,国子监那群傻子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我们偷的呢!” 许澄宁没想到这几人比她想的还要调皮捣蛋,而且……无聊。 “偷石刻,有什么好处?” 顺王哼了一声:“没好处,但本王高兴!” “本王最恨读书,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烧掉这世上所有的书,让喜欢读书的人想读都读不成!” 他笑得不怀好意:“能把大魏状元变成跟我们一样,吃喝嫖赌样样不差,本王就更开心了!” 邱阳也龇牙露出了嘿嘿的坏笑。 许澄宁往车壁一靠:“拭目以待。” 御园是供游玩、打猎的皇家园林,除了皇室中人,其他贵族子弟平常也来。 这不,许澄宁刚一下马车就碰见了一拨人,为首之人两眼阴鸷地盯着她。 “见过顺王殿下。” “哎呀,郑功启!你们也来玩!” 许澄宁一听到对方姓郑,什么都明白了。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许澄宁正琢磨着怎么偷偷溜走,没想到郑功启盯住了她,阴恻恻开口:“殿下,你们有五个人,我们也刚好有五个人,不妨,就一起打场马球吧?” “马球?好呀好呀!” 许澄宁趁着没人注意,扯了扯顺王的衣角。 “殿下,我不会打马球,能不能先走?” “你不会打马球?!” 顺王几人先是惊讶,然后龇出一模一样的坏笑。 “都是殿下的伴读,怎么能少了你呢?传出去别人非得说我们欺负你了呢!” 邱阳和上官辰一左一右架着她,不由分说把她拉到了跑马场。 顺王更是坏心眼地给她挑了一匹最高最壮的马,许澄宁站在它跟前,连马的鼻孔都看不到。 顺王嘴都咧到耳根去了。 “快上啊,你快上啊!就等你了!” 许澄宁心里叹气,欲哭无泪。 她太自负了,以为凭自己那点小聪明就能摆平一切刁难,事实证明面对权贵她还是太弱,考验她的头脑她自不在怕,考验她的身手,她可怎么办? “我上不去,给我张梯子吧。”马身厚得她腿都跨不上去。 使了这么多绊子,她终于吃瘪了一次,顺王开心地拍手大笑。 邹元霸趾高气扬走过来,很不屑地打量着她:“切!你们这些书生就是没用,娘们唧唧的,看我,一只手就能把你甩上天去。” 说着他揪起她的后领,轻轻一托,许澄宁就坐在了马背上。 马太高了,冷不防打了个响鼻,许澄宁一晃,慌手慌脚地抱住马鞍。 她骑过马,但骑术仅是皮毛,马球更是碰都没碰过,所以当少年们鲜衣怒马欢快驰骋时,独她一人御着马慢慢悠悠地走。 她不愿参与进去,郑功启却带着人,一个劲地往她这里打球,有几次球重重地打到她身上,然后滚落到马身之下。 顺王大喊:“小冬瓜快!把球传给我!” 许澄宁低头都看不见马蹄,球杆根本够不着地面,怂怂地御马走开几步远离战区,结果郑功启那边一人从旁边呼啸而过,一杆子打在马臀上。 黑马长嘶一声,前蹄跃起来,然后疯了一般撒腿狂奔。 许澄宁死死抱住马脖子,像溺水的人抱住唯一一根浮木。 她被颠得快要吐了,胸口的骨头像被颠裂了一般,风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耳廓。 她听不到其他人哈哈的嘲笑声,只有胃袋里的酸水涌上喉咙的声音格外清晰。 快抱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摔死。 许澄宁抬起头,在马飞一般疾驰过树下时,瞅准机会,两手抓住了垂下的树藤,把自己从马鞍上拽离,然后手一松,摔了下去,后背着地。 许澄宁眼冒金星地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顺王等人已经纵马过来了。 顺王不满地抱怨:“让你传球怎么不传啊,你给本王拖后腿了!” 郑功启满脸嘲讽:“哟,都摔成这样了,原来状元郎不会骑马呢。殿下,不如让许郎君休整一下,换下衣服吧。” 许澄宁一看,衣服的确弄脏了,衣摆还撕裂了一块,顺王不满归不满,还是命令仆役把她去整理衣物。 许澄宁哪肯再留下:“殿下,在下脚摔伤了,不能再陪殿下游玩,就先告退了罢。” “那怎么行呢?这御园之中便有大夫,留下来看过了再走不迟。” 顺王自认为体恤臣下,觉得郑功启说得很对,便驳回了许澄宁的请求。 许澄宁被带到一间宫室,仆役让她等医者前来,出去时却把门带上了。 许澄宁顿觉不好,刚站起来,四下里所有窗户都同时阖上,呼哧一声,热浪从宫室四壁的每一丝缝隙里涌进来,隔着窗纱她看到外面浓烟滚滚,火光大盛。 许澄宁拍门大喊:“来人呐!救命!救命!” 火烧得很快,已经蔓延到了室内,偌大的宫室找不到一滴水。 许澄宁被呛得透不过气,眼前浓烟滚滚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 许澄宁熏得眼睛疼,开始无力、虚脱,趴在地上微仰着头,心里渴望着哪怕一丝甘凉。 黑暗之中,头顶突然劈开一道天光,紧接着是梁木塌落的声音,她凭着最后的意志滚向一旁,房梁在身后砸落发出巨响。 耳朵里开始有令人不舒服的轰鸣声,她苦笑一声,原来身处火场是这样的感觉,是被刺激到极致的五感全失。 恍惚中,身体好像飘了起来,从横变竖,可她根本没有力气站着,是不是有人来了? 她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本能地抓住这个救命的人,然后就感觉腰肢被扣紧,那人带着她几个纵跃往上,轻盈得像鹞子一般。 清甜凉爽的风拂过脸庞,仿佛有温煦的日光打在脸上,许澄宁这才确认,她的确从火海里逃出来了。 脸靠着的东西硬邦邦的,把她脸都压变了形。 可她抱着的不是个人吗? 第75章 幕僚 许澄宁摸索了一下,从硬物上抬起头,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圆圆的白色凸起,她脑子还有些发懵,鬼使神差地拿手摸了摸,凸起居然还会滚动。 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入目是一道英朗优美的下颌,她呆呆盯了片刻,目光慢慢向上挪,竟是秦弗的脸! 秦弗微低着头,目光冷冽地瞪着她。 许澄宁冷不防被他的眼神吓到,眼睛一眨巴,两行清泪就滚了下来。 秦弗敛起眼里的冷意,皱眉:“哭什么?又没骂你。” “眼疼……” 话没说完,喉咙呛了一下,往世子殿下脸上咳了一团黑烟。 许澄宁一窘。 “殿下……” 秦弗脸黑了黑,目光落在被她揪着的衣襟上。 许澄宁连忙放开,雪白的锦袍上留下了一个黑黑的爪子印。 她低着头:“多谢世子殿下救命之恩!” 秦弗掸掸衣服,还没说什么,那边一群人已经过来了。 “哎呀!皇侄!你怎么来了!” 顺王扬了扬手,跑过来,看到许澄宁一身灰扑扑的,头发还被火燎了,便叉腰训道:“你也太笨了,换个衣服还能走水,本王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呢!” “幸亏皇侄救了你,你还不谢恩?” 秦弗一只手压在许澄宁肩膀上,道:“不必,他已经谢过了。” 见没人伤亡,顺王又开始笑得没心没肺:“皇侄,你之前认识小冬瓜啊?” 秦弗淡淡扫过一脸憎恨的郑功启,嘴角抿起不易察觉的讥笑。 “认识,而且,交情匪浅。” 郑功启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 秦弗十分自然地揽过许澄宁的肩,对顺王道:“今日来,是有事要找许状元,皇叔若没有其他事,我就把人带走了。” 顺王虽然是长辈,但在秦弗跟前跟个孩子一样,十分听话。 “没事了没事了,你带走吧!” 许澄宁跟着秦弗上了马车,坐在一侧。 她头发有点蓬蓬的乱,额前细碎的胎毛都炸出来,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蹭脏蹭破。 唯独一双眼睛透亮干净,水灵灵的,眼角微微的红,鼻尖儿也红红的,缩在马车一角像只被欺负坏了的小猫。 秦弗就是那个大发慈悲把猫捡回去的人,此刻坐在主位上毫不避讳地打量她,像在端详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物件。 到了寿王府,秦弗把她扔给下人。她梳洗妥当后,被带到秦弗的书房。 秦弗已换了一身淡蓝的袍子,看上去飘逸又优雅,他走到许澄宁前面,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自身后拿出一枝羽箭,放在她手边的几案上。 许澄宁不解:“殿下,这……” 秦弗道:“这是你去王翰林家的时候,有人朝你放的冷箭。” 许澄宁惊出一身冷汗。 她一直万分小心,本以为一路有惊无险次次躲过,原来,郑家早就在暗中设伏,想将她置于死地! “你的确很聪明,很机敏,但身无依靠,郑家若不想与你耍机谋了,只要你去死,像这样,今天一枝箭,明天一把火,你能每次都躲过去?” 许澄宁想到什么,问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殿下安排的?” 秦弗露出淡淡的讥笑:“不然你以为,你能活过进京的第一天?” “所以殿下是早就知道我?殿试之前,我被郑家暗害的时候,是您善的后,帮我安排的大夫。” 她这次没有发问,而是肯定地说出来。原来,春闱看似是她与郑家斗智斗勇,实则是秦弗在背后设下的局中局。 “经今日一事,宁王党会认定你是孤的人,没了孤的庇护,迈出这个门,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秦弗淡然地吓唬她,但许澄宁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吓唬到了,事到如今,这条贼船不上也没有回头路了。 “在下愿追随殿下,”许澄宁抬起头,道,“但在下有两个请求,还望殿下能够成全。” “说。” “其一,”许澄宁道,“在下来京城并非孤身一人,内子李茹也在,权斗之事我不想牵累到她,能否请殿下派人时刻保护她安全?” 秦弗痛快答应:“准。” “其二,”许澄宁抿抿唇,“在下想问,给您当幕僚,可有俸禄?” “嗯?” 秦弗向她投去诧异的目光,许澄宁道:“在下家境贫寒,皇子伴读没有俸禄,我只能靠画两笔画赚养家钱,当了幕僚就没空余作画了。” “只要你好好办事,孤自不会亏待你。” 钱银是小事,秦弗公事公办说完,却看见许澄宁盯着他,一脸“不要给我画饼”的神情,挑了挑眉。 “月俸一百两,可行?” 许澄宁满意了,郑重向秦弗伏地跪拜。 “澄宁,愿为世子殿下效力!” 秦弗垂眸看她跪了一会儿,这才弯腰一只手将她扶起。 “殿下要在下做些什么?” 秦弗坐回主位上,从书案上拿出两份折子。许澄宁接过看了看,一本是她殿试文章的抄本,一本是她写给嘉康帝的折子。 “陛下有意与赤葭来往,已令父王秘密筹备,谁知,又听了你那两个故事。”秦弗弹了弹文书,“你倒是聪明,一字未提内政腐败,却又什么都说了。” 出于明哲保身,殿试文章她通篇没有提到国政,只根据实情分析了解决办法。 而那两个故事听起来像消遣,却把豪强侵占土地、百姓不得已落草为寇的事实说尽了,而这正是造成南地混乱的根源所在。 秦弗看着许澄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孤知道你对圣上还有所隐瞒,君心难测,你可以挑挑拣拣避重就轻。” “但是,从现在开始,孤是你的上峰,孤不想从我的属下口中听到一句假话,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 他那双深邃的眼仿佛能看穿人心,许澄宁迟疑了一下,问道:“哪怕说出来会惹您不高兴?” “没有什么事会惹孤不高兴,只有人。”秦弗往椅背上一靠,“不想惹孤不高兴,就别在孤跟前撒谎。” “现在,把你知道的、心里猜测的,所有事,都说出来。” 第76章 留宿 夜幕来临,许澄宁喝了口水,润了润干哑的喉咙,伸着脖子看了看天,再偷觑秦弗脸色。 “殿下,天色晚了,在下该回了。” 秦弗盯着手里的折子,看都没看她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一起用晚膳吧。” 书房里摆了一张檀木八仙桌,下人送上九菜一汤,荤素相宜,色泽诱人。 美食当前,许澄宁攒了一天的怨气一下子散尽了,端着米饭吃得不亦乐乎。除了秦弗前面那三道没动过筷子,其他都雨露均沾吃了个遍。 许澄宁吃得津津有味,而秦弗却明显心思不在饭菜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许澄宁第二碗饭已经见底了,正小口小口扒着最后的饭粒,依依不舍地就着鸡肉吃。 察觉到秦弗的目光,许澄宁把碗端高了,挡住油滋滋的嘴。 “王府厨子手艺真好。” 毫不夸张,这是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美味的饭菜,要不是秦弗干的是夺嫡的勾当,就冲这样的伙食与月钱,许澄宁都想在王府干一辈子。 可秦弗好像以为她说的是假话,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以致她口不择言,把这句话也说出来了。 “哦?你的意思是,你没打算追随孤一辈子?” 秦弗的表情更危险了。 许澄宁自认一向言语谨慎,却不小心在这个玉面罗刹跟前说错了话,只能往回找补。 “殿下总有事成的一天,到时候也不需要在下了。” “争权夺利之事,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秦弗漱了漱口,擦过手脸,起身就走。 许澄宁跟在他身后,回头看菜肴还剩许多,被下人一盘盘撤走,心里有点难受。 她没看路,前面走的人突然停住脚步,许澄宁一脑袋撞在他的脊背上。 “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冒失?” 许澄宁捂住撞疼的额头,心说还不是因为你老绷脸吓人。 她胆子再大,面对手掌生杀大权的主,心肝还是要颤上一颤的,可皇孙殿下会不会怀疑自己在装傻。 “殿下若无其他事的话,在下就先回了。” “哦,这几天你留在府里,你的衣物孤已派人去取了。” 许澄宁被他这先斩后奏的作为气到了,偏偏又不能发作。 “殿下,在下留在这里做什么?” “要做的事多了。”秦弗道,“圣上打算整顿南地乱象,农田、匪乱、还有赤葭之事,都要有应对之策,需要你来参谋。” 秦弗在自己院子里安排了一间厢房给她,离他的寝房不足十步,是被突袭都来不及准备的距离。 许澄宁翻了翻李茹给自己备好的包袱,白色的裹胸布用一块包袱皮包了两层,藏在衣服里。 小厮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公子,水放好了,小的伺候您沐浴?” 许澄宁吓了一跳,不露痕迹把衣服盖好。 “不必,内室不用人伺候,多谢你。” 小厮欸了一声,笑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一溜烟出去了。 许澄宁插紧了内室和浴房的门窗,竖着耳朵梳洗完,顺便把裹胸布洗了晾在浴房,把脏衣服给了小厮。 夜里睡觉时,她都没敢把布条解开,透过窗纱隐约看见主屋灯火一直燃到很晚。 野心勃勃是真,但励精图治也是真。 许澄宁朦朦胧胧冒出这个想法后,便睡过去了。 卯时正她准时醒转,听见门外传来清脆的破风声,许澄宁把门打开一条缝,只见雾蒙蒙里,秦弗一身利落的窄袖白袍,正咻咻地舞着软剑。 他身形颀长,身姿轻盈有力,像一只舒展的仙鹤舞于九天,银色的剑光划破微昏的清晨。 秦弗挽了个剑花收势,察觉到一道清淡的目光,转头望去,就见门扇半掩,一个纤弱的白衣姑娘在门边探头看着他,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脸蛋雪白小巧。 天色还有些昏暗,五官看不清,但那朦朦胧胧的轮廓与情态,任是无意也动人。 他的院中怎么会有女子? 许澄宁看到风撩起的长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装扮,于是把头发一拢,男孩子气地给秦弗作个揖,才又把门关上。 她梳洗完,小厮来敲门,请她去用早膳。 秦弗正在喝粥,看到许澄宁走进来,坐到他跟前,便放下碗,打量了她一下。 莹白肌肤,乌发红唇,睫毛又长又翘,鼻梁秀挺,最美的当数那双眸子,杏子一样的形状,眼尾微上扬,乌溜溜水灵灵的,流着灵动的碎光。 她脸不过巴掌大,还有点婴儿肥,细嫩的脸颊肉微微膨起来,糯圆可爱。 “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许澄宁抬起头,竟从他眼中看出了几分嫌弃。 这是嫌她太女气了吗? 许澄宁咽下嘴里的包子,解释道:“殿下,这不能怪在下,您调查过应该知道的,在遇到燕先生之前,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遇到燕先生之后,精力都用在学业上,所以一直没长开。” 秦弗沉默了。 确实,是他看多了富贵子弟,理所当然地以为十四岁应该从雌雄莫辨的稚态,脱胎换骨成英气少年了。 可他忘了,他们这些人从小衣食无忧,山珍海味尝尽,还定时有补品滋养,而像许澄宁这样一贫如洗食不果腹的平民子弟,又怎可能像他们一样? 想到这,秦弗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鸡腿,放到许澄宁碗里。 “吃吧。” 许澄宁很意外,看着冷心冷情的人居然能吃卖惨这一套。 吃过饭,许澄宁又跟着他进了书房,书房已经有两人在候着。 坐在书案前的有两人,一个三十岁许,面白无须,姓施;一个五十多岁,须发灰白干枯,个头瘦小,名唤申从。 角落还坐了一排四五个人,从二十来岁的青年,到秃顶的老头都有,一个个惬意地翘着脚丫子,低头品茗。 世子殿下突然带了个样貌极不俗的少年进来,所有人眼神都滴溜溜地在许澄宁身上转,秦弗没有做解释,让她坐在一边的圈椅上,就开始与幕僚商讨政事。 第77章 献计 “殿下,属下以为,匪乱要平,但不能平太快。” 申从捋着胡子侃侃而谈。 “重要的是让陛下把兵马发出去,只要发出去了,就有机会,把兵马变成我们的。 “王爷有意与谢家结亲,让殿下您迎娶谢大小姐为正妃。我们想法子让文国公领兵南下,在西南盘桓几年,一旦京中有变,立马让他班师回京,助王爷和您一臂之力!” “不妥,”施先生道,“拖延战事,劳民伤财,绝不可取。殿下,当务之急是安抚江南耕农,把被侵占的土地还给他们,这样才能减少农户流失成为贼匪的军力。” “让士族豪强把他们吞进去的农田吐出来,那要清算到何时?” “正是因为难以清算,才要另寻他法。殿下,我有一计,重新丈量豪强庄田田产,按家族大小与爵位高低定下田产限额,多的田产收归官府,再由官府按人头划分给农民。” “计是好计,可万一豪强闹起来,可比老百姓凶得多呀!” 两人你来我往,争论不休,角落一溜的人都笑眯眯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坐许澄宁身边的,是一个叫陈雨江的秃顶老头,牙齿都黑了两个,从袖子里掏了把瓜子,边嗑边用胳膊肘捅旁边的人。 “殿下问话呢,有什么法子你们就说呀,老头子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殿下问的是你们。” 身边的人都很为难。 “我只会做生意。” “我只会种地……” “算账可以交给我,别的我不行。” 能被秦弗收用的人,毛病可以有很多,但必须有一技之长。 “你们真没用!都是吃白食的!” 陈雨江碎碎念了半天,又转过头看了看许澄宁,笑嘻嘻地问:“小子,你会什么?” 许澄宁向他微笑,很有礼貌地道:“小子会考试。” 陈雨江轻轻啊了一声,搔了搔秃顶的头。 “会考试好,会考试好,可以当捉刀,将来世子的孩子就不用怕被先生打手板了,殿下真是深谋远虑……” 许澄宁:……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秦弗安静地听着幕僚乱糟糟地争辩,指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两位先生所说,孤知道了,退下吧。” 两人拱手告退,角落那一排人也出去,只留下了许澄宁,书房的门被轻轻阖上,过了一会儿,秦弗叫许澄宁坐到跟前来。 “你觉得,孤这两位幕僚如何?” 许澄宁道:“两位先生各有独到之处……” 秦弗眼睛一眯,许澄宁立马道:“申先生急功近利,只看门户私计,不恤民生;施先生心系天下苍生,却太优柔寡断。” “那你是怎么想的?” 许澄宁反问他:“殿下觉得他们的计策如何?” 秦弗被反问倒也不以为忤,语气十分冷静,无甚得到良计的惊喜。 “土地新法一颁布,可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了,豪强大族大可将拐了无数弯的穷亲戚记在自己族中,以充大人数,限额就变得徒劳无益。 “至于匪乱,为防兵将叛乱以及军饷耗费,圣上不会同意一场拖延太久的战事。” “所以,殿下是主张招安?” 秦弗点头,看向她:“依你说的,那群流民都是因为家乡房屋土地被占,不得已落草为寇,流民首张乘虽然行劫匪之事,却只抢富人,不主动伤人性命。如此的话,招安也未尝不可。” “那何不派他们去赤葭?” “赤葭?” 许澄宁解释道:“朝廷既有意派使臣去赤葭商讨以医药换粮米之事,便需要派军队同往,一部分留在边境,一部分跟随使臣团。” “流民一走,西南的山货便得以外销,税收不入国库,全部作为军饷。 “于流民而言,他们有了立功领赏的机会,可以每月领取军饷;于朝廷而言,西南与赤葭接近,那里的人比朝中兵马更能适应气候,也削减了兵马长途的军饷耗损。 “在与赤葭交涉期间,流民趁此机会练兵,等两国交易达成,便可以成为一支成熟的兵马。” 秦弗点点头:“是个好法子。” 因为匪乱,西南的政务几乎停滞,已经许多年交不上税了,这样处置相当于用本来就收不了的税去养一支新军,对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最重要的是,只要运作得当,必要时这支兵马可以为他所用。 许澄宁道:“整个法子重在人选,需要拣选一位声望够大的良将招安流民,和一位通晓赤葭文、担得起谈判之职的使臣人选与赤葭交涉。” 秦弗看她一眼:“通晓赤葭文,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许澄宁眼睛一亮,她还没去过赤葭呢,立马直起腰表忠心:“愿为殿下效忠!” “想得美,孤留你有用。” 秦弗毫不留情地驳回,翻着折子道:“孤心里已有人选,再说说土地的问题,你怎么看?” “我以为,清算土地太繁琐了,庄田主家未必肯配合,不如让他们自己乖乖交上来。” “说说看。” 许澄宁嘴角不觉勾起自信的笑:“朝廷不敢对士族豪强用强硬手段,无非是怕他们犯上作乱,对付他们这种硬骨头,铁血手腕不如你情我愿的交易来的奏效。” “如今豪强士族缺的是什么?是仕途。圣上为削弱世家,老早就防着他们,我听说许多士族子弟平时才学极好,可到了乡试却无一例外落榜。 “江南已经有不少士族,因族中无人做官,正逐渐凋零。若给他们一个入仕的机会,我想就算豪掷万金,他们也定会趋之若鹜。” 秦弗眼睛一闪:“你是说,捐官?” “不错,正是捐官。朝廷可以让他们捐一个官做,但只能用农田来换。官做得好,朝廷便多了几个能兴国安邦的人才; “做得不好,圣上自可随意任免。朝廷既从士族那里收走了田地,士族还得对朝廷感恩戴德,而百姓有了自己的田种,士族有了官做,两相满意,何乐而不为呢?” 秦弗依旧那副冷淡的模样,唯独双眼发亮,很是利落地拿起一支笔。 “磨墨!” 第78章 你的主子,只有孤一人 书房里就他们两人,许澄宁只好起身去给他磨。 秦弗并不避讳她,许澄宁便也不客气地瞅上几眼。 秦弗想得可比她过分多了,他不仅主张捐官,还要设置有限的官位,品级不等,让士族自己去抢,价高者得。 许澄宁仿佛已经能看见他们为了一个官位豪掷千顷良田争得头破血流的场景了。 果然是能不出一文钱就套到九百万两的主,胃口真是太大了。 这样一个章程要查访各种数目,耗费数日甚至上月才能写出来,是以一整个上午秦弗只写了个简稿,便招许澄宁一起去用膳。 午膳比昨日更丰盛了,摆在许澄宁跟前的几道都是肉菜,清蒸鲈鱼、酱烧兔肉、油焖鹌鹑,一道都没有重样。 秦弗许是因为她刚进献了计策,也对她和颜悦色,甚至还主动给她夹她夹不到的菜。 见许澄宁大快朵颐,秦弗顿了顿,旋即轻微弯了弯唇。 他心里装着大业,向来是食不知味的,可看她吃饭的样子,口中的食物似乎也变得香甜起来。 许澄宁本以为这一个章程够秦弗忙活好些日子了,没想到秦弗还是不让她走,指了指书案上一口箱子,示意她打开看。 里面是一箱子的残纸,大大小小撕碎的纸片,全是赤葭文,不少还有烧毁的痕迹,残损得十分厉害,少许几页完整的,却前后顺序都不清不楚。 “我带你回来,圣上那里总要有个交代。这几天,有事我会叫你,没事你就把这本赤葭典籍复原,笔译一本出来。” 下人搬了一张矮一点的几案,许澄宁就坐在秦弗下首,她辨认拼对纸张,秦弗写折子,一抬头就能互相看见。 两人认真做起事都不发一言,书房里格外安静。 下午时分,下人在门外打破了安静的气氛。 “世子,郡主熬了补汤,特令小的给您送来。” 许澄宁抬起头,就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绿衣裳的清秀婢女,把一个食盒放在了秦弗的书案上。 “郡主说,让您趁热喝,别累坏了身子。” “知道了,告诉郡主多谢她的好意,你退下吧。” 婢女一走,秦弗便喊了单左进门,单左取走了食盒。 许澄宁有些疑惑,秦弗看她一眼,解释道:“闵侧妃的女儿,未必与孤一条心。” “是殿下您的庶妹?” “嗯。” 秦弗似乎写累了,歪在椅背上,摸了块玉料信手雕刻,刻刀上下翻飞。 “父王除孤之外,还有一子一女,皆为闵侧妃所出。留神些,以后见着了便敬着,多余的话一个字也别说。” “记住,你的主子,只有孤一人。” 寿王府看似铁打一般,原来也不是毫无间隙啊。 许澄宁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几天,秦弗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有时一整天都在府外,一回府立马就把她叫到身边说事,连她在睡觉也要把她挖起来。 秦弗不在的时候,许澄宁就对那本赤葭典籍修修补补,做转译,连顺王那儿秦弗都帮她告了假,许澄宁也就乐得不去伺候那个二世祖。 但她不去,顺王却派人来找她了。 原来他们又去了御园,把一只黑熊放跑了。若非被路过的谢指挥使制服,差点就跑到大街上伤了人命。 嘉康帝气急败坏,罚顺王几个写自省书,他们中有人连字都认不全,自然写不来,索性一股脑全塞给许澄宁代写。 许澄宁欣然应允,刷刷刷不到一刻钟就写好了四份自省书,让宫人带回去。 陈雨江瞄了一眼,等宫人走了,对她点了点。 “你这小子,心眼坏得很呐!” 许澄宁哈哈笑:“陈老知道却不说,不也很坏嘛?” 陈雨江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扭过身子去钓鱼。 他只会画画,起作用的时候不多,许澄宁每次看到他,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钓鱼,天天吃闲饭。 “这叫杀鸡焉用牛刀,你个小不点懂什么?算命先生说了,老头子我前半生怀才不遇,后半生大器晚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将来啊,掌商道的蔡央,掌书算的张老,掌农道的魏小鱼,和掌医道的钟白仞,我们五个人里,一定是我给殿下的贡献最大! “你啊,莫欺老年穷!” 许澄宁跟他插科打诨了两句,秦弗便回来了。 “圣上已经下旨,封文国公谢允伯为平南大将军,南下平复匪乱; “另外,派侍郎公子余泊晖秘密随军,待流匪招安后,便会以使臣的身份前往赤葭。” 文国公和侍郎公子余泊晖,原来这就是秦弗选定的人。 许澄宁自从到了京城就不停听说谢家人的事,便好奇地问:“听起来,谢家人是极厉害的?” 秦弗点点头:“谢家家学渊远流长,自是好的。” 他说得十分平常,没有半分多余的欣喜。 可许澄宁据与单右闲聊得知,谢家可是寿王为他相中的岳家呀,现在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了。 许澄宁心里好奇,盯着秦弗的脸看得久了些,被秦弗逮住了。 “看什么?” 许澄宁哪敢说实话,只说起自己想告假的事。 “家里就我娘子一人,实在不放心,请殿下容我回去看看她吧。” 秦弗倒也大方,给她放了一天假。 许澄宁几天没有看到李茹了,看她从赖婶子家跑出来,忙拉住她,满心愧疚道:“对不起,留你一个人在家里,有没有害怕?” 李茹摇摇头:“我不怕,就是担心你,南哥哥,你去哪儿了?” 许澄宁牵着她回了家。 “我没事,给人办事去了,你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拍到李茹手心里。 “我之后都有月银了,明儿咱们去钱庄换成散钱。平时你该花用就花用,吃穿随意,不用省钱。 “我投靠了一个贵人,请求他派人暗中保护你,以后,你想出门就出门,一个人在家也不用害怕,不会再有危险了。” 许澄宁越说越觉得投靠秦弗是一件很划得来的事,威胁障碍被他一力扫清。 她只要跟在他身后帮忙出谋划策,就能有好吃的饭菜和不菲的月钱,后顾无忧。 第79章 断袖 李茹很高兴,说要给许澄宁做她新学的一种糕点。 香甜的红枣里塞满软糯的糯米,夹着炒香的芝麻,味道极好,许澄宁吃得连连称赞。 “阿茹手艺真好!” 李茹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我……我将来想跟书楼的赵娘子一样,自己当家,开一个食肆……南哥哥,你觉得我行么?” 山村里出来的小村姑仍还怯懦,但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和想法,许澄宁欣慰地笑了。 “怎么不行呢?你好好学做菜,我攒钱,将来给你盘一间食肆,想当掌柜还是想当厨子,都随你的意。” “明天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你没吃过的东西,再买几本食单菜谱,以后只要我在家就继续教你识字,好不好?” 李茹高兴得答应下来。 这厢宫里的圣旨下达,谢允伯要出征的事立马传开了。 王氏亲自给他收拾行装,嘴里埋怨道:“怎么这么急,今儿刚下旨,明儿就要走了。” “南边的匪乱早该处理了,我还嫌慢了呢。” 谢允伯把闲置了几年的银甲套在身上,长长的臂膀舒展了一下,还是合身的,回过头看到王氏担忧的眼神,便放柔了声音道:“我此去意在招安,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王氏点点头。 这时谢容钰来了,父子俩去书房见的面。 “父亲,匪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何会突然派您出征?” 谢允伯道:“应该是寿王世子在背后走动,你瞧,这是他给我的。” 他把书案上一卷书拿给谢容钰看。 上面记载的都是西南的山水地貌、风土人情以及流匪身世背景性情等。 纸是新纸,墨是新墨,可见刚写完不久。 谢容钰简单翻阅了一遍,道:“若上面所记为真,招安一事的确可行。不过,招了安,要把流民安置到何处?” 谢允伯摆摆手,低声把嘉康帝准备对西南流匪和赤葭的处置说了。 “赤葭之事,事关国政,这事除了皇上和寿王父子,便只有我和那个侍郎公子知道了,到你为止,绝不可外传。” 谢容钰知道轻重,点头应允,又道:“这不像圣上会想出的主意。” “确实不是,我问过了,是新科状元,叫许澄宁的,写在考卷里的时务策,就因为这条国策,今年殿试的文章都没有张贴公布。” “听说这个状元,年纪还没到十六岁……现在的孩子是越来越厉害了。” 说到这,谢允伯突然想起,这不就是爹打算说给絮儿的儿郎么? 看来,等他出征回来,得亲自见一见这个小状元。 “我不在家,你是长兄,要多看顾些你母亲和弟妹,尤其是琇儿,万不能让她再做傻事。” “爹,我明白。” 翌日,平南大将军谢允伯率一万兵马于定章门外挥兵出征。 与此同时,以监察御史之名外调的侍郎公子余泊晖,带着一十九名医药圣手及装载药草的车队,秘密与平南军会合,一同南下。 听到消息时,许澄宁正和李茹逛街,许澄宁手上拿着一张图纸,对着街道两边的店铺摊子指指点点。 “这条街,离富人区比较远,属于中段的位置,所面向的主顾主要是有点小钱却不算大富大贵的人家,所以售卖的东西要价合适,走量也要充足。” “你仔细看,这间在同类店铺中生意最好,除了饭菜做得好吃外,位置也选得好,靠近书院,而且左邻右舍不是香料铺子,就是针线行,不招蝇虫。 “还有这块幌子也做得讲究,白底黑字湛蓝边,大而醒目,所以大家都爱光顾。 “那边的李记糕点铺子为了走量,每日送一点糕点到这家食肆,免费送给到这里用饭的客人,既让食肆生意更好,也打响了李记糕点的名气,这是一种双赢的从商手段。” 李茹听得频频点头,一点点地在心里默记。 走完了一条街,两人便坐在面点摊子上吃东西,蒸笼一掀,白烟四起,肉包子的香味扑面而来。 靠着墙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含着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澄宁手里的包子,悄悄咽口水。 许澄宁向她招招手,给了她一个不烫手的包子。 小乞儿捧着包子,小小声声说:“爷爷和弟弟还没吃。” 许澄宁索性把自己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小乞儿低低说了句谢谢哥哥,然后一溜烟跑了。 “许澄宁!” 许澄宁扭头看去,见顺王气呼呼摇着扇子从路那头过来,身后几个伴读骂骂咧咧地扶腰撅屁股,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 “好啊你!让你写自省书,你居然把我们偷石刻的事写进去了,害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挨了家里的板子!” 许澄宁眼神示意李茹先走,惊讶地对顺王道:“不能写吗?我以为殿下你们会先看一看呢。” 顺王十分不高兴:“哼!小冬瓜!你害本王被罚抄书了!我不管,必须全部得你抄!” 上官辰抽搐似的疯狂对顺王使眼色,顺王咳了一声,话锋一转:“抄书回头再说,现在陪本王去个地方。” 许澄宁看四个人一脸藏不住的得逞表情,就知道他们又在憋什么馊主意了。 正好,上次在御园的事她还没算账呢。 “好啊。”她笑道。 许澄宁跟着他们一起来到君又来,定了个最大的雅间,里面有雅座,以及一张小憩的床铺,酒菜端上来,邱阳捧着酒杯笑眯眯地给她满上。 邹元霸道:“别动筷哦,我们还请了个朋友。” 不多时,许澄宁就见到了那个所谓的朋友。 细长脸,大眼睛,油头粉面的,一身粉色的圆领袍子,走起路来腰肢轻轻地扭动。 邹元霸把他摁在许澄宁旁边的座位上。 顺王一脸老鸨子笑:“这是户部杨郎中的公子杨乔,平时啊,最喜欢那些诗啊干啊的,你们俩肯定能聊得来。” 杨乔脸朝向另一边,眼睛却滴溜溜盯着许澄宁,与许澄宁目光对上,娇羞地捂住了脸。 “哎呀呀,状元郎好生俊俏啊~” 许澄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断袖啊。 第80章 四笔同书 顺王兴致勃勃地看戏,见许澄宁看过来,立马兰花手扶额。 “哎呀哎呀,一说到诗,我的头好疼啊……快快快,扶我出去歇着,你们俩慢慢聊噢。” 几个人嘿嘿笑欢呼雀跃出去了,还贴心地阖上了门。 许澄宁没来得及叫住他们,身边已经被一道香风围拢住。 杨乔斜着身子,胳膊软软搭在她的椅背上,眼里都是迷离的笑意。 “你长得真好看呀,身上也香香的~” 他一根手指仿若无意般地搭在她的肩上,慢悠悠地打着圈。 许澄宁深吸一口气,那就别怪她了。 她坐直了身子,扭头对杨乔微微一笑。 杨乔心花怒放。 “状元郎年纪小,我叫你弟弟,你不介意吧?” 杨乔媚眼如丝,许澄宁回以笑脸。 “当然不介意啊,哥哥。” “那,那,”杨乔两个食指对了又对:“那弟弟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哥哥呀?” “哥哥喜欢男人吗?” “嘻嘻,怎么不喜欢呢!” “那你知道真正好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吗?” …… 四个少年耳朵贴着门,嘴里嘀嘀咕咕。 “他们在说些什么,好上了没?” “不知道,听不清,没那个动静啊。” “杨乔行不行啊,能不能霸王硬上弓?” “肯定可以,杨乔别看干干巴巴的,力气可大了。” 门扇突然往里一转,几人往前一倒,歪歪扭扭站住,看到许澄宁站在门里面,负着手,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你们……”邹元霸乍着两只手转来转去,“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许澄宁点头:“很好啊。”然后笑眯眯的越过了他。 四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看杨乔一脸媚笑地走出来,问:“杨、杨公子,许澄宁怎么样?” 杨乔点头:“很好啊。” 几人更懵了:“那你喜欢他吗?” 杨乔撇嘴:“不喜欢了。” “为啥?” “他太娘了。” 杨乔扭着身子,娇羞道:“我还是、还是喜欢,威猛一点的。” 他眼放媚丝地睇向两个高个儿的少年,邹元霸和上官辰双双以手挡胸,往后跳了一步。 事情最后以杨乔穷追不舍,提出要摸一摸邹元霸的胸口和肚子,把几个浪荡的少年逼退到皇宫而草草结束。 顺王鞋都跑掉了,气不过,把几卷厚厚的书扔到许澄宁跟前,凶巴巴道:“五十遍!一遍也不能少!哼!” 四个人都气势汹汹的,大有她不抄完就不让她走的意思。 许澄宁一笑:“抄书还不简单!” 说着,她铺开宣纸,挑了四支大小相近的狼毫,一一蘸墨,左右手各捏两支,落笔书写,一眨眼的工夫,一页就写好了。 “你居然能一下子拿四支笔写字!” “还是写不同的字!” 许澄宁信手拈来,显摆了几手,先用四支笔展示了相同的字体不同的字,再同时用楷书、行书、隶书、草书四种字体写不同的字,然后换了四支大小、软硬各不同的笔又展示了一遍。 她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四个人,昂首傲然道:“这是我自创的技艺,从不外传,世间独我一人会。” 顺王脸上全是震惊:“你是怎么写的?我没看清楚!” “我也没有!” “你再写一遍我们看!” 许澄宁锁着眉,似是有些为难。 “这个……我不能外传的,打算留着以后有宴会献艺亮一手,凭我这技艺,谁能比得过,何愁不大出风头?” 凡是纨绔子弟,没有不又菜又爱出风头的,许澄宁这么一说,他们更想学了,都嚷着要许澄宁教。 许澄宁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以是可以,但说好了,我只教一人,你们来比比,我先看看你们的天赋如何,选一个最好的来教。” “要想学会四笔同书,就得从最简单的一笔开始练,以这本书为例,你们现在开始抄这本书,一遍一遍地抄,谁先抄到运笔如飞,我就教谁。” “肯定是本王!”顺王奋笔疾书,还不忘扭头威胁几个伴读,“你们几个,都不许跟我抢!” “可是殿下,我也想学,我也想出风头。我爹说我自从七个月大会喊娘后,就再也没给他长过脸了!” “不行不行!我也要赢!” 四个人谁也不让谁。小良子小李子呼哧呼哧地给顺王扇风,嘴里不停地喊“殿下太厉害了”、“殿下写字真好看”、“殿下最了不起”。 许澄宁也很给面子地鼓励他:“嗯,不错,殿下天赋很好,再努力些,很快就能学会的。” 顺王听得嘿嘿笑。 三个伴读急得直哼哼。 “澄宁澄宁,这么拿笔对不对?” “澄宁澄宁,帮我看看这个,是什么字啊!” “澄宁澄宁,我屁股疼坐不住!” 许澄宁给了个善意的建议:“那你扎马步,不但强身健体,还可以让你笔拿得更稳,头脑更聪明。” 少年们纷纷撤走了凳子,撅着屁股抄书。 嘉康帝路过打算看一眼混世魔王的时候,摸着头恍恍惚惚:“朕这是醒了还是没醒?” 许澄宁悠闲地坐在位子上喝茶,摸一摸手边的宣纸。 照这个速度,明天五十遍就能抄完了。 啧。 真快。 寿王府。 几箱子字画文玩抬进了秦弗的院子,寿王的随从恭敬地对秦弗道:“王爷说,谢老国公寿宴得劳世子您亲自走动走动,寿礼您看着挑,不能太上赶着捧也不能太随意,还有,王爷说……” 他脸上露出几分暧昧的神情:“谢大小姐那边,也找借口送点小玩意,只要谢大小姐和谢二老爷都铁了心愿意,这个桥,就搭成一大半了。” 秦弗淡淡挥退他:“知道了,告诉父王,孤会安排好。” 烛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神情,单左叫了声:“殿下。” “许澄宁回来没有?” “刚回。” “叫他过来。” 许澄宁过来的时候,秦弗指了指那几口大箱子,开门见山:“明日谢老国公寿宴,你挑一件过得去的寿礼。” “我挑?” 许澄宁从秦弗的神情里品出了一丝厌倦,这是不耐烦了,这样还怎么娶媳妇? 但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他不愿做,自己能帮就帮吧。 她低头挑选字画。 “谢家不缺珍宝,送字画合适些……谢家祖籍是姑苏人,喜欢南派多于北派……张继之和韦海的画法太新颖,老人不会喜欢……” 许澄宁千挑万选,终于选了一幅最合适的放到秦弗跟前,秦弗没有看,反而问道:“你平常送你娘子什么礼物?” 第81章 生病 许澄宁愣了一下:“我还没送过她呢。” “你这是又在跟孤哭穷?” “不是,是跟了殿下后,还没空去给她买礼物。” “所以你是跟孤要假?” 许澄宁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低低咕哝了一句:“是殿下找茬吧!” 跟秦弗共事久了,许澄宁发现他没有表面上那么难以相处,而秦弗小事上也惯着她,她也从一开始的草民草民,变成现在的我我我。 秦弗没再刁难她,指了指箱子:“给女子的,你看看送什么合适。” 许澄宁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深觉秦弗就是在为难她:“殿下,谢大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若喜欢您,就是送块用过的帕子她也会如获至宝;若不喜欢,便是连城之璧她都不会当一回事的。” 秦弗觉得有道理,随意捞了一柄玉如意出来,然后又拿起个和田玉双鹤摆件。 “这个做寿礼吧。” 许澄宁愕然,那她搁这挑半天算什么? 秦弗看她抿着嘴敢怒不敢言,简单解释了一下:“不出所料,端王府宁王府送的也都是字画。” “哦。”许澄宁看了看那个玉摆件,“雕得挺好看的。” 秦弗很不屑:“什么眼光。” 许澄宁忍无可忍,抬头直视他:“殿下,您今天吃炮仗了罢?” 秦弗没说话,转身从多宝阁的木匣子里掏出一只鹤形的圆雕玉灯座,扔给了许澄宁。 玉灯座设计巧妙,雕琢细致,线条没有多一根也没有少一根,玉质的仙鹤翩翩欲起,鹤尾的羽毛轻盈飘逸,鹤身周围盈然有风,仿佛下一刻就要飘动起来。 相较之下,玉摆件更像个死物,虽然雕工细腻,却显得匠气繁琐,斑驳的玉色也运用得趋于死板了。 “这是,殿下自己雕的?” 秦弗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承认。 早就听说他极善玉雕,但许澄宁没想到他的雕工居然堪比国匠。可被他比较到面前来,许澄宁夸什么都觉得不得劲儿。 “殿下技艺精湛,雕得比这个好多了。” 秦弗面色依旧淡淡的,把自己的玉雕放回原来的位置。 许澄宁怀疑秦弗赞美听得太多,你夸他他不一定会理会你,反而偶尔呛一两句他还能跟你多说几句话。 不过也正常。三岁识千字,五岁扛刀枪,十岁博览群书,懂得工事兵事农事,十二岁时已经能在寿王身边出谋划策。 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是位高权重,真真假假的恭维话听了十多年早该听麻了。 “明日孤去文国公府为老国公贺寿,你留在府中继续译书。” “我不能出门吗?” “使臣团急着用,你要尽快完成,以后想出府便出,只要不冲撞到其他主子,前院也可以随意走动。” 京城有几个日子向来最重要最轰动,除了万寿节,便是各大世家当家人的寿诞,半个京城的权贵都会云集在世家的寿宴之上。 皇子们拉拢世家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但还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所以像这样的隆重的寿宴,只能派最看重的儿子女儿前往以示敬意。 秦弗用完早膳就整理衣冠出府了,本以为最早也要申时才结束,结果才过晌午,秦弗就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一回到就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单右手里还捧着那只装玉如意的匣子,可见没送出去。 许澄宁心里纳闷,看见单右使劲冲她使眼色。 许澄宁用眼神点点秦弗的主屋:“怎么啦?” 单右捂着嘴憋笑:“没怎么,差点被非礼了。” “噢!” 许澄宁双手捂嘴,感兴趣地追问。 “是哪位女英雄……还是男英雄?” 单右差点笑出声。 “没有没有……是谢家的三小姐!听说是乡下养大的,年前才找回来,为人……奔放了些,趁殿下一个人的时候表明心迹,结果脚滑往湖里倒。 “好歹也是文国公的嫡女,殿下拉了一把,却被扑了,差点给揩了油。” 许澄宁想象了一下画面,很不地道地笑了。 “殿下因为这个生气了?” “哪能啊,只是两人纠缠的时候被人看见了,以后可能不好跟文国公府来往了。 “这里面肯定有人在算计,我看那位谢二小姐面相就不好,表面上娇娇啼啼楚楚可怜的,眼里都是暗喜,我瞧得明明白白。” “哟,右大哥还会看面相呢!” “切,那算什么,我跟了殿下十年,朝里朝外、后宫内宅的事都看遍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连世子那样万年不变的冰面孔,我都能把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别谈……” 单右吹着吹着把头一扭,正好撞见他说的那张冰面孔寒气飕飕,单左在旁边以手扶额。 他把到嘴的话咽下去,粗壮的胳膊肘子把许澄宁脑袋一夹,干笑道:“殿下……许澄宁乱说话,属下、属下正教训他呢,新来的这么不懂事!” 说着抡起拳头抵在许澄宁头上使劲钻,许澄宁啊啊乱叫。 “领五十军棍!” 单右麻溜滚了,许澄宁被拎到书房熬夜协助秦弗处理公务,秦弗不睡她也不能睡。 正是转季之时,昼暖夜凉,许澄宁身体并不健朗,第二天就染了风寒。 她不想让秦弗知道自己生病,秦弗虽然严苛,对下属还是十分优遇的,定会给她请大夫,而她却不能将自己的手腕交给任何一位大夫。 她往脸上扑了点凉水,强撑着病体去找秦弗告假。 秦弗听她说完,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然后突然伸手,摸上她的额头。 “生病了为何不说?” 要不是察觉她声音不对,脸上又浮起不自然的红晕,秦弗差点就信了她的鬼话。 “请大夫。” “殿下不用!” 秦弗脸上冷冰冰的,很是可怕,许澄宁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在下忌口,有些药物吃了会全身起疹子,药方只能自己开。” “留在王府里,怕过了病气给殿下。” “没你娇气。” 许澄宁自己拟了方子,汤药很快熬好端了上来,她喝完昏昏欲睡,想回屋去睡一觉,秦弗却道她那间屋子背阴,让她在书房的榻上休息。 许澄宁拗不过上司,加上眼皮实在太沉,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耳室传来细微的鼾声,甜甜的,轻轻的,秦弗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跟着轻了。 偏头看了一眼,见许澄宁闭眼抱着兔毛毯子酣睡,盈润的唇微启,像只乖巧娇憨的小兽。 秦弗心里微微叹气。 第82章 求见 秦弗心里微微叹气。 他自小就要勤学文武,年少时跟堂兄弟们比谁更有才华,比谁更得皇祖父宠爱;长大了,就要比谁更能干,谁能帮自己的父亲夺得更多优势,与堂兄弟们从来都是对立的。 在家中,他有庶妹庶弟,可因为寿王妃和闵侧妃的关系,他与弟妹不亲。 他第一次接触一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少年,还是他的属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他才好。 门外一道妇人的声音传来。 “殿下,老奴奉王妃之命前来问候世子。” 许澄宁醒了过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檀色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身段燕瘦环肥、貌美如花的二八女子。 “世子如今大了,日日忙于公务,也该好好想想婚姻大事。王妃着我挑几个可人儿给世子看看,世子喜欢哪个,就留下来,替世子开解人事,世子妃进府前,您也能有个贴心人服侍。” 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羞红了脸,低下头,眼神却忍不住都飘向上位的年轻男子。 许澄宁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心里好奇秦弗是什么表情,于是抱着毛毯,跪行到榻沿,想透过隔墙上挖出的那个小窗偷窥,却一下子被秦弗逮到,狠狠瞪了一眼。 许澄宁讪讪缩回伸长的脖子,竖着耳朵偷听。 “母妃有心了,劳卢嬷嬷转告母妃,世子妃已经在选了,嬷嬷把人都带回去吧。” 世子殿下是个有主意的,他做的决定,连王爷王妃都左右不了,卢嬷嬷只好带着千娇百媚的姑娘们退下。 出门前不经意一瞥,看见耳房榻上坐着一个极秀美的少年,头发和衣服微微散乱,那比姑娘还漂亮的脸蛋上浮着酡红,眼里水汪汪的透着懵懂。 卢嬷嬷惊恐地捂住了嘴,撒腿跑了。 了不得了,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文国公府,松风堂。 谢琼絮捧着食盒,如纤纤蒲草立在松风堂门前。 “祖父可愿见我了?” 通传的下人面露愧色,摇了摇头。 谢琼絮往下人手里塞了个荷包。 “祖父只是一时生气,不会真的怪我的,你让我进去,让我跟祖父解释清楚,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她眼眶微红,含着薄泪,情态柔弱可怜,任谁也不忍看她这副迎风簌簌的模样。 下人犹豫不决。二小姐是老国公最疼爱的孙辈,老国公肯定不会怄太久,不如他就给二小姐卖个好? 于是,自作主张放谢琼絮进去了。 “祖父!絮儿知错了!” 谢琼絮一进门,就跪在了堂下,帕子捂脸哭得梨花带雨。 “谁让你进来的?!我没你这个孙女!” 谢老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我亲自教养你十几年,教你吟诗作赋,教你礼义廉耻,把你教得知书达理,便是知道了你不是亲骨肉,我也依旧待你如初,可你做了什么! “在我的寿宴上卖弄风情,学那等勾栏做派勾惹皇孙!我竟不知,你的心这么高了!” 他一个垂垂老人,看什么歌舞?谢琼絮分明就是借着祝寿之名,行勾攀之事! 当他看不到,她跳舞的时候,眼睛和笑一直瞟向那几位皇孙殿下么? 谢琼絮嘤嘤地哭泣。 她知道谢老国公肯定会生气,可她别无他法,她不想嫁一个什么都给不了她的蓬户之子,那样贫寒的人家,她的日子定会过得大不如前,还不如不嫁。 她心里委屈,献艺的又不止她一个,谢琼韫也弹琴了,赢得满堂喝彩,祖父怎么不说她,偏对她百加不满呢?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不是亲孙女,嘴上说得好听,心里还是没把她当真正的谢家嫡女对待。 “祖父,琼絮错了,不该一时气傲想与大姐姐较劲,疏忽了祖父的感受。可絮儿绝不是真的想高攀几位殿下呀!” “絮儿知道,您给我相中了一位郎君,便是新科状元许澄宁。絮儿原本十分欢喜,谁知、谁知这个许澄宁,根本不是良人呀!” “这话从何说起?” 谢琼絮哭道:“祖父可知,因为春闱押对了状元,寿王世子赢了郑家一笔大钱,而许澄宁现在正与寿王府往来密切。” “柳小姐告诉我,许澄宁的状元之名,分明是寿王殿下给他安排的!这等弄虚作假、欺世盗名之辈,絮儿实在不愿苟合!” 谢老国公眉头皱得死紧:“他不像这种人,才华也是有的,燕先生的高徒怎可能会在这上面弄虚作假!” “我听说,那个许澄宁科考前根本没有用心读书,反而四处招摇,宣扬自己定能考中状元,从赌客手里骗取了许多钱财。 “祖父您想想,按例,每年的殿试文章都要张贴公示,为何今年没有?定是寿王特意压下了。若说这里面没有猫腻,您信吗?” 谢老国公沉默了。 谢琼絮继续道:“祖父,不是絮儿贪慕富贵,寒门子弟一无官职在身,二无养家之能,敢娶高门贵女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图谋我的嫁妆。成日与邹元霸、杨乔之流混在一处的,能是什么好人呢!” 邹元霸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杨乔断袖之名人尽皆知,是南风馆的常客,像谢老国公这样迂腐的老人家,恰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荒唐!”谢老国公怒不可遏。 “絮儿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以受了委屈也不敢往外说,絮儿不是您的亲孙女,您能为絮儿的终身大事考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絮儿没脸向您诉苦,但又实在不愿屈就许澄宁,这才剑走偏锋,借您的寿宴,做了错事。” 谢琼絮说到最后,已经泪如雨下,仿佛要把这些天的隐忍与委屈都哭尽了。 谢老国公仍绷着脸,沉默看着她,好半天,才问: “琇姐儿的事,是不是你设计的?” 谢琼絮哽了一下,然后震惊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祖父,您怀疑我?” 她哭得更凶了。 “我如何做得了这样的事,自从三妹妹回来,我在府中便夹着尾巴做人,被嘲笑,被挤兑,被看不起,我都受着,到底是我偏了谢家这么些年的疼爱。 “我谨小慎微,想修复好与三妹妹之间的关系,她不领情,我只好避之远之。我已小心至此,又如何会做出陷害三妹妹之事呢! “既然祖父不信我了,我还是回我本家吧!从前祖孙其乐融融,却要眼见一日日亲缘淡薄,情分不在,现在离去,还能在祖父跟前留个体面!” 她狠磕三个响头,提起裙摆就要走,却在站起来那一刻摇摇晃晃,软软倒在了丫鬟怀里。 谢老国公急忙召府医来看过,却道是思虑过重,餐饭不继导致的气血不足昏厥。 事到如今,谢老国公又怎会放任她离去。到底是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谢老国公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品性的。夫郎之事,只能再另外看看。 至于许秀春,婚约在身却在寿宴当众对寿王世子投怀送抱,她现在名声已经彻底臭了,婚事也不见得能保住,以后可能只有远嫁一路可走。 第83章 田舍子 松风堂的事经由小厮学话,传到了二房耳朵里。 曹氏对此嗤之以鼻。 “这个贱蹄子,最会耍心计!” 三夫人孟氏附和道:“可不是,偏偏公爹就吃她这套,这才几天啊,又被哄回去了。” 曹氏看着丫鬟跪在地上给她涂蔻丹,漫不经心道:“哄就哄吧,让她们真假姐妹争着,我们什么都不用干,就有好戏看。” “二嫂不怕她被哪个皇孙看上?那一日,她搔首弄姿暗送秋波的,瞎子都看明白什么心思了,万一有谁着了魔……” “怕什么,又不是真小姐,到时候我们把消息一放,她脸都得丢尽,谁还肯娶?” “再说,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我们韫儿比她好千万倍,皇孙殿下们要想娶,那也是争着抢着求娶我的韫儿才是!” 谢琼韫和谢琼雯待在碧纱橱里,两位夫人的对话她们听得一清二楚。 谢琼雯扑哧一声笑了。 “二伯娘说得没错,谁会舍了大姐姐这个天仙,去要那个恬不知耻的奴仆之女呢?珍珠和鱼目,一看就知道了。 “我仔细留意了,生辰宴上,寿王世子哪家小姐都没看,独大姐姐弹琴的时候他看了两眼呢,他定是爱慕大姐姐呢!” 谢琼韫羞红了脸,唇边也露出少女娇羞的笑。无论样貌才能还是身份,寿王世子都是整个京城最出色的男子,谁又不会以被他仰慕为荣呢? 她嗔道:“别胡说八道。” 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捻金挑线纱衣,诃子长裙,手里拿着玉质小杵和银勺正细细地调配各种香料。 京城人皆知,谢大小姐不仅善琴棋书画,还是调香的一把好手,尤其是她最喜爱的“空谷幽兰”,乃是独创,任哪处都买不着这味香。 谢琼雯捧脸歪着头,看着堂姐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捣香,一脸沉醉道:“大姐姐穿这身衣服真美,跟仙女一样。” 谢琼韫温和道:“你若喜欢,回头我让人再做一身给你。” 谢琼雯扯扯自己的淡蓝色的兰花纹袖子,嘟嘴道:“我穿了跟大姐姐上次一样的衣服,可半点没有大姐姐的风姿,我娘还说我黄毛丫头呢。” 谢琼韫笑道:“你年纪小,气质娇憨,等过两年长开了,自然就撑得起这些衣裳了。” 说罢,她把臼子里的香粉用一把小刷子轻轻扫到一只玉盅里。谢琼雯凑过去嗅了嗅,眯起了眼,陶醉道:“大姐姐亲手调的香真好,哪像我,笨手笨脚,调出来呛鼻得很,昨儿还摔碎了一只名贵的白玉杵呢!” 她捧着心口,一脸扼腕的样子,谢琼韫不由笑出了声。 “多练练,熟能生巧耳。我也只是做着玩玩。” 这时,谢琼韫的贴身大丫鬟吟月走了进来,出声道:“姑娘,补汤好了,可是现在送去?” “放着吧,我亲自去送。” 谢琼韫放下调香的工具,把玉盅盖好,这时婢女端了一盆香汤过来让她净手。 盆是银盆,汤水用牛乳、蜂蜜、香料油、香叶,以及刚摘下的月季、兰花、茉莉等新鲜花瓣精心调制而成,不仅可以令手白嫩无瑕,还能留下好闻的淡香,数日不散。 在香汤里仔细净过手,又换了一盆冰凉凉的山泉水洗去滑腻,洗罢用香帕擦干,由丫鬟涂上护手的脂膏细细抹匀,最后拿过一整块温润的暖玉放在手里紧握着。 谢琼雯也跟着净了净手,看婢女开始给谢琼韫重新梳妆,问道:“大姐姐,这补汤,是给二哥哥的吗?” 谢琼韫点点头:“哥哥刚进翰林院,费力劳神,我让人熬了安神的补汤。” 谢琼雯恭维道:“二哥哥真厉害,这样在翰林院做上一两年,就能参任要职了,将来品级一定比二伯还要高!” “大姐姐,你说,那个许什么宁的,是不是真的舞弊了?尾巴翘了天,现在成天跟着顺王那几个纨绔鬼混,照我看,他连二哥哥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她皱了皱眉,露出嫌弃的神色。 谢琼韫柔声道:“真假不知,但在我看来,此人已经废了。” “出身微末的庄稼人,从前只看得见庄稼田产,现在会写了几篇酸文,尝到甜头,便自以为入了上流的圈子,眼里心里只装得进沽名钓誉。 “他们哪知住在琼楼高阁里的人,写的是什么诗,作的是什么画,弹的是什么琴,修的什么身,养的什么性,便是真的拼着一口气挣了个功名傍身,瓦砾又如何成得了细瓷? “他考了功名,本该抓紧机会经营仕途,便是官职低微,好歹也占个名额,可他却偏偏荒废了前途,只图享乐,可以胜任低品级官职的人多不胜数,谁都可以替代,没有人脉,吏部又凭甚给他留着?” 谢琼雯拍着手道:“大姐姐说得是,田舍子就是目光短浅,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比得过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孰贵孰贱,只看生养在哪儿便已注定了!” 第84章 寿王夫妇 许澄宁病了两天,终于痊愈。这日,王妃派人来说办了家宴,喊秦弗去后宅用膳,还特意点了名让许澄宁也一起去。 许澄宁摸不着头脑。 “王妃娘娘叫我去干什么?” 秦弗其实也不知道,许澄宁是他的人,府上人若想打听许澄宁,只会以为她是给他译书,并不知道她在国政上起到的作用。 是以连寿王都没有多问一句,寿王妃想见许澄宁又是为何? 他们到的时候,寿王妃正与卢嬷嬷说话。 她是个十分端庄明艳的美妇人,面若银盘,朱唇皓齿,眼角微有细纹,却丝毫无碍她的美貌。 听见他们进来,目光瞬间落在许澄宁身上,脸上有忧愁,有探究。 “你就是那个大魏朝迄今最年轻的状元吧?”寿王妃含笑,言语温柔,“真俊俏啊!” 她夸是夸,嘴角却带着苦涩。 看到许澄宁,对儿子养了个男宠这件事她就信了七分,越发挠心挠肺。 儿子是图他长得好看,还是图他是个男人?如果是前者,找一找,还能找到同样漂亮的姑娘,来分走儿子的注意力。 可如果是后者…… 寿王妃越想越难受,笑容也越发勉强。 许澄宁忙道:“王妃娘娘谬赞了。” 寿王妃还在继续夸:“小小年纪如此出息,定是你娘亲教子有方,改日我可得见一见你母亲。” “多谢王妃娘娘抬爱,然小子尚未把母亲接到京城。说到教子有方,谁又能比得过王妃娘娘呢?” “你娘不在,你一个人在京城?” 许澄宁道:“内子也在。” 寿王妃大吃一惊:“你成亲了?!” 许澄宁表示肯定后,不知怎么,感觉寿王妃好像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也真心了许多。 “成亲了好啊!好啊!” 许澄宁:…… 她有点怀疑寿王妃是在借着她向秦弗催婚。 果然说完成亲后,寿王妃就抓了把花生瓜子,把她支旁边去了,开始问秦弗世子妃人选的事。 “你成日忙着公务,都快把你老娘给忘了。我只恨你不是个姑娘,不能安生待在府里陪我。” “你快些成亲,挑个好的,母妃也能有个人可以说说话。” 秦弗话不多,只默默地听着,一边剥虾,一只只放到寿王妃的碗里,在朝堂与幕后叱咤风云的一个人,在他母亲面前十分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温和和乖巧。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紧接着,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搂着一个娇媚的美人走了进来。 男子头戴玉冠,穿着紫绀色杭绸大氅,腰间系一条玉腰带;女子一袭玉涡色的轻纱长裙,外罩虾粉色罩衣,重重叠叠的轻纱衬托得她飘逸如仙。 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少女。 身穿玉色锦袍的少年十五岁左右,脸蛋微微憨圆,眉毛舒展,眼睛笑眯眯的,看起来胸无城府。 少女比少年要成熟一些,烟霞色云缎裙,长眉凤眸,明明是青春明艳的长相,却能感觉出有一丝不合年纪的凌厉。 这大概就是寿王和闵侧妃,以及两个庶子庶女了。 他们四个人旁若无人地说说笑笑,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尤其闵侧妃,大庭广众之下,丰腴的身子都快嵌到寿王怀里去了。 许澄宁偷偷觑寿王妃神色,见她已经挂上了端庄的微笑,仿佛毫无芥蒂,而藏在桌下的手已经捏得泛白。 其实寿王妃长相远在闵侧妃之上,但或许常年操持内务,她微微富态,面相已经没那么年轻,正是小辈眼中慈爱长辈的该有的模样。 反观闵侧妃,三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儿女也都将要成人,她依旧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一样婀娜多姿、风情万种。 穿着娇嫩嫩的颜色,化着显年轻显美艳的精致妆容,当着儿女的面也拉得下脸娇滴滴地冲寿王撒娇。 而寿王也似乎真当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事的小姑娘,对她的娇嗲十分受用。 大抵男人都有这样的劣根性,一边希望贤妻能干,为自己奉献一切,打理好后宅,让自己后顾无忧;一边又想要有年轻貌美的小妾依赖自己,崇拜自己,好满足虚荣与私欲。 “有鹿筋?这道菜好!王妃有心了。” 寿王说完,给闵侧妃夹了一筷子,然后自己吃起来。 “王爷~”闵侧妃斜睨了寿王一眼,软绵绵道,“您这几日肝火旺盛,怎能吃这么多鹿筋?跟个孩子一样,遇到好吃的便停不下嘴,没个忌口的!来,还是吃点桂花鱼翅,这个对您身子好。” 说着她调换了几盘菜的位置。 一个侧妃对王爷说出这样的话,甚至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不合身份了,甚至还僭越了王妃,可寿王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宠溺地对闵侧妃嗔了一眼,然后亲手给她盛了一碗佛跳墙。 “你也补补身子,别回头又说身子乏累受不住了。” 寿王意味深长地盯着她,闵侧妃羞红了脸。 许澄宁还没听出什么意思,寿王妃的脸却越发煞白,笑容也撑不住了。秦弗把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被她反握住,抓得紧紧的。 端阳郡主的目光从寿王转移到秦弗身上,隐隐泛着叫人看不懂的暗光。 寿王瞥眼看到小儿子剥虾,脸和两只手都脏兮兮地挂满了红色的汤汁,顿时责怪道:“罕儿,多大了,吃个饭还这么不省心!” 闵侧妃笑着拿帕子给儿子擦了擦手,然后把虾夹到了寿王的碗里。 “他啊,是给他爹剥的呢!这小子,还算有点长进。” 寿王开怀大笑:“罕儿年纪还小,你别总这么苛责他,大郎深沉,端阳又是个大姑娘了,我就指着罕儿让我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 端阳郡主道:“父王莫不是嫌我不是儿子?” “哪能呢,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可比儿子贴心多了!” 三个孩子里,寿王看起来最喜欢这个女儿,而端阳郡主骄矜,他哄了许久才把女儿哄好,并说在玉泉山相中了一块地,要仿照前朝被烧毁的玉梨宫,给端阳郡主建一座温泉别苑,嵌在山石树丛之中。 寿王妃皱眉:“王爷手里又不是没有庄子,给端阳一个便是了,再另起一座多铺张,又要耗费多少钱财和人力。” 寿王摆摆手:“不是进账了九百万么?现在不缺钱。” 第85章 意外 许澄宁大为震惊。 正是诸王角逐之际,寿王想要那个位子,就必须倚仗秦弗的能力,而他不对秦弗上心就罢了,竟还堂而皇之地冷落王妃,宠妾灭妻。 秦弗的政治才能有目共睹,他于百舸争流的浩瀚宦海之中,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把偌大一个寿王府送到最接近那个位子的地方,其中耗费的心血无法估算。 而寿王一边享受着嫡子带给他的利益,一边又以不贴心为由偏宠庶子庶女,把嫡子争得的东西补到他们头上,难道就不怕秦弗寒心? 祸起萧墙,他若还这么拎不清,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将会是摧毁整个寿王党最致命的伤口。 她听秦弗道:“父王没有早说,钱我已经支出去用了。” “你拿去干什么了?怎么不跟为父说一声?” “有用。” 寿王不说话了。 公事与私事,他还是分得清的,何况长子确实从没让他失望过。 “将来父王补偿你。”他对端阳郡主安慰道。 回去的路上,秦弗走在前面,许澄宁瞧不见他神色,看气派倒是跟平常没有差别。 “孤跟你说过,你的主子只有孤一人。” 他回过头来,树荫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所以,日后你便是转投了我父王,我也会视你为叛徒,就地诛杀。明白了?” 许澄宁被他眼中凌厉的暗芒刺中,心里惴惴。 “明白了。” 接下来几天,许澄宁要么去宫里见顺王,要么留在寿王府译书,用了小半月时间终于把译书的完稿完成,成功地从寿王府搬了出来。 回到青石巷,李茹不在家,许澄宁去问赖婶子,才知李茹近来跟赖婶子两个女儿做糕点,在铜马街上支了个小摊子做生意呢。 许澄宁立刻就去了铜马街,赖婶子的二女儿妙妙在叫卖,大女儿秀秀跟李茹在后面低着头搓团包馅。 旁边摆了几个小桌和长凳,泡着壶茶,可以让客人歇脚,就着茶吃点心。 许澄宁突然出现:“生意怎么样?” “南哥哥!” 李茹惊喜地叫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站起来。 “南哥哥,你回来了,还会再去吗?” 许澄宁道:“差事做完了,不用再去了。” 她看了两眼摆盘的糕饼,赞道:“做得真好看!” 李茹笑弯了眼。 “才摆了三天,赚得不多,但也回本了。我们辰时出摊,酉时收摊,中间歇两个时辰。桌凳寄放在旁边的水果摊子里,摊主爷爷帮我们搬东西,还帮我们骂坏人,我们送了点吃的当作谢礼。” “南哥哥,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村外面这么精彩,有这么多好人,我原来也是能交到朋友,挣到钱,自己养活自己的。京城真好!” 李茹眼睛亮晶晶的。 许澄宁笑着点点头:“阿茹长大了,等你当了老板娘独当一面,我就靠你养活了。” 李茹甜甜地笑。 “南哥哥,你坐会儿吧,我拿糕饼你吃!” 她开心地推着许澄宁坐在凳子上,自己拿了个盘子去挑糕点。 许澄宁坐在凳子上轻轻啜茶,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铜马街在她的图纸上,印在她的脑子里,所以很熟,很轻易地发现了街上的变化。 那头原本开的香烛店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馄饨铺,店里只有一个娘子在操持。 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十分干练,手脚也细致。 一会儿擀皮包馄饨,一会儿烧火添水,一会儿捞馄饨调味,忙得团团转。 上一个客人吃完了,碗还没收,下一个客人已经来了。 隔壁烧油卖猪肉,油烟极大,馄饨铺的桌子板凳一会儿不擦就会变得油腻腻的,客人坐都不想坐。 许澄宁左右看了看,正巧看到了之前给过包子的小乞儿,便招手叫她过来。 小乞儿才六七岁大,眼睛跟两颗大葡萄一样,水汪汪的,懵懂中透着怯生生。 她犹犹豫豫走过来,喊了一声“哥哥”。 许澄宁往她嘴里塞了块糕饼,趁她小口小口吃的时候,打湿一条帕子,把她的脸蛋和手脚都擦干净,然后用五文钱从地摊上买了一把小小的木梳和一双布鞋。 鞋子便宜,质地并不好,但胜在干净。 许澄宁让小乞儿穿上,打湿木梳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梳成两股小辫儿。 身上不合身的衣服撕开两个口子重新扎好,这样原本脏兮兮的小乞丐也有几分看头了。 “来,你看,”许澄宁握住小孩子瘦弱的肩头,指着馄饨铺子的老板娘,“看到那个穿蓝衣服的老板娘了没?” 小乞儿懵懵懂懂点头。 “你过去,帮她擦桌子,问她,一天能不能给你九文钱。”九文钱,也就一碗馄饨的价格。 许澄宁把小梳子往她怀里一塞,推了推小女孩。 “记得要叫姐姐。” 小乞儿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懵懵懂懂过去了。 不一会儿,许澄宁就看到她捧着抹布跪在凳子上开始擦桌子。 头上突然被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许澄宁抬头,迎面撞上了一张笑脸。 “陆大人?” 许澄宁还没站起来,陆钦锋就在她旁边坐下了。 “在这做什么?” 许澄宁指指李茹:“陪我娘子呢。” “娘子啊……” 陆钦锋揶揄地看她。 小姑娘说大话也不脸红,知道自己长得不像男子,还找了个更小的丫头假装老婆。 “成亲够早的啊。” “乡下人成亲都早,我怕她被人定了,就自己先娶了。” 陆钦锋听她振振有词,心里暗笑。 “真是不巧,我要知道你成亲,该给你准备一份贺礼的。” 许澄宁对他的态度感到疑惑,他们好像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陆钦锋含笑:“我这个人呢,喜欢交朋友,我看你顺眼,所以想交你这个朋友,小兄弟不会不赏脸吧?” “我名陆钦锋,敢问兄弟高姓大名?” 许澄宁刚要说,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嘶鸣声,忽然甩过来一架马车,眼见就要砸过来。 许澄宁心里一慌,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挡在李茹几个前面。 陆钦锋比她眼疾手快,拉开了秀秀妙妙两个,李茹也被突然跳下的布衣男子护住了。 嘭! 马车在他们脚下侧翻,险险擦过许澄宁的小腿。 许澄宁惊魂未定,仔细看几个姑娘没事,才松了口气。 “县主!县主!” 车夫和家仆一瘸一拐地跑过来。 马车已经侧翻,车厢散得不成正形,车窗伸出一截纤细的血手,小臂以一个不自然的形状向上翻折,马车底下汩汩淌着一滩鲜红的血,里面悄无声息。 第86章 明霜县主 下人们惊得声调都变了,手颤颤巍巍地去掀马车门。 “不要看!” 许澄宁挡住李茹和秀秀妙妙,让她们背过身去。 “摊子都被砸了,今天不摆了,你们先回家,明日再来。” 李茹几人知道她好意,手牵着手跑回去了。 许澄宁回头,陆钦锋上前徒手拆开了已经散架的马车,只见有两名年轻女子倒在血泊中,紧紧闭着眼,其中一个把另一人的头抱在怀里,自己的脑袋已经摔变了形,脑浆涂地。 如此惨状,引起一片害怕的惊叫声,连许澄宁自己都见之丧胆,不敢亦不忍再看第二眼。 陆钦锋回头看许澄宁一眼,温声道:“你快家去,回头我再去找你。” 陆钦锋说完,用两指在两人颈间探了探。 “你们小姐还活着,这丫鬟,已气绝了。” “县主没事就好!县主没事就好!” 车夫大哭:“香文姑娘是为救主而死呀!” “县主?” “我们小姐乃明霜县主,刚从静安寺礼佛回来。” 明霜县主? 许澄宁还没听过这个名号,她走上前,仔细观察断裂的车辕和车轴。 但凡只坏了一个地方都不至于损伤得如此厉害。同时断裂,也太巧合了些。 京畿府的人很快到来,一同到的还有宁王世子秦隗和郑功启。 “明霜!” 宁王世子把明霜县主从丫鬟怀里掏出来,抱在怀里声声叫唤。 明霜县主脸上带血,呼吸微弱,怎么也叫不醒。 “殿下!当务之急是把明霜县主送回府诊治!” “对!”宁王世子大喊,“快去太医院请太医!” 明霜县主很快被送走。 宁王世子抹了一脸血,转头看到许澄宁,眼睛一闪,手指许澄宁暴喝:“大胆许澄宁!竟敢谋害明霜县主!孤今日要你碎尸万段!” 陆钦锋惊讶看向她。 许澄宁不慌不忙,拱手道:“殿下对县主关心则乱,一时看岔了,马车出事时,在下正在路边,也差点被波及到,街上百姓都可为在下作证。” 郑功启大声道:“若非你所为,你为何触碰坏掉的车马?可是要把罪证抹除?” 这表兄弟俩为了给她定罪可真是不遗余力了。 “在下一不认识明霜县主,二无扛鼎拔山之力,这马车所用辕木乃极品黄花梨木,刀剑都不可一击折之,郑公子抬举我了。” 秦隗道:“是不是冤枉了你,官府自有定夺,来人!把许澄宁拿下!” 陆钦锋大喊:“且慢!” “殿下,下官与许澄宁刚刚正在一处,他的妻子差点被出事的车马碾压,许澄宁又怎会是幕后之人,殿下要抓人,未免牵强了些。” “世子殿下办案,岂容你插嘴!” 郑功启不依不饶,那副嘴脸真叫人厌恶。 许澄宁早就跟宁王党撕破了脸,不用跟他们虚与委蛇,毫无畏惧地从陆钦锋身后站出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大可告诉郑公子,一个时辰之前,我刚从寿王府里走出来,并且这几天一直在为寿王世子办差,不曾踏出王府一步,郑公子说是我做的,那就拿出证据来,直接上寿王府,找寿王世子去!” “寿王世子殿下若经不住你们查验,我自乖乖束手就擒!” “你!” 他们胡搅蛮缠扯上许澄宁,不过是欺她人微言轻,没想到她竟毫不避讳拿寿王府出来当护身符了,再纠缠下去只怕真要惹上秦弗那头野狼。 “走!” 宁王世子悻悻地甩袖离开,郑功启恶狠狠地瞪了许澄宁一眼。 “记得去寿王府,别忘了!”看不打你们一顿呢! 许澄宁小人得志地喊话,转头看陆钦锋一脸深意地盯着自己。 “陆大人,怎么了?” “你是许澄宁?” 许澄宁点点头:“怎么了?” “……好吧。”他耸耸肩,“送你回家要不?” “多谢陆大人,我自己能回去。” “那我去喝酒。” 许澄宁觉得他情绪不对,出于友好问了一句:“陆大人你怎么了?” 陆钦锋走了几步,回头咧嘴一笑: “失恋了。” …… 许澄宁一头雾水,收拾好被砸坏的摊子就回了青石巷。 李茹和秀秀妙妙躲在门里,看她回来忙凑上去,叽叽喳喳地问她怎么回事。 许澄宁如实相告:“是明霜县主的马车坏了,明霜县主受伤未醒,她的丫鬟为保护她,身故了。” “明霜县主?”秀秀捂嘴,“呀!是宁王世子的未婚妻吧!” 许澄宁有些诧异:“你们知道?” “知道的,是一个老将军的孙女,好像因为她祖父的军功被封了县主,自从李小姐病死后,就听说她要跟宁王世子成婚了。” “李小姐?” “就是前头那个!” 妙妙插嘴道:“我姐姐的意思是,宁王世子原来是要娶李小姐,但李小姐病死了,所以就要去娶明霜县主啦!” 两任未婚妻,都出了事。 真的是简单的意外吗? 许澄宁头都大了。 她刚刚才扬言让他们去找寿王府算账,不会那么倒霉真是寿王干的吧? 许澄宁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说话还得再小心点,别哪一天真咬到舌头了。 翌日,明霜县主残了疯了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 李茹知道后一直抿着嘴,心有余悸地抱着自己的胳膊。 许澄宁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阿茹,别害怕,有我呢。” 李茹抬头,一改昨天的态度,带着哭腔道:“南哥哥,外面还是好可怕。” 许澄宁道:“哪里都是这样,风险有之,机会也有之,你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有了余力,再顾及别的人别的事。” “那南哥哥你呢?你跟了贵人,会不会有危险?” 李茹虽然懵懂,但心思还是敏感的。 许澄宁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离开京城,找个民风淳朴的小城住下,再也不会有危险了,好不好?” 李茹点了点头。 这时,外面来了个小太监。 “许澄宁!王爷让你明儿一早进宫,他有事找你!” 许澄宁习惯了顺王时不时抽风的性格,自从教顺王学四笔同书后,她算是正式打入了他们那个小团体里,不再受到捉弄。 而顺王接纳她的方式,就是拉着她一起玩一起鬼混一起不读书。 找她多半又是想到了什么新玩法。 “知道了,多谢公公转达。” 第87章 冷宫 翌日,许澄宁如约来到皇宫,领路的还是最开始那个小太监,圆白脸,豆豆眼,肉鼻头,年纪跟她差不多,一来二去,许澄宁已经跟他混熟了。 “小狗儿公公,你吃早膳没?” “没哩,饿着呢。” “我早上嘴馋多买了个饼,一个人吃不完,我们一人一半分了吧。” “那敢情好!” 两人躲到墙角里吃完,许澄宁刚擦完嘴,就被人叫住了。 “许小郎君?!来来来。” 童阁老在前边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你怎么不来我家里了?我家里书还有很多啊!” 放榜后许澄宁曾应邀去童阁老家拜访过,童阁老炫耀似的带她看了自己的书库,许澄宁看得入迷,他如花似玉的孙女被放出来晃了几个来回,许澄宁愣是没有注意到。 不过不要紧,越是不动心不动色,说明这年轻人越正经!越可靠!值得托付! “是晚生失礼了。” 许澄宁敛袖一礼。 童阁老摆摆手:“哎!不妨不妨,你也有你的差事,什么时候得闲了来看看老头子就行,我有个孙女,读书读不通,正缺你这样的来教她。” “多谢阁老大人抬爱,近来雨多,您身子可好?” “好好好,你送的药贴很好,风湿没怎么发作。我有个孙女,知道你送了药给我,说要当面谢谢你。” “阁老大人客气了,小小敬意,不足挂齿,您觉得好,晚生不胜荣幸。” “哈哈,老夫把你当亲孙子看,许小郎君不必如此小心礼数。我有个孙女,活泼可爱……” 童阁老费了半天口舌把孙女夸得天花乱坠,又说:“你爹娘来没来?得空请他们到府里作客。”顺便商量一下婚事。 许澄宁解释道:“小子爹娘不在,现在在京城的,只有我娘子。” “娘子啊,娘子好……娘子?!” 童阁老惊叫。 “什么娘子?” “啊,与小子成亲的娘子。” “你成亲了?!你成什么亲!什么时候成的亲?” “咦?” 许澄宁呆愣地眨了眨眼。 “小子回乡的时候娶的。” 童阁老简直就要咆哮了。 老子三番四请招你做女婿,你喝了茶,嫖了书,却看都不看他孙女一眼,转个身就成亲了?! 渣男! 他瞪着这白白净净的小白眼狼,心里委屈愤恨咕噜噜地往上冒。 他发誓,以后死都不理这个负心郎一眼! 童阁老骂骂咧咧走了,许澄宁糊涂地搔了搔头。 她很有老人缘的啊,奇怪了。 顺王看到她异常兴奋,冲出殿门把她拉了进去。 “我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顺王示意小良子小李子把殿门关上,扯下帘子,寝殿昏暗下来,独顺王那双炯炯的眼在发亮。 “我发现,冷宫……” “——有鬼!” 许澄宁面不改色:“哇。” 顺王不满意了:“你为什么不惊讶?为什么不害怕?是鬼耶!” 许澄宁提醒他:“王爷,上次您说,荷池里有深水大妖怪,结果是只鸭子。”御膳房里逃出来的。 顺王脸一红。 “这次不一样!我真的看到了!白影子,在冷宫门口飘来飘去的白影子,嘴角挂着血,还吃人!” 许澄宁问:“大理寺来查案了吗?” “没有。” “宫里少人了吗?” “没有。” “还有别人见过吗?” “也没有。” 顺王看许澄宁眯着眼,满脸不信任,顿时炸毛了。 “是真的!我这次看得很清楚!你不信,今晚跟我去冷宫看!” 顺王抱住了许澄宁一条胳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许澄宁劝不动这个二世祖,只能迂回地说:“我不能在宫里留宿的……” “我已经跟父皇说好啦!今晚你就留下来陪我!” “上官辰他们呢?” 顺王挠挠头:“他们都挨了板子,在家趴着呢。” 所以只剩她一个人能祸害了呗。 许澄宁捂住心口作惊吓状:“可那是鬼耶!还会吃人,王爷您千金之躯,万一被鬼盯上了,在下万死难辞啊!而且,我也好害怕啊!” 顺王鼻孔喷气,顿觉自己神威无比,洋洋自得地拿出两个符纸叠成的头圈,一人一个套在头上。 “有本王在,别怕!把这个戴上,鬼就看不见咱们了!” 许澄宁没办法,她挂这个伴读的名,就是负责陪顺王闹的,顺王想做什么,她都得跟着。 夜半时分,宫里静悄悄的,偶尔鸟扑棱树叶,还有巡逻的禁军沙沙的脚步声。 广临宫大门开了一条缝,溜出一高一矮两个小太监,脚步无声,却溜得贼快,远远一看,只有一盏发黄的灯笼在夜色里飘来飘去。 广临宫是王爷寝宫,与后宫相隔甚远,冷宫又是在最偏远的地方。许澄宁与顺王一路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冷宫。 冷宫荒僻,年久失修,风一吹,里面门窗咿咿呀呀地响动,红色的墙皮剥落大半,露出灰白的墙体。 旁边原来是个池子,干涸了数十年,现在是个长满了杂草杂树的坑。 他们矮着身子捂住口鼻,挡住弥漫的烟尘,卧倒在坑里,正对着冷宫的门。 许澄宁把灯笼吹灭,从身后掏出一条毯子,盖在两人身上,露出两颗脑袋。 “咦,你怎么还带了毯子?” 许澄宁想的是,以顺王的脾性,大概会守上一夜,盖着毯子睡觉不容易着凉。 但这话说出来就太不信任顺王了,所以她道:“因为王爷乃真龙之后,祥云护体,鬼神见之也要避让三舍,我指着您庇护我。” 顺王听得嘿嘿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虽然他最讨厌读书人,但许澄宁自从跟了他后,在他的引导下显然变好了,跟那帮满口喷粪的酸儒截然不同,那么,他也可以摒弃前嫌,勉为其难接纳她当自己的朋友。 冷宫里没什么人气,像座活死人墓,阴气森森,连风经过都要冰冷三分。 许澄宁小小打了个哈欠,顺王却精神抖擞,在耳边叽叽喳喳。 “再过一会儿,就会有白影子在上面飘,你可别吓哭了噢。” 许澄宁问道:“里面有住人吗?” “没有,父皇都多大年纪了,宫里的妃嫔老的老死的死,谁还会在冷宫待着。” 那可不一定哦。 许澄宁刚刚留心观察过,冷宫外杂草丛生,连着门口的地方分明踩出了一条浅浅的小径,可见近期还时不时有人走动,持续、稳定,而且,小心翼翼。 那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第88章 杖打 夜渐深,别说许澄宁,意志坚定的顺王都开始打起了瞌睡,两颗圆圆的脑袋抵靠在一起冒起了鼻涕泡。 飞鸟扑棱棱地撞歪了老旧的宫灯,许澄宁被惊醒,顺王脑袋一掉,也醒了,揉了揉眼睛,忽然低呼一声。 “许澄宁你看!” “白影子!” 许澄宁抬头看去,果然看见宫墙上挂着一抹阴森的白,沿着墙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移动,没骨头似的,恰这时阴风过隙,发出细锐的声音,幽幽怨怨。 许澄宁毛骨悚然,顺王大吸气,差点就叫出来,被许澄宁及时捂住。 “不能动,不能动,会被发现的。” 她眯着眼去看,白影子还在晃来晃去,飘了半刻钟左右,嗖的一下,不见了。 两人僵着身子,用余光对视了一眼,都不敢动弹,生怕那诡异的玩意儿站在他们身后,等着他们回头,再一口吃掉…… 片刻后,冷宫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衣女鬼从里面走了出来,轻飘飘的,长发披散,一直垂到小腿处,整张脸都被挡住。 顺王几乎要跳起来,许澄宁死死压住他捂紧嘴,可身下的林丛还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女鬼立刻循声望过来。 这时,草丛里跳出一只黑猫,喵咪喵咪地叫了几声,肆无忌惮地舔着爪子。 女鬼看了一会儿,才扭过头,往路更深处走去,行路隐有几分迫切。 “她要去哪儿?” 许澄宁直起身,刚想爬出去看看,被顺王拽住了小腿。 “别走!” 顺王泪流满面。 “我害怕!” 许澄宁把头圈摘下戴在他头上。 “你现在有两个头圈了,双倍护体,只要不发出声音,鬼不会发现你的。” 许澄宁想了想,又叮嘱道:“一会儿要是我被发现了,您可一定要跳出来救我,您是王爷,王气罩身,鬼不敢吃你的。” 皇上最宠爱的小皇子,要是在这里出事了,能不彻查? 许澄宁安抚好顺王后就爬了出去,蹑手蹑脚跟过去,借着树木遮挡,看到路那头有两个人,一个是刚才的白衣女鬼,另一个与夜色混为一体,看不清是什么样。 两人头部微动,面对面在说些什么,然后女鬼从袖筒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过去,另一人接过摩挲几下放在怀里,又交谈了一会儿,女鬼屈膝行了个礼。 看样子话说完了,许澄宁准备溜回去,一转身脚踢到刚才那只黑猫,黑猫怪叫一声,而她本就吊着胆子,冷不防叫出了声。 两人立刻警觉。 “谁?!” 许澄宁拔腿就跑,用哭腔大喊:“顺王!顺王快跑!真的有鬼!” 顺王哇的一声哭叫出来,笨笨拙拙爬出来逃跑,没跑两步,许澄宁只觉得后颈一疼,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许澄宁是被水泼醒的,睁眼对上一双冰冷恨毒的眼睛。 环顾四周,发现天光大亮,自己身处一座宫殿露天处。 顺王四仰八叉躺在她身边,头顶有一只开膛破肚的黑猫,身子下一滩血迹还没干透,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她抬起头,看到“妙福宫”的鎏金浮雕祥云蝙蝠纹匾额,下方殿门大开,穿着五颜六色衣裙的宫人垂手立于殿前,神情倨傲,中间一张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位五十岁模样的宫装妇人。 宫装妇人头戴一顶奢华至极的点翠赤金头冠,脖子上是一圈圈的珍珠链子,两手套着数只手镯和扳指,身上宫装纹饰繁复,色彩艳丽,做工极其细致。 几乎是一瞬间,许澄宁就猜到了眼前人是谁,心里暗暗苦笑,伏首叩拜。 “见过贵妃娘娘。” 她头贴着地,心里却在想,为什么他们会在郑贵妃宫里?难道昨晚,是郑贵妃的人? 郑贵妃半眯着眼,坐在上位,看着这个害郑家大出血、在寿王世子面前丢尽了颜面的罪魁祸首,冷笑连连。 “果然是贱民出身,进宫连礼数都没学好么?磕太轻了,本宫听不到。” 许澄宁抿唇,重新磕了一次,并不露声色地推了把睡成死猪一样的顺王。 郑贵妃还是不满意,许澄宁磕了七八次,额头都磕红了,她还是不依不饶,脸上挂着鄙夷。 “许状元对自己还是太温柔了些,去,帮帮他。” 一个嬷嬷摩拳擦掌走过来,许澄宁连连后退,撞在顺王身上,大声求饶。 “贵妃娘娘饶命!在下觐见皇上也是这么磕的,磕您得比皇上重一点吗?” “放肆!” 郑贵妃暴怒,狠狠拍在桌子上,总算把顺王给吵醒了。 “郑贵妃?咦?” 顺王摸摸后脖子,四下看看。 “我怎么在妙福宫啊——啊!这是昨晚那只猫!怎么死了!” 郑贵妃冷笑:“这该本宫问王爷您了,你们擅闯妙福宫,还杀了本宫的猫,本宫问罪几句不过分吧?” “不过,既然王爷说不知道,那定是许状元做的了?” “没有没有,我们俩是一起的——我知道了!”顺王爬起来,“昨晚我们俩去冷宫捉鬼,这猫肯定是鬼吃的!哎呀!你看,肚肠都没了!” 顺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哭唧唧地握住许澄宁的手:“怎么办呀,宫里真的有鬼,她吃了猫,还会不会来吃我们呀,嘤嘤嘤……” 他埋在许澄宁肩窝里哭,许澄宁也一脸悲痛地拍他的背安抚。 郑贵妃咬碎一口银牙,怒道:“后宫禁地,外臣不得擅闯,顺王行为不当,自有圣上处置,但本宫执掌凤印,一介小小进士,本宫还是处置得了的。来人!把许澄宁拖下去,乱棍打死!” 许澄宁被人押住,忙大喊:“王爷救我!” 顺王急忙拉住她,手啪啪地扑打宫人:“你们干什么!大胆!放肆!还不快放开他!” “是本王要许澄宁陪的!他是本王的人,你不能打他!” 顺王得皇上宠爱,但郑贵妃自认也不差,因此毫无顾忌,强硬地让人拉开顺王,把许澄宁压在条凳上。 “给本宫打!” 木杖打下来,许澄宁闷哼出声,臀部火辣辣的,仿佛被用烧红的铁块烫过,她死死抠住条凳,指甲泛白。 还没等做好准备,第二杖啪的一声落下来,下半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钻透骨头的疼,手失了力气垂下。 第三杖下去,她连动一动脚趾都不行了。 郑贵妃是真的想打死她。 “王爷,”许澄宁忍痛,无声对顺王说道,“找圣上。” 顺王哭巴巴道:“我这就去——滚!放开本王!” 他推开内侍,刚要跑出去,就听见门外传来了高亢的传呼声: “陛下驾到!” 第89章 南下 “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下,独顺王见到救星一般,跑过去抱住了嘉康帝的胳膊。 “父皇!您来得正好,您救救许澄宁!贵妃要打死他!” 许澄宁艰难地从条凳上翻下来,想要跪好,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疼得龇牙咧嘴,一晃眼就发现秦弗站在嘉康帝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郑贵妃上前,解释道:“陛下容禀,顺王天性贪玩,许澄宁非但不加规劝,还陪着顺王胡闹,教唆他违反宫规擅闯冷宫,虐杀了臣妾的爱宠。臣妾不杀他,如何服众?” “不是!”顺王大叫,“你的猫不是我们杀的,是女鬼!” 嘉康帝瞪他:“不许胡说八道!” “是真的!”顺王手脚并用比划着,“冷宫真的有女鬼,我跟许澄宁亲眼看见的,贵妃的猫也看见了,一身白,头发垂到地上,舌头很长很长,把我们吓死了!” “那鬼看见我们了,我们想跑,但是她施了大法,把我们弄晕了,一醒来就在妙福宫。” “一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玩!” 看到他和许澄宁都还是一身内侍服,嘉康帝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嘉康帝显然不信顺王的话,儿子什么德行他自己知道,四个伴读个个挨了板子,总不能说,全是伴读的不对吧。 郑贵妃道:“皇上,臣妾执掌后宫,便要整饬宫闱,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今日许澄宁敢擅闯禁地,明日说不定就敢秽乱宫闱,目无宫规,对陛下于大不敬!” 嘉康帝咳了两声,心说没那么严重,他快二十年没选过秀了,现在后宫最年轻的妃嫔也得三十往上,都可以生许澄宁那么大的孩子了。 郑贵妃在闺中的时候受尽了宠爱,被养得任性跋扈,嘉康帝年轻的时候极好她这一口,便也任由她这么一直下去。 以致到现在,郑贵妃的性子仍如往日,没读过什么书,学着已故的章皇后把几句文绉绉的话拽得颠三倒四,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贵妃所说甚是,罚是该罚,但不是现在,”嘉康帝看了一眼身后的秦弗,“弗儿要出一趟外差,朕着许澄宁跟随。” 郑贵妃怒火充盈的眼睛顿时瞄向了秦弗,露出一丝只有秦弗才看得见的怨毒。 “皇上派弗皇孙去办什么差事?” 嘉康帝没生气,也没回答她的话:“后宫不得干政,不要问这么多。” “许澄宁,起来吧,跟世子出宫。” 许澄宁被单右拎了起来,就要往外走,顺王眨巴了两下眼睛,出声道:“欸欸欸,父皇,许澄宁是我的伴读,他走了我怎么办呀?不行,他不能走!” 嘉康帝被缠得没办法,哄道:“就一个多月,人就还你了。” 顺王哼哼唧唧地耍赖:“可不行啊,宫里有鬼,我得他陪我。” “你的王府已经快竣工了,竣工你就出宫住,行了罢?” 出了宫就能随时随地喊人一起去玩了! 顺王大喜。 “谢谢父皇!” 许澄宁忍着屁股的疼痛,虚虚坐在马车的软垫上,闷闷地讲着昨晚的场景。 “昨晚冷宫有一女子,用白幡在宫墙上招摇,然后作女鬼扮相走出了冷宫,与一男子在暗处交谈,并把一个物件交给了对方。” “女子身形中等,身高,冷宫的门环差不多到她的肩头。男子身形没有特点,掉进人堆里就认不出。” “女子把东西交出去的时候,是双手奉上,脊背挺直头微俯,男子单手接过。离开时,女子对其屈膝行礼,行的不是宫女礼。” 许澄宁就着车上有的笔墨,简单勾勒了两人的身形轮廓。 秦弗拿着纸瞄了两眼,就收了起来,然后盯住了她红红的额头。 许澄宁隐约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胯处,顿时如坐针毡,别扭地缩了下腿。 “顺王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许澄宁道:“人家是王爷,我有什么办法?整个京城,除了您,能对我发号施令的人数以万计,我怎么对付得过来?” “你不会报孤名号?” 许澄宁嘀咕道:“他是您叔叔,报了能有用吗?” 秦弗看她一眼,没再继续下去。 许澄宁又问:“殿下,您要出外差,出哪里的外差啊?” “江南。” “捐官之事,陛下已经准允,江南天高皇帝远,旨意传到那里想必世家又要钻空子,所以陛下着孤亲自去宣旨。” 他袖口露出明黄的一角,想必就是圣旨了。 许澄宁意会,点点头。 马车停在青石巷口,秦弗道:“给你三天时间养伤,三天后,孤来接你。” 许澄宁刚下去,马车就轱辘辘走了,正要走回家,单右御马而来,在身后喊住了她。 “给,这是太医院御用的玉华生肌膏,活血止痛散瘀极好,还不留疤,世子着我回府拿的,你好好在家歇养。” 许澄宁接过,这才想起刚才在车上,秦弗撩开车帘跟单右说了什么后,单右就先走了,原来,是给她拿药去了。 “多谢右大哥,替我向殿下谢恩。” “客气!” 许澄宁捧着药盒子,边走边想,大事不鲁,小事无漏,秦弗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主上。 三日后,南巡的队伍出发了,数架马车,五百卫兵,威风凛凛。 许澄宁推开窗子,波澜壮阔的江面映入眼帘,数艘满满当当的货船从眼前缓缓掠过。 她回头,看向舱房里的秦弗,问道:“运河直通杭州,水路至少比陆路快半个月,殿下是打算中途去干点什么?” 第90章 船运 秦弗正歪在躺椅上闲适地刻玉雕,闻言吹了吹玉屑,不意外她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也没有瞒着。 “从江南到京城的河运,郑氏占七成,这条运河有五道水渠,其中三道水渠由郑氏把持。” 郑氏有钱有粮,万一又有了兵,便可借由这条贯通南北的运河长驱直入,连报信都来不及。 许澄宁道:“宁王党是谁在筹谋决断?城府如此深沉。以郑家财力,布下这样一张天罗地网,没有十年是做不到的。” 秦弗淡淡笑了下:“宁王昏聩无能,自己是想不出来这种计策的,倒是他母家的舅舅和表兄弟,都承了郑世恩的圆滑世故,最善扮猪吃老虎。 “宁王党的所有指令,几乎都由郑世恩指引,其子郑传勋决断,然后再经由宁王之口下达,甥舅和谐。” 许澄宁抿嘴一笑。 甥舅和谐才是最大的不和谐,郑传勋当真一心为宁王考虑,就该苦劝宁王上进,而不是趁宁王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名为辅佐,实为架空。 郑家,心大得很呐。 “所以殿下,您是打算直接从宁王这边下手?” “能简单,当然是挑简单的对付了。” 漂泊的日子悠闲无事,秦弗看许澄宁翻完了手里的书就开始睡觉发呆,索性扔给她一个玉雕。 “把它打磨好。” 船上没有水凳,许澄宁拿个小磨棒一点一点地磨,猛然船身大大晃了一下,她连人带东西朝秦弗扑过去。 秦弗眼疾手快地接住玉雕,侧脸避过袭来的小磨棒,然后一个娇小香软的身躯就砸进了他怀里。 这要是刺客,他就中招了。 “王府既没亏了你伙食,也没亏了你银钱,怎地就这么弱不禁风?” 许澄宁扶着椅子站好,听秦弗语气像是有点生气,心说,你自己相中的幕僚,之前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怎么现在还嫌弃了呢?过河拆桥不可取啊。 “书生都文弱一些,殿下担待几分吧,下回不扑您了。” 两人一起走出舱房,看到前面两艘巨大的货船呈人字形抵在一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船的人在互骂。 “不长眼的狗东西!老子的船你也敢撞!耽搁了官府的漕米,要你狗命!” “呸!上好的湖绸苏绣在我们这船上,掉了一匹,你们整船都赔不起!” “赔不起的是尹氏吧!一群穷酸孙子,靠打秋风挣家产,全是郑氏手指缝里漏出去的!供你们吃饱喝足了,还不跪下喊爷爷!” 两艘船一样的规制,一样的造型,只不过一艘上面挂着“郑”,一艘挂着“尹”。 “尹氏是宁王妃娘家,与郑家并不和,宁王依赖郑氏,却偏心尹氏,把自己名下的部分产业交给了尹氏经营,而那些产业十之八九都是郑家给的。 “春闱后,尹氏趁火打劫,从郑家割走了一部分船运,现在两家较劲得厉害,尹氏正到处抢生意。” 两家骂了一阵,前后走了。 船行到下个码头时,秦弗与许澄宁做了一番装扮。 秦弗一身宝蓝色团花滚金线锦衣,额前一条同色的抹额,黑发半束,以金镶玉发冠固定,头后垂下两根坠着累银丝无色宝石的额带。 许澄宁从没见过他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平常他总爱一身黑或一身白,加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魄,总让人觉得比他实际的年龄要成熟一点。 可现在他作这样鲜亮的打扮,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派,反而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这才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许澄宁则作小厮打扮,驼色的短打,深灰头衣,一身灰扑扑的,站在人群里会十分不起眼。 单左单右别处落脚,留许澄宁一人跟着秦弗。 走在街上,秦弗神情冷淡,走路比平常慢了许多,却路线笔直,腰背板正,脚步沉沉,许澄宁看得直摇头。 “少爷,”许澄宁小跑跟上他,仰起头小声道,“纨绔子弟不是这么走的,您不能这么正经。” 秦弗瞪她:“谁说我假扮的是纨绔子弟?” “您别骗我,您不就是想当个冤大头被钓么?您这样他们不会钓你的。” 许澄宁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 “不能两只手都负在身后,一只手要摇扇子。” 许澄宁示意了两下就递给他。 “眼睛也不能总看前面,要看两边的店铺,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胸前挺,头抬高,鼻孔朝天——哎哟!” 秦弗一扇子敲在她头上,把扇子展开指了指上面的字。 “十文三把?” 许澄宁嘿嘿笑:“纨绔多不识字,到时您就说这是‘家累千金’。” 秦弗话都不想跟她说,甩下她就往前走。 许澄宁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少爷,您最爱吃的龙须酥!” 她拉过秦弗的胳膊,横冲直撞,跑到街巷另一边。 在秦弗的眼里,就是她像只小兔子一样,倒腾着两条短腿冲在前面,他迈几步就跟上了。 “老板,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好嘞!小兄弟要多少?” “油纸包装满,我们少爷有钱!” “给,不用找了!” 她活脱脱一个纨绔身边狗腿子的模样,转过身拿出一块龙须酥递给秦弗。 她高抬起下巴,像在说:“看,纨绔公子的小厮,就应该是这样”。 秦弗哼了一声,把龙须酥扔进嘴里。 许澄宁自己每吃两个,就给他递一个。 抬头去看秦弗,见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了吗?” “甜得慌。” 秦弗说着,摇了摇扇子。 “那我去给您买点咸口的?” “去吧。” 等看到许澄宁满脸幸福地啃着买来的烧饼时,秦弗终于反应了过来。 “是你自己想吃吧?” 许澄宁一顿,问道:“少爷不喜欢吗?” 秦弗道:“我没甚喜欢不喜欢的。” 许澄宁咽下嘴里的饼,道:“您现在是不学无术的少爷,您不能太冷静,喜怒要形于色,看到喜欢的、好玩的,得开心起来。” 说起来,她还真没见秦弗开心过,平常连笑都是内敛克制的。 这可怎么办呐?就他这随时要散发出来的肃容威仪,谁能相信他是个饱食终日的娇公子呢? 秦弗似有恼意:“你从哪学来这么多?当年没用功读书光看纨绔了?” 许澄宁眨巴了下眼睛:“看顺王就知道啊。” 秦弗想起顺王嘻嘻嘻哈哈哈嘿嘿嘿的笑声,控制不住地抖了一抖。 许澄宁宽解道:“您也就比顺王大两岁,少年心性是应该的,这不可耻。” 秦弗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第91章 钓鱼 尹俊堂性奢靡,出来跑生意十天里有九天是在芜州最有名的酒楼云上楼吃的,许澄宁从窗口往下看他已经进来,掐着时间大声道: “少爷,您别急,不就是运个货嘛,咱走陆路,也能送到!” 尹俊堂正要经过他们雅间,听到这话,顿住了脚步。 秦弗看许澄宁一眼,用他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语气道:“陆路慢!” “那、那咱加点钱,让镖局送快点!反正,咱不差钱!” 许澄宁眼睛看着门口,继续道:“两千斤的货,一架马车……两百斤总能装得下吧,这样我们要雇……一百架马车,一架十二两……那咱们只要出一千二百二十二两就行了!” 尹俊堂眼睛瞪得比牛铃大。 这是个傻子吧? 秦弗长指随意拨了拨算盘:“嗯,是这个数。” “水路的话,要收货款的两成,我们的货有两千斤,少说也要几十万两吧……水路好贵哦……” 几十万两的货…… 大买卖来了! 尹俊堂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兄台错了!” 许澄宁跳起来挡住秦弗:“你是谁?干嘛闯我们的雅间?” 看到两人容貌,尹俊堂有些惊艳。 看看秦弗,白净天真;看看许澄宁,憨傻幼稚。 好肥的羊啊。 “误会误会,在下尹氏船行少东家,刚刚在听了一耳朵,公子似乎对河运有什么误解,不如让我来给你算笔账。” 秦弗道:“什么尹氏船行,没听说过,我们只知道郑氏船行!你不会,是来骗钱的吧?” 尹俊堂恨得牙痒痒,却依然笑得春风满面。 “怎么会呢?尹氏船行刚起步不久,公子没听说过尹氏也算正常。 “事实上,尹氏和郑氏是姻亲,我们尹氏船运是从郑氏里分出来的,货船、舵工、线路与郑氏别无二致,要价却只有郑氏的七成。 “公子若是愿意,我们倒可以做个朋友,我只要五成的价,你看如何?” 许澄宁脆声道:“拿钱恶心谁呢,也不出去问问我们少爷是谁,我们有的是钱!” 尹俊堂忍了她的无礼,和善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秦弗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兀自摇起扇子来,傲慢地看了许澄宁一眼。 许澄宁默默抱怨他尽留些不好干的事给她,挺起胸膛用与有荣焉的语气道:“我们少爷姓萧,名玉郎,乃秦州萧氏一把手的少东家。” 看尹俊堂面露疑惑,许澄宁不满地皱起了眉。 “你为什么不惊讶?为什么不惊喜?你连我们萧大少的名号都没听过吗?太孤陋寡闻了吧,秦州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啊,噢!原来是萧公子!久仰大名!” 尹俊堂作恍然大悟状,把秦弗从头到脚好一通赞美,秦弗高兴了,不一会儿两人就称兄道弟,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秦弗微醺,白皙的脸庞浮起淡淡的红。 尹俊堂趁机问:“萧公子此次光临鄙乡,可是有何要事啊?” 秦弗扶着额,声音苦闷:“老头子赶我出来做生意,说做不好,就要把家产留给我二弟。我一气之下,拿了两千斤的银丝炭,结果,一块都没卖出去。” 尹俊堂简直要笑疯了。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季候,还卖个屁的银丝炭! 他看得没错,这主仆俩就是傻帽儿! 许澄宁道:“少爷一定能卖出去的,您读书时候书算最好,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二少爷哪能跟您比。” 秦弗一脸信以为然的表情,慢慢摇着扇子,发丝飘动,好不风流倜傥! 尹俊堂看几文钱的扇子配个几千两的玉坠,心里鄙夷更甚。 秦弗浑然无知,继续道:“有人告诉我,银丝炭在穷人里卖不开,得卖到京城去,那里的大户人家每冬都缺不了银丝炭,经常抢不到,只要低价贱卖,肯定会一抢而空。” 许澄宁高呼:“少爷英明!” 尹俊堂掩下嘴角的嘲讽,心说管你卖不卖得开,反正这钱我挣定了。 “萧老弟有此雄心,愚兄自当助你一臂之力。这批货,包在我身上,我替你送到京城去!” 秦弗却没有多开心,反而面露难色。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秦弗叹气:“我晕船。” “老头子说了,这批货价值连城,我得亲自跟着,但本地销不开,陆路搬不动,水路,我又不行。” “是啊,”许澄宁用力地给秦弗按肩,骨肉忒硬,“少东家不知道,我们少爷平常最爱玩最爱闹,可光是秦州到芜州这一段水路,就让他吐个没完,这才几天呐,就瘦了一大圈,到现在都打不起精神。” 尹俊堂想了想,问道:“你的货现在在哪?” “我租了个空的粮仓,现在东西锁在那里。” “那可否,让愚兄看一看?” 秦弗同意了,延请尹俊堂同行。 马车赶到了粮仓,仓房门口守着两个一身黑色短打的高个汉子。 “少爷。” “把门打开。” 单左掏出钥匙,打开了粮仓,黑色的浮尘扑面而来。 秦弗拿帕子捂住了口鼻,抱怨道:“做什么生意不好,非要卖炭,呛死个人!” 许澄宁看他一眼。 越来越驾轻就熟了嘛。 尹俊堂觉得不对,银丝炭轻巧,两千斤绝对不止这么多。 萧大少东家嫌弃炭火脏,站在门口不肯再进一步。 尹俊堂便抛下他,在粮仓中走来走去地查看。满室黑黢黢的,像身处黑夜一般。 他看了半天,除了数量少,没啥特别之处。 刚想嘲笑他们连数目都搞不明白,一个转身的工夫,猛然发现最里面有处炭黑黝黝的,光泽不对。 他把东西掏出来,光滑且沉重。 熟铁! 第92章 熟铁 “萧公子!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 “我家炭窑烧的。” 尹俊堂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这可是熟铁! 郑家开采铁矿,还得上交给铁官呢,他们手里肯定没有铁器。 朝廷炼制熟铁的秘方至今无法窥探,要能把这些熟铁都交给宁王,他就立大功了! “看够了就走了!” 尹俊堂抑制住内心的澎湃,一把抓住了秦弗的肩膀又放开。 “萧公子,不如,你把这一仓库的东西都卖给我吧!” “嗯?” “我突然想起来,我家里也有炭火铺子,都是朋友,帮一把也未尝不可。你既不用千里迢迢押东西过去,还不用出船运的钱,轻轻松松就能赚一笔。” “这……听着还不错,”秦弗沉吟片刻问,“那我能赚多少钱?” “实不相瞒,萧老弟这里的炭顶多一千五百斤,我饶你二十斤,冬季的炭火精贵,一斤五两,现在这个季节实在高价不了,顶多一两半,算下来就是……” “五千五百六十两!” 尹俊堂眉心一跳。 “少爷,我算得对吧?” 秦弗低头看许澄宁,轻声道:“算错了。” “就是错了,”单右探出个头,“我的书算也是少爷教的,明明是两万八千八百六十五两,我最擅长心算了!” 秦弗叹口气,拿出个小金算盘。 “要我教你们多少遍,一斤等于十六两,五两减去一两半是三两半……” 尹俊堂在逐渐离谱的算法里彻底黑了脸。 “总共十一万零六百三十五两,少东家这么照顾我生意,我再给你让利两成,就是……” “别别别!” 尹俊堂摁住了他的算盘,火气都控制不住了。 “不是这么算的!一千五百二十斤,一斤一两半,统共两千两百八十两银子!” 秦弗露出有点惊讶又有点忧伤的神色:“没有十一万两?只有两千多?” “没错!只有两千两百八十两!” “才两千两……我在赌坊输掉的钱都比这个多,老头子不会满意的……” 秦弗叹气:“看来不行,我还是得亲自去一趟京城,争取多卖点钱。” 尹俊堂大惊,连忙阻止:“别呀!” 他咬牙:“这样吧,一口价,三万两!” 秦弗想了想:“在这能卖三万两,到京城是不是能卖到六万两?” 尹俊堂怒道:“萧公子,我看在朋友的份上帮你一把,你这么坐地起价就过分了吧,岂不叫我寒心?” 秦弗不为所动:“有钱就有朋友。” “七万两!不能再多了!” “九万两,这个数好。” 谈来谈去,秦弗就是不肯松口,尹俊堂只好咬牙认下,算了九万两银票出来。 “少东家是可信之人。”秦弗还给他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我们以后还做生意。” 尹俊堂看几人离去,再也忍不住啐了一声。 不过他有正经事要办,懒得跟傻子斤斤计较。 “殿下,炭是……” 秦弗目不斜视:“哦,郑家的。” 许澄宁看着他白皙的俊脸。 好黑哦。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黑了,原来根本小巫见大巫。 “他们要我的命,我要他们的钱,谁能拿到就是谁的,很公平。” 这厢尹俊堂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货船和人手,把一粮仓的东西全部装进了船舱里,他要尽快把东西转移到他们尹氏的祖宅,然后再到京师跟宁王汇报此事。 江水激荡,书写着大大的“尹”字的旗幡隐在暗夜里,江上船只来往,完全看不清哪些是郑氏的船,哪些是尹氏的船…… 咣当一声,船身摇晃了几下,尹俊堂看船继续平稳行进,便没放在心上,直到船只走得越来越慢,几乎已经走不动了,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回事?” 其他货船也发现了不对,派了小艇去前面查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消息。 “河道淤堵了!前面走不通了!” 尹俊堂不可置信:“前些天不是刚清理过河道,怎么会堵了?!” 没人知道。 尹俊堂一咬牙:“掉头!” 可他船只太大,周围又是其他船,一调转,难免就撞到别的船,惹来骂声一片。 尹俊堂很快就不转了,不是怕了,而是有一部分船身卡进了泥沙里,强行调转容易侧翻。 他正要派人去船底清泥,沿岸陡然灯火通明,无数火把聚集起来。 尹俊堂心里一慌,再仔细一看,原是河官连夜带人清河道来了。 他心落回肚子里。 河官在岸边指挥,一个个赤膊的汉子下水捞沙,用粗绳把一艘艘船往岸边拉。天边微有光的时候,河岸边已经搁浅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当役夫开始拉尹氏的船时,河官身边一位身穿常服的男子紧锁着眉头,神情严肃。 “吃水不对,船身也一边重一边轻。” 他吩咐了几句,河官忙让靠在岸边的船避让开,要役夫把船拉到最前面。 “少爷,御史大人要搜查我们的船!” 御史? 坏了! 尹俊堂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冒冷汗。 “少爷,怎么办?” 尹俊堂心里一横。 “把旗幡取下来,换上郑氏的旗!” 第93章 金陵韩氏 金陵城。 微风和煦,带着江水的湿润吹进金陵城的上空,穿着轻盈淡雅的男男女女从街市上穿过,步履款款。 秦弗半躺在马车里,翻看许澄宁当年游历时写下的札记。 “金陵人白皙,女子娇柔明媚,男子面相柔和,气质淡雅,俊美甚……” 秦弗读到这里,掀开车窗的帘子扫了扫街市的人群,然后转头看向许澄宁。 许澄宁扒着车窗也往外看了几眼。 “不好看吗?” 秦弗懒懒道:“还行。” “那在殿下眼里什么样才称得上好看?” 秦弗没说话,许澄宁不懂,他舌头坏了难道眼睛也坏了? “我听说谢大小姐才貌双全,难道也入不了殿下的眼?” “许澄宁,”秦弗语气里透着浅浅的威慑力,“孤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许澄宁一噎,乖乖闭了嘴。 皇孙殿下驾到,府尹走遍本地世家大族,临时征用了金陵韩家的一座山水别院供秦弗下榻。 别院极大,背靠青翠碧绿的山林,河流巧妙地围着别院绕了半个圆蜿蜒而过。 别院中主要建筑小巧别致,廊苑玲珑,飞檐彩绘,古雅宁静。与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假山静湖,相得益彰。 因为各个季节的花错落栽种,因此无论哪个时节来,这里都落英缤纷,烂漫至极。 比起巍峨华贵的王府,许澄宁更喜欢这座清新雅致的别院,树荫下躺着吹风,别提多惬意。 秦弗却没那个闲情逸致,一落脚金陵,他彻底忙了起来。贵为皇孙,莅临宝地,江南大族每天都有人来拜访与延邀。 秦弗挑了个日子,把所有大族掌权之人集中到别院里,正式宣读了圣旨。 世家激动万分。 他们其中已经没几家有人在做官了,随着家族的凋零,声名威望也在一日日衰落,连当年贵为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韩氏,都只剩旁支寥寥几人在京城苦苦支撑门楣。 现在,入仕为官的机会摆在面前,振兴家族有望,他们怎能不高兴? 秦弗看着一张张面孔慢慢显露出喜色,接着道: “朝廷空缺的官职有定额,需要诸位竞投,投田多者得,这些田产将由官府清点分配给无田的耕农,朝廷会在所捐农田边上给诸位立功德碑,江南百姓会永远记住诸位的仁善与功德。” 率先站出来表态的是韩氏宗长韩芳永。 “皇上心怀天下,乃万民之福!我等其实早已有布施百姓之心,却苦于声势微薄,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怕挑起了民之贪欲却无法平息。” 他一说话,所有人纷纷附和。 “是啊,如今有朝廷力持,定能迎刃而解了!” “皇上英明啊!” 秦弗表示让诸位回去与族中商议,两天后正式竞投,各族掌权人俯首告退。 韩芳永与其子走在最后,轻声说着话。 “寿王世子,颇有孝武皇帝之风。” “比孝武皇帝黠慧更甚,心机手段都使得精准。” 韩大老爷正说着,韩芳永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韩大老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树荫下有一个清丽的少年,肌肤如雪,秀美如画。 他低着头,把别院里那只脾气并不好的黄猫抱在怀里揉来揉去,凶巴巴的猫被撸得没脾气,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过令他们震惊的不是因为他漂亮,也不是因为那只坏脾气的猫,而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像,太像了!” 韩芳永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述儿,你仔细看,他像不像你姑姑年轻的时候?” 韩大老爷斩钉截铁道:“像!跟姑姑的画像有五分相似,还有三分像允伯!” “真的?!” 韩芳永激动地向前走:“让我看清楚点!” 怀里的猫儿头一扭,许澄宁抬起头,发现离她五步之遥,有一老者一中年男子看着她,穿着与气质皆十分清贵儒雅,细看两人长得很像,应该是一对父子。 许澄宁把猫放下来,掸掸衣摆和袖子,郑重作揖。 “二位老爷,晚生这厢有礼了。” 是个男孩儿? 父子俩对视一眼。 韩芳永微笑道:“小公子有礼。鄙人姓韩,不知小公子是哪里人氏?” “原是韩老太爷和韩老爷,失敬!”许澄宁道,“在下乃长安府人氏,姓许,名澄宁。” “许澄宁?你便是新科状元,许澄宁?!” “老太爷谬赞。” 韩芳永与韩述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韩芳永温和地邀请许澄宁一起走走,许澄宁住着人家的园子也不好不答应,便随了他们。 由弯弯曲曲的鹅子石路面走下,分花拂柳的,遇到月洞门时,他们竟还要让她先过。 许澄宁受宠若惊,哪里敢造次。 “便是论辈分,晚生也该敬让二位老爷,请。” 一提到辈分,韩氏父子俩眉目舒缓了许多,也不再坚持,先一步穿过了门。 许澄宁暗暗揣测,他们这般殷勤,难道是想从她这打听到可捐的官职有哪些? 她心里想好应付之辞,便听韩芳永问道:“许郎君看着年纪尚幼,不知年岁几何?” “小子十一月初便满十五。” 十一月初? 韩芳永跟儿子对视一眼。 只比允伯的亲女儿小了不到半月。 “可有兄弟姐妹啊?” 还不开门见山? 许澄宁只得继续回答:“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不对啊。 韩芳永又跟儿子交换了个眼神。 “家中高堂身子可还安康?” “家慈安好,家父,早在七年前过世了。” 本以为他们要打听关于秦弗的什么事,没想到左问右问都是在问她家中的情况。 许澄宁觉得不太对,他们怎么好像是冲自己来的? 她心中狐疑,保留地答了几个问题,就被单右喊走了。 “爹,他说他生父早逝。”韩述猜测道,“会不会真的是允伯的孩子?” “既像韩家人,又像谢家人,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他一定与允伯有关!” “可没听说过允伯有别的孩子,难道允伯在外面……” 虽然不雅,但其实不好说,谢允伯是在外征战过的,一不小心招惹了什么人,多了个孩子,也说不定。 正好孩子出生的那一两年,他恰好在边关。 “可不对啊,这孩子有兄弟姐妹,允伯怎么样都犯不着招惹一个有夫之妇啊。” “我们得问清楚,恐怕只有允伯才清楚是这么一回事。” 韩述心里的激动突然泛冷。 “这件事,会不会害了钰哥儿?” 谢容钰未来是要继承爵位,挑起国公府大梁的,万一许澄宁真是谢允伯的孩子,他们把这个同样出色的孩子送到谢家人面前,会不会让谢容钰的地位受到威胁? 韩芳永也想到了这一点,心里左右为难。 谢容钰是他最看重的外甥孙子,而这个孩子,像极了他最疼爱且红颜早逝的亲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牺牲谁他都舍不得。 “不管如何,我得去信问一问允伯。倘若真是他的孩子……”韩芳永一咬牙,斩钉截铁,“就接到我们韩家来!亲生骨肉得要,但绝不能害了钰哥儿。” 韩述提醒道:“这事还得缓缓,允伯如今奉命平南,贸然去信,怕被有心人截胡做文章,还是等他回京再说。” “你说得对,在皇孙殿下面前,也万不可先露了端倪。” 韩芳永眼底涌现沧桑:“允伯这孩子,儿女缘太不好了,女儿漂落在外,现在又有个儿子漂落在外,等捐官的事定,你要亲自去一趟京城,好好看看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多予补偿。” “儿子正有这个打算。琇儿那个孩子,我们至今还没见过呢。” 第94章 落水 捐官的竞投,地点选在山水别院。 秦弗坐于主位,下首设了张几案给许澄宁,她负责给整场做记录。 青衫宽袍,素面朝天,儒生敛袖执笔的情态,如素月,如孤芳,书卷气浓浓,沉静而富有灵气。 韩芳永看着她,恍然见到了少女时期的妹妹临窗品读书卷的娇俏意态,几度失神忘我,心里更是密密麻麻的酸疼。 许澄宁略有所感,几次抬头都对上韩芳永复杂、疼惜的眼神,目光一经交集,老人家又会马上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有慈爱,有酸涩,有讨好。 许澄宁心里发苦,说不出什么感觉,莫名不想以有所图去揣测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家,直觉对方向她传达的,是纯粹的善意。 可她没有再抬头,就算抬头也绝不会再看向韩家那一边,却觉得钉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强烈了。 秦弗也觉得韩氏宗长有点神游天外,不过他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韩芳永的嫡长孙韩清辞身上。 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芝兰玉树,气度卓绝,学富才高却不骄不躁,这次韩家便是为他捐的官。 这是个治国安民的人才,若非为朝廷所限,肯定早早年少成名,在仕途上大放异彩了。 秦弗在心里肯定了几个人物,然后开始竞投。 正如他所想,世家们想做官想疯了,哪怕一个七品官位都争得头破血流,一开始还几百亩几百亩地叫,后面直接百顷千顷地喊上了,生怕抢不到。 抢到的世家,喜笑颜开;没有抢到的,捶胸顿足,无比懊恼。 秦弗稳稳控场,什么时候该放哪个官职出来,什么时候该说两句挑一挑世家间的火气,什么时候打了一巴掌又该给一块糖吃,他都得心应手。 最后结果一罗列,跟前一天晚上许澄宁看到的拟授官名单一模一样。 许澄宁偷偷瞄向优雅饮茶的秦弗,还有底下一脸喜色仿佛占了天大便宜的世家,默默擦汗。 把一群千年的狐狸都耍得团团转,论玩弄人心,就没有比世子殿下更会的。 捐田授官一事被秦弗轻轻松松拿下,接下来就是割田分给百姓了。 他迅速点了几个人负责丈量土地,把世家捐出的农田划分出来,又点了另外一拨人清点无田的耕农。 有他坐镇,没有世家敢玩心眼,更不敢把零零散散的荒田划出来应付了事,世家捐田的功德碑在田边一竖,以后也没有人敢出尔反尔把吐出来的土地又吃进去。 差事进行得十分顺利,秦弗特意走访了几处农田。 江南遍地是佃农,过得好与不好,要看主家和看管庄田的管事为人如何。 有那等遇上了有良心的主家的,租来的田跟有自己的田,差别也没有太大。 而那等遇到了主家不好的,漫山遍野的禾苗青翠欲滴,地里的庄稼长得再好,他们依然吃不饱饭,一个个像过荒年似的,饿得面黄肌瘦。 等长势极好的良田被从世家的庄田里划了出来,佃农按每家每户的人头分得了几亩,往日辛苦耕耘的农田终于变成他们自己的,一张张苍瘦的脸上露出了由衷欢喜的笑容。 他们跪地叩拜:“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秦弗站在山坡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半晌才道:“走吧。” 江南这一片都被他撒下了钉子,至少几年内不会出现太大变故了。 马车拐出山坳,刚要上官道,突然车轮卡了一下,四面八方传来破空声,无数箭矢朝马车飞射而来,以单左单右为首的侍卫抽刀挥断箭矢,大喊: “护驾!” 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山石草木里冒出了一片黑衣人,一个接一个扑上来。 秦弗抽出宝剑,跳出马车参与打斗。 许澄宁缩在马车里,一动不敢动,听着外面厮杀、惨叫声、兵器相接的锵锵声,声声不绝,心揪成了一团。 可她也知道,她出去不过是拖后腿罢了,除了等别无他法。 突然,一枝箭矢扎在马臀上,马长嘶一声,扬蹄跃起,发了疯般往前飞奔而去。 “许澄宁!” 许澄宁在车厢里颠来倒去,难受得欲呕,摸出随身的小刀想爬出去割断连着马的革带。 刚爬到车门口,又被一倒,滚回车厢,头重重磕在车壁上,顿时眼冒金星。 车顶突然被什么扒住,下一刻,车帘被掀起,只见秦弗扶着车顶站在车门处,朝她伸出手。 “快过来!” 许澄宁爬过去,被他一把握住,刚要带离,突然吧的一声革带断裂,整个车厢被重重甩了出去,天旋地转,最后扑通掉进了大江。 车厢四分五裂,两人沉进水里,又浮了起来。 水势太猛,许澄宁本就头晕目眩,被江浪劈头盖脸冲了几次,只来得及抓住一块浮板,便没捱住晕了过去。 秦弗猛劲逆流游了几下,把昏死的许澄宁搂在怀里,不防身后就是一个巨大的瀑布,两人便顺水冲了下去。 秦弗一手扒住一块浮板,另一手把昏迷的许澄宁托高,大江辽阔,一望无际,且正值汛期,水深湍急,没多久就被冲出去很远,游至岸边,想都别想。 不知漂了多久,远处一叶船帆由远及近,硕大的货船慢慢显身,看到上面挂着“宝利”的幡子,秦弗心里微松。 “快看!有人在河里!” 船工发现了他们,引来整船的人,他们很快找来了绳索,派水性好的下去,把两人救了上来。 秦弗虽然狼狈,但精神还好。 许澄宁却不省人事,被平放在船板上,浑身湿透,发带已经没了,满头的乌发如水蛇,糊了满脸。 一个年轻的船工指着她,问秦弗道:“兄弟,这是公子还是姑娘?” 秦弗看了一眼:“公子。” “那就行。” 船工蹲下来,掰开她的嘴,仰头深吸一口气就要…… “等等!” 秦弗大手盖在许澄宁脸上,制止住了船工。 “我自己来。” 他半跪在许澄宁身边,把她脸上的乱发全部撩开,双手相叠,在她胸口压了几下,然后一手扶着她的额头,一手掰开她的下颌,深吸一口气后,俯首贴上了唇。 如此反复渡了几次,许澄宁咳出两口水,终于悠悠醒转。 “殿……” 许澄宁还有些懵,秦弗却立马放手,不理她了,转身朝船老大道谢。 “不必客气,船上有些衣服,两位把衣衫换了吧。” 许澄宁感觉到胸口有些疼,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忙低头察看。 她衣服穿得厚,湿了也没有透,但在水里冲了这么久,裹胸布已经松散开,一圈一圈全部捂在了腹部。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够平! 第95章 画作 换好衣服出来时,秦弗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衫子,正跟船老大说话。 “……郑氏商行欺行霸市多年,我们是正正经经白手起家,却因为做大了家业被郑氏暗算,还好东家精明决断,才保住了船行,但份额还是减缩了。” 秦弗道:“现在你们尽可以扩大生意,郑家商船查出了禁品,信誉已失,已经不能独霸船行。” 郑世恩跪在嘉康帝面前哭哭啼啼。 “陛下,老臣真的没有啊!铁矿您是清点过的,一挖出来就全卖给了铁官,老臣连生铁熟铁都分不清,又哪里会冶铁?哪里敢贪墨铁器呢!” 嘉康帝是信得过郑世恩的,但却信不过宁王,无论郑家无辜与否,这铁矿都万不能叫他们拿着了。 “朕与你年岁相当,相识数十载,爱卿忠君之心,朕岂能不知?但是啊,不是朕说你,你就是愚笨!让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郑世恩瘪着嘴,哭得更凶了。 “此事事关重大,朕虽知你清白,可也得跟众臣有个交代,朕会昭告群臣,铁器是反贼栽赃,与郑家无关,朕不会处罚你,但这矿山,说什么也得收回了。” “臣、臣听陛下的!” 郑世恩说完,哇哇大哭。 郑世恩忍着恶心给尹俊堂擦完了屁股,转头宁王就把尹俊堂五花大绑拎到了郑家。 啪! 一个茶碗砸过去,尹俊堂额角开了口子,滚烫的血柱流下来。他鼻青脸肿,这会儿却没人可怜他。 宁王暴怒:“这么明显的算计你都能上当!你的脑子被狗吃了!本王是瞎了眼才会把产业交到你手上!” “亏王妃还一直在为你说好话,本王信任你,重用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本王的?!” 尹俊堂被打得嗷嗷乱叫,吐出两颗牙齿,哭着抢地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侄儿知错了!侄儿是一时糊涂,一心想给王爷做点什么,没想到惹了大祸,侄儿再也不敢了!求王爷饶侄儿一回!” 郑世恩面无表情地看着,听到这,顿时冷笑连连。 宁王骂道:“朝廷明令禁止私贩铁器,你知道别人会不知道?你大可就此抓住那贼人,勒令他说出铁器是从何得来,是谁在背后安排,而不是见了几块破铁就藏着掩着,要向本王献宝!眼浅如斯,本王要你有鬼用!” “事情办成这个样子,你还敢栽赃给郑家,自个儿跳水跑了,依本王看,干脆直接押你进宫,告诉圣上,贼人就是你!” 尹俊堂大骇,连连磕头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侄儿再也不敢了!” 宁王骂够了,转头看郑世恩:“外祖父,您怎么看?” 郑世恩转着手里的珠串,面上无笑,跟在嘉康帝面前那个会哭会笑的样子完全不同。 “秦弗一出京,就出了这么大的事,铁矿没了,船运也要受影响,除了他,还能是谁做的?” 宁王咬牙切齿:“这个小王八羔子!他日必要将他碎尸万断!没了他,看寿王还能蹦跶几天!” “殿下放心,江南是士族聚居之地,没有我们,”郑世恩停顿一下,抬头隔空点了一下,“还有他们呢。” “想他死的人,太多了。” 宝利的货船靠跑商赚的辛苦钱,时间就是钱,是以许澄宁和秦弗也没有要求让船调头往回走,而是在最近的一个仙鱼的小城靠了岸,放下了两人。 “殿下要怎么跟右大哥左大哥取得联系?” 秦弗道:“他们定会顺着江水找过来,在码头做个标记就是。” 两人相携走到街市,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要熬到单左单右找过来,身上没有银钱不行。 许澄宁仅有的那点钱还泡在大江里,秦弗从身上拿出一块水头极好的羊脂玉:“拿去当了吧。” 许澄宁摸着那块玉,秦弗贴身戴着的,入手是他温热的体温。 半透明的白玉,上面的纹样像用柔软的羊毫轻轻勾勒出来的一样,柔和细腻,已经被把玩得包了浆,可见秦弗对它的喜爱。 “殿下,您舍得吗?” 秦弗好似浑不在意道:“孤有一整座玉山。” 许澄宁看他嘴硬,把玉掂了掂,道:“玉就不当了,先挣点钱吧。” 秦弗问:“怎么挣?” “瞧着吧。” 许澄宁拉过他的胳膊往前走,来到一家手作铺子,要了三十把素面的纸扇,拿出了羊脂玉。 “老板,我们现在手上没有现钱,可否把这个先押在您这?统共八十文钱,写个条子,我们有了现钱就回来赎。” 铺子老板看玉成色极好,虽看不出值多少钱,抵八十文肯定是够了,于是同意了这个要求。 两人抱着三十把纸扇找了一个干净的角落,许澄宁把东西塞给秦弗,自己消失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捧着笔墨。 “哪来的?” 许澄宁老实道:“这个点,衙门文吏正好歇晌去了,门房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有笔墨,我们快些把扇子写好,趁早还回去。” 说着提笔蘸墨,埋头画了起来,秦弗默默盯看她片刻,也动笔写了几把扇子。 两人都是书画功底极扎实的,不到半个时辰便全部画好,许澄宁悄悄把笔墨还了回去。然后跟着秦弗一起抱着扇子,去了一家书画铺子。 书画铺老板是个行家,扇子一把把看过之后,很是满意,给了三两银子。 许澄宁让他把一两银子换成铜钱,回到手作铺子赎回了秦弗的玉。 秦弗拿回了羊脂玉,却紧锁着眉头,似乎不太高兴。 “殿……少爷,您想吃什么?” 秦弗一脸兴致寥寥:“无所谓。” 既然他这么说,许澄宁就挑了家自己想吃的客栈,点了米饭和几样小菜。 两人相对而坐,许澄宁这才察觉到秦弗情绪不对。 “少爷,您怎么了?” 秦弗手轻轻点着桌面:“我的字画,只值三两?”京城人千金都求不来他一幅画,在这里竟然只值三两。 许澄宁解释道:“在小县城,这是正常的价钱。你我非名家,画得再好,市井百姓也不会买账,只有像京城、姑苏、金陵这样的文人荟萃之地,精湛的画技书法才能有人赏眼品鉴,卖得高价。”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一种画,不管是否名家,只要画得好,都能卖出极高的价钱。在富庶之地,甚至能比其他画作高出百倍千倍,有钱人一掷万金都愿意买。” “什么画?” 许澄宁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看,手挡在嘴边,小声道: “避火图。” 第96章 生计 秦弗眉心一跳,突然捏住她的双颊往两边扯。 “你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澄宁哎哟哎哟求饶。 “我没有买过也没有画过,我只是知道而已啊,哎哟……” 秦弗深觉这个小幕僚实在太百无禁忌了,意气书生,看起来清落落超然绝俗的,竟然深谙这些龌龊事。 不行,他非得把她教好不可。 “以后不许干这些歪门邪道的事!” “我没有,我只是知道……” “知道也不行。” “我已成婚了,知道这些不稀奇。” “成婚也不行。” “哦。” 许澄宁捧着被捏疼的脸暗恨自己多嘴。 饭菜端上来,她这才免了一通说教。 秦弗看了一眼,只有三道菜、两碗米饭,辣炒猪肉、蒜苔炒豆腐干、素炒饼,比他平时至少九道菜打底的珍馐美馔差得远了。 “不比府里的山珍海味,少爷将就些吃。” “无妨。” 秦弗举筷,从那盘油亮的辣炒猪肉里夹起一片肉放到口中,嚼了几嚼,然后又吃了一口饭,慢条斯理。 出门在外,许澄宁没有之前那么拘束,看秦弗这样,自作主张地拿了只干净的瓷勺,连汤带肉舀了一勺,给秦弗淋在米饭上。 “少爷,您试试这么吃,更好吃。” 她给自己的饭尖尖上也淋了一勺,夹上几根蒜苔,然后亲身示范夹了一筷子,米饭包着猪肉蒜苔,一口香香辣辣的吃进嘴里,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 “汤汁裹饭,给个神仙都不换。” 秦弗看她大大一口吃下去,嘴唇油亮,莫名有食欲,于是真的夹了一口包着辣汁和肉的米饭,果然原本平常的东西顿时变得十分惊艳,辣嘴的肉片居然这么下饭。 “好吃吧?” 秦弗点头:“不错。” 许澄宁笑笑,把一块饼子撕开,夹入猪肉蒜苔豆腐,然后浸到辣炒猪肉的浓汁里,吸裹满汤汁后夹给秦弗。 “民间的小食也有民间小食的美味,少爷偶尔吃一吃也挺好的。” 许澄宁给什么秦弗就吃什么,经由她手的菜肴,吃起来比原来好吃十倍,秦弗不知不觉吃下三碗米饭,连最后的汤汁都用饼刮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不合用饭礼仪,但着实吃得满足。 秦弗忽然觉得,当个平民百姓似乎也不坏。 用完饭,许澄宁对秦弗道:“少爷,钱不够,定不了上房,所以我定了两间下房,两间房也不连号,您将就着住。” 秦弗刚被她伺候吃完了饭,正觉熨帖,闻言不解:“为何定两间房?你不贴身侍候我?” 许澄宁额角冒汗:“那个,房间小,两人住不开……” “那就把下房退了,换成一间上房,难道还能比两间下房贵?” 许澄宁一噎:“少爷,是、是我,我不习惯跟别人住。” “你不是已经成亲了?” 许澄宁咕哝道:“您又不是我娘子!” “你在府学的时候,难道不是跟同窗住?” 不是,有必要把她查得这么清楚吗? “您是少爷,我得敬着您,共处一室,不合规矩;他们是我同窗,可以随意些。” 秦弗怀疑她是不想打地铺才找了这么个借口,要是两个男人睡一张床,也有点别扭。 可他都没嫌弃许澄宁是个男人,亲自渡气,许澄宁却连跟他共处一室都不肯,可见小幕僚用心不诚。 下属不愿意跟自己住,秦弗也没得用热脸去贴,起身去了房间。 许澄宁顶着秦弗的冷眼,跑前跑后给他安排好换洗衣服和洗漱的物什,叮嘱完小二送洗澡水,才回了自己的房。 背靠在门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不能总是违逆秦弗,次数太多就容易引人生疑了。接下来再挣点银钱,好能在单左单右找来之前应付过去。 次日,她早早买好了汤包和豆浆,敲开了秦弗的房门。 “少爷,吃过早膳我要出门,您是跟我一起,还是在这等着?” 秦弗吸了吸汤包的汁:“一起。” 他抬眼看了看许澄宁:“今天还要画折扇?” 许澄宁摇摇头:“不了,换一个。” 她去了城里最大的书肆,用两个时辰时间,把整座书肆数千册书全部分门别类了一次,类目清晰,查找迅速,并且把所有破损的书都修补整齐,无一遗漏。 书肆老板十分满意,大手一挥,二十两。 这下应该够养活世子殿下了。 许澄宁举着银子道:“少爷,照这么下去,就算左大哥右大哥找不到我们,我们自己也可以回京城。” 她对寿王府暗卫的能力一无所知。 秦弗没明说,只道:“北上需要路引,你难道不知?” “知道,在这呢。” 许澄宁摸出一叠路引,上面身份籍贯等均为空白,却无一不盖了官府的红章。 秦弗愕然:“你哪来的?” “伪造的。” “章呢?” 许澄宁掏出一颗雕得方方正正的萝卜。 秦弗好像被她气到了,指着她,想发作没发作出来。 最后只是在她额头敲了一下,抽走了路引,放在自己怀中。 “下不为例。” 许澄宁小声辩解:“万不得已,我才会用的。” 秦弗想起她所做的一切,出声道:“你倒是深谙生存之道。” 许澄宁闻言一笑。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街市吃街市,只要有本事,怎么样人都是能活的。各行各业都有生计,手艺人、匠人、苦力、跑堂,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营生,只要注意观察。” “越富庶的地方,越容易挣钱,若是在扬州、金陵,以少爷之姿,去成衣店换上店里的衣服走上几圈,生意肯定更好,一天十来两银子,还不费力气。” “少爷多知道知道这些也好,万一以后……” 许澄宁突然住了嘴。 “以后什么?”秦弗挑眉。 许澄宁不敢答。 “接着说,不许说谎。” 许澄宁局促地捏住了拳头,额角冒汗。 “万一哪一天,不小心……逃亡流浪,您也能养得活自己。” 第97章 民间烟火 她说完,就闭起了眼等着挨打。 秦弗看着她,心绪微澜。 他刚满月,便由寿王奏请,得封王世子。 寿王世子,顾名思义,将来会继承王位成为寿王,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封号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要么死,要么助父王登基,成为太子。 他五岁就知道了父王的野心,为了父王在皇祖父面前得脸,他得刻苦勤奋。别人还在牙牙念诗经的时候,他已经涉猎广博,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他几个堂兄弟还在调皮捣蛋掐尖要强的时候,他已经是父王的左右手,能运筹帷幄。 这一路步步为营,他身上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稍有一点行差踏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追随他的人要么会死去,要么,背叛他,再反过来踩上一脚。 他没有退路,绝不能失败,身边人也不会允许他失败。 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万一哪天真的失败,他应该怎么在这个浮华的人世里活下去。 “你可知道,我若败了,你也难逃一死,”秦弗看着她道,“这样你还会希望我活着?” 许澄宁慢慢睁开一条缝看秦弗表情,好像不是生气的样子,便松了口气,松开了手。 “皇位之争,本就是一场豪赌,成王败寇,败了可能会死。可若是能有尊严地活着,干嘛非得去死呢?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少爷,我知道您身在其位身不由己,可若有一天您真的坐不上那个位子,也不要认死理,死遁,出海,去过另一种生活,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当老百姓虽有无奈与苦难,但终究人事简单,比天潢贵胄要容易打理好日子。” 她还小,还没有轰轰烈烈的济世之心,也没有汲汲营营的慕上权欲,只是单纯地想要他这个人好,不为他的身份地位,也不为他的权柄雄才。 秦弗久久盯着她没有说话,久到让许澄宁觉得自己大抵大限将至,才听见他道:“带路,让我看看老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 许澄宁眨巴两下眼睛,看他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顿时放下心来,为免秦弗算后账,她决定带他去吃遍沿街美食,先堵上世子殿下的嘴再说。 许澄宁选了一家面馆,两人坐进去,分别要了一碗打卤面和一碗阳春面,再一盘蒸馄饨。 “少爷,一碗够不够?要不要再多点一碗?” 秦弗道:“不用,又不是只吃这一样。” 蒸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许澄宁尝了一个,觉得味道不是很够,便加钱自己去后厨调了个料碗。 “蘸着吃试试。” 秦弗吃了一个,果然极香,一口一个,很快大半盘馄饨就没了。 “你这好吃的毛病是怎么来的?” 许澄宁抿嘴一笑:“小时候饿过肚子,所以爱吃。燕先生也好吃,他常常教我,想了解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就要先了解当地老百姓的茶饭之好。” “当年游学的时候,我跟先生都是一路吃过去的,还曾因为豆花应该吃甜还是吃咸,吵了一个时辰。” 秦弗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面刚好端了上来,香气袅袅。 许澄宁夹起一个馄饨蘸了蘸料,用另外一双筷子捞起碗里的面在馄饨上卷了卷,张大嘴巴一口送入,两腮顿时撑得鼓鼓囊囊,一吸溜,把垂下的面尾巴吸了进去,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秦弗她嘴唇油光锃亮,出声道:“你的好像更好吃些。” 许澄宁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不清道:“给您也要一碗?” “不用,”秦弗伸手端走了她的面,把自己那碗挪到许澄宁跟前,“你吃这碗。” “欸……我的吃过了。” “无妨。” 许澄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面被端走,秦弗学她面卷馄饨,也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没有了礼仪的规束,他也丝毫不让人觉得粗俗。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他即便完全摒弃了矜持,骨子里的优雅却仍在。 许澄宁赏心悦目了一会儿,低头呼噜呼噜喝面汤。 吃完面,两人沿街逛下去。 许澄宁自己好吃,沿路喜欢买些小零嘴;秦弗与她喜好不同,喜欢买些民间小物件,什么小坠子,骨雕,木雕,瓷制的小玩意。 他从小没有过一只玩物,更从没有逛过街市,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不过贵公子想买就买的臭毛病还是在,许澄宁一开始还给买,后来眼见银钱剧减,捂着怀里的钱怎么都不肯了。 “少爷,这样不对,老百姓是不会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的,穷得很。” 路头一转,街边角落忽见一个老人摆了个小小的摊子,摊子只有一个木箱,上面放了几只穿着各色衣服的人偶,有男有女,人偶身上连着数根线,艺人一手提着一个人偶,手指翻动,两个人偶便舞动起来。 许澄宁第一次看见这个,十分感兴趣,拉着秦弗跑了过去,看两个提线木偶持刀持枪,在老艺人的操纵下,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艺人手太巧了,木偶活灵活现,一举一动跟真人一模一样。 “老人家,我们给钱,你教我们怎么玩好不好?” 老艺人很用心地讲解了一下手指要怎么动,手把手地教,许澄宁跟秦弗一人提着一个,短兵相接斗起来。 但两人明显不是一个水平的,许澄宁能记住哪条线对哪只手,哪条线对哪只脚,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该出脚。 而秦弗一开始有点生涩,不一会儿就玩得极好,木偶在他手下灵活得不行,数战数胜,把许澄宁的木偶戳得上下都是伤口。 “这位少爷一点就通,真是厉害啊!小兄弟,你得把花枪推出去,推出去,不是捅自己肚子,这样会挨揍的。” 许澄宁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秦弗看她吃瘪,突然觉得心情有点舒爽,很豪横地要把木偶都买下来。 许澄宁拉住他的袖子:“少爷,玩玩就好了,钱得省着点花。” 秦弗一意孤行:“再赚就是。” 大手大脚的下场就是,这天晚上,身上剩下的钱只够定一间房。 第98章 刺杀 许澄宁脸有点臭,跟着秦弗进了客房。 秦弗转过身,一把摁住了她的脑袋:“怎么?对孤不满意?” 许澄宁摇头,绷着脸道:“草民不敢,是草民睡相不好,会梦游打人,怕对殿下不敬。” 秦弗哼了一声,松解了下衣服。 “去叫水。” 许澄宁有点吃惊:“殿下,不用天天洗吧?” 秦弗斜她一眼,许澄宁缩了缩脖子,出去了。 客房不大,浴桶在床前,用一架不大的屏风挡住,剩下已经没多少位置。 许澄宁把凳子搬到角落,听着屏风后撩动的水声,淡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秦弗穿好衣服出来,想让店小二换水。 许澄宁连忙道:“一间房只能叫一次水,我今天不洗了,我帮您通发。” 她让秦弗在凳子上坐好,自己拿了干布和梳子,一点一点帮他通干头发。 秦弗眯着眼,静静地靠在椅背上。许澄宁手法不及府里小厮娴熟,却很舒服。 不然加一加月钱,让她住府里来? 夜里睡觉时,许澄宁自觉地向客栈小二多要了一床被子和褥子,铺在秦弗床前。 秦弗卧于床上,修长的身姿显得床铺格外窄小逼仄。 两人安静地躺着,只听到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许澄宁模模糊糊闻到一股香的味道,困意渐浓,正要睡去,忽然被用力一拽,紧接着就是刀剑挥舞的声音,恍惚从耳边刮过。 黑暗中,秦弗左突右闪地与来人过了几招,然后徒手夺刃,两道白光相交劈下,伴随着皮肉划裂的声音,响起几声痛苦的闷哼。 “走!” 许澄宁被秦弗带着,破窗而出,借着月色,看见无数黑影自屋檐上跃下,向着他们,围合而来,一排排的白刃,像巨兽的獠牙,磨牙吮血。 “殿下。” 许澄宁心惊胆颤,声音都有点变了调。 “别怕。” 秦弗把她推到身后,英姿挺拔,仗剑而立。黑衣人一道冲上来,无数的刀光围着秦弗锵锵闪烁,他以一当十,把一把剑耍出了碎影子。 整座客栈好似都被迷晕了,这么大动静一个人都没有出现。 因为身后还藏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许澄宁,他行动受限,而黑衣人人数太多,倒下一个,立马有下一个接续上。 他一只手握着许澄宁的手腕子,边打边退,一步步试图突破包围圈。 许澄宁矮着身子躲在秦弗身后,大气都不敢喘,眼见头顶一人执剑倒立插下,她大喊:“小心头顶!” 秦弗立马举剑刺死偷袭之人,许澄宁趁他抬头,赶紧抓了把沙子撒向前面几个黑衣人的脸,秦弗趁机将几人击翻。 混乱打斗中,许澄宁眼尖地发现屋檐上蹲着一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做瞄准的姿势。 “有弩!” 咻的一声,秦弗及时抓住一名黑衣人做了肉盾,左侧却没了防御,挂了彩。 秦弗像没感觉似的,继续接应所有的攻击,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旁人注意不到的响动,胸膛一挺,一只玉哨自衣领里跳出,被他衔住。 一声鹤唳般的哨声响起,紧接着四方涌动,单左单右带着一群护卫自院外一涌而下。 黑衣人见大事不妙企图撤退,却被一下子包抄住,没一会儿就横七竖八地躺下了,活捉两人,单右一把卸掉了他们的下巴。 “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秦弗扔掉剑,回头看许澄宁对着一地尸首想看不敢看无处落脚的局促样子,吩咐道:“收拾一下,连夜走。” 这一夜惊魂丧魄,许澄宁坐上了回程的船手还是凉的。 单右取笑她胆子针眼大,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徒手拧断人的脖子。 许澄宁感觉脖颈子一凉。 单左斥了他一句:“别吓唬人!” 然后又转过头,边擦刀上的血边对许澄宁道:“你得习惯,这事常有。” 许澄宁哭丧着脸回到自己的舱房,连夜审讯的刺客嗷嗷叫了一宿,她一夜辗转睡不着。 一想到这种日子很有可能要持续到秦弗夺位成功,许澄宁愁得头发都蔫了。 而连着几日船上的伙食都好得不行,许澄宁更加郁闷,为什么偏偏在她米面不香的时候弄这么多好吃的? 船行到扬州遇到了暴雨,不得不靠了岸。扬州繁华热闹,扬州刺史直接包下了扬州城最好的酒楼,摆宴迎接寿王世子。 “微臣参见寿王世子殿下!殿下大驾光临,臣恭请殿下下榻江月楼,特备美酒佳酿,为殿下接风洗尘!” “大人有心。” 刺史身后有一个男子,而立之年,相貌敦雅,唇上两撇小胡子,经介绍是江月楼的东家吕贾。 许澄宁站在秦弗身后,姿容如雪,气度翩翩,很是显眼,刺史多看了两眼,秦弗只说是自己伺候笔墨的随从。 扬州刺史恭维了两句,许澄宁也回了两句客气话,低头敛目间,没有察觉到吕贾看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扬州刺史摆酒席宴请秦弗,这种场合本该只有官身才能坐于席上,奇怪的是身为商贾的吕贾也在,频频地为座上之人亲手斟酒。 而秦弗此行带过来的官员,也都被他钉在了田亩上,现在身边没什么人,秦弗让许澄宁也入座,凑个数。 酒过三巡,刺史叫上了乐舞,几个妩媚多姿的舞姬和乐伎盈盈走上来,开始奏乐起舞。 这些姑娘长得不输寿王妃选出来的几个,独有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媚昳丽,能让人看酥了骨头。 不知秦弗还会不会不为所动,许澄宁偷偷瞄他一眼,发现他好像在看,又好像没在看,眼里一如既往的淡漠,没什么情绪。 他大约是最克己守礼的皇孙了,心里永远装着正事,许澄宁闲时听顺王八卦,说连端王那个最老实巴交的儿子都有三房侍妾。 不过,寿王为秦弗相中的是谢家,大约世家大族都重名声品行,贸然拈花惹草,联姻可就不稳了。 许澄宁正出神想着,突然有一只大手摸上她的后背,一道低沉含笑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朵: “可是歌舞不好看?” 第99章 危险 “可是歌舞不好看?” 许澄宁霎时扭转了身子,看到的是吕贾捧着酒壶,含笑的眼。 他刚刚离得极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话,口气喷在她的颈侧,许澄宁浑身竖起了汗毛,也竖起了防御的盾甲。 “啊呀,惊扰到小公子了,真是对不住。” 他垂眸,轻轻为她满了酒。 他的手很大,苍白而修长,微青的指骨突出嶙峋,指甲有一点长,勾着酒壶像妖精一样。 “别人都看歌舞,就你不看,可是觉得不好看?” 许澄宁此时心里戒备高筑,表情微不大自然。然而歌舞欢乐,并无人注意到他们这里。 “没有,只我不爱看罢了,”许澄宁扫了酒杯一眼,“也不爱喝。” “哦?”吕贾弯着眼笑了,慈眉善目,“那真是遗憾。” 他说完便走到下一桌,继续倒酒。 许澄宁胸口起伏快了几分,有些心神不宁。 少顷,她被一阵掌声唤回神,见歌舞毕,几个舞姬退了下去。 许是秦弗不感兴趣,所以没有进献成功,吕贾命人奉上了一株火红的红珊瑚。 “听闻殿下好器玩,小人不久前偶得的红珊瑚,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秦弗好像真的感兴趣,上手摸了摸,问道:“这是哪来的?” “回殿下,此乃南洋红珊瑚,是小人从旅居的客商手里所得,贱命难承珊瑚所重,愿将它献与殿下!” 秦弗似乎很满意,收下了,与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夜宴过后,扬州刺史安排秦弗住在了顶楼唯一一间房,也是整座酒楼最好最大的房间。 许澄宁被安排在中间楼层,沐浴梳洗过后,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正欲入睡,门外却有人敲门,说世子有请。 许澄宁本不想去,可想到那株红珊瑚,还是整理好衣物去了。 廊道昏暗,婢女打着灯笼走在前面,淡淡的暗香幽幽袅袅,那点圆圆的橘黄变成了两个,三个,无数个…… 许澄宁猛地扶住了阑干,心中顿感不妙,出声想喊“右大哥”,声音却如崽猫一般,绵软无力。 她转身踉踉跄跄跑了几步,婢女追了上来,用力捂住她的嘴,强行将她拖拽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 看到吕贾坐于房中,许澄宁难以置信。 “你敢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对我出手?” 吕贾露出一丝笑,露骨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许家小南都敢女扮男装,我有何不敢?” 许澄宁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什么会知道,是不是?” 吕贾站起来,缓缓走近,眼底的不怀好意慢慢放大。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好几年前,有个姓黄的小商贩,跟我有生意往来,为了讨好我,说要给我送最漂亮的孩子,送来一叠画像,几十个水嫩嫩的男童,我独看中了许家小南的好相貌。 “我说,不是小南,生意就免谈了。后来,他说出了人命,许家小南带不来了。再后来,就听说,许家小南飞黄腾达,成了状元郎。 “今日看你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而你,是女郎。你伪装得再好,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他是花丛老手,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阅人无数,老练到只消一个打眼,就能看穿衣物,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是肥是瘦是美是丑。 许澄宁身心震颤。 原来是他! 当年黄忠明要拿她讨好的人,就是吕贾! 许澄宁头更沉了,脚脖子软得像面条一样,就快要站立不住。 吕贾目光黏腻地在她脸上身上滑来滑去,许澄宁呼吸微急,扶着身边的桌椅墙柱,跟他周旋着脚步,对方近一步她就远一步。 “你说,我和你,是不是很有缘?七年前,我一眼就看上你;现在,我还是一眼看到你就心生欢喜。你比小时候更美更诱人了,看来,我这七年,也算没有白白害了相思。” 他要牵她的手,许澄宁一把甩掉。 “你别躲呀,来,陪我一夜。” 吕贾双手在腰间一扯,松开,绣金线水纹腰带掉到了地上。 “你要是不依,明天寿王世子就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许澄宁转开几步,心怦怦跳。 “你又怎知,殿下不知我的真实身份?” 吕贾哈哈笑了。 “因为我摸了你,骨骼柔稚,皮肉纤薄,我摸你那一下,你首先是警惕,而不是一下子酥了骨头,还有,你身上的处子体香……他要是知道你是女儿身,放着这么个娇美人在身边,能不动邪念?” 许澄宁直泛恶心。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她没有力气,声音太轻。吕贾微微弓腰看她,像是当她在打情骂俏,言语亲昵道:“是是是,是我不好,是我对你动了邪念,小南便大发善心,让我抱一抱,一解相思之苦吧!” 他扑过来,许澄宁啊一声惊呼,险险躲过,却撞到一个木灯架,扑倒在地。 吕贾在身后嘿嘿笑了两声,走上前,手捏住她束发的发带稍稍一提,青丝如瀑披散下来,散发着干净的香气。 “你别害怕呀,过来。” 他撩起她一缕长发,放在鼻子下面一点一点地嗅,手在她的后背上摩挲。 许澄宁颤抖起来,艰难往前爬了几步,又被捉住脚,拽了回来。 一只脚的鞋袜被脱掉,吕贾捧着她的脚丫,来回抚摸,许澄宁挣都挣不动。 “乖点,别惹我不高兴,我不高兴了,就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大魏,出了一位女状元。 “到时候,欺君之罪,你看谁能救得了你。” 他扶起许澄宁轻软的身体,扳过肩膀,突然白光一闪,一柄白刃朝他心口刺去。 吕贾侧身避开,胸前还是被戳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鲜血渗透了他的衣服。 他摸了摸伤口上的血,眯着眼看许澄宁。 “你不乖哦。” 吕贾说完,扭过许澄宁的手腕,把小刀夺了下来,一脚踢开,然后扯下束帘子的细绳,扯了扯。 “你不乖,可别喊疼了。” 第100章 得救 秦弗还没睡,红珊瑚在桌上放着,他肢体舒展地坐在锦榻上,一页页地翻着许澄宁的札记。 她记得很随性,没有任何形式框架,想到什么写什么,除了自己看到遇到的事,还收录了很多民间故事,和自己觉得好玩的趣事闲话。 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经历已经如此精彩,可笑他们这些坐在家中,便可享尽天南地北奇珍异宝的王孙公子,还自以为见识广博,无所不知。 “许澄宁你……” 秦弗叫了一声,这才想起,许澄宁不跟自己住一个房。 说话都没那么方便了。 他想了想,从匣子里拿出一个白瓷小虎。 自己要买的东西,也不拿回去。 正好他要出去走走,就顺路捎一下吧。 他下了楼,看到许澄宁的客房火烛犹明,敲了敲门,喊了几声。 没有回应。 许澄宁虽然促狭,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难道她不在房中? 他推开门,门内没有下钥,床上被褥掀开,还带着余温。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她睡一半爬起来去碰面? 秦弗一阵心慌,直觉她出事了,迅速转身,刚要迈出内间,就见一个婢女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头朝身后望,手熟练地去摸灯台准备灭灯。 秦弗猛地甩出一只镖,扎在婢女手背上,婢女失声痛叫,看到秦弗高大的身影立于内室之中,惊恐地睁大了眼。 “说!许澄宁在哪?” …… 许澄宁撞在门板上,闷哼一声,艰难地抬起手想拍门,被吕贾一把扭住细腕,拽了回去,两只手并在一处,用细绳绕了又绕,捆严实了。 吕贾拎起她两只手,将她扯回内室,扔在了床前。 许澄宁本就中了药,刚刚一直用刀割手臂才能勉强得一刻清醒,现在酸软从脚趾重又冒上手指尖,浑身瘫软无力,连一根头发丝,都会觉得重。 眩晕一阵阵地提醒她,她就要昏死过去了。 她死死咬住牙,鲜血从嘴角溢出。 吕贾捏住她的下颚,把她脸转对自己,乱发拂到耳后。 “姑娘家的,不要对自己这么狠,就一晚,明早我就放你走,也绝不往外多说一个字,好不好?” 他把她身前的头发撩到后面,然后连着中衣外衣一起扯开衣领,两个雪白娇小的肩头便露了出来。 吕贾充满色欲的双目迸发出狂热的欣喜,紧紧盯着锁骨,嘴里哄道:“好心肝,乖宝贝,让我再看一看……” 他去摸衣带,许澄宁猛然往前冲,用头撞上了他的前额,然后整个人扑了过去,将一枚细长的钉子塞进了他的口中。 门嘭的一声被踹开,秦弗提剑走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许澄宁长发披散、香肩微露,身上衣物俱是被扯乱的痕迹。 他大为震惊。 “许澄宁!” 他急忙上前,割开了绳子,接住了许澄宁软倒的身子,亲自给她掩起衣襟。 脚下的吕贾捂着脖子,嘴里咔咔冒着血,呜呜了两声,颤抖的手直指许澄宁。 秦弗一脚把他踹飞,怒气使他呼吸粗浓。 “他意图染指你?” 许澄宁声音有气无力:“殿下……我、我杀人了。” “禽兽不如,死了何妨!” 他盖住许澄宁的眼睛,持剑一挥,吕贾瞬间身首分离,头和身子都没动,只是脖子间多了一道利落的切口,墙上一片利落的血迹,溅得又高又细。 秦弗拦腰将许澄宁抱起,许澄宁已经完全没了力气,脚下垂,头向后仰,像挂在他臂弯上似的。 秦弗将她的头扶好靠着自己的胸膛,然后一路抱着轻飘飘的人回了自己的客房。 吕贾死的那个房间,乃是相并的另一座楼,与这边只有一条廊道相通,难怪这边听不到动静。 秦弗把她放在锦榻上,自己翻翻找找,摸出了一个瓷瓶。 “闻着,可以暂缓身上的药效。” 许澄宁深深浅浅地嗅了几口,果然感觉有一股温温的热力散开,手脚渐渐有了力气。 秦弗一直看着她,长发披下来,她完完全全是姑娘家的样貌,柔美娇艳,加上此刻绵软无力,女儿态尽显。 他早就调查过,这个吕贾男女不忌,许澄宁男生女相,恰对了他喜好了。 “殿下,又得您救了一回,草民感激不尽。” 秦弗正翻看她带血的衣袖,嗯了一声,看手臂和手指上横七竖八多了几道刀痕,一管细小的皓腕已经被扭得青紫,他皱了皱眉。 许澄宁有些冷静下来,开始有些担忧:“殿下,吕贾背后有靠山,我一时冲动杀了他,可会给您添麻烦?” “你怎么知道?” “长安府曾有个商贾,名叫黄忠明,我小时候差点被他强买下来巴结一个扬州富商,那个富商,就是吕贾,他见过我小时的画像,认出我了。” “当年,黄忠明打死了我爹,官府都没人敢管,如果吕贾只是个普通商人,黄忠明不可能逍遥法外。他的黑市买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顺顺当当。” 秦弗看着她的脸,然后又移开目光。 “吕贾有两个妹妹,一个是安王的侍妾,一个嫁给了安北都护司马。” “安王?”许澄宁不可置信,“安王也有成事之心?” 秦弗道:“安王与端王乃一母同胞,而潘司马,是高敬的奶兄。” “高家……”许澄宁沉吟道,“所以,高家意图参与党争,他们选的,是端王。” 这很符合高家的作风。曾为世代权宦的第一世家,对权力的渴望仍在蠢蠢欲动,想借着这一场夺位之争,再给家族延续数代荣华。 所以,强势的寿王不好掌控他们不会选,被巨贾把持的宁王他们不屑选,身份正统、却才能平庸的端王,才是最合胃口的上上之选。 “这么说,吕贾算是端王一派的人……糟了!” “怎么了?” 许澄宁自责道:“本来您只是得罪宁王,端王那边尚可徐徐图之,现在两边都得罪狠了,两方夹击,前有虎,后有狼,岂不是更艰难了?” 秦弗低头看着她,轻声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本就是他们先冒犯,遇到这种事,总不能让你忍气吞声。” “何况吕贾不死,端王党也不见得收敛,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拨刺客,十有八九,是高家派来的。” 许澄宁恍然大悟。 “不管怎么说,道理都在我们这边,只要我们先发制人,圣上不会偏向他们。” 说到这,秦弗把单左喊了进来。 “让刺史请大夫过来,另外把吕贾的尸首和那个婢女,给他送去,告诉他,吕贾胆大妄为,调戏孤的爱姬,已经伏诛,让他看着办。” “爱姬?!” 第101章 荐才 “爱姬?!” 单左瞪大了眼,看看秦弗,又看看许澄宁。 许澄宁也是瞠目结舌。 秦弗看了她一眼:“横竖,说你是女子,也没人会怀疑。” 刺史没想到皇孙殿下来一趟扬州,自己好心引见,吕贾竟然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精虫上脑的毛病什么时候发作不好,偏在这个时候!还敢调戏皇孙殿下的姬妾,简直色胆包天! 他请了全扬州最好的大夫,满头大汗来到江月楼,一进门就叩拜请罪。 “下官该死!引狼入室,冲撞了殿下,下官罪该万死!” 秦弗正揽着许澄宁的肩,冷冷道:“大夫呢?” “有有有,在这。” 大夫拎着药箱过去,开始给许澄宁上药。 刺史这才敢抬眼看秦弗,只见白天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公子,这会儿披散着头发,娇柔清丽,与秦弗相偎坐于一处。 原来她就是殿下的姬妾! 白天的时候,他就觉得寿王世子看她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看别人都是冷冷淡淡,公事公办,唯独看她时,眼里亲昵又纵容。 原本他当这是个公子,没有往深了想,现在想想,真是瞎了眼了! 亏他活了这把年纪,孩子都生了一窝,竟然还看不明白。 那就是爱啊! 大夫给许澄宁仔细包扎好,秦弗让再把脉。 许澄宁从容地伸出了手。 大夫闭目把了小一刻钟,道:“小夫人乃是中了软筋散,导致手脚无力昏昏欲睡,药已解了一部分,待小人再开一副药,便可尽解了。” “小夫人气血不足,体质虚弱,平日多食滋补之物,调养身体,切不可积劳积病,长此以往,小疾也要成大症候。” “知道了,多谢大夫。” 大夫留下了伤药和药方,刺史连忙遣人去熬药,然后看大夫退下,自己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等着秦弗发落。 “吕贾之事,你怎么说?” 刺史道:“下官会如实通秉,并书写一封奏疏送往京城,向圣上请罪。涉事的奴仆一律打入大牢,秋后处决。” 秦弗点头:“退下吧。” 刺史走后,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吕贾颇有经商头脑,却纵情酒色,懈怠了子女的教养,十多个孩子没一人成器,吕氏的基业要垮了。” 许澄宁闻言道:“殿下已在岭南做了准备,还有余力在江南分一杯羹吗?” 秦弗斜眼看她:“你又知道了?” “殿下书房堆积书史,数卷岭南风物志,今天看到南洋红珊瑚又那么兴奋,不就是想在岭南打通商路吗?精通商道的蔡先生消失了那么久,是去岭南了吧?” “中原到江南,这块最富庶的地方全由世家巨贾把持,现在他们接二连三有了纰漏,换我我也想插一手。”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揉自己的头,应该是撞到了哪里,因为手上涂了药包了纱布,她就用手背去笨拙地蹭,把头发蹭得毛毛躁躁。 秦弗见状,大手罩住她的后脑勺,慢慢揉动,她人小小的,软乎乎的,揉起来像猫儿一样。 他边揉边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嘉康帝给他的每个儿子娶的王妃,都家世一般,他们想要更多银钱,只有另辟蹊径。宁王自有自己的母家,端王则选择与一个有钱的世家联姻,寿王的想法亦是如此。 而秦弗却不喜欢把自己的把柄放到别人手里,找别人要钱,不如自己想办法挣钱。 许澄宁道:“殿下大业在谋,花销只会越来越多,能在江南立住当然有好处,但地就那么大,群狼环伺,勾心斗角也耗心耗力。有好处也有坏处,只看殿下自己愿意怎么选。” “不管要不要江南,重点都要放在岭南、西南、东南上。三南之地原为蛮荒,世人不屑,可打理好了,同样是得天独厚之地。 “只要抢先一步打造好,无论将来局势如何,殿下都会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后方,不会像江南之地那样盘根错节。 “三南之地百废待兴,如何把控振兴殿下与蔡先生比我懂得多,我就不说没用的了。不过,倒是可以给殿下推荐几个人才。” “哦?你说。” “第一位,是一个钓鱼翁,住在鹭州老翁山的山谷里,名叫汪不错,年轻时候是造船大匠,技艺奇高。但因为脾性古怪,工艺严苛,不甚得人心。 “加上他为人耿直,又甚喜用最复杂的工艺和最少的耗材建造船只,船工叫苦不迭不说,东家问工本,他是多少说多少,几乎没有油水可捞。 “在他手下干活又累,钱又少,久而久之,积怨多了,他被诬陷逐出了船厂,无处愿留他。 “因为处处碰壁,他窝在山里,靠种荔枝和钓鱼为生。闲来无事便以造木船模型为乐,他送了我一只,除了小,与真船无异,便是急流翻涌也能平稳行船。 “他年岁虽老,壮志仍在,造船的技艺比之从前只进不退。若能恰当起用,定是一个好助力。” 这正是秦弗稀缺的人才,他嗯了一声,又问:“他身怀奇技,难道没人偷师?” 许澄宁笑道:“偷不了,他画的图纸,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亲绘的图本被人拿走,没两天就垫桌脚去了。” 秦弗点点头:“孤知道了,会让人留意。第二个?” “第二个,便是与我同科的进士佟景。” “他是岭南人,曾是鹭州两港的点卯小吏,熟知岭南人事与海贸风俗。岭南与中原风物迥异,即便同为大魏疆土数百年,别的地方通行的政令,在岭南可能寸步难行。 “这些年岭南的长官要么更迭频繁,要么经年不换,不就是这个原因么?” “佟景于众多文人才子中不起眼,他行事不精明,胜在稳妥熟练,勤于学习,且为人赤忱可靠,最重要的是,他很熟悉岭南路径,知道偷渡的货商从何而来,往何处而去。” 她顺口讲了两件佟景在岭南做过的事。 “像他这样的,只要放对了地方就是人才。殿下若需要找人秉行条令,他很合适。” 许澄宁说的,都正中他的点上。 秦弗摸着她圆圆的脑袋,身心松弛。 自从有了她,他就好像多了一颗头脑,可以填补自己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的空缺,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处置精准。 “今晚睡孤这里,过几日启程回京。” 第102章 游灯夜 离京之前,扬州刺史为弥补过错,觍着脸过来,邀请秦弗过一过扬州的游园会。 “扬州的游灯夜热闹无比,乐趣多多,最适合年轻男女同行出游,世子殿下带着夫人同去,再好不过。世子殿下若是愿意,下官即刻去准备。” 秦弗想了想,同意了。 扬州刺史大喜,立马差人送来两箱东西,打开一看,一箱男装,一箱女装,都是扬州最时兴精美的样式,尤其女儿家的衣裳,比京城少了两分大气,却更添几分柔丽华美,最适合身段窈窕、柔美纤细的江南女子穿。 秦弗转过身,目光在许澄宁的腰肢和脸上转了几转,突然开口:“你,要不要换女装试试?” 许澄宁正在喝茶,闻言呛住了,咳半天,才睁着水雾朦胧的眼睛去看秦弗。 秦弗目光清正,是个问询的意思,不像是看穿了她。 她松了口气,张口拒绝了:“那不成,有辱斯文。” “你年纪小,穿一次没有关系。” “不行的,我已经成亲了,将来让我孩子知道了,当爹的尊严何在?” 秦弗倒不是非要如此,只是觉得许澄宁合适。杏眸含露,纤腰如草,除了身段平平整整,她其实跟江南少女很像。 许澄宁心里也觉得这些女装好看,也爱看街上红粉佳人衣带款款、摇曳如仙的模样,如果她真是男子,拼着不要脸也要尝试一把。 可偏偏她就是个女孩儿,前一天还因为样貌被人一眼看穿身份,她现在打扮更加谨慎,缠胸垫肩,力求多几分男儿的伟岸,更是对女装避之不及。 最后折中了一下,许澄宁还是穿男装,但头发从之前的总束在头顶绾成男子髻,改为披一半,束起一半,青丝从银制的发冠垂下来,如瀑长泻。 搭上一身银灰色宽袖广身鹤氅,青丝飞扬,衣袂飘飘,衣上的红顶仙鹤萦绕周身,仿佛随时羽化登仙,临风而去。 秦弗上身着白,下身着黑,缓带轻裘,像谪仙入世,弹墨的山水楼阁轻描淡写于衣上,与许澄宁站在一起,端的是一对壁人。 扬州刺史大拊掌,好话张口就来。 “殿下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下官活了一辈子,还从没见过像殿下您二人这般品貌登对的才子佳人!” 刺史夫人也跟着拍马屁:“羡煞鸳鸯!” “金玉良缘!” “檀郎谢女……” “行了!” “欸,好。” 再说他都要断袖了。 许澄宁扶额,倍感无奈。 刺史夫人一脸谄媚地过来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 “夫人别害羞,扬州民风开放,男男女女花灯夜游,郎情妾意,多青春美好的事儿。一会儿,您就跟世子一起上街,买买花簪,买买衣服,让世子给你挑给你买……” 刺史夫人是过来人,于男女之事上格外奸猾老辣,凑在她耳边给她细细讲一百条笼络夫君的小心机…… 许澄宁时刻谨记自己男子的身份,在刺史夫人凑过来的时候,很到位地表现出“男女授受不亲”的贞洁烈夫相,然后欲哭无泪地向秦弗投去求救的眼神。 秦弗频频回头去看许澄宁,一个不留神,手里被塞了样东西,转头就对上刺史浮着暧昧笑容的大脸。 “这是下官搜集来的千金秘方,疗养生息有大功效,殿下定要好好观摩观摩。” 那是一个烫金折子,外表古朴无华,打开全是不堪入目的人物图像。 秦弗猛地合上,怒视刺史。 刺史笑得眼睛都没了,全无察觉,反而鬼鬼祟祟地说道: “小夫人柔弱,昨儿受了惊吓,正是最需要安抚的时候,下官给您定了一艘画舫,今晚您就按这上面的来,保管情投意合,鱼水和谐……” 秦弗有心发怒,可是他自己先撂下了谎,总不能表现得太过纯情。 他暗暗咬牙,用力捏住折子。 这就是那价值万金的鬼东西…… 他刚要撕掉,许澄宁就走了过来。 “殿下,我们该走了。” 她脸蛋微微泛红,刚被灌满了两耳朵的闺房秘事,实在是受不了了,才不顾礼节甩下了刺史夫人。 她看过去时,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张突兀地出现在秦弗手里的烫金折子上。 秦弗抵唇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塞进怀里。 “嗯……走吧。” 扬州城楼台高低错落,与暗影重重叠叠,点点花灯如萤,集聚成昼。 年轻的少男少女穿纱着锦,衣带相拂地穿街而过,暗香融融。 许澄宁与秦弗相携信步其中,两人容貌太过突出,惹来无数双眼睛的凝视。 秦弗第三次被人娇娇柔柔地撞上后,一把拽过旁边一直乐呵呵看笑话的许澄宁,揽住她的肩:“还不靠近点!” 许澄宁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哈哈笑,很男孩子气地拍拍秦弗的肩。 “江南多美人,殿下多看看,有了三妻四妾,哪里还用我一个半大少年来冒充侍妾?” 秦弗斜睨着她:“孤刚救了你一命,转头就不认了是吧?” 许澄宁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殿下救命之恩,澄宁感激涕零,愿结草衔环,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 秦弗抬手就把她叭叭的小嘴捏成了鸭子喙。 许澄宁是当男孩长大的,不知道男女之间如何约会,这么干巴巴走着实在没劲,索性依了自己的喜好,去买街边零嘴吃。 她豪横地要了几种干果,装了一个油纸包,尝了几个,不太合口味,转念一想,横竖世子殿下不挑食,于是献宝一般塞给他吃。 这么一路买一路吃下来,许澄宁自己没吃几口,秦弗手里倒是拿满了大份小份的吃食。 “不许买了,吃没吃几口,还买这许多。” 她要去拿冰糖葫芦的手被秦弗皱眉摁住,嘴里被塞进一只糖饼。 “吃完。” 许澄宁只好拿着吃,齁甜。 两道身影相偎在一起,垂下的袖子缠绕,实在亲昵得叫人看羞了眼。 第103章 你这样挺好 刺史在身后笑得满脸褶子,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跑上来,轻声细气地说道:“公子不如去前边猜灯谜,送盏花灯给少夫人。” 他看着许澄宁,笑呵呵道:“扬州花灯品目繁多,鲜亮又新奇,少夫人年纪轻,一定喜欢。” 许澄宁与秦弗对视一眼。 “要吗?” “好。” 她刚说完,就收到了秦弗一记瞪眼,立马反应过来,换上开心的语气道:“好啊!” 两人一同来到花灯前,高高悬起的灯盏五颜六色,做成各种动物和花的形状。 秦弗抬抬下巴:“要哪个?” 许澄宁目光在花灯里搜寻了一圈,指着一盏老虎灯:“那个。” “你现在是女孩。” 秦弗提醒了一句,看了一圈,指了一盏小猪灯:“猪行不行?” 说实话,小猪灯比老虎灯好看,短手短脚小耳朵,圆圆胖胖,粉粉嫩嫩的,跟许澄宁粉白的气色和嘟嘟的脸很搭。 许澄宁喜欢,但接触太多女气的东西,容易影响秦弗对她的印象,昨晚秦弗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太对了,再这么任由下去,迟早要被穿帮。 “我属虎。”许澄宁坚持。 秦弗这才妥协,拿下花灯,轻而易举地答出谜题,就要拿走。 这时,一道娇媚的女声传来: “公子,小女也喜欢这盏花灯,公子可否将它赠予小女?” 来者是个很漂亮的女子,淡妆净透,水一样的柔媚风情。 说话的时候,钩子一样的睫毛朝许澄宁一抬,傲慢地斜了她一眼。 秦弗一眼扫去,满街花灯如繁星。 “不会自己猜?” 女子垂头,微微撅嘴,尾音娇得能让人酥了骨头:“小女,不善猜谜。” “难道不能买?” 小贩也连连点头:“可以的可以的,姑娘,我这都可以买的,老虎灯也不止一盏,这里还有呢!” 女子又羞又气,脸沉得快滴出水来。 许澄宁脸上由一开始双目亮晶晶地旁观,变为对世子不解风情的震惊。 秦弗抓着灯,走过来,把灯塞进她怀里,一巴掌拍在她表情过于丰富的脑袋上。 “走了。” 许澄宁抱着灯跟上他,改为单手举灯。 想了想,她还是小声地问:“殿下,您缘何如此断情绝爱?” 秦弗目光不善地看着她:“难道要处处留情?是个人样就拉回家?然后一屋子莺莺燕燕,谁来替孤管?你替孤管?” 许澄宁还没想到谈婚论嫁上,被问得讷讷:“也、也对哈。” “殿下,对不住,是我多话了。” 秦弗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是她太儿戏,不该轻看了儿女情长。 秦弗看了她片刻,放轻声音道:“你还小,不懂,情爱之事一旦泛滥,便会带来无尽的麻烦,更容易,迷了心智。” 父王便是被枕旁风吹昏了头,而他,绝不会步父王后尘。 这时刺史又颠颠跑过来,说前面明月桥下有一株姻缘树,灵验得很,问他们要不要去看看。 都走到这了,看看也无妨。 明月桥是座弯弯的拱桥,像月牙,又像美人腰间的玉腰带,婉转优美。 桥下一棵老树遗世独立,树不高,树冠却很大,枝枝丫丫垂下无数红符与丝帕。 许澄宁翻看了几张红符,发现上面书写的,俱是有情人的浪漫之言。 “……把祈愿写在红符上,挂到树上祈求姻缘顺遂,贴身的丝帕也可以系到树上,姻缘神就会保佑你。少夫人,要不要写一张?” 许澄宁回神,拒绝了:“谢刺史大人好意,但我的姻缘已经顺遂了,不用再求。” 刺史听完,眼睛瞪圆了在她和秦弗间看来看去,然后弯成两条线。 “公子和少夫人好甜哦~” 许澄宁:…… 也不知刺史到底脑补了什么,许澄宁无言以对,自己扭过身去看江面的河灯。 刺史乐呵呵地把秦弗请到另一边,拿出“齐人之福”、“妻妾和睦”的符纸,滔滔不绝地讲其中的妙处。 许澄宁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江水,波纹传了两圈,便被隐去归于平静。 她托腮看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刚转身,迎面撞上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 锦衣男子挡在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小姐,可否借香帕一用?” 许澄宁负手,抬起头,语气平平道:“香帕没有,大老爷们的臭袜子要不要?” 锦衣男子咯咯笑:“小姐真是风趣,你有闭月羞花之貌,怎可能是男子?就算是,也叫人动心不已啊!” 许澄宁满不在乎,想绕过去,锦衣男子身子一挪,又挡住了。 “在下没有为难小姐之意,只是想借用小姐的丝帕系到树上,祈求能与小姐结成良缘。” 许澄宁不想理他,锦衣男子却猛地抬手,抽走了她的发簪。 “没有丝帕,发簪也不错,姻缘神定能看到我的诚意。” 许澄宁扶着摇摇欲坠的发冠,喊道:“还给我!” 锦衣男子高高举过头顶,嬉皮笑脸道:“那你来抢,抢到了,我便还你!” 许澄宁负气,一脚踢向他的小腿,被他躲了一下,只踢到硬邦邦的膝盖。 锦衣男子跑开几步,转过来,高声喊:“你来啊!” 突然手腕被捉住,一扭,锦衣男子疼得龇牙咧嘴,连呼饶命。 秦弗夺下银簪,一脚把人踹开,然后看着许澄宁向她走来。 “你缘何以为,如她这般的,会没有夫主?” 许澄宁看他一眼,抿了抿嘴。 锦衣男子看看秦弗,又看看许澄宁,干笑:“原、原来名花有主啊,打、打扰了!” 说完捂着屁股落荒而逃。 “多谢殿下。” 许澄宁拢起头发,带好头冠,秦弗扶着她的头,替她把银簪插了上去,顺了顺头发。 “你倒挺能招蜂引蝶的。” 许澄宁闷闷道:“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长大,我不想再被错认成女孩了。” 秦弗看着她:“你这样挺好。” 他一开始也看不惯一个少年长这样,但看久了就顺眼了,什么时候许澄宁长大了,也许就不长这样了,实在很可惜。 刺史又颠颠地跑过来:“公子!画舫已经备好,请您和少夫人上船吧!” 许澄宁与秦弗对视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画舫很大,有上下两层,胭脂色的阑干靛蓝的顶,雕瓦飞檐,纱幔如浮烟。 许澄宁先被扶了上去,秦弗紧随而来,刺史没跟上来,笑眯眯地站在岸边招手。 “公子少夫人玩得开心!” 第104章 云雨 画船缓缓撑开,慢悠悠地在江上漂浮,清凉的江风徐徐吹拂,撩动轻软的衣摆。 江上还有其他画船,画船上摆着三两簇淡雅的花朵,从身旁翩然略过。船上男女并肩,或站,或坐,更有甚者,大胆地忘情拥吻。 许澄宁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个气氛不太对,摸了摸鼻子。 “正好买了零嘴,可以边吃边赏月,要是有鱼竿就好了,可以钓鱼。” 不是十五十六,月不是满月,但很清亮,繁星成河,船行的时候,星光像在流淌。 两人并肩而坐,仰头看天,默默无语。 “殿下,我们明天出发回京吗?” “嗯。” “那我们再过一个时辰就回了吧。” “再等等,刺史话太多了,把他熬走。” “可再过两个时辰会下雨的。” 秦弗望了望晴朗的夜空,疑惑地看着她。 “那个,”许澄宁指了指天边的云,还有星星的排列位置,“古书上说,这是急雨的前兆,大约下一刻钟后会慢慢变细小,一直到寅时才会停。” “会打雷么?” “不会。” “如果打雷会是什么样?” “云很厚很密,一团团的,星星稀少,气氛憋闷。风雨之辨,主要看云。” …… 刺史趴在树后,遥遥望着江面的画舫,狗吐舌头嘿嘿地笑。 “老爷!”刺史夫人甩着帕子跑来,兴奋道,“咋样了?” “我出手,哪有不成的!” 刺史洋洋得意,挺起圆滚滚的肚子。 “世子殿下很满意我这些安排,想想应该是不会追究我的过失了。” 刺史夫人抚着胸口:“那就好那就好!那现在殿下在……” 刺史笑眯眯的,伸出两个大拇指,相对弯了弯。 “那肯定……是在和美人共赴巫山,畅谈云雨啦!” 夫妇俩一起捂着嘴,弯腰猥琐地笑了。 单右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前面一大一小两个相偎指月的身影,撞了撞单左。 “欸,我觉得,殿下将来婚事要艰难了。” “为什么?” “你看,一个假侍妾、真男人都这模样,将来世子妃要是长得比他差,殿下能看得入眼?” “嘁,你当殿下是你,看人只看脸?” “殿下要不看脸,为什么对我没有对许澄宁好?” “许澄宁年纪小,殿下拿他当弟弟看,你几岁了?跟人家比什么?” “哼——不过,许澄宁确实长得像姑娘。” “只是长得娘,性格还是像男子……” 当晚如期下起了骤雨,缓缓将天上的星和地上的灯一盏盏浇灭,随后雨渐细小,丝丝缕缕,一直到次日清晨雨歇,秦弗带着一干属下坐上了回京的船。 他们还没回到,一个好消息先传到了京城。 “文国公招安西南流匪四万五千人,西南困局已解!平南军无一人伤亡!” 捷报传进宫里,嘉康帝龙颜大悦,大赞文国公谢允伯乃天赐良将,“不鲁不骄,有勇有谋”,一时间,当年英武大将军的威名再一次赫赫远扬。 谢二老爷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又没打仗,不过是收拢了一群不懂道义为何物的叛贼,皇上竟夸上天去了!” 谢容斐不以为然,这又不是什么将才不将才的本事,至于宫里宫外街头巷尾都在追捧他吗? 谢二老爷沉着脸没说话。 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人人追捧大哥,把他冷落到一旁的情景。 他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可不是让人冷落他的。 “圣上要给谢家脸面,他是文国公,就是谢家的代表,圣上不夸他夸谁?”他淡淡道。 谢容斐怒道:“当谢家人都死光了吗?爹和我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一本书一本书读出来的真才实学,哪一点比不上靠祖荫谋职的大房?” 谢二老爷被吵得脑仁疼,便道:“你回去歇着,为父去找你祖母。” 谢老夫人比谢容斐还要气急败坏。 “阴魂不散的兔崽子!圣上居然还想给他晋升!” “不晋升他也会晋升钰哥儿,”谢二老爷锁着眉头,“听说这次招安,是寿王世子在背后走动,向陛下推荐了大哥。” “凭什么!” 谢老夫人气得破口大骂,叽里呱啦把谢允伯和谢容钰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骂了一通。徐氏兴起后她端在身上的名门贵女品行,此时不复存在。 “你不是说,寿王属意的,是咱韫儿么?” 谢二老爷解释道:“在外人看来,大房二房就是一家人。” 何况,他也有点猜到寿王的想法。 要么,是想要拉拢武将;要么,就是既想借谢家之势,又不想谢家做大。 也就是说,只要他女儿当上了寿王世子妃,他永远不可能得到重用,被倚重的,只会是大房。 谢二老爷眉心拧成了川字,他不想这样! 他在工部已经待了十年,在这里,每天就是修修建建,不胜繁琐,朝堂上,他参与不了任何有分量的政事。 再不找一条出路,让别人看见自己,他就完了! 谢老夫人还在骂:“明明是韫儿出息得寿王看中,可恶竟叫他们捡了韫儿的好处!这本该是你和斐儿的!” 谢二老爷负手踱步,眉心拧成川字。 “大哥和谢容钰,都不是好拿捏的,如果叫他们攀上了一门好亲事,我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我儿放心,他们没那个聪明脑子。” 谢老夫人咬了咬牙:“两个女儿,一个粗鄙一个卑贱,肯定高嫁不了。剩下一个谢容钰……” “那就叫他娶不了旁人!” 第105章 幽会 谢琼韫领着丫鬟,从回廊上穿过,看见谢琼絮披着一件粉色的披风,正要出门,远远就叫住了她。 “二妹妹!” 谢琼韫款步走过去,看她云鬟堆垂,斜簪花钗,妆容精致,眼尾点染淡淡的桃花红,看起来似泣非泣,楚楚可怜。 于是笑了笑,柔声问:“二妹妹这是要出门?” 谢琼絮含笑点头:“馥表姐新画了两幅工笔,叫妹妹过去品鉴品鉴。” “是么?”谢琼韫眼角含笑,“我也许久没见她了,不如我与你一道去?” “不用!”谢琼絮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又柔柔道,“表姐心思细腻,贸然多带了一个人却不跟她说,只怕她心里不好受。” 谢琼韫微微一笑,继续轻声道:“王家小姐兰心蕙质,诗画双绝,便是我看了,也觉甚好。妹妹也别总把她藏起来,下次姐妹小聚,可不能再少了她。” 王馥不是没参加过她们的诗社,可她身份太低微,谢琼韫这边是曹家四姐妹和徐家小姐,家世不差,王馥比起她们就太没见识了。 头一回诗社,王馥就把饭后的漱口茶当成茶水喝了,惹了一通笑话,自那以后她再没参加过,平常只跟自己家世相当的密友还有谢琼絮谈谈诗论论画。 谢琼絮低头浅笑道:“表姐自知见识浅薄,为人又木讷,怕姐姐们嫌她无趣才不来的,她心思重,大姐姐体谅则个。” 两人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谢琼絮告辞出府。 谢琼韫微微眯眼看她离去的背影,朝吟月看了一眼,吟月意会地点了点头。 马车轱辘辘地驶出了城,停靠在白山寺下,谢琼絮叫了顶软轿,晃晃悠悠地被抬上了山。 山寺旁有一安静去处,静水悠悠,大片大片火红的凌霄花垂下来,美不胜收。 谢琼絮在石凳上铺了块洁白的丝帕,解开披风,轻轻坐上去,让子规把琴放在石桌上。 “你去旁边走走。” 她兀自抚起琴来,琴声婉转,泠泠如流水,很是动听,簌簌的山风把凌霄花瓣吹落在她的裙上,恍似山仙。 “此情此景,甚美!” 一道男声从头顶传来,谢琼絮诧异抬头,看到来人连忙起身,敛目行礼。 “见过宁王世子殿下。” 宁王世子看她眉目低垂,脸颊嫣红,脖颈到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整个人仿佛有流光在影动,桃粉色的衣料柔软轻盈,随着她的姿势,弯折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他微微一笑,从她的发上取下一片花瓣,然后将人扶起,握着她柔软的手不放。 谢琼絮羞得面若芙蓉,柔声道:“殿下,失敬。”然后抽出了自己的手。 宁王世子轻嗅了嗅,在她耳侧道:“谢二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谢琼絮转过身,屈膝颔首:“还没谢过世子殿下上回在花月园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小姐又来弹琴?” 谢琼絮柔柔道:“琼絮喜欢对景抚琴,府中景色已经看倦,所以才重新寻了这么个好去处。叫世子见笑了。” “何来见笑,上回就见小姐舞姿翩然生风,宛若九天神女下凡,没想到小姐的琴,也弹得这么好。” “殿下过奖了,琼絮的才艺不及大姐姐十之一二。” “小姐何故如此谦虚,照孤看来,絮儿的风姿是任谁也及不上的。” 谢琼絮低头含羞。 自寿宴之后,两人私下已经撞见了五六回,慢慢便有了很多话可说,于是并肩走着,轻声细语地交谈。 谢琼絮忽然踩空,低呼一声,被宁王世子一下子揽住了柔软的腰身。 她抬眼时,脸上羞羞怯怯的,眼角微红,宁王世子一时看得痴迷,将她抵在了树干上,捏着下巴就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许久,谢琼絮衣服都有些凌乱了,才轻轻推开了宁王世子,眼里泛着水意。 “琼絮今日失仪,该回了。” 世家贵女能做到如此已经是有违闺训,宁王世子勾唇笑了笑,亲自把她送上了马车。 明霜县主疯了,婚事肯定做不成,他得重新再物色一个未来的世子妃人选,文国公的亲女儿,就是很好的选择啊。 “小姐,过几天可还来?” 谢琼絮回头与他对视,然后轻轻一点头,钻进马车不见人影了。 谢琼韫很快收到了消息。 “宁王世子?” 她轻轻笑了一声,继续低头调香。 吟月道:“二小姐是心急了,才会饥不择食,当着众人的面跳舞,最后只勾到了宁王世子。也不看看,宁王一系,身上流着商贾的血,比端王寿王可差太多了。” “不过,二小姐真实身份低贱,也没得可挑了。” 谢琼韫道:“宁王世子怎么说都是皇孙,好好经营,也算一段不错的姻缘。” “可是,二小姐若真嫁给了宁王世子,大小姐您,就不好嫁入寿王府了。要不要告诉老太爷,二小姐不守闺训,让老太爷断了二小姐与宁王世子的往来?” “不必,二妹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我不干涉。” 等到谢琼絮什么都给了,一切水到渠成,宁王世子却发现她不是真正的谢家女儿,到时婚事能不能成,就看她自己的了。 秦弗一行到了宣州,改走陆路。 许澄宁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感慨道:“这么快,运河就有别的船行入驻了。” 秦弗正低头摆弄一个木偶,闻言,浑不在意地说:“旦夕祸福,再正常不过。” “殿下,我一直想问您,当初您向圣上要汝州的玉山,是为了什么呢?” 秦弗放下手里的东西,道:“汝州铁矿便在玉山附近,郑家在那里,有一处秘密的炼铁炉,熟铁便是从那里来的。” “您这么早就计划这件事了?现在铁矿没了……” “孤依然得了一座玉山,又没有损失。” 天色已晚,车队进了驿站,他们要在驿站度过一个晚上。 秦弗刚下马车,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子就走了过来。 “世子殿下,仙奴服侍您休整吧。” “不用。” 秦弗转身就朝里走,女子依然跟上来,身子贴得很近。 “世子不必担忧麻烦到仙奴,仙奴既然跟了世子,服侍您的事,理应由仙奴来做。仙奴如今身子无虞,但凭殿下吩咐,仙奴什么都可以做的。” 秦弗理都不理她,对单右吩咐道:“她再吵就换人。” 仙奴是他们在路上救下的苦命女子,卖身葬父被恶霸缠上了,顺手帮了一把。 不想秦弗那张天妒人怨的俊脸被她瞧见了,死心塌地要跟着他们。 秦弗本懒得理会,但一想到他还差个在扬州夸下海口的侍妾,便也罢了,让人安排她随行。 仙奴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更加痴迷。 他走了两步,喊道:“许澄宁,快点!” “哦!来了!” 许澄宁把他的木偶都收好,盖上匣子,这才跳下了马车,迎面就撞上仙奴充满妒恨的眼睛。 第106章 不是一路人 有一说一,仙奴人如其名,是个极美的女孩,雪肤花貌,体态婀娜,整个人显得弱柳扶风。 许澄宁本来对她并无恶感,但这一路她都被瞪多少回了,给不了好脸色,只朝她淡淡点头,就跟着秦弗走了。 “不要脸!” 她听见仙奴在身后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不会真以为殿下是断袖吧? 许澄宁给她解释过,她不听,甚至恶语相向。 她现在不想管了,侍妾的身份只是假充的,什么时候真的成了她的女主子,她再伏低做小不迟。 再有两天就抵京,秦弗熬夜书写述职奏章,许澄宁坐在旁边帮他磨墨。 看他笔墨之间,把功劳都归到了寿王头上。 这是应该的。 不管外人信不信,想当皇帝的是寿王不是秦弗,寿王的政绩越漂亮皇上会对他越满意,而且这样可以让大家觉得他们父慈子孝,父子齐心,轻易挑唆不得。 许澄宁小小打了个哈欠,秦弗看她眼角泛出泪花,便指了指旁边的榻。 “去那里歇着,有事孤会叫你。” 许澄宁从善如流,拍拍屁股准备去睡觉,这时门被敲响了。 许澄宁走过去开门,见仙奴捧着食案站在门口,看到她脸上笑意一僵。 但她很快收拾好了表情,越过许澄宁走进去,笑盈盈道:“殿下,您累了吧,我熬了猪肝小米粥,护肝养胃,您劳于政事,喝这个正好。” 说完她斥了许澄宁一句:“殿下白天已经舟车劳顿,你也不加劝,殿下操劳国事,不怜惜自己身体,你难道也不怜惜?” 女主人的架子摆得足足的。 许澄宁只是个小小幕僚,殿下后院之事轮不到她插嘴,于是安静地垂眸束手立在一边。 秦弗最不喜办正事的时候被人打搅,冷冷地搁了笔,冷眉相对。 “没叫你,就当自己不存在,听不懂?” 仙奴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秦弗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出去。” “是……”仙奴声音弱了下来,“那粥……” 秦弗想了想:“留下吧。” 仙奴嘴角勾起来,瞪了许澄宁一眼,出去了。 秦弗指了指仙奴带来的粥:“把粥喝了。” “嗯?”许澄宁正要爬上榻,拒绝了,“可我想睡了。” “你胃不好,这粥正合适,喝掉。” 许澄宁犹豫了片刻,还是端起碗喝了。 躺在榻上的时候,许澄宁感觉身上多了点肉,最近几天,胸口还有微微的胀痛。 她最近的确吃得有点多了,不能再这么下去。 于是,秦弗再次让人买了小吃送进马车时,许澄宁严词拒绝了。 “不吃?” 秦弗好像不太高兴。 许澄宁解释道:“不是不爱,是吃饱了,再吃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平常不是吃得挺欢的?”害他也跟着吃了很多。 许澄宁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转而道:“我想留给我家娘子。” 秦弗手一顿,刚要说什么,突然马车一停,单右在外面道:“殿下,前面被马车堵住了,属下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他御马回来了。 “殿下,前面,是文国公府的车驾,谢大小姐在路边救济流民。” “殿下,您要下来看看么?” 秦弗周身的气息沉寂下来,他沉默着,似乎想了很久,才终于起身下了马车。 许澄宁把车帘撩开一条缝,看见前方一个穿着水蓝色长裙的丽人,正指挥家仆,把馒头、福饼分给流民,旁边还有一个丫鬟从荷包里掏钱,一个个分给流民。 似乎是听到秦弗的脚步声,谢大小姐转了过来,轻轻屈膝行礼。 她面容清雅,骨肉均匀,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仪态神情,仿佛是套进了一个最标准的模子里,又有一股子超脱规范之外的灵动与优雅,让人由衷赞叹,赏心悦目。 许澄宁见过王馥那样书香气十足的官宦小姐,已经觉得十分端雅,没想到谢大小姐的气度更是常人难以企及。 若有人问,世家贵女应该是什么样。 许澄宁想,应该就是谢大小姐这个样子吧。 秦弗简单说了两句话,就要走,谢琼韫没有挽留,而是屈膝送别。 “耽搁殿下行程了,小女让人把车挪开。” “嗯,多谢。” 谢琼韫目送马车远去,烟尘散去,才转身。 “走吧。” 秦弗的寒暄有些太快了,跟应付交差似的,许澄宁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小声问道: “殿下,不想成亲?” 秦弗闭目养神:“八字还没一撇,不许胡说。” 寿王府跟谢家这层窗户纸还没捅破,只有他和他父王,以及谢二老爷知道这个事。 许澄宁换了个问法:“您不想娶谢大小姐?” 秦弗久久没有说话。 久到许澄宁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听他说:“就大局而言,她是最合适的世子妃人选,但孤,并不喜欢她。” 许澄宁很诧异,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能从秦弗口中听到喜不喜欢的言论,他不像是会这样想的人呀,难道,他心有所属? 许澄宁问出了口。 秦弗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孤只是,不想像父王那样。” 有事寿王妃,无事闵侧妃。 有了嫡长子可以在圣上面前交代后,便开始寻欢纳爱,让不喜欢的王妃和长子为他里外打点,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正妻与嫡子带给他的好处,随心所欲地纳喜欢的侧妃,养喜欢的孩子。 秦弗其实没想过要娶一个喜欢的女子为妻,说喜欢不喜欢的,太虚无了,天家无情,侯门似海,情情爱爱又能维持多久。 比起喜欢,他更想娶一个跟自己有默契的妻子。 有默契,才有可能走得长远,而他会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全部的体面与爱重。 可谢大小姐明显不是跟他一路的人。 许澄宁听他这么说,问道:“我看您跟她生分得紧,怎知她与您不是一路人?” “你可知道已故的章皇后?” “您说的是,圣上的发妻吧。” “嗯。” 秦弗看向她,认真地问:“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107章 章皇后 许澄宁脸上庄重又惋惜。 “为后四十载,后宫无一嫔妃冤死惨死,无一皇子被害,嘉康十六年行宫兵乱,以国母之威震慑乱军,凭一己之力保护了官眷数百人。 “平生光明磊落,却因为巫蛊之事,历尽母家没落、骨肉分离之苦。 “为后,她仁善果敢;为母,她可敬,却又可怜。倘若善恶终有报,她比谁都值得被上天温柔以待。” 秦弗点头。 “章皇后薨逝时,谢大小姐曾为她写了一篇悼文,数千字,无一字不在赞美章皇后贤淑慧德,乃女子之典范,悼文最后,却用了‘大义’二字。” “章皇后亲自给皇长孙赐下毒酒,分明是各方势力逼迫之下的无奈之举,却被她用‘大义’二字以概之。 “文章看似哀毁神伤,实则字字冰冷,以有情之名,行无情之事。 “斯人已逝,谢大小姐却借章皇后的死,声名远扬。章皇后生前对官眷不薄,于她而言,未免齿冷。” 许澄宁属实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秦弗是皇室中人,想来对章皇后是有感情的,才会为此不平。 沉默半晌,她对秦弗道:“殿下多探看探看,京中大小宴会,托人打听,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世子妃人选的。何况,您年纪也不大,等得起。” 秦弗扯了下嘴角,转而问道:“你跟你娘子是怎么成亲的?你真的喜欢她?” 许澄宁道:“我们年纪都还小,说男女之情太早,只能说是青梅竹马间的义气。我回乡的时候,本打算连着她和她爷爷一起接出来,不防李爷爷身体撑不住了。 “我与阿茹非亲非故,她又有长辈尚在,不成亲我根本带不走她。” 秦弗看着她:“万一以后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姐,后悔了呢?” 许澄宁摇摇头:“当下如果过不了,谈何以后?我现在很好,就不会后悔。哪一天阿茹要是遇见了真的喜欢的人,我就跟她和离,给她添妆,送她出嫁。” 至于她自己,她没有资格谈喜欢。 马车行驶到青石巷口,许澄宁跳下了车。 秦弗撩开车帘,见她小跑进了巷子。 少顷,一个杏红衣女孩子跑了出来,与许澄宁拥在一起。 秦弗本觉得许澄宁已经够娇小了,这女孩居然还比她娇小得多,看着完全是十岁十一岁孩子的模样。 长相平平,肤色发黄,五官无甚出彩之处,跟有清丽娇色的许澄宁站在一起,属实太高攀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便手牵着手,一起进去了。 “我离开这么久,你一个人可习惯呢?害不害怕?有没有好好吃饭?” 李茹笑着点点头:“南哥哥我很好,现在还每天跟秀秀妙妙去卖糕饼呢,一个月能赚小二两。你看,这是我练的字,我把你教的,都练熟了!” 许澄宁接过宣纸看了看,赞道:“越写越好了!” 李茹仰着脸笑得很满足。 “对了,南哥哥,你在外面的时候,有个李公子来找,说是你的同窗,这个月,都来四回了。” “少威兄?” 许澄宁第一时间就想到他,这段时间她一直没去找过他,正好她现在的情况也不能让他一无所知,许澄宁决定去跟他说清楚。 翰林院下衙后,一个个面容青嫩的翰林走出来,看着应该是今年的新人。 许澄宁看到李少威穿着青色官袍混在他们其中,年轻的面庞微微瘦削,便笑喊了一声:“李翰林!” 李少威一眼看到她,露出惊喜的神色,快步穿过人群走过来。 “阿澄!” 许澄宁含笑相迎,脸颊嫩生生的,气色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唇红齿白,笑起来极好看。 李少威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一点,比以前更亮眼了。 “你去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小没良心!” 他轻轻弹了下许澄宁的眉心。 许澄宁笑着告罪:“这就来给李大人负荆请罪了,走,请你吃饭!” 李少威笑着摇摇头,跟上她。 贺鹏捧着书,在不远处站住了脚,看他们两人欢欢喜喜相携离去,脸上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 “什么?你现在跟了寿王世子?” 许澄宁点点头,给他倒了杯茶。 “从长安府回到京城后,我明里暗里地,遭了许多报复,有一两回,差点就死了,是世子殿下救了我。 “我招架不了那么多算计,所以答应了他的招揽,我给他当幕僚,他保护我和阿茹。 “我不找你,是因为我已陷入了党争,走得太近会牵累到你。今日我与你说清楚,之后我们明面上,还是不要往来了……” 话没说完,李少威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经历了这么多,为何一个字都不跟我说?难道还要像上次一样,你出了事,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蒙在鼓里?” 许澄宁安抚道:“少威兄,你别担心,世子殿下很可靠,待我也很宽宥,我现在过得很好。” 她双眸清亮,满满是对寿王世子的信任,李少威没来由一阵心慌。 “你别怕牵累我,你可以投靠寿王世子,我也可以投靠他,我不怕站队。” “别说傻话!” 许澄宁严词劝告:“我是走投无路,才会卷进来,你好端端的参与进来做什么?你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你是不怕。可你别忘了,你还有你娘,还有你弟弟,他们好容易盼到你金榜题名,你忍心他们日日为你担惊受怕为你煎熬吗?” 李少威被戳中了痛点,抿着嘴不说话。 许澄宁往他碗里夹菜,垂眸道:“入了仕途,就是有这么多的不得已,少威兄,我们都大了,得为未来做打算。” 李少威嘴角苦涩:“你哪里大了……” 你为何总是要承担起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责任,我想照顾你,却怎么都追不上你。 “你好好当你的官,经营你的仕途,他日我们再把酒言欢。” 煎熬,但不会太久,嘉康帝的身体没那么好,三王夺位势在必行。 “哟,都在呢!” 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陆钦锋吊儿郎当地抱臂倚在门上。 第108章 背叛 许澄宁皱眉:“陆大人,好歹敲下门。” “抱歉啦,我急着找你!” 陆钦锋自来熟地走进来,坐在许澄宁旁边的位子上。 “陆大人找我何事?” 陆钦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过两天我们正使家里有个烧尾宴,也给我派了请帖,我无人作陪,所以找你跟我一起去。” “您说的,可是巡城指挥使谢大人?他难道不是您的好友?” “嗐,他是文国公世子,家里宴客,他不得在前头迎着,哪有空跟我这个闲人说话?” 陆钦锋百般要求,许澄宁还是拒绝。 “钟鼎之家,我去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你去了,我就把你引荐给谢容钰,以后有什么事,他都罩你!” 许澄宁都有寿王世子罩着了,哪还需要。豪门是非多,她不想掺和进去。 于是便说:“我记得谢指挥使还有表弟吧,你可以跟王公子一起。” “那个傻小子哪回去不是去找他的亲亲好表妹?我跟这些个文人书生话不投机半句多!” “陆大人,”许澄宁提醒道,“我也是文人书生。” 陆钦锋这才想起来,哈哈大笑:“抱歉抱歉,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是觉得,跟你聊得来。” 他喜欢她身上那股看似乖巧实则促狭的机灵劲,这要是个姑娘,他一定立马娶回家。 “其实啊,我是怀疑,这个烧尾宴不对。” 陆钦锋摇晃着茶水,低声道:“你大概不知道,文国公府的大房二房向来面和心不和,这次烧尾宴是谢二夫人亲手操办的,说是为了庆贺谢二公子登科和文国公招安大捷。 “文国公还没回到京城,谢二已经登科数月,这个时候办什么烧尾宴,根本说不过去。 “要么,是想闹点幺蛾子,要么,就是想找个理由给谢二做做脸面。 “如果是第一种目的,我兄弟腹背受敌,我得多带几个头脑聪明的去给他助助阵。” 上回谢容钰一时不防,自己的亲妹妹被人算计烂了名声,现在还没脸见人呢。 许澄宁想了想,心觉这好人得让秦弗来当,于是道:“陆大人,让我考虑几日吧。” 陆钦锋点点头,掏出一张请柬:“拿着,你要是去了,到时找谢世子,说是我的朋友。” 许澄宁答应了,这边送走了陆钦锋和李少威,转身就去了寿王府。 一踏进秦弗的院子,许澄宁就觉得气氛低迷得很不对劲。 书房门关着,一个低沉的老者声音从里面传来。 “世子息怒,王爷也体谅世子这些日子奔波辛苦,可为了大计,不得不让您受点委屈。您想想,郡王起来了,那也是王爷的助力,王爷有您,有郡王,兄弟并肩,你们父子三人戮力同心,何愁不更得圣宠? “王爷也知愧对于您,特着我给您送了好些东西,您看,这是百年的血人参,这是御赐的金鞍金辔……” 老者还要说,被秦弗打断了。 “父王在何处?” 门打开的时候,秦弗走路带风迈出了门,看到许澄宁在院子里,扫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单左单右也是一脸的愤慨,许澄宁问了他们,才得知了真相。 原来今日朝会上,嘉康帝令海公公当众宣读了秦弗的奏章,因为江南农田一事完成得漂亮,皇上龙心大悦,对寿王赞不绝口。 寿王却在此时出列,道江南之计乃是他的二子秦罕一句戏语提出的,他上了心,这才制定出这一整套的策略,同时捧出了一道章程,把江南事务后续如何变通施行写得清清楚楚。 嘉康帝赞他教子有方,立马拟旨着封秦罕为淮康郡王,并依寿王请求,给闵侧妃赐号:毓。 单右拳头捏得咔哧咔哧响:“那道章程,是申从从殿下手里偷去的!” 许澄宁目瞪口呆。 合着江南农田之事就没有秦弗什么事呗,挖空心思想出了计策,又千里奔赴江南,与各大世家周旋落实政策,期间几度遭遇刺杀,结果功劳给了寿王,寿王又给了庶弟。 这便罢了,只是把自己富余的东西挪一点给庶弟而已,不算太大事。 关键就在于,朝臣从头到尾都只看到了秦弗在奔忙,压根不会信这是秦罕出的主意,而寿王却把功劳说成是秦罕的,这叫外人怎么看待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而且,侧妃品级本就只比正妃低一级,甚至有“平妻”一说,现在闵侧妃又有了封号,岂不是紧逼寿王妃之位? 秦弗日夜操劳,最后的成果却给自己的母亲捧出了一个劲敌,可想而知有多愤怒。 寿王,这是把秦弗的一片苦心,给毁了呀! 王府正房此时正其乐融融,一派温暖和煦。 秦弗到的时候,看到寿王坐于主位,闵侧妃正笑盈盈为他捏着脚,端阳郡主坐在下首。 秦罕正捧着赐封的圣旨,高高兴兴地在屋里跑来跑去,身后两个小厮追着他跑,尖着嗓子一句句重复地喊: “参见淮康郡王殿下!参见淮康郡王殿下!” 闵侧妃捂着嘴笑:“好了,别闹啦,快消停些!”然后嘟着嘴朝寿王嗔怪,“王爷,你看他!” 寿王哈哈大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看到秦弗过来,寿王脸上笑意微微停滞了一瞬,闵侧妃依旧满面笑容。 端阳郡主站起来,喊了一句:“长兄。” “你来了?”寿王脸上恢复了笑,指指秦罕道,“这爵位是你大哥替你挣回来的,还不谢谢你大哥!” 秦罕闻言,大大作了个揖:“多谢大哥!” 秦弗面不改色,也不回应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做成,该奖赏的奖赏,该罚的得罚了。” 寿王喝了酒,不是太清醒,问道:“罚谁?” 秦弗拔出长剑,剑指一旁的申从。 申从本还跟着寿王和淮康郡王笑呵呵的,这下彻底变了脸色,跌坐在地上。 寿王大声道:“你罚他做什么?” 秦弗语气冰冷如铁:“在我这里,叛主,唯有死路一条。” 申从哆哆嗦嗦,腿软得完全站不起来,朝寿王哭喊道:“王爷救我!求王爷救属下一命!” 寿王知道秦弗生气了,软言劝道:“嗐,这算什么叛主,咱们是父子,何必分你的我的,听谁的话都是一样的。” 秦弗不为所动:“不一样,他是挂在我名下的幕僚,就该全权听我的话,今日他敢不经我同意盗取文书谄媚父王,明日,他就敢盗取机密背叛寿王府。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此人,非死不可!” 银白的长剑一挥,申从的脑袋高高飞起,血溅三尺,血珠挂在梁顶,又滴落下来。 闵侧妃和淮康郡王同时尖叫起来。 秦弗丢下剑,转身出门,一角猎猎的衣袍甩在身后。 第109章 珍宝 许澄宁坐在房中安静地等着,听说秦弗又去了寿王妃那里,不知道会不会很晚。 正考虑要不要先回去,突然门砰的一声撞开了。 秦弗一身酒气走进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以后,会不会背叛孤?” 他沉重的身体压过来,许澄宁差点向后翻倒。 “殿下,您喝醉了?” 许澄宁吃力地把他扶到圈椅里,想去喊人,秦弗却固执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一下扯到自己的怀里,带着薄红的英俊脸庞在她眼前放大。 “你会不会对孤说谎?” 许澄宁一噎。 她从头到脚都是一个谎言。 秦弗看出她的犹豫,把她的手拧得更紧。 “你是不是骗了孤?” 许澄宁摇头:“我不会害殿下的,我指着您庇护我呢,不会背叛您,更不会害您。”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说话又轻柔绵软。 秦弗醉意上头,忽然想起八岁以前,母妃的怀抱也是如此,让人感到心安又慰藉。 他头一歪,栽了进去。 许澄宁身体一僵,扶着人不知怎办才好。 “殿下,您喝醉了,我扶您去休息好不好?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秦弗不肯,嚷着要喝酒。 下人拗不过,应秦弗的要求,抬出了七八坛最烈的梨花白。 许澄宁怕他再乱来,先半哄半劝地给他灌下一碗醒酒汤。 醒酒汤下肚,秦弗酒醒了三分。 临窗放了张几案,许澄宁与他对坐,一抬头就是清冷明亮的月。 月光洒进来,照白了秦弗半张脸,树梢孤寂的残影在他脸上浅浅浮动。 秦弗又喝了几杯酒,目光定在一点,不知看什么。 “他一直在利用我,尽管,他是我的生身父亲。” 他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雪水。 许澄宁抬眼看他,忽然觉得他很孤单。 “从我记事起,他就只喜欢闵侧妃和她的儿女,会对他们真心地笑,对他们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我跟母妃,从来只能远远看着。 “我常常看到母妃临窗,痴痴地看着他的寝院,直至黄日西斜。我问她,为什么父王不来看我?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 “母妃告诉我,只要我努力长进,父王就会喜欢我。 “彼时我尚年幼,只以为是我不好,于是加倍刻苦地读书习武,研习权术,露才显能,为他挣足了脸面,为的就是不让母妃难过,让父王多看我们一眼。 “后来,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人前,他与母妃恩爱无比,对我大肆褒扬;人后,他也会对我笑。 “但我看得出,那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因为我已长成,他的野心,得仰仗我来完成。大业未成,他少不得我;大业成后,他的计划里有无我,尚未可知。 “母妃乃他亲自求娶,我乃应他所期而出的嫡子。明明我们皆为他所求,我始终不明白,他究竟是为何要这般作态。他汲汲营营一生,难道真的会以为,情爱比责任更重要?” 许是往事回忆翻涌,他映着月色的眼里,有过一闪而逝的迷茫与纠结,许澄宁仿佛能看到在那段表面完满实则破碎的岁月里,年幼懵懂的他。 许澄宁苦笑一声,也喝了一杯酒。 “不知错之何起,自省求解。殿下的茫然困惑,我也曾有过。” 许澄宁也仰头望月,说起曾经。 “当年,我初追随燕先生,处处谨小慎微,生怕惹了他不高兴,任何抱屈苦楚都不敢宣之于口,一气儿憋闷在心里,面上一派乖巧感恩,实则,我夜夜惊梦。 “梦见我祖母把我塞进猪笼,给几个堂兄当球踢着玩;梦见我大伯把我高高举起,再掼到地上;梦见他们把我跟几条野狗关在一起,村里的孩子在身后追着我,朝我扔石子,母亲把我的头摁进水里,姐姐把剩饭掀翻在地,说给狗吃也不给我吃…… “没有人喜欢我,人人都讨厌我。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让他们认定了我有罪,恨不得把我弄死。倘若只是一人两人,我可以相信自己没有错,可所有人都对我深恶痛绝。 “因此,我不停找自己的错处,以至于,开始怀疑,我爹、我娘、我姐姐弟弟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害死了我爹爹,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我通经史子集,能走笔成章。可我看不懂,迎面走来的人高举起来的手,是不是要挥向我;听不懂燕先生对我的训导,是不是厌弃了我;猜不透别人对我笑,是向我示好还是想害我。 “摔坏了一支笔,多吃了一口饭,我都要害怕,先生是否会因此责怪我。” 她一字一句剖开当年心境,眼里薄光轻轻流动。 “先生发现我的惊梦之症,给我请了大夫,大夫说,我年仅八岁,却郁结于心,长此以往,恐会轻生早逝。” 秦弗心里一震,握紧了拳头。 她跟了燕先生小半年,什么内心话都没告诉燕先生,平常燕先生说什么她就应承什么。先生打趣她乖巧听话得不像个孩子,也曾试过要让她敞开心扉,最终无果,便随她去了。 直到有一夜,燕先生意外发现她噩梦缠身,睡梦之中,眼泪却流个不停,还不时说出些“错了”、“别打我”之类的话,浑身冷汗淋漓。 那晚,燕先生把她叫醒,她终于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大哭,一直哭到天亮。 “于是,先生带我出去游历,去看山河广阔,跋涉千山万水,每到一个新地方,都去围观当地的升堂审案,看一对又一对的原告被告互相撕扯、互相缠斗。 “他告诉我,有些恶意,不是因受害人而起,而是源于人们的心中,欲望不得解,郁怒不得发,恶意便会无限放大,寻得一个最弱小的出口,宣泄出来。 “我无罪,我身上的罪过是他们说给自己听的,好让他们能以正义之名对我施虐,我无须向他们证明我的清白,只需要成长、强大,强大到无人敢对我施以恶行。 “先生让我多看看好人,多看看那些愿意对我好、对我笑的人,世间阴阳两面,光影并存,他们才是这个世道应当向往的光明,而传道教化的意义正在于此。” “他还说,”许澄宁薄有泪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我是世间无双的珍宝,无关我的身世,无关我的父母家人。我出生那一刻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哪怕我真如他们所说,是个奸生子,也无需羞耻。何况,我有才,又有貌,德行也不错,世上多的是雪亮眼睛,愿视我为珍宝。” 秦弗轻笑了一声:“你确实是珍宝。” 许澄宁又喝了杯酒,抿了抿嘴,感受着嘴里的辣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 “燕先生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彻底让我从小时候那场噩梦里走出来,如今回看过去,已经能从容自如。所以,殿下,不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您贵为皇孙,走到今天已是不易,万不要负重前行。” “我明白。” 第110章 酒与梦 两人对酌许久,渐渐都醉了,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醉醺醺说着胡话。 秦弗双眼迷离:“许澄宁,你想要什么?孤给你!” 许澄宁喉咙里辣乎乎的,指着头顶的月亮。 “我要那个,看着解渴。” “孤给你弄下来。” 秦弗弯腰从窗外捡了根枝子,在虚空中捅啊捅,嘴里重复地问:“掉下来没?吃到了没?” 许澄宁躺在榻上,半眯着眼,说“没呢,没呢”。 秦弗捅半天,又捏开她的嘴看了看,把枝子一甩,扔了,在她身边躺下来,嘟囔道:“太难了,孤不弄了,换一个。你还要什么?” 许澄宁在榻上扭来扭去,突然转过来,脸上红彤彤的:“我想要,跟金陵韩氏一样的山水别院,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衣食无忧……” “孤给你!”秦弗挥了挥手,也转过头看她,“还有呢?” “我想……”许澄宁忽而嘴一瘪,带了哭腔,“我想我爹活着!” 她趴在榻上哭起来。 秦弗心里有点酸疼,大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许澄宁哭了一会儿,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闷闷道: “殿下,你知道吗?我喜欢被人抱,我喜欢别人把我抱在怀里,举得高高的。 “我上学堂的第一天,邢夫子把我从墩子上抱了下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功课不懂了、没水喝了、找不到恭房了,我都找他。 “我喜欢读书是因为,那时候上学堂,每天,爹爹抱我去上学,下学后,邢夫子抱着我到路口等我爹,我爹又把我抱回家。 “一天里,我能被两个人抱,那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光。 “可现在,他们都抱不了我了。” 她又埋头哭起来。 秦弗踢掉酒杯,伸手把她捞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不哭,孤抱你。” “孤抱了就不会松开了。” 许澄宁搂着他的腰,脸往他怀里钻,像猫一样拱了拱。 “你得像跟着你夫子一样,以后一直跟着孤。” 许澄宁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抹泪,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在窗前相拥,夜风微凉,秦弗怀里却很暖,两种感觉交合在一起,很舒服。 许澄宁醉意上头,变成了困意,不多时昏昏睡了过去。 秦弗怀里抱着她,单手拎着酒坛,仰头灌酒,怕酒浇到她身上,就用手掌盖住她,自己拧过头去喝。 两坛下肚,他也倒了。 浑身暖洋洋的,好像置身一片温软的花海。 睁开眼睛时,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恍惚春光融融,白日当空,一只高大的白玉酒卮立在眼前,玉质通透细腻,摸起来滑滑软软的,手感极好。 他酒没喝够,懒洋洋的,想要再喝几口。 刚上前,酒卮居然动了,像个人一样跑起来离他越来越远。 他在后面追,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抓住了酒卮,一把抱住。 酒卮不动了,他上下摸索,找不到流口在哪儿,转来转去地看,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唇口。 他含住,吮吸几下,又停下来,咂了咂嘴。 梨花白,怎么有甜味? 不确定,再尝尝。 许澄宁梦见了书院那只叫黄梨的黄毛猫儿,一见她就要讨吃的,讨不到吃的,就凶巴巴地拱她。 她被拱得往后仰倒,黄梨放肆地跳到她身上来,好重。 大肥猫,怎么还咬嘴呢? 秦弗尝着尝着,也喝习惯了,这酒不烈,可以多喝。 他把头埋进酒卮里,从小小的流口拱进去,深深地啜饮。 可玉卮子又乱动了,秦弗把它箍得更紧。 月色西斜,几案已经从榻上打翻了下去,杯盘狼藉。 一长一短两条身影叠在一处,头对着头,脸对着脸,辗转黏缠。 旭日东升,暖白的日光照进窗棂,鸟儿声声清啼。 秦弗皱了皱眉,抬手挡住了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不在床榻上,头顶的玉冠不知滚落到了哪里,此刻头发披散,衣衽微开,露出一片洁白的胸肌。 而临窗的榻上,酒坛子七倒八歪。 许澄宁横在上面,四肢散开,圆圆的头顶朝向榻外,一片长发垂到地上,领口微微松散,隐约可见一痕精致细巧的锁骨。 饮酒误事。 秦弗在额前一拍,感觉脑子里的记忆被剪掉了一截,只记得许澄宁跟他说了很多话,哭了,后面他就开始哄孩子……再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了。” 他轻拍了拍许澄宁的脸蛋,把她叫起来。 许澄宁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眼前的一切,惊了一跳,连忙扯好自己的衣领,又觉眼睛干涩,嘴唇还有些痛。 “殿下,昨晚我没有对您无礼吧?”她也忘记了。 秦弗抬头想了想,道:“你拉着孤背书,吵得孤脑仁疼。” 他忽然看过来,皱眉问:“你嘴怎么了?” 许澄宁一愣,对镜看了看,发现嘴唇有红肿,像偷吃了发物似的,怪不得她觉得痛呢。 “大约酒太烈了,不适合我喝。” 正是夏日,府上正好有冰,秦弗让人包了块冰来给许澄宁敷眼睛和嘴。 “你昨日来寻孤,所为何事?” 因被亲生父亲毁掉多日筹谋的郁郁不平,经一晚上的休整,已经彻底消散,白天,他仍是杀伐决断、智珠在握的上位者。 许澄宁拿出请柬,把陆钦锋告诉她的话说了。 “我人微言轻,不好掺和进去,不如殿下您做决断。” 秦弗看了看大红印金的请柬,文国公府四个大字威严大气,世家的高不可攀在一横一竖中姿态尽显。 “你若想去,便带你去可好?” 秦弗没喝醉,说话居然也能这般温柔。 许澄宁惊讶得一时没有回答,等反应过来才摇摇头:“我不想去。” 注意到秦弗隐隐怜惜的表情时,许澄宁忽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殿下,卑怯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不去不是因为看轻自己,而是我明白什么位置该做什么样的事,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宵想,何况我并无攀附之意。” 秦弗看她坦然,心这才放下一半。 谁能想到这样清灵俊秀、风采卓绝的少年,曾经也有过轻生厌世的念头呢?以后连话都不能对她说太硬了。 “放着吧,孤会做安排。” 许澄宁自回了家,放浪形骸一个晚上,现在她身上都是酒臭味,所以立马烧水,干干净净地洗了个澡。 她穿着中衣出来,正要去找件干净的衣服,却看到妆奁的梳子下压着一封信。 李茹刚好走进来,哎呀一声。 “我忘说了,这信送了大半个月了,是给南哥哥的!” “我的信?” “朱老爷!” 第111章 偷钱 槐花巷。 一只陶碗摔在地上迸裂开,紧随而来的是刘氏的破口大骂: “你敢偷钱?!我养你这么大你竟然敢偷钱!你个不要脸的赔钱货!把钱藏哪儿了?!拿出来!” 许秀梅脸皮厚,扭扭捏捏,就是不承认。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偷了?县太爷抓小贼还得有证据呢,你说我偷,倒是拿证据出来啊!” 刘氏气得抄起扫帚满院子追着打。 “我打死你这个赔钱货!贱丫头!要什么证据!我说你偷的就是你偷的!” 许秀梅挡住她的扫帚杆子,摸摸耳垂,捋捋袖子。 “喏!你看!我这身上穿的戴的,还是原来那些旧的东西,根本没再买,你的钱才不是我偷的呢!” 刘氏上看下看,还是不太相信,这个家里最有可能偷东西的,除了许秀梅还能有谁。 “喏,”许秀梅指了指正巧进门的许福,“二弟天天出去鬼混,你怎么不说是他偷的?” 许福今年十岁,长得黑不溜秋,头发草草梳成个髻,浓黑的睫毛盖住了眼白,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许秀梅喊他,他理都不理,低着头就往屋里走。 许秀梅跑过来,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许福在她手下扭啊扭,被拖到刘氏跟前。 许秀梅翻出他身上几个铜板和一角银子,洋洋得意:“看吧,我就说是他偷的。” 许福辩驳:“我没偷钱!” “死小子!还不承认!” 许秀梅把他的耳朵拧成了花。 刘氏狐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想还是更怀疑大女儿。 “我丢的不止这么多,肯定不是你二弟偷的。” “少的肯定花出去啦!二弟,你在外面干啥了,花那么多钱?天哪!你不会赌钱了吧!” “我没有!” 三个人吵吵嚷嚷,葛婆子抱着丫头正安坐在屋里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料孩子嘴一瘪,又哇哇哭了起来。 许秀梅福至心灵,挥手一指:“娘!我跟二弟都没偷钱,那肯定是她们偷的!” 葛婆子和兰娘慌慌张张站起来,孩子丢一旁,齐声说不是她们偷的。 “你们整日在我家乱闯乱晃的,没准见财眼开,就给偷了去了!” “冤枉啊姑娘!”葛婆子喊道,“我连娘子的钱放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偷呢!” 兰娘也道:“我只做庭院洒扫和洗衣服,你们的房间我都没进去过。” 许秀梅却一口咬定是她们。 刘氏转念一想,只要咬死了是她们做的,就有借口不给工钱了。 于是,她大声道:“我好心好意让你们有活做有钱收,你们竟然敢偷东西!这个月的工钱你们就别想要了!” 葛婆子和兰娘大惊,急着要解释,刘氏却一个字也不听,叫她们滚去干活。 趁着主家人都不在,兰娘走到葛婆子身边撇了撇嘴。 “那钱,明明就是她那大女儿拿的,她偷偷溜到屋里,从床褥底下掏的,我看见了。烂心肠的恶婆娘!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葛婆子啐了一口:“她就是想扣我们工钱,一家子破烂玩意儿,日了天了!迟早叫人捅穿了肚肠!” 要不是她在这一块名声不好没人肯招她做活,她才不会在这里受罪! “先头找我时,说好了只是让我带孩子,结果洗菜做饭都得我来做!累死累活,一个月才给六百文!没见过这么抠搜的! “屋里那个赔钱货,一岁多了,换我孙子早就叫爹叫娘满地乱跑了,她屁都不放一个!整天只会嗷嗷嗷嗷地哭,哭了还得赖我!干什么都得抱,人家五个月大的都比这个强了! “生这么个死丫头有什么用,赔钱货!我真恨不得把她丢在恭桶里溺死!” 兰娘吐出几片瓜子皮:“哼,她说咱们偷,索性咱们就偷了,别白白担了这个罪名!别说,这家子别看一副穷酸样,家底丰厚着呢!”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屋里的丫头没人管,扶着床沿站起来,手没扯稳帐子,猛地摔了下去,脑袋磕到了地上。 她嗷嗷大哭起来,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 “怎么样?找到刘婶子她们了吗?”李茹急切地问。 许澄宁身子一滑,坐在了凳子上,手垂下去,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任何下落,接她们走的人有意掩藏身份行径,把所有痕迹都抹去了。” 许澄宁蹙眉思索:“可为什么要保密呢?” “是怕行事不正怕被人查到?还是,不想表露身份?” “只是,为什么是二姐呢?” 许澄宁想不明白,二姐一个各方各面都普普通通的村姑,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李茹看她百思不得其解,提了个建议:“要不,求寿王世子帮忙查一查?” 许澄宁犹豫了一下,摇头:“再等等消息吧。” 让秦弗去查她娘,万一让死对头以为刘氏几人是多重要的人物就麻烦了。 她答应过爹爹要对他们好,断不能害了他们。 一大早,文国公府达官贵人接踵而至,谢容钰身为公府世子,必须在前头迎宾以示敬重。 但显然谢容斐的交际更广,许多与他交好的公子哥纷纷跟他打招呼,还故意抱团忽略了谢容钰。 “怀瑾当了官,真是越来越精神了!” “可不是,脸都瘦了不少,看来是能者多劳,这么快就得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了。” “怀瑾可是两榜进士,可不是连试都没考过的人能比的,当然身负重任了!” “一会儿我们可得跟他多喝几杯,别以后升了官我们想约都约不着喽!” 几人举着扇子大肆谈论了一番,谢容斐笑着,刚要请他们进去,一条坚硬有力的臂膀横在了几个公子哥儿面前。 “世子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容钰不再是一身劲装,而是换上了世家公子穿的宽袖长袍,纤长的鱼纹从衣摆延伸到肩头,衬得整个人气度如仙。 他本身就面如冠玉,比谢容斐不知俊美几何,可再俊雅的长相、再飘逸的衣袍,都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勃勃的武人霸气。 谢容钰负着手,一步步走上前,几个公子哥都蔫了,挤在一起越退越远。 “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第112章 徐蓉 谢容斐大声道:“大哥!来者是客,只是一两句不顺耳,你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 谢容钰微微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淡到让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一抬手就牢牢摁住了刚刚说话最嚣张的董四。 “两日前,金水河有人在花船上被推下了水,去了半条命,船上所有人都查过了,独你提前走,正好,查完了再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董四像陀螺一样原地飞快旋转起来,谢容钰手上下翻飞,这扯一把那拍一把,董四脸甩得音都颤了,肥厚的嘴唇快要飞了出来。 等到他终于停手,董四还晕晕乎乎的,自己转了几圈,才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哎呦哎呦乱叫。 觉得身上哪哪儿都疼,可偏偏翻遍全身,一处伤都没有瞧见。 “哦,不是你,进去吧。” 与董四同行的几人扶起他,仰头对谢容钰目露恨意。 谢容钰眉峰微挑:“你们也在花船上?” “没没没!” 几人不敢再惹他,慌手慌脚一起把董四架了起来,贴着没有谢容钰的另一侧挤了进去。 “走走走。” 陆钦锋嘬了一声哨,吊儿郎当走进来,把手摁在他肩上。 “烧尾宴而已,有必要办这么大?” 谢容钰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陆钦锋摁了摁他的肩:“我先进去了,请柬给了我一个小朋友,他要是来了,就跟我说一声。” 他说完就进去了,独自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 因为身份尴尬,认识他的顶多朝他点头表示表示,更多的是对他视若无睹。 陆钦锋也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喝酒吃点心。 男宾女宾分坐两厅,这头宾客到齐,谢二老爷举杯畅怀道:“多谢各位拨冗而至,特以此宴庆贺吾兄招抚得成,还南境安宁!” “先有二公子蟾宫折桂,再有国公爷招抚立功,谢家真是满堂珠玉,人才辈出啊!” 谢二老爷与同僚来往互敬几杯酒,对谢容钰道: “钰哥儿,你是咱们谢家长子,将来国公府得由你来挑起重任,虎父无犬子,你可要多多长进,不可堕了你爹的英名!” 谢容钰其实也上过战场,但是数年已过,曾那个能以三千兵力勇战一万彪悍敌军,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的十七岁少年,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他们只愿记得,他只是一个连朝会都上不了小小的巡城指挥使。 谢容钰淡淡一笑,接过谢二老爷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谨记二叔教诲。” 宴席继续进行,来敬酒的人多,谢容钰多喝了些,面上已见醉意。 恰这时,一个小丫鬟悄无声息走过来,偷偷道:“世子爷,三姑娘吵着要跳舞献艺,拦都拦不住!” 上次寿宴其他小姐出尽了风头,独许秀春丢脸丢到了家。 她在村里的时候名声就不好,所以也没太在意,只是艳羡其他姐妹能歌善舞,迷人眼目,也乱糟糟地学了几手。 “她现在在哪?” “陈妈妈借口去帮她选衣服,把她拘在厢房里了,奴婢带您去。” 谢容钰跟着小丫鬟绕过热闹的厅门,来到待客的厢房。 “三姑娘就在里面。” 谢容钰叩了叩门,然后盯着小丫鬟:“进去。” 他面上犹如沁上了一层严冬的冰晶,让人不寒而栗。 小丫鬟缩了缩脖子,小小声声:“世子爷,三姑娘,找的是您。” “进去。” 小丫鬟吓得都快哭了,突然一咬牙,猛地破门而入,尖声大叫,屋里同时响起另一道尖锐的女声。 “什么声音?发生了什么事?” 平时干什么都拖拖拉拉的谢老夫人,这会儿由曹氏扶着,领了一大帮人赶过来,健步如飞。 而男厅那头也很快乌泱泱一片涌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衣衫还没穿整齐的二八少女,趴在丫头的怀里呜呜地哭。 而谢容钰站在厢房外,面向他们这边,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 “钰哥儿!你干了什么!” 谢老夫人认出少女正是她的侄孙女徐蓉,霎时捂住了嘴,然后哀嚎地走过去把她抱住了。 “我的蓉蓉呀!他把你怎么了?说出来,姑祖母给你作主!” 徐蓉哭哭啼啼:“我、我刚刚弄脏了裙子,在屋里换衣,门突然推开了,世子爷闯了进来……我没来得及掩住身子,嘤嘤嘤……” “什么?!”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双双眼睛直瞪瞪的,难以置信。 除了震惊以外,还有好一些人,则是满脸幸灾乐祸。 “谢世子不是从来不近女色吗?居然也会做这种事?” “怎么说也算自己的表妹,这么做也太禽兽了吧!” “上次是他妹子,这次又轮到他了么,啧啧啧……” 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陆钦锋终于明白这场烧尾宴的企图,刚要说话,被谢容钰一个眼神制止住。 王氏面色惨白如雪,摇头不信:“不会的,钰儿不会这么做!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她摇摇欲坠,柔弱的身子半压在谢琼絮身上。 谢琼絮蹙着眉,用帕子小心地抚着王氏的胸口,小声地安抚。 曹氏挥舞着帕子,心疼地哎呦哎呦两句,蝴蝶似的扑了上去。 “哎呀这可怎么办哪!我说钰哥儿,这里明明是女眷歇息的厢房,你跑这来干什么呀……你看看你看看,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都被你瞧了去了!” “是呀,这里明明是女眷休息的地方,谢世子怎么会在这?该不会……” 说话的人眼神变得暧昧且狐疑。 这种眼神随着话语的传播和神情的交递慢慢传播开,如蛛丝结网,丝丝攀罩住谢容钰。 有大胆的人说出了口:“该不会,是世子特意,去撞破的吧?徐小姐的衣服,也是特意让人弄脏的?” 徐蓉捂脸呜呜哭起来。 “太不是人了!” “这是把徐小姐的清誉给毁了呀!” “不会的!钰儿不是那样的人!” 王氏爱子心切,柔弱却大声地争辩,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话。 无论别人怎么说,谢容钰始终像旁观者一样,脸上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终于有个善解人意的夫人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罢了。大不了两个孩子凑一起,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么定下来,以徐小姐的身份,也当得起世子夫人。” “是是是!”曹氏笑眯眯地扶起徐蓉,“不哭了哦,你嫁进来,那就是亲上加亲,有老夫人护着你,看谁敢欺负你!” 徐蓉低头破涕为笑,俏脸浮起红晕,飞快地偷看了谢容钰一眼。 “都说够了吧?” 谢容钰终于开了口。 第113章 玉镯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谢二老爷甩袖,脸上满是失望,与恨铁不成钢。 “自然有话。” 谢容钰使了个眼色,长随谢绪一把抓住刚刚的小丫鬟,拎了出来。 “说!你以三小姐为借口,带世子爷来此,居心何在?谁指使的你?” 小丫鬟瑟瑟发抖,露出因为被冤枉而委屈的神情。 “奴婢冤枉!奴婢本想把世子爷带到后院,是世子爷一心往厢房走,奴婢只好挡在门前,被世子爷推开,撞开了门。” “徐小姐在里屋换衣,为何贴身女婢没有守在屋外?” 徐蓉的婢女立马跪下,指着一个黄衫婢女道:“奴婢闹肚子,实在支撑不住,是她支开了奴婢,说可以替奴婢守着的……打翻酒水弄脏我们小姐衣裙的人,也是她!” 黄衫婢女闻言跪下,一叠声地告罪磕头。 “老夫人,二老爷,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是受谢绪指使,故意弄脏徐小姐的衣服,再把徐小姐的贴身女婢给支走的!” 谢容钰语气平平:“我吩咐的?” 黄衫婢女怯怯点头。 “你们两个,都是东院的丫头?” 传话的小丫鬟跟黄衫婢女都点头。 “既如此,你们为何身上会有西院的东西?” 谢绪得到谢容钰指示,弯腰,从两个奴婢手腕上抹下两只玉镯。 淡黄色的玉料,水头不算好,玉色斑驳,细看竟是一对。 上月谢氏的老供奉进献了一批玉饰,雕琢设计十分巧妙,生动无比。 玉料不是太名贵,稀罕的是玉匠的手艺,单纯献上来给主子们看个趣。 这批玉饰东院一只没拿,全在西院手里,而眼下这两只,分明就是那批玉饰里的物件。 “一个三等丫鬟,一个二等丫鬟,月俸至多四两,平常负责外院的细杂活计,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二婶赏你们一人一只价值百两的玉镯?” 曹氏一惊,转而委屈道:“钰哥儿,你在说什么呀?蓉姐儿都答应好不追究了,你怎么可以为了推卸责任,把我也牵扯上了呢!” “这玉镯,又不止我有,谁知道她们是买了别人的,还是偷,还是抢了,反正我不知道!” “那就查。” 谢容钰一挥手,管大理寺少卿借了几个人:“把上月和这个月府里的账本和簿录拿来!” 曹氏瞪大了眼,怎么说着说着要查账了呢! “欸欸欸!查账干什么?现在是蓉姐儿清誉毁了,看什么账册?” 谢容钰微露讥笑:“二婶莫不是觉得,侄儿的清白不重要,不需要查清?” 曹氏一噎:“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老夫人骂道:“蓉姐儿受了这么大委屈,你非但不赔罪,竟然还顾左右而言他!” “二婶和老夫人缘何认定了是我所为?” 谢容钰扫过谢二老爷阴沉的脸色,道:“真相是,这个丫鬟借三妹妹的名义,引我到此,自己撞开了门,诸位被她与徐小姐的叫声引来,见到适才的一切。” “自始至终,我不曾迈进厢房一步,而诸位见到的徐小姐是什么样,我见到的就是什么样。 “这院中男子之多,若徐小姐认为这么多人都毁了你的清白,便自己挑一个愿意娶你的郎君,我敬谢不敏。” 徐蓉哭道:“你怎可如此颠倒黑白?” “我可以作证!” 谢容钰循声一望,看见男客中站出一个三十岁许、宽衣博带的男子,认出是御史台的范冲。 范冲一板一眼道:“谢世子来此的时候,我与文大人、连大人也在,看得一清二楚。” “谢世子先叩了门,门里没有回应,然后这个丫鬟就撞开门冲了进去,与徐小姐一起尖叫起来。只一眨眼的工夫,诸位就到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门开之前,谢世子就已经背过了身,我们也是,所以我们也没有玷辱徐小姐。” 他旁边两个人都点头承认。 “确是如此。” 陆钦锋啊了一声:“这么说,是徐小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咯?” 徐蓉脸涨得通红,一边辩解,一边求助地看向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大怒:“蓉姐儿是我看大的,好好的清白女儿家,知书达理,品行再好没有,绝不可能做出这么下贱的事!” “哦?”陆钦锋眉梢吊起来,“那您觉得,谢世子就有可能做咯?他也是您看大的呀,您难道不信他?” “哎呀,我都忘了,谢世子的亲祖母是金陵韩氏贵女,到底不是您的亲孙子。” 谢老夫人最听不得别人提金陵韩氏,登时暴怒:“放肆!” “老夫人,”范冲一脸苦大仇深,“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谢世子被污蔑乃我们亲眼所见,您难道信不过我们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的人可万万得罪不了。 谢二老爷忙出来赔笑:“大人明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范冲不听场面话,继续一板一眼道:“总之,这事不跟徐小姐有关,也一定跟这两个丫鬟有关,查清楚玉镯的来历,就什么都明白了。” “别别别!” 曹氏惊慌失措。 她的账本可有好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忙去看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的神色同样极其难看。 曹氏索性心一横,指着徐蓉大喊道: “蓉姐儿,你恋慕钰哥儿多年,钰哥儿却始终对你不假辞色,你怎可出此下策,逼迫钰哥儿呢! “我本看在亲戚的份上,念你是姑娘家,才替你遮掩一二,可事到如今,我怎么也不能替你瞒了!” 徐蓉大惊失色,不是说好了由她栽赃谢容钰,她们会替她善后,让她风风光光成为世子夫人吗? 第114章 查不查 “不,我没……” 徐蓉刚要反驳,却听谢老夫人也硬着声音道:“蓉姐儿,这两个丫鬟都是你特意安排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姑祖母……” 曹氏手下几个仆妇上前把徐蓉按住,把她嘴给堵上了。 谢老夫人假笑:“小辈不懂事,叫各位笑话了,回头老身会亲自教训她,现在还请诸位移步到厅堂,戏班子就要上台了。” 毕竟是老国公夫人,一品诰命,总要给她留面子。 大家刚要顺着台阶下来,范冲却钻起了牛角尖。 “玉镯还没有查清,再等等。” 曹氏怒极喊道:“范大人!这是我们的家事!” 范冲回嘴:“谢世子被冤枉了,那就是苦主,为苦主澄清冤屈,是我们御史台的职责所在。” 曹氏气得吐血,高门贵夫人的礼仪作态都端不住了。 “钰哥儿是清白的,大家已经知道了还要查什么查?范大人是家中没有女儿,不知道给人姑娘家留点颜面吗?” 范冲道:“姑娘儿郎有何不同?能做下这等事的人,自己都不要脸,为何还要给他脸面?” “我们御史台没有办一半就结案的规矩。” 谢老夫人脸色铁青,冷声道:“民不告,官不究,范大人当了这么多年官,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范冲拱手告罪:“老夫人说得是,是下官疏忽了。” 然后他转身面向谢容钰,问道:“谢世子,你可要告?” 谢容钰面无表情,点头:“告。” “那行了,”范冲一挥手,“查!” 谢老夫人气得仰倒。 曹氏和谢老夫人一个个败下阵来,三夫人孟氏本想缩脖子当乌龟,却被曹氏给推了出来。 收到婆母一记厉眼,孟氏咽了口口水,勉强笑道:“说来说去,都是家里的内务,就不叫各位看笑话了,大家随我去前厅看戏吧。” 范冲锁着眉头道:“刚刚听到声音,你们就不该带这么多人过来,搅闹现场;既然都来了,就都听完了事情始末再走。否则,事情若还有反转,离开的人听了一半就到外头说,这案便白办了。” 范冲把孟氏怼得讪讪。 账册和簿录很快送来,那批黄玉镯总共十七只,实在很好查,不是在谢老夫人那,就是在曹氏那。 最后查来查去,发现这一对镯子,是从曹氏手里出来的。 二房的庶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是我偷了母亲的东西,让人构陷大哥的,我……” 庶小姐还没说完,范冲就摆摆手:“不是你。” 他对账目敏感,把几份簿子一对比,一下就瞧出国公府这两三个月账目问题很大,有数笔数额巨大却不合理的支出。 而这么多的银钱,却是流到了曹家和徐家。 庶小姐一下子梗住,眼泪挂在眼皮上,要掉不掉的。 徐蓉挣脱束缚,推开身边的婆子,大声喊冤:“大人!世子爷!是二表婶逼我的!她让我构陷世子爷!我也是受她蒙骗了!其实,世子爷什么都没对我做!” 就算嫁不了谢容钰,她还得再另外选个好人家,名声不能这么毁了。 至于曹氏,她都这把年纪了,儿女也都大了,名声臭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谢老夫人和曹氏脸涨成了酱色,谢二老爷和谢容斐谢琼韫脸色也阴沉下来。 范冲自顾自说道:“以我多年办案的经验来看,谢世子是被觊觎上了,徐家贪图谢家富贵,跟谢二夫人合作,想把徐小姐赖给谢世子。” 谢老夫人脸红脖子粗:“一派胡言!” “我们徐家堂堂名门望族,自有风骨气节,会把这点富贵铜臭看在眼里?笑话!” 范冲坚持己见:“可账册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觉得自己不好跟后宅妇人争论太多,便转过身对谢容钰和谢二老爷道: “亲戚之间,偶尔帮衬是情理之中,但升米恩,斗米仇,切不可帮出了仇怨。贵府的中馈,建议换个人掌手。” 谢容钰道:“多谢大人提醒。” 谢二老爷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家丑不可外扬,无论闹得多大,还是得热热情情地把客人一个个送走。 范冲要走的时候,被谢容钰喊住了。 他转过身,没等谢容钰问出口,就道:“是寿王世子殿下叫我来的,让我暗中看顾谢世子。” 他从怀里抽出请柬,赫然就是陆钦锋给出去的那份。 陆钦锋恍然:“我那小朋友,是寿王世子的人!” 谢容钰终于有兴趣问了一句:“什么朋友?” “就是新科小状元,许澄宁!下次,让你也见一见。” 卢恩达,余泊晖,范冲,许澄宁…… 寿王府撒下的网,越来越大了。 现在,又盯上他们父子了吗? 谢容钰送走了宾客,关上门,请出谢老国公,开始清理门户。 曹氏掌中馈三月有余,与徐氏贪墨下的金额之巨,令人咋舌,谢老国公大怒。 谢容钰在谢老国公的支持下,雷厉风行地把公府上下撸了一遍,拔出了无数蠹虫恶奴,该发卖的发卖,该责罚的责罚,连对徐家和曹家都没有手软。 亲戚之间,非要他们把吃进去的财物吐出来,就闹得太难看了些。 所以谢容钰只是让人把以往徐曹两家送的屏风、珍贵瓷器等等封好,大张旗鼓地抬回去还给他们,说以往不知亲家之困,偏了些好东西,现在给送回来,亲戚一场,以后也别再送了。 不过,人情往来本质也是利益交换。所谓,钱货两讫,收东西办事,不收东西了,自然也就不帮忙办事了。 这话他没说,但,懂得都懂。 国公府的中馈自然而然地,从曹氏那,重新回到王氏手里。 谢二老爷面色沉沉在一旁看着,不管老母妻儿怎么哭嚎,他都阻止不了。 大哥在时他压制不了大哥,现在,他连谢容钰都压制不了了。 他又怎能任由他们踩着自己做大? 是时候,找寿王开诚布公地谈一回了。 可他还没等到面见寿王的机会,就先等到了弹劾寿王世子的奏章。 第115章 弹劾 “臣欲弹劾寿王世子南巡期间,以职务之便,滥杀无辜,致使庶人吕贾死于非命,其行径残忍无道,有损天家威严!” “吕氏一家,如今就跪在大理寺门口,乞求昭雪,若不严惩,难以平黎民之愤!” 嘉康帝先是露出讶色,而后又肃容,面色微沉地看向秦弗。 “秦弗,你有何话可说?” 秦弗面不改色,美玉般的脸上,仍是那股子隐隐的、仿佛敛于鞘中的刀芒。 他掷地有声:“皇上,容臣辩驳一二。” “臣杀之,确有此事,却非无故杀人。吕贾此人,乃穷凶极恶之徒,作恶多端,趁臣于其名下江月楼下榻之时,调戏臣随行的爱姬,故臣怒而杀之。” 爱姬? 什么爱姬? 秦弗什么时候有姬妾了? 别是为了逃避责罚,凭空编排出来的吧! 朝臣们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 闫御史大声道:“就算是为了姬妾,王世子这般做,未免过激了些!您大可将他抓捕下狱,按律处置,而不是滥用私刑!” “正因为要按律处置,所以臣也备了表章一封,向皇祖父陈情,特求圣上下令,严惩吕氏一族。” 闫御史据理力争:“吕贾已经伏诛,再要严惩,属实罚不当罪了罢!” “吕贾所犯之罪,远不止于此。” 秦弗自袖中拿出另一封奏折,与自己的一起交给海公公。 “这是扬州刺史所书奏折,请皇祖父过目。” 比起闫御史的歇斯底里,秦弗表现得极为从容,且有备而来。 嘉康帝从海公公手里接过奏章,苍老的双目逐渐睁大。 “那日案发后,扬州刺史于吕贾家宅中,挖出共一百一十九具尸骨,骨龄年岁至小为四岁,至大不过十八芳华,有男有女,最早的尸骨可追溯至十年以上,尸身无一不是布满凌虐痕迹。 “据查证,这些尸首中,至少半数以上来自黑市不法掳卖,吕宅获救的一干家奴口供言明,吕贾做大商行这些年,为谋厚利,欺行霸市,谋财不义。 “他以淫虐幼童少年为乐,以致有所求之人从各处掳掠良家儿女供其享乐,伤风败俗,为害一方。 “臣斩杀他,乃是一时激愤,如今却觉罪罚犹轻。如此丧尽天良之人,理当罪不容诛!” 嘉康帝已经怒不可遏,秦弗转向一旁的闫御史,言辞凿凿。 “闫御史不以辛苦劳作生产的民夫民妇为黎民,反以投机倒把、赚取民脂民膏的奸商恶贾为黎民,不以被迫骨肉分离的冤屈苦主为无辜,反以掠卖妇孺、纵情声色的害群之马为无辜。 “所谓民之喉舌,所谓言民之所不能言,御史便是如此担当职责的?” 闫御史冷汗津津,连忙跪地叩首:“臣一时失察,皇上开恩哪!” 嘉康帝怒极,龙案被拍得轰隆作响。 “查!大理寺,朕令你们彻查此事!涉案之人,一律从重论罪!” “是!” 嘉康帝从来是个爱护百姓的好皇上,秦弗虽然先斩后奏,不合法度,但也是惩奸除恶,自是全身而退,倒是参他的闫御史被革职查办了。 秦弗大获全胜,又恢复了原来的淡然。 想拉他下马,好歹让自己的人手脚干净些。 散朝以后,谢二老爷随一众官员走出金銮殿,心里不停想着的,却是寿王世子的姬妾一事。 寿王世子,什么时候有姬妾了? 是他自己找的,还是朝里的谁,向他进献的? 筹谋这么久的事,竟让人捷足先登了,谢二老爷心里十分不快,更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跟寿王落实到底。 寿王府。寿王也在问姬妾之事。 “你什么时候有姬妾了?” 秦弗语气平平道:“南巡路上遇到的,顺手收了。” “原来如此。” 寿王看了看长子,眉目英挺,身量颀长,虽然还有点少年的青嫩,却已经肩宽腰窄,初见魁梧之态,也是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他笑了笑:“一转眼,你都大了,已经能为为父分忧了。” “你从小最懂事,什么事都不用我跟你娘操心,为父公务繁忙,时常忽略了你,这是为父的不对。” “父王多虑了。” 寿王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力捏了捏。 “你总忙于公事,平常也该有人服侍你,为你解乏添趣,有喜欢的,尽可以纳进府里。等到了万寿节,为父再亲自替你求旨赐婚。” 秦弗语气平静。 “多谢父王。” 端阳郡主走到寿王的院子门口,被下人一脸为难地拦下了。 她看见了单左单右的身影,目光微微一闪。 “长兄也在?” 下人道:“是,世子正和王爷谈公事呢。” 端阳郡主冷艳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我在外面走走,一会儿来找父王和兄长。” 端阳郡主沿着两侧落英幽芬的小径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不远处两个丫鬟在闲语。 “……没想到,世子殿下不光政事上能干,对自己的姬妾还这么好,这叫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 “可不是嘛,爱姬爱姬,我一想到这两字从世子殿下嘴里说出来,就忍不住脸红心跳……” “嘻嘻嘻,你个小妮子捂脸个什么劲,没羞没臊的,殿下说的又不是你!” “我知道不是我,可就是听得耳朵发烫嘛——欸,你说,得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入得了世子殿下的眼呀?” “殿下举世无双,那美人,怎么说也得倾国倾城吧,不然,我可不依!” “嘻嘻嘻嘻嘻……” 两个婢女捂嘴娇笑起来。 “什么爱姬?” 端阳郡主突然出现,脸上的皮肉像被冻住了,僵直的眼里如有万丈寒冰。 “郡主!奴婢该死!” 两人连忙跪地请罪。 端阳郡主走近两步,高高地俯视着两个颤抖的身影,继续问: “说,什么爱姬?什么美人?” 两个奴婢惊惶不已地对视两眼,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照实说!” 她的声音,像冰天雪地里陡然劈出一道霹雳,劈出天崩地裂,两个奴婢吓得抖如筛糠。 “回、回郡主,是……是世子殿下南巡的时候,收用的一个姬妾,据说,世子对她……宠爱有加,有色胆包天的富商,调戏了她,世子大怒,把富商就地,斩、斩杀了……” 奴婢大喘着气说完,声音像临秋的蝉声,认命地低头等了许久,才听端阳郡主不辨喜怒的声音。 “人在哪儿?” “在、在卧龙别庄上好像。” 端阳郡主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婢女思兰担忧地看着她。 “备车,去卧龙别庄。” 第116章 爱姬 卧龙别庄在京郊,依山傍水,庄子里种了大片的花林果林,建于其中的宅屋构建奇特,妙趣横生。 “这么些够了吧?又是去皮又是去籽,再没见过比她还要难伺候的!” 粉衫婢女忿忿地把一盆切丁的果肉摆到银盘里,拌上碎冰,淋上蜂蜜和烂熟的红豆,一个冰碗便做得了。 绿衣婢女也满脸不悦。 “削个果子罢了,你都不知道她叫我做了什么!昨儿天气好,她说要在庄子里走一走,却嫌土太大脏了绣鞋,要人抬着她走。 “没有轿椅,只能拿圈椅替代。她又说,她是殿下的人,不能让臭男人近了身,所以我、小叶,和另外两个婆子,扛了她足足两个时辰!你瞧我这胳膊,现在都抬不起来!” 粉衫婢女大骂:“这个贱人!她有什么好了!殿下到现在都没来看过她,可见没那么喜欢她,我们干嘛要捧她的臭脚!” “谁叫世子殿下只有她一个侍妾呢,再不喜欢,也是半个主子,把我们这群猢狲,压得死死的!” 绿衣婢女一抬头,看见端阳郡主突然降临,连忙跪下。 “参见郡主!” 端阳郡主身边跟着婢女思兰,身后是数个人高马大的护卫。 “我兄长的侍妾如何?” “回郡主,仙奴姑娘为人大方,又……” “本郡主要听实话。” 思兰觑了觑端阳郡主神色,扬起下巴道:“郡主让你们说,你们就如实地说,好的坏的,都不许有一字欺瞒!” 两个婢女抿嘴对视一眼,开始絮絮叨叨地讲。 “开始两天,人还算老实,后来就越来越猖狂,对奴婢们百般刁难,吃的穿的用的,样样要好,稍有不如她的意,她就要使些阴招,叫奴婢们吃暗亏。” “她还四处宣扬,世子对她有多宠爱,多喜欢她伺候,奴婢……奴婢臊得都说不出口!” 端阳郡主嘴角微微一扯,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生气。 “人呢?带本郡主去找她。” 仙奴披着一袭水红色的薄纱坐在凉亭里,五个葱白般的细指伸展开,由丫鬟给她细细地涂蔻丹。 “弄个冰碗,怎么这么慢?” “就快了,姑娘且再等等。” 仙奴嘟着嘴抱怨了两句,看艳丽的蔻丹与华美的衣裳映衬在一处,十分相配,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如今的日子可真舒服啊。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能成为王世子的姬妾呢? 有吃有穿有住,还有奴婢伺候,换作以前的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唯一遗憾的是,他怎么还不来看她? 刚到京城,她就被马车送到了这里,到现在还没见到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路上也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他会喜欢她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带她回来了,而且,庄子上的奴仆都说,世子除了她,没有别的女人。 她嘴角翘了起来,团扇扑了两下,忽然看见卵石铺就的小径那头,一条人龙迤逦而来,为首的女子盛装如霞,盛气凌人。 眼见一群人走到了跟前,她好奇地问:“敢问姑娘是……” 思兰立身含笑:“这位是端阳郡主,寿王世子殿下的亲妹妹,郡主是特意来探望姑娘的。” 仙奴一听,欣喜若狂。 “原来是殿下的妹妹!仙奴失礼了!郡主,快请坐!” 她像个女主人一样,热情邀请端阳郡主坐下,并奉上了茶。 “一直听世子提起您,总算得见了,郡主风仪果然不同凡响!” 端阳郡主勾着极淡的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仙奴。 细白面皮,媚眼秋波,乌髻松松堕在一侧,轻薄的纱衣勾勒出丰胸细腰的线条。 果真有几分姿色。 她突然出声问:“我兄长,他很宠爱你?” 仙奴一愣,随即低头羞涩一笑。 “他是怎么宠爱你的?” 仙奴掩口而笑:“郡主,这如何好意思说嘛!” 端阳郡主保持着嘴角上扬的表情:“你说,我想听。” 仙奴轻咳了一声,看下人们走远了一点,拿帕子捂在嘴边,一脸甜蜜地道:“世子喜欢在夜里叫我给他服侍笔墨,写字写累了,就把我抱在腿上,小意温存……” “他碰过你哪儿?” 仙奴低头一笑:“我已是他的人,自然哪哪儿都碰过了。” “你喜欢吗?” “谁又会不喜欢世子呢?” 端阳郡主微微一笑:“看姑娘如此,本郡主很替你高兴,今日来,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脸上的笑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仙奴还没反应过来,撕拉一声,她身上一凉,衣衫已经被扯破。 她失声尖叫起来,端阳郡主的两个护卫却不管不顾,肆意在她身上撕扯。 “大胆!你们……放肆!我是世子殿下的人!” 端阳郡主勾起红唇。 “我打杀了哥哥一个美人,自然会再找十个比你还美的美人向哥哥赔罪,你说,你我之间,他会偏向你,还是我?” 仙奴脸色煞白,被扒光了往亭子外一推,跌倒在地。 “仙奴姑娘既然喜欢男人,本郡主就给你多带了几个男人。” 见仙奴目光惊恐地扫过她带来的十几名高大护卫,端阳郡主轻轻一笑,摇摇头;“不是他们。” “喏,你的来了。” 园子里突然冒出十来条黑黢黢的汉子,他们衣衫褴褛,脏臭得仿佛几十年没洗过澡,饿狼般盯着仙奴白花花的身子。 “好好伺候仙奴姑娘。” “不要!不要!我是寿王世子的人!啊——” 端阳郡主转身离开,身后很快传来了仙奴凄惨的尖叫声。 园子里花木葱茏,她立在那里,仰头闭上眼,脖颈拉长到极致,感受到轻微的风爱抚般从她的面庞拂过,又长又尖的指甲轻轻抵住了下巴。 冷艳的红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爱姬啊。” 第117章 王朝的希望 华丽的车驾轱辘辘驶过官道,远远扬起一阵尘雾,许澄宁越过竹门,认出是寿王府的马车,看这阵仗,大约是秦弗那个矜贵的庶妹端阳郡主。 许澄宁只见过端阳郡主一回,印象中是个冷若冰霜、目无下尘的女子,似乎比她生母还要讨寿王喜欢,与寿王之间,更像是寿王在讨好着她。 能做到谁也不用讨好却人人都喜欢,也是一种本事吧。 “所以,你现在在给寿王世子做事?”燕竹生问道。 许澄宁刚回京没两天就被秦弗带进王府,之后又随他下了一次江南,一直没来看望燕竹生。 现在终于得了空,便赶忙来他跟前孝敬了,顺道把跟随秦弗的事,说了说。 “嗯。” 许澄宁斟满一杯茶,奉给燕竹生。 “当时事态紧急,学生怕再被害,是以哪怕知道夺嫡之事不可沾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幸好,寿王世子乃贤哲,自有真知灼见,对我,也很是宽容。” 燕竹生吹了吹茶沫子,很浅地一笑。 “若无真才实干,又岂能扶得起寿王这个空心萝卜?” “先生也觉得寿王不堪大任么?” “圣上这几个儿子,都不怎么样。” 燕竹生说起大逆不道的话来那么云淡风轻,许澄宁都替他感到脖子凉飕飕的,总觉得他还有下半句没说出来: 圣上也不怎么样。 “寿王看起来尚可,只是因为他有个好儿子,再加上,他比宁王端王能装。” 野居之地,不怕忌讳。 许澄宁好奇地问:“先生,怎么看一个人装不装?您不妨教教我。” 燕竹生露出一脸看透一切的得色,许澄宁立刻明白他这是有很多话要说了,麻利地挪了挪毡垫,跪坐得更近。 “四个字,言行无二。评判一人的品性,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评判一人的能力,不是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他做成了什么。 “说的比做的多,是最低劣的伪装,轻易能让人看出来;真正厉害的,应该是由言到行,都让人无可指摘,无可挑剔。 “遇到这种人,你可要当心了。” “比如?” 燕竹生摆了四个空杯子,拿茶壶往里面每个倒一点。 “比方说,有个富人,向全天下人表明向善之心,要给所有穷苦孩童更好的生活,于是这些孩子,每天都能得到一颗糖。” 许澄宁明白了:“孩子们得到了甜头,可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燕竹生点头:“他没有做出任何实质的事,靠一点看似诱人实则只是小恩小惠便得了善名,本质上,还是一场求名得利的阴谋。” 许澄宁道:“可百姓自己是不是得了好处,他们心知肚明呀。” “他不需要骗过百姓,只需要骗过与他同一层位里的人,便够了。”燕竹生笑了笑,“毕竟,上面的人,从来都能控制下面的人怎么想。” “你知道,最通此道的人是谁吗?” 许澄宁没有说话,伸出一个手指,朝上面指了指,然后师徒俩心照不宣地挑了挑眉。 “先生是因为这样,才不愿入仕为官吗?” 燕竹生一个指节敲在她额头上,许澄宁轻轻痛呼,又被他捏了捏脸。 “木秀于林,风必折之,懂了吗?” 燕竹生收回手,倒是很坦然地说了:“为师若为官,眼里可容不得沙子,显贵还愿不愿意对我和颜悦色就是两说了。” 燕竹生是士族之后,现在之所以游离于朝野之外还能保持尊荣,便是因为儒林的推崇与仰慕。 有这样一重身份,将来无论如何更朝迭代,上位者为了安抚天下读书人都会照旧优待他。 可一旦燕竹生沾染了权势,稍微触动了哪一方的利益,即刻会被打成异党,谁也救不了他。 何况燕竹生不入仕则已,一旦入仕,只怕要把整个他看不入眼的朝野颠覆个遍,怎可能不得罪人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属于我的时代,便当了出头鸟,又能起什么作用?” 燕竹生用两个手指夹住许澄宁的鼻子,轻轻扭了扭。 “你以后,可万别学了那些迂腐的酸儒,动不动就触柱死谏。为国为民不计个人死生固然值得尊敬,但命诚可贵,用,要用在刀刃上,不能白死。” 许澄宁受教,点点头。 燕竹生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已择主,便好好辅佐寿王世子。秦氏王朝气数见微,外族合围,朝野纷争,子孙不肖,独寿王世子秦弗身上,还有王朝的希望。 “他若能立起来,或能再给秦氏江山续上百年荣光。” 许澄宁伏地叩拜:“学生明白了。” 六月二十八,吉,宜嫁娶。 高家小姐十里红妆,绕城三圈,最前面已经走完进了端王府,后面的还没出高家大门,据说嫁妆队前面跟后面撞了三次,磕磕绊绊才走完了全程。 端王世子接完亲后,留下了满街满城的大地红,厚得足可以铺成京城地皮那么大的毯子。 如此盛况,别说李茹,就是许澄宁也是头一回见识到。 “真气派啊,高家小姐真有钱!” 李茹感慨了一句,心里泛起了苦涩的酸意。 许澄宁跟她是假成亲,但李家拿不出一针一线当嫁妆是实打实的。 以前心大没觉得如何,现在对比一看,才知自己如蝼蚁一般,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许澄宁摸了摸她的头,缓缓道:“凡事皆有代价,欲得其好,必承其重。名门贵女拥有这一切,并非坐享其成,先祖的功德庇荫了后辈,她们乃名臣功臣之后,理应享有荣华富贵。” 李茹闷闷道:“南哥哥,我知道,我只是好羡慕。” 许澄宁安慰她:“等将来阿茹有了心上人要嫁,我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好不好?高家小姐那样的我给不了,但给你准备一间宅子和铺子还是可以的。” 李茹破颜而笑:“才不呢!南哥哥,你长得美,又聪明,又能干,以后肯定比我嫁得好,你给你自己攒着吧。我自己能挣钱了,以后,我的嫁妆自己挣。” 许澄宁哈哈笑,回眼望见货郎挑着担子经过门口,炒蚕豆的香味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因为端王世子娶妻,那些摆摊窜巷的商贩都被勒令停了几天生意,许澄宁馋了几天蚕豆终于等到了,当下就称了两包,让李茹拿去跟赖家的孩子一起吃。 忽然想到秦弗自幼规矩甚严,应该也没吃过这种小零嘴。 他对她那么好,许澄宁觉得礼尚往来是应该的,于是叫货郎又捆了几个油纸包,自己拎着往寿王府去了。 第118章 高婵 还没走到秦弗的听雪堂,就看见陈雨江捶着手在那来来回回地走。 许澄宁走过去问候了一声,顺便把一个油纸包塞给了他。 “陈老在这干什么?” “小澄宁!你来啦!” 陈雨江见到她,高兴得两眼放绿光。 “太好啦!你来得正好!我这正巧有个事,你帮我转达给殿下吧!” 许澄宁后退一步。 陈老话这么多的人,有事要禀报给殿下,他自己就上了,还需要人转达? 肯定没好事! 许澄宁捂住耳朵就跑:“我不听我不听,要说您自己去说!” “欸!喂!” 陈雨江气得叉腰,暗恨自己没有许澄宁机灵。 适才外面有人来报事,正好世子不在,他又闲得慌,就说可以代为转达。 那人听了热泪盈眶,立马告诉他:世子放在别院的姬妾死了。 并且,死相凄惨。 尸体在野林子里发现的,被野兽啃得白骨森森,脸都没了半边。 听说世子殿下很宠爱这个姬妾,昨儿刚去赴了端王世子的婚宴,正是抓心挠肺饱尝相思之苦的时候,今儿就听说爱妾死了。 那心里能不膈应? 可他刚意识到这差事棘手,传话的人就麻溜跑了,追都追不上,烫手山芋就这么落在他这个老头子手里。 可恨许澄宁这个小滑头,竟然不上当! 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去说。 于是他眼睁睁看许澄宁保持离自己一丈远,幽幽怨怨地进去了。 “死了?” 他不说,秦弗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假侍妾在别庄,好端端地怎么就死了? “下人说,那姑娘半夜起来乱跑,被野兽叼走了,找了两天,才在野林子里找到尸首。” “别院的看守要加强。”秦弗很平静地说道,“安葬了吧。” “哦——咦?” 陈雨江眨了眨眼,仔细地瞅秦弗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被秦弗冷淡地看了一眼,又缩了缩脖子,最后还是好奇战胜了恐惧,大着胆子问:“殿下,您不心疼啊?” 秦弗不耐地看他一眼:“滚。” “欸,欸,我、我出去喝酒去。” 陈雨江走了,秦弗才转头看许澄宁。 “你找孤有何事?” 许澄宁一直在旁边听,实在没料到,那个当初还鲜活得处处与她作对的漂亮姑娘,逃过了恶霸的魔爪,却死在了秦弗的别院里,那里本应该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才是。 听到秦弗问话,她回神,摇了摇头。 “没事,买了点零嘴,您许是没吃过,所以送来给您尝尝。” 秦弗微微一愣,看许澄宁把油纸包拆开,挑了一颗最饱满的豆子递过来。 “您试试看。” 秦弗看了一会儿,用二指从她指尖接过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 秦弗点点头:“当下酒菜不错。” 许澄宁道:“酒就别喝了,太误事,上回喝那么多很不舒服吧。” 说到上回的事,秦弗到现在都记不起后面断掉的那一段记忆,只记得醒来时异常空虚,好似怀里本应该被什么填满,却变得空空如也。 “上回,你可记得我们酒后发生过什么?” 许澄宁抬头疑惑:“我睡着了吧,能发生什么?” 她低头,边吃边说:“我酒品很好的,喝醉了只会睡觉,不会做别的事。” 秦弗想起那天她领口微开,还有她被吕贾逼迫的情景,心头莫名一堵。 “除了孤,你还跟谁喝醉过酒?” 许澄宁眨了眨眼,讷讷道:“还有燕先生。” 她一般不会在人前露这种破绽,跟燕先生那回她是第一次喝酒,一杯就倒,跟秦弗则是正好情绪上头,不小心没设防。 幸而他们两人都是不爱亲近人的,没有在她酒后与她有什么接触,也就一路瞒过来了。 “下次不许在别人面前喝醉。” “知道了。” 许澄宁应承得有点敷衍,抬头问:“殿下最近如何?” 她倒真像个来探望他的朋友,随性又真诚,秦弗本想教训她两句,又把话咽了回去。 “尚可。” 就是在外习惯了她在身边,可以随时跟她说说话,现在恢复到从前沉闷无聊的日子,能适应,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不然,你住进府里来?” 许澄宁错愕,随即摇头:“多谢殿下照拂我,可我想跟我娘子住一起。” 秦弗继续道:“你娘子也可以一起住进来。” 许澄宁还是拒绝:“她每天都要出摊做生意的。” 秦弗皱眉看着她:“为何要做生意?孤给你的,难道不够你养家?” 许澄宁解释道:“够的够的,只是人贵自立,尤其是女子,生来倚仗便比男子少,我不能把她养成金丝雀,只能乖乖等着人喂养,万一哪天我早死,或者成了负心郎,抛妻弃子,她要怎么活下去?” “早死?负心郎?”秦弗不由失笑,“你想得够多的。” “世间苦命女子不都是这样吗?没有谁能永远依靠谁,自强自立才是正道,现在我们俩不缺我娘子赚的几钱银子,以后却说不定,总不能坐吃山空。 “而且,待在家无所事事,她也不喜欢,索性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秦弗忽记起京中过去的传闻,说是有两家人联姻,刚开始好好的,后来女方家里父兄都被革职,家道中落,她在婆家日子就变得难过,处处被克扣吃穿,只能靠嫁妆打点日子。 嫁妆用完后,官家子女又拉不下脸去挣钱,最后生生在富庶豪门之中,饿成一把骨头,死了。 想到这,秦弗也觉得许澄宁说的有理了,便不再提让她进府住的事。 皇家新妇要入宫拜谢天恩,许澄宁正巧入宫,有幸看到了传说中的京门第一贵女,新晋的端王世子妃,高婵。 她一身正红金线牡丹团花拖地宫裙,乌黑的发堆起高高的云髻,再戴上繁复的九簪九钗流苏珍珠花冠,华丽得像九天下凡的神仙妃子。 高婵本身长得也极不错,凤眼,柳叶吊梢眉,细长鼻,樱桃小嘴,骨肉匀停,纤秾合度,修长而丰润,正是一眼便能看出的世家贵女体貌,气度雍容华贵。 端王世子是个文雅的长相,比秦弗要矮一些,干瘦一些,若是着淡色,必定是风度翩然的浊世佳公子,大红的艳色衣裳,他的气势却隐隐撑不起来。 夫妻二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顺王远远指着他们,兴奋说道:“你看,我皇侄和侄媳妇!” 顺王说完,高高扬手:“睦皇侄!侄媳妇!快来!” 端王世子夫妇闻声,对望一眼,然后款步而来。 “皇侄正要去给皇祖父请安,皇叔可要同去?” 顺王摆摆手,看着端王世子妃咧嘴一笑。 “侄媳妇,你这头冠真大,真好看!” 端王世子看向妻子目光宠溺:“婵儿用的,自然要最好的。” 高婵微微垂眸,用帕子掩了下唇,然后轻声啊了一声。 “我的鞋子脏了。” 端王世子低头一看,坠着珍珠的云头鞋不知何时沾了点土,嵌进了银丝绣线里,很不好看。 他刚要叫奴婢,高婵抬起手,长长的指甲指向许澄宁。 “你,给本世子妃擦干净。” 第119章 作诗 许澄宁愕然。 怎么又有她的事了? 端王世子对新婚妻子百依百顺,朝许澄宁微抬了抬下巴。 “没听见世子妃说的?还不动手?” 许澄宁抬眼,凝视着高婵的脸。 高婵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可能觉得不屑,施舍似地用高傲、轻蔑的下巴对着她,颈下一颗硕大的鸡血石,发出妖冶的红芒。 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她不是可以任人欺侮的小鹌鹑。 许澄宁把脸绷成小古板,锁着眉头,义正词严道:“在下不才,乃新科进士,功名在身,风骨不可摧,君子不事钗裙。” “何况男女有别,世子妃为人妇,草民为人夫,理应间隔一丈之外,不可轻慢礼节。鞋袜此等贴身之物,外男不宜沾手。世子妃所求之事,不可,不可。” 顺王头大如斗:“你在念什么呀?” “大胆!”端王世子喝道,“你竟敢抗命!” 许澄宁低头道:“端王世子殿下若非要在下做这等有辱斯文之事,在下宁可触柱求死,留得一身清白。” 她说着,就要往一边的红柱子撞去。 “啊啊啊啊!你要干什么呀!” 顺王及时地把她抱住了。 许澄宁埋在顺王怀里哇哇假哭,心里有点感动。 顺王啊,你终于着调了一回。 端王世子气得不轻。 今天要是许澄宁死了,传出去就是他逼迫进士给世子妃擦鞋逼死了人,到时他们端王一党就要触怒天下文人士林了! 许澄宁,你可真是好样的! 高婵也是满脸怒容,端王世子柔声安抚她:“婵儿不气,别跟奴才一般见识。” 端王世子又瞪了一眼,携着妻子走了。 许澄宁呜呜声戛然而止,偷眼看他们走远了,就扶着顺王站起来。 顺王道:“许澄宁,你身上好香哦。” “是吗?”许澄宁坦然道,“下回我把我用的皂角给您带一份进来。” “好耶!” 皇孙娶妻,郎才女貌,嘉康帝也十分高兴,临时起意要吃个家宴,把宫外的儿子儿媳、孙儿孙女都传进了宫里。 顺王在子辈孙辈都没有玩得来的,觉得家宴无趣,央着嘉康帝把许澄宁带上了。 许澄宁十分识趣地没有入座,安安静静地杵在顺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偷偷观察满殿的王爷王妃、公主驸马、皇孙皇孙女。 五位王爷按照序齿排座,端王居左侧之首,寿王居右侧之首,下首分别是安王、宁王,顺王再次于安王。 孙辈的亦按序齿排座,秦弗在对面,孤身一人坐在端王世子夫妇下首,许澄宁一斜眼就能看见。 除了端王世子新婚,孙辈里,只有端王长女和安王两个儿子已经成家,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满满当当地凑在一起,十分热闹。 许澄宁不由感慨,嘉康帝真是子孙满堂啊。 嘉康帝心情似乎不错:“睦儿也成亲了,再过不久,朕就能抱到重孙了!” 端王世子夫妇低头浅笑。 “婵儿年年进宫,是朕看着长大的,如今也终于成了一家人,睦儿,你可要好好待她。” 端王世子含笑应是:“孙儿谨记。” 端王妃笑道:“父皇放心,睦儿敢造次,臣媳头一个不依,好容易娶来的儿媳妇,可不得护紧了这颗珍珠宝贝儿!” 端王笑了两声,忽然道:“说起来,弗儿隗儿比睦儿小不了多少,也到成婚的年纪了。父皇心急抱重孙子,不如给他们兄弟一并赐婚。” 嘉康帝笑道:“你说的有理。” 寿王和宁王脸上都是一僵。 嘉康帝面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不一定愿意他们与世家联姻,让他作主婚事,对他们太不利了。 许澄宁看见寿王不动声色地朝秦弗递去一个眼色,不知是想让他做什么,许澄宁思忖片刻,悄悄对顺王道:“王爷,您是长辈,不应该您先成婚吗?” 顺王一听,立马来劲了,举起双手大声道:“我我我!为什么不给我赐婚!父皇!儿臣是叔叔,他们是侄儿,要赐婚也得儿臣先!” 寿王暗松了口气,幸好有顺王捣乱,不然都不好搪塞过去。 嘉康帝道:“给你赐婚?你想娶谁?” “我想娶柳祭酒家的二小姐!” 顺王嗒嗒嗒跑到嘉康帝身边抱住了他的胳膊:“父皇,您给儿臣赐婚吧!儿臣把她娶回来,再给您生七八个孙子孙女!” 嘉康帝觉得荒唐无比:“你不爱读书,却想娶柳祭酒的女儿?” 那可是常年随父出入国子监的女才子,饱读诗书,见多了青年才俊,能看上他这个混世魔王? 但顺王对自己的斤两毫不自知,理所当然道:“书是书,姑娘是姑娘,我不爱读书爱姑娘,有什么不对?” 大家都笑了,嘉康帝笑骂了他几句,把他撵回坐席里去。 “转眼间,你们都大了,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子又娶妻,时间过得真是太快啦。” 嘉康帝眉目慈祥。 “想当年,你们都还是孩子,一家人常常坐在一处,吟诗作对,作得好的,赏赐文房四宝,作得不好的,罚抄书,小打小闹,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寿王道:“父皇何出此言,孩儿们都在此,您想看孩儿们写诗,孩儿们这就可以写来。” 嘉康帝开怀笑了两声:“好!海盛,去御书房,把龙案上的画轴拿来。” “你们就以此画为题,作一首诗,作得好的,朕有重赏!” 海公公亲自取了画来,依嘉康帝所言,展开了画轴。 画的是鸟瞰京都图,用苍劲雄浑的笔墨铺绘了一幅盛京山河景,气势磅礴,团团的云雾描绘的仿佛是胸中那股君临天下的气魄,观者无不由心生出万丈豪迈之情。 许澄宁看着那张图,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整座皇城的方位,最终确定,这幅画的视角,是玉龙阙,只有帝王才可以登上的地方。 嘉康帝此举,是想试探几个儿子的野心了? 许澄宁的心怦怦跳,身侧的手紧张地攥了起来。 她悄悄去看秦弗,秦弗正坐得笔直,提笔蘸墨,落笔那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眼直直看过来。 两道视线交汇那一刹那,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澄宁心里莫名安定了下来。 第120章 试药 一刻钟的工夫,所有人都写完了。 海公公一个个收起来,交给嘉康帝。 嘉康帝面容和煦地一张张看过,点出几个文采斐然的小辈的诗作赞不绝口,眼皮下冷淡的目光却落在了端王、寿王、宁王的纸张上。 端王,一如既往的平庸而不自知。 宁王,一如既往的志大才疏。 寿王…… 本是最霸气的寿王,却一改往日威风,将诗作的重点放在歌颂嘉康帝治国有道、海晏河清上,字里行间皆是满满的崇拜与仰慕。 三个儿子里,属这个心思最缜密。 嘉康帝不露形色,把秦弗那一张拿到最上面。 秦弗所写,是另一种新颖的角度,不写帝王将相,不写黎民苍生,只借用沧海桑田的典故,描绘了远处的山河壮丽,与近处的楼阁林立,点出世事无常、惜取眼前的道理。 嗯…… 居然很务实? 不过他这个孙子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精准到位,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务实的。 野心肯定有,但不至于大到想越过他这个皇祖父来。 恰跟他的父亲有点彼此牵制。 许澄宁看阴阴晴晴在嘉康帝苍老的眉目下一闪而过,不知他是否打算大做文章,正想着,突然见嘉康帝的手往心口一揪,整个人痛苦地往后倒去。 “父皇!” “皇祖父!” 嘉康帝像被抽干了血,脸刷的一下变得纸似的苍白,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海公公尖声大喊:“传太医!” 端王与寿王合力,将嘉康帝扶到后殿。 嘉康帝躺在床榻上,面色灰白,像被抽走了寿元,行将就木。 顺王拉着许澄宁哇哇地哭。 “父皇怎么了?怎么突然生病了?不会很重吧?为什么脸那么白呀?” 他哭得稀里哗啦,许澄宁只能摸着他的头小小声声地安慰。 几个王爷喂水的喂水,拍背的拍背,脸上莫不是担忧惆怅,但心里却是另一派光景。 万一嘉康帝现在就驾崩,他们该怎么迅速控制内廷,抢先拿到继位诏书?又该怎么应对宫外的一干势力党羽? 太医给嘉康帝针灸了半晌,他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半眯着眼躺着,眼珠子在垂老的眼皮子底下来回瞅自己几个儿子。 海公公捧了托盘过来,上面一金碗,一黑檀木锦盒,金碗里是一汪黑色的汤药,锦盒里是一颗红色的丹丸。 嘉康帝看着药奉到自己跟前,忽然道:“朕此药,调配困难,药性多一分伤身,少一分害体,每次服用,都得有一身强体壮之人亲身试药。 “你们,有谁,愿意为朕试药?” 寝殿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一个个的,像被点了穴一样,动都没敢动一下。 嘉康帝扫过一张张面孔,他年已老,耳目昏聩多年,此刻却顿觉耳聪目明。 他能看到他的儿孙们额角冒出细小的汗珠,能看到他们僵硬的手脚有轻微的颤抖,步摇流苏晃眼撞击刺目刺耳,这一切都在他跟前无限放大了。 “身体康健之人服用了,体内如有烈火灼烧,五脏六腑有暴血偾张之感,才说明药有成效。 “有谁,愿意,为朕试药?” 他病了,说话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却像千钧之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王率先顶不住帝王的威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安王妃和他两个儿子儿媳也跪了下来。 “儿臣、儿臣非不愿为父皇尽孝,只是,儿臣身体并不康健,怕试错了药效,害了父皇啊!” 安王是酒色之徒,府上姬妾成群,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了,他的儿子随了他,脚步虚浮、双目臃肿无神,一看就是内里空空的虚架子。 是以,安王这番话也不算推脱。 嘉康帝看向端王。 端王冷汗淋漓,合抱的手不停地剧烈颤抖。 “儿臣、儿臣……” 他想说他也身体不好,可往年冬狩,他为了争第一,都是大展身手,父皇肯定不会相信他正好就生病了。 端王世子看着父王这样,忧心地抿起了嘴。 他刚新婚,还没有孩子,当然没有让他试药的道理,他救不了父王。 “儿臣愿为父皇试药,只是、只是……” 高婵突然开口道:“皇祖父明鉴,父王前些天伤寒,这几日都在吃药,孙媳进宫前父王刚吃了一碗,半日未过,药效仍在,只怕试药也是试不准的。” “对,就是这样!” 端王大喜,对高婵这个儿媳更加满意。 “嗯。” 嘉康帝不置可否,下一个看的是宁王。 宁王面如土色,艰难地合手作揖。 “父皇抱恙,儿臣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恨儿臣早年身子弱,养成了药罐子,现在身子虽然好了,却对大多数药物反应与常人不同,儿臣……也不适合试药。” 嘉康帝点点头,看向寿王。 寿王手心汗津津的,刚要说话,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 “孙儿愿为皇祖父试药!” 秦弗的声音宛若金石落地,铿锵有力。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脸上有错愕,有狂喜,也有纠结。 “不!” 寿王妃提摆跪地:“父皇,臣媳身子亦康健,无灾无病,愿为父皇试药。臣媳一介女流,便是病了也无碍国事,还是让臣媳来吧!” “母妃!” 寿王妃以头抢地:“求父皇成全!” 嘉康帝看看寿王妃,看看秦弗,道:“弗儿怎么说?” 许澄宁抿嘴。 试药本就是针对几个儿子来的,嘉康帝又怎会让寿王妃碍了自己的事? 此时退就是进,不顺了嘉康帝的意思,只怕难以善了。 秦弗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抱掌道:“我朝以孝治天下,母妃为皇祖父尽孝,孙儿也要为皇祖父与母妃尽孝,断无让母亲挡在前面之理。皇祖父,让孙儿来吧。” 嘉康帝定定地看了秦弗许久,最后露出一丝笑。 “弗儿有心了。” “不!弗儿,不要!” 寿王妃紧紧拉住秦弗的手,不停摇头。 “母妃,孩儿不会有事。” 秦弗给了寿王妃一个安抚的眼神,看海公公把药呈到跟前,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一碗黑色的汤药,和红色的丹丸。 秦弗谁也没看,倒是瞥了一眼担忧的许澄宁,然后捏起红丸送进了嘴里。 红丸有鸟蛋那么大,吞咽起来并不容易,他借助汤药,勉强顺了下去。 甫一下肚,便有一股浓烈的炙热从丹田的位置四散开来,大火燎原一般,烧遍五脏六腑,一股宛若碎刀割肉的热流涌上喉头。 噗的一声,他吐了一口血。 “弗儿!” 寿王妃大叫,含泪抱住了他。 秦弗摇头,制止住寿王妃,看着嘉康帝,腰背挺得笔直。 “皇祖父,药效,正好。” 第121章 和尚 因为帝王生疾,宫宴草草结束了。 宁王自告奋勇留下来侍疾,寿王寿王妃则带着试药伤身的秦弗,急忙出宫了。 许澄宁有些忧心秦弗会不会中了剧毒,一整个下午心事重重,终于熬到出宫,她步履匆忙,没留意到迎面而来的人,被撞了个趔趄。 “阿弥陀佛。” 撞到的人是个和尚,披着袈裟,手握佛珠,神情庄重肃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沙弥。 他们打了个佛号,便离去了。 许澄宁久久回望,一直没动。 领她出宫的小狗儿叫了一声。 “许公子,你怎么啦?不急着出宫啦?” 许澄宁扭过头问:“刚刚的僧人是……” “噢!那是静安寺的慧乘大师!陛下喜欢听他讲经,为民祈福,所以经常召大师进宫。” 许澄宁摇摇头。 那可不是个和尚。 样子做得再足,也不是真的。 极品小叶紫檀佛珠,谁拿到都会爱不释手,而在一个日日捻摩佛珠的和尚手里居然还是簇新没有包浆的。 方丈日日握着佛珠,在食指第一指节的位置,和大拇指指腹理应有很厚的茧子才对,而这个人却是虎口一圈茧子,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的指腹呈现出跟其他手指不一样的颜色。 刚刚她撞到他身上的时候,分明闻到,那人身上不是和尚惯有的香火味,反而更像她小时候见过的游方术士身上那股味。 “许公子?” 许澄宁回过头,道:“走吧。” 出宫后,她径直去了寿王府。 王府里的主子全都集中到了听雪堂,许澄宁没进屋,只听到里面传来寿王妃呜呜的哭声。 她心里一揪,找到单左和单右。 “殿下怎么样了?” 单左递给她一块脏污的碎布,许澄宁认出是秦弗的袍袖,黑色的,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有一滩污渍,还有一粒形状歪扭的褐色丹丸。 许澄宁接过去闻了闻,愕然出声:“朱砂?” 单左点头,低声道:“殿下吐出了一些,但毕竟进了肚,有一部分毒性还是化开了。” 单右道:“不必担心,钟白仞能治,现在卖惨就是掩人耳目而已。” 许澄宁点点头。 她困惑的是,嘉康帝的丹丸里怎么会有朱砂?剂量还不小,这种东西吃下去,不坏了身子才怪。 嘉康帝自己不会真的吃这种药吧? “太医!弗儿究竟怎样了?” 秦弗脸色苍白如纸,像有把槌子从胸腔里面不停咚咚地敲打一样,剧烈地震动、咳嗽。 寿王妃拿帕子擦拭他嘴角的血迹,心痛如绞。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 曾经,她也与寿王有过一段甜蜜绸缪的岁月,可是色未衰,爱已弛,她才有了身孕,寿王便情意不再。 世人眼中,她与寿王伉俪情深,这桩婚事光鲜而体面,可个中酸苦,只有她知道。 寿王待她无情,娘家也只会一味叫她顺从,不要得罪了寿王,她从来无依无靠,始终是一个人在维持这段惨淡的婚姻。 若说曾经,她还天真地奢望寿王回头,活到这个岁数,她早已不奢求寿王的情爱恩义,是儿子,支撑她活到了现在。 她多好的儿子啊! 从小就孝顺、懂事,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健步如飞。 他会调皮地爬树,挂在树上晃晃悠悠;会下了学,捧着书本,一句一句念给她听;还会在她伤心难过又极力掩饰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心情,然后偷偷地往寿王的衣服里撒瘙痒粉。 后来他大了,越来越聪明能干,强大到已经不再需要小时候那些恶作剧,就能让她无忧无虑,让寿王还给她身为王妃该有的所有体面。 他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出色的孩子,凭什么被这般对待? 寿王妃甚至恨上了嘉康帝和寿王。 “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孬种!” 寿王妃发疯般地扑打寿王。 “你为什么不试药?为什么不是你试药?!为什么?!” 寿王被一通乱打,亦是怒上心头。 “够了!” “我没够!” 寿王妃红着眼睛,簌簌地掉泪。 “我真恨不得人事不省的是你!” 寿王暴怒:“你大胆!” 闵侧妃看得窃喜不已。 世子完了,王妃也得罪了王爷,她还愁秦罕当不成世子,自己扶不了正吗? 她用袖口捂了捂口鼻,泫然欲泣地走过去,哭道:“王妃娘娘,您怎能如此说王爷?他是我们的天,您怎能这么诅咒他呢?” “闭嘴!” 寿王妃恨恨地掴了她一耳光,这一巴掌她用足了劲,把闵侧妃打得跌倒在地,泪汪汪地捂着脸。 “你放肆!” 寿王扬起了手,正要打下,许澄宁跟单左单右一起冲了进来,挡在了寿王妃跟前。 “王爷息怒,王妃娘娘关心则乱,一时口不择言,行为过激了些。世子乃您一手教出来的英杰,能力超凡,才干过人,王爷恩慈,定也不忍世子受此病痛之苦。而王妃的慈母心肠,与您是一样的,望王爷宽恕则个。 “当务之急,是为世子缓解病情,王爷王妃有什么误会,待世子醒了,再说清楚可好?” 寿王听她这么说,也冷静了下来。 说得没错,秦弗是他的左膀右臂,用得到的地方太多,他若没了,他又要耗费多少年心血,才能培养出一个像秦弗一样的得力助手,而他等不了那么久。 秦弗不能有事,王妃,也得继续供着。 单左单右是武职,笨嘴拙舌,只负责武力,一左一右伸出手把王妃挡在身后,看许澄宁舌灿莲花,有理有据、条分缕析地,把寿王一腔怒焰浇灭了。 寿王摆摆手:“太医,快给世子诊治!” 闵侧妃倒在地上半天也没等到寿王扶她,只能忍着气,被亲子淮康郡王扶起来了。 太医诊治要安静,寿王妃只能让出来床边的位置,泪眼汪汪地站在床前看,拽住许澄宁的手,捏得紧紧的。 她不敢吵到太医,只是不停地喃喃。 “他什么时候能醒?为什么还不醒?” 许澄宁手被捏得生疼,暗暗在心里说,那得看世子愿意了。 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滚了几次,她都看见了。 第122章 指挥使救命 几个太医轮着看,看诊了许久,又是扎针,又是喂药,反反复复,进进出出。 在最后一位太医大展身手之后,秦弗眉心一皱,终于睁开了眼。 “弗儿!” 寿王妃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 “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哪里疼啊?别忍着,都跟娘说。” “母妃,我没事。” 秦弗虚弱地说了一句,太医又来诊脉,最后很确定地说道:“世子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多行温补。” 寿王世子脱险的消息传进宫里,宫里很快下达了旨意,寿王世子试药有功,赏赐人参雪蟾冬虫夏草等稀贵药材和珍宝器玩无数,念及世子身子抱恙,准许他休沐,直至养好身子再担任公务。 明眼人都看出来,嘉康帝是要冷一冷寿王父子了。 送走传旨的太监,许澄宁听到寿王妃低声骂了句脏话。 秦弗要养病,虚弱地说西山清静,想去西山别院住一段时间。 寿王妃立马道:“母妃跟你一起去。” 秦弗道:“母妃,我无事,姑祖母大寿在即,您如何能这时候离开?” 寿王妃含泪道:“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秦弗仍是摇头:“天色已晚,母妃回去休息吧,我与父王有话要说——许澄宁,你送王妃回去。” 寿王妃依依不舍,但也知道公事为重,一步三回头地被许澄宁扶了出去。 “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铡刀底下走路似的,我日日担惊受怕,就怕哪一天刀掉下来……他又什么也不跟我说,自从大了,嘴一天比一天严实,我想帮都不知道怎么帮他……” 寿王妃不停地碎碎念,似乎有点魔怔。 许澄宁轻声安抚道:“王妃多虑了,您能为世子坐镇后方,维系府中上下府内府外的人情安稳,已经帮世子大忙了。” “掌权者,就如执棋人,如何点兵如何布将,何时进何时退,都有一番谋算在心里,王妃只消相信世子,尽分内之事便够了。” 寿王妃叹息:“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我这心里,就是放不下。小时候多乖啊,我让他吃他就得吃,让他多穿一件他就得多穿一件。现在整天见不到人,是不是累垮了身子我都不知道。” 许澄宁只能告诉她,世子知晓利害,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然后在心里埋怨秦弗,自己的娘不安慰,推给她做什么?自己乖乖巧巧叫一声娘,撒一下娇能搞定的事,非得她说破了嘴皮子来劝。 寿王妃也抱怨:“他不让我插手也就算了,怎么还不成亲呢?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每天跟我说说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不就安心了吗?” 许澄宁道:“王妃娘娘,缘分之事强求不得,更急不得,您也希望世子能找到一个好妻子吧?姻缘之事,必得思虑周全,方可结合。” 寿王妃想到了自己的婚姻,她与寿王,不就是在两相无知的情况下成的亲吗? 成亲后慢慢就相看两厌,要不是有孩子,她余生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她可不想儿子步她后尘,闹一个婚事不顺的下场。 这么想着,那颗躁动的催婚的心就冷却下来。 寿王妃看看许澄宁,道:“你年纪不大,懂得倒挺多。” “王妃过奖了。” “你这么小就成亲,娶的是哪家姑娘?” “内子与草民,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呀,这个好,知根知底的……” …… 折腾了一天,许澄宁出府的时候,已经宵禁,大街上空荡荡黑漆漆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耸耸肩,没有抄小路,而是走大道回去,走出两条街,转过一个街角,突然顿住了脚步。 宽阔无人的街道上,前方数十黑衣人列成一排挎刀而立,面向着她,白刃映着月光,晃出令人战栗的寒芒。 不是没被暗杀过,但派几十个人,是不是有点太瞧得起她了? 暗中保护她的两名护卫跳了出来,挡在她跟前。 原本有三人,少了一人,看来是去王府报信了。 但对方显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立马五六个飞檐走壁,窜上屋顶去追报信的人,剩余的人包抄过来。 人太多了。 许澄宁道:“你们一人带着我,一路往城卫所去求援。” 护卫点头,一人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跃去,却有大部分的黑衣往他们这边涌来,前后夹攻。 护卫举刀对敌,与黑衣人杀得昏天暗地,可一边要护着她,以寡敌众,很快就挂了彩。 许澄宁也被刀锋扫到,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刺疼无比。 许澄宁无暇顾及伤口,眼见黑衣人攻势愈猛,保护她的护卫渐渐招架不住,一个错身,一把利刃便刺进了他的侧腰,扑哧一声,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那一边打斗之中,一道红色的光芒倏地向上升起,嘭地在暗夜里炸开一朵刺目的红焰。 黑衣人领头见状,大挥手:“速战速决!” 许澄宁隐约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只见有一人一马出现在街头昏暗的光里,从影子看帽子的样式,很像陆副指挥使戴的那种。 搏一把。 她大喊:“陆副指挥使救命!” 那人似乎听到了,调转马头,纵马而来。 借着马快跑的冲力,他矫健的身姿一跃而起,在墙瓦之上点了几处,很快冲进黑衣人堆里,长剑飞舞,力压群雄,黑衣人猛烈的攻势便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剑下被轻松化解。 “尔等何人?受谁指使行此刺杀之事?” 他字正腔圆,铿然有力。 许澄宁听出不是陆副指挥使的声音,大声道:“大人救命!” 她不敢轻易表露身份,怕对方有所耳闻她追随寿王世子,不想掺和党派之争反而不救了。 黑衣人还想再打,路那头传来滚滚的马蹄声,城卫所的人到了。 他们闻风慌忙撤退,很快被巡城卫兵包抄,拿下了。 许澄宁扶着重伤的护卫走到救命恩人面前,真诚致谢。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夜色黑,谢容钰看不清她长相,只听见声音稚嫩,雌雄莫辨。 手下的人跑过来说,黑衣人都咬破了嘴里的毒囊,自尽了,只活下来两个。 谢容钰挥手:“带回城卫所。” 又指了指许澄宁:“他们也一样。” 说完他纵马先行。 许澄宁被带回了城卫所,向卫兵讨了伤药和绷带,让两个伤势较轻的护卫上药,她自己先给重伤的护卫止血裹伤。 “许澄宁?”陆钦锋惊讶地看到她,“你怎么在这?” 许澄宁解释了一下:“多亏你们大人救了我们。” “谢容钰啊,”陆钦锋道,“我去找他,回头问出了幕后黑手,我替你算账。” 他刚要往谢容钰的值房走,迎面就撞上了他。 “平远,多谢你救了我的小朋友啊。” “小朋友?”谢容钰微微挑眉。 “新科小状元啊,许澄宁,我跟你说过的,喏,他就是。” 谢容钰循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的那一刻,人瞬间凝固了。 第123章 一切都明白了 陆钦锋犹未察觉他的异样,还在自顾自地问:“看,长得可爱吧?人又聪明,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弟弟妹妹,你觉得呢?” 他把手搭在谢容钰的肩膀上,忽觉僵硬,扭头看见谢容钰脸上无比震惊的神色,皱眉:“平远,怎么了?” “你刚刚说,”谢容钰声音干涩,“她叫什么?” “许澄宁啊,”陆钦锋觉得他不对劲,“今年的进士科状元你没听说么?长安府,许澄宁。” “姓许……” 谢容钰好似没有听到陆钦锋的话,一个箭步蹿到许澄宁面前。 许澄宁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子,终于看清了他。 面如冠玉,身量却颀长魁梧,周身铁一般的阳刚气势,极其俊美而英气。 怪不得刚刚以一敌众,也能压倒性的胜利,一看就是武将的人材。 她站起来,拱手,深深地弯下腰。 “多谢谢指挥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谢容钰看她的头,低低地朝自己垂了下去,指尖发冷,如鲠在喉。 陆钦锋走过来把她拉起,笑道:“用不着这么客气,巡卫皇城,本就是我们职责所在。倒是你,小小年纪,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不乖哦。” 许澄宁浅笑,白嫩的脸上,恍若徐徐绽开了一朵桃花,清眸婉转,唇不点而红,煞是好看。 谢容钰心里像被轻轻击中,脑海里恍然浮现幼时光景。 是母亲产后虚弱地躺在床上,而他跪坐在柔软的被子上,轻手轻脚地抱着软软的幼妹给她看。 他点点妹妹的鼻子,又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阿娘你看,妹妹的鼻子跟我一样挺。” 王氏笑道:“是呀,都随了你们爹了。” 他低头又端详了妹一会儿,笑道:“但妹妹的鼻头像阿娘。” “妹妹漂亮吗?” “漂亮,”他抱着妹妹轻轻地摇晃,“我妹妹比二弟的妹妹漂亮多啦!” 怀里的妹妹吧嗒着小嘴,慢慢举起嫩嫩的小手。 他低下脸去,嫩芽儿似的手指便点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心里欢喜,与妹妹贴了贴额头,两个孩子一起咯咯地笑。 王氏在一旁也柔柔地笑了。 母亲的笑容像水里的映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旋转、模糊起来,慢慢变成了怀里婴儿的笑,渐渐地,又变成面前小公子唇红齿白的脸。 “你,姓许?长安府胥县人?” 他听见自己问。 许澄宁觉得他态度似乎有点奇怪,但还是道:“回大人,正是。”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所有往日不得解的困惑、疑团,全都在这一刻,解开了。 他定定站了许久,忽然皱眉:“你受伤了?” 许澄宁侧脸有线一样细小的一道浅口,是刀风刮到的,出了点血,并不严重,倒是胳膊上那一刀有点深,流了很多血,袖子都染红了。 “是护卫的血。” 谢容钰立马喊人,去值房把他的金疮药拿来。 本来冷冷淡淡公事公办的人,怎么突然热心起来了? 许澄宁有些受宠若惊。 “你为何会被人追杀?”谢容钰问。 要不是他今晚正好路过那个街口,她可能就此丧命了。 一想到这,他竟控制不住微微发抖。 许澄宁刚要答,单右突然带人进门了。 “许澄宁是从王府里出去的,我们世子殿下有权问责,特派我来看看。” 单右说着,转过头看着许澄宁,用口型问道:“你没事吧?” 许澄宁摇头。 单右又道:“贼人伤了我们王府的护卫,世子殿下很不高兴,要求个真相,劳烦谢世子把人犯交给我,我带回去审问。” 原来,这几个护卫是寿王府的。杀身之祸,也是由寿王府而起。 她与寿王府究竟牵绊多深? 谢容钰冷声道:“进了城卫所,就没有把人交出去的道理。殿下有心知道,待我查明之后,自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单右见他态度如此,心里很不满,殿下可帮过他,谢世子就是这么对自己恩人的? 他还想争取,被许澄宁拉住了。 许澄宁冲他摇了摇头。 秦弗马上要去西山,韬光养晦,不宜再纠缠这些事。杀她的人,无非就那么几家,查不查其实无所谓。 谢容钰低头看着她拉着单右胳膊的小白手,胸口起伏,神色晦暗不明。 单右听了许澄宁的话,让人把受伤的护卫带回去,要亲自送许澄宁回家。 谢容钰忽然道:“我送她回去。” 单右忍无可忍,骂道:“谢世子怎么什么都要抢?许澄宁是寿王府的座上宾,犯不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好了,别吵啦,快带我回去。” 临走前,许澄宁转身又对谢容钰道了一次谢。 单右在旁边叽叽喳喳:“本来就是他们城卫所的职责,不用谢,就算没有他,晚个一息的工夫我也到了……” 谢容钰站在城卫所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陆钦锋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肩上。 “你今晚怎么了?失魂落魄的,从没见过你这样。” 谢容钰转过身往里走,身后带起一阵风。 “替我告假,我去一趟长安府,牢里的刺客交给你看管,留着命,严刑逼供,谁来都不许给。” “欸!喂!长安府那么远,你去那做什么?” 第124章 毒伤 因为受伤,许澄宁往宫里告了几天假,待在家里养伤。 伤口细长一道,呈纵向划在小臂上,养了几天,已经结了痂,里面的肉呈淡淡的粉色。 她不是个容易留疤的体质,像这样的伤,等痂掉了,就基本瞧不见了。 李茹小心翼翼地把药涂上去,心疼问道:“疼吗?” “好多了,没那么疼,但痒得很。”许澄宁吹了吹伤口,“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写字画画无碍。” 涂完了药,她叫李茹早点休息,自己去侧间的小床上睡。 因为手上有伤,这几日她都跟李茹分开睡。 四更天时分,她睡得正熟时,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前几天刚经历过刺杀,她一下子惊醒了。 “谁?” 她心里警惕,点亮油灯,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小心翼翼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没有烛火,外面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刚要把门关上,忽然一只大手横出,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呜呜叫了两声,听见身后的人在耳边道: “别叫,是孤。” 她鼻间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脸上也黏黏糊糊的。 “殿下?” “嗯。” 秦弗垂下手,沉重的身体压了下来,许澄宁没扛住,两人一歪倒,嘭的一声,撞到了门板上。 “南哥哥,怎么了?” 李茹醒了,许澄宁小声道:“没事。” 说着,她架着秦弗的臂膀,勉力把他扶进了屋。 李茹陡然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人,许澄宁还被糊了一脸血,当下惊了一大跳。 许澄宁把他扶到侧间的床上,才对李茹道:“阿茹,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要对外说,知道吗?” 李茹讷讷点头。 许澄宁自己也受了伤,家里刚好有伤药和包扎用的细布,便把东西拿了出来。 侧间与卧房其实是同一间房,中间砌了一道薄墙,再挖个洞,安上帘子,两边各放了一张床,只是侧间的要窄小许多。 李茹怕生,侧间有陌生人在,她也睡不着了,帮许澄宁打了盆水过来。 “阿茹,帮我,看看院子和门口有没有血,有的话擦洗干净,用土盖上痕迹抹匀,沾血的布丢到灶里。” 许澄宁在侧间多点了几盏灯烛,借光去看秦弗的伤势。 秦弗右胸处被弩箭射伤,箭已经拔了出来,留下一个深深的洞,血还在细细往下流,把黑色的夜行衣浸染成了暗褐色。 许澄宁剪开他的衣服,看伤口泛着紫黑,流出的血颜色也有些深,她心里微惊。 “箭上有毒?” 秦弗虚弱点头,嘴唇略呈紫绀色。 他胸膛肌理坚硬,许澄宁用力按了几次,只挤出来一点点黑血。 中毒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低头,用口把血吸出来。 她像头温顺的小兽,柔软的嘴唇贴着他坚硬的肌理,埋在他的怀里吸吮。 一股酥麻从足心涌向头顶,秦弗不受控地浮起一片轻微的战栗。 这样太亲近了些。 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抬起手,似乎想把她推开,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许久,最后落在她的头顶,撸猫一般,由后脑勺到后颈,轻轻抚了抚。 他低头仔细看她,见她垂着眼,秀挺的鼻梁拱着他的肌肤,睫毛又长又翘,每眨一次眼睛,就撩痒他一回…… “南哥哥,我……” 李茹撩开帘子,看到里面情景,笑容僵在了脸上,帘子吧嗒一声,从手上掉落下来。 秦弗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对、对不起!” 李茹扭头就跑,没留意到秦弗泛红的耳尖。 小一刻钟时间,流出来的血终于变成了鲜红色。 许澄宁大大松了口气。 她现在模样很诡异,上半张脸莹白如玉,下半张脸都是血,有的些血迹已经干了。 秦弗道:“血有毒,药孤自己上,你先去漱口。” 许澄宁点头,自去厨房舀水,漱了十几次口,确保嘴里清得干干净净。 注意到李茹在旁边欲言又止,许澄宁挠了挠脸,解释道:“事急从权,不把毒吸出来,会危及性命的。” 她看天色将亮,便道:“阿茹,这两天可能会有人到我们这里来搜查,你不要露出异样,平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你已差不多要出摊,现在可以准备了。” 李茹全都听许澄宁的,开始倒豆子磨豆浆。 许澄宁回到里屋,看秦弗正襟危坐地坐在床沿,已经上好了药,绷带摊开着,等着她来包扎。 许澄宁拿着绷带,从胸口到腰侧,斜着缠绕。 秦弗的身板对她而言太宽阔了些,左手从肩头绕过,如果不贴近他,右手根本就够不着布头;可靠得太近,倒像抱着他似的。 “殿下,您搭把手呗。” 秦弗沉默地摁住肩头的绷带,许澄宁便从后面把绷带绕到腰间,一圈圈缠好。 一切收拾妥当,许澄宁终于有空跟他说话。 “殿下,您不是去西山别院了吗?” “障眼法罢了,”秦弗道,“孤本就没打算离京,去西山的另有其人。” “那您的伤是……” “夜探高家,被高家的暗卫察觉了。” “高家?”许澄宁不知他夜探高家的意图,“您没被认出来吧?” 秦弗摇头:“不会,他们再怎么查,也只会查到孤在西山,不会怀疑到孤身上。” 那你去高家做什么? 许澄宁没问出口,秦弗却知道她的疑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硬物。 许澄宁接过看了看,发现是半面紫金令牌,周围一圈云雷纹,中间是一只仰天嚎叫的野狼图腾。 “这是何物?缘何只有半面?” 秦弗拿回自己手上,用手指摩挲了几下,徐徐道来。 “懿德皇帝有一子,封号康都王,其生前战功赫赫,风头压过了太子,懿德皇帝为保康都王平安,特许他一支彪悍的铁骑,亦即狼牙铁骑,只认牌主,不认君王。 “后来,康都王子孙登基为帝,狼牙铁骑就此收归帝王一系。这块紫金狼牙令,兜兜转转,落到废太子手里。” 秦弗看向许澄宁:“那位所谓的冷宫女鬼,是旧东宫太子奉仪。那晚你所见,正是李奉仪把这半面紫金狼牙令,献给了高家来人。” 第125章 搜查 “那另外半面呢?” “没人知道,圣上、高家,或许还有更多的人,一直在找另外半面,至今无果。” 狼牙铁骑许澄宁有所耳闻,是由三千精锐组成、彪悍无比的一支武装铁骑,据说战力惊人,以一当十,且嗜血残暴。 最可怕的是,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敌人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于他们刀下。 曾有传闻,狼牙铁骑在与西戎一战中被临时调到前线,把两万敌军杀得片甲不留,从此之后,西戎人闻之丧胆。 许澄宁愕然。 这才是太子被废的真正原因? 以嘉康帝的肚肠,岂能忍受有这么一把铡刀在自己头上? 许澄宁还想说什么,这时李茹在外面喊了一声,让他们吃饭,自己则带了东西,去隔壁找秀秀妙妙去了。 许澄宁出去,端了一碗地瓜粥、一碟子枣泥糕和一碟子大烧麦进来。 “殿下,先吃点东西吧。” 她搬了张矮几放在床上,让秦弗在床上吃。 秦弗喝了几口粥,又拿了个枣泥糕,甜腻腻的,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许澄宁看出他不喜欢,便烧了一壶热水,拿出李茹糕饼摊子上用的茶叶,泡了壶粗茶,给秦弗倒了一杯。 “搜查人犯!” 院门哐当一声,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一群带刀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不好,来查了!” 秦弗重伤,刚去了毒,上天窜地做不来。 许澄宁还没开口,他已经当机立断从窗口无声跳了出去。 许澄宁自己则把侧间的矮几收走,吃剩的东西端到主间。 她目光停留在秦弗吃剩的半块糕饼上。 糕饼是圆的,被秦弗一口咬成个月牙形,这个牙印,一看就不是她能咬出来的。 她一口把糕饼塞进了嘴里,这时,官兵破门而入。 进门只看到一个年少书生独自一人在屋里,边看书边喝粥。 许澄宁露出惊讶的神色:“官爷有何贵干?” 领头人不说话,一挥手,其余人拔出刀,铿铿锵锵地在屋里各个角落挥舞,翻箱倒柜地搜查。 “头,搜出了这个。” 一个衙役翻出细布和金疮药,捧到领头人跟前。 领头人打开金疮药闻了闻,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了许澄宁身上。 他低下头,举着手里的药瓶子,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许澄宁很镇定地放下勺子,把右手袖子挽了起来,只见洁白的小臂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其上。 “三天前,我在长吟街上遇到了一伙穷凶极恶的贼人,受了点伤,还是谢指挥使救了我,官爷不信,大可往城卫所去打听打听。” 领头人盯看了她半天,语气阴冷道:“牢里逃了个囚犯,有人看见他逃到了这里,窝藏罪犯,视为同罪。” 许澄宁把碗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官爷既然知道有罪,缘何以为我会知罪犯罪?我乃新科进士,看起来像很蠢?” 衙役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 领头人笑了笑:“叨扰了。” 他一挥手,人瞬间撤得干干净净。 许澄宁不动如山,继续喝她的粥,小一刻钟,她收拾了碗筷,推门出去,看到领头人还站在外面。 “哟,官爷还没走呢。” 许澄宁含笑,领头人眯着眼看她,许久才道:“这就走了。” “慢着。” 许澄宁叫住他,往前走了几步,问道:“我家位处青石巷第十一间,不前亦不后,官爷何故谁家都不去,直接上我这来了?” “是有人看见了。” “看见了,何不直接拿下?还是说……” 许澄宁又走近一步,直视对方双眼,低声道:“上一次没能杀了我,想趁此栽赃我?” 领头人眼睛睁大了些,怒道:“大胆!敢污蔑我!小心我送你进去吃牢饭!” 说完,他甩袖离去。 许澄宁站在清简的小院里,对着微微湿润的气流,缓缓舒了一口。 追杀她的,真是高家派的啊。 只是为什么呢?她一直躲在秦弗背后,自认没有露出什么行径,能让人以为她是个重要人物啊。 她忽然想起趾高气扬的高婵。 总不至于忤逆了一下,她就要杀了自己吧? 秦弗自屋顶翻跃而下,扯到了伤口,捂着胸口闷哼。 许澄宁忙扶他回侧间的床上。 床很窄小,秦弗的腿都伸不直,但许澄宁没办法,主间的床上都是李茹安睡的衾枕,不好让秦弗用。 只能往他腿下垫点东西,替他调整好一个不那么憋屈的姿势,再小声跟他道: “他们大抵不会再来了,您好好歇一觉。” 她从储物的箱子里翻出一条从小用到大的小被子,盖到秦弗身上。 小被子应该用了很久,有点发白,摸起来又绵又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像她身上的体香,温温软软的。 秦弗觉得,比他平时用惯的龙涎香好闻多了。 好闻的香气让他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进入了梦乡。 许澄宁守了他一个上午,等他醒了,才敢出门去药堂买药,买的都是她自己能用得上的,同时悄悄往寿王府里递了个消息,顺了瓶解毒丹回来。 李茹回家时,一进门就看见秦弗金刀大马坐在屋里喝茶,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她趁秦弗不注意的时候,拉着许澄宁到门边大倒苦水。 “南哥哥……他还不走吗?” 许澄宁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他有伤在身,不宜挪动的。” 李茹哭丧着脸:“那我、我去找小芳住几天行不行?” 许澄宁柔声问道:“你害怕什么呀,你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只是看他又高又壮,没个笑意,好厉害的样子,我就害怕!” 李茹本就胆小怕生,天生怵达官贵人身上的威风,早上又被秦弗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到现在都怕得手发抖。 许澄宁想了想,家里就两张床,中间只隔了一道帘子,阿茹是女孩子,确实不好跟秦弗共处一室。 她不能因为秦弗罔顾了李茹的感受,虽然这时候送她走有点嫌弃世子殿下的意思,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陪李茹收拾好包袱,亲自送她到赖婶子家。 “家里有老鼠,阿茹怕得夜里睡不着,能否让她在您这住几天?等我捉完了老鼠,再把她接回去。” 她包了十两银子,被赖婶子推了回来。 “都是邻居,客气啥?吃不了几两米!” 许澄宁怎么能让人吃亏,好说歹说让她收下了,自己回了家。 秦弗正坐在堂屋里,垂眸看一张纸条,桌上一只灰白色的鸽子在啄毛。 听到她的脚步声,秦弗抬眼看来,目光略有点审视的意味。 许澄宁解释道:“阿茹怕生,我送她去隔壁住几天,您别见怪。” 秦弗也觉得中间多插一个人很不自在,只要能把人送走,他可以不计较许澄宁说自己是老鼠。 许澄宁把侧间的被褥抱出来,跟卧房的挪了个位置。 “侧间床小,殿下您今晚在主间睡吧,被褥是旧的,但是是干净的,凑合着用可好?” 秦弗点头:“你看着安排。” 他挺喜欢这被子,怪香的。 第126章 制衡 一切安排妥当,许澄宁才落座,问起了宫里的事。 “圣上那般做,究竟意欲何为?” “意在敲打我们父子。”秦弗很平静道,“皇祖父便是这样一个人,你什么都做不成,他会忧心政务,责备你担不起事;你做成了,他又要忌惮,怕有谁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所以这些年,我们每立一次功,他都会想方设法打压一回,这次也不例外。” “以昨日的情形,即便宁王端王愿主动试药,最终还是会落到我们父子头上。孤主动接过来,意在让他放心,以为孤与父王仍在他的掌控中。孤正需要一个韬光养晦的时机,便顺势而为了。” 嘉康帝善用制衡之术,喜欢把每个儿子削得一头齐平,谁冒头就削谁。 江南马上要有一批士族出身的新官上任,他们还没见到皇上,便早早就接触了秦弗,见识过秦弗才干与决断。秦弗再冒头,便容易有勾结之嫌,让嘉康帝更加忌讳他。 上有皇帝疑神疑鬼等着拿儿孙开刀,下有几个皇叔虎视眈眈,等寿王府一倒霉就会扑上来撕咬,群狼环伺。 与其等着嘉康帝动手,还不如秦弗自己退下来,以退为进,保全自己的势力,这是秦弗最明智的选择。横竖差事是谁办的,谁就能拿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功绩与声望,那是次要的,给了谁都无所谓。 许澄宁叹气:“陛下究竟为何要如此?国本悬而未决,对江山社稷不会有半点好处。到这个时候了,不应该挑选出最合适的继位者,以安定朝廷吗?” 嘉康帝不单没有这么做,还致力于打压出色的儿孙。如果他正当盛年,不想儿子野心太大压过自己,这么做还算无可厚非;可关口在于,他已到暮年,身子也越来越差,说句难听的,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在储位上悬摆不定,置整个王朝于何地? 秦弗道:“孤怀疑,国本一事上,他另有打算。但具体为何,孤还在查。” 他甚至怀疑过,嘉康帝是不是对章皇后和废太子心怀愧疚,想把皇位仍传给废太子。 可把往事追溯到底,也没发现他对废太子有半分宽宥,或许有愧疚,但不至于要把皇位交给他。 他锁着眉心深思许久,回过神来时,见许澄宁盯着他,大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关心。 他心里莫名一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道路艰险,但孤活着,就会护着你。” 许澄宁看到他眼神里透出的坚定与毅然,微微弯唇,用力点了点头。 许澄宁无微不至照料了他两天,到了第三天,秦弗已经能出屋子走动。 负伤这么久,他也终于能好好打量许澄宁居住的这座小宅院。 宅院很小,只有几间又矮又窄的泥瓦房,灰白墙面,黑色房顶,收拾得一尘不染。因为昨夜下过雨,黑瓦挂着水光锃亮。屋前的大槐树下时不时滴下水珠来,树下摆放的东西都挪开了。 房前还有一口八角井,搭了个木架,上面安了两个轮子,一高一低,绕着麻绳,底下吊一个木桶,另一个绳头绕在辗轮上。上面的滑轮支得很高,旁边架一段中通的竹竿,通到厨房一口大水缸里。 这是个省力的装置,秦弗试了两下,发现打水会轻省很多,用下面的轮子挑水,上面的轮子把水桶提到极致,再一拉,桶就会倾斜,流口搭在竹竿上,水借此流往厨房的水缸。 院中还架了两个竹架子,一个晾衣裳,一个挂了个簸箕,上面放着几把韭菜,竹竿上还挂了些丝状的东西,正湿哒哒地滴着水。 秦弗摸了摸,发现是自制的粉条。 许澄宁正蹲在井边,用一个大盆洗衣服,洗的是他夜探高府时穿在里面的便衣,昨晚被她用针线给补好了。 大抵穷苦人家的男孩子被逼无奈,都得会点缝补手艺。许澄宁不会刺绣,但补衣服很整齐,往衣服里面垫块补子,就能把衣服补得从外面看不到一点痕迹。 但衣服内侧不太雅观就是了。 秦弗本来嫌麻烦,但现下着实不宜让她出去买成衣,他身上穿的这套,还是她用点借口从邻居那借来的。 许澄宁把衣服卷起来拧干,甩了甩,挂了起来,然后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伸了伸懒腰。 秦弗走过来,忽然捏住了她的手,翻过来看。 长指轻抚着那道贯穿整个小臂的刀疤,他皱眉轻声问:“这就是那晚留下的伤?” 许澄宁道:“划得不深,已快好了,您之前给的玉华生肌膏还有,疤痕慢慢就会淡了。” 秦弗低头又细看了一会儿:“孤加派暗卫,跟在你身边。” 许澄宁点头:“多谢殿下。” 她想了想,又道:“我看您伤快好了,今天换个口味,给您做面吃好不好?” 秦弗很惊讶:“你还会做饭?” 他在这住了几天,就吃了几天清粥小菜,还以为许澄宁只会煮稀饭呢。 不过别说,仙鱼城一别,他还真有点怀念小老百姓的一日三餐,趁这个机会,来过一过也不错。 许澄宁往屋里走,洗过手,拿出一袋面粉,往酱釉大盆里倒了两碗,笑道:“会的不多,只有做面和蒸鸡尚能入口。” 她挽起两只袖子,熟练地揉起了面,等面揉成光溜溜的一团后,再盖上一块干净的白布醒面。 “殿下想吃汤的面还是干的面?” 秦弗想了想:“一样来一点。” 面团醒好后,许澄宁开始拉面抻面,揪了一团,两手张开了扯。 她做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扯。 但秦弗却觉得很新鲜,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进过庖厨,更没见过里面的人是怎么做饭的。 许澄宁小小的身板立在灶台前,侧面看脖颈细长,因低着头,颈部微弯,无端生出几分柔丽可欺的委婉情态,露出来的两截胳膊白皙纤细,手捏成拳头,圆圆的,有点可爱。 第127章 滋润 她动作很麻利,合起,分开,合起,又分开,咻咻地晃了晃,慢慢就把面扯成形了。 面做了两种,一种宽的,一种细的,宽的做干面,细的做汤面。 起锅烧水,先把面都煮熟,分开捞在两只海碗里。 正值酷夏,她被冒起的热气蒸得汗流浃背。 她用袖子擦了擦汗,看秦弗还站在厨房外,便道:“灶台热,殿下,您到堂屋里等会儿,面片刻就得。” 秦弗抱臂倚在门口,看她热得两颊微微泛红,完全没了算计人时的狡黠精明,只剩下乖巧可爱。 “你做你的,不必管孤。” 许澄宁无可奈何,只能不管他。 盛着宽面的一碗,放上蒜末腌菜,洒点盐、醋、酱油和一点点辣子,热油一淋,香味四溢。 汤面做得很简单,条件有限,没有鸡汤鱼汤肉汤,只能用热油浇葱花蒜末,激出香味,放上醋、酱油、盐和胡椒粉,再把面汤和面放进去,就做好了。 许澄宁两手捧住海碗,正要端走,秦弗手伸了过来,他手大力气大,也不嫌烫,一手一只海碗端去了堂屋。 许澄宁看他如此,没有阻止,自己拿好碗筷勺子,和一碟炒好的浇头,也跟了过去。 她先给秦弗捞了一碗,淋上浇头。 “我只会做点粗茶淡饭,殿下尝尝看。” 秦弗闻着就觉得香,很文雅地夹起一根宽宽长长的面,从头吃起。 面很筋道,面香混着油香,变成一股极致的美味。 “好吃,”秦弗点头,赞许地看着她,“你手艺不错。” 许澄宁嘿嘿地笑,给自己的碗里挖了两勺辣子。 注意到秦弗的目光,许澄宁解释道:“这是我师娘自己做的辣子,配面最香,殿下伤势未愈,不能吃,下回有机会再让您尝尝。” 说完她埋头吃起来。 她吃相很随意,一口一口地吸溜,嘴兜不住了才嚼,愣是不肯把面咬断,嘴里的吃下去了再继续吸溜。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两人争先恐后的吸溜声。 秦弗吃完了一碗,许澄宁又给他捞了一碗汤面。 秦弗从没吃过这么简陋的汤面。 在王府,他想吃一碗面,用的必得是高汤,用鸡鸭鱼肉等山珍海味大火熬煮数个时辰,熬出精华与鲜味,再经过精心调味,这样的一碗面汤才敢端上主子的饭桌。 而许澄宁煮的,仅仅是清汤面,清澈的面汤上只浮着碧绿的葱花,远没有府里的面汤鲜美,可清淡朴素,别有一番滋味。 他咕咚咚的,把面汤喝了精光。 入腹的踏实感,让他暂时忘却了朝堂那些纷乱的算计与猜疑,暂时忘记身份与地位。居于这方狭小天地里,一点人间烟火便足以令人慰藉。 夜里,许澄宁想看会儿书写会儿字,打算在侧间搬一张小几,秦弗却阻止了。 他淡淡道:“一起用吧,省点灯油。” 于是,许澄宁便与他共用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屋子里很简陋的陈设,一床一柜一桌一妆台,并两张长凳,侧间则更简陋,只有一张小床和几个装书的大箱笼,一眼可以扫尽。 秦弗忽而看见,上次在扬州猜灯谜得来的老虎花灯,就挂在床边的墙上。他取下来看了看又挂回去,然后翻看她的书箱。发现除了少数几本外,其余的书都是她自己亲笔抄写的,甚至把几本书融为一本,对照研读。 光是她这些年写下的札记、随笔、文章,就装满了两个的箱笼。 年少成才的状元郎,可不只是天赋异禀,她背后付出的艰辛刻苦,只会比常人多得多。 秦弗翻看了许久,又翻找出一沓厚厚的图纸,全是城镇舆图,最上面一张是京城的,把整座皇城的布局全都画得清清楚楚,甚至每家店铺都标注上了,旁边还用小字注解。 他以为是写什么高深的内容,借着油灯仔细一瞅: 烤鸡好吃,烤鱼太腥。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许澄宁闻声抬头,有点疑惑。 “殿下,怎么了?” 秦弗指着图纸:“你还会画舆图?” 许澄宁啊了一句,狼毫轻轻抵住嘴唇:“习惯了,就当做记录,有用可以方便行事,没用就画着玩。” 秦弗看着她的头顶。 他究竟是捡了什么样一块宝啊。 她年纪还这么小,少年心性仍重,或许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却身不由己,随自己卷入了党争之中,前路未卜。 她那么辛苦才走到今天的位置,还没享过福,他又如何忍心看她陨落? 十八载光阴,他所得到的真心不多,许澄宁算一个,他会极尽全力,保护她不受伤害,待事成之后,许她一个锦绣前程。 许澄宁对他在心里的承诺一无所知,只是按部就班地照应秦弗一日三餐,清粥、包子、饺子、馄饨轮番做来。 秦弗在小宅院过得滋润,全京城的人却都以为他在西山别院黯然神伤。 谢二老爷愁眉苦脸,对谢琼韫道:“韫儿,这寿王世子,也不知道嫁得不嫁得。” 谢琼韫微微蹙眉:“父亲为何这么说?” 谢二老爷叹气:“圣上不喜欢寿王,都把寿王世子挤兑到离京了,这些天,寿王在朝堂上也处处受制。日后,传位诏书上的,大概也不会是他。” 谢琼韫神情有些冰冷,谢二老爷宽慰道:“韫儿别伤心,没有寿王世子,还有宁王世子,郑贵妃盛宠多年,圣上心里更偏爱宁王。” 谢琼韫语气厌恶:“商贾之后,亏父亲也能瞧得上。何况,他与谢琼絮不干不净,这种货色,我嫌恶心!” 谢二老爷大惊:“二丫头竟如此不知廉耻!” 谢琼韫淡淡道:“到底是贱籍出身,哪怕在公府里养了十多年,骨子里的低贱还是在。” 谢二老爷踱来踱去,最后懊悔道:“如今可怎么办?我只恨没早早抓住端王府,让高家抢了先!” 谢琼韫镇定地说:“父亲莫慌,圣上年事已高,便是没有立寿王为储又如何?古来,有几个太子能坐上那个位子?寿王父子有心计,有手腕,就能从别人手里把位子抢过来,还在乎圣上喜不喜欢么?” 她站了起来,走到谢二老爷跟前,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 “父亲,别忘了,您是谢氏之柱,两榜进士,朝廷的栋梁之材;而我,是才学不输男子的谢氏贵女。不是谁有望那个位子,谁才有可能娶我,而是娶了我,他们才更有机会登上那个位子。父亲,您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女儿。” 谢二老爷由迷茫困惑,转为茅塞顿开,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韫儿!是爹想左了,还是你通透!你果然不让须眉,真不愧是爹的好女儿!” 谢琼韫收住下颌,然后道:“父亲,如今寿王府低迷,正是您出头的好机会,不如主动给寿王送一份功劳。” 谢二老爷摸摸下巴:“比如?” “河东蝗灾,百姓闹了饥荒,地方长官隐瞒了此事,可以让寿王查清此事,向朝廷奏报。” 谢二老爷惊讶道:“你怎会知?” “韫儿之前在京郊施济流民,从他们口中得知。” 听她这么说,谢二老爷沉吟了许久,脸上笑出两道褶子,夸赞道:“韫儿心地仁善,越来越懂事了,你是爹爹的骄傲。” 谢琼韫敛目微笑:“女儿与父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理应为爹爹分忧。” 谢二老爷欣慰地点点头。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寿王府。” 第128章 宫女 白鸽飞过玉楼金阙,扑棱棱落在青石巷的小宅院里。 秦弗看过纸条,轻轻嗤了一声,把纸条捻碎。 许澄宁正在擀面,鼻头一点白,问了一句:“怎么了?” “谢允安向父王献计,让父王调查河东蝗灾之事立功。” “河东蝗灾?什么时候的事?” “被隐瞒了下来,朝廷至今未得到任何禀报。” “那谢尚书怎会知这件事?” 秦弗嘴角略带一丝讥诮:“多半,是他女儿说的。” 许澄宁哦了一声:“您是觉得,这时候寿王再出风头不好吗?” “不单单这个原因,河东势力交错,情势复杂,贸然行动容易出事。孤已派人在暗中查访,不曾擅动,父王一去,怕是要打草惊蛇,打乱局面。” “谢允安此人,有点真才实学,但魄力不足,急功近利,不堪大用,父王不该轻信他的话。” 许澄宁问:“您要阻止寿王吗?” 秦弗沉吟了许久,终于道:“罢了,孤把人先撤回来,再做定夺。” 许澄宁知道他有主意,便没再多问,自己继续埋头擀面,给秦弗做他点名要吃的肉饼。 这是秦弗头一回主动提出要吃什么,许澄宁觉得怎么样都得满足他,特意去找赖婶子请教了做法。 面被擀成薄薄的一张圆形,许澄宁用勺子往上面抹一层馅,馅是肉泥、葱花、鸡蛋、香菇调出来的,抹完再把饼叠四层。 剩下的肉馅,许澄宁包成了包子,连着一点青菜碎,包了两种馅。 秦弗一直凝神看着她做,忽然问:“这么多包子,怎么吃得完?” 许澄宁一边包一边道:“我把下一顿、下下顿、下下下顿的份,一次全做出来,就省事了。” “哦~” 秦弗拉长了音,胳膊肘支在一旁的扶手上,身子微微倾斜。 “伺候烦了是吧?” 许澄宁狗胆包天,好死不死道:“谁喜欢干活呢?能偷懒谁不想偷懒?做饭很烦的,您不信,做一个试试。” 秦弗想了想,倒真的动起手来,学许澄宁揪了一团面,一边看她手里动作,一边依样画葫芦地搓团包馅。果然做得不好,要么皮太薄破了,要么皮太厚,只塞得进一点馅。 他失败几次后,终于包成一个像样的,有些满意地放在了盘子里,然后继续做下一个。 谁能想到,世子殿下有一天会这么平心静气地跟她坐在一起包包子,许澄宁没忍住笑出了声,捏片葱花,粘在他做的包子上。 “这是殿下亲手做的第一个包子,一会儿留给自己吃。” 两人一起做,很快把包子都做好。 许澄宁端着盘子下锅去蒸,肉饼则用油煎得两面焦黄。 “南哥哥!” 李茹突然回来,在外面喊人,听声音似乎很焦急。 许澄宁示意秦弗先吃,她擦洗过手脸,走了出去。 李茹和秀秀妙妙站在门口,一个个愁眉苦脸,许澄宁走过去问:“你们怎么了?” “南哥哥,刚刚官府来人,说要选人入宫当宫女,秀秀她,被选上了,过几天就要进宫了!” “什么?”许澄宁愕然。 秀秀哭道:“南公子,我不想进宫,不想当宫女,你帮帮我好不好?” 妙妙道:“是啊南公子,我姐姐今年都十四岁了,想嫁人了,怎么能进宫呢?” 秀秀红着脸捶了妙妙一下。 许澄宁想了想,又问:“你们可还有认识的人也选上了?” 妙妙道:“有的,林郎中的女儿也选上了,可巧,她也十四岁了,都已经在相看人家了。” 李茹也道:“南哥哥,你帮帮秀秀吧,我们还想继续做生意呢。” 许澄宁苦笑,不是她帮不帮的问题,实在这种事她也帮不了。 不过她还是宽慰她们道:“你们先别急,进宫还要再筛选考核,不一定会选上的。我明早进宫打听一下,看能否有通融的余地,回来再与你们说。” 她把几个姑娘劝了回去,转头自己也愁容满面。 走到堂屋撞上了秦弗,他抱臂站在门边,道:“孤都听到了,可要孤帮忙?” 许澄宁刚想说要,又皱眉道:“不会被顺藤摸瓜,让人注意到您的动向么?” “孤不会有事,倒是你,”秦弗朝隔壁院子抬了抬下巴,“你与她们走得近,帮了一个,就会有十个百个来求你帮忙,到时候你帮不帮?不帮会有麻烦,帮了会有大麻烦。” 许澄宁微微沉吟:“您说得对,此事要从长计议。” “孤劝你,别沾身。” 许澄宁敛目,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她还是来了皇宫。 今天领路的小狗儿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 许澄宁问候了一声:“小狗儿公公,什么事让你不高兴啦?” 小狗儿忍着哭腔道:“我收到家人的消息,说我姐姐丢了。” “丢了?”许澄宁皱眉,“怎么丢的?” 小狗儿拿袖子抹了抹泪:“不知道,就是有一天出去了再也没回来过……呜呜,丢了一年了……要不是我想给她送及笄礼,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才十四岁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许澄宁要赶时间,口头安慰了他几句,便来到广临宫。 今天四个伴读都在,被嘉康帝勒令必须待在书房读书,派了人在外面看守,顺王哀嚎了一个时辰也没用,只能撅着嘴坐在位子上生闷气。 许澄宁四个围坐在他旁边,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把他夸舒坦了,扭来扭去听完了课。一下课,立刻双腿蹬地,人在位子上转了半圈,趴在椅背上跟他们讲话。 许澄宁趁此间歇,问起了宫里遴选宫女的事。 顺王刚刚嚎了太久,已经哑了,操着公鸭嗓道:“哦,这个啊,原先的宫女都太老了,放出去一批,人就不够了嘛,所以再找一些年轻的进来。” 上官辰道:“这个很常见啊,去年就选过一批了,我记得平襄侯府有个庶小姐也进宫当掌事姑姑了。” 顺王瘪嘴:“本王不喜欢那个老姑娘,跟块木头一样。” “老姑娘?她多大啦?” “现在有十九了吧,她出身不好,在家不受宠,谈不到好婚事,自作主张进了宫,侯府也没有管她。” “十九岁进宫有些大了吧?” “听说她是设法走了海公公的门路,才进来的,以后准备在宫里当老嬷嬷了。” 许澄宁想了想道:“按说宫里没有添新主子,为何去年选过了今年还要选呢?” 就她所知,今年还老死了几个嫔妃呢。 “不知道啊,去年那批不顶用呗,好些个年轻宫女不安分,拿下去打杀了。” 顺王一拍脑门:“本王宫里也有个小宫女,进宫的时候才十四岁,我看她长得好看,又踢毽球最厉害,把她要过来了,后来莫名其妙也不见了。” 又是十四岁…… 许澄宁念头一闪,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来。 第129章 大胆 邹元霸问她:“你问这些干什么?” 许澄宁道:“我一个邻居小妹也被选上了,人生地不熟她有点害怕,所以托我问问。” 邱阳露出个坏笑:“许澄宁,你好多妹妹哦~” “呜~” 几个人都用迷离的眼神揶揄她,许澄宁坐直了道:“我只当她是妹妹,我娘子才是我心头所爱。” 邱阳指着她:“臭男人都是这么说的!” 邹元霸哈哈笑:“没想到你长得最娘,竟然是我们之中玩得最花的。” 顺王来了精神,拉着许澄宁的手道:“什么妹妹?让她进宫来,跟我们一起玩呀!” 许澄宁给顺王倒了杯水:“王爷,您多喝水少说话吧。”嗓子都冒烟了。 顺王咕咚咚喝完,又没停没歇地道:“新入宫的都会送到掖庭教几个月,本王可以带你去掖庭看一看。” 顺王是个除了玩和八卦万事不知的人,许澄宁正愁不知道怎么打听呢,这下正中下怀。 “多谢王爷!” 掖庭毗邻后宫,是主掌宫人之地,罪臣之女也会罚没到此劳作。 顺王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进来,叫掌事太监带他们参观。 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沙子一样,掌事太监眨眨眼没听懂,许澄宁复述了一遍,他立马连连应声。 “王爷这边请!” 掌事太监领他们来到中部一处四面围合的排房,上下两层,低矮宽阔,正中是一片宽阔的空地。 “这里就是宫女住的地方,中间这块空地,是教习宫规礼仪的地方,这间也是。” 一层中间一间偌大的房室,竹帘悬起,里面一排排年轻的宫女顶着碗,纹丝不动,教习姑姑拿着戒尺走来走去。 “这边,这边,还有上面一层,都是宫女起居的排铺,这边就是新入宫宫女的。” 许澄宁往掌事太监手里塞了块银子道:“公公,我有一个妹妹正在宫女备选名单中,她胆小,怕不懂规矩惹了笑话,您可否告知我一声,选宫女,是怎么个选法?” 掌事太监捏了捏银子,笑着招了一个管事姑姑,让她跟许澄宁讲。 “入选宫女,头一点必得是良民;其次,身不可有残疾,五官要周正,容貌鄙陋者弃,寡廉失贞者弃,痼疾缠身者弃,身有异味者弃,体肤糙黑者弃,口齿粗劣者弃。” 许澄宁点点头,回头她就让秀秀学口吃。 “——不过这是往年规定的,圣上体恤爱民,不想过多苛责,这最后一项,就免啦。” 许澄宁:…… 转了半天,没太大收获,她便跟着顺王一起离开了。 刚走出掖庭,却见一个老太监领着一个小沙弥从侧门而入,许澄宁看见了,也认出是那天跟着慧乘大师的小沙弥。 她扯了扯顺王。 “和尚为何会来这里?” 顺王看了一眼,用下巴隔空点了下一座高高尖起来的塔楼。 “喏,那是父皇给慧乘大师造的讲经塔,离这里不远,和尚出现在这有什么奇怪的?多半搭台搬书要人手呗。” “哦。” 片刻后再回头,见小沙弥走了,身后跟着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宫女。 回到青石巷,秦弗已经不在,老虎灯下压了一封信、一面令牌和一个小盒子。 信上说他有事走了,现在她身边有暗卫,已经安全无虞,令牌留给她以备不时之需,盒子里的是凝脂露,比玉华生肌膏好用些。 许澄宁收起东西,看了下日头,估摸李茹差不多要收摊,便去了铜马街接她。 “老鼠都抓完了,我来接你回家。” 她接过李茹手上的板凳,举到桌子上,然后对秀秀道:“入宫的事,你们且回去等我消息,切不要外传。” 秀秀点点头笑道:“多谢南公子,我都想好了,就算进宫了也没事,进去当几年宫女,等二十五岁再放出来,我可以攒好多钱,还能学会很多东西。” 许澄宁笑道:“好,你且等消息。” 李茹跟许澄宁回到家,见屋里没人,小小松了口气。 许澄宁笑道:“怎么这么怕他呀?” 李茹小小声声道:“我没见过那么威风的人。” “别怕啊,他虽然是大人物,但人很好的,我们这间宅子就是他派人保护的。” 秦弗只会虚张声势地瞪人,其实一点都不凶。 李茹嘴笨,不知道怎么跟许澄宁描述那天秦弗看她时,要杀人一样的眼神,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南哥哥,你想到办法让秀秀不进宫了吗?” 许澄宁摇摇头:“还没有好办法,再等等。” 突然,隔壁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许澄宁与李茹对视一眼,一起走到门口看。 原来不是在争吵,而是一个包着头的苍老妇人提着一个竹篮,拼命地往赖婶子手里塞,而赖婶子则连连推辞。 “赖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使不得使不得!” “你收下吧,算妹妹求你了!只要你家秀秀进了宫,替我看看妮儿好不好,让她捎个话给我就行!” “帮帮帮,只要秀秀进得了宫,我们一定帮,但这东西不能收!” 妇人泪流满面。 “赖姐姐,你就收下吧,这里头,还有我给妮儿做的新衣裳,我本来花钱托了个采买的公公送进去,谁知他走了一遭,却说宫里找不着我家妮儿,我这心里,突突地跳。 “那宫里,遍地是贵人,我家妮儿又小不懂事,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连个信儿都收不着,她今年才十四岁啊……好姐姐,你就看在姐妹一场,让秀秀替我看一眼吧!” 秀秀道:“婶子别担心,我一定替你看看妮儿,让她给你报个平安!” 秀秀,小喜,妮儿…… 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个今年十四岁准备进宫;一个去年十四岁进宫,不久就不见了;还有一个,去年进宫,今年也不见了,不见时也是十四岁。 这是巧合吗? 许澄宁直觉这里头有猫腻,但不敢肯定,于是第二天再次出门查探。 这一次,她没有找顺王,而是在翰林院下衙之际,等在了外面。 李少威见到她,喜出望外,快步跑过来。 “阿澄,许久不见了,你是来找我的吗?” 许澄宁故作嫌弃地摇摇头:“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有新欢了。” 李少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即皱起眉头:“新欢是谁?我打他去。” 许澄宁哈哈笑,向他身后点了点下巴:“侯府公子来了,你打吧。” 李少威转身,看到梁兆琦穿着青色官袍拾级而下。 许澄宁走上前,向他拱手道:“梁兄,贸然拜访,请见谅。” “澄宁!许久不见了!” 梁兆琦也很高兴,同科不同途,数月不见,他亦想念许澄宁。 “澄宁有事想请求帮忙,梁兄可能拨冗与我到茶楼一叙?” “有何不可?请。” 许澄宁转身相邀,看到李少威还站在那,跟他道:“少威兄,今日我还有事,来日再与你痛饮一杯。” 她一向磊落,说有事便是真有事,不是在搪塞他。 李少威虽然不舍,还是点了点头。 许澄宁请梁兆琦进了一家茶馆,定一间雅间,斟茶对饮一杯后,开门见山地道:“我听闻,梁兄家中有一姐妹正在宫中当掌事姑姑,不知能否请她设法,找来去年与今年采选宫女的名单?” 梁兆琦很诧异:“澄宁要这个干什么?” 许澄宁道:“是这样的,我的邻家小妹有一手帕交,去年进了宫,便一直没有音信,她娘托人给她送东西,却被告知宫中查无此人。 “她娘爱女心切,怕她有不测,我那妹妹便求到我这来,托我帮她查一查。” “原来如此。” “不过,我堂妹在后宫做事,我便是进宫也见不到她。” 梁兆琦想了想,道:“这样吧,再过三日,是我祖母的寿辰,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回府祝寿,到时我给你发一封请柬,安排她跟你见上一面。” 许澄宁诚恳致谢。 到了平襄侯太夫人寿宴这日,许澄宁早早就被安排在了梁兆琦的院子里,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梁兆琦就把人请来了。 “四哥找我来,究竟有何事?” 梁府这位当了掌事姑姑的庶小姐名唤梁芜,高个子,容长脸,脸上皮肉干瘦得微微起褶,穿着颜色暗沉的女官制服,看起来像有二十五六岁。 许澄宁起身向前,朝她躬身作揖。 “小生见过姑姑。” 梁芜看到要见她的人竟是陌生人,已经要生气,但一听到许澄宁叫的是“姑姑”而不是“梁小姐”,脸色才好看些。 “你是何人?” “在下乃新科进士许澄宁,冒昧求见姑姑,请您多包涵。在下今日,乃有一事想请姑姑帮忙。” “不必说了!”梁芜冷淡地高昂起头,“我不会帮的!” 许澄宁愕然,噎住了。 “三妹妹,”梁兆琦温声道,“好歹听澄宁说完。” 梁芜冷哼一声。 “能求到我头上来,无非是宫中之事,宫中事务繁杂,稍有差错便是死罪,我凭什么帮?” 梁兆琦微微带上点乞求的语气:“三妹妹,算哥哥求你了。” “好!”梁芜转过身,高高凝视着许澄宁,“你说吧。” 许澄宁拱手道:“在下想请求姑姑,给一份去年与今年采选宫女的名单。” 梁芜勃然变色。 “你大胆!” 第130章 梁芜 “你大胆!” 她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怒目圆睁,瞳孔紧缩,愤怒又惊惧在眸光中交织泛滥。 单看她这个反应,许澄宁即刻就断定了:采选宫女果然有猫腻! 梁兆琦也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立马问:“可是宫里有什么不妥?” 许澄宁看着梁芜,心眼子一转,试探道:“采选宫女里有大批的十四岁少女,她们……” “够了!” 梁芜气得胸口起伏,抖着手指他们俩,最后忿忿甩袖。 “说完了?说完我就走了。想求我帮忙,做梦!” “三妹妹!” 梁兆琦挡在梁芜跟前,肃容问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之事,不可隐瞒!” 他生于豪门,宫内宫外龌龊事听得多了,以前也听说有些人进宫后会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他很快就联系起来。 “关我什么事!”梁芜毫不留情,一把将梁兆琦推开,“想知道,自己去查!别拖累我!” “梁芜!” 梁兆琦对她的反应难以置信。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梁兆琦受伤地看着她,“你从来都是最心软善良的姑娘,我认识的梁芜,会冒着冰天雪地抱养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猫,宁可自己不吃也要喂给猫吃,节衣缩食也要给老妈妈凑养老钱。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凉薄了?” “我早就变了!”梁芜大吼,“我就是凉薄,就是冷酷!” 她冷冷道:“当年的梁芜早就死了,在我姨娘被丢到乱葬岗,让野狗咬得不留全尸的时候,在我的丫鬟乳母被凌虐致死的时候,在我的庚帖被送到一个六旬老头手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梁兆琦沉痛地看着她:“三妹妹……” 梁芜突然冷笑了几声:“是,四哥,你是对我不错,可以说,我姨娘死后,整个府里数你对我最好,可有什么用呢?你高高在上地,施舍一点小恩小惠,能给我污糟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吗? “我饱受折磨十八年,能有今天,都是靠我自己挣来的,我凭什么因你一句请求就要以身犯险?在宫里,我察言观色,伏低做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可我乐意,我高兴!比在府里我活得更像个人! “我能在宫里活到现在,是因为,我明白一个道理,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也不要听,不该做的更不要做。 “你呢?不识人间疾苦的贵公子,轻飘飘一句人命关天就想让我背上道义的负担,我告诉你,我他妈就是个恶人!我不帮你有什么错?!我为了活着,明哲保身有什么错?!” 梁兆琦已经惊愣住,呆呆立在那。 许澄宁先回神,急忙走上前,向梁芜告罪:“姑姑息怒,是在下的错,不分轻重让梁兄请您过来。在下疏忽姑姑处境,提出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实在欠妥,望姑姑恕罪!” 梁芜看都不看她,火气依然很大,丢下一句“不自量力”,便甩袖离去。 梁兆琦被骂得狗血淋头,许澄宁心里愧疚,向梁芜道完了歉,又向他道歉。 “梁兄,实在对不住,害你挨了这一通骂。” 梁兆琦缓过来,又恢复了温润端方的君子仪态。 “是我对不住你才是,舍妹无状,望澄宁见谅。” 许澄宁摇摇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令妹无错,她说得对,我凭什么让她以身犯险。以她的处境,清醒理智是应该的。” 梁兆琦幽幽叹气,与许澄宁一道出了屋子,沿着院子的小径慢慢地走。 “三妹妹她是大伯的二女儿,生母是大伯娘的洗脚婢,大伯酒后乱性,才致使她生下了三妹妹。大伯娘为人善妒,因此十分厌恶梅姨娘,污蔑她自甘下贱地爬床,大伯父对此不闻不问。 “孩子是大伯娘纵容梅姨娘生下的,说是儿子就当着梅姨娘的面弄死,是女儿就留着,视同奴仆。于是,三妹妹她就在府里当牛做马了十多年,身边亲近之人老的老,死的死,她彻底没了依靠。 “她及笄之后,府上来了一个远方表亲,是个书生,要留在府上备考进士科,一来二去,三妹妹与他定了心意,约定好待书生高中进士之后便娶她过门。 “本以为,三妹妹就要苦尽甘来,谁知那年,书生考得不错,二甲二十名,转头便在府宴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与三妹妹退婚,转而求娶五妹妹。 “三妹妹名声被毁,过得更加艰难,婚事亦无人问津,一直蹉跎到去年,她满十八岁,大伯父为仕途顺遂,把她许给了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正值花甲之年,素以凌虐侍妾为乐,三妹妹当然不愿意,便自作主张进宫当了宫女,到现在,也有一年了。” 真是个艰苦而顽强的女子。 许澄宁也有过一段黑暗的日子,完全能理解梁芜为自己打造的凉薄外壳。 微小的人总是容易被拿捏,心里在意的人多了,会互相成为软肋与死穴,受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与践踏。只有披上凉薄的外壳,心里只在乎自己,就没人伤害得了她。 大概当所有人和事都对她无情的时候,她只有更无情,才能保护好自己吧。 离开侯府时,许澄宁无奈望天。 还是没有头绪啊。 她敲了敲脑袋,轻轻舒了口气,决定去吃点好吃的。 伍月斋的醉鸡,她想好久了。 吃完再给阿茹带一份回去。 正埋头吃着,余光忽然瞥见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那人买了一份醉鸡打了一壶酒,便离去。 许澄宁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少年在人群里七拐八拐,时而快走,时而小跑,不时左右张望,束起的头衣微微晃悠,他抽手扶了扶。 走了两条街,他来到城门口,直奔一架等在那里的马车,很快出城。 跟踪到这里,许澄宁心中已经敞亮。 慧乘大师身边的小沙弥,用头衣遮掩光头,鬼鬼祟祟去伍月斋打酒买醉鸡,然后从承安门出城,除了回静安寺,别无他想。 假和尚,慧乘大师,小沙弥,吃肉喝酒,十四岁少女…… 还有什么,是她忽略的? 她一一在纸上写下,挑灯看了许久,连李茹进门都没有察觉。 “南哥哥,你怎么了?脸绷得这么紧。” 许澄宁回神,摇摇头:“没什么。” 她顺手扯下纸,放到油灯上烧掉。 “明天,我去一趟静安寺。” 李茹有点惊讶:“你去那做什么?” “有件事,我要查证一下。” 第131章 静安寺 静安寺是京畿众多寺庙中的一个,不是大寺,一直以来不温不火,后来因为嘉康帝对慧乘大师的青睐,香火旺了不少。 从前京城没有这么多佛寺,自从嘉康帝开始笃信佛陀后,京郊就涌现了一大批大大小小的寺庙,京官也追随嘉康帝,不停给佛寺捐香火钱塑金身。 夏天天热,许澄宁一路坐马车来,额前冒出了一片细小的汗珠。 她擦了擦汗,跳下了马车,回头望向如长龙蜿蜒般卧伏在山坡之上的台阶,少说也有四五百级。 山脚下有专门摆放软轿的亭子,不想爬山的可以雇顶轿子,让专门的轿夫抬上去。 但出于软轿和轿夫数量有限,因此旁边挂了一块牌子,规定只有官阶五品以上的人家才可以雇。 路头来了一架华贵的马车,停靠在为贵人专门辟出的马棚里。 后面的马车先下来几个穿戴很不错的仆妇,她们殷勤地走到最前面的马车前,先后扶下了一大一小两名美貌女子。 两人俱衣着清雅,却明眼能看出名贵雍容,身份应当很不一般。 仆妇们打扇撑伞,围拥两名女子走过来。 许澄宁打开了伞,先行步上了台阶,少女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娘,天气真热,一下马车我汗都出来了,我们把车上的冰拿出来,挪到轿子里去吧!” 王氏柔声道:“佛心要诚,按理,我们该亲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上去才行,坐轿子已经取巧了,再放冰,菩萨怎么看到你的诚意?” 谢琼絮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絮儿是说着玩的嘛~” “絮儿还要祈求爹爹平安归来,娘康顺如意呢!” 王氏温柔地笑笑,转而又目露哀愁,微微叹了口气。 这些天她过得很不好,丈夫出征,长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谢老夫人和两个妯娌一看她没人护着,可劲儿地找她麻烦,弄得她身心俱疲。 幸而亲婆母韩氏留下的兰嬷嬷亲自出面,替她把麻烦都挡了回去,可转头又却对她指指点点。 “国公爷是府里的顶梁之柱,夫人是正儿八经大门抬进来的主母,妻凭夫贵,如何能让二夫人三夫人越过您去?她们寻衅滋事,您就该加倍还回去,已经踩到头上来了,还怕撕破脸吗? “至于老夫人,她虽然辈分高,可您也是跟她一样的一品诰命夫人,身份上没差,有何可惧?诰命加身,执掌中馈,夫人的腰杆应该直挺挺的才是,百般忍让,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压榨罢了! “夫人,您是有女儿的人,您若自己立不起来,又谈何教好小姐,让她们将来在夫家不受欺负呢?” 兰嬷嬷说这些话的时候,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满的失望与责备。 王氏心里委屈,兰嬷嬷一直对她不满意她是知道的,她家世不好,底气不足,根本无法跟妯娌婆母抗衡。 那头受了婆母妯娌的气,这头还要挨兰嬷嬷的训,王氏人都憔悴了,幸好谢琼絮是个贴心的,一直在她身边陪她宽慰她,心中阴郁才疏解了不少。 趁着天气好,她带女儿出来散心求签。 身强体壮的轿夫脚步哒哒,健步跨上台阶,很快超过了许澄宁。 许澄宁脸颊微红,气喘吁吁,看见跟着夫人小姐的奴仆,有两位地位比较高的婆子也各配了一顶轿子,其他人只能步行往上,一个个也是喘得不行,不禁感慨大户人家的奴仆真不容易,普通人爬累了还可以歇歇再爬,她们却不能让主子身边没人,再累也得硬着头皮跟上。 许澄宁在半山腰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上爬。 静安寺寺庙古朴,四四方方,一砖一瓦都泛着青灰,佛香余韵,萦绕其间。 许澄宁向一个和尚打了个合十礼,然后问道:“这位师父,敢问,慧乘大师何在?” 和尚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住持闭关修行,不见外人。” 许澄宁道:“出家人不是奉行众生平等么?为何慧乘大师能见圣上,见达官贵人,却不能见我呢?我有重要的事,想要请教慧乘大师。” 和尚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很快收敛起来,依然温声道:“施主恕罪,实在有不便之处,施主如需解惑,可找慧纯师叔,他可为您解惑。” 许澄宁锁眉考虑片刻后才道:“那好吧。” 和尚走了,许澄宁没有去找所谓的慧纯师叔,而是沿着围墙外的土地一寸一寸踏查起来,最后在一个寺院后面二十丈远的地方,踩进了一个坑里。 坑不大,一尺来宽,半尺来深,被一团青黄的草蔓挡住,坑底是一层厚厚的黑土,许澄宁在坑边不远处,找到了一节被虫子啃出数个黑洞的鸡骨头。 慧乘大师每次给自己开小灶,吃剩的骨头大概就是在这里烧掉的,烧得非常小心,连寺里其他僧人都没有察觉。 不然上行下效,偷吃的人多了,可就不会只有一个坑了。 这也可以进一步推导,寺里其他僧人并不知道慧乘大师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在做的事。 许澄宁闭眼想了一会儿,起身把坑重新盖好,漫无目的地行走。 爱吃肉喝酒的假和尚…… 圣上,为什么要找一个假僧人,将他奉为国师一般的存在? 他信佛,不是为了给家国百姓祈福。 不对,应该说,他根本不信佛。 那他信什么? 嘉康帝与慧乘大师之中,自然是前者与那些宫女关系更大。或者说,就算宫女跟慧乘有关系,也得经由嘉康帝的准许。 十四岁的宫女有什么作用呢?美色?那何必非要十四岁? 嘉康帝和慧乘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利益关系?九五之尊,功名利禄都有了,他还缺什么呢? 她想得入神,耳朵忽然钻进了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娶我?” 许澄宁循声望去,只见树木掩映中,两道身影贴在一起,衣带交缠。 她猛地捂住了嘴。 男子道:“絮儿放心,不会等太久的,你这么个可人儿,孤恨不得早早把你娶回家放着,一刻也不让你离开孤的眼前。” 女子娇羞低头,然后又轻哼了一声。 “你不会,是想骑驴找马,物色更好的吧?我记得,从前,你还夸过我大姐姐国色天香呢。” 男子低低嗤笑,捏住她的鼻子扯了扯。 “小醋精,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还记着呢,现在孤不喜欢端庄正经的木头美人儿了,偏喜欢你这种知情解意的小妖精!” 不知被碰了哪里,女子轻轻低呼,然后就与男子脸贴着脸,发出些啧啧的声音。 第132章 手帕 许澄宁傻住了。 随便一走,都能撞破这种私密之事? 许澄宁窘得不行,小心翼翼地提起袍摆,刚想溜走,衣袖被枝子挂了一下,牵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 男子喊道,女子惊呼一声埋进他怀里。 许澄宁立马蹲下,听见男子踩在草丛里的脚步声,透过草叶缝隙,她清楚地看到了宁王世子秦隗的脸。 她心里急得慌,却一动不敢动。 咻的一下,另一边有人快速跑掉。 “别跑!” 宁王世子见状,立马调转步伐追去。 许澄宁看与宁王世子幽会的姑娘还躲在林子里整理衣裳,立马撒开腿跑了。 跑远了,确定没有被抓包,她才扶墙喘气,朝天上拱手鞠了一圈的躬。 “多谢暗卫大哥!” 秦弗安排给她的人真好,说保护就真的只是保护,并没有监视她并向秦弗汇报的举动。 她贴墙喘了一会儿气,忽然瞧见庇檐上挂着块什么东西。 许澄宁四下看了看,捡几块砖头垫在脚下,自己扶着墙往上够,然后小跳一下,用手抓住了。 那是块雪青色的帕子,许是日晒雨打久了,半面帕子微微褪色。 由于材质颇佳,帕子没有一丝褶皱,抚之光滑若水,自手心柔柔溜过。 帕子三角垂流苏,一角坠着一块墨玉。 这么轻软的帕子,能在屋檐上停留这么久,全因这块玉。 许澄宁用手把帕子拍打干净,看到其上绣着金线菊。 金线菊是西北边疆之地才有的花,京城的小姐竟有人在帕子上绣这种花。 这么好的帕子,怎么会丢呢? 许澄宁抬头看了看跟前的阁楼。 方丈阁。 如果是在方丈阁的楼上,掉了帕子下来,完全有可能。 喜欢的帕子掉了,为什么不捡? 只能说明,帕子的主人走得很匆忙。 许澄宁再仔细观察帕子,发现帕子中心稍往外的地方,有一点红。 她揉搓了一下,在掌心抹开,终于确定,是女子染指甲用的蔻丹。 所以,帕子的主人,是在方丈阁里遇到不好的事,紧张得捏紧了帕子,却又在离开时无意间将帕子从楼上丢了下来。 这个人是谁?她看见或听见了什么? 许澄宁抬头看向方丈阁顶楼,紧闭的门窗黑洞洞的,像一张血盆大口,把人吞进去,坠入无底深渊。 不行,这时不能上去。 许澄宁犹豫了片刻,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将出寺院之时,与在山下见到的年轻小姐打了个照面,淡雅的粉红从身边一晃而过。 她不会就是那个与宁王世子幽会的人吧? 许澄宁摸了摸鼻子。 “絮儿,你去哪儿了?” “娘,我在附近走了走,散散心。” 许澄宁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已经走远。 虽然至今没有查证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不管如何,皇宫是不能让秀秀进去了。 她回到青石巷时,还在皱眉思索对策,李茹三个看见了她,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南哥哥,秀秀不用进宫了!” 许澄宁很惊讶,忙问怎么回事。 秀秀笑道:“刚刚官府已经来找了,所有人都送进宫去了。只有我没有,他们说,我的名字已经从名单上销掉了。” “南公子,是你帮了我吗?” 许澄宁回神,摇摇头:“是一位贵人帮的忙。” 除了秦弗,不作他想。 他特地让人等到要送宫女进宫时才告知,就是为了她不被更多的人找上门来。 什么都为她想好了。 真不枉她又是做饭又是洗衣地照顾了他那么久。 许澄宁心里微暖。 “贵人能帮我,也一定是借了南公子的光。” 秀秀笑道:“南公子,阿茹,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赖婶子也热情相邀,许澄宁盛情难却,便随她们去了。 赖家那个才三岁的小儿子拖着鼻涕,总是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睁着大眼睛看她,连最爱吃的绿豆糕,都犹豫了很久后,放到许澄宁手里。 赖婶子大笑:“臭小子喜欢南公子呢,小宝最爱跟长得漂亮的人玩。” 男娃娃捏着许澄宁的衣袖,害羞地躲在她身后。 许澄宁把他抱起来,忽上忽下地晃悠,然后甩上一圈,小宝乐得露出了蛀黑的小乳牙。 吃饭的时候,赖婶子叮嘱道:“往年这两个月拐子最多,你们晚点出摊,早点收摊,哪里人多走哪里,别落单,听见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澄宁筷子一顿。 “婶子,有人被拐了吗?” 赖婶子啧了一声,道:“怎么没有,去年好几个呢,我知道的就有俩,老独的小女儿,还有刘嫂子的外甥女,都不见了。” 许澄宁问:“她们几岁了?” “几岁啊,我不晓得,就差不多,秀秀这么大吧。人贩子就爱拐这么大的姑娘,不用自己养,还是黄花闺女……” 许澄宁心绪烦乱,越来越觉得一团乱絮。 中元节将至,顺王想出宫的心又野了,嘉康帝一道口谕下来,叫顺王抄书,抄不够一百遍,就别想溜出宫玩。 于是顺王派人紧急通传,一辆马车捎上四个伴读,带进宫抄书去了。 “快快地抄,快快地抄,抄不完,本王不能玩,你们也别想玩!” “邹元霸!你是不是想谋害本王?!五个字写错了仨!” 邹元霸是出了名识字不多的纨绔,让他写字,比打他一顿还痛苦。 “王爷,不抄行不行啊。” 邹元霸脸皱巴成一团。 “我手指头扎了根木刺,一拿笔就疼,一拿笔就疼,又痒又疼,真的写不了啦!” 邱阳乐颠颠道:“王爷你看,邹元霸每次到写字的时候就最矫情!” 上官辰也道:“就是,他上次往裤裆里藏猫怎么没觉得疼?” 顺王深觉有理,举着戒尺不停地敲邹元霸的书案。 “你看看许澄宁,都抄完一遍了,你一页还没写满,丢不丢脸!快写快写!” 他啪啪地扑打邹元霸,这次小良子小李子没有帮他,那俩也被揪去抄书了。 许澄宁在顺王亮晶晶的目光下,按时按点抄完了一天的量。 “王爷,我该出宫了。” 顺王一把挽住她:“别呀,继续抄嘛!小澄宁最乖、最好了!” 小澄宁道:“王爷不用急,中元节还有几天,每天抄写这个量,正好交差的。” “真的?!” 顺王熊抱住她,重重地在她脸上啾了一口。 许澄宁嫌弃地推开他,擦了擦脸,顺王毫不在意,继续欢天喜地地大呼。 邹元霸卑微地举手:“王爷,我是不是也可以走啦?” “滚!你给本王抄到死!” 第133章 血器 许澄宁出宫的时候,领路的是个生面孔。 “小狗儿公公怎么啦?” 生面孔道:“嗐,他啊,偷偷给他姐姐烧纸,叫大太监逮着了,打了一顿,现在下不来床。” “啊?”许澄宁愕然,“他姐姐死了吗?” “不知道,应当是死了吧。这几天,天天看见他哭,本来眼睛就小,哭肿更小了。” 小狗儿是宫里不起眼的奴才,年纪小,没靠山,是个人都敢踹他一脚,许澄宁与他交情不错,于是绕路去了太监房看望他。 小狗儿真的像只被抛弃的狗儿一样,趴在长铺上耷拉着脑袋,眼睛果真肿得都看不见缝了,许澄宁走到他跟前他都没认出是谁。 许澄宁叹气,打了点水,用湿布巾给他敷在眼睛上。 “你人在深宫,怎知你姐姐一定死了呢?” “啊,许公子……你来看我啊……呜呜,都走丢一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许澄宁宽慰他:“我有个忘年交,他女儿被拐走三年,最后还是找回来了,你姐姐一定还活着。” 小狗儿闷闷道:“可我爹不会管她的,我是儿子,他都舍得让我当太监,我姐死活他才不在乎……就算我姐真的回来了,她丢了一回,不会好过的呜呜……” 许澄宁道:“不是还有你这个弟弟在嘛。” “我在宫里,根本见不到她。” “那你就努力进取,将来当大太监,不就能给你姐姐撑腰了?” “大太监?” 小狗儿抬起头看过来,像是想眨眼但眨不动,呆呆了一会儿,又垂下了脖子。 “我怎么可能,当得了大太监啊……” 许澄宁道:“你长大了,不就是大太监了?哈哈哈!” 小狗儿也跟着哈哈笑了两声,转而又抱怨她:“许公子你,真讨厌啊。” 许澄宁拍拍他的肩:“凡事别总往坏了想,你在宫里烧纸,没准你姐姐在宫外等你救她呢。你原先家在哪?你姐姐叫什么?你告诉我,我得空帮你打听打听。” “我家在葫芦西村的草棚边上,我姐叫陈小雀。” “好,你好生养伤,明天,我给你带伤药来,现在我该出宫了。” “那你得多来看看我呀。” “行。” 昏暗的内室,微有热气。 两个小童跪坐在玄关之外,垂头,木木呆呆地拿扇子扇冰盆,傀儡般无知无觉。 两道黑影临窗,相对而话。 “这次,感觉如何?” “不觉甚佳。入口刺痛,入腹后有热气蒸腾之感,正觉有生机活力时,效力又弱了下去。” “您的头发,比之前黑了一些,说明,方向对了,但药效还不够,得加大药量。” “要多吃吗?” “以您的身体现状,多吃克化不了,待我把药改良得更浓稠。” “什么要更浓稠?” “血。原先的那批血器,气血已经枯暗,不够鲜活,不好用了。” “这边已经来了一批新的,可以用了。” “得至少养上一个月,把血养干净,才能用。” “那外边的?” “马上中元节,外边,也在安排了。” “这就好。” “说来,这么久了,您觉得,喂桑叶、甘露的用着好,还是喂三白花、蜂蜜的用着好?” “各有千秋,喂桑叶甘露的,药劲强,久睡易颓靡;喂三白花和蜂蜜的,药效温和无害,却睡得浅。” “那我照旧做两样,再给您重拟一个方子。” “好,你看着办。” “能为您的长寿康健做贡献,是她们的荣幸,亦是卑下的荣幸。” 文国公府。 谢琼絮蝴蝶似的从绣楼里跑出来,淡雅的披帛飞舞,笑盈盈喊道:“馥表姐!二表哥!” 王朴脸刷的一下红了。 王馥含笑走上前,与她胳膊叠着胳膊扶在一起。 “快进吧,外边热。” 谢琼絮把两人请进屋,令下人奉茶。 王朴不是头一回进谢琼絮的院子,可还是局促得不知手该往哪儿放。 “表、表妹。” 他讷讷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画轴。 “这是,我新画的画,送给表妹。” 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表妹看个趣儿,不喜欢,就扔了它。” “多谢表哥!” 谢琼絮欢喜地道谢,接过画来看了两眼,赞了一句,便让丫鬟收起来了。 其实她心里很无奈。 王朴表哥十年如一日的无趣,不管节日、生辰还是普通日子,除了送画还是送画,从小到大,他送她的画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装满了一箱子,底下的都压扁了。 这种礼物,廉价又枯燥,还一送十几年,她丢也不是,不收,岂不伤了表哥的心?这么一幅一幅地摞起来,白白地占位置。 王朴不知她心中所想,看她笑容甜美地收下他的画,心里便欢喜得扑通扑通跳。 絮表妹,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王馥道:“絮妹妹,我们今日来,是想来问问你,中元节你可有安排了?若没有,可能与我们同行?” 谢琼絮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中元节,她还要等宁王世子的邀约呢。 他私下已经与自己幽会了那么多次,没道理中元节不约她。 王馥很敏感地察觉到谢琼絮的犹豫,立刻道:“你要是已经有了安排,便去赴你的会,我们没关系的,谁让我们来迟了一步呢?” 谢琼絮回神,看到兄妹俩眼中的期盼与希冀,心想自己要是不答应,他们该多难过呀。 于是掩口而笑:“再忙,也没有表哥表姐重要啊,放心,我一定去。” 王馥和王朴大喜。 “表妹能来,真是太好了!” “那便说好了,酉时正,天下居见。” 谢琼絮微笑:“好!” 第134章 讲经塔 中元节前一天,小良子小李子捧着一百遍抄书,顺王走在最前面,气势昂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御书房,片刻后,他就获得了中元夜出去玩的许可。 “明晚,咱们先去天下居,再去大百戏场,然后去鸣玉坊听曲!” 顺王喜气洋洋,回首一指四个伴读:“你们都要来!” 邹元霸大声道:“殿下,只要有好玩的好吃的,我们哪有不来的?顶多是许澄宁要在家抱老婆陪妹妹。” “不行!” 顺王不满地看着许澄宁:“你必须来!明天本王的车直接过去接你!” 许澄宁还没说话,上官辰就道:“就是嘛,都来,你要妹妹,我们给你叫十个!比你家的漂亮多了!” 许澄宁无语:“这话传出去,你爹不得把你腿打断?” “谁会传出去?你会传出去吗?” 许澄宁笑眯眯点头:“我会哦。” 上官辰哀嚎:“王爷你看,许澄宁是叛徒,养不熟的!” 许澄宁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你再嚎,我的手也要扎木刺了。” 顺王立马捂住了上官辰的大嘴。 “别嚎。” 这次出宫的时候,领路的又换回了小狗儿。 “你伤好了?屁股不疼了?” 小狗儿道:“多亏你的药膏子,好多了,能走路,但还有点疼。” “怎么不再多歇歇?” 小狗儿低声道:“我想求你帮个忙,替我求个辟邪的符。” 许澄宁讶异地问:“怎么突然要这个?” 小狗儿耷拉着眼皮道:“我养伤这些天,天天都听到鬼在我耳边叫,我害怕得睡不着。” “你幻听了吧,怎么会有鬼呢?” “真的有。” “跟你同房的其他人,有没有听到?” 小狗儿摇摇头。 “他们白日要做活,我自己在房里能听到,晚上就没了。” 他哭道:“你看,这个鬼,不怕太阳的。” 许澄宁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是什么样的声音?你从哪听到的?” “我趴在卧铺上听到的,是女鬼的声音,有不止一个,她们叫得很惨,还、还……怎么说,没什么力气。” 许澄宁心中一凛:“带我去看看。” 小太监没有床,只有砌起来的高出地面的长长矮台,上面铺了两排灰扑扑的床褥,味道很不好闻。 “喏,”小狗儿指着自己的床位,“只有我这里听得到,别处都听不到。” 许澄宁爬上去,把耳朵贴在台面上,一点一点试着位置。 一声幽幽的哀鸣偶然钻进耳朵,毛骨悚然,许澄宁一下子从床铺上弹了起来。 “怎么样?是不是听到了?” 许澄宁惊魂未定,胸口起伏缓了许久,又趴了下去。 这次她听得更加真切,一道道女声,像蛛网一般交缠着,嘶哑、痛苦、无力,偶尔有人似乎受到巨大疼痛,提声尖叫,转瞬又消弭。 许澄宁抬起身子,用指节一点一点地敲台子,仔细听辨,发现小狗儿的床位,头部的位置是空心的,应当是砌砖的时候,不小心留了一条缝。 “你们在干什么?” 同房的小太监一进来就看见两个少年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顿时莫名其妙。 许澄宁很从容地起身拍了拍衣摆。 “我借了小狗儿一盒子药膏,想要回去,我们正在找呢。” “哦对对!” 小狗儿在床上乱翻一通,把药膏找了出来。 “在这呢!” 许澄宁打开看了看:“只剩下这么点了呀,那你用完吧,回头还一盒新的给我。” 两人一同走出来,小狗儿长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注意到许澄宁望着不远处的讲经塔,便问道:“许公子,你在看什么呀?” 许澄宁转过头来问他:“那个地方,平常进出的人,多么?” 小狗儿道:“不多的,只在慧乘大师来的时候,送点冰进去,我们听海公公吩咐,平常都不去那的。” “今天,慧乘大师进宫了吗?” “进了吧好像。” 许澄宁思忖了下,道:“我想过去看看,之前去静安寺,没能见到慧乘大师,今天看看能不能堵到他。” 小狗儿挠挠头,随她一起去了。 世人均知,嘉康帝是个仁善爱民的好皇帝,经常就苍生事向佛祖问福。 当初建造这座塔,怕舍本逐末,不敢劳民伤财,因此塔建得不大,只有五层,塔底是汉白玉的台子。 这里是宫中的偏僻之处,许澄宁借树木隐藏身迹,在离讲经塔十多丈之远,围着它绕了一圈。 小狗儿糊里糊涂:“许公子,你在干什么呀?” 许澄宁敷衍道:“塔有九门,不定慧乘大师从哪个门出来,我绕着走,就能看到啦。” “哦,是这样啊。”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严厉的女声传来,许澄宁霍然转身,对上了梁芜板正的面孔。 “是你?!” 梁芜睁大了眼,随即大怒。 “放肆!宫禁之中,竟敢鬼鬼祟祟,乱闯乱逛!” 许澄宁目光一下子落在她拎着的木桶上,木桶压着数块湿漉漉的布巾。 她问道:“梁姑姑,平常佛塔,也是你负责送冰?” “关你什么事!” 梁芜对她没有半点好脸色,拎着冰桶就要走。 许澄宁挡在她跟前,严肃道:“如果不是,我劝你别去,有人要害你。” 梁芜嘴角勾起一丝讥讽。 “许状元这般好为人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进宫时间比我还长。” 她踏出一步,不知哪里来的咔擦一声,脚下凭空出现一条黑缝,许澄宁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结果石板一翻,三个人都掉了下去。 嘭,嘭,嘭,嘭。 摔落的声音很大,紧接着传来很大的回音。 许澄宁没来得及喊疼就捂住了梁芜和小狗儿的嘴巴。 “别、出、声。” 她用唇语道。 第135章 女鬼 石道昏暗,只有墙上点了几簇昏黄的火苗,映出墙面一凿一凿的粗糙痕迹,像鱼鳞一样。 可身在其中的感觉,倒像鱼腹之中,等着被克化成浆。 梁芜反应过来后,立马爬起,不停地在墙面上摸来摸去。 许澄宁制止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道:“机关不会在这。” 她学过点奇门遁甲之术,刚刚通过塔身的构造,能推测到一点机关设计,不过也仅能判断大概方向。 “往这走。” 许澄宁站在原地转来转去,辨明了地面上的方向,才指定了一条路。 “先说好,捂住你们的嘴,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小狗儿点点头,立马捂住了嘴。 梁芜看她一眼,没吭声,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甬道里黑洞洞的,一丈以外的地方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三人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峰回路转,甬道在转过数个弯道后豁然开朗,眼前明火如星,照亮了宽阔偌大的石室。 石室掏得很高,灯火围绕的中间,是一个高起的台子,上面陈放无数间坚固的铁笼子。 黑色的铁栏杆倚着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头颅,头颅连着一具具软绵绵的身体,一声一声的哀鸣从她们微涨的口中发出,像雀鸟濒死的啼叫,无力地做最后的宣泄。 小狗儿听到熟悉的鬼泣,又看到一个个鬼一样的人,吓得几乎要叫出声,两股战战,挂在许澄宁身后走不动路。 梁芜也吓得差点晕过去。 许澄宁一手拉着一个,低声道:“贴墙走,脸别对着她们。” 三人头扭向墙,一个挨一个地贴着墙往对面走。走了一半的道,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芜姐姐……” 梁芜脚步一顿,立刻扭头去看。 “梦雨!” 许澄宁没来得及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上台子。 许澄宁咬牙,对小狗儿道:“我们先过去。” 梁芜趴在铁笼子上,拂开里面女子脸上的头发。 “梦雨,真的是你!” 梁芜含泪:“你怎么会在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雨是跟她同一批进宫的宫女,比她小几岁,与她感情最好,可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不见了。 梦雨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嘴唇也没有血色,密友当前,她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大。 “芜姐姐……我……被关到这里,每日以……桑叶露水为食,定期……有人会来,采血……我快……支撑不住了……”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卷起衣袖,轻飘飘的衣袖在她手里仿佛有千钧之重。 梁芜看到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刀口,捂住了嘴,呜咽了。 “芜姐姐……你救救……救救我吧……我快不行了……我还……不想死……” 梁芜含泪点头,却很笨地拿手去推铁笼。 铁笼乃玄铁所制,刀剑尚不可摧之,何况人力。 她推了半天,纹丝不动。 这时她的理智也慢慢恢复。 转头望去,看见一间间牢笼排布开,尽管很多人已经枯瘦如柴,她还是隐约认出了几个面孔。 当初以各种理由失踪、惨死的宫女,都在这! 她经历过侯门深海,清楚宫廷之中污糟龌龊事只会更多,对于那些陆陆续续不见的宫女,她一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哪怕某一天,她查看籍册的时候,偶然发现,她所知的几个消失的宫女,无一例外都是十四岁,她立刻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当时掐断的念头重新续了起来,恐惧如一粒种子,在心里快速发芽生长,藤曼蔓延到四肢百骸。 能在宫里建地牢,关押宫女的,还能有谁? 她手脚冰冷,剧烈地颤抖起来。 “抱歉……”她艰难道,“我救不了。” 梦雨露出一丝笑:“芜姐姐出去之后,会……想办法救我吗?” 梁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会的。” “那说好了,一定,要救我。” 梦雨说完这句话,突然提高了声音。 “大家都听着,她是尚功女官梁芜,京城平襄侯府庶女,她今日擅闯了地牢,一旦被上面发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个羸弱的宫女都扭头看来,目光凝在梁芜身上。 梁芜大惊。 “梦雨!你干什么!你要害我?!” 梦雨没回答她的话,继续高声道:“只要你救我们出去……我们就不会告发你。” 宫女纷纷点头。 “对对,救我们出去……” “太久了,我太饿了……我要吃饭……” “救我,救我出去……” 她们像索命的厉鬼,趴在笼子上,朝梁芜伸张一只只枯瘦的鬼手。 梁芜眼睛凸瞪出来,大吼:“我哪来的通天本事,能救你们出去?!” “救不了,芜姐姐就跟我一起死吧。” 看着梁芜被愤怒和恐惧充斥的双眼,梦雨无力地笑了笑。 “芜姐姐……你别怪我,我还不想死。” 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道:“快来人了,你走吧。” 梁芜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梦雨在身后道:“一月之期,若你还救不出我们,我们就会告诉上面的人,你来过。” 梁芜跑到玄关时,两眼已经猩红。 许澄宁没空安抚她,带着两人迅速从另一条甬道离开。 甬道内如蜂巢,岔道无数,许澄宁走了几个道,还没搞清楚布局,于是把梁芜和小狗儿留在一个死角里。 小狗儿看一眼阴沉沉的梁芜,眼巴巴地问许澄宁:“我不能跟着你吗?” 许澄宁把他按坐下去。 “我去找出去的路,一个人方便些,你们待在这里,留神周围动静。” 秘密之地,看守的人应该不会多。 她自己从一条岔道离开了,一路对墙面敲敲打打。 忽然迎面一片明亮的火光袭来,许澄宁甚至已经感觉到了火舌舔面的炙热,脚步一转,急忙躲到岔口里。 两个小沙弥抬着一桶红色的颗粒状东西从甬道走过来,前面有两个太监举着火把,一行四人默默无声地走过。 许澄宁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忽然被一股大力向后扯去,嘴还被捂上了。 许澄宁刚要挣动,抬头就撞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里。 “殿下?” 秦弗放下了手。 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显得身材窄瘦精悍。 “你怎么会在这?” 许澄宁苦笑:“说来话长,踩到机关,掉下来了。” “殿下怎么会在这?” 秦弗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跟孤来。” 秦弗拉过她的手,健步如飞,风一般迅疾无声。 许澄宁追随他,穿过狭长的甬道,尽头却是一堵墙。 秦弗在墙上拍了几下,墙面瞬间翻动,把两人一起送到了墙的另一边。 一盏灯火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许澄宁想问这是哪里,却没敢出声,只能跟着秦弗走。 石室黑漆漆的,只有一线亮光。 秦弗带她走到那道亮光前,透过石缝,往里看去。 第136章 石室所见 一尊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炉鼎,鼎有三足,鼎身刻印繁复的云雷纹,两侧系部各为一龙一虎,兽目圆睁,被高涨的火舌舔过,熠熠生辉。 隔着一道石墙,许澄宁都觉得热气汹然。 慧乘大师站在一张长案前,从桶里抓了一把红颗粒放到圆盘子里,火光在上面辉映出硬挺的光泽,许澄宁瞅着像矿石。 秦弗贴在她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是朱砂。” 许澄宁心头巨震,尽管看不见彼此,她还是下意识转向了他。 所以,慧乘为嘉康帝做的事是…… 慧乘擦了擦汗,没一会儿光头上又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为何冰还不到?” 两个小沙弥可劲地给他扇风。 “快到了吧,往常都是这个时辰到的。” 小沙弥拿帕子给他擦汗。 “师父且忍忍,徒儿出去看一眼。” 慧乘挥挥手,小沙弥便去了。 片刻后,一个太监端着一大碗红血走了进来,他似乎是个哑巴,只用手比划了一下。 慧乘点点头,随即向炉边两个高大的力士挥了挥手。 两个力士举着铁棍,把铜炉的炉盖撬开,底下是红色的火光,上面接连不断地腾起厚白的浓烟。 只一会儿,这条窄窄的缝隙就被白烟充斥,什么都看不清了。 许澄宁两眼被熏出了泪,任流不止。 秦弗把她扳转过来,用袖口替她擦了擦。 他的衣服布质柔和,清凉如冰丝,敷在眼上,眼睛的胀热便缓解了许多。 “还疼么?” 秦弗声音很轻,许澄宁没敢说话,只是点点头,抓着他的衣袖,额头抵靠下去,温热的泪慢慢渗进布料里。 秦弗举着胳膊给她,自己则继续透过石缝往里看。 铜炉已经盖了回去,石室里血雾弥漫。 慧乘染红了脸,却好似已经习惯,十分淡定地拿起一块白布擦了擦脸,甚至用手指在脸上沾了沾,放到嘴里舔咂片刻。 “这次喂的什么?” 小沙弥道:“按师父吩咐的,桑叶减半,甘露加三倍,怕血器死了,所以加喂蜂蜜和人参水。” 慧乘点头,指着那碟子朱砂叫小沙弥放进炉里,然后自己转身,从身后一个篓子里伸手进去,掏出一条白蛇。 许澄宁从衣袖里露出一只眼,看见白蛇细长,扭来扭去,盘卷在慧乘的手臂上。 慧乘面不改色地将它从胳膊上解开,一只手捏紧七寸,用嘴咬住蛇尾把它拉直,然后咴的一下袖子里闪现一柄小刀,从蛇口下插进去,一划拉,直接剖到尾部。 他松了嘴,蛇身软下来,仍在垂死扭动。 他两手并用,生挤出了蛇胆,和一捧黏腻的未长成的蛇卵,丢进玉臼里,叫小沙弥捣成泥,自己则转身剖下一条。 蛇的腥臭味直捣肚肠,若非被秦弗及时捂住了眼,许澄宁差点呕出来。 秦弗立刻揽着她离开,原路返回。 许澄宁扶墙干呕了几下,秦弗轻拍她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 “殿下,”许澄宁哑声道,“这就是您上回吃的东西?” 秦弗捏她的脸蛋微微用力:“你想害孤也吐?” “没有的。” 许澄宁摇头,背靠着墙,慢慢驱散因为恶心而上涌的混沌,以往想不通的事这下全想通了。 曾经她左思右想,想不通帝王功名利禄无一不缺,能有何求,要给一个方士披上得道高僧的外衣,予他名予他利,用以恩赏,或者说交换。 现在她懂了。 尊贵如帝王,也跨不过年岁筑起的高槛。 嘉康帝不是缺少什么,只是还不愿放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想继续拥有。 所以,他想要千秋万岁,想要长生不老,将尊荣圣光无限延长。 于是,他打压皇子皇孙的行为也有了解释。 嘉康帝并非在国本上另有打算,而是根本没想过立国本! 许澄宁觉得悲哀。 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之时,还在笑着说大魏的皇帝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他一定会仁慈地打开国库拨放银两,给他们送来果腹的粮食与御寒的冬衣,庇护他们熬过苦难与灾荒。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满满的信任,并最终带着信任的微笑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而那个背负信任的人,在各处搜罗豆蔻少女,用百姓的骨血,构筑他的不老梦。 这座被天下子民视为嘉康帝济世安民之心铁证的佛塔底下,布满了欲望、血腥与虐杀。 爱民的仁君,慈悲的圣僧,脚底下,尽是无辜的血。 这个天下,谎言太多了。 许澄宁打了一个哆嗦,感到喉咙里有细刀切割的疼痛,良久,才道:“我们该怎么办?” 秦弗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他的声音很低沉,许澄宁看向他,见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浓密的眼睫垂下来,俊美的脸庞罩着一层淡淡的带毛边儿的光晕,无端生出疏离之感。 自己的亲祖父做这等事,他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殿下。” 许澄宁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四个纤细的手指轻轻从他的虎口处伸入。 凉意沁入掌心,秦弗回神,下意识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然后放开。 “朝堂之事,没有孤力不能及之处。”他道,然后按住她的肩膀,“孤先送你出去。” “您知道出口的机关在哪?” “孤从那丸丹药一直追查到这里,这座塔孤查了两天,已经探明白了。” 通常修建暗牢为防止秘密泄露,会在修完的时候,将工匠困死在里面,既是祭奠也是封口。有经验的工匠,就会在修造的过程中瞒天过海,悄悄留下一个活门,以防被灭口,给自己留条生路。秦弗已经抓住了那个工匠,把牢里的线路和机关都查清楚了。 “殿下不走吗?” “孤有事要查,你顾好你自己。” 秦弗说着,就要带她走。 许澄宁阻止了他道:“殿下,您告诉我位置便好,随我一起进来的还有旁人,我得回去找他们,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旁人?他们看到了什么?” 许澄宁抿嘴,然后说了实话:“看到了那些,被关押的宫女。” 她犹豫片刻,没把宫女威胁梁芜的话说出来。 第137章 要么生,要么死 秦弗点头:“孤知道了。” “殿下,您多加小心。” 秦弗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 梁芜和小狗儿还颓靡地歪坐在原地,一见到许澄宁,两人立刻腾了起来。 “这边。” 许澄宁带着他们两个七拐八弯,最终在一个极密闭的角落敲了几敲,石面上数块石板浮了起来,斗转星移般挪动了位置,很快墙面底部裂开了一道口子。 口子变大,很快变成了一个仅能容一人爬出去的小小窗口。 “走。” 许澄宁率先爬进去,小狗儿紧紧跟着她,梁芜在最后,在黝黑狭窄的通道里爬了许久,才终于摸到了边口。 许澄宁一探出来,就撞到了头。 正是夜晚,什么也看不清,许澄宁四处摸索,感觉头顶的障碍物像床,初步判断通口开在了床底下,于是自己先爬了出来,再用言语提示后面两人。 通口很快闭合了。 梁芜辨认了一下,发现这里是掖庭后面一座冷宫里,夜深人静,三个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却格外清晰。 许澄宁平复了一下这一天的惊心动魄,缓缓才道:“我得出宫了。” 小狗儿连忙道:“这会儿宫门都关了,这可怎么办啊?” 梁芜一直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抬起头,道:“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你出宫,但我有一个条件,帮我解决地牢的事。” 许澄宁转头看她,黑夜里,梁芜的一双眼火光熠熠。 “我不管你是把她们救出来,还是把她们都杀了,只要能让我活下来,都行。” “一月之期,你若做不到,我不能活,也会拉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小狗儿睁大眼指着她:“你、你、你太坏了!许公子他,救了我们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 梁芜站起来,冷冷与许澄宁对视:“就算你杀了我灭口,等她们供出跟我一起进地牢的还有别人,你觉得,你能躲得过吗?” 许澄宁沉静地回看她:“梁姑姑不是看不起我么?缘何觉得我有本事摆平此事?” 梁芜冷笑:“我不想死,可若非死不可,我也要拉个垫背的。” “上天不公,让我这一生堕入无边苦海,我好容易爬了出来,偏偏,又遇上了你,是你害我陷入如此境地!” 许澄宁道:“我知你艰辛,但这并非你害我的理由。今日便是我不拦你,你把冰桶送进了佛塔,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是有人设计了你,让你送冰的吧?” 梁芜抿嘴。 送冰确实不是她的差事,她是被交恶的女官给算计了。 “那又如何?你无辜,我又何尝不无辜?我为什么要替你考量?” “一个月,要么生,要么死,你自己选。” 许澄宁不想再跟她多话,对小狗儿道:“小狗儿公公,劳你送我出宫。” “哦,哦好。” 小狗儿忿忿朝梁芜哼了一声,越过她跟着许澄宁走了。 天微微亮的时候,许澄宁坐在采买的马车里出了宫,辗转回到青石巷。 李茹确认过她的安危,大松口气,这才笑着说起今晚出门逛夜市的打算来。 这算是李茹这么久以来过的第一个大节,许澄宁自然很支持她出去玩。 李茹很高兴:“南哥哥,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许澄宁摇摇头:“我已经有邀约了,不去不行。你们玩得开心,不用心疼钱。” “嗯!” 李茹的开心并没有感染到她,她现在疲惫极了,叮嘱完便盖上被子闷头大睡,等到日色西斜,才起来沐浴,换了身衣服。 京城的中元节比扬州的游园夜热闹得多,满城灯火通明,行者如织,川流不息,烟火的香味弥漫无边。 上官辰在天下居包了一个雅间,招呼顺王坐在主位。 许澄宁随他们落座,小良子小李子跑前跑后地给顺王扇扇子,买零嘴。 “邹元霸!” 邱阳从门口跳进来,像螃蟹的两螯一样举着双手,一脸兴奋:“你的亲亲好周姐儿在隔壁雅间!” 邹元霸一听,顿时从张飞的黑脸涨成了关公的红脸。 顺王带头起哄:“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然后冲过去几个人一起拉邹元霸。 邹元霸双手捂脸,两条腿局促地打起了结,娇羞得像个小媳妇,扭扭捏捏,就是赖着不肯去。 他个头大,几个人拔萝卜似地往外拽都拽不动,只好放弃。 邹元霸还很吃惊,从手掌里抬起脸。 “你们怎么不拽了呀?” 再拽一会会儿,他半推半就也就去了呀。 许澄宁好奇地问:“周姐儿是你喜欢的姑娘?” 邹元霸又娇羞地埋起了脸。 顺王指着他哈哈笑:“他可喜欢他家周姐儿啦,去年他家周姐儿跟着姐妹去庙里丢帕子求姻缘,周姐儿在前边一头扔,他在后边一头捡。” 许澄宁哈哈笑了,然后问:“进展得怎么样了?” 邹元霸羞答答地对手指:“就差见面了。” “啊?” 上官辰大笑:“意思是,他家周姐儿,还不认识他呐!” 许澄宁也毫不留情地笑起来。 邱阳道:“邹元霸,我劝你赶紧下手,你周姐儿比你还大一岁呢,今年都十六了,再不下手,就要成别人家的了。” 许澄宁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才十五岁?” 经他们解释,许澄宁才知道,有着青年壮汉样貌的邹元霸居然只比她大一岁,反倒是看起来最小的邱阳,已经快十九了。 许澄宁震惊极了。 “我以为,你少说也得二十了呢。” 邹元霸脸又黑了。 邱阳不嫌事大,连连摆手:“不止不止,我觉得起码二十五!” “不不不,得二十七八了!” “本王第一次见他以为他是父皇安排的武教习。” 邹元霸忍无可忍,拍桌大喊:“许澄宁!!!” 许澄宁拔腿就跑,邹元霸在后边追,两人绕着雅间的大圆桌绕起圈来,周围人呜啦呜啦地起哄。 这边嘻嘻哈哈,热闹无比,不远处一间雅间却格外冷清。 第138章 久候 “小姐,你午膳就没吃多少,先吃一点吧?”知雨担忧地道。 “不必了。” 王馥轻声细语,浅浅啜了口茶,温和道:“现在点菜,一会儿该凉了,还是等絮妹妹来吧。” “那奴婢去外边,给小姐买点糕点垫垫肚子?” “现在吃,一会儿怎吃得下?而且,把外面的吃食带进酒楼,成何体统?” 王朴明白妹妹的顾虑。 家里吃穿不愁,可一旦跟显贵交游,就会有点捉襟见肘。絮表妹家境优渥,寻常地方并不踏足,这次兄妹俩也是凑了很久的月钱才够来一次天下居,妹妹很懂事地不想花费更多的钱。 “妹妹,饿了就先点一盘糕点吧。” “哥哥,我真不用。” 天下居一盘糕点都要好几两,她哪里舍得? 王朴抿抿嘴:“那你,再忍一忍,絮表妹一会儿就来了。” 知雨撅嘴,忍不住道:“表小姐也太慢了。” “住口知雨。”王馥严厉地斥她道,“公府规矩繁琐,表妹出门一趟本就不容易,只是耽搁了一会儿,我都没说什么,你先抱怨上了?” 知雨连忙认错:“奴婢知罪,再也不敢了。” 谢琼絮的马车晃晃悠悠行到君又来楼下,杜鹃跑进去问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不在?” 杜鹃摇摇头。 谢琼絮咬住了唇。 “这里没有,百荟斋也没有,没听说过他还喜欢去哪里的酒楼。难道,他去了秦楼楚馆?” 她捏紧了帕子,精心打扮的妆容变得十分难看。 “小姐,要不,咱还是去天下居吧?” 谢琼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再找找看!” 车夫调转马头,刚要往另一个方向去,杜鹃突然指着窗外道:“小姐!那不是宁王世子的随侍吗?” 谢琼絮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宁王世子身边的小太监,仆从主,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跟上去!” 马车跟着人行驶到悠茗坊,看小太监进去了。 悠茗坊算是茶馆,但又与寻常茶馆不同,里面常年养着弹琴唱曲的伶人,依客人要求,专门到雅间里给人弹唱取乐。 谢琼絮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一把甩了车帘,步下马车。 杜鹃急急忙忙地拿出幂篱给她戴在头上。 宁王世子在贵客雅间里,谢琼絮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半躺在锦榻上,叫乐伶在他耳边轻轻地唱着民间小曲《眼儿媚》。 杜鹃一个巴掌把乐伶扇出了门,谢琼絮胸口起伏,含泪又悲伤又愤怒地看着宁王世子。 “絮儿,你怎么来了?” 宁王世子张开手臂就想拥她入怀,谢琼絮侧身躲过,呜咽道:“我是不是打搅你寻欢作乐了?” “哪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孤来此,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打发时间?”谢琼絮扭过头,质问他,“有时间可以打发,怎么没时间找我?” 她整整等了五天,都没等来他的邀约,要不然也不会心急火燎地出来找他。 她又蓄起了泪,宁王世子连连轻呼:“乖絮儿,好絮儿,不哭了,瞧瞧你今晚多好看,再哭就变小花猫了。” “孤心里只有你一个,哪里看得上旁人?茶坊里的,都是些阿猫阿狗罢了,絮儿犯不着跟人家计较,啊?” 他把谢琼絮搂紧怀里一声声安慰:“孤不找你,是因为想着你要跟小姐妹出去玩,孤若邀你,你不得把邀约都退了?孤不想这么拘着你。” “本来打算中元节让你玩个够,过后再加倍补给孤,没想被你拿住了话柄,反过来将了一军,孤心里还委屈呢,小没良心。” 他甜蜜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一句不重样,终于把谢琼絮哄得服服帖帖。 “既然你来了,就陪孤坐坐,可要看表演?” 谢琼絮被拉着坐到他旁边,理了理袖子。 “什么表演?” “什么表演都行,只要你爱看。你不是生刚刚那个伶人的气么?叫她给你表演用嘴倒酒。” “什么叫用嘴倒酒?” “就是几个人叼着酒杯,互相往对方的杯子里倒酒水,孤给她配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起表演,好不好?” “好啊。” …… 杜鹃寻了空隙问谢琼絮:“表小姐和表少爷那边,奴婢要不要去说一声?” 谢琼絮道:“别去了,他们要是知道我不去该多伤心,我略坐坐,一会儿便过去了,我身边也少不得你,你别走开。” 杜鹃应是。 许澄宁跟邹元霸追跑了半天,跑不过了转身喊一句“周姐儿”,邹元霸立刻会刹住脚步娇羞捂脸,她赶紧又跑。 如此反复十多回,“周姐儿”就像一句咒语,在邹元霸身上从没失效。 最后上官辰挡在邹元霸跟前,嘻嘻哈哈道:“邹元霸,我有个提议,咱们几人,就许澄宁成亲了,不如就罚他替你写情书,趁着良辰吉日,咱哥儿们带你去跟周姐儿告白!” 顺王举双手赞成。 “好好好!就这么办!” 笔墨很快拿了上来。 邹元霸束手束脚坐在位子上,其他四人坐在对面,虎视眈眈看着他。 “说吧,你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样的?” 邹元霸两个手掌贴在一起,夹在大腿缝里,扭扭捏捏。 “在、在书肆遇见的,她穿着花衣裳,脸肥肥的,怀里捧了好多本龙阳的话本,笑得眼睛都没了,贼好看。” 许澄宁指着隔壁:“你去隔壁说,保管她不打你。” “可是,是真的嘛。” “那你想跟周姐儿说什么?” “我想,我想娶她当媳妇儿……” “还有呢?” “以后我的月钱都给她管,随便她花。” “还有呢?” “以后我要是惹她生气,我就跪搓衣板。” “你哪儿学来的这些?” “我爹教的。” “……” 许澄宁给他润色了一通,写了一封情书,又另外取纸,自己编写了一个龙阳的故事。 她把纸叠好,郑重塞给邹元霸。 “这是情书,这是给周姐儿的礼物,可不能让别人看到。收好咯。” 邹元霸接过手,就被顺王他们欢呼雀跃地推到隔壁去了。 王馥看看窗外,心神不宁。 “絮妹妹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什么事耽搁了?” 从前谢琼絮也会迟到,但也没这么久过,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 王朴刚想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喧哗。 第139章 欺男霸女 “一个雅间都没了?怎么也不知给本少爷留一间?掌柜是怎么做生意的?” 小二连连赔不是。 “郑公子,实在对不住,是小店疏忽了。” “那你还不去腾一间房出来?” “可……” 以一个锦衣男子为首的一群人经过雅间门口,猛然推开了门。 王馥和王朴惊慌站了起来,胆怯而警惕地看着他们,王朴下意识把王馥挡在身后。 锦衣男子用眼扫了扫空荡荡的桌子。 “看,这间不就吃完了吗?赶紧腾走吧。” “郑公子,这,这两位客官还没开始吃呢!” 这时掌柜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一叠声儿地跟锦衣男子赔罪。 “唉哟郑公子,贵客贵客,光临鄙店,有失远迎,小人怠慢了!” 锦衣男子摇着扇子:“你们东家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靠着我们郑家做大的,怎么,翻脸不认人了?不想混了是吧?” “哪能啊!郑公子是我们这里最要紧的贵客!” 锦衣男子指了指雅间:“本公子要这间雅间,把里面人腾空,能不能成?” “成!当然成!” 掌柜鄙夷地看了王家兄妹一眼,讨好地对锦衣男子道:“不知是哪来的穷酸破落户儿,学人早早定了个雅间,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连道好茶都没点,白白占了店里的雅间。” “你!” 王朴脸色涨得通红,是气的。 “我们银两付了,不过是在雅间里等人,有何不妥?” 锦衣男子随行的一个公子哥儿道:“占了我们郑少爷的位置,便是最大的不妥!掌柜的,还不把人清走?” “是是是,马上!” 说着跟小二闯进来,要拉王朴和王馥出去。 王朴怒道:“岂有此理!我要告官!” “去啊,你去告啊,告破了头看谁理你!” 锦衣男子轻蔑笑笑,目光落在清秀的王馥脸上,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别说,这小妞长得还能入眼。” 公子哥儿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放手!” 王馥满面通红,羞愤欲死。知雨也抱着她,奋力地护着自家小姐,被人踢开。 锦衣男子掐住了王馥的脸:“我若不,你能拿本公子怎么样?” “妹妹!” 王朴挣脱钳制,扑上去要救她,被人一脚踹飞。 嘭的一声,王朴像个布偶一样穿门而过,后背撞到对面墙上,又摔了下去。门板尽碎,摇摇晃晃摔在了地上,又发出一声硬响。 “二哥!!” 许澄宁听到声音,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王兄?” 许澄宁走过去,定睛一看,冤家路窄,对面的正是郑功启,他拽着王家小姐的手腕不放。 “诸位仁兄,天子脚下,欺辱良民不好吧?郑功启,我劝你赶紧放开那位姑娘,否则我会做什么可说不定哦。” “许澄宁?” 郑功启哈哈大笑,一把将王馥推开,一群人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团团将许澄宁围住,像一群猎狗围着一只小崽猫。 “娘娘腔,你倒是不怕死。” 许澄宁微笑道:“金佛庇身,我当然不怕死了。” “金佛?”宋公子轻蔑地打量她,“你说的金佛,不会是在西山伤神那位吧?哦,或许,等我们把你弄死了,他倒是赶得及回来在你坟上添一把新土。” 许澄宁笑着摇摇头:“郑公子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无权无势无官无职,能混到今天,抱的金大腿可不止一根。我平常除了会告状,什么都不会。幸而现在在宫中,偶尔能跟圣上聊上几句,所以,别在我跟前放肆,我嘴不紧的。” 郑功启的姑祖母是郑贵妃,哪里会受她威胁:“你以为,我会怕你?” 许澄宁挑衅道:“你是不怕,可你会输啊。你们郑家的尊荣,不就是在陛下面前哭出来的吗?你大可试试,到底是你曾祖父哭得惨,还是我哭得惨。” 郑功启怒起:“你好大的胆子!” 他举起手,许澄宁立马回头大喊:“顺王!有人要打我!” “谁?!” 顺王像只大公鸡,雄赳赳地跑出来,远远伸手指过来。 “是你要打许澄宁?” 顺王叉腰,食指直指郑功启的鼻子,神气无比。 郑功启忍气,放下手给顺王拜了一拜。 “参见顺王殿下。” 顺王高高昂着头,看着一颗颗低下去的头,装模做样地训话。 “上次本王跟许澄宁还不熟,你害他掉下马本王没跟你计较,但你再这样本王就要不高兴了! “许澄宁是本王的好友,打他就是打我,本王一定会告到父皇面前去,知道了吗?还敢不敢打?敢不敢打?” 他伸手推了几下郑功启的头。 郑功启闷声道:“卑下不敢了。” 顺王满意了,许澄宁笑眯眯地拱手恭维:“顺王殿下真威武!” 顺王嘿嘿笑,高傲地扬起了头。 人都退散,王馥才扶着王朴过来,诚心道谢。 许澄宁听王馥声音还在微微颤抖,便道:“王兄受伤了,还是先去医馆看看大夫吧。” 王朴为难道:“我们今日本是约了表妹来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未见到她人,现在走,又怕错过。” “一个多时辰?” 许澄宁突然想起赖婶子的话,心里一惊。 “你表妹多大了?” 王朴不懂她的意思,还是道:“十四。” “坏了!” “怎么了?” 许澄宁道:“你们得赶紧去找,我听说最近拐子猖獗,偏爱拐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兄妹俩大吃一惊,几乎要昏倒,王馥甚至眼里都泛起了泪花。 王朴请求道:“贤弟,能否麻烦你跟我们一起找?” “那不成,”许澄宁断然拒绝,“我自己还有好几个妹妹要找呢。” 不过她还是好意提醒道:“你们先去她家看看,找不到人,再去街上找,留一个人在这里等,万一她来了。还有——” “王小姐,跟紧你哥哥,不要一个人走。” 说完,她匆匆忙忙下了楼。 第140章 找人 李茹他们当中,好几个女孩和小孩,只有赖家大哥一个人带着,很难顾及到所有人。中元节人多热闹,人贩子极有可能趁这个时候下手。 许澄宁沿着她们可能会去的街巷找了一圈,最后在小摊子上找到了李茹和妙妙,妙妙手里牵着她五岁的小妹。 许澄宁气喘吁吁,心放下了一半。 “你姐姐他们呢?” 妙妙道:“小宝嚷着要吃甜糕,那东西得现做,哥哥和姐姐带他去了。” 许澄宁刚把心放下来,又看见赖家大哥一个人回来了。 “大哥,姐姐和小宝呢?” 赖家大哥很惊讶:“他们还没回来吗?” “买完甜糕,我遇到了朋友,聊了几句,让他们先回来找你们了啊。” “回来了?没有啊!” 她们大惊失色,赶紧去找。 一行人沿着摊子到卖甜糕的地方找了几圈,人影都没看到。 妙妙和李茹眼泪汪汪。 “别急,赖大哥,你先送她们三个回去,然后到这里跟我会合,我们一起去找。” 李茹道:“南哥哥,我也留下来一起找吧,我会小心,不会让人拐走的。” 妙妙也道:“我也是我也是。” 她们三个感情好,不把人找到,两人也不会放心。许澄宁只好同意,让赖家大哥一人先送赖家小妹回去。 她从旁边铺子里借了笔墨,勾勒出小宝的画像。 秀秀的也画了一幅,但怕坏了她名声,许澄宁把她的画像先藏起来,不到必须时不用。 她拿着画像,沿路借问路边的摊主。 夜市热闹,街上面孔那么多,大多数人都是一看过就忘,果然一路问下去,几乎所有人都摇头表示没见过没印象。 只有一个生意没那么好的小贩一拍脑门道:“啊呀,我瞧见了!是不是杏色衣服、脑袋大大圆圆的?我瞧见他被一个妇人抱在怀里,往那边走了。” “那妇人长什么样?穿什么颜色衣服?可有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小贩想了想道:“胖胖的,四五十岁吧,腮这里有颗黑痣,穿了……灰衣服好像。” “小孩闹得厉害,还喊哥哥姐姐,不停地扭,街上人都看她,她就到那个小摊子上,买了支饴糖塞到孩子嘴里。小孩一吃到糖,人就乖了,不哭也不闹。” 小澄宁递给小贩一角碎银,道了谢,转头就带着李茹和妙妙去了饴糖摊子上。 李茹和妙妙本以为许澄宁还要打听,没成想她不慌不忙地买了两根饴糖,甚至还有心情跟小贩聊起天来。 许澄宁看着卖糖的小贩利索地卷着饴糖,突然指着旁边放在小罐里的糖问:“这糖,跟卖给我们的有什么不一样?” 卖糖小贩手僵了一瞬,笑道:“没啥不一样,都是一起做的。” 许澄宁道:“看着像干净些。” “没有没有,都是一样的。” “哦。” 许澄宁从他手里接过两支饴糖,递给李茹和妙妙,自己则掏出小宝的画像。 “大叔,实不相瞒,我是来找人的。您可曾见过这画上的小孩?” 卖糖小贩瞪大了眼,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您再仔细看看,适才有人说看到他被一个妇人带着,在您这买过饴糖。” “真没有小哥。” 许澄宁叹气,拉着他走到暗处,掏出秦弗给她的令牌,神色严肃地对他道:“令牌在此,我奉我家大人之命,寻找画上的公子多日。大叔,如果您能想起来什么,我希望您能帮帮我,这件事非常重要。 “这画上的小孩,真实身份是平襄侯世子之子。世子夫人出嫁五年未育,被世子的小妾抢了先,世子夫人一怒之下,将小公子丢在了外头。 “世子年已三十,这个小孩,不但是世子的长子,还是他的独子,侯府十分看重。只要大叔能帮我们找到小公子,平襄侯府不仅可以奉上万金酬谢大叔,大叔以后,还是侯府的大恩人。” 卖糖小贩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万、万、万金?” 许澄宁点头:“万金。” “所以,不光为了我,也为了大叔您自己,您若能想起点什么,千万往平襄侯府来告诉我,绝少不了您的好处。” 许澄宁说着,往他手里塞了块足重的银子,然后低头看着手里的画,叹息。 “您瞧,这画已画了半月,我至今依然搜寻无果,也不知道,小公子可曾吃了苦受了罪。” 卖糖小贩收了钱,拍着胸脯道:“小兄弟放心!这忙大叔帮定了!” “多谢大叔!” 许澄宁向他作揖,随即转身向李茹她们走去。 “南哥哥?” 许澄宁摆了摆头:“走,去平襄侯府。” 幸而梁兆琦今夜未出门,许澄宁向他说明了来意,得到他的欣然应许,然后就坐在厅堂中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管事急忙来报。 “人来了!” 梁兆琦带着许澄宁一起出去,就看见卖糖小贩举着小宝,欢欢喜喜道:“大人!我找到贵府的小公子了!” 梁兆琦挥手:“把人贩子抓起来!” 家丁蜂拥而上,一把钳制住小贩,把他的头和手脚都摁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你抓我干什么啊大人!” 妙妙和李茹跑了出来。 “小宝!” 妙妙扑上去抱住了小宝。 小宝呆呆愣愣,还没什么反应。 许澄宁道:“他吃了罐里掺药的饴糖,一时神志不清,等他缓缓。” 小贩还在大叫,许澄宁走到他跟前,弯腰。 “窝点在哪?” “说出来,按律,减刑哦。” 第141章 秀秀失踪 卫兵列队,像一支长箭插入人海,从中撕开,井然有序地分散到各个店铺。 过路的行人无可避免地被阻拦推搡到,或疑惑,或不满。 “城卫所怎么这个时候出动了?” “像在找人。” “找谁?谁不见了?” “不知道。” 好事的人拦住一个卫兵问了句,卫兵嘴倒是严,一个字也撬不开。 王馥跟着卫队,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 王朴担忧道:“妹妹,你先家去吧,你脸色不好看。” 王朴才挨了打,自己也不舒服,他担忧谢琼絮,但也心疼妹妹。 王馥摇头:“不行,没见到絮妹妹,我安不下心,我必须跟着。” “陆副指挥使带人,一定能找到絮表妹的,你别担心,先回家去,好吗?” 王馥还是不肯,兄妹俩一样的倔脾气,咬牙撑着跟着陆钦锋去找。 找人之前,他们去谢国公府问过,发现谢琼絮也没在家,门房说她早早就已出门了。兄妹惶惶不能自已,与公府两相商量之下,觉得不管是谢府的家仆大张旗鼓地出去找,还是找京畿府报案,都容易坏了谢琼絮名声。于是找了城卫所,那里的兵全是谢容钰的手下,绝不会出去乱说。 兵力像沙子一样撒下,训练有素,很快搜遍了大街小巷,最后在悠茗坊发现了谢府的马车。 王朴王馥大喜,跟着陆钦锋一起上楼,像久旱逢甘霖,欣喜若狂而魔怔了一般,顾不得礼仪地把一间间雅间撞开,一声声地喊谢琼絮。 “絮妹妹!” 最后一间雅间门撞开,看到屋里情形,王馥震惊地捂住了嘴。 谢琼絮正坐在宁王世子的腿上,攀着他的脖子与之拥吻,宁王世子的手还伸进了她衣服里。 “絮表妹……” 王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双手抖个不停。 谢琼絮尖声惊叫,连忙站起,背过身整理自己的衣襟。 宁王世子大怒:“尔等大胆!竟敢擅闯!孤要治你们的罪!” 陆钦锋走进来,施施然抱拳行了个礼。 “殿下恕罪,这兄妹俩,乃是您身边这位琼絮小姐的表哥表姐,今夜原本有约,他们却迟迟等不到谢二小姐前来,这才托我带他们出来找寻。冒犯了殿下,实在罪过。” “你说什么?!” 谢琼絮蓦然转身,瞪大眼睛质问王朴和王馥。 “你们竟然让城卫所的人,满城满街地找我?!” 她大怒,又气又哭。 “我不过迟了一会儿,你们有必要如此计较吗?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小题大做!我说了我会去赴约的,被你们这么一找,我的名声,全毁了!被你们毁了!” 王馥瞳孔颤动,试图轻声解释:“絮妹妹,这事是我们不对,我们是听说京城里有拐子,怕你遭遇不测,才会……” 谢琼絮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被撞破的羞耻与名誉不再的后怕,哪里听得进去,一腔汹汹怒焰全倾泻在他们身上。 “都怪你们!非要请我去什么天下居!明明家里穷还不肯安分,在我跟前死撑脸面,当我不知道你们平常连二十两一只的首饰都舍不得戴么? “我怕你们抹不开脸,才答应了邀约,一番好心你们不知感谢便罢了,还苦苦相逼,现在倒好,害了我,你们开心了!” 她一通歇斯底里,王馥只感觉到两耳轰鸣,天崩地裂,看着她嘴唇张合,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往后一仰,昏死了过去。 “妹妹!” 王朴和知雨把王馥扶住。 重量落在胳膊上时,王朴仍木木的,没有什么知觉。 他好像在做一场梦,一场荒唐无比的梦。 他那如天边月一样高贵不可亵渎的表妹竟然会与男子私会,不单爽约了他们的邀请,还口口声声责备他们,骂他们寒酸。 可表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呀,她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做梦,他一定在做梦。 陆钦锋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讥笑道:“傻愣着干嘛?还不速速送你妹妹回去看病!怎么,见了表妹,亲妹妹不重要了?” 王朴浑浑噩噩,带着王馥回了家。 陆钦锋转过身,对宁王世子笑道:“殿下容禀,谢小姐的家人找她找得急,您看是您送她回去,还是卑职送她回去?” 宁王世子低头看谢琼絮,见她眼尾微红,柔柔弱弱地看他,心里一软,道:“孤亲自送她回去。” 梁兆琦亲自引着京畿府的衙差,将拐子的窝点捣开,一下子就抓到了数个,其中就包括那个抱走小宝的胖妇人。 他们的柴房里,足有近二十个人,全是十岁以下的男童女童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却不见秀秀踪影。 妙妙大急,连踹胖妇人好几脚。 “我姐姐呢?我姐姐呢?你这个坏东西,把我姐姐弄哪儿去了?” 胖妇人哇哇大叫。 “都在这了,今晚物色的,都在这了,你姐姐,我没见过呀,哎哟……” 这时,小宝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妙妙顾不上安慰他,一句一句逼问小宝大姐在哪。 小宝只顾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妙妙性子急,问不出来就扬起手打了他几下,小宝哭得更凶了。 许澄宁走过来拦住了她,自己把小宝抱起来拍了拍。 小宝哭声小了下来,把头埋在她肩窝里,抽抽搭搭。 许澄宁轻声道:“小宝最乖了,你也担心姐姐,想把姐姐找回来是不是?” “你跟你姐姐是怎么走散的,你告诉哥哥,哥哥帮你找姐姐,好不好?” 小宝慢慢收了泪,童言童语地讲自己看到的。 许澄宁拼凑了一下,大概得知秀秀是在牵着小宝回来的路上,突然被人潮挤进一个巷口,巷口有人拿麻袋套住了她,把人扛走了。 而小宝被留在原地没人理会。 妙妙和李茹急得都哭了,朝衙差拜了又拜。 “求差大哥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姐姐!” 可哪是那么好救的呢?什么线索都没有,查都无处查起。 捕头只能口头敷衍了几句。 许澄宁闭着眼。 目标明确,行动训练有素。 她想,她知道秀秀在哪儿了。 唉,的确不好办啊。 不管怎么样,今天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找,许澄宁谢过梁兆琦后,跟赖家大哥一起,带李茹妙妙和小宝回了家。 李茹哭得眼睛都肿了。 “南哥哥,你有办法救秀秀的,对不对?” 许澄宁的思绪被打断,点点头道:“放心吧,都交给我,你先去洗把脸,安心睡一觉,明早醒来,我就有办法了。” “不哭了哦,你哭了我还得安慰你,分心就想不出好点子了。” 李茹立马擦泪:“我、我不哭了,我这就去睡觉。” 许澄宁重新进入沉思,抬手从书堆里,找出了在静安寺捡到的手帕,对灯仔细观察。 除了干净些,与那日见到的样子别无二致。 她又摸了摸那块墨玉,惊奇地在墨玉上摸到了小小的两点凸起。 墨玉黝黑,对着灯看不大清楚,许澄宁一壁细细观察,一壁慢慢用指腹摩挲,最终确认,那两点凸起,是两个字。 明霜。 第142章 卓家 这是明霜县主的手帕。 许澄宁记得,明霜县主出意外那天,正是急急忙忙从静安寺赶回来的。 事情到现在已经明晰了。 慧乘炼制丹药,有两批用来采血的少女,一批在宫里,以宫女的身份选进去的;一批在宫外,是拐来的。 慧乘可能是在炼药的时候,又或者,话语中提到嘉康帝的时候,被明霜县主撞破了。 于是宫里那位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杀了她。 关于明霜县主的后续,她没有关注,只知道她疯了,以嘉康帝深沉多疑的性情,许澄宁并不觉得他能就这样放过明霜县主。 许澄宁想了一个晚上,翌日去了城卫所。 陆钦锋在自己衙房里打哈欠,看到许澄宁还很惊讶。 “小许儿,你来找我?” 他刚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许澄宁看着他眼下的青黑:“陆大人,您昨晚没睡好啊?” 陆钦锋讥嘲地笑笑,道:“谢指挥使不在,我替他料理家事去了。不说那些了,你今日找我何事?” 许澄宁笑道:“我听说城卫所是京城的包打听,想向陆大人打听件事。” 陆钦锋开始摆起谱来,往椅背上一倒:“你说说看。” 许澄宁道:“我想问问,上次我们在铜马街上遇到的明霜县主,现在怎么样了?” 陆钦锋一听,打量她两眼,含笑:“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呀?小许儿,你告诉我。” 许澄宁道:“倒也没什么,我听顺王说,明霜县主沉鱼落雁,有倾城之貌,心中倾慕又怜惜,所以想了解她的近况。” 陆钦锋哈哈笑:“小许儿是不是忘了,你已经娶妻了?”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不做出格的事。” 陆钦锋依然笑眯眯:“传闻多溢美,明霜县主长得可还不如你。” “各花入各眼,您就跟我说说吧。” 陆钦锋眼珠子转了一下,忽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大人请说。” “你与寿王世子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把我的请柬给他?” “哦,这个呀,”许澄宁坐直了身子,十分认真道,“陆大人大约不知道,殿下在御园起火的时候救过我,我因为害怕,抓黑了他的锦袍,好好的衣裳,都给燎坏了。所以我给他抄抄文书,当还债了。唉,这年头,衣服比人贵啊。” 屋里安静了一瞬。 许澄宁又听陆钦锋问道:“那请柬呢?” “那日见你之后,我又去了王府,殿下看到请柬说想要,我哪敢不给?” 许澄宁起身拱手致歉。 “未经允许将请柬转赠他人,这件事是我不对,陆大人,抱歉。” 陆钦锋摸摸鼻子,道:“无妨,你坐吧。” “这么看来,你跟寿王世子挺熟的,你有事为什么不找他帮忙?” 许澄宁道:“陆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去西山别院休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的死活呢。” 衙房里又安静了一瞬,陆钦锋眼神飘了飘,抬手挠了挠耳下。 “那你觉得,你们殿下为人如何?” 许澄宁拒绝回答:“陆大人,这是第四个问题了,说好问一个的。” 陆钦锋哈哈笑,这才回归正题:“明霜县主受了刺激,病情反复,上个月已经去了。” 死了? 虽然悲伤但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她家里人忧思过度,卓老夫人也身故了。” 许澄宁惊愕地抬头,听陆钦锋继续道:“老的死,小的疯,卓家两夫妇担不起事,现在都晕头转向,卓勉整天魂不附体,据说太仆寺那些军马,他都没心思管了。” 许澄宁听得怔怔,又问:“明霜县主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世?” 陆钦锋没有隐瞒,倒是全跟她说了。 明霜县主姓卓,其祖父是镖骑大将军,大魏品级最高的武将。明霜县主出生后很多年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被亲人千娇万爱,当初卓大将军军功赫赫,最后没为自己求什么,倒是给宝贝孙女求了个县主的封号。 再说回其祖父卓不群,他从寒门子一步一步走到镖骑大将军的位置,颇得重用,如今老当益壮,还在与北厥的战场上厮杀。 他是帝王弃用世家之后,被擢选出来的最出色的将才,嘉康帝忌惮所有手握兵马的武将,唯独对卓老将军很是信任。 许澄宁想了想,能不信任嘛,卓老将军的家人都在京城呢。 这时,门外来了个小兵,叫了陆钦锋一声,似乎有急事。 陆钦锋去见了,许澄宁隐约听见他们说道: “……兄弟们都没说,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 “那边退了婚……提亲……” 陆钦锋再进来时,脸色比刚刚稍稍凝重了一点。 许澄宁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喜好,陆钦锋却不吐不快。 “昨晚,文国公府谢二小姐私会宁王世子之事,传遍京城了。” 许澄宁怔住了。 “谢二小姐?啊……” 她想起来了,王朴说过他的表妹便是文国公府的二小姐,所以昨晚是她爽约了自己的表哥表姐,去跟宁王世子幽会了? 她突然想起一张脸。 那个她在静安寺见到的姑娘,不会就是谢二小姐吧? “另一件事,王家小姐被人调戏的事也被传了出去,今儿早上,她被她未婚夫退了婚。” 许澄宁目瞪口呆。 “倒是谢二小姐,宁王世子去提亲了。” “那……怎么样了?” 陆钦锋讥讽一笑:“谢家老爷子为人古板迂腐,看不得私相授受,见都没见宁王世子,也不管他的宝贝孙女了。 “谢二小姐的兄长父亲又不在,母亲又是个没主意的,没人能替她做得了主,所以,也只能等文国公回来再说了。” “原来如此。” 许澄宁看他脸上浮现阴冷又嘲讽的笑,脊背一凉。 “陆大人这是在想什么?” “我帮谢二小姐物色未来夫婿呢。” “啊?”许澄宁不解,“您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陆钦锋哈哈笑:“当然不满意,谢二小姐这样的人材,讨厌谁就让她嫁过去祸害谁才叫物尽其用啊!” 虽然背后说人坏话很不地道,但陆钦锋实在被谢琼絮恶心到了,反正她不是谢容钰的亲妹妹,名声臭了就臭了,他才懒得管她。 不说陆钦锋,就是最疼爱谢琼絮的谢老国公也不愿管她了,谢琼絮在松风堂外跪软了腿,谢老国公都没有一丝心软。 谢琼絮拖着红肿的膝盖,哭着求到了王氏面前。 “娘,絮儿求您,您就替絮儿答应了宁王世子的提亲吧!” 第143章 求情 谢琼絮哭道:“絮儿身份尴尬,名誉已毁,若不能嫁给他,便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娘,您忍心让絮儿过这样的日子吗?” 王氏刚收到侄女被退婚的消息,本来还在生谢琼絮的气,可看她哭得这么可怜,又有一点心软,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为何要与宁王世子私会?又为何要因此爽约了与朴儿馥儿的约定?” 谢琼絮哭着摇摇头。 “娘,女儿在您膝下十四年,是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絮儿从来恪守闺训,受着谢家的教养,难道不知聘为妻奔为妾么? “絮儿从小跟馥表姐最好,怎么可能会故意不去赴约呢?可对方是皇孙,他一心拦着我我又如何抵抗得了?” 王氏道:“他既对你无半分敬意,可见爱重有限,你为何还要嫁给他?” 谢琼絮伤心道:“絮儿已是这般境地,不嫁他还能如何呢?” “娘,絮儿不比府中其他小姐身份尊贵,姻缘上没有可挑的余地。我不想成为寒门子攀附的枝子,也不想当继室。宁王世子行事虽有不妥,可单凭他的喜爱,怎么也能护得絮儿一世周全。娘,您和父亲,不就是这样吗?” 王氏道:“可以你的身份,做不了正妃啊!” 谢琼絮被戳到痛处,暗暗咬碎了牙,心说原来连软弱无用的母亲也瞧不起她。表面上仍低着头,嘤嘤地哭:“他提亲,说的是娶我做世子妃。” “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 身份身份身份! 除了血脉这一点,她到底哪点比不上世家女?许秀春倒是血脉尊贵了,品貌连府里最下贱的奴仆都不如! “不会的,娘,您就帮帮絮儿吧!女儿求您了!” 王氏心思已经松动,踌躇许久后道:“等你父亲回来了,让他定夺吧。” 谢琼絮咬唇暗恨。 父亲现在一心只惦记那个蠢货的将来,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叫他知道自己有了这样的好姻缘,肯定不会同意她越过那个蠢货的。 她瑟缩了一下,怯怯道:“父亲他,不会同意的。他不喜我越过三妹妹,他曾对祖父说,三妹妹才是国公府的亲女儿,我的婚事,必须在三妹妹之下,我怕……” 王氏这一生其实过得很顺遂,出嫁前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受尽宠爱,出嫁后虽然婆母与妯娌不好相处,但丈夫温柔体贴护短,三个孩子也一个赛一个的懂事,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 可自从许秀春来了,她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人母的不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粗鄙俗气又无理取闹的人呢?竟然还是她女儿。 这才半年,她白发都被逼出了几根,慈母之心也渐渐冷却下来。 让许秀春得了好婚事,那絮儿不得被她欺负坏啦? “娘,絮儿求您了!” 她把额头埋在王氏的膝上,一声声地哀求,王氏耳朵里只有她凄凄哀哀的哭声,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絮儿原来身份低微,已经够可怜了,自己再不帮她,她以后怎么过活? “好了,娘替你出面,把婚事答应下来。” 谢琼絮大喜,刚要说话,门外有人道:“夫人不可!” 兰嬷嬷走了进来。 兰嬷嬷年事已高,已有六十岁了,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无喜无怒,风范极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位名门出身的老夫人。 “夫人,小姐。” 她行了礼,扫了一眼谢琼絮,随后道:“婚嫁之事,请夫人切莫急于包揽,还是等国公爷回来再作定夺。” 王氏勉强笑笑:“国公爷事务繁忙,我身为孩子们的母亲,为他们奔走是应该的。” 兰嬷嬷声音依旧冷硬:“夫人爱女之心,老奴明白。但国公爷身在朝堂,儿女姻缘便不只是结两姓之好那么简单,这当中涉及政事纠纷,一旦误入,便会牵一发动全身。” “国公爷若不好,您与小姐公子们又如何立身?还请夫人三思。” “啊……这样。” 王氏有点怵兰嬷嬷,但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遗憾又抱歉地看了谢琼絮一眼。 “如此,便罢了。” “娘……” “二小姐要时刻谨记自己背靠文国公府,不可为了一己私欲,拖连亲族。” 兰嬷嬷对王氏虽然强硬,态度还是恭敬的,可对谢琼絮却是一点情面不留,自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就是这样。 谢琼絮离开时,嘴里暗骂:“老虔婆!狗眼看人低!竟敢坏我好事,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卷铺盖滚回金陵去!” 夏夜蚊虫多,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小小的飞蛾围着灯火飞扑个不停,闹得慌。 许澄宁用书扇了扇,然后继续看手里的图纸。 “你打听明霜县主是为了何事?” 许澄宁抬头,看见秦弗抱臂靠在门边,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 “殿下?” 许澄宁给秦弗让了位子,自己重新搬了个板凳。 秦弗点点她手上的舆图,又问了一遍。 许澄宁道:“殿下怎知我打听明霜县主?” 秦弗看着她鼻尖上被蚊子叮出来的一个小红点,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很快收敛,然后道:“孤听到了。” 许澄宁很惊讶:“您偷偷潜入了城卫所?” “准确来说,陆钦锋知道,”秦弗道,“在你来之前,孤与他正在谈话。” 他听到许澄宁找陆钦锋时很诧异,便想听听她究竟所为何事。 知道她一向聪明敏锐,他还特意把自己喝过的茶水杯收起,并把坐热的圈椅给换掉了。 结果就听到她面不改色地说了一通的鬼话。 许澄宁睁大眼:“您去找陆副指挥使?不怕暴露行踪吗?” 秦弗道:“现在他已是孤麾下之人了。” 那她下午为了遮掩与秦弗的真正关系谎话连篇的时候,这俩人都在看她笑话呗。 许澄宁抿嘴,臭着脸。 秦弗微微歪了下头:“生气了?还是心虚了?” “我不心虚,我可没说您坏话。” 秦弗看她嘴硬,也不再逗她,只道:“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往后若孤不在,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找陆钦锋。” 许澄宁点头:“多谢殿下。” “现在可以说,你为何要打听明霜县主了吧?” 第144章 水潭 这本也该告诉秦弗的,许澄宁道:“慧乘大师在宫外,应当还有一处暗牢,关押了从民间掳掠来的少女,我去静安寺查探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她拿出丝帕,以秦弗的身份与富贵,比许澄宁更能从丝帕上发现信息,他只摸了一下,再看了一眼纹样,立马断定:“这是明霜县主的。” 金线菊只边疆有,满京贵女除了明霜县主没人去过边疆。 许澄宁道:“这个丝帕,是在方丈阁下发现的。明霜县主出事之前,刚从静安寺回来,所以……” “你怀疑她知道了这件事。”因此被灭了口。 许澄宁点头。 秦弗心里想的比许澄宁多,他比谁都了解嘉康帝的心狠手辣。 他那么多疑,那么谨慎,为了遮掩丑事,绝对不会满足于杀一个明霜县主,恐怕整个卓家已经在他布下的蛛网里了。 他记得,卓勉原本是掌车辂的,上月才调到军马监,细思便觉其中不简单。 “殿下?” 秦弗被她拉回了思绪,顿了顿道:“你想从明霜县主身上知道什么线索?” 许澄宁一愣,然后摇摇头:“只是在查暗牢的时候,正好想到那儿了,所以才问问。” 秦弗静静听她说完,忽然说道:“你在宫里,被威胁了吧?” 许澄宁抬眼看他,秦弗继续道:“宫里的事,孤会摆平,放心,你不会有事。” 他可以杀了梁芜,再把那天许澄宁行动的痕迹抹干净,谁也查不到她头上。 不过,这就不用说给许澄宁听了。 她还小,他想给她留一双干净的眼睛。 许澄宁道:“不单是宫里的原因。” 她朝赖家的方向看了看。 “邻居的女儿,也被抓走了。” “你想管这件事?”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如果能想到一个法子,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把人救出来,那为何不做呢?” “你想到办法了?” 许澄宁摇摇头:“我得先找到暗牢的位置,才能继续想。明天,我打算去静安寺那一片附近看看。” 橘黄的灯光里,秦弗好似万千思绪收归在平静的神色里,良久才轻声道:“你想好了?” 许澄宁点头。 “好,你放手去做。”秦弗黑色的眼眸里有清亮的光芒,“孤信你能做好,但切记,务必保全自己。” “需要人手,尽可以跟暗卫说。至于宫里,你鞭长莫及,孤来。” 许澄宁粲然而笑。 “谢谢殿下!” 卧佛岭如其名,山岭连绵好似卧躺的佛像。静安寺所在的山不知名,是这一带山岭里极不起眼的一座,因为慧乘大师得了圣宠,香火才旺起来,渐渐地便被叫作静安山。 山不算很大,但毕竟人力渺小,许澄宁在山脚下走了几个时辰,累得双腿酸软热汗津津。 她在溪流边洗了把脸,然后坐在树荫下查看舆图。 舆图上山岭连绵,拱立成峰,炭绘的山谷溪流线条细腻穿插其中,每一座山和庙都在上面标注了名字。 她已经在这里走了足有三天,这份舆图便是这几天画下的。 山路难行,画山川河流的舆图比画城镇要难得多,是以多费了点时间。 许澄宁拿出炭条,在静安山上打了个圆圈,表示根据山体细况暗牢建于此处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没有可能,有待商榷。 打完,她就细细观察起图纸来。 静安山附近这一堆里,有六个山头聚在一起,除了中间一座叫玉陀山的,其余都建有一到两座寺庙或尼姑庵。 许澄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把图纸叠好放进怀里,休息够了便朝玉陀山走去。 玉陀山是座深山,林木茂密苍翠,老树繁多,巨大的树冠呈现出菇子一样的形状。 山位置深入又荒僻,进出不易,大概是因为如此才没有建寺庙吧。 深山多野兽,许澄宁不敢往深处了走,只在外围查探,越看却越觉得不对。 此处山环水绕,藏风聚气,西北乾卦高大饱满,明堂开阔,明明是佛寺落址风水极佳的宝地,怎么会没有建庙呢? 她在河边拦住了一个挑水的僧人。 “这位师父,借问一下,我观那座山风水极好,为何会没有建庙呢?” 僧人道:“我师父也说它风水好,但可惜,这山头早早被人买下了。” “被谁买了?” “这小僧不知。” “多谢师父解答。” 许澄宁又查看了一会儿,发现林木丛生之中,有一道车辙拓于其上,虽然已经小心的修饰过,但许澄宁刻意观察,还是观察出了杂草倾轧过后倒斜的方向与别处不同。 她沿着车辙往里深入走了一段距离,意外发现这条路并非毫无根据。 原来,马车所过之处两侧树下,无一不是填盖了老虎粪。 不修路不猎杀不伐木,利用丛林霸主的气息驱赶野兽,假装这座山还未曾启用,以掩藏其中不可告人的秘密。 暗牢,一定在这里。 这条路,大概是送冰送物的马车留下的。 许澄宁心里有了底,忽然仰头喊道:“暗卫大哥,暗卫大哥。” 呼的一声,暗卫从上空跳下。 这是秦弗手里暗卫营的精英,名唤云九,是个三十来岁,唇上两撇小胡子的男子。 “你能不能沿着这条路往前,看看前方有什么。” 云九点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拎到树上,自己飞身去了。 许澄宁抱着粗大的树干,坐在树上等。 不足一刻钟的工夫,云九回来了。 “前方通往山洞,有十名护卫看守。” “只有十名?” “是。” 这么大一座山,只有十人看守,并且只守山洞,是笃定没有别的洞口了? 真的没有破绽吗? 佛塔地牢里的一幕幕从脑子里掠过,许澄宁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寻常之处。 那群宫女虽然被囚于牢笼之中,但牢笼里没有半点臭味,她们也穿戴整洁,白皙干净,一点不像囚奴。 许澄宁忽然记起管事嬷嬷的话: “入选宫女,头一点必得是良民;其次,身不可有残疾,五官要周正,容貌鄙陋者弃,寡廉失贞者弃,痼疾缠身者弃,身有异味者弃,体肤黝黑者弃,口齿粗劣者弃。” 看来,嘉康帝采血炼丹,也不会希望供血的少女身上带病,牢中一定有人定期安排这些女孩沐浴净身。 山中沐浴,便一定要有活水。 她可以从水源入手。 “你带我一起,往那边的河流去。” 云九点头,把她夹在臂弯里,快速在树梢上点来点去,不多时便来到山谷的溪流边。 溪流蜿蜒,在一个凹进去的山窝处连着一片水潭,果真叫她找到了扎根在水潭里的一处山洞,里面黑黢黢的,望不见尽头。 “这附近,没人看守吗?” 暗卫道:“没有。” 这不合理。 许澄宁想了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往洞里一扔。 咕咚,咚,咚,咚。 回响缓缓,许澄宁等了片刻,没听到其他什么动静,便决心进去一探究竟。 岩壁内弧,水潭周围只有一痕窄窄的凸出来的边沿可走,因为常年被水冲刷,已变得十分光滑,极其难走。 许澄宁扶着岩壁小心翼翼地行于其上,几度差点滑进水里,还是云九力气大,及时托住了她。 走到一个壁角处,许澄宁刚要举足,脚突然被一个破水而出的东西咬住,一股大力把她往下拽。 “啊!” 许澄宁失声惊叫,脚已经沉进了水里,云九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臂上射出一支短箭,扎在那物上。 那物因吃痛张开了大嘴,掀出白色的肚皮,云九身姿扭转的一刹那,洞外的光照进来,许澄宁恍惚一眼,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鳄鱼。 第145章 潜入 她腿软得几乎要滑进水里,被云九夹在肘下,两眼迷瞪瞪地望着水面。 水潭的水仿佛变浅,围着他们立足之处,无数粗糙的岩石浮出了水面。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好多的鳄鱼。 许澄宁闭起了眼睛不敢看,云九夹着她脚步在水面点了几下,飞出了洞穴。 云九刚要把她放下来,许澄宁缩起双腿,哭丧着脸挂在他胳膊上:“不要水不要水,离水远一点,不要水。” 云九叹气,一直出了玉陀山,才放下了她。 许澄宁瘫坐在地上,一条腿湿漉漉的,软绵绵垂着。 云九蹲下来看了两眼,道:“没出血没受伤,你别耷拉个腿,我会被扣钱的。” 许澄宁无力地摆摆手:“我不告你状,你让我缓缓。” 云九嗖的一下不见了。 许澄宁叹气,托脸出起神来。 果然是帝王,行事太缜密了。 她不能奢求他打造的秘密基地里能有什么破绽,唯一可行的,只有从人入手。 她先去会一会这个慧乘大师。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直接在方丈阁之后翻墙进了寺院,然后悄无声息地上了方丈阁。 方丈阁很安静,只有门口一个小沙弥在打盹。透过纱窗,她也看见了屋里没人。 许澄宁计上心头,悄悄招来暗卫耳语了一番,暗卫点头离去。 过了一会儿,方丈阁下有人大喊:“悟淳!明觉寺的清缘大师到了,要找住持商议后日的宝林塔清谈会一事。” 悟淳惊醒,立马道:“稍等,我这就进去知会师父。” 他推门而入,又合上了门板。 许澄宁趴在窗外,看见他打开多宝阁上的抽屉,手伸进去把什么扭了一圈,然后整个多宝阁缓缓向旁边挪动,露出背后一个暗门。 小沙弥走进暗门,多宝阁很快挪回原来的位置。 许澄宁推门而入,打开多宝阁的抽屉,看见抽屉里面上方有一个圆盘,与她的掌心一般大。 许澄宁四下看了看,找到一根铁条子,从圆盘的钮上穿过,卡得紧紧的,再在圆盘的边缘,塞进一颗坚硬的石子。 她从容地等待,等了有一刻钟的工夫,耳贴墙面,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怎么打不开了?” “我试试……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又把什么支棱起来卡住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此盘精密,哪怕卡进一粒沙子,也会拧转不得,叫你们平时勤擦拭,都听不懂吗?” “徒儿,徒儿……” “行了,走山门吧,一会儿便说为师于山间静谧之处参禅,记住了?” “记住了。” …… 许澄宁又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拿走石子和铁条,拧转圆盘,从暗门里进去了。 山野之地不比宫里人来人往,掩人耳目上不需要做得太谨慎,是以这里的暗道只有一条,直直通往暗牢。 暗牢一股煤油的气味,潮湿阴冷,火光照得很亮堂,窸窸窣窣的女孩的声音,带着浑浊的回响,像在吵架,又像在哭号。 许澄宁循着声音来处,很快找到了关押少女的铁牢。 秀秀见到她,眼睛一下子亮了。 “南公子!” 她声音惊喜却无力,所有女孩都望了过来。 许澄宁粗略一看,至少有二十个人,她们无一不是脸色青白,瘦骨嶙峋,通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色,发色与眸色已经淡得像年久失色的墨,灰质朦胧。很多人的腰背、手、腿,已经没有一处能伸直了。秀秀刚被抓来不久,在她们当中,还算是好的。 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秀秀连忙点头,手脚并用爬过来,趴在铁条上,殷切地望着她,其他女孩也学了她的样子,陆陆续续围拢过来。 许澄宁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伸进锁孔里捅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咔擦一声,才拆下了锁,推门而入。 女孩们刚露出惊喜的笑,又看见她把门重新锁上了。 “南公子……”秀秀期期艾艾,“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许澄宁被女孩们围了起来,无数双迫切的眼睛盯着她。 许澄宁蹲下来,点点头,低声对秀秀道:“你家人和阿茹,都很担心你,我会救你们出去,但不是今天。” 女孩们脸上燃起的欣喜顷刻又化为了绝望。 许澄宁指着门口,道:“外面有护卫看守,我带不走你们,而且,慧乘在官府有后台,把你们带走了,他还会把你们抓回来。” “我们要做的是,既救你们出去,又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慧乘做过什么事。你们难道不想让慧乘进牢狱,受到他应有的惩罚?” 说到慧乘,女孩们恨不能啖其血肉。 “想!” 秀秀流下了泪:“南公子,你一定要他坐牢。我们在这,没有饭吃,每天只给我们吃花瓣和蜂蜜;每两天,就有两三个人被挑去放血。” 一个女孩哭道:“洗澡用的……是水潭的冷水,冬天、夏天,都是,我们……都洗出病了。” 她们正是月事初至的时候,每天往冰冷的潭水里去泡一回,不病才怪,每个月那几天都要疼得死去活来。之前有人疼痛难忍,直接死去,被人拖走了尸体。 又一个女孩哭道:“之前……也想过……要逃跑,可根本,逃不出去,唯一跟外面……联通的地方,只有鳄鱼潭。” 许澄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牢房的角落少了一堵石墙,直接联通外面的鳄鱼潭,中间只修了一个铁栅栏。 此时正好有一只鳄鱼浮出水面,长满尖牙的嘴咬住了铁条。 第146章 我出手,没有不成的 女孩们害怕地叫起来,双手掩面,还有人伏在地上,双手扯住许澄宁的衣角,把头埋下去哀哀地乞求:“南公子……求你……求你一定,要救我们……求你了……” 许澄宁把她们一个个扶起来,道:“当然要救你们,不然,我进来干什么?” “不过,你们得听我的,按我说的做。” 女孩们都点点头。 “南公子,你要我们做什么?你说。” “先告诉我,牢里看守的有几人?” “两个婆子和四个哑女,负责给我们送吃的和安排洗浴。” 许澄宁想了想,右手食指在膝盖上敲了几敲。 “情况我都明白了,你们且等等,二十日之内,我必救你们出去。这段时间,你们必要守口如瓶,平常什么样你们还什么样,把她们蒙混过去。” 秀秀点点头,其他人却依然惶恐不安,生怕被丢下。 许澄宁环视一张张怯懦的脸,温声道:“姑娘们,听我说几句。你们都有同样的遭遇,现在也同样想逃出去,当前情势下,你们唯有团结一心,彼此信任,我在外头才能为你们筹谋成功。所以,你们之间,一定不要生嫌隙,我能救出一个,就能救出所有,都明白吗?” 大家点头,有一人却突然哇地哭出了声: “可我们出去了,又能怎样呢?我已经丢了一年了,回去,别人也会看不起我,不可能找到好人家了,我死又不敢死,活着又没脸活着,南公子,出去之后,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许澄宁看着她,轻声道:“有意思啊,有很多意思。我问你,你想不想吃家里做的米面,想不想吃外面的鸡鸭鱼肉呢?”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叠儿的吞咽声,有的人甚至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许澄宁笑道:“这就是活着走出去的意义啊,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只要外面还有东西能让你觉得开心,觉得满足,觉得想要,不就有意思了吗?” “咱不说大的,只说为了吃,你们愿不愿意逃出去?” “愿意!” 她们好多人已经一年多没吃过一粒米、一口肉,早就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许澄宁微微一笑:“这就对了,哪怕只为了吃一口饱饭,也应该努力出去。” “我会想办法拖住慧乘,让他这段时间减少对你们采血。之后每天,我把食物放进篮子里,从鳄鱼潭推进来,你们悄悄把东西吃了,把篮子沉进水里,记住了吗?” 听到有吃的,女孩们眼睛放光,齐声答:“记住了!” “你们要注意蒙蔽慧乘的人,不要做出异常举动,虽然吃了东西,平常,还是要装出病怏怏没有力气的样子。 “最重要的一点,出去了,你们要一口咬定慧乘是绑架了你们,不要攀扯其他任何人,到时,你们就这么说……” 她把自己的主意细细讲了一遍,女孩们个个似懂非懂,还是都点点头,复述了几次,全部记了下来。 “你们有谁识字?” “我。” 一个女孩举起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紫。” “好,阿紫,我若还有什么消息,会通过鳄鱼潭传送进来,你读看之后,立刻把纸条销毁。” “好。” 许澄宁站起来:“我该走了。” 她走了一步,突然回头:“有谁是葫芦村的陈小雀?” 刚刚那个哭鼻子的女孩啊了一声:“我是。” “你弟弟在找你,等你出去了,给他递个消息。” 陈小雀捧着心,惊喜地露出个笑:“小狗儿……” 许澄宁刚要打开牢房,一道妇人的声音传来: “一群贱蹄子怎么那么吵?还有力气说话呢!” 她骂骂咧咧走过来,看女孩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数了数人头,一个没差,顿时啐了一口,扭着屁股走了。 许澄宁被她们成堆坐着围藏在其中,听妇人走了,重新开锁溜了出去,却发现外面的一道石门已经关上,只有墙侧边上缘有通风的口子。 可墙太高了,周围也没有可以踮脚的东西,许澄宁根本爬不上去。 一个比较高大的女孩慢慢走了过来,蹲下了身子:“南公子,你踩我的背上去。” 许澄宁愕然:“这不妥……” “没事,你来吧!”女孩笑道,“一想到很快可以出去,可以吃东西,我就浑身是力气。” 其他女孩也围过来。 “是啊,南公子,你就上吧,栀香撑不住了我们都可以顶上。” “南公子看着一点都不重。” “南公子明天给我们多送点好吃的就行。” 许澄宁抿嘴:“好。” 她被几双手扶着,脚踩上栀香的背,再踏上她的肩。 栀香慢慢站起来,脚步打晃,却因为有其他人帮忙托帮忙扶着,还是站稳了。 许澄宁努力够到气窗边上,一蹬腿爬了上去,回头对下边的姑娘道:“你们都回去,记得把门锁好。” “南公子,”有个看起来很小的女孩仰头,怯怯又期望地看着她,“你真的能救我们吗?” 许澄宁对她一笑:“我出手,没有不成的。” 她钻出气窗,一跃而下,摔了下屁股,来不及呼痛,就赶紧扭开了暗门,原路返回了方丈阁。 慧乘还在前头跟明觉寺的方丈说话。 “大师觉得,讲心经好,还是金刚经好?” “大师是得道高僧,天下闻名,连皇上,都看重您,您看,届时是由您开门见山,还是由贫僧抛砖引玉?” 明觉寺来的清缘大师,是位须发枯白的老僧人,说起话来,一字一顿,慢慢吞吞,偏偏话又多。别人一盏茶能说完的事,他可以讲上一个时辰。 慧乘才跟他说了几个来回,已经快半个时辰过去了。 许澄宁悄悄摸摸,跟其他香客一样出了寺院,这时云九才暗中对清缘大师打了个手势。 清缘大师又喝了两杯茶,才告辞而去。 那晚秦弗告诉她,明觉寺清缘大师是他的人,说是关键时刻可能会有用,这不,一下子就派上用场了。 许澄宁下了山,远远瞧见慧乘身边那两个小沙弥在河边洗手,洗完甩了甩水,边说话边往回走。 河的下游还有一个小和尚,穿着不同于静安寺的浅蓝色僧服,正挑着两个木桶打水。 许澄宁福至心灵,一个计划在脑子里慢慢成形。 第147章 手书 小和尚挑好水,刚要走,许澄宁冲过去拦住了他,大喊:“小师父,使不得!” 和尚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大圆脑袋,脸上肉嘟嘟的,闻言不解地朝她看来。 许澄宁道:“小师父,你可得缓缓再打水。适才我瞧见,那两个静安寺的小沙弥往河里小解呢!” “哈?” 小和尚惊讶地睁大眼,随即稚气的脸浮起愠色。 “太过分了!这班坏东西!” 许澄宁点头附和:“对!坏死了!” “他们欺负我们华云寺在下游!完了,我们平常挑回去的水不会都有他们的尿吧?啊啊啊,我想吐哇!” “不至于不至于。” 小和尚气哼哼的:“我要告诉我师父!” 许澄宁为难道:“可是没有证据,他们不会承认,只会告诉你,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师父也讨不了公道的。” 小和尚气得跺脚:“那我拿不了他们怎么办嘛?” 许澄宁趁机道:“确实没什么办法,顶多下回碰见了他们,就冲他们捏鼻子,哼哼他们。” 小和尚不懂:“为什么要捏鼻子?捏鼻子是什么意思?” 许澄宁解释:“捏鼻子就是嫌他们臭,看不起他们,不屑与之为伍的意思,他们一定不懂,留不了话柄。” 小和尚笑了:“这个好,下次见到,我就冲他们捏鼻子,臭臭!” 许澄宁达成目的,把云九喊出来。 “我有件事要办,得烦劳你,替我找几个合适的人手。” 巳时时分,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寻常的人生百味烟火袅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突然城门口的方向马蹄嗒嗒,快马越来越近,风一般从人眼前掠过,带起行人的鬓发与衣角。 “刚刚过去的,是和尚吧?” “怎么又是和尚,这都第四天了,他们又往京畿府去了?” “看僧服穿的跟前两天还不是一个寺的,他们寺里也丢了人了?” “走,去看看去!” 这年头,时不时不见个人很正常,谁也不能保证天无不测风云。 因此,前几天,第一次有僧人来报官说他们寺里的住持被劫走,百姓们惊讶归惊讶,但事不关己,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又有两个僧人莫名其妙不见了,还是不同寺庙的,百姓们好奇更深了一点。 当第三天又有四个僧人凭空消失,这桩连环案便成了悬案,百姓们想不记得都不行了,开始窃窃私语,奔走相告。 现在是第四天,看样子又有新情况,大家迫不及待地跟去了京畿府想听第一手新闻。 几名和尚快马加鞭在京畿府衙门口停下,击鼓大喊:“灵真寺云心大师被掳,贼人留下手书一封,求大人为鄙寺做主!” 衙门还没开门让他们进去,又有几个僧人纵马过来了,捧着一封信跪地高声呐喊:“明觉寺清缘大师被掳,求大人明察秋毫,营救住持!” 手书? 什么手书? 前几天僧人被绑走的时候可是干脆利落,什么痕迹没有留下,这次竟然有手书? 大家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了起来,没等府尹大人出面,手书的内容便已传播开。 信上所写,是一位慈父拳拳爱女之情的极致表达。 贼人言明,自己有一个今年十五岁的女儿,在去年被拐,报了官,但官府迟迟没有作为,至今女儿也没有找回来。 中元节当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女儿满身是血,说自己已经死了,尸骨埋在卧佛岭一座小土丘的银杏树下,害死她的人是一个和尚。 贼人梦醒后立刻带着工具去挖山,果然找到了女儿的尸骨。 他认定了是女儿托梦告诉他真相,决心找出真凶,碎尸万断,为女儿报仇雪恨。 一连几日的行动便是要告诉卧佛岭那一带的寺庙,自觉交出凶手,一日没抓到杀害女儿的真凶,一日他就不会停止掳掠僧人。 和尚哭道:“我们住持一心向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求大人找出真凶,还我们住持清白!” 一连几天连续有僧人被掳,还都是备受尊崇的得道高僧,这算是连环大案了。 京畿尹汗津津,想起这两年每次有少女被拐的案子,一查案总是遇到各方势力而不得不草草结束,不了了之。 由少女失踪案牵扯出来的案中案,他真是不想管。 他想了想,往高府去了。 高家有两兄弟,哥哥高尊,为左相,加太师衔;弟弟高敬,为翰林学士承旨。 端王世子妃高婵,便是高尊的掌上明珠。 曾为秦氏王朝一把手的高家,底蕴深厚,哪怕到了如今各个士族已经没落,他们依然最大程度地保存了高家在朝堂上的权势与影响力。 京畿尹仕途上得过高尊指点,一向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便请教他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哦?” 高尊正在逗鸟,闻言看了他一眼。 他人过半百,身量很高,头发依然乌黑,浓眉细长眼,美髯飘逸,从容中略带一丝含笑的凌厉,穿上长衫便像文臣,披上战甲便像武将。 京畿尹有苦难言:“太师大人,下官非不愿为民请命,而是因为少女失踪案实在蹊跷。下官每每着手查证,总要遇到阻力。” “哦?”高尊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京畿尹犹豫片刻,抿抿嘴道:“去年三月,有户人家报官,下官刚要派人调查,就被上头派人,把衙门的人手全给调走了,下官成了光杆司令。 “去年五月,前后有三桩失踪案,恰巧下官丢了官印,不光下不了调令,还被罚了俸禄,前前后后往吏部跑了十多趟,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免了降职。 “那时下官便察觉到不对了,但又不肯定。等六月再有人失踪了,下官迟了两天接案,还没开审,报案人自己就撤了案,说他的女儿是灾星,会挡财运,女儿一丢,他立马就挣了钱,所以不想找了。” 听到这里,高尊手上顿了顿,眼里漾起一层淡淡的精光,笃定又漫不经心。 “高太师,”京畿尹愁眉苦脸,“您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作祟?下官又该怎么做?” 高尊转过身继续逗鸟,没有说话。 京畿尹等得心里发焦了,却听高尊语气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如今,要你查的是和尚被掳的案件,不是少女失踪案,你说这么多少女失踪的案子是为何?” 京畿尹睁大了眼:“太师意思是……” “查清是谁掳了和尚,不就结案了?”高尊对鸟嘬了嘬哨,“既然犯人是因为女儿失踪才作的案,那就查查那些女儿失踪的人,还不容易?” 京畿尹被绕晕,又觉他所言甚是,自己怎么把事情想复杂了,于是茅塞顿开。 “下官多谢高太师指点迷津,太师一席话,让下官醍醐灌顶!” 高尊淡淡一笑,把人挥退。 第148章 抓苦主 僧人被绑架之事,静安寺略有耳闻。 但他们自诩是连皇帝都看重的寺庙,一向眼高于顶,事不关己便满不在乎,照常坐他们的禅,念他们的经。 慧乘的两个徒儿悟淳和悟明下山的时候,与华云寺的和尚碰见了。对方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胖和尚为首,高高矮矮排成一列,神情倨傲地昂着头。 悟淳悟明本想一如既往地谁也不搭理谁,谁知对方一行人,看到他们就齐齐捏住了鼻子,白眼翻天,别过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两个人愣住,随即大惊失色,慌慌张张掉头跑回了寺里。 “师父!” 他们跑进来,满头大汗。 “刚刚我们在山下遇到了华云寺的人,一看到我们,他们就捏鼻子!” 悟淳扯着自己的袖子闻了闻,害怕道:“师父,徒儿身上是不是有味道,被他们闻到了?” 慧乘皱眉:“不是每次都洗干净才回来吗?怎么还会有味道?” “徒儿自己也闻不到,或许是闻多了就闻不出来了。” 是这个理,他们做这个事已经做太多了,身上的血腥味早就腌入味了也说不定,单说慧乘自己,早就已经闻不到蛇的腥臭味了。 “近来,是做得多了些,失了警惕了。” 慧乘叹气:“这样,炼丹的事,且停几日,你们注意勤加沐浴焚香,散散味道。” 慧乘本以为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没有太放在心上,殊不知更复杂的事还在后面。 白墙青瓦顶,雨浸乱草斜,小老百姓聚居之处。 衙役持刀冲进来,一脚踹开颤巍巍的柴门,凶神恶煞。 “谁是张长发?” 屋里沧桑的男主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官爷,小的是张长发。” “带走!” 衙役不由分说架走了他,不理会他如何喊冤反抗,强硬地把他押回了衙门。 青石巷里,赖婶子也不例外被押着走。 “官爷,小人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抓我?官爷!” 妙妙和赖家大哥冲上去推搡衙差,企图救下自己的娘。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我娘——娘!” 他们被一把蛮力狠狠推开。 “你娘有绑架寺庙和尚的嫌疑,奉大人之命,把人押走!” 妙妙简直不可思议:“我娘是女人,怎么可能绑架得了和尚?你们办案也不能这么办!” “轮得到你来教?带走!” “喂!娘!娘!” 衙差押着人离开,妙妙和赖家大哥也带着弟弟妹妹跟上去。 许澄宁倚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切,转头对一脸担忧的李茹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赖婶子被押送到京畿府,她们也跟到了京畿府。 远远就看见府衙门口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吵吵闹闹,一道浑厚的汉子声音十分清晰: “我们是丢了女儿的人,官府不帮我们找女儿就算了,就因为我们丢过女儿,还给我们定罪,这是什么道理!我们不服!” “是啊!就是啊!我们不服!” “凭什么抓我们?丢了女儿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围观的百姓也纷纷道:“普天之下,任哪处也找不出这个道理,怎么不找人反抓人了呢?” 赖婶子一来,大家更愤怒了。 “简直荒唐!连女人都抓,寺院里的僧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不成,连女人都能神不知鬼不觉一下抓他们好几个!” “到底是男人还是鸡鸭?是个人都能擒住的!” “放人!” “快放人!” 衙役大怒:“住口!现在衙门办的是和尚被掳的案子,与失踪案无关!” “怎么无关?你们抓的都是丢了女儿的苦主!” “他们丢女儿时你们不查,怎么和尚丢了衙门就要查了呢?” “和尚是人,姑娘就不是人了?” “没错儿!我看和尚拐女孩的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什么狗屁出家人,尽干烂心肠的事儿!” “不是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不然尸骨是怎么找到的?一定是女儿给爹托梦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一心认定了是和尚捣的鬼,恶有恶报,并大声说想把被掳的和尚找回来,就得先把失踪案查清楚。 衙役被骂得狗血淋头,进衙门的路被堵死,而府尹却缩在衙门里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肯出头解救他们。 许澄宁看百姓们的情绪被挑得差不多了,便站了出来,朗声道:“诸位,听在下一言。” 大家安静了,齐刷刷看向她。 许澄宁不慌不忙道:“官府办案,自有一套规程,查找线索,搜集证据,缉拿人犯,三个步骤,最终查明作案人员、作案动机、作案手法,三者缺一不可,才算结案。 “这几位,既是失踪案的苦主,又是僧人被掳案的嫌犯,是此二案关联最密切的人。欲破此二案,由他们作为切入口,无可厚非。 “想必府尹大人是想从诸位口中得知更多线索,才请诸位来府衙。诸位没做坏事,没有证据,罪名便扣不到头上,大可放心配合官府调查,把女儿如何被拐说给府尹大人听。府尹大人是父母官,定会为你们做主。 “掳僧案是失踪案的案中案,牵连紧密,想查清僧人案就必须查清失踪案,自古以来,从没有查一个案不查一个案的先例,所以,大家且放心,等府尹开堂审理便是。” 她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众人都对她信服起来。 被逮捕的有一人道:“父老乡亲们,上元节我刚丢了女儿,至今还没有消息,只要能帮我找回女儿,这牢房我进,我等府尹大人查明真相,抓住害我女儿的真凶!” 赖婶子哭道:“我女儿至今还没给我托梦,她一定还活着!我们会好好配合府尹大人,早日把她们救出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百姓们都被煽动了情绪,纷纷道:“你们尽管去!我们替你看着!谁家还没个女儿,坏人不抓到,谁也放心不下!” 因为许澄宁的一席话,京畿尹被架在火上烤,想要和稀泥把失踪案糊弄过去的打算彻底破灭了。 许澄宁低头微微一笑。 还不够哦。 京畿尹不知道,贸然把人都抓进去,只会适得其反吗? 第149章 意欲何为 官府为查僧人被掳之事,统共抓了二十来人,都是这两年丢过女儿的人家。 但还没开始排查审理,他们的嫌疑便被洗清了。 因为第二天,寺庙又不见人了。 而且不见了足有十人,这次贼人也不拘什么身份了,大和尚小和尚全抓。 并留下一封信,说不找到拐走女儿的真凶,就会一直抓和尚,自己一个个严刑拷问,查出真相。 贼人说到做到,接下来每天都有和尚不见,有的庙小人少的寺院,里头已经空了。 贼人像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所有失踪的和尚都凭空消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悬疑的案件轰轰烈烈,京城里大街小巷都在谈这件事,说书先生照这个事编了一套故事,说等着进展出结尾。 海公公正伺候嘉康帝松乏头穴,门外有个小太监晃了一下,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面色微沉,俯身在嘉康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嘉康帝一下子睡意驱散,厉声道:“为何还没平息下来?” 海公公消息灵通,掳僧案的手书一出,嘉康帝在宫里立马就得了消息,并且即刻下令把事情压下去了,可这才几天,怎么又闹起来了? 海公公道:“京畿府尹把少女失踪案的苦主都抓起来了,百姓们都在鸣不平。” 嘉康帝脸色阴沉:“人还没抓到?” “没有,来去无踪,实在查不出是谁做的。卧佛岭的和尚,日日都要不见几个,静安寺也少了两人了。不过,慧乘无事。” “陛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嘉康帝眼底透出一丝戾气,“既然抓不到人,就不能让他掳走慧乘,把慧乘传进宫来!” 海公公迟疑了一下:“这个关头传,是不是不太好?”有点欲盖弥彰了。 “那就派重兵,守住静安山,势必抓住贼人,就派……”嘉康帝一咬牙,“谢允伯的长子去!” 海公公苦笑道:“陛下,谢容钰告了假去办事,已离京快一个月了。” 嘉康帝气得掀开龙案,墨点与宣纸洒了一地。 海公公熟练地安抚好帝王,出了个主意:“城卫所还有个副使,是谢世子的手下,功夫也不错,不然,派他去?” “就这么办!” 海公公立刻吩咐下去,回来时,捧了一个高足银盘,晶莹剔透的绿玉葡萄带着水露,看着极诱人。 “陛下,西北进贡了无籽葡萄,清甜无比,您尝尝吧。” 嘉康帝粗气渐渐平息,心不在焉地吃了两颗,突然问:“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在搞鬼?”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普通人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悄无声息掳走高僧,煽动百姓,这背后,一定有势力。 把这件事情挑开,意欲何为? 有谁会大费周章,就为了救几个平民女子?不可能。 难道,意在江山? 他狠狠地握住了手,苍老的手筋凸起,爬在手背上。 是谁?是谁要夺他的江山?! 是他的儿子?是世家?还是某个他注意不到的人? “几位王爷,最近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宁王在修缮皇陵,端王在统合诸州府去年的计账,寿王去了河东赈灾。” “高家呢?” “高小大人去修渠,没修完就塌了,灰溜溜回了京,高太师大发雷霆,加上端王世子夫妻闹脾气,高太师气病了,太医去了两回,人还在歇养。 “高承旨要赶在圣上万寿前修好大典,没日没夜待在翰林院,已半月没着家了。” 那也不是高家。 嘉康帝沉默了,凝眉思索。 海公公又问:“陛下,这葡萄,宫里几位位份高的娘娘都分了一小篮子,还有王爷公主的府邸上,也都让人送了。” “嗯。” 余光看见海公公似乎犹豫了一下,嘉康帝便问:“还想说什么?” “奴才想说,弗皇孙那里,要不要单送去一份?” 秦弗? “好歹,弗皇孙也是为陛下试药才伤了身子,奴才想陛下心里定然也记挂着他,可要让人借这个机会,去看他休养得好不好?” 嘉康帝神色晦暗,指腹慢慢捻动。 秦弗啊。 他在西山乖乖待着,还是在整什么幺蛾子? 海公公等了许久,最后听他道:“你去安排,不许声张。” “是。” 太常寺那位最端正持礼的少卿大人闹出事了,他在外宅养小星的事被岳父岳母亲眼撞破,光着身子被追打了两条街,甚至最后还查出,那位以远房侄子之名在家学里读书颇得少卿器重的少年,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而这时,再有和尚被绑架的案子全部被压了下去,没人听到新的消息。 桃色事件远比官府冷冰冰的刑案更让百姓们感兴趣,大家茶余饭后就着少卿的事讨论得天花乱坠,沸沸扬扬,都没空去理会掳僧案和失踪案的进展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跪在了府衙门外,往地上一下一下地磕头。 “求大人,把我儿放出来吧!” “民妇家里穷,儿媳早早就去了,只留下四个孩子,除了被拐的大女儿,剩下三个最大的才八岁。民妇又老又瞎,一家老小只靠我儿养活。 “我儿进去几天,现在家里已经过不活了,求大人开恩,放他回家吧!他真的没有做坏事啊!” 老妇起码六十岁了,磕了几个头就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别提多凄惨。 衙役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里焦急,甩着长棍像赶狗一样戳在老妇身上。 老妇被捅翻在地,还抱着衙役的腿祈求:“差爷行行好,放过我儿吧!” “滚!” 衙役一抖腿,老妇被踹开,自台阶上滚落,趴在地上,一滩红血化开,人不动了。 有人上前扶起了老妇,在她鼻子下探了探,没气了。 百姓们沸腾了,大怒吼叫:“岂有此理!没这么欺负人的!人都抓起来了,和尚还在少,摆明不是他们做的,为什么还要扣着人不放?还打死人老母!” 怒聚于心,乌合之众也可组成一支赫赫威军。 衙役孤立无援,被衬得跟小柴鸡似的。 “走!我们带这老娘的尸身,找府尹评评理去!” 说话的人刚要抬起老妇,一只修长粉红、细纹密布的大手突然横出,拦下了他。 “且慢。” 第150章 可以动手了 “且慢。” 声音沙哑、低沉、浑厚,且中气十足。 大家循声而望。 只见来人一身茶白道袍,须发如雪,不掺一丝黑发,绾了一半,长长披落下来。其浑身上下,除了朦胧飘渺的白,便是粉红色的肌肤。 哪怕人群里有一千个人,他还是能凭这抢眼的色彩让人第一眼看到。 大家看到他的脸,苍老而不沧桑,双目清澈,比寻常老人少得多的皱纹,脸上不见一点老年斑,粉粉红红,气色极好。 大概这就是传言所说的鹤发童颜? “这位善人,还活着呀。” 他说着,大手在老妇颈后按了几下,老妇身子一抖,吐出一口淤血,缓缓便睁了眼。 众人惊呼:“起死回生啦!道长道行真高!” 白衣老道长摆摆手:“她本就没死,不算什么本事,只是老太太以后切记,不能再大惊大怒,忌寒凉,多吃红枣枸杞,早睡早起,多晒太阳。” 他说着,三两下就给老妇的额头止了血。 他行动间,袖摆拂风,仙风道骨。 众人都看直了眼。 有人问:“道长是何方神圣?” 白衣老道长道:“吾乃白眉山派第五代传人,习陵子。” “白眉山派?那是什么地方?” “为何从没听说过?” 习陵子仰天大笑:“诸位不曾听说才是对的,白眉山派早已在一百年前消亡了!” 众人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他说大话。 “一百年前消亡,那道长您又是怎么入的门派?总不会说您今年一百岁,一出生就在门派吧?” 习陵子哈哈大笑。 “不才,今岁正好双百!” …… 不提习陵子从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成为满京城人人推崇的长寿仙人,自老妇跪求后,自发围到京畿府衙门前大喊放人的百姓越来越多。 京畿府开始尴尬了起来,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京畿府尹愁得头发直掉,而慧乘没有头发,也愁秃了眉毛。 掳僧案在这一带闹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慧乘是个假僧人,真方士,鬼魂托梦这种事,他是信的,正因为信,才会甫一听到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随着情况的愈演愈烈,他也一日日心慌起来。 他不怕鬼,但害怕真相暴露。 尤其现在事情已经闹到整个皇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一旦秘密被揭开,圣上那么看重名声,定要受民心所制,届时谁能救他? “慧纯师叔已经被掳了,还有寺里好几个人,师父,我们……不会败露吧?” 两个小沙弥比慧乘更害怕,这几天他们天天被人指指点点,许多人当着他们的面捏鼻子。 本来就做过不少亏心事,这下子哪里还受得住,连续几晚做的都是被凌迟处死的噩梦。 慧乘攥着袖口,斥道:“胡说八道!我们是为陛下做事,为天下做事,做得问心无愧!头抬高,背挺直,无需心虚!” “天下之主都护着我们,我们何过之有!” 他喃喃道,不知是说给徒弟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草草稳住了徒儿,他立刻给写了信,让悟明送去海公公在宫外的宅邸。 小沙弥刚走到山门,就被截住了。 陆钦锋来见慧乘,笑眯眯道:“大师,在下奉命保护静安寺,小师父出去实在不安全,不然在下代劳?信要送去哪儿,您说,我去!” 他拍着胸脯,丝毫不提静安寺在他的保护下已经丢了三个和尚了。 慧乘从容地打了个佛号:“如今人心惶惶,问候旧友罢了,施主公务在身,贫僧不敢劳烦。” 陆钦锋依然似笑非笑:“真的不用?” 他虽然在笑,眼里却冰冷,慧乘不知自己是心虚还是怎么,竟觉得那笑瘆人。 这是陛下派来保护他的,应该没有问题吧? 可万一,陛下想弃了自己呢…… 慧乘表情慢慢变得僵硬,依然婉拒。 陆钦锋没有多纠缠,只是笑眯眯地说:“那您可得嘱咐小师父别乱跑哦,有危险呢。” 慧乘心慌意乱地应下,打发徒儿下山。 迄今已经将近四十个和尚不见,贼人猖狂到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朝会之上,御史将此事写进奏折,上奏天听。 嘉康帝拍案惊怒:“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恶事?” 御史弹劾了无作为的京畿尹,说他光拿俸禄不干事,抓了一批普通老百姓敷衍了事,必须严惩。 御史是小官,但职责就是纠察百官之过,难缠得要命,饶是京畿尹为三品大员也害怕,当即就跪下来请罪。 “微臣有负皇恩,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最好赶紧让大理寺来接手案子,他真是不想管了。 却听嘉康帝道:“祁卿行事确有不妥,但念你勤恳务实,给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彻查此事。” 京畿尹泪流满面:“臣,领旨,谢主隆恩。” 嘉康帝又道:“托梦一事,朕看纯粹是无稽之谈。中元节不是查出了拐子窝点么?查一查,失踪的少女是否被拐子卖了。” 京畿尹眼睛一亮。 这是个思路! 嘉康帝下了朝,由海公公服侍回了御书房。 他锁着眉头,半天批不进去折子。 海公公慢条斯理地给他上了一个瓷盅,还有一丸丹药,柔声细语道:“陛下,喝碗银耳羹吧。” 嘉康帝吃了丹药,勉强喝了两口银耳羹,便不再用,眉头紧皱。 “可要奴才派人,去把人挪出来?” 嘉康帝摇头。 没有比暗牢更安全的地方,那里有野生的兽群作为天然的守卫,而且山门有机关,旁人轻易找不到也进不去。 “陛下安心,且不说血女旁人找不到,就算事情捅穿了,不还有慧乘呢嘛,他就像菟丝子,以攀附陛下为生,绝不敢污蔑了陛下。没了陛下护佑,他又算得什么呢?” 嘉康帝一听,果然心里放松了许多。 想明白一些事,嘉康帝重又提起朱笔,一个“阅”字未写完,便噗地喷出一口血,往后仰倒下去。 “陛下!” “快!快传慧乘!” 嘉康帝说完,昏了过去。 云九把消息送达时,许澄宁正伏在案上写东西,闻言正色。 “可以动手了。” 第151章 铁面御史 慧乘得到嘉康帝的召见,大喜过望,还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吗? 他立马揣上东西,带着两个徒儿上了宫里派的马车,由陆钦锋亲自护送进宫。 天阴沉沉的,山色灰蒙蒙一片,马车离开静安山,刚驶上官道,一阵迷雾扑面而来,慧乘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细小的身影于山间出没,来到玉陀山之后。 她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寻到山洞,便把垫了油纸的竹篮放在水上,用细长的枝子轻轻地推进了山洞。 “南公子送吃的来了!” 暗牢里轻轻叫了一声,立马有人在牢门边守着外边,有人小心翼翼把手伸过铁栏,取出来篮子里的东西,然后把篮子沉掉。 暗牢无天日,待久了人都会生病,眼睛也要瞎了。这几日慧乘不来,牢里的婆子和哑女便贿赂了外面的守卫,溜出山走动,留一人看守。 两个婆子姜还是老的辣,全部推给四个哑女,自己出去逍遥快活。而哑女中又总有最老实的一个,所以一连几天,其他人都出去躲懒,只有一个哑女受气从头守到尾,连这些被关押的姑娘都在说她可怜,于是一生气,大剌剌地趴在桌上睡着了,鼾声呼噜呼噜的。 看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女孩们都围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今日的包裹。 “今天是肉饼子!” 除了二三十个码得整整齐齐的肉饼,还有数根捆扎在一起的细细的墨条,一块很大的红布,布里裹着一张纸条。 女孩们分好了饼,一边吃一边看阿紫打开字条。 阿紫读完,快速地吃掉了饼,然后扯过红布开始撕。 “姐妹们都来,我教你们写两个字!” 她率先用墨条在红布片上写下二字: 救命。 陆钦锋纵马急报,海公公接到消息,迈着碎步快速走进了寝殿。 嘉康帝躺在床上,垂垂老矣,像干枯的尸骸。他眠浅,听见脚步声便醒了过来,虚弱地问:“人来了?” 海公公小心地服侍他吃过了药,才轻声说了事。 “慧乘也被抓了?” 嘉康帝暴起,一把将杯碗扫落。 “岂有此理!” 还从没人敢这么挑衅过他! “是谁!究竟是谁!” “秦弗呢!秦弗真的在西山?” 海公公抿嘴,道:“回陛下,弗皇孙确在西山无误。” “加派人手!去找!一定要把慧乘找回来!” 嘉康帝身体实在不舒服,发了一通脾气,沉重的身体又躺下了。 帝王的身体情况并未透露,对外只说嘉康帝想要斋戒礼佛,需罢朝几日,群臣有本且按下不表,但明眼人可见外派出去搜寻的人更多了。 京畿尹在朝会上得了嘉康帝明示,雷厉风行,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拔除了三个拐子窝点,加上中元节捣穿的,共计十七个拐子同伙。 他加快审理,叫他们签字画押,并张贴告示,说明那些失踪的女孩都是被这些拐子拐卖了。 原本定于秋后处斩,这次在定罪的第二天,就把人全部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铡刀咔咔砍下后,菜市的风充满了腥味。 而那些原先被抓起来的苦主,自然又都放了回去。 事情一办完,京畿尹就窝在圈椅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下,民众们该满意了吧。 然而,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推翻了。 有人挖到尸体了! 地点在玉陀山,发现尸身的是一名砍樵人,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一株枯木,打算连根挖起回去当柴烧,一铲下去,带起一颗人头,然后是整个身体。 尸体枯瘦腐朽,面容模糊,但依稀还能看得出年纪比较小。 砍樵人站在府衙外,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发现的过程,围观聆听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他们很快就想起手书的托梦一说,犯人的女儿也是在山上找到的,这个不会也是那些失踪的少女之一吧。 “那边都是寺院,肯定是和尚杀的!” 赖婶子和其他几个丢了女儿的人家,闻言大哭。 “那我女儿呢?我女儿是不是也……” 赖婶子嚎啕大哭,扑通跪了下去,磕头哭喊:“求青天大老爷帮我找回女儿!求青天大老爷帮我找回女儿!”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去哭求,哭声雷动,京畿尹隔着三道门都听见了,气恼又踌躇。 一顶官轿路过,被人群挡住了去路。 轿中人掀开了帘子,一眼看见了府衙的牌匾。 “发生了何事?为何在此围堵?” 下人前去打听,然后回来与他道:“有几户人家丢了女儿,百姓们在求京畿府尹查案呢。” 轿中人闻言,掀帘而出。 “官老爷来了!” “啊!是铁面御史陶问清!” “陶大人啊!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看到他身穿紫色官袍,人们很自觉地让开一条道。 陶问清走到前面,灰白的须髯微微飘动。 “尔等有何冤屈,一一道来,本官为你们做主。” 陶问清外差刚回,对京城新近的事儿并不知晓。众人听他这么问,立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陶问清喝止住,指着跪在地上的苦主一个个问,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 这种是案中案,少女失踪案都没查清楚怎么查清掳僧案?京畿尹是欠弹劾。 陶问清问过了一群泪汪汪的苦命人,又看向砍樵人。 “你说你是砍柴的时候发现了尸身?” “回大人,是。” 陶问清冷哼一声:“据本官所知,玉陀山风水好却未曾建庙,原因在于这是一座有主的山,那里人烟稀少,野兽出没,你却不在别处伐木,偏挑了此处。 “本官以为,你撒谎!” 砍樵人没想到一下子被戳穿,塌肩跪了下来,叩首求饶。 “还不从实招来!” 砍樵人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其实不是去砍柴的,而是……去盗墓的。” “小人听说,玉陀山没有人烟,肯定是富人家买下来,做墓地用的。小人家穷,就动了歪心思,想去淘点随葬的宝贝换钱……结果墓没找着,却找着了死人。我爹是当过二十来年仵作,我随他学了几手,辨认出是个十来岁的姑娘,想到失踪案,就、就报官,想赚点酬金。” 陶问清弄清楚了所有事,看京畿尹姗姗来迟地打开了府门,立刻吩咐道:“把案情的宗卷都给我!” 京畿尹大喜,屁颠屁颠地跑去抱宗卷了。 陶问清回府后即刻写了一封奏疏,亲自进宫,却得到陛下礼佛这几日都不见朝臣的消息。 陶问清想了想,把奏疏递进去便离开了。 海公公打开奏疏,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微沉。 玉陀山,可是以他的名义买下的。 陶问清是出了名的死心眼,他要查肯定会查到底,到时候岂不牵累了自己? 他转头看了一眼龙床上沉睡的帝王,招来干儿子,耳语了几句。 慧乘估计,是保不住了,把罪名坐实一点又有何妨。 第152章 长生不老 慧乘再次醒来时,人被五花大绑在一根立柱上,周围全是同样被缚住手脚的和尚,一个个灰扑扑的,神色颓靡,饿得发瘦。 “师父!” 小沙弥同样被绑住,慌得不行。 慧乘挣扎了几下,纹丝不动。 “这里是哪里?为何贫僧会在这?” “阿弥陀佛,慧乘大师,”清缘大师一脸看破红尘的通透,“掳劫我们之人说,他的女儿是我等当中一人所杀。” 慧乘头顶冒出的汗流下来,滴进衣服里,黄色的衲衣洇成了赤,他艰难地吞咽口水。 “贫僧一心向佛,乃是陛下亲封的国师,怎会做这等事?” 清缘大师无辜道:“我等也没做过,也被抓来了。” 和尚们齐齐点头。 他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是爱女心切,才会失了心智,行此悖义之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女儿我们已无力回天,却还有望让他放下屠刀,横竖我们都没有干亏心事,不妨就陪他把真凶找出来。贼人得救,我们亦得救,救人即是救己。” 慧乘汗涔涔的,两个小沙弥面如土色。 刚要说什么,玄关响起铁链沉重的声响,紧接着,一名穿着粗布衣衫的彪形大汉走了进来。 大汉方脸横肉,右脸一条刀疤,凶相毕露,身上只穿一件背褡。 他身形不算特别高,但异常壮硕,臂上隆起一个个硕大的鼓包,泛着汗水的光泽,手里还拎着一把旧尖刀,看着像用了很多年。 这也太壮了…… 慧乘冷汗淋漓。 “说!你们谁害死了我女儿?” 大汉一说话,连山都要抖三抖。 “包庇者同罪!今天你们不说,我就杀一个;明天不说,我就杀两个,片你们的肉下酒吃!” 大汉挥了挥尖刀。 “我杀了三十年的猪,手熟得很,猪在我的手下,叫上两个时辰还没死透也是有的。” 还是个屠户…… 慧乘两股颤颤,忽然闻到一股尿骚味,扭头一看,悟淳的裆下已经湿了。 “阿弥陀佛,”清缘大师一脸慈悲,“施主,回头是岸。” 大汉直接把刀甩向他,尖刀擦过清缘大师的耳侧,插到他身后的柱子上去。 清缘大师神色安详,直接晕了过去。 “师父!师父!” 他的徒弟怒视大汉:“我与你拼了!” “来啊!” 大汉大吼,拔出刀划断他绑在柱上的麻绳,把人夹在胳肢窝下扭了几扭,和尚便软了下来,被他像死狗一样地拖出了门外。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接连不断的惨叫声,鬼哭狼嚎。 僧人们听得害怕,一个个像待宰的羔羊,低头啜泣。 穷凶极恶也不过如此吧…… 慧乘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两个小沙弥哭得稀里哗啦。 “师父,我们会不会死啊……” 慧乘气若游丝,没有回答徒儿的话,直愣愣看着一点,不停喃喃:“陛下会救我的,陛下一定会救我的……” 他焦头烂额,但嘉康帝已经管不了了。 他躺在龙床上病怏怏,海公公让人把守在寝殿之外,太医都是悄悄摸摸宣来的。 海公公给嘉康帝一下一下地抚背顺气。 “陛下,让太医再看看吧。” 嘉康帝摇头:“对朕的身子无用。” 他吃惯了慧乘炼制的丹药,现在太医院开什么药他都吃得索然无味,没有感受到给他行将枯木的身体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寿元将尽。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慧乘还没找到吗?” “陛下消气,卫兵都出动了,很快就能找到的。” 嘉康帝苍老的脸上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枯败。 没有丹药,他的五脏六腑就像一团硬邦邦的铁,没有一丝活气,这样活着,真是太糟糕了。 他身子不爽,这时无心再去想这件事背后的人是谁,躺在龙床之上,百爪挠心,瞪眼,微微张开嘴,想象眼前有一粒一粒的红色金色丸子,接连掉进他的嘴里,滑到腹腔,一股刺痛与暖流在腹中化开。 他难受得闭上眼,睡不着,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廊下的太监小声的对话便变得格外清晰。 “……两百岁?怎么可能?” “是真的,负责采买的公公都亲眼看见了,一头白发,红光满面,人是老人,可连一块老人斑都没有,那气色声音,只怕比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康健呢!” “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吗?” “长不长生说不准,但长寿是一定的,你想想,要是真能活到两百岁,不得比普通人两辈子都长,能把孙子、曾孙子都熬走了!” “是啊,那也活太久了,你说的这个道长,他是怎么活到这么长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可我听说这个习陵子医术高超,通晓养生之法,杜阁老你知道吧,不是刚卸任么?本来说身子不好要回老家养病,被习陵子指点了两下,现在饭也吃得下了,觉也睡得着了……” 第153章 习陵子与钟白仞 近来京城里有两件事在人们的话题中久久不衰,一个自然是愈演愈烈的掳僧案,一个则是双百老人习陵子的事迹。 习陵子刚出现的时候,除了没读过书的老百姓们相信,读书人无不嗤之以鼻,认定他在招摇撞骗。 可习陵子真金不怕火炼,机缘巧合之下,给几个顽疾多年的病患治好了病,并且分文不收,现在大家无不把他奉为神仙。 前去问询他长寿养体之法的人数不胜数,习陵子大方不藏私,直接找了个茶楼每天免费为人讲上一个时辰的养生之法。 许澄宁特意也跑来听,却久等不见人。 沉思间,听见身后有两人在对话。 “今天怎么不见习陵真人?” “你们还不知道呢,刚刚我瞧见,习陵真人被一群太监请上轿,人家要去见皇上啦!” “啊,圣上不是信佛么?” “谁规定信了佛,就不能信道了?习陵真人治好了杜阁老的病,又是双百岁的老人,谁不好奇?” …… “习陵子,是殿下您安排的饵?” 夜幕降临时,秦弗晃身进了许澄宁的屋子,许澄宁才问起了习陵子的事。 秦弗悠闲地剥开一只橘子,慢慢撕着橘筋,闻言道:“哦,钟白仞。” 许澄宁愕然:“他就是钟大夫?” 秦弗手下的五个门客,许澄宁就差掌医道的钟白仞没见过,原来习陵子就是钟白仞假扮的。 “只有当慧乘可被替代,圣上才会真正放弃他。” 如此高寿的双百老人,嘉康帝比谁都对他有兴趣。 许澄宁好奇道:“钟大夫年岁几何?” “花甲之年。因为体质特殊,他少年白头,四十岁便已满头华发。他平素不爱见人,没什么人见过他。” 许澄宁想了想:“若是不善交流,让他去应付圣上可能行?” 秦弗道:“钟白仞沉迷养生之道,偏偏谁都不愿听他唠叨,能有个机会让他光明正大地讲授养生之法,他高兴都来不及。” 钟白仞是五个门客里,人缘最差的。 不是因为品性不好,而是因为他太注重养生。他的养生之道,细致到讲究一顿饭肉要吃几口,菜要吃几口,汤要喝几口,烹饪的法子不对也不行,天天不换样也不行。 而他管自己也就算了,还要管别人。 朋友之间,难免要一起喝喝酒吃吃肉,要是席上有钟白仞,酒肯定别想喝了,大鱼大肉也不能敞开了肚皮吃,那必得是一人七八个小碟子,每个碟子放一点不同的菜,连饭也只有几口,清汤寡水,再配上一壶养生的茶汤。 席上必须听他号令,第一口吃什么,第二口又该吃什么,中间要嚼多久,都规定得死死的。谁不按这个吃,他还要生气。 别说那几个门客,秦弗自己都受不了。平常为了少听他唠叨,找他看病之事,秦弗是能免则免。 因为这样,钟白仞是王府里唯一一个有自己单独院子和灶台的门客,并且,没人有意见。 许澄宁听得咯咯笑。秦弗这些个门客,真是各有各的脾气。 “您贵为主上,要运筹帷幄,强身健体百毒不侵多好啊。民间不有句俗话么,不听大夫言,吃亏在眼前。” 秦弗懒得听她贫嘴,将半个橘子堵住了她的嘴。 “等你摊上了,你就知道了。” 许澄宁咽下了橘子,转而说回正题:“这次我动用您的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可会给您带来麻烦?” 她原本的计划就是一点一点把事件扩散,激起民众的好奇、愤慨与正义心,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盯着这件事,这时再设法把慧乘的所作所为揭露,以嘉康帝最爱惜好名声的性子,肯定会选择弃车保帅,起码在表面上要偏向受苦的老百姓这一边。 但悄无声息地将人掳走并藏起,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经此一事,嘉康帝疑心病恐怕更重了。 秦弗道:“我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疑心也没有实证。” 几日前,皇帝跟前的人没有任何预兆地突袭了西山别院,因为他一早收到了消息,替身在那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没露给嘉康帝一点破绽。 “如此,我便借钟大夫的光,给最后一击了。” “做吧。” 寝殿里,习陵子大谈特谈养生大法,五个太监在底下埋头苦记。 嘉康帝扶着额,有气无力。 “他,进宫多久了?” 海公公弯腰低声道:“回陛下,两天了。” “啊?才两天?” 他怎么感觉,有两年了呢。 前几天听了太监们说的话,他特意派人看望了一下杜阁老,果真如太监们所说,精神百倍。 于是他即刻下令,传召习陵子入宫,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双百老人,果真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是长寿之貌。 习陵子只给他推按了几下,灸了几针,再一碗药汤下肚,他即刻通身舒畅,呼吸不再凝滞,精神也好了起来。 被慧乘调养那么久,他都没有这么好的感受。 然后他请教习陵子的长寿之法,习陵子便开始了漫长的讲解,光是春季的饮食讲究概略,他就讲了足有两个时辰。 好容易听完四季食谱法,他以为膳食这一块便听完了,没想到除了四季,膳食还分晴天雨天雪天大风天,以及男女老少不同地域人群、不同年龄阶段的区别…… 这才两天,太监们记下的东西叠起来,已经有拳头那么高了。 本事是真有本事,唠叨,也是真唠叨。 可看习陵子老当益壮,比年轻人还要精神矍铄,他又很动心。 “道长,”嘉康帝打断他,挥退了太监们,这才道,“今日先讲到这里吧。” 嘉康帝是第一个听他讲这么久养生大法的人,虽然没有讲完,但钟白仞依然对他和颜悦色。 “好,那明日再继续。” 他顿了顿,撸起袖子道:“陛下,看您面色暗沉,目中疲色重,定然睡意极浅,您是否难以入睡,早醒,易胸闷,醒后体内如磐石,体外酸痛,食欲减退,精神不佳,并不时有心痛之症?” 他连脉都没有把便说得这么准,嘉康帝十分吃惊。 “是,朕确实如此,道长可能为朕解忧?” “不妨事,贫道帮您通通筋骨。” 他没有一点尊卑之念,直接撸起袖子上前,帮嘉康帝捏起了脖子。 帝王如何能把这么重要的部位暴露给别人! 嘉康帝有一瞬间就要喊人杀了他,手刚握紧扶手,就听钟白仞自顾自地在耳边说:“这是积劳成疾,内调到位了,却疏忽了强身健体……肝硬,您为了睡好,是不是朱砂吃多了,那玩意儿不能多碰,过于依赖药物会越吃越病的……” 嘉康帝感觉到僵硬的身体一寸寸松乏下来,当晚睡了一个已经十年没睡过的好觉。 他沉浸于习陵子给他带来的惊喜与欢悦中,倒是把慧乘都忘在了脑后。 嘭! 门被踹开,大汉站在那里,光在他背后,照得他整个人只剩黑影。 和尚们都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等到他拖着一步步走进来,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对光线的眩晕感退去,他们这才发现,那是一条人腿。 一条剥了皮的人腿。 第154章 果然是你 “啊——————” 众和尚惨叫,大汉把腿提起甩到角落,溅了他们一脸血。 “说,是谁害了我女儿?”大汉拔出尖刀,在铁链子上锵锵磨了两下,“不说,我今天就再剥一张人皮。” 目光在无数颤抖求饶的身影中,突然钉在了悟淳身上,阴恻恻地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 “就拿小的下手怎么样?” 悟淳尖叫起来,不停地扭动摆头,大呼:“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大汉扭住小沙弥,拉扯间,一个转身撞到慧乘身上,一个长扁状的匣子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摔开了匣盖,几颗裹着金粉的红丸子在地上滚开,沾上尘土,脏了。 “这是……什么?” 大汉弯腰,捡起一丸,刚要再问,悟淳哇的一声哭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女儿,是我师父,是我师父慧乘大师杀的!” 众和尚都投来震惊的目光。 慧乘暴怒:“悟淳!你竟然污蔑为师!” 悟淳害怕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就是我师父杀的!他根本不是和尚,他为了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抓了好多好多十四岁的姑娘,把她们都关在暗牢,从她们身上放血入药。” 悟明听悟淳说了,害怕自己不说会被牵连到,连忙接了他的话:“暗牢就在玉陀山底下,现在那里有二十三个女孩,全都是这两年掳掠来的,那些死掉的姑娘,会被烧掉再埋进土里……这些都是师父逼着我们干的,我们是迫不得已,求您饶了我们吧!” 慧乘大惊失色:“孽徒!孽徒!你们……” 他忽然被一片阴影罩住,抬眼一看,大汉站在他身前,看死人一样地盯着他。 慧乘腿酸软得站不住,紧接着,他看见屋里其他的和尚都站起来了,手脚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松了绑。 “你们……” 屋里暗下来,门口一片阴影摇动,慧乘定睛一看,几个和尚走了进来,全是被大汉拖出去“凌虐致死”的人。 “慧乘,果然是你!” 慧乘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们……” 大汉道:“我们早怀疑是你,特意引你下套呢。” “阿弥陀佛。”云心大师悲悯道,“慧乘,没想到真的是你,亵渎佛门,您对得起你念进去的佛经吗!” 慧乘瞳孔紧缩,嘴唇嗫嚅,已经说不出话来。 慧纯等静安寺的其他僧人也震惊不已,看大家望来,连连摇头:“我们没有!住持……慧乘是两年前才入静安寺,我们对他的所作作为毫不知情啊!” 两个小沙弥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脚前的地面上。 “你们师徒毁了佛门的清誉!今日若不能将你们绳之以法,我等几寺无颜再面见世人!” 僧人们撸起袖子蜂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用结实的麻绳把慧乘捆成一个茧子。 两个小沙弥哆哆嗦嗦地跪下哭道:“我们可以带路,去找暗牢。” …… 陶问清从兵马司借了人,围着玉陀山搜寻了两天两夜,除了意外挖出两具焦黑的尸骨,其余什么都没有发现。 尸骨被摆放到河边的空地上,陶问清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没有更多线索。 “大人!” 一个小兵呼哧呼哧跑来,递上一片红色的碎布。 “河里发现了这个。” 陶问清接过,习惯地用指腹搓捻一下,翻过面便看见了墨迹。河水泡软了布条,但依稀可以辨认上面歪歪扭扭的“救命”二字。 “大人!这里还有!” 小兵淌水,从河石缝中又抽出了两条,上面依然写着“救命”,但每条字迹都不同。 陶问清神色一凛,立即吩咐人去大营借兵。 “去上游,继续找!” 沿着被河草、石块绊住的布片,兜兜转转,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山洞内是水潭。 陶问清当即命人进去查探,却不料,是个鳄鱼潭。 “捕杀鳄鱼!开凿山洞!” 隐在暗处守卫暗牢的护卫,早在看到官兵并向宫里求助却收不到任何音信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官兵忙活了整整四个时辰,最终一个接一个地救出了许多瘦骨嶙峋的女孩。陶问清一数,二十三个。 “这些布片,是你们的?” 陶问清从二十来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口中得知了真相,勃然大怒,正要喊人回去下通缉令,却听到林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群和尚声势浩大地走来,当中一人被五花大绑,前面还有两个缚着手的小沙弥。 “尔等何人?” 和尚们看到官兵,瞬间大喜。 “大人!这是慧乘,他是失踪案的犯人!这座暗牢,是他用来关押年轻女子炼血丹用的!” 慧乘狼狈抬头,对上无数双冰冷怨恨的眼。 …… 青石巷。 许澄宁搁下笔,看了看日头,转头见李茹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失神,小脸快耷拉到地上去了。 许澄宁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时候到了,我们去接秀秀。” 李茹愣愣转头看她,好半天,才漾起狂喜。 “真的吗?!” 许澄宁笑着点头。 李茹欣喜若狂,着急地站起来,好像一时昏了头不知该做什么地原地跺了跺脚,然后傻乎乎地撞上了门板,嘿嘿乐呵跑去找妙妙了。 许澄宁看她们两个手牵着手在前面乐呵呵地跑,笑着摇摇头,举步跟上去。 一列马车从城门口而进,两边官兵护送,后面一群灰扑扑的和尚,而中间,是一架囚车,里面有三个上了枷的和尚。 第155章 弃车保帅 “啊!那不是明觉寺的清缘大师吗!” “还有云心大师和无相大师!” “那些失踪的和尚,都回来了!” “囚车里的和尚是谁?” 慧乘一直是神秘的国师身份,没什么人见过他。 许澄宁带着两个女孩随人潮一起跟上了官兵。 陶问清在府衙前停下,随即几架马车陆陆续续出来些清白瘦弱的少女,她们用手挡住眼睛,似是很不能适应日光。 “圆姐儿——欸,你家圆姐儿回来啦!” “二妞!” “小琴!” 越来越多的人从女孩堆中发现自家的女儿,激动地大声叫唤。 “姐姐?”妙妙惊喜地叫起来,蹦跳地挥手,“我看到我姐姐了!姐姐!” 秀秀也看到了她们,露出笑,却没有走过来,仍和其他女孩慢慢走到府衙前。 陶问清往衙门门口一站,厉声道:“近日京城人心惶惶,本官调查失踪案,现已经抓获真凶,救出受害的年轻女子二十三名。凶手,便是静安寺住持,慧乘。” 慧乘大师! 皇帝的宠信加诸于身,慧乘大师在人们心中是不啻于神的存在。神竟然会拐掠少女? “慧乘真实身份并非僧人,而是游方术士,为欺世盗名,假冒高僧,做尽了恶事。他于数年前买下玉陀山,于山中建地牢,囚禁拐掠的年轻女子,当作采血的工具。” 秀秀冲民众大喊:“他是个妖怪,他有妖法,他抓我们,是为了喝我们的血!他是个会吸血的妖怪。” 女孩们撩起单薄的衣袖,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有的已经久了,有的还很新。最严重的人,几乎整条小臂都被刀疤排满了。 她们激愤地、摇摇欲坠地控诉慧乘对她们做下的恶行。 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个瘦成一把骨头,脸上蜡黄没有血色,有些人甚至连路都走不动,得让人背着。 如此凄惨,如此恶毒,罪魁祸首简直令人发指! 民众沸腾了,民众咆哮了,怒吼谩骂,无数的菜叶子、臭鸡蛋飞扔到慧乘身上。尤其女孩们的家人,恨不得把他拎到跟前撕碎。 有二十三个苦命少女和一群不打诳语的和尚作证,不怕定不了慧乘的罪。 不过慧乘毕竟是嘉康帝信赖之人,陶问清能抓了他,却不能越过皇帝处罚惩治他。 他向民众解释了所有事后,暂时将慧乘与两个小沙弥收监。 那些女孩终于能够回家,秀秀激动地跑过来,其他女孩看到许澄宁,也想过来,被许澄宁用眼神制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秀秀,你终于回来了!” 秀秀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饿,呜呜……” 妙妙也抱着姐姐哭:“我们回家,你尽管吃,我的晚饭也都给你!” 三个人又哭又笑,互相叙了好一会儿旧,相携要回家去。 秀秀转身看见陈小雀还站在原地不动,脸上彷徨无措。 秀秀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便过去跟她道:“你先回家,你爹不要你,就来跟我们一起做生意。” 陈小雀泪汪汪地点头,由衙差护送回去了。 皇宫。 嘉康帝与钟白仞在高台上漫步,身心舒畅,他已好久没有这种胸不闷头不重的感觉了。 嘉康帝对钟白仞的医治效果十分满意,不耻下问地向他请教长寿之法。 “白眉山派讲究内外兼修,自有一套内功心法。要时常静坐悟道,以心法准则时刻要求自己,落实到作为上。” “什么准则?” “其一,豁达,不计较太多事。贫道从不管与自身无关之事,不会主动干预他人之事,因为个人各有其运道。 “其二,积德,不做恶事。人心皆为肉造,行多了伤天害理之事,心便积多了愧意恶意,心不好了,人如何长寿?” 嘉康帝眼底晦涩,难辨阴晴。 “能做到这两点,并践行贫道的养生之法,想不长寿都难。”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高台,走了几步,钟白仞突然顿住了。 “道长,怎么?” 钟白仞锁着眉头,忽道:“西北有妨害寿元之物。” 他捏指念了几念,远远指向塔尖:“就是这塔,修得不对。” 嘉康帝神色微沉:“哪里不对?” 钟白仞神神叨叨:“地处偏僻,却拔地而起,破坏了皇宫的风水,镇不住地下的厉鬼,尤其对陛下您的寝宫威胁很大。贫道以为,您身上的灾病,也有它的缘故。” 嘉康帝脸上僵硬,正欲说什么时,海公公来了,有要事汇报。 嘉康帝打发走钟白仞,回了御书房。 海公公耳语:“陛下,慧乘落网了。” 咣当。 茶杯滚落在地。 嘉康帝这些天身体康健,已经把慧乘的事忘在了脑后,没想到他竟被抓了。 他现在已经不太需要慧乘了,可慧乘知道他的秘密…… “人呢?” “下了牢狱,三人都很识趣,没有吐露半句与陛下有关之事。陛下,”海公公低声问,“可要弃车保帅?” 嘉康帝犹豫了。 虽然习陵子本事比慧乘大,可他从未做过承诺,倒是慧乘许诺过自己的长生不老。 万一以后还用得上慧乘…… 海公公道:“京城人都知道了慧乘所做之事,连小孩都在唱妖僧的歌谣,已经包庇不得了。” 说完,他低声复述了一遍传唱的歌曲: 女儿亲,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心头宝 豆蔻枝头三月俏,错眼不见踪迹消 大和尚,不杀生,合十双手向佛陀 捻珠盘腿把禅坐,无人知伊是修罗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山寺僧人九千九,试问谁处风满楼 填词通俗朴素,歌谣朗朗上口,不到半日便流行于大街小巷。 这首歌已经在京城传唱了许多天,顺口顺耳的歌谣,比冷冰冰的公告更深入人心,以至于相信官府告示的人没几个,更多的人还是认定,是和尚害死了姑娘这种玄乎的论调。所以屡次动手段,也无法把事情压下去。 这事太巧了,巧得像是有人设局要救血女。 嘉康帝阴着脸,沉默许久,终于道:“顺民意为重,慧乘那边,把人救出牢狱,趁其不备……” 他做出了一个刀砍的手势。 “该处理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遵命。” 海公公应声,刚要退下,嘉康帝又道:“讲经塔下的人,用迷烟迷倒,带到宫外的暗牢去,做成与塔下一样的布置,然后设法,让大理寺找到她们。” 陛下竟然要放宫女们一条活路? 海公公有些惊讶,但见嘉康帝闭眼,松开眉心,长长呼出一口气。 看来,是把习陵子的话听进去了。 这样也好,既积了德,又能把陛下自己摘出去。 “奴才这就去办。” 第156章 探望 翌日,牢狱里传来消息,慧乘师徒三人越狱了。 嘉康帝拖着病体上朝,恨自己识人不清,痛斥慧乘的滔天罪行,并勒令大理寺三天之内彻查案件。 大理寺快马加鞭,皇城内外地跑,不仅从静安寺搜出了大量的罪证,还从玉陀山的暗牢里发现一间密室,打开又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女,而且,还是从宫里掳出去的宫女。 妖僧慧乘,举国通缉,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嘉康帝痛定思痛,决意忏悔,让工部派了一支工匠的队伍,在内侍公公的带领下,将讲经塔一砖一瓦地拆除下来,许澄宁进宫时但见烟尘弥漫,讲经塔一寸寸矮了下去。 小狗儿捧着他姐姐陈小雀捎来的新鞋子,开心地转起圈圈来,扶着许澄宁的手十分殷勤地要送她出去。 许澄宁看他乐滋滋的,便也笑,低声问道:“最近陛下怎么样呀?” “陛下遇到了一个道行高深的道长,正调养身子呢,现在身体可好了。” 许澄宁抿嘴笑。嘉康帝那一身沉疴痼疾,乃积年累月而成,且又吃了那么久的金丹自毁元气,哪是能一下子治愈的? 家国不能一直被丧心病狂的君王捏在手里,秦弗定不会放任钟白仞一直待在嘉康帝身边的。 等着瞧吧。 闲聊着,在宫门口遇见了正与太监说话的梁芜。 小狗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昂首与许澄宁越过她。 梁芜愣了一下,随即盯着许澄宁,神情复杂。 许澄宁没有回应,这都与她无关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也有女孩隐晦地表示想过来跟许澄宁当面致谢,许澄宁都拒绝了。暗牢里的事遮一半露一半,那遮起来的一半,必须成为她们心底的秘密,不能透露半点。 不过她自己倒是亲自买了点东西,上陆府探望陆钦锋去了。 陆钦锋被委以看守静安寺、护送慧乘进宫的重任,都出了纰漏。现在慧乘真面目被揭开,嘉康帝不好以此为理由责罚他,便另外寻了个错处,打了他一百杖。 如今正告假在家养伤呢。 许澄宁表明了来意,陆府下人引她进去,左拐右拐,到了前院角落的一座小院子里。 与一路所看到的明艳景象不同,陆钦锋的院落仿佛蒙尘已久,花木像迟暮的女子,颓靡无神,连门转开的时候都慢吞吞的,吱呀一声响,许澄宁都担心它随时会散架。 看来,陆府之中,陆钦锋不是受重视的存在啊。 小厮禀报了一声,得到许可,许澄宁就提着篮子进去了。 陆钦锋穿着中衣趴在床上,闻声转过头来,依旧是玩世不恭地笑。 “小许儿,还是你会做人,知道来看哥哥我。” 许澄宁把篮子放在桌子上,一边翻出东西,一边道:“小弟日后还要仰仗陆大人照拂,陆大人挨了板子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上赶来抱一抱大腿了。” “这是金香斋的糕点盒子,这是酒,这是搽伤口的药膏。小小敬意,望大人笑纳哦。” 陆钦锋伸手,拿到那盒药膏子,打开闻了闻。 “太医院治外伤最好的玉华生肌膏,寿王世子待你不错嘛。” 许澄宁大言不惭:“因为我人也不错嘛。” 陆钦锋哈哈笑了,接过酒壶掂了掂。 “竹叶清啊……我现在负了伤,你拿酒诱惑我安的什么心?” 许澄宁啊了一声:“你不要啊,那我拿走了。” 她假意伸手来夺,陆钦锋把酒护在胳肢窝处,把她推走。 “去去去,谁说我不要!小许儿,送礼要诚心——不过,”他遗憾道,“我还是更喜欢喝桑落醪。” “真买不起了,陆大人,您将就将就吧。” 陆钦锋把酒放在床头,然后支着下巴看过来,嘴里啧啧了两声:“谁能想到啊,搅得大半个月满城风雨的幕后主使,会是我们的小状元。” 许澄宁道:“那还要多谢陆大人配合了。” 云九带人闯静安寺的时候,陆钦锋认出了是秦弗的人,就直接放行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是对立面,企图阻止也是阻止不了的。 陆钦锋心知肚明,低声笑道:“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别像上回一样,满嘴鬼话就好。” 许澄宁一噎,回嘴道:“陆大人不也明知故问嘛,特意当着殿下的耳朵问我那些话,我要是答不好,你就是挑拨离间。” 陆钦锋笑:“哪里挑拨得了你们,世子殿下光记得吩咐我帮衬你,可没让你照应我吧?我看他喜欢你得紧,将来你成了殿下身边的第一宠臣,陆某还得仰仗你过活。” 许澄宁还没说什么,忽听门外喧哗,小厮叫了一声,似乎在阻止什么,然后有童声喊了一句“滚开”,旋即,嘭的一声,一个飞球打在门板上,门板轰然倒塌,然后传来一群顽童哈哈的大笑声。 听到陆钦锋低头啐了一口,许澄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看,刚走到门边,又一记飞球袭来,擦着她的鼻尖呼啸而过,直接打碎了屋里唯一的摆件——一盆插着花的清供。 顽童们又是哈哈笑。 许澄宁捡起蹴鞠,一脚踢到为首的顽童怀里,道:“小屁孩,少玩这些幼稚把戏,我隔壁家的弟弟就比你聪明一百倍,才五岁,就晓得拿球砸他爷爷的屋子让他哥受罚了,你现在玩的,都是别人玩剩下的。” 为首的顽童凶凶地哼了一声:“我怎么不会?我也会!” 说完哒哒领着一群小伙伴跑了。 许澄宁转身走回来,对上陆钦锋憋笑的脸。 “你又坑人了。” 许澄宁不以为然:“这种皮猴,不打一顿不老实。” 陆钦锋又笑了两声,讥嘲道:“那是我侄儿,长房嫡孙。我呢,是庶房的庶子,所以小屁孩也敢来踩我一脚。” 许澄宁懂了。因为这样,他才会想跟秦弗搏一把,给自己挣一份前程吧。 “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陆钦锋咧嘴一笑。 “借你吉言!” 许澄宁扭头看外面的天色,道:“晚些可能要下雨,陆大人,我该走了,您好生歇养。” 云团浓聚,红日在天边留下一痕夺目的金辉,天地黑纱覆面,许澄宁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 行路至一半,马车便停下了。 许澄宁掀开车帘问了一声:“怎么停了?” 车夫指着前面猎猎的军旗。 “平南军班师回京了!” 第157章 我找到妹妹了 夜幕来临时,天空聚起了一团团的云,阴沉沉的,很快下起了大雨。 谢琼絮窝在房里,心情郁郁。 祖父这次是铁了心地不肯见她了。 她只是跟宁王世子见个面罢了,有必要这么生气吗?祖父真是迂腐。 与宁王世子的私情已经传出去了,除了嫁他别无它途,但家中无人肯为她的婚事做主,等父亲回来,他肯定更不同意了。 上回他就不同意让她高嫁呢,一心只护着他那个丑女儿。 现在她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只有让宁王世子去请赐婚圣旨了。 可她关在家里都快一个月了,他怎么还没有动静啊?难道宁王不同意? 不可能。 她是数一数二的世家贵女,端王与高家结成了姻亲,宁王想扳回一城,娶她就是最好的捷径。 不行,她一定要找机会,再见宁王世子一面。 她这么想着,余光突然瞥见子规从外面撩开珠帘进来,怀里抱了只半新不旧的箱子。 “这是什么?” “小姐,”子规抿嘴,“这是表小姐让送来的,您这些年送给她的礼物,她都还回来了。” “还说,她送小姐的东西不用还,小姐若不喜欢,可以扔了。” 谢琼絮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哼,倒是出息了,看她能清高个几时。” 说着,一头又埋进了胳膊里。 “真讨厌,没见我愁着吗?这个时候,还拿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我……绝交也罢,我早就不耐烦跟他们虚与委蛇了。” 王家贫寒,如果跟他们不亲近,便有嫌贫爱富之疑。 以往她为了好名声,一直与王家表哥表姐交好,可现在想想,她花费了那么多精神,纡尊降贵与他们交游,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一点也没有。 送礼送不出好东西,人脉上也不能让她结交到有用的人,反倒酸诗酸画听了一大篓子看了一大篓子,还得费心思夸两句,真是得不偿失。 那天的事,她是迟了与他们的赴约,但表姐被调戏是表姐自己的问题,不是她害的;相反,她与宁王世子私会之事外传毁了名声,却是他们兄妹俩张扬出去的。 说到底,还是王家对不起她多一点。 她不怕与他们绝交,就算哪一天真的用得着他们了,王家的人都跟母亲一个样,耳根子软,她哄两句也就回来了。 “小姐!”杜鹃跑进来,“国公爷回来了!” “什么?!” 谢琼絮咬牙:“我去找娘!” 谢允伯戎装未卸,先进宫复命,然后才回转了文国公府。 数月征途,他瘦了一点,面庞如刀刻般棱角分明。哪怕一身风尘,依然俊朗如初,比年轻时还要更多了几分威风堂堂。 他先去见了谢老国公。 谢老国公照常问候了些他在外面的情况,犹豫了几遭,还是把这些天许秀春和谢琼絮惹出来的事都说了。 他就离开几个月,两个女儿的名声都毁了。 谢允伯很生气:“絮儿什么时候心这么高了?” 无论是在诗作还是以往的言行举止中,谢琼絮表现给别人的可永远是一副优雅淡泊、不慕名利的性情,怎地做出这等恶心人的事儿来? 谢家身为四大世家之一,能存续至今,凭的便是一心为纯臣,从不掺和进党争里。 在这三王对峙越发激烈的关头,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其中的谁,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谢家现在虽然权柄不大,但荣光其实已经够了,他脑子有病才会卷入这场夺嫡的豪赌中。 赌输了,谢家会没落;赌赢了,风光个十年二十年后,只会没落得更快。 那些争先恐后跳进这个火坑的人是不是傻? 谢老国公疲惫地摆手:“她的事,你当爹的管吧,我不管了。” “那我把她送去庙里修身养性,您可别心疼。” 谢老国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从松风堂出来,远远就瞧见王氏跟谢琼絮站在一起。 他大步走过去,在两人开口之前便道: “来人!帮二小姐收拾东西,明天一早送去白山寺礼佛跪经。” 谢琼絮大惊失色。 “父亲!” “谢琼絮!” 谢允伯表情变得极其严肃:“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谢家愿保留你的荣华富贵,是念在这十几年骨肉亲情的份上,你自己却要明白自己究竟是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该贪多,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谢家从不欠你什么。 “你若胆敢为了一己私欲,做下不利谢家之事,你是哪来的,我便让你回哪去。 “我说到做到。” 谢琼絮脸失去了血色。 这人来人往的,他竟然说得这么大声,岂不是要让下人听去了? 她慌里慌张地四下看,路过的下人皆低头而行,落在她眼里全是知晓了她身份的奸奴。 王氏不忍心,想劝解:“夫君……” “你不许替她求情!”谢允伯厉声道,“说到底,她是个外人,你要为了外人,害了这个家吗?有空,你该关心关心自己的亲侄女。” 他说完这句话,便甩下她们母女,大步离开。 谢允伯还从没对她这么冷硬过,王氏抿了抿嘴,惴惴不安。 雨越下越大,谢允伯回了自己的书房,随从敲开了门,手里捧着一封信:“公爷,舅老太爷给您的信。” 谢允伯接过,一边拆信一边问:“世子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他?” “世子爷出外差去了,还没回来。” 谢允伯点点头,将人挥退,自己抖开信看了起来。 读到最后,气笑了。 “我哪来的外室和私生子?舅父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他提笔,正欲写回信,便听见门外有人喊“世子爷回来了”,下一刻,门推开了。 谢容钰一身雨水,黑衣裳滴滴答答,高挺的鼻梁和挺立的眉弓都挂着水珠,顺着脸往下流,把书房的地都洇透了。 “平远,回来了?你这……” “父亲。” 谢容钰抬起头,目光有些失神地看着他。 “我找到妹妹了。” 第158章 知悉 夜幕漆黑无边,雷声轰隆,突至的电闪带来一瞬的白昼,紧接着,暴雨倾盆如注。 “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允伯身心震骇,想要相信,却难以置信。 “父亲,”谢容钰肯定道,“您只要看过她一眼,就不会有任何怀疑,妹妹她,跟您长得很像。” 谢允伯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脸,又觉得娘,挠了两下抵唇咳嗽了一声,把手背回身后。 他找到女儿了,这回,是亲女儿! 怪不得许秀春处处不像谢家人,而他们几次调查的结果,却都表明许秀春是唯一有可能是他女儿的人。 原来,刘氏是钻了女儿女扮男装的空子! 谢允伯扭头看向书案上那封信,突然失笑摇头,拿起来给谢容钰。 谢容钰接过去看了看。 舅祖父在信上千回百转,隐晦地问谢允伯在外可有惹上什么人,可有私生子,他见到了新科状元许澄宁,长得很像他,所以来信问一问。如果是,孩子还是认回来为好,为了不威胁到谢容钰的地位,韩家可以代为收养。 谢容钰读到这也不由失笑。 谢允伯笑过之后,心里又变得酸酸苦苦,背着手踱来踱去。 “她为何,会走上这么一条路?”欺君罔上,一旦暴露了身份她便是死路一条。 谢容钰脸上轻松的神情瞬间散去,眉心锁紧,透出心疼与悲切。 “她是,逼不得已。” 在去长安府调查之前,他想过妹妹女扮男装考科举可能是迫于无奈的选择,可从没想过她会有这么沉痛艰苦的过去,有那么几次,只差一点,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谢家的儿女,谁吃过苦?这不该发生在她身上的。 “若非她的养父以命相救,还有燕大儒收容了她,妹妹可能,早就不在了。” 谢允伯牙咬得嘎吱嘎吱响,一拳抡烂了几案。 “妹妹高中之后,虽然为自己为养父报了仇,但到底太心慈手软了,许大地被我砍去手脚割去舌头,丢进乞丐窝,许家其他人全部流放到边疆修城墙。” 谢允伯依然不解气:“应该再给他们脸上刺字!将来我路上看见了,不会错给了他们钱,还要见一顿打一顿!敢欺负我的女儿,叫他们后悔生下来!” 谢容钰道:“我立马派人去办。” 谢允伯一把拉住了谢容钰,激动地说:“明天,带我去见她。” 雨下了一夜,到了早上,天空放晴,云形疏散,白炙的日光照耀出通透的霁色。 许澄宁到广临宫的时候,宫人们进进出出,搬花草盆栽,洒扫庭阶,拿着布巾擦擦拭拭。 顺王立在庭中央,叉腰指指点点。 许澄宁走过去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呀?” “澄宁!你来啦!” 顺王得意洋洋,指着寝殿的琉璃瓦庑殿顶道:“昨夜下雨,本王特意叫小良子和小李子爬上去拆了瓦,现在殿里都湿了,得修缮了,本王就可以找父皇要个恩准,到宫外住几天!” 许澄宁不带犹豫地说:“王爷真聪明!” 顺王鼻子翘得更高了。 “王爷打算住哪儿去?” 顺王摸着下巴,道:“挨个住呗,今天上官辰,明天邹元霸,后天邱阳。” 说到这他遗憾地看了许澄宁一眼:“许澄宁你快点有钱吧,你家太小了,本王想住都住不了。” 许澄宁笑道:“那得看我娘子的,我吃软饭呢。” “哎哟,许澄宁你真没出息!” 不一会儿,另外三个伴读也到了,几人一起进了书房。 邹元霸捧着个东西,一屁股弹坐到许澄宁身边,差点把她撞飞。 “邹元霸你干嘛?” 邹元霸嘿嘿笑,把手里小巧的食盒塞给她。 “澄宁你吃,这是我家做的酥,给你吃,都给你。” 他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她。 许澄宁狐疑地问:“你吃错药了?” “啊!你怎么知道我和周姐儿好了?” 许澄宁:…… 邹元霸捂脸:“你不要总是外传啦!” 许澄宁:…… 她无言以对,转头看邱阳和上官辰。 上官辰摊手:“别问,这几天他都这样。” 邱阳道:“男人是不是一谈情说爱就会变成傻子啊?” “那完了,他本来就傻。” 许澄宁看着旁边娇羞的邹元霸道:“你跟周姐儿好了,给我送吃的干什么?” 邹元霸红着脸:“上回你写的东西,周姐儿很喜欢,你能不能,再帮我写一个?” “我写不来。”她哪里编得出那么多龙阳的故事。 “再写一个嘛!我叫你哥。” “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写一个嘛,我包你一个月的烧鸡,哥哥~” 许澄宁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猛男撒娇,怪恶心的。 “那你答应我嘛~” 许澄宁实在受不了他这腻而不甜的撒娇,只好答应:“只有一次,往后再没有了,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了。” 邱阳插嘴:“哪怕把家底掏空?” 许澄宁一想:“掏空家底可以。” 几个少年哈哈笑起来。 顺王捧着脸道:“许澄宁,什么时候也帮本王追追柳二小姐啊?” 顺王上次求赐婚也是说的柳二小姐,许澄宁有点惊讶他这么跳脱的性子,居然还有点长情。 过去一个月了都! “王爷喜欢柳二小姐有多久啦?” 顺王高高兴兴伸出一个手指头:“有一年啦!” “去年元宵,柳二小姐猜灯谜拿了第一,赢了好多花灯,本王猜不出,所以顺了她几个。 “她居然没有生气,还大方地在上面题诗画画,送给我了,大家都夸她温文尔雅、兰质蕙心,所以,本王也喜欢她了。” 连温文尔雅、兰质蕙心这样文绉绉的话都能记下来,看来顺王是真的喜欢柳二小姐。 但许澄宁很怀疑顺王驾驭不了这样诗意多才的女子,于是揶揄道:“王爷就不怕你俩成了,她成天拉着您写字画画?” 顺王老气横秋道:“会写字会画画,那肯定是家里人逼的,世上不可能有人天生喜欢读书,等她嫁了本王,本王绝不逼她,我可以带她去跑马,去听曲,去斗兽,她肯定喜欢!” 许澄宁摸了摸鼻子。成吧,没准就像那个喜欢看龙阳故事的周姐儿一样,柳二小姐也有些隐秘而不敢放纵的爱好呢。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柳二小姐!” 第159章 娇儿 几个少年推推打打,嘻嘻哈哈地出了宫。 当中最小的少年儒雅纤细,白衣翩然,绵密的乌发在头顶总拢成一个髻,少许细碎胎毛调皮地挠着光洁的额头。 她小头小脸,脸上还有点可爱的婴儿肥,白白嫩嫩,黑眸水亮,鼻梁秀气挺拔,圆唇淡红。 她一笑起来,谢允伯心都化了。 不消怀疑,这就是他的女儿! 他抓着谢容钰的胳膊捏得紧紧的,激动地低声道:“比起我,她更像你祖母年轻的时候!” 还要更好看,尤其笑的时候,真是可爱死了! 跟国公府其他姑娘被教条规束成内敛克制的模子不同,她表情流风流水,舒展自由,随性灵动,笑的时候,能看到她洁白的小牙,是深宅大院里看不到的青春明媚笑意。 谢允伯舍不得挪开眼,一眨不眨地继续看。 看着看着,却眼睛酸疼。 他从前,只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看过她。女儿是在他的怀里睁开眼睛的,来到这个人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这个爹爹。 他还记得她圆溜溜的、黑葡萄一样的眼,嘴巴小小的一点红,脸上肉嘟嘟的,懵懵懂懂,会红着眼呜呜地哭,然后在轻晃中捏着他的衣襟慢慢睡去。 多娇的孩子。 他那时心软成一团,发誓要把女儿捧成宝贝,儿子可以打可以骂,但女儿他得娇宠着。 谁知一腔爱女之情全便宜了谢琼絮。 谢琼絮被当成谢家女儿养大,养尊处优,从小形貌就得到精心的养护,窈窕而丰润,而他的女儿却单薄得跟纸片一样,身量娇小,个子在她这个年纪里算不高不矮,骨骼稚嫩,瘦瘦弱弱。 谢允伯的心像被什么捏着,蹂躏来蹂躏去。 他顶天立地,能领雄师百万,保家卫国,却唯独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让她艰难地活了这些年。 听手下人说,早上她进宫前,还亲自挽裤腿穿草鞋,把租住的小宅屋里积的雨水扫干净。 他谢家的儿女,谁曾干过这些事? 他们在谢琼絮身上费了那么些年,谢琼絮穿着本属于女儿的衣服,吃着她的菜肴,住着她的屋子,成为声名远扬的京城贵女。 而澄宁呢?自尘埃而起,像巨石之下的一颗芽种,硬生生从石头缝里生长出了枝桠,开出了花,期间受了多少苦痛,无人能知。 他身为父亲,却没有陪着她长大,让她经受了这许多波折,怎能不叫人心痛愧恨? “回府立马把上好的人参燕窝、绸缎布匹、钗环琼佩都收拾出来,全部给你妹妹!” 他亲手挣下的东西,女儿这么些年没有拿过一针一线,倒是全部进了谢琼絮的手里,谢允伯越想越觉得恶心和吃亏。 他要把国公府里所有好东西都给她! “父亲,”谢容钰知道得早,比他清醒冷静得多,“我们现在还不能与她开诚布公。” 谢允伯的理智慢慢回笼,眉心拧得紧紧的,最后也只叹了一口气。 “为父知道,她犯了欺君之罪。我们先私下与她相认,然后再徐徐图之。” “不单是这个原因。”谢容钰道,“澄宁她,现在是寿王世子麾下的人。” 谢允伯愕然:“为何如此?” “她在科考的时候得罪了宁王和郑家,不得不跟随寿王世子,现在她深得寿王世子器重,身侧随时有寿王世子的护卫在暗中监视。” 又是涉及党争。 谢允伯嘴抿了起来。 “我们不知寿王世子对她持何种态度,贸然相认,会害了她,也害了国公府。” 世家贵女是诸王争夺求娶的香饽饽,许澄宁的身份可以撩拨起王侯的野心欲望,也可以将整个国公府带入地狱,她就是一颗火种,随时能燎起一片熊熊火原。 谢允伯一筹莫展,哀叹:“她的命,为何这么苦啊!” “她的身份,我们得帮忙瞒着,家里其他人,也先别说了。” 谢容钰嗯了一声,道:“刘氏一家,父亲想怎么处置?” 谢允伯锁着眉头,最后道:“依你所说,你妹妹似乎对她们还有情。刘氏母女犯了错,对宁儿也不好,但她到底捡了你妹妹一命,况且许大山以命相护,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为难他的妻儿。” “等宁儿回来,再把许秀春送回去,多予她们谢礼。” 谢允伯半是欢喜半是忧愁,一路心情起起伏伏回了国公府,看到下人们在给谢琼絮收拾箱笼,一个个慢慢吞吞的,珠链子一条一条地码,匣子一只一只地擦,连谢琼絮平常坐惯的圈椅都想带去一把。 谢允伯心里腾地窜起一团无明业火,大步走进清荷院,听见谢琼絮正小小声声地啜泣,王氏在柔声安慰她。 “……你爹一时怒上心头,责罚得重了些,他刚出征回来,你要体谅则个,娘会帮你劝劝他,不哭了啊……” “我责罚得重了?” 谢允伯突然出现她们面前,冷声问道。 母女俩吓了一跳,王氏拿着帕子按了按胸口,犹豫着站起来。 “夫君……” “你觉得她很可怜?她过得很苦?” 谢允伯指着谢琼絮,一声声地质问王氏。 “是在谢家锦衣玉食长大苦了她,还是千娇万宠十多年苦了她?” 王氏抿唇,看谢琼絮怯怯,大着胆子道:“夫君,我知你心疼琇儿,可当年絮儿也只是一个婴孩,什么都不懂,女儿流落在外,也不是絮儿的过错啊。 “絮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陡然得知自己的身份,难免惊惧,怕我们厌弃了她,才会行差踏错。若不问缘由便苛责于她,实在无辜可怜……” “一朝身份不再便可怜了?便是知她不是我谢家的骨肉,我又何曾亏待了她半点?你觉得她可怜,置我们的女儿于何地?你知道我们的女儿在外面遇到过什么吗?你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被多少人欺负吗?” 王氏抿嘴,想说却不敢说,许秀春那样的性子,别人不喜欢她也正常。 谢允伯转头对谢琼絮道:“白山寺,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多余的衣裳首饰奴仆器用,一样都不许带。” 谢琼絮大惊:“爹!” “你是去受罚的,而不是换个地方享福的。何况,”谢允伯一字一句,“那些东西本就不属于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这些年你得了太多,心都贪了。” 谢琼絮的脸一寸一寸褪去血色,心也冷成冰坨子。 爹,你当真如此绝情么? 王氏觉得他太狠心了,想再劝两句,被谢允伯厉声打断。 “王氏!你何时这般拎不清了!你再为她多说一句,我即刻开祠堂,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谢琼絮埋头哭了起来,这次是真哭了。 谢允伯说完,眼神钉在了王氏脸上,久久没有挪开。 王氏被他看得害怕,谢允伯却突然翘了嘴角,转身离开了。 女儿像我,不像你。 嘿嘿。 第160章 相遇 国子监学生、教员、祭酒以及各类打理杂物的人手加起来,约莫四百人,除了偶尔书声琅琅,其余时候都很安静,步履无声。 这里历来不大欢迎顺王这样调皮捣蛋的纨绔,偷石刻的事情败露后,他们更不受欢迎了,守门的都敢大着胆子拦住顺王不让进。 顺王撅嘴。 柳二小姐是柳祭酒的女儿,时常在国子监里走动,间或还跟着学子们一起上课读书,他不进去,怎么见到她嘛。 上官辰扯扯顺王,几人溜到墙下,用叠罗汉的方式往上爬。 顺王肯定不能让他垫在下面,许澄宁太瘦小也不行,所以其余三人先把他们俩扶上了墙,然后再爬上来。 于是五个人一溜挂在庇檐上,露出一排脑袋。 “看!那就是柳二小姐!” 循着顺王所指的方向,许澄宁看到游廊上一个衣带翩跹的少女执卷款步而行,素淡的衣裳很宽大,覆着一层纱,腰间却用一根彩色的腰带束起,纤细如草,身上有一种颇为动人的魏晋风流。 顺王得意道:“怎么样?漂亮吧?” 邹元霸初尝爱情的甜蜜,自诩为前辈,不停地怂恿顺王冲上去告白。 于是顺王嘬嘴吁了个哨:“文贞妹妹,你好呀~” 柳文贞望过去,看到墙头上一排的脑袋,顺王笑得跟痞子似的。 她吓了一跳,帕子捂住了嘴,眼睛瞪圆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手,稍一屈膝,匆匆离开了。 “嘻嘻嘻嘻,她害羞了!” 许澄宁扶额,确定她不是被你的流氓做派吓到了吗? 顺王推她的肩:“许澄宁,快帮本王想想怎么追到她!” 许澄宁脚下什么都没有,连忙扒紧瓦檐,双脚挠墙:“别晃我!” 几个人不怕死地推推搡搡,忽然听见有人指着墙头大喊:“谁在那里?” “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们惊呼,邹元霸率先跳下了墙,拉了上官辰一把,两人一起把顺王接下来,再去接邱阳。 刚要伸手去接许澄宁,那头已经有人过来,几人立马撒手跑得比兔子还快。 “欸!喂!我!还有我!” 许澄宁独自挂在墙上,看他们都跑远,一阵蹬腿大喊。 那群没良心的大呼小叫,远远甩下一句:“哥们管不着你了!你一定要保重!” 许澄宁气闷,弓身沉下腰来,在墙头缩成一团,只差屁股上长条尾巴就是只偷爬米缸的小老鼠。 后领子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拎住,从墙上拽离,然后落下来。许澄宁惊呼,一个愣神的工夫,自己已经蹲坐在地上了。 她抬头,只见面前是个十分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穿着银灰色罩衫,布质平整无褶。手从她后领子撤走的时候,许澄宁依稀还闻到很干净的皂角香。 最引她注意的是那双眼睛,明明是有力的眉目,却透着温善的柔光。 她从不信世上有突如其来的亲昵,可这一刻,却恍惚感到一种天然的亲近,不是刻意迎合,也不是别有居心。 谢允伯低着头,看女儿蹲坐在地上,小小一团子,仰头呆呆地望着自己。 好可爱啊…… 犹记得,当年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就十分可爱,他欣喜若狂,往家里去信报喜,说要给女儿取名叫小花。 谢老国公来信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并甩出琼絮二字,说不用就别认他这个爹。 现在看来,还是他英明,女儿娇娇嫩嫩,小小一只,又漂亮又可爱,不是小花是什么?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嘴角抿住,压得死死的。 许澄宁站起来,冲他作揖:“谢叔叔帮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儿跟我说话了! 对面男人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扭曲奇怪,一半像在哭,一半又像在笑,许澄宁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阴阳脸。 “叔叔?” 谢允伯回神,抵唇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问:“在玩什么?” 许澄宁道:“风筝挂墙上了,我爬上去拿呢。” 谢允伯揶揄地看她。 小样儿,翻墙,还撒谎。 真是顽皮。 “那我帮你拿?” 许澄宁连忙道:“不用的,已经被人拿走了。小子谢谢叔叔。” 叫爹爹。 谢允伯脸上露出一丝笑:“不用谢。”然后一直盯着她。 许澄宁觉得他有些奇怪,正在心里揣摩他意图的时候,那头顺王几个跑了回来,远远大喊:“许澄宁!走了!” 许澄宁还记恨他们把自己一个人丢墙头上的事,鼓脸瞪了他们一眼,想了想,还是回头对谢允伯道:“我得走了,叔叔。” 谢允伯现下心情就像近乡情怯,离得远了,就想跟女儿说说话,可真到眼前了,又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觉怅然,便挥挥手道:“你去吧,小心点,顽皮可以,别伤到自个儿。” 许澄宁觉察出他声音似乎很悠远,含着微风一般的叹息,顺王又一声大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只得跑着跟了上去。 跑了几步,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她脚步慢了下来,回头望了过去。 中年男子还站在原地,也在望着她。 迎着日光,许澄宁眼前出现一些彩色的淡淡的光片,男子的面容因此模糊,可那情态依稀,有几分粘连之意。 “许澄宁!腿断啦?” 顺王又喊了一声,许澄宁往前跑,这次没有再回头。 谢允伯看她离去,两眼胀热,朝堂与沙场厮杀出来的大将,已经许多年不曾流过一滴泪,可这会儿看女儿娇小伶仃的背影而不能相认,他竟忍不住想哭一场。 隐在暗处的暗卫追随许澄宁远去,谢允伯攥紧了手。 良久,空阔的道路上,留下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第161章 果仁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李茹高兴地回来说,最近摊子上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每天买糕饼的人总是特别多,她们三个都快做不过来了。 许澄宁笑:“定是你们做得好吃,才这么多人愿意买。” 其实糕饼摊子生意低迷好一段时间了,先是因为秀秀失踪,她们无心做生意,停了很久。 再是秀秀回来,尽管外人皆知,慧乘掳去年轻姑娘是为采血用的,但还是有很多人怀疑秀秀贞洁不再。大家都不愿意在一个失贞的姑娘手里买东西,所以生意惨淡得很。 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好了。 许澄宁也替她们欢喜。 “阿茹真能干,看来不用多久就能开店做大生意了。” 李茹喜滋滋地笑了。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递进了一封帖子。 许澄宁打开一看,竟是王朴写的。 “我家少爷小姐感念公子上回相助,特邀公子后日到府上做客,望公子能拨冗而至。” 许澄宁合上请帖,笑着点头:“多谢你跑这一趟,告诉王公子,在下一定到。” 王家小姐被退婚闹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看来也是缓了很久,才有勇气再见外人吧。 许澄宁如约而至,到了才知道,除了她,谢指挥使居然也在。 听到她来,沉默坐在圈椅里的青年转头看了她一眼。 许澄宁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谢指挥使也在,这厢有礼了。” 打完招呼,就在他旁边的位子上落座。 王朴惊讶道:“贤弟认识我表哥?” 许澄宁道:“谢指挥使对我有救命之恩。” 谢容钰突然开口:“非是上衙时间,私底下,不必叫我指挥使。” “啊……好。” 许澄宁心里斟酌了一下,改口道:“谢世子。” 谢容钰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 答谢宴设在王朴的院子里,除了他们三人,王馥也来了。 一月不见,王馥清瘦了许多,眉眼间比起从前的淡泊文静,多了一丝忧郁与伤感。 “王馥谢过许公子上次相助,令我兄妹二人免遭羞辱,以茶代酒,王馥先干为敬。” 不愧是修养极好的女公子,哪怕自己已经陷入不堪的舆论备受煎熬,这个时候,她也没有避讳提及过往,更没有躲在兄长身后。再惆怅,她也丝毫没有失了教养与从容。 许澄宁举起酒杯:“王小姐客气,在下也是狐假虎威,不足挂齿。” 她饮了一杯,王朴刚要给她重新满上,一只大手盖住了酒杯。 谢容钰淡淡道:“她年纪小,不能喝。” 许澄宁瞪大了眼看他。 王朴一愣,随即道:“是我疏忽了。” 说着换了个茶壶,给许澄宁倒了茶。 许澄宁狐疑看了谢容钰一眼,小声道谢,不知道是谢王朴的,还是谢谢容钰的。 谢容钰另起了一个话头:“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朴和王馥都抿起了嘴,谁也不愿说起。 “不必为她遮掩,照实说。” 他们都懂,“她”指的是谢琼絮。 谢容钰威严惯了,一般强调第二次,这些弟妹就不敢不照做了。 王朴只好把那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言语之中,还是为谢琼絮粉饰了几分,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 谢容钰滤过那些粉饰的字眼,轻而易举还原了真相,冷声道:“父亲已经将她送到寺庙清修,心思不正之人,你们往后不必与她交游。” 陆钦锋把那天谢琼絮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都与他说了,他听完只觉得讽刺。 谢琼絮,还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扒下谢家给她披上的外衣,真要以家世论尊卑,轮得上她看不起王家? 想到这,他低头看了一眼许澄宁。 许澄宁正一言不发地往自己嘴里塞东西,暗中腹诽,亲妹妹与亲表妹闹龃龉,亲妹妹跟男子私会,亲表妹被人调戏后退婚,这是能在外男面前谈论的? 她该说谢指挥使心够大够磊落,还是该说谢指挥使太不把她当外人了? 心里无奈,只能不停吃东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正埋头啃肉,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手心里是一堆剥了壳的白色榛子果仁。 许澄宁抬头对上谢容钰的视线,眨巴了下眼。 王家兄妹已经看呆了,谢容钰仍伸着手。 许澄宁满心困惑,还是放下筷子,伸出手,掌心往上,谢容钰便翻过手掌,往她手里一扣,只占他掌心一半的果仁,许澄宁差点满握不过来。 “谢谢世子爷。不过……” 许澄宁看了看谢容钰干净的碗筷,王朴只夹了几口菜意思了一下,王馥更是除了茶水,什么都没有碰过,只有她面前一堆残羹,几盘菜少掉的部分,都是她一个人吃的。 “你们怎么不吃啊?” 就她吃,怪尴尬的。 王馥低头掩口,轻轻一笑。 王朴也笑了,举箸夹了一口:“能让贤弟喜欢吃府里的饭菜,乃朴之幸。” 许澄宁低头往嘴里塞果仁,脸蛋嘟嘟地膨起来,像藏了颗球。 谢容钰看着她的脸,然后又看她过分瘦削的肩背和手腕子,举箸从离她最远的一盘红烧肉里夹了一块炖烂了的五花肉,放到她碗里。 “吃掉。”然后开始夹下一盘。 说真的,要不是王家兄妹都是老实人,她都要怀疑饭菜里有毒了。 王馥看她如此,笑着解释了一句:“许公子年纪小,表哥特意关照你呢。” 其实她也不知道一向冷淡的谢表哥为何会如此,他好像跟谁都不亲近。不过王馥没有过分疑虑,毕竟谢容钰也非她能看透之人。 许澄宁道了声谢:“谢谢世子。”外表这么冷,原来还是热心肠呢。 “不必。” 谢容钰继续夹菜。 许澄宁揣足了一肚子的食物和疑惑回到青石巷,李茹看她懵懵懂懂,问她怎么回事。 这没什么好瞒她的,许澄宁也就说了。 李茹很天真地说道:“这很正常呀,谁不喜欢南哥哥呀?” 许澄宁无奈道:“阿茹,你是女孩子才会这么想。我跟谢指挥使只有一面之缘。” 李茹想了想,又说:“但南哥哥长得好看呀,谁见了都会喜欢的,陆副指挥使不也只见过你一两回,就很亲近你嘛,还有那位殿下……” 李茹说到这里,微微皱眉,极小声地问:“南哥哥,那位寿王世子,知道你的身份吗?” 许澄宁一愣:“肯定不知道啊,知道了哪里还会留着我?” 李茹挠挠头。 她看错了? 她怎么觉得,他看南哥哥眼神有点奇怪呢? 第162章 报复 谢允伯最近心情不错,同僚都猜是因为他重新得了重用,立了功,军衔又高了一级,操练的士兵也从一万增至六万,所以才这么和颜悦色。 窃窃私语的两个副将看见谢允伯走进来,连忙站起来问候了一声。 “国公爷早。” “早。” 谢允伯很随和地回应了一声,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刚拿起文书,又放下了。 “冯裕,来,坐下,”谢允伯神秘兮兮地把身子斜过去,“你有女儿吗?” 冯副将一愣,道:“有,末将有个二十岁的大女儿还有个十三岁的小女儿,都是来讨债的。年纪大的脾气大,前年刚嫁人,三天两头就跟夫君吵架,回家闹和离,回回都要我和女婿哄;年纪小的心眼也小,哪天我忘了给买糖人,她就要跟她祖母告状,让她祖母骂我。瞧我这些白头发,全都是被姐妹俩给气的。” 谢允伯听得兴致勃勃,转过头又问孙副将。 孙副将道:“我只有一个庶女,倒是乖巧,就是乖巧得太过了,被她姨娘养得太怯懦,什么话都不敢对我讲,这个爹当得没意思。” 他们两个说完,就看到谢允伯眯着眼看他们,嘴角挂着戏谑得意的笑。 不是,你这是在嘲笑我们吗? 谢允伯无视两个部将幽怨的眼神,扬起愉快的眉毛,把桌案上的文书理了理。 “我进宫一趟。” 他去御书房递交了文书,出宫的时候遇见了左相兼太师高尊,端王世子妃高婵也在。 高尊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谢老弟青云直上,如今是大忙人了。” 谢允伯很爽朗道:“太师过誉。” “谢老弟谦逊了,你虽任闲职了这么些年,可还是威风赫赫,我大魏朝近百年来还只有谢老弟你一人领兵至今从无败绩,这是我朝的福分啊。” 像这样的夸奖,谢允伯小时候听得多了,尽管有些年没听到,现在也依然熟稔如何应对。 “满朝文武都是为国为民办事,谈不上谁功绩大。” 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后,高尊才道:“谢老弟还要去大营吧?我就不耽误你公事了,我们来日再叙。” “高太师请。” 谢允伯走之前,倒是看了两眼高婵。 高个子,长眼细挑眉,又尖又长的脸,嘴跟吞了火一样红,说白了就是一脸刻薄相。 谢允伯扬唇离开。 哼~没我女儿可爱! 谢容钰在城卫所待到很晚才回家,来书房找谢允伯时,谢允伯正站在一幅画前沉醉地欣赏。 “来了?”谢允伯冲儿子招招手,“看,好看吧?” 这是一幅进士游街图。 画的正是今年春闱进士游街的场景,街道两边楼阁林立,人山人海,人物叠着人物,他们或欢呼,或撒花,或遥指,气氛浓烈。 长街中间是仪仗队的长龙,最当前一人,红袍加身,翅冠盖头,底下是一个稚嫩的身影。轮廓被细线浅浅勾勒,五官也只是用细小的蟹爪笔点了几点,但已见神韵。 这是谢允伯逛珍宝阁的时候,偶然淘到的。明明只是偌大画卷里一个小小的图像,谢允伯还是欣喜不已。 谢容钰走到画前,看了几眼,道:“好看。” “爹,刺杀妹妹的杀手,已经招供了。” 谢允伯一凛,冷声道:“谁?” “端王世子妃。” 这个结果无疑让人意外。 “她为何要杀宁儿?” “澄宁进宫的时候,与她有了龃龉。” 谢容钰把事情说了,谢允伯勃然大怒:“她让宁儿帮她擦鞋?!还敢派人刺杀!岂有此理!” 谢容钰道:“高氏骄矜器小,容不得旁人的一点违背,这是她会做出的事。那晚若非寿王府的护卫武功够高,抵挡了一阵子,只怕,我也来不及救澄宁。” 谢允伯想起今早见到的高氏父女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加怒发冲冠。 这口气他忍不了,宁儿是谢氏贵女,这辈子,永远只有别人给她擦鞋的份,高婵居然敢命令她,他要是放过了,就不配当宁儿的爹! 高家势大,是块难啃的骨头,想啃下他们,还得从长计议。 父子俩密谋了一夜,还没来得及着手报复,就听说高婵出事了。 高婵陪端王生母惠妃在太明苑行走游玩的时候,被一头白虎惊到,人从石道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脸也在石子路上跌破了相。 这座园子是先皇亲自设计让人修建的,这条石道讲究一个野趣,石阶的棱边没有打磨,保留了它尖锐的棱角锋芒,铺地的石子也是专挑细小的尖石子。是以,这一摔,有点严重,太医说以后可能会跛足,那压到石子上的半边脸,能不能恢复如初,也难说。 高家大发雷霆,誓要打杀看管猛兽的人,结果一查才知白虎是隔壁御园逃出来的,是地方官员新进献给嘉康帝的野兽,嘉康帝十分喜欢,亲自下命令让人在御园调教。如此,高家竟发作不得。 据说,惠妃和端王亲自去高家致歉,赔罪的话都要说尽了,高家人依旧不给好脸色。 谢允伯不会天真地觉得这只是个意外:“谁做的?” 谢容钰道:“手脚干净,我没查到任何线索。我猜,是寿王世子。” “寿王世子不是去西山了?” “也有可能是,掩人耳目。” 谢允伯先是解气,然后又觉得不甘心让寿王世子抢了先。不过,对一个女子下手也太不君子了,这不像寿王世子的作风啊。 谢允伯突然想到,自己本来也打算对高婵下手的。 哦不,那不一样,他是为了给女儿报仇,怎能跟君不君子扯上关系? 被这一打岔,原本要做的事却不好施行了。 高家是权柄最大的士族,按理嘉康帝应该亲自问候此事,但嘉康帝此时却无心关怀,因为内廷发生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习陵子不见了。 第163章 一石三鸟 只留下一行字,说自己逗留已久,是时候离开,继续云游。 他居住的偏殿,没有一丝从里面或从外面破开的痕迹,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嘉康帝本来经他养治,身子已经好了许多,突然遍寻不得,便忧思过度,病倒在了床上,苟延残喘一般,只剩半缕幽魂在人间不甘,因此又是连续几日歇了朝会。 习陵子不在,慧乘亦不在,嘉康帝感觉自己的身体又不好了,尽管习陵子已经留下了不少调养的方子,可他觉得不对味,旁人熬的药做的推拿总是没有习陵子做得好。由奢入俭难,执念太深,竟觉得身体比从前更差了。 嘉康帝见不到的习陵子,许澄宁倒是在自己的小宅院里见到了。 仙风道骨倒是仙风道骨了,只一见面,还没来得及问候,他就指着许澄宁跟前的茶碗道:“你,不适合饮茶。” 秦弗习以为常,对许澄宁道:“让他给你看诊。”许澄宁身体不健朗,他是知道的。 许澄宁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钟白仞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了几圈,心中已经明了。 是个姑娘啊。 殿下知道吗? 不过,他奉行养生之道,心宽豁达,不该管的事从来不管,不该说的也不会说,他才懒得揭穿这些小年轻调情的小把戏。 “手伸来手伸来。” 钟白仞握住她的手腕,诊了一会儿,就开始唠叨起来。 “小小年纪,毛病忒多,脾胃虚,气血还不足,畏寒怕冷,逢换季必要病一场……幸而你年纪小,活泼好动,病愈得快,这个年纪也不适合老吃药,平时要多重食补,戒茶戒酒,少食米面多吃肉菜,肉菜不要搁油,全吃白煮……” 许澄宁总算明白了钟白仞为什么人缘不好,实在是太能唠叨了太能说了,一讲就是一刻钟不歇,许澄宁想使个小聪明转移他的注意力,都被他截住,还要打她手心。 她欲哭无泪地转头看喝茶的秦弗,心说你自己吃不了的苦为什么要我来吃。 “专心听!” 钟白仞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我没……” “不许说话!” 秦弗看差不多了,才让人送钟白仞离开。 许澄宁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我是做错了什么殿下要这么惩戒我……” 秦弗道:“他话多了点,但都是良言。” “吃肉不放油不放香粉,那我还吃个什么意思。” 秦弗没有答话,只是让人把钟白仞说到的补品送来,先是立功受赏,再是试药补偿,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稀珍名药补物。 “殿下什么时候会回来?” 在外人眼里,秦弗现在还在西山顾影自怜呢。 秦弗道:“快了。” 许澄宁仰头看他:“契机呢?” 秦弗瞄她一眼:“西陵使臣将入朝觐见。” “啊?” 这个消息倒很令许澄宁诧异。 “西陵来使?” “嗯。” 秦弗身为皇孙,有时会被调去办别的差事,平常主要是在礼部协理公务。他休沐这些天,差事被端王世子秦睦兼了。 秦睦是个没主心骨的,哪怕有高家在身后,也主持不来大场面,两国交游事关国朝颜面,嘉康帝不敢不让秦弗回来。 “陛下岂会甘心?您不怕他事过了又翻旧账?” “所以,孤让父王去河东了。” 许澄宁想了想,没想透,摇头:“不懂。” 秦弗看窗外有几点流萤,夜色之中,微小而醒目,即便谈着尔虞我诈的正事也无端生出几分宁静。 “河东原是章氏发迹之地,章氏族人治理河东数十年,渐见富庶。后来章氏败落,河东的势力被三家瓜分殆尽,其中一家,是皇祖父的母家万氏。” “先太后不是……” “你大约不知,皇祖父非嫡子,只是养在先太后膝下而已,他的生母,其实是前朝宫里的万嫔。万氏一族仗着皇祖父登极,逐渐起兴。” 秦弗顿了顿,重又讲起河东: “河东干旱,易孵化虫卵。章氏治理的时候,每年都会拨出经款,豢养数支专门巡逻田野捕杀蝗虫的队伍,并预留一部分款项,随时作赈灾准备,因此能得很好地控制灾情。 “然万氏以此为由,弹劾章氏贪墨作假账,陛下趁机将章氏贬下了台。三家分占河东后,原本巡田的队伍被撤下,预备的灾银也不再有,甚至万氏还为了修建族中别院,侵占了为数不多的水田。 “现在河东蝗灾,便是打了皇祖父的脸,所以现在那三家都一直捂着消息,相互推诿,谁也不敢上奏朝廷。去了河东,等于把事情捅到朝堂上。” 许澄宁思索着他说的话,又问:“您不怕,寿王伤了陛下颜面,遭陛下厌弃么?” “孤有分寸,蝗灾一事并非父王捅破的,孤率先把消息传到端王那里,端王上奏禀报,父王则自请前往。河东三家盘踞,父王去了必定阻力重重,寸步难行。” 许澄宁被绕了一圈,有些晕,想回自己原本问的问题:“这与陛下甘愿让您回京有什么关系?” “皇祖父要保持三王势力平衡,势必不能让哪一党太冒头,也不能让哪一党太弱势,父王出了差错,他就不会再压制孤。” 许澄宁恍然大悟:“所以,寿王是您特意放出去的?” 秦弗淡淡道:“不让他犯点错,他不清醒。” 许澄宁暗笑,人人都道秦弗是寿王夺位最趁手的工具,可寿王何尝不是秦弗达成目的的工具呢? “河东的事,寿王若处理不好,会交给谁去?” 秦弗道:“宁王。河东的庄稼已经被蝗虫啃食毁尽,这个时候,治蝗的法子谁来做都大差不差,重点在于赈济灾民。国库如今拨不出米粮。而郑氏商行举国遍布,筹集粮食的事,交由宁王去做最合适。” 许澄宁把整件事盘通。先是端王捅破了河东蝗灾一事,令嘉康帝心生芥蒂;再是寿王办事不力,秦弗自己得以顺利归位;最后宁王做成了赈灾的贤名,就该轮到他被嘉康帝打压了。 一步棋,步步通,这是一石三鸟呀。 宝座上那位,并三位王爷,都被他算计得明明白白的。 第164章 夫妻失和 许澄宁低头嘿嘿笑,勾在一起的两条小腿晃了晃。 她跟顺王学得越来越皮了。 秦弗突然问道:“中元节的时候,你遇到了郑功启?” 许澄宁抬头,点了点头:“啊。” “你借了顺王的威风?” 许澄宁回想了一下,她的确是狐假虎威了,便点头,不知道秦弗要说什么。 “顺王无官职无城府,郑功启之流碍于皇威,表面会敬着他,却不会畏惧他,事后还是会找你麻烦。你如果不想被使绊子,顺王的势下回不能再用。”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平静道,“以后都报孤的名号。” “可谁都知道您在西山了,以为您失了圣宠,我报您的名号,也唬不住人呀。” “孤的丧胆之名,不靠圣宠。” “但……” 许澄宁犹豫住了。 秦弗挑眉:“怎么?” “明目张胆地宣扬我跟从了您,是否太嚣张了?” “孤若表现得野心全无,那才会真的让皇祖父不放心。”秦弗看着她时,眼波很清澈,“你只是个小人物,在别人眼里,你太好拿捏,只要将来给你授个不起眼的小官,你便翻不了身。因此,他们不会在意你。” 许澄宁道:“那我为何还会被刺杀?” “刺杀你的人是高婵,因为你让她不高兴了。”秦弗看她微带稚气的脸,轻声道,“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这么小的少年,高婵竟也狠得下心。 纵然他心有千般算计,也从未在女子身上下过手,连闵侧妃他都没动过一根头发,但这一次,却不能忍。 高婵已经受到了惩罚,虽然比他想的要轻,不过,不伤身却更伤心。 够他们闹了。 “出去!” 端王世子狼狈地被赶出屋子,背上挨了一个铜盆。 他抚着背,没敢呼痛,仍是关切地朝屋里喊:“婵儿,你消消气,穆太医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你让他好好诊治,一定能好起来的。” 屋里安静了一阵子,不知道太医说了什么,只听见高婵大吼:“庸医!滚!” 穆太医也被扔了出来,药箱摔散了架,里面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 穆太医扶着老腰,心疼地拢着满地的银针与药粉。 端王世子想进去安慰妻子,但又不敢进,倚在门边远远地说道:“婵儿,你别气,只是小伤而已,宫里府里都有最好的药,咱们很快就好了,啊?” “滚!” 灯座砸在脸上,把他额角砸出了血。 端王世子捂着头,被内侍慌慌张张扶回了书房。 “世子妃也太不体贴殿下了。” 内侍一边给他抹药,一边抱怨高婵。 端王世子抿紧了嘴。 得知未婚妻是高婵的时候,他其实很高兴,一来高婵家世显赫,娶了她便娶了高家全部的人脉和势力;二来高婵身为京城第一贵女,名声也极好,才貌双全。这样的妻子,是男人都会满意的。 可成亲久了才知道她有多霸道。 用膳时,有他喜欢而她不喜欢的饭菜,高婵会不满意;夜里同眠,不小心压到她的头发都要被发脾气;府里府外,无论他说什么,只要她觉得不好,就会当众反对,从不考虑给他留面子。 为了以示敬重,高婵入府前,他就把自己原来的侍妾和通房丫头全打发了,诚意如斯,高婵竟然还不满足,把他身边伺候的丫鬟全换成了粗手粗脚歪瓜裂枣的丑奴。 他敢怒不敢言。父王叫他听高婵的,说高家女儿精贵,让他多让着点;母妃虽然心疼他,但不敢违逆,只能叫他多忍一忍,想要美婢伺候的时候,就偷偷到她的院子里,舒坦了再回来。 堂堂端王世子,他何以如此卑微狼狈? 现在外面的人暗地里都在取笑他成了惧内的小男人。 端王世子委屈,娶个妻而已,怎么跟往屋里请了尊佛似的呢? “殿下,您忍着点疼。” 伺候的内侍是今年新来的,胆小怯懦,平时很安静,说话轻轻柔柔的。搽药的手白白嫩嫩,有点儿胖,看起来很好摸。 端王世子顺着他的手,看到他的脸上,白净,细眉弯眼,可能看多了丑婢,观望起阉人来竟然格外眉清目秀。 一个大胆的想法缓缓浮上心头。 内侍又不会生孩子,总该没关系吧? …… 今日休沐,谢允伯本想再找个理由去女儿跟前晃一晃,没想刚要出门,外面便来人禀报,说宁王世子上门了。 宁王世子自然还是来提亲的。上回谢允伯和谢容钰都不在,他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见着,便灰溜溜地回去了。 消停了一个月,他本就是个多情的种,渐渐把谢琼絮忘在了脑后,等到谢琼絮再写信催他,他才记了起来,赶来见谢允伯了。 谢允伯很干脆地拒绝了:“琼絮无状,担不得世子妃之位,殿下抬举她了。” 他还有脸过来,诱骗情窦初开的世家小姐,这是皇孙能做出来的? 虽然谢允伯知道谢琼絮也不无辜,可要是宁王世子自己立得正,哪能发生这样的事呢?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谢琼絮他罚了,皇孙殿下他罚不了,但暗戳戳骂他两句总行吧? 你耽误我看女儿了! 宁王世子道:“文国公,孤与絮儿是两情相悦,情意已定,你何不成人之美?” “私定了终身,两家就必须把姻缘促成,这要成了惯例人人效仿,岂不是乱套了?”谢允伯断然地把球踢走,“下官不敢开这个先例,殿下若真有意娶小女,还是向陛下讨赐婚圣旨吧。” 陛下要肯下旨赐婚,他还用得着碰这软钉子? 宁王世子好说歹说,谢允伯就是不答应,嘴里也没责怪他,倒是把谢琼絮骂得一无是处。 可宁王世子怎么听都觉得像在指桑骂槐。 最后婚事没谈拢,倒是受了一肚子气走的。 宁王世子恨恨地想:“这些世家的嘴脸恁可恨!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谢琼絮又不是什么仙女下凡,长得也就一般般,一股子风尘味,难道是孤非要吊死在她身上?呸!” 马车一转就去了悠茗坊。 第165章 给一个机会 谢琼絮翘首以盼等了数日,也没等到宁王世子的只言片语,越来越心急如焚。 寺里的日子实在清苦得让人过不下去,没有胭脂水粉香膏,没有珍馐美馔燕窝,这才几天,她觉得自己脸都没那么水嫩了,从镜中看到略呈暗黄的肤色,谢琼絮差点发疯。 “施主,今日的经书还没读完……” 谢琼絮冷道:“本小姐出去走走,谁也别跟来!” 上次和尚失踪的事出了以后,山寺香火都少了许多,很是冷清,谢琼絮从禅院走出来,一路上只遇见寥寥几个香客。 她习惯地往幽美而僻静的地方走去,因为每次幽会,她与宁王世子都是选在这些地方,心里还怀着希冀,万一宁王世子就在某个风景幽深的角落等着她…… “……主上,小的真的没有撒谎,从不曾欺瞒您啊!” 有人? 谢琼絮踩着花径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逐渐清晰,而她也隐约从浓密的枝枝蔓蔓中,看见三点人影。 有一矮胖一高瘦两人前后站着,皆身披黑色斗篷,脸藏在兜帽里;还有一人,穿着灰衣,头上包着头衣,趴地跪伏,不停以头抢地。 “小的对天发誓,对您绝对是忠心耿耿!给您的方子,是精心调制,绝对可以替您实现心中所愿!” “你说你没有撒谎,为何我的病情在你手中没有任何好转?你说灾病全除、长生不老,你究竟做到了哪一点!” 被叫主上的人一脚把地上跪伏的踹翻,跪着的人一个劲儿磕头:“主上,主上,小的下次一定可以了,您只要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成!” “下次可以?也就是之前全不可以了?你拿朕试药吗?!” 朕? 谢琼絮捂住了嘴。 是她听错了吗? 远处一阵混乱,传来激烈的踹打声和痛呼声。 “主上!主上!之前也可以,小的的研制和配方都没有错!” “那错在哪?” “错在,错在……”灰衣人似乎灵机一动,“错在血上!” 踹打停止了,披着黑袍的人肩背起伏,被另一个微胖的身影扶着,似在平复怒气。 “平民女子吃喝不讲究,什么脏的臭的都吃,吃了十几年,血从根上就脏了,养不干净的!若能寻得一贵女为主上供血,不仅血脉高贵,而且有十多年的珍物补养积淀,对陛下的身子大有益处!” 谢琼絮听得心里发毛,想到最近闹得轰轰烈烈的血女案,腿一软,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突然一滑,她啊地惊呼,摔在了地上。 “谁!” 几乎是一个瞬间,一道黑影就闪到她跟前,冰凉冷酷的手掐在她的脖颈上,迫使她抬头。 “海……公公?” 谢琼絮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随后便听到有人道:“海盛,如何?” 另一道黑色的身影缓缓出现,沉黑的兜帽底下,是一张苍老威严的脸。 能让海公公随从服侍的,还能有谁? 谢琼絮肘弯一软,扑通脸朝地跌了下去,脑子一片空白,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已经支离破碎,心中恐惧无以复加。 她想逃,却连一个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是像个雕塑,呆呆地固定在那,匍匐在九五之尊的脚下。 嘉康帝看着趴在地上已经去了半条命的谢琼絮,缓缓道: “朕记得,你是文国公的女儿,谢琼絮?” 他语气平平,却渗出无限寒意,如勾魂的鬼音,向她发出了索命的信号。 谢琼絮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饶……饶……饶命……” 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抬头,对上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身下一通热流冲刷,溺了,哆嗦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嘉康帝抬起头,平静道:“到底是谢卿之女,海盛,给个痛快吧。” 谢琼絮眼底涌出热泪,垂危之际,使出全身力气,扑到地上跪求:“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臣女、臣女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听到,求陛下饶我一命吧!求您了!” 她不停地磕头,直到磕出了血,鬓发凌乱得像个疯婆子,也没人松口给她一命。 海公公从袖子掏出一把嵌蓝宝的弯刀,刀鞘抹出掉在了地上。 “今日白山寺遭遇劫匪,于山中礼佛的谢卿之女不幸罹难,红颜早逝。陛下看,这个理由如何?” “可。” 脚下的杂草被踩进了泥,海公公面无表情,挥舞银光锃亮的弯刀走过来。 “不要……不要……” 谢琼絮拖着疲软的双腿往后挪,湿透的裙摆被草泥蹭得脏污不堪。 弯刀落下那一刻,谢琼絮闭上了眼。 “等等!” 一身灰衣的慧乘突然跑了出来,出声阻止了海盛。 他弯腰,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了谢琼絮几眼,突然问道:“小姐芳龄几何?” 谢琼絮颤抖着睁开眼,满脸是泪:“十、十四。” 慧乘往掌心一捶,转身对嘉康帝道,低声道:“陛下,正好十四!咱正巧缺一个十四岁的贵女啊!” 嘉康帝一顿,转过身来,漠然的目光落在谢琼絮身上。 “陛下,贵女是有身份的人,不似平民女子好掌控,这位谢小姐,就是上天送到您跟前的呀!您何不把握这个机会,顺道也给她一个恩典?” 谢琼絮此刻脑子一片混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捕捉到了一丝生机,连忙又跪下去乞求:“求陛下饶臣女一命!求陛下饶臣女一命!臣女愿倾尽一切,回报陛下恩德!” 嘉康帝两个手指摩擦着,目光凝在谢琼絮身上许久,突然道:“朕听说,你家里人都偏心你新至家的三妹?你在家被处处排挤,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 谢琼絮一怔。 这是她散布出去的谣言,没想到陛下也听说了。 “……是。” “你是因为跟隗儿私会,才被罚到此处的吧?” “……陛下英明。” “看来,你的野心不小。” 嘉康帝慢慢走近,阴影盖住了谢琼絮匍匐的背影。 “朕可以给一个机会,只看你,愿不愿意抓住了。” 第166章 比诗 彩云间是文人雅士专门用来举办雅集的地方,高三层,面阔数间,建造用的木色十分古朴,木香淡淡,高顶之上梁椽交错,垂下柔柔的淡色的彩幔,这便是所谓“彩云”了。 上官辰向看守的递交了帖子,然后领着顺王几人走了进去。 他们五个,打扮得人模狗样,人手一把折扇,附庸风雅地摇,发丝胡乱地飞。 别人也就算了,扇子跟邹元霸实在很不搭。 许澄宁觉得,给他换上两把板斧要合适得多。 一进门,一行五个做贼似地躲在一个角落。 顺王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眼睛来回飘动地看过往的才子佳人:“你说柳二小姐今儿会来,是真的吗?” 上官辰道:“我打听到的消息,没有错漏的!今儿这里要办个诗会,好多家公子小姐都会来。你瞧。” 他指着人群中格外引人瞩目的三个人:“谢二带他妹妹和堂妹来啦,那个谢四小姐谢琼雯跟柳二小姐关系最好了。她来,柳二小姐一定会来。” 邱阳趴在横木上道:“话说回来,谢大小姐真端庄真好看啊。” 邹元霸竖起两道浓眉:“比我周姐儿差远了!” 然后又看到顺王不悦的神色,忙嘿嘿笑讨好道:“当然,还是柳二小姐最美,全天下最美!周姐儿也就占个全天下第二。”我心里第一! 顺王满意地翘起了眉毛和嘴角。 谢大小姐许澄宁之前见过一回,谢四小姐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是个年纪尚幼的女孩,大眼睛,矮鼻梁,圆润的脸下长出了一点尖下巴,倒是颇可爱。 穿戴上很明显地在效仿她的姐姐,只不过她骨架还很窄小,撑不起那些衣服,自然也做不到像谢大小姐那样仪态万千。 这么可爱的年纪和样貌,大家也不会拿这件事取笑她就是了。 “柳二小姐来了!” 顺王兴奋地打摆子。 柳文贞衣衫依旧素雅,看上去像是素面朝天,却十分精致干净,姣好的气色令她脸上颜色十分好看,愣是从素净的衣装包裹里,画龙点睛般,凸出了几分艳色。 勋贵之家的千金小姐,美得各有各的特点。 “文贞姐姐!” 谢琼雯喊了一声,等柳文贞上前对兄妹三个行过了礼,便与她交谈甚欢,把顺王将要抬起的脚步喝止在了原地。 顺王骂骂咧咧地蹲回来:“小窝瓜!臭丫头!妨碍我跟文贞妹妹说话!” 上官辰道:“我看她们都领了报名的牌子,一会儿都要去比赛作诗的。殿下,您也去报名吧,拿个魁首叫柳二小姐刮目相看!” 顺王举起扇子就往上官辰背上使劲敲,骂道:“作诗作诗作诗!本王连背诗都不会,作个屁诗!” 上官辰哀嚎:“您不会,许澄宁会啊!新科状元,难道还会输给其他人吗?” 顺王听了,两眼放光,一把抱住许澄宁:“好澄宁,你得帮帮我!” 许澄宁道:“捉刀作假不好吧?这里都是文人雅士,我们会被轰出去的。” 邱阳提议:“我们可以不捉刀啊,我们五个人合起一个名号,说是我们一起写的,不就成了嘛!” “这个好这个好!” 上官辰麻溜地去领了牌子,让顺王写,顺王想了想,写了五个大字:广临小五郎。 许澄宁默默打开折扇挡住了脸。 有点丢人。 他们伏在暗处,眼瞅着柳文贞跟着谢家兄妹进了一个雅间,邹元霸带头冲上去,把隔壁雅间的人赶出来,顺王便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下一瞬就把耳朵贴在了隔墙上。 穿戴清雅的婢女来送写诗的纸笺,邱阳接过,一转身塞到许澄宁手里,然后跟上官辰邹元霸在顺王身后一字排开,也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跟一群鸭子似的。 许澄宁随他们去,自己就着茶水拣炒花生吃。 诗会开始,第一道是以“月”为题。 顺王跑过来摸了摸许澄宁的头,叫她好好写,然后又一蹦一跳地跑回去贴墙了。 许澄宁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下四句诗句。 她走过万水千山,大量的领略与记录令她极善文字,笔锋一向精准生动,文风随了燕先生,比燕先生少了沧桑多了灵动,是以形成了自己简约而灵秀的诗风。 须臾,她就把诗笺交了上去。 计时的香烧完,所有纸笺都交齐。 几个老先生坐在台子上,传看纸笺,互相交头接耳。 “谢二公子文采斐然,实在叫人自愧不如。” 顺王无声激动大叫:“是文贞妹妹在说话!” 四个伴读配合地点头。 “柳小姐过誉了,小姐笔底生花,诗情画意,才不愧女公子之名。” “笔底生花,诗情画意……”邹元霸掰着手指头默默地背,“下回我也要这么夸周姐儿。” “说到女公子,我可远不及谢大小姐。”柳文贞似乎掩口轻笑,声音十分甜美。 “文贞姐姐想夸我二哥哥,也别非得带上我大姐姐呀!” 柳文贞似乎害羞了,与谢琼雯笑骂了几句。 顺王直起腰,回头问:“文贞妹妹为什么要夸谢二?” 邱阳和上官辰摸了摸后脖子。 邹元霸举手道:“因为夸了谢二,谢二就得夸回来了,柳二小姐想挨夸。” 顺王又看许澄宁。 邱阳和上官辰在他身后大开大合地比划,让她说实话。 哼,坏事她来说,那不可能。 她看着顺王,眼中暗含同情:“文贞妹妹夸的不是人,是诗。” “哎哟!”顺王推她,“叫什么妹妹,叫嫂子!” 这时,底下鉴诗的人也宣布了结果。 “此题魁首,广临小五郎!” 说着念了一遍诗作。 在座的面面相觑。 这么好的诗,这么丢脸的名号…… 顺王几人大声欢呼起来。 紧接着第二、三名也公布,分别是玉岚生、漪兰居士。 他们的诗也被念了出来。 漪兰居士词风纤细,辞藻繁复绮丽;玉岚生亦有淫巧的影子,转合之处是宏大而嚣张的情志抒发。 “是文贞妹妹的吗?” “不是,柳二小姐的名号叫浣溪居士,这个什么兰兰什么的,一定是谢大小姐。玉什么生的,是谢二。” 果然,听见隔壁道:“二哥哥大姐姐你们好厉害啊!写得真好!我就写不来!” 她声音清脆,让柳文贞轻细的声音变得模糊。 顺王低声骂:“你个窝瓜当然写不来!” 上官辰道:“写得再好,不也在我们之下吗?” 顺王扬起大大的笑脸:“没错!” 第167章 煽动 第二道诗题开启,许澄宁写的,还是第一。 第三道比前两道都难,不仅定了一个很生僻的诗题,还限了韵。 隔壁传来柳文贞轻轻的叹息声:“广临……小五郎,连得两次魁首,不知何时我也能上一个位次?”她两次,都是拿了第四名。 许澄宁正低头书写,闻言拿笔戳了戳顺王:“要不要给柳小姐让一个位次?” 顺王皱眉摇头:“不行不行!” 顺王孩子心性,姑娘他可以喜欢,但第一必须是自家的。 许澄宁只好按正常水平写。 这次结果公布后,有人提出了质疑:“明明玉岚生的诗作意境高远,志向情怀高出广临小五郎不知几何,凭何屡输一筹?” 我手写我心,许澄宁自认内心无宏愿无远志,是以从未在诗作中言志,她更喜欢点悟哲理,这落在有些人眼里,多少有些不成大器了。 邹元霸推开窗大喊:“当然是因为我们写得好!什么生的写得不好!” “邹元霸?” 有人认出了他,一下子抓住了把柄:“看看看看,京城有名的睁眼瞎说自己写了诗,谁信?你们信?这诗一定是买来的!” “有辱斯文!理应除名,把他赶出去!” 顺王不乐意了,冲出雅间大喊:“谁说诗是买的,就是我们写的!谁敢赶人,本王治你们的罪!” “顺王?” 顺王在吃喝玩乐这一块上是赫赫有名,出现在这么文雅的场所还是头一回。 大家不敢造次,只敢咬牙道:“可这诗,也不像王爷能写出来的。王爷,即便是您,也不能拿雅集诗会开玩笑,叫人代笔啊!” 上官辰大声道:“你才代笔呢!我们没有代笔!广临小五郎,是我们五个人的合称,我们五个人一起写的,不行吗?” 不知道哪个胆子大的,隐在人堆里说道:“谁不知道你们不学无术,五个傻子加起来只会更傻,难道还能变成诗仙么?” 文人气性,胆大起来连皇子都敢含沙射影两句。 顺王气得大喊:“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酸溜溜些什么?你们是不是忘了本王的伴读里还有谁了?” 还有谁?还有…… 许澄宁。 大家都瞪大了眼,看向顺王所在的雅间。 顺王高谈阔论:“谢二科举都没考过许澄宁,写诗写输了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小澄宁是打遍京都无敌手的新科状元,你们倒是说说,你们输了很奇怪吗?” 谢容斐坐于雅间中,微微收紧了手,肉眼可见地不舒坦了起来。 谢琼雯道:“二哥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文贞姐姐说了,许澄宁拿状元的手段可不干净,比你差远了,文贞姐姐你说是吧?” “是这样的,磊落之人才担得状元之名,谢二公子远在许澄宁之上。” 许澄宁在隔壁听到了,皱了皱眉。 这是哪儿传出来的谣言? 她虽然年纪小,可也是十年苦读万里行路,一步一个脚印积淀起来的才学考取的功名,这么一句话抹杀了她所有的努力未免过分了些。 未及思索,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说得不错,在下看玉岚生和漪兰居士写得也没那么好,尚不如排名靠后的砚山客和清歌居士,为何次次排名都在前面?不懂,实在不懂!” 谢琼韫捧茶的手一顿,与谢容斐一起望向雅间外,透过垂放的竹帘,底下的声音很是清晰。 外面安静了片刻,才有人喝道:“一派胡言!你如此贬损玉岚生和漪兰居士,究竟有何意图?” 一群拥趸高声附和,维护谢家兄妹。 那道声音依然懒洋洋:“能有什么意图?实话实说罢了,难道说他们一句不如在下就错了?在下不信,在场的没人这么想过,是怕挨你们的骂,才不敢说出来吧?我就问一句,你们就甘心继续捧他们的臭脚么?” 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说他们。 谢琼韫的脸冷了下来,谢容斐已浮现愠色。 人群依然在为他们大声争辩:“他们二人,是先皇后亲口夸奖过的,阁下这般说,是在质疑先皇后说的话么?” “先皇后是皇后,又不是当世大儒,她说的好不定是最好,否则科举何不让皇后娘娘当主考官?况且,在座诸位,有多少自负才学,只是没机会在先皇后面前露上一手的,你能说,他们就因为没被先皇后夸过,所以便落了下乘吗?” 争辩之人哑然。 这时有新的声音出现了:“阁下所言,我早就想说了,玉岚生和漪兰居士的诗,根本没你们夸的那么好,旧名是旧名,新诗是新诗,现在比的是新诗,而非旧名。为何总以旧名证新诗?” 满座哗然,分成了两派人,一派是谢容斐谢琼韫的拥趸,一派则站在了反面,声势浩大地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后一派又分成了数派,分别力挺某一位才子佳人的文才。 谢容斐一拍膝盖站了起来,被谢琼韫叫住。 “哥哥出去作甚?可笑之人,可笑之争,与他们计较,才是落了下乘。” 谢容斐犹豫片刻,复又坐下。 底下人吵着吵着,竟然有人还动起手来。 许澄宁拉着顺王,道:“王爷,您可能让他们停下?再吵下去,会出事的。” 顺王大声嚷嚷,制止了两句,全部淹没在声潮中,没人注意到他。 许澄宁一眼瞧见厅正中一口巨大的铜钟,便从雅间里拿出了一方砚台,用力一扔。 咣! 铜钟声响,振聋发聩一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望向钟的方向。 许澄宁立在二楼雅间门口,高声道:“诸位,听在下一句,莫要再被煽动内讧,反叫他们渔翁得利。” “阁下,”她指着刚刚那道懒洋洋的声音的主人,“既是西陵来客,何不大方现身,作甚利用文人脾性,搅闹我大魏雅集?” 第168章 西陵来使 西陵人? 众人看向刚刚那个说话的男子,褐色皮肤,眼眸深邃,略厚的嘴唇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正坐于太师椅上,一只脚屈起踩着椅面。 他身边坐着一个同样褐色皮肤的少女,容貌艳丽,身后是几个身材高大的护卫,还有一个巨大的、罩着黑布的东西。 一行数人,莫不穿着大魏人的衣裳、作大魏人的装扮,不多想会以为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可现在许澄宁说了,众人才意识到他们与大魏人的不同。 西陵男子微微一笑,问许澄宁道:“阁下何以认出,我是西陵人?” 许澄宁道:“想神不知鬼不觉混入我们大魏,好歹把说话的尾音收一收,大魏人才济济,当我们是好糊弄的?” 顺王一听来了精神,鬼话张口就来:“隔着八百里都闻见你们的体臭了,还自作聪明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文人不说谎,但面对外人除外。 刚刚还分成数派吵得难解难分的人现在一致对外骂骂咧咧。 “长得这么黑,是我们大魏人才怪了!” “就是!我们早就知道了!” “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跟你们做戏呢!” 骂声涌涌,西陵男子倒是气定神闲,一直含笑望着许澄宁。 “你应该就是那位大魏迄今年纪最小的状元吧?” “不才,正是在下。”许澄宁道,“西陵王子入京,该向礼部禀报,随使臣团一起进来,何以自己悄悄潜入?” 众人大惊,惊愕地看着西陵人。有了许澄宁前面的表现,现在大家对她的话已经深信不疑。 原来竟是西陵王子! “既然是来使,为何不与礼部汇报?” 没人喜欢被愚弄,刚刚他们就是被这个人挑起火气的,现下大家都神色不虞,但使臣事关两国关系,朝廷没有表示出意思,他们就不能擅自处置西陵人。 西陵王子身边的女子站了起来,慵懒地伸了伸纤细的腰肢,明明不是大魏人推崇喜爱的长相,可她身上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迷人风情,令人移不开眼。 “我们兄妹只是听说,大魏雅士众多,文风绚烂,心里好奇才特意过来看一看,如今看来,是我们期望太高了。” 她自围成的人圈边走过,环视一圈,姿态妖娆,上挑的眼尾像带了钩子似的,让男子们一阵恍惚迷离。 但总有气性大的人,骂道:“我看你们是居心叵测,我这就去礼部禀报,关你们两天!” 人刚要走,西陵的护卫突然抬手,一把掀开了那个不知何物的大东西上的黑布,只见里头一条碗口粗的花斑蟒蛇盘在一个铁笼子里。 许是见了光,蛇吐着红信子,从铁条间颇大的间隙里钻了出来,黄澄圆凸的蛇眼朝着众人,咧开了大嘴。 “蛇——————” 众人大骇尖叫,四散奔逃,朝门口涌去。 谢家兄妹也吓个不轻,谢容斐虚护着谢琼韫,被丫鬟长随围拢,匆匆向门口移动。 谢琼雯害怕地跟着他们,想牵住谢容斐哪怕一片衣角,却始终被隔绝在下人之外,只能靠自己的丫鬟护着。柳文贞势单力薄,也紧着谢家兄妹身边凑。 一群人团团冲出去,期间有人哀呼摔倒,被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踩上。许澄宁下楼时,跌倒的人已经闭上了眼,身上全是紫红的印子,底下一滩血。 门口不知被什么拦住了,好多人出不去,乱糟糟地堵在门边。 许澄宁蹲下去探被踩人的鼻息,顺王抱着楼梯边的柱子躲在后面,远远问:“那是谁啊?” 上官辰道:“是彭家的独苗,彭喆,英国公的外孙子。” 满堂惊慌,只有许澄宁和少数几个胆大的公子比较镇定,西陵王子哈哈笑了两声:“你人小,胆子倒很大。” 许澄宁站起来,道:“胆子大的是二位吧,敢在大魏京城里闹出这种事,就不怕引火上身?” 西陵王女轻蔑一笑:“我们是西陵使臣,大魏朝廷能拿我们如何?据我所知,你们魏朝皇帝对外国来宾可是优待得很啊!” 嘉康帝能不战就不战的作风,天下闻名,以致外域人都对大魏保有几分轻慢。 许澄宁看着不远处团团起舞的蟒蛇嘶嘶作响,暗暗攥住了掌心,极力保持不颤音。 “二位是使臣的时候,朝廷会宽待你们几分,可若不是使臣了呢?王女既来我大魏,想必有和亲的打算,待王女远嫁入大魏,不给自己积点德,以后日子可不会好过。” 西陵王女高傲笑道:“这世上,还没人能给本宫不好过。这死了人,又不是我的蛇干的,与我何干呢?明明,是你们大魏人胆小!” 身为使臣,以和谈之名却无半点和谈之心,这对兄妹,是秉性使然,还是别有心思? 她正思索着,忽听西陵王女咯咯笑了起来,长指绕着微卷的发丝缓缓道:“小状元胆子可真大呢,敢对我等无礼,待我们禀报了贵朝皇帝,你可怎么办呢?” “这样吧,你趴在地上,让我的蛇在你身上爬一圈,本宫就放过你了。放心,阿帕尔没毒,只是……力气大了一点。本公主向来惜才,不会让你死的,你放心。” 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滑行而来,粗壮的尾巴摆起来,就这么粗略一看,这蛇长度恐怕不止一丈。 这下连几个胆大的公子都退开了。 许澄宁毫不犹豫,转身就跑,迎面撞上一堵结实的人墙。 她仰头,看到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庞。 “殿下?” 许澄宁先是惊讶,然后反应过来,立马张手环抱住了秦弗的腰身。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我快被人害死了呜呜……” 秦弗今日穿了官服。按制,亲王服紫袍,依爵位皇孙要服低一等的绯袍。 深绯的服制衬得他容颜冷白若雪,棱角分明的脸不怒自威,不过低头与许澄宁对视的瞬间,眼神倒是柔和了一瞬。 他轻推了一把,许澄宁顺势躲到他身后。 “既入我朝,何不觐见?” 秦弗的声音不疾不徐,掷地有声。 西陵王女看他看得两眼有些发直:“你是何人?” 秦弗神情没有半分松动:“依礼,外来到访者才应该自报家门。” 西陵王女嗤地发笑:“你们不都知道了吗?还要问。我乃西陵王女倪娅,我王兄凡著,这下明白了?” “无国书在手,无使团跟从,便不能证明尔等身份,还请随往大理寺走一趟。” 秦弗强硬地下了命令,忽然有道文弱的声音阻止道:“来者是客,皇弟怎可动辄牢狱相逼?” 许澄宁扭头一看。 咦?端王世子居然也在? 还跟秦弗并排站在一起,同样鲜艳的绯色,可刚刚她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环顾周围人的反应,许澄宁发现这么惊讶的好像不止她一个。 不怪旁人如此,只能说端王世子长得也很不错,只不过瘦条条的没有气势,被秦弗衬得极不起眼,像个跟班似的。 堂兄弟俩其实眉眼间有少许形似,但却像青竹与芦苇,璧玉与珉石,孰优孰劣,太好判辨了。 秦弗道:“乱入我朝者,恐是居心叵测之徒,难道皇兄愿为他们的身份作保?” 端王世子塌了肩,刚鼓起的一丝气势啪地没了。 凡著噙着笑,愉悦道:“这位应该就是大魏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皇孙秦弗吧?本宫听说过你。” 比大魏皇帝和所有皇子都要难缠的角色,怎么能不让他注意呢? 凡著仍坐在原位,面不改色,甚至口中低低吐出嘶嘶两声,蟒蛇立刻摇摆着粗长的身子往前。 “哎呀,阿帕尔怎么不听指令了呢?”他说话的声音含笑。 蟒蛇甩尾,滑行得越来越近,前半截竖着抬起,蛇首抬得比人的头顶还高,许澄宁在秦弗身后探出头,恰好看到一只黄色的、凸出的竖瞳蛇眼。 端王世子已经吓得躲到人群后去了,秦弗还岿然不动,在巨蟒张开大口将要袭来时,突然抽出长剑一挥,银光如电,由大张的蛇口处始,将蛇的上半截纵向劈成了两半。 刹那间,黑色的血浆四溅,伴随着无数惊恐的叫怕声。 蛇落地时,它完好的下半身还在不停地扭动摆尾。 胆小的公子小姐们都颤抖地捂住了眼。 “阿帕尔!” 倪娅大声尖叫,厉声质问秦弗:“你竟敢杀了我的爱宠,这就是你们大魏待客的态度?” 端王世子咽了咽口水,这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便远远观望着秦弗。 秦弗挽了个剑花,把沾着黑血的剑丢给单右。 “按制朝见者方为客,二位越过关卡检查出现在这,便不是以使臣的身份。既非使臣,有罪当罚。来人!” “在!” “把彭公子和巨蟒的尸首抬到彭府,告知彭大人经过。” “是!” “单左,将人押往大理寺。” 倪娅瞪大眼:“你敢……” “王妹。” 凡著制止住了她,含笑看了一眼秦弗,道:“我们去。” 秦弗带来的人很快执行下去,乱糟糟的彩云间慢慢恢复了平静。 谢琼雯抚了抚胸口,悄悄在谢琼韫耳边道:“高婵嫁的是个什么人呀,一遇到事就躲得远远的,比寿王世子差远了。” 谢琼韫微弯了弯嘴角,看秦弗安排好了一切离去,她们便也打道回府。 上车之前,她让谢琼雯自己一辆马车,把谢容斐喊到了自己的车上。 “哥哥,柳文贞对你的心意你应该看得明白,哥哥可切莫昏了头脑,被她迷了心魂,她不适合我们家。” 谢容斐点头道:“妹妹放心,哥哥心里有数,不会乱来的。” 不管怎么说,柳文贞长得不错,名声也很好,被这样的佳人青睐总是让人得意的,只要他不越矩,就这么暧昧着也无所谓。 谢琼韫明白男人的本性,只要不惹出事她也不会管,于是没再多话。 回到玉麟街,谢容斐忽然看见朱门处停着一架十分华贵的马车,定睛一看,竟还有御造的徽记。 “这是谁来了?” 门房道:“回少爷,二小姐回府了,宫里还来了人,要宣旨呢!” 第169章 圣旨到 二小姐?宣旨? 这是什么意思? 谢琼雯问出了口:“二姐姐不应该在寺里吗?为何会回来?” “小的不知。” 谢容斐和谢琼韫目光交汇片刻,一齐走了进去。 正堂正要宣旨,家中的主子伏地跪了一片,谢琼絮正在其中,腰背挺得笔直,满面傲色与红光。 兄妹三个跪了下去,便听太监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文国公府二女谢琼絮,含章秀出,品行贵重,有勇有谋,于近日血女一案中救人有功,堪为贵女表率。今赐封郡主,封号敏济,并赏赐器宝珍玩若干,红翡滴珠步摇一对,血人参一支,钦此!” 所有人都惊呆了,独谢琼絮满心得意,欢欢喜喜地叩拜领旨。 “谢陛下恩典!” 送走宣旨的太监,谢老夫人第一个憋不住话了。 “二丫头!这是怎么回事?什么血女案?什么郡主?陛下为什么要封你当郡主?” 谢琼絮极力压下嘴角的笑,可眼角眉梢的得意忘形却一点都藏不住。 “其实也没做什么,絮儿只是在寺里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畏罪潜逃的慧乘大师,彼时他又抓了两个姑娘,絮儿使计救出了她们,并及时报官,将慧乘绳之以法了。 “陛下恰好微服于白山寺上香,目睹了一切,恩怜嘉奖了絮儿。絮儿也是,侥幸而已。” 她说话间,抬手抚过耳发,衣袖随之下滑,露出手腕处绑缚了一圈的细布,白色的布料上渗出了鲜红的一块。 王氏大惊,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这……这伤是怎么来的?” 谢琼絮虚弱地说道:“救人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我无碍,人命没事就好。” “快叫府医!” 一府的主子,除了王氏和谢容铭关心焦急,其余人要么面色阴沉,要么迷惑不解。 谢老国公在原地凝眉许久,终于还是关心孙女伤势,让人推他过去看了。 曹氏气得胸口起伏。 谢琼絮这个贱人,运道也忒好了些。那是郡主啊!虽然没有赐给封地,但就可以领朝廷俸禄和从二品的品级就足够风光了。她自己也才是从二品的诰命夫人啊! 难道,从此以后,谢琼絮连她都可以平起平坐了? 皇帝老儿,是瞎了眼不成? 曹氏瞄一眼女儿,见谢琼韫下巴依然昂得高高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但已经面沉如水。 谢允伯也没有高兴。看一屋子人忙忙碌碌,谢琼絮软软躺在床上哀哀呼痛。 明明只是手腕上割了一道,她怎么跟腿废了似的。 谢允伯越看越觉得讨厌。 “你真的救人了?别是别人救了,被你捡漏了吧?” 谢琼絮一噎,然后嘤嘤哭起来:“爹爹为何要如此想我?” “你说你救了人,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又是怎么救的人?既然受伤了,说明有搏斗,既然有搏斗,为何刀口如此利落,其他地方却不见一点搏斗的痕迹?入肉三分,见血而不伤筋骨,这刀锋拿捏得可真好,不像误伤,倒像特意伸着手让人割的。你连这么道伤都要哀呼半天,真有胆量跑出去见义勇为?我不信。” 谢允伯承认自己说话是冲了点,可他就是看谢琼絮碍眼。 因为这么个矫情虚荣的坏丫头,他不能把宝贝女儿接回来,看她一眼都得偷偷摸摸,他这心里,真是恨得挠心挠肺。 虽然他也明白不能与女儿相认的原因不是因为谢琼絮,可还不兴他迁怒了? 谢琼絮被连环问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哭得更加凄惨。 “爹爹,您若厌弃了女儿,就直说吧,为何要污蔑女儿的人格……女儿生死一劫,求您,垂怜女儿一下吧!” 王氏抱着她,也哀怨地望向谢允伯。 谢允伯听她哭听得心烦,懒得再去跟她掰扯,只道:“既领了旨,把伤口拾掇好,就回白山寺。”看到你就烦! 谢琼絮震惊:“父亲,您还要我回去?您真的不再疼女儿了吗?” 谢容铭也忍不住求情:“爹,二姐姐受了伤,心里害怕呢,而且她又立了功,惩罚就免了罢!” 谢允伯道:“功是功,过是过,她立下的功,是外面的功,她犯下的错,是家里的错,不能相抵。铭儿,为父问你,倘若有一日,你被人害了,害得很惨,那人本应受到惩罚,但因为他救了另一人,大家说功过相抵,让你饶了他,你觉得,对你可公平?” 谢容铭抿住了嘴。 “功过没有加诸在同一人身上,一码事便归一码事,功要论,过也要惩处,否则,这个家,就乱套了。” 大家沉默了,谢琼絮眼见所有人都要被谢允伯说服,心里焦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王氏和谢容铭担忧地查看她的情况。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老国公道:“罢了,寺庙那边刚出了事,也不安全,令她在家中抄写佛经,面壁思过,也就罢了。” 谢允伯翻了个白眼。 老头子是不是娶了徐氏,人也沾上蠢了。 不过跟黄毛丫头杠也没意思,他默认了谢老国公的话,径直离开了,谢容钰也紧随其后。 薰香融融,和白色的冰块吹出的冷风搅合在一起,满屋都弥漫起沁着冷意的甜香。 王氏跑前跑后地照顾女儿,谢琼絮喝完了补血的汤品,舒服地陷进一堆柔软的绫罗锦被里。 这才叫过日子啊! 山寺那种日子,是人过的吗? 敏济郡主…… 谢琼絮摸着手腕上的伤,嘴角扬起了高高的弧度。 这一刀划得可真值啊! 从此,她是嘉康帝赖以需求的补药,嘉康帝是她取之不尽的金矿。 荣华富贵,长长久久。 第170章 处置 西陵王子王女偷潜入京,在彩云间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却致官家子弟身死。大理寺接了这烫手的几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匆匆进宫面圣。 御史台和各部各司五品以上官员都在,对此事各抒己见。 “西陵如此愚弄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严惩!” “两邦联姻交好在即,岂能在这个关头起龃龉?臣以为,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外寇环伺,我朝既要与西陵共抗西戎,应当好生款待西陵来客,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你们睁大眼睛瞧瞧,越关入卡,瞒报身份,这是诚心要与我们交好的态度吗?我泱泱大国众志成城,上有君主贤明,下有名将在野,能臣群立,难道还非得舍下国尊、屈就无礼小国吗?” 说话的是寿王党的官员,秦弗斩杀巨蟒并力主将西陵王子王女送进了大理寺,既是他的态度,也是他们这些臣子的态度。这不是党争不党争的问题,而是国朝尊严必须誓死捍卫,没的让人叫嚣到鼻子跟前了还要客客气气地请安问好。 寿王党人才众多,朝堂上一向强势,没有太费功夫就把情势扭转过来。 嘉康帝的脸色不太好看。 战争是他最不喜提及的话题,一旦开始作战,除了国库要大量消耗,战争的结果更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战败了,颜面有失;战胜了,那些个功高盖主的将领,能不像当年的杨基一样反叛朝廷? 杨基造反的时候,他还是个皇子,那些年朝廷真是饱受磨难,他几度受到斥责降罚,至今他都清楚地记得面对浩荡叛军来袭时,那种蔫然无力的挫败感、羞耻感,以及差点沦为阶下囚的无边恐惧。 外邦作乱,不过是寇境;内贼起事,却是在帝王榻侧,稍一不留神,就可能江山易主。 可以说,他宁可迁就外邦几分,也不愿给这些将领多一兵一卒作乱的机会。 所以,他急需与西陵友好往来和睦相处,有了这个合作伙伴,便不惧西戎的进犯。 说到骁勇好战的西戎,嘉康帝又不禁扼腕叹息。 若是狼牙铁骑在他的手里,他又何惧这些?可他找了这么多年,愣是没有找到紫金狼牙令在哪,废太子那里派人去了不知多少趟,至今一无所获。 嘉康帝脸色阴沉。 看看,就连当初公认的最温和良善的嫡长子,也是如此野心甚大,得了紫金狼牙令也只知私藏,不曾上交给他。 他这些个儿子,个个都是野狼,对君父居心叵测!都敢煽动群臣逼他了! 他眼光隐晦地瞄向郑传勋,郑传勋一愣,随即笨笨拙拙地拱手道:“陛下,臣以为,不宜跟西陵太子与公主交恶。那个,那个,倪娅公主要嫁过来,若是受了委屈,不嫁了怎么办……不嫁就不嫁,可要是他们转头跟西戎好了,大魏不是更难了?” “西陵与西戎有宿仇,不可能交好!” 郑传勋觑一眼嘉康帝,又道:“怎么不可能?臣家中世代为贾,只知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这国家大事,跟做生意也大差不差吧?” 郑家人不善朝政、乐于逢迎的本性大家都见惯了,不由目露鄙夷,不妨嘉康帝却道:“郑爱卿说得有几分道理。” 嘉康帝偏心国丈与国舅,群臣也习惯了。 有皇帝肯定,郑传勋便没什么心机城府般地笑了。 “臣以为,彩云间有此惨事,说到底是巨蟒惹的祸,弗皇孙既已击杀了蟒,便也够给彭府和英国公家交代了。至于王子王女,还是放出来吧。” 有人回怼道:“若没记错的话,郑大人去年还因为猎场惊马,打杀了三个下人吧,明明是马的过错,你杀人做什么?” “宠物杀人,其主无罪,这条令一下,等满城人犯都钻了律法的空子,那以后牢狱里关的罪犯岂不都是些猫狗畜牲?” 对骂了几个来回,郑传勋便已招架不住,只低低地嘟囔了一句:“那盟总归是要联的吧……” 最终,寿王一派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西陵冒犯国威,不可不惩戒,但联盟在即,确不宜交恶,臣以为,应小惩大诫,恩威并施,我们可以不对他们另作处置,但王子与王女需得待在大理寺,等使团抵京亲自来认领,才可放人。” “毕竟,无国书在手,谁也不能证实他们的身份,说出去,西陵也指怪不了我们。” 意思就是一定要西陵使团对皇兄妹俩惹出来的祸给个交代了。 嘉康帝不可能放弃与西陵的合作,这个关头他们不能治西陵人的罪,可一味迁就会显得太窝囊,杀蛇问罪,大理寺看押,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嘉康帝被逼到这个份上,终于是同意了这个处置方法。 群臣散去后,秦弗与端王世子秦睦被留了下来。 让异国王子王女越过查验的关卡,堂而皇之出现在国都里,这绝对不算小纰漏。 秦弗在礼部的差事被端王世子兼了,而他昨晚才收到急诏,今天早上才从西山赶回,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所以端王世子被骂了一顿。 嘉康帝骂完,心里也很无措。 虽然不愿把寿王抬得太高,但事关朝廷颜面,事情还是得交给秦弗来做。 “弗儿,身子可健朗了?” 秦弗微低头:“孙儿好了,多谢皇祖父关怀。” “真是个好孩子。礼部的事,你已是做熟手了,还是交与你做,你与睦儿一起,招待西陵使团。” “孙儿遵命。” 嘉康帝话锋一转,又道:“至于西陵的太子与公主,还是要好生安抚一下。” 秦弗还没开口,端王世子就已飞快道:“孙儿愿戴罪立功,走这一回!” 许澄宁听到这个事的时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端王世子,该说他蠢呢,还是该说他蠢呢。 讨好了西陵使臣,那不得罪宝贝儿子惨死的彭家了吗? 彭喆的爹只是小小的员外郎,可彭喆的外祖父可是英国公啊。 这么个烫手山芋,他居然觉得是香饽饽。 “估计他回去,又要挨骂了。”还是端王、高太师和高婵的连环骂。 秦弗不想再提他,倒是左右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从袖中掏出了一物,递到许澄宁跟前。 许澄宁一看,十分诧异:“螃蟹!” 第171章 螃蟹 “嗯。” 秦弗语气很平淡:“皇祖父赐饭,这只给你。” 许澄宁睁大了漂亮的眼睛,然后双手捧过。 “谢谢殿下!” 秦弗观她神情,很惊讶,但似乎没有那么惊喜。 “吃过吗?” 许澄宁一愣,道:“吃过一回,不大会吃。” 她是跟着燕先生吃的。那时燕竹生受人邀请,赴了个螃蟹宴,她才十岁,小包子一个,燕先生要喝酒应酬,没让她上桌,主人家就在亭子底下支了张小几,给她备了点饭菜,其中就有四只橙红的肥蟹。 她学大人掰开了蟹壳,却不懂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就把能掏的都吃了,蟹腿的肉剔不下来,就直接用牙齿咬,因此掉了一颗乳牙,螃蟹肉混了满口血腥,也尝不出味了。 体验不甚好。 她一直把螃蟹当成酒一样的存在,大人爱但小孩品不出滋味。 秦弗看她是真的不会,便从她手里接过螃蟹,让人取来蟹八件,自己亲手掰开蟹壳,一点一点地把蟹肉挖出来,蟹腿也一根一根地,用签子捅出完好的蟹肉。 硕大的螃蟹,最后拆下来的,只有半小碗。 秦弗最后淋上一勺姜醋汁,就把碗挪到了许澄宁跟前。 “吃吧。” 许澄宁看他开始净手、擦手,从五官、下颌、肩颈,再到手臂、指尖,以及挺拔而不刻意的脊背,他身上每一寸的骨子里,都流露出王孙公子的行云流水,优雅、从容。 许澄宁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一句话:秀色若可餐。 原意虽然是形容女子的,可她觉得放秦弗身上一点不为过。 “为何一直看着孤?” 秦弗目光射过来,许澄宁回神,很老实地道:“殿下真好看。” 秦弗猝不及防一噎,嘴角扯了扯:“出息,为了一只蟹。” “殿下不给我带螃蟹也好看呀。” “好看也不是你能看的。”秦弗冷言冷语,“还不吃?” “哦。” 许澄宁拿个勺子,低头就吃。 秦弗看向窗外,一丝流云慢慢散去,用手撑住了微热的面庞。 蟹肉不多,许澄宁很快吃完,意犹未尽地抿了抿沾在唇上的蟹味。 “好吃,可惜少了些。” 秦弗想了想道:“这几个月蟹多,过些天王府也会有蟹,到时你来便是。” “谢谢殿下。” 秦弗偏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下午在彩云间,你做得很好,但你不该出头,西陵人杀旁人还会有顾忌,但对你没有。” 许澄宁愣了愣,道:“可殿下当初收容我,不就是希望我起作用吗?当时情形,容不得我推脱。” 祸乱起于萧墙之内,凡著和倪娅之所以在彩云间搞那一出,无非是想让朝臣交恶,搅乱大魏政局。若不能制止,只怕会更糟。 “我那么做,您应该最能明白的。” 许澄宁自己并非爱冒头之人,但当时她若不站出来,外邦人就会觉得大魏人都是一群怯懦的胆小鬼。畏惧无罪,可自己人被外人迫害致死,还没一人敢为他说话,总是让人瞧不起的。 所以哪怕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还是出头了。 而秦弗也一样。 站在夺嫡的角度上,自然是鹬蚌相争,韬光养晦的渔翁最有利,秦弗若一心只为夺嫡,大可一直藏拙,到最后坐享其成,给出致命一击。 这个道理,难道秦弗不懂吗? 他懂,但他依然出头冒尖,是因为有些事,他若不做,就没人做。 皇子龙孙人人都只想着皇位最终落于谁手,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争权夺利,那么混乱的南地何时能恢复繁荣静好?百姓对秦姓王朝的信任与维护几时会耗光? 而像今天的事,若不能为大魏力争一个强硬的结果,蛇不敢杀,人不敢关,在西陵人眼里,他们秦姓岂非可以任意捏圆搓扁的软柿子? 尊严不立,何以立国? 是以,这么多事,哪怕知道后果会遭到忌惮与针对,秦弗还是顶着压力做了。他一向精明善谋,唯独这一条路,选了更为艰难的走法。 秦弗沉默片刻,一直看着她:“孤与你不同,孤经营到今日,根基已然稳固,再怎么样皇祖父也不敢杀孤,起码明面上不敢。孤便是被贬被冷落,随时可以转移阵地东山再起。而你,平常更该以安全为重,剩下的孤都能应对。你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今天躺在那的人是你,怎么办?” 许澄宁怔了一下,恍惚有种感觉,秦弗身为上位者,在这段主从关系中,投入的感情似乎比她还多了。 他平常总是冷漠、铁面无私的,可她又总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捕捉到一丝他向她微微敞开的赤诚。 许澄宁心中微暖,低下头去,低低应了一声:“多谢殿下救我。” 也多谢你,珍重我性命。 秦弗拿起折子,道:“今晚留下来,助孤整理折子。” 礼部的公务他丢开手不过一月,全被秦睦搞乱了。 许澄宁应下,从他的书案上抱走一摞高高的文书,坐在下首的位子上认真阅读做起分类来。 文书繁多,许澄宁专心整理还是弄到了深夜。 本想跟秦弗说一声,秦弗却还在和幕僚说话。 许澄宁搁下笔,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沉。 幕僚退下后,秦弗才惊觉已晚,许澄宁已经趴在几案上睡着了。 她睡觉没有鼾声,只有甜睡的呼吸声,轻轻细细。 秦弗负手走过去看了两眼,熟睡的少年侧着头,也不知梦里梦见了什么好东西,竟弯着眉毛嘿嘿笑了两声。 傻。 秦弗莞尔,看她脸上的肉嘟出来,很滑嫩的样子,便伸手轻轻揪了下,一松手又弹了回去。 真好捏。 许澄宁依然熟睡,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不管如何,趴着睡总是不舒服的。 秦弗揽住她的肩,轻轻一提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到了侧间的锦榻上。 许澄宁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她不是自苦之人,一向知道在什么处境下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 左右无毯,秦弗随手取下搭在屏风上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又把驱蚊的熏炉,也挪到了侧间。 第172章 威胁 许澄宁一夜好梦到天亮,醒时天光大亮,她才记起今天得进宫。 秦弗淡定地说:“孤要上衙,捎你一程便是,先去梳洗。” 夏天多汗,许澄宁昨天又折腾了那一遭,不洗澡她可受不了。 王府的下人送来了换洗的衣裳,从里衣到外衣都有,散发着极淡的薰香,许澄宁闻着,竟像跟秦弗身上一个味。 衣服是一身兰草纹边的白色锦袍,比许澄宁自己的好不止百倍,材质极亲肤,柔软透气,在身上摩擦的触感舒服极了,穿上简直都不想再脱下来。 进门的时候,秦弗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他小时候的旧衣都是寿王妃收着的,依然干干净净,像新衣一样,许澄宁本身气质灵秀,穿上这身活脱脱是个贵气的小公子。 许澄宁在他对面坐下,扯扯衣袖问:“这衣服是殿下的旧衣吗?” 秦弗点头,嘴边似乎有笑:“孤十一岁穿的。” “十一岁?” 许澄宁有点被打击到,闷闷地说:“殿下十一岁的时候真高。” “你在夸你自己?” “唉,让您听出来了。”许澄宁在头顶比划出半个头高,“我家里人都不高,我以后可能也不会很高,但我还是想再高一点,起码到这。” 秦弗点点头:“等你长到这么高,孤十二岁的衣服你也能穿了。” “殿下!” 许澄宁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嗔叫,秦弗逗完了她,夹起一个水煎包塞进了她嘴里。 “谢谢殿下。”许澄宁嚼着嚼着咽了下去。 用完早膳,许澄宁跟着秦弗上了马车,秦弗送她到了宫门口,自己才去礼部。 今天顺王兴致不错,拉着几个伴读并点了几个小太监一起踢蹴鞠。 日头高照,一群少年在蹴鞠场上挥汗激扬,生机勃勃。 嘉康帝饶有兴致,令人搬了椅子,举了掌扇,自己坐在场边看。 他今日精神不错,略有血色,今早起来的时候,鬓角也隐隐有了几根黑色的发丝。 这次的配方真的很不错。 “陛下,文国公和文国公世子来了。” 嘉康帝回神,道:“让他们进来。” 谢允伯来到的时候,敏锐地在场中捕捉到了一个他想看见的身影。 许澄宁穿着一身交领红衫黑裤,衣袖和裤腿都窄束起来,头发梳得高高的,在头顶用红带扎了个紧紧的髻,混在男孩堆中,生龙活虎,十分精神。 她蹴鞠踢得不错,抢球没有优势,但胜在人小灵活,跑得也不慢,跟其他少年比起来毫不逊色。 日光烈烈,日光下的人皮肤白得发光,因为跑动太多,许澄宁脸蛋晕开两团红,粉扑扑的。 谢允伯心软得不行。 这哪是踢球啊,分明是在踢老父亲的心。 顺王边跑边大喊:“快!拦住许澄宁!快!” 小太监没拦住,球被许澄宁传给上官辰,一脚踢进球门了。 许澄宁双手举高,跟队友一起欢呼起来,小小的身影落在谢允伯眼中,像只欢脱的小鸡崽。 顺王气呼呼地撅嘴,等下一球,眼见许澄宁又要去截,他扑上去圈抱住了她。 许澄宁蹬腿挣扎,顺王大声招呼队友:“快快快,你们快拿分!” 谢允伯两眼喷火,咬牙切齿。 小王八蛋,放手放手!敢抱我女儿! 顺王对咒骂毫无知觉,靠耍赖拿下一分,欢呼雀跃。 嘉康帝轻笑出声,转头看见谢允伯盯着场上目不转睛,甚至有点龇牙咧嘴,笑问:“谢卿爱看蹴鞠?” 谢允伯回神,道:“回陛下,年少时好玩两手,微臣踢得也不错。”这点女儿也随他。 谢允伯爽朗率性不虚伪,嘉康帝对他这一点是很放心的。 他把手放在扶手上,道:“今日召你们父子来,是想说说敏济郡主之事。” 谢允伯不习惯这个称呼,闻言皱了皱眉。 嘉康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缓缓道:“朕微服在白山寺,意外遇见了她,这孩子形影消瘦,却心怀虔诚良善,敢于与凶贼顽抗,朕很喜欢她,因此予她封赏。” 他转头,看着谢允伯和谢容钰两人道:“都是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爱卿一向是非分明,一碗水总该端平了。琼絮是个好孩子,又实在可怜,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如今身为郡主,看在朕的面子上,爱卿也该厚待几分不是?” 也不知道谢琼絮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明明是那臭丫头做错了事,怎么就变成他亏待她了呢? 谢允伯虽然生气,但也不想在陛下面前揭家里老底,便道:“微臣知道了。”大不了他阳奉阴违呗。 当然,他这也有给嘉康帝几分颜面的意思在里头。毕竟他心里正大逆不道地盼着嘉康帝哪一天突然那啥啥了,他好抓住这个紧要关头,把宝贝女儿认回来。 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嘉康帝又说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要好好关照谢琼絮,他很喜欢这个小辈,以后可能会不时召她进宫陪下棋之类的话。 正说着,海公公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陛下,大理寺丞来报,倪娅王女病了,王子正发脾气,说要放弃联盟。” 嘉康帝大震。 “快宣太医,立即请凡著和倪娅进宫!” 倪娅是被八抬大轿,一步三呻吟地抬进来的。 嘉康帝让兄妹俩在御书房里安坐,太医挨个地给倪娅看诊,倪娅哎哟哎哟就是不说哪儿不舒服。 嘉康帝看到这哪还不明白,这两人就是刻意找事! 凡著闲适地坐在圈椅里喝茶,语气慵懒地道:“我王妹一向身子康健,怎么一到你们大魏都城就病了呢?看来还是水土不服,父王一向最宠爱王妹,一定也不愿她受这种苦,这和亲,还是罢了!” 嘉康帝哪肯放过和亲的机会,自是百般安抚,令太医用最好的药,务必让倪娅安好如初,像在故土一样。 倪娅仍拿乔,发出娇媚的哎哟声,对哥哥道:“大理寺的床榻太硬,水太浑,连被褥都有一股臭味,只怕再住两天,妹妹我就要死了呢,唉,真没想到大魏的生活是这样难的。” 嘉康帝只得表示,立马安排他们进驿馆住。 凡著又提出一系列要求,说倪娅的床必须垫十床最柔软的被褥,被褥得蚕丝被,必须有华丽绣纹,但摸上去不能有一丝硌手,床头要挂上一圈的夜明珠;房间所有家具都得是上好的紫檀香木,尖角都打磨圆润,不然倪娅会被碰伤;冰块不能停等等,诸如此类要求,不胜繁多。 嘉康帝哪怕心里有气,还是得大度地允诺,客客气气地把人送了出去。 第173章 杠上了 “这个皇帝老儿,软得骨头都没了。” 出宫的时候,倪娅嗤笑道,兄妹俩心照不宣地露出轻蔑的笑,走到宫门口恰遇见了许澄宁。 许澄宁看到他们还很惊讶,眼睛都瞪圆了。 凡著哈哈笑:“小状元今日也入宫了,可要孤载你一程?” 许澄宁对这对兄妹只有恶感,硬气道:“王子王女如何出来了?可是想到彭家的灵堂去上柱香,磕两个头?” 倪娅眼睛微微眯起来,凡著却笑了:“那倒也不错,我们兄妹初来乍到,正好向彭家老爷子问问彭公子平时去哪儿游玩,我们也去玩玩。” 许澄宁现在是债多了不愁,嘴皮子不甘示弱:“好玩的地方多了,会安门出去,左拐走一百里,有一座虎山。你们西陵好蛇,我们大魏好虎,王子王女待我大魏人以蟒蛇,我大魏人也愿待王子王女以猛虎。送二位进山,待上一夜,不知可回报了你西陵的惊蛇之礼?” 凡著的笑收敛了一瞬,须臾重新浮现,变得阴恻恻的。他踱步走过来,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 “你胆子很大呀。” “不,我怕死得很。”许澄宁对上他的眼,不卑不亢,“大魏先贤曾言,畏危则安,畏亡则存。还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大魏人,都是先怕死,才变得勇敢,才无坚不摧。” “逼急了我们,皇都内外,上到王孙公子,下到贩夫走卒,都会成为勇士。人在屋檐下,我劝二位收敛气焰,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凡著愣住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不得不说,他被说服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何况人乎?像昨天彩云间那样的事,还真不宜再惹了。 凡著目光停留在许澄宁脸上。 这小小的新科状元,娘们唧唧的,没想到居然比大魏的皇帝老儿还有骨气。 倪娅走过来,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但眼底冰冷,想来是被她刚刚的话激怒了。 “哥哥,蝼蚁罢了,杀了了事。” 凡著转头看妹妹:“乖,不与他计较,我们走吧。” 两人一同上了御造的马车,任由宫里派的人驱车到目的地。结果马车一停,凡著掀开车帘一看,竟然还是大理寺! “怎么回事?”凡著冷道,“宫里难道没告诉你们,送孤与王妹进驿馆?” “告诉了。”负责护送的卫军头子道,“但寿王世子殿下说了,驿馆依王子所求,布置尚需时日,请王子王女且在大理寺多委屈几日,待布置好了,立马送二位过去住。” 凡著没有想到一时拿乔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顿时气结。 “不必了!送我们去驿馆便是,你们一边布置,我们一边住着。” 卫军头子用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挡住了凡著的去路。 “寿王世子殿下说了,请二位暂住大理寺。礼部办公一向按部就班,宅屋没布置好,便不能盖章;不能盖章,就不能交上去;不能交上去,就不能盖住人的章;没有盖住人的章,驿馆就不能住人。请二位谅解。” 凡著被噎住了话,气得指了又指。 “孤不与你们计较,那些要求就免了!” 他又要走,又被卫军头子挡住。 “寿王世子殿下说了,驿馆没有布置好,不能住人。” “孤说了,那些要求作废!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那也没布置好。寿王世子殿下说了,驿馆的工期是按使团抵京的时间算的,王子王女来早了,所以没布置好,不能住。” 凡著大怒:“孤的王妹金枝玉叶,万一在里面病倒了,你担待得起吗?” “寿王世子殿下说了,御医会随时待命,侍候公主身子安康,药材管够,让王子不必担心。” 倪娅冷冷道:“置本公主的命于不顾,这就是你们待客的态度?这就是你们联盟的诚意?” “寿王世子殿下说了,请二位配合公务,如不配合,盟约之事,能不能继续就难说了。” 哪里单单是大魏需要这一纸盟约呢,难道西陵不需要吗?大可不必把联盟当成对大魏的施舍,西陵敢威胁,大魏就敢不要。 凡著冷笑道:“寿王世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大魏皇帝都不敢说不要的事,他倒是敢,不知大魏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寿王世子殿下说了,陛下是宽慈之人,故愿待邻邦以仁慈,看在二位身在异乡的份上,不愿说重话,但执行公务的是他,二位再搅扰事务,便是到了使团仪仗队进京的时候,也不能放二位回去了。毕竟是二位毁了礼节在先。” 一国王子与公主出使他国,最隆重的游街仪式要是不在,反而被看押在大理寺,那真是丢脸丢到国外去了。 凡著气极,大声道:“孤倒要进皇宫去问问皇帝老儿怎么说了!” 卫军头子一挥手,一群卫兵蜂拥而上,愣是把两人逼进了大理寺辟出的单房里。 倪娅故技重施,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凡著嚣张大叫:“你们若害了我王妹,孤要你们好看!” 卫军头子中气十足:“陛下撑着病体见的你们,你们若敢搅扰了陛下安息,我们也要你们好看!” 这时太医抱着药箱溜溜达达进来了。 “王子放心,保证治好王女!” 卫兵们训练有素地把倪娅搬到木板床上,然后两个婢女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进来,要给倪娅灌下去。 用大量黄连与水牛角熬煮出来的药汤,一进门就是一股浓浓的又苦又刺鼻的臭味,比恭房还要呛鼻,别说了喝了,凡著闻一口都欲呕。 “这是什么!” 太医抽空比出一个大拇指:“好物!一剂见效!” 倪娅刚被灌了两口,就哇地呕了出来。 太医指指她:“看,这不就醒了。”然后对卫军头子道,“王女若再犯病,还给她喝这个,最对症,保管一月之内,水土不服之症就全好了。” 倪娅吐得七荤八素,连酸水都吐出来了,气得直飙西陵话。 太医道:“您听,王女声音饱满,中气十足,这是大好了!” 凡著恼怒不已。这个寿王世子,是成心跟他们杠上了罢! 秦弗派人把这两间房看得滴水不漏,服侍的人随叫随到,但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与悍婢,虽然行的是伺候人的事,可凡著和倪娅却感觉自己像被监守的罪犯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第174章 生辰吉乐 总之一句话,寿王世子不让。 政敌把事情传到了嘉康帝耳朵里,很快秦弗就被召见。也不知道他对嘉康帝说了些什么,又若无其事地出宫了,嘉康帝也没再提要把两人从大理寺接出来的话。 “可恶!” 倪娅气得狠摔了一套水洗。 他们这一趟先行进京,就是为了给大魏人一个下马威,让大魏人没脸,明明老皇帝都已经认怂,没想到他们却被反过来拿捏了。 倪娅任意妄为惯了,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人生第一次吃亏,竟然是在她压根看不进眼里的大魏国土之上。 凡著比她冷静,安抚道:“皇妹,稍安勿躁,我们此行是有正事要做的。” 正如秦弗所想,盟约不只是大魏需要,他们西陵也有自己的谋算。 这个盟约,还真得维持下去。 倪娅敢来大魏,就不是什么都不懂事的小女孩,经亲哥哥一提醒,便慢慢平复了。 “且忍他几日,等我们出去了,再算账不迟。” 倪娅冷静下来,低声耳语道:“皇兄,那个人找我们的事不如……” “放心,”凡著勾起一丝冷笑,“我已经答应了。” 此仇非报不可,秦弗,这次就要你,腹背受敌。 可能背后受的诅咒多了,秦弗连个喷嚏都没打,安安生生地在礼部处理好了政事,便早早回了府。 今日是他的十九岁生辰,生辰没有大办,只是府内赐下了宴席,一家人热热闹闹一起吃顿家宴。 他的幕僚门客也被赏了一桌,许澄宁没住府里,并不知秦弗生辰之事,她是被陈雨江叫来一起吃饭的。 这么多幕僚,除了许澄宁,就属掌农道的魏小鱼最年轻,是个二十来岁浑身黝黑的憨厚汉子,一口蹩脚的官话,喝起酒来酒水哗啦哗啦地往脖子里流。 掌商道的蔡央则四十来岁模样,穿戴十分整洁儒雅。但酒没喝一会儿,就把衣服脱下半边塞在裤腰里,开始疯疯癫癫、甩头甩脑地行酒令。 掌书算的张老比陈雨江年纪还大些,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子,据说喜欢研究各种诡异的暗黑料理。许澄宁坐下没多久,就看见他往米饭里倒了酒、姜泥、酱油、猪皮和黏糊糊的豆沙团子馅,然后搅和成泥,尝了一口,就龇牙咧嘴,五官变换出各种奇怪的形状。 宴至酣时,钟白仞端着金碗金筷进来了,热闹的院子一下子肃静下来,陈雨江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钟白仞似乎对自己的不受待见一无所知,一来就指指点点。 “陈雨江,照你这么喝,身上都要腌入味了!” “蔡央,吃太咸人会疯傻的,这下信了吧?” “张老,奇奇怪怪的东西别吃太多,怪不得你老这么快。” “魏小鱼,青菜沾牙上了。”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许澄宁身上,眼里的苛刻都快溢出来了。 许澄宁捧着碗缩了缩头。 “快,小屁孩儿,”陈雨江推她,“去跟你钟爷爷坐一起!” 许澄宁瞪大了眼控诉他的不讲义气,结果端着碗筷被所有人按在了钟白仞旁边的位子上。 许澄宁欲哭无泪。 钟白仞却锁着眉头,开始着手给她挑拣跟前的菜肴,挑几样过了清水,放在小碟子上。 “钟大夫,”许澄宁看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菜几口肉,提醒道,“我还在长身体,吃这么点会饿的。” “晚上不宜吃多。” 钟白仞说完,菜也都分好了,指着几块山药道:“喝口养生茶,再吃一块这个,嚼二十下再咽。” “再吃粉条——不许吸溜!” 一场酒宴,因为钟白仞的到来变得索然无味。许澄宁本着蹭饭的目的而来,结束的时候,却比吃之前更饿。 她扶墙走了几步,实在饿得没力气,想了想,决定去找秦弗讨些吃的。 书房里明灯熠熠,许澄宁轻叩了叩门,听到秦弗道了一句“进”,便推开了门。 秦弗正在里面看折子,看到是她,便放下了折子。 “殿下,”许澄宁把门合上,溜到秦弗身边,“您这有吃的吗?” “没吃饱?” 许澄宁扯着他的袖子,哀嚎着把头蹭过去撒娇。 “吃的那点东西,还不够听钟老唠叨克化的,我现在好饿呀。” 秦弗嘴角微抽,有点想笑,拍了拍她的头,吩咐下去。 “告诉厨下,面多做一碗。” 王府下人做事利索,很快两个红瓷碗便送了进来。 许澄宁用筷子搅了两下,发现这么大碗面,竟只用一根面条做成。 “殿下,今日您生辰?” 秦弗点点头,开始吃面。 长寿面不能断,所以许澄宁没再说话,先跟秦弗一起吃完了面。 “我不知道今日是您生辰,没准备礼物。”许澄宁在身上搜个遍,“我只有这个。” 手里是几角碎碎的纹银。 秦弗其实不太在意,哪有手下给主上准备礼物的?不过看许澄宁这样,又想逗逗她,于是从她手心里抓住了碎银。 “可以凑合。” 许澄宁震惊极了,下意识地握住了手,变成了秦弗从她手里抠钱。 秦弗眼底有一丝微微促狭的神采:“不诚心给?” “没有没有,我的身家都是您给我开的,哪有不肯给的。我只是想、想送您个更诚心的礼物。” 许澄宁看到砚池里倒映出他的影像,灵机一动:“殿下,我给您画幅画像吧。” “嗯?” “岁岁年年人不同,每年画一幅,您就知道自己长相有什么变化啦。” 秦弗没有观摩自己长相的喜好,本想阻止,许澄宁已经轻车熟路地拿好了纸笔,埋头在自己常用的书案上画起来。 “我画画很快,一会儿就得。” 罢了,想画就画吧。 一刻钟之后,许澄宁吹干墨迹,把画递到了秦弗跟前。 画中的秦弗腰佩长剑,跨坐于马背之上,一手拎着缰绳,西风烈烈,而他英姿飒飒,模样、神情皆是他平常的样子,可不知为何落于纸上,他不像个政客,倒像个侠客。 秦弗凝神看了许久。 “好看吧?”许澄宁吹了吹画,又自顾自地说,“好看着呢。” 秦弗弯了弯唇。 作为一个从小相貌就被捧上天的人,早已对相貌的评价感到木然,但这时却有点小小的欣喜。 “你倒是会自卖自夸。” “当初若不入王府,我大概会去卖画为生,所以殿下,这画可值一百两呢,您自己愿意给的。” 秦弗拿起一叠薄薄的宣纸在她头上拍了下,随手把画像夹进书里。 “已经晚了,我该走了。” “嗯,找单右给你安排马车。” “好嘞!” 许澄宁刚出去,然后又从门板后探出头。 “殿下,生辰吉乐。” 说完就溜了。 秦弗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第175章 使团到 许是因为王子王女情况有变,西陵使团比预计早到了几天,刚抵达京外驿站便让人拿着令牌国书先行进京,去先将太子公主接出来。 使团进京,必有一个游街仪式,这是展示大国风貌的重要仪式,身为西陵门面的太子公主必须得在场,所以哪怕再不愿意,西陵使臣还是得去赔礼道歉,去了皇宫又去礼部,去了礼部又去彭家,去了彭家又去英国公府,去完英国公府才在大理寺接到了面色不善的凡著兄妹。 接人还得偷偷摸摸地接,毕竟明天,他们还得若无其事、假装第一次来一样,风风光光地走进大魏皇城。 翌日使团到,南城门大开,凡著骑着金辔骏马、倪娅坐着花车,随使臣仪仗队一同进入皇城。 一路鲜花洒洒,漫天花雨落,乐人在最前面奏乐欢呼,穿着金色露脐流苏上衣、同色灯笼裤的美艳舞姬列于车队两侧,赤着脚,轻盈地旋转舞动,脚环与臂钏叮叮当当作响。 李茹觉得新奇极了,拉着许澄宁天真地问:“南哥哥,她们的衣服怎么那么短啊?” 她也觉得好看,却羞耻地不敢多看。 许澄宁解释道:“这是西陵传统的着装,自古传下来的。一是因为西陵湿暖,二是因为西陵人善扭腰舞,喜欢戴腰饰与脐钉,所以才会穿这样的衣服。” 李茹又悄悄看了一样,道:“真好看。” 使臣入宫,盛宴广摆,美艳的西陵舞姬扭着腰肢款款起舞,舞姬身上浓郁的脂粉气,和浓烈的酒香充斥着整个大殿。 西陵除了凡著和倪娅,还有一位名叫汤匈的使臣。比起王兄妹俩的傲慢无礼,汤匈可谓是温文尔雅,处处得体,像一个和蔼的长辈,一直在为两兄妹收拾烂摊子。 他朝嘉康帝举起酒爵,高声郑重道:“西陵愿与大魏永结同好,王特派我送王女前来,促一段金玉良缘,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嘉康帝大笑:“乐意之至!大魏向以友好邻邦为乐,朕儿孙绕膝,只看王女喜欢哪个,朕立刻下旨意操办婚事!” 座席中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倪娅勾着唇,举着一只酒爵抵在腮边,眼波迷离。 “哪个都行?那倪娅可要好好挑一挑了。” 虽然是谈及自己的婚事,她半点没有大魏女子的含蓄与羞涩,而是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 她今天穿的是西陵的服饰,紧修身段,艳丽的裙摆配上无数成串的金饰与宝石,像高贵的孔雀每一片雀羽都镀上了金玉。 年十九的西陵王女因长相艳丽,比大魏同龄的女子更成熟些,加之水蛇一样的腰肢和浑圆的胸臀,更加风情万种,身上那种野性的美是大魏女子身上看不到的。 其他人还知道收敛些,安王父子是彻底看直了眼。 倪娅蛇步轻扭,媚眼横扫过一个个仪表堂堂的皇孙,最后落在秦弗身上。 秦弗是满堂英才中最出众的一个,无论样貌抑或是气度,轻易就能引得众人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倪娅抿嘴一笑,十分放肆地半坐在了秦弗的食桌上,倾歪了身子。 “看来看去的,我还是中意这位弗皇孙,可惜啊,倪娅不懂事,一进京就与王世子结下了梁子,陛下可能帮倪娅说和说和呀?” 她的尾音转了百八十个弯,耳朵都能给她撩痒了。 寿王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死死地盯着秦弗,像是要用眼神把宝贝儿子结结实实罩起来。 寿王却是暗喜,秦弗如果不娶世家女,娶邻国公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抬眼去看嘉康帝,见嘉康帝依然带着温和的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弗儿觉得如何?” 秦弗起身,胸腔震动,咳嗽了几声,最后忍下了剧烈的咳意,哑声道:“回皇祖父,皇祖母生前待孙儿不薄,孙儿立誓为皇祖母守满三年孝期,孝期未满,孙儿不愿成亲。”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秦弗不久前好像还搞出了个侍妾吧?怎么一转眼就说要守孝了呢? 群臣面面相觑,连寿王党的人都有些不懂秦弗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秦弗一向可靠,他们也没有强制把他的话往回找补。 嘉康帝点点头,看来秦弗上一次已经被他敲打老实了,晓得夹着尾巴做人了。这不,连世家女都不敢娶了。 “好,你是个有孝心的。” 嘉康帝赞许了他,转头温和地对倪娅道:“朕这孙儿是个孤僻木讷的性子,王女不妨再看看旁人。” 宁王世子心思活泛了起来。 秦弗不要,那他就有机会了呀。虽然除了几位王世子还有其他的皇孙,但他总是里面出挑的吧。 娶世家女不错,娶西陵王女似乎也是好处多多,他不是一个很通政事的人,也分析不出到底娶哪个更好些。但就相貌而言,别有风情的倪娅比谢琼絮不知赢了几何,他光看着就心痒痒。 他期盼地去看倪娅,倪娅有一瞬眼睛与他对上,却眼波勾了一下,闪过淡淡讥笑,然后遗憾地垂眉摇头。 “陛下,除他倪娅看不进别人了呢。” 不知是谁率先笑了起来,众臣皆笑,礼部尚书道:“我大魏男儿千千万,王女不能光看眼缘,多相处些日子便知哪个好了。” 嘉康帝也笑:“爱卿说得对,是朕心急了,日子还长,得让孩子们再多交游交游。” 汤匈笑着揭过话题,一挥手,一群年轻男子自殿外有序走进来,他们身上穿着西陵的士子服饰,斯文得体,得到汤匈的示意,齐齐对嘉康帝叩拜行礼。 “这是我西陵国学的书生才子,一共二十名,他们一向仰慕大魏经史文俗,我向陛下请求一个恩典,留他们在大魏读书交游,研习学问,望陛下恩准。” “望陛下恩准!” 汤匈带头向嘉康帝拜求,态度谦恭,诚意十足。看着一颗颗外邦人的脑袋低下去,嘉康帝身为帝王的虚荣漾了起来,豪气上头,广袖一挥便准了此事。 凡著朗声道:“这二十位俱是西陵用心栽培出来的精英才子,年岁不大,但熟读经史,六艺超绝,对于贵国文俗,也涉猎颇深。孤听说贵国朝廷选官入仕,用的是考试的法子,只怕他们来考,也就没当今的状元榜眼探花什么事了。” 他口气颇大,那二十个西陵书生也都高高地昂起了头,神情倨傲。 温和有礼的汤匈竟然没有反驳他,而是露出了略无奈的表情。 在场的文官,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科举考上来的,敢挑衅大魏儒林,这能忍? 秦弗突然出声,却不是对凡著说的,而是转头对翰林院主领修史的官员道:“史籍上关于夜郎国的后来去向一直不得解,孤看西陵颇有夜郎遗风,大抵有些渊源,太史可以往这个方向查一查,或能补齐史事空缺。” 太史面露笑意:“谢王世子指点!” 他说了这么一段,西陵使臣却无一人发脾气,一双双小小的眼睛里闪着大大的困惑。 就这? 还熟读大魏经史呢! 丢死个人! 略略略。 第176章 监生 既然西陵人听不懂典故,大魏官员便好心地没有提醒,只是一个个嘿嘿笑,把嘴角咧到耳根。 凡著不懂他们为什么这种反应,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汤匈。 汤匈也没能解惑,但显然秦弗说的那些话,对他们无利。 凡著得不到回复,索性揭过去,继续道:“两国交游,没点比赛看头实在无趣。依孤看,大魏有文有武,我们西陵也有文有武,不妨来一场文争武斗,看看是大魏的书生勇士强,还是我们西陵的书生勇士强。陛下,您意下如何啊?” 嘉康帝笑道:“王子想要,朕自然主随客便。” “好!陛下果然爽快!” 凡著大笑,随后道:“我等长途跋涉,还需休整几日,陛下或趁这几日,挑选二十名贵国才子,三日后,再行比试!” 嘉康帝应允了,扫了一圈,道:“隗儿,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宁王世子连忙站起来,躬身应诺。 这事还不好办?今年的进士里选几个佼佼者,再国子监里走一圈,人也就凑齐了,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青年才俊。 但有一点需得讲究,西陵人带来的那帮书生都很年轻,据说最大的也才二十一岁,大魏才子要是年纪大了,就有点胜之不武,所以挑出来的才子,不能超过二十岁。 宁王世子溜溜达达进了礼部,来到秦弗面前,懒懒道:“我来找皇兄要份今年科举入榜的名单。” 这是现成的,负责给秦弗打下手的小官麻溜找出来给了他。 宁王世子拿到手,第一眼就看见许澄宁的大名,于是嗤笑了一声。 “哎呀,”他弹了弹纸,“少年状元,可惜啊,沉寂这么久,本来这次扬名天下的机会应该是他的,可惜了,可惜——” 他微微弓下腰,对秦弗微微一笑:“——他是皇兄的人。” 许澄宁刚考到状元的时候那可谓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可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默默无闻,也没听说她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跟消失了一样,大家也就渐渐忘记了这号人物的存在。 现在大家虽然依然知道许澄宁才高,却再也没了当初看稀世珍宝一样的心情,在国朝要事面前,她也像其他十四岁少年一样,给人留下年幼难以担当重任的印象。这不,两国才子比试,嘉康帝提都没提她一句。 而选人的权力掌握在宁王世子手里,他又怎可能给秦弗手下扬名的机会呢?做梦吧。 他语气嘲讽,秦弗却想起昨天提起这事时,那少年还没心没肺地吃下了一整根羊腿。 从来越是匮乏的东西越在乎,见识过天地广博山河豁达的人,才华在身,美名有过,她岂会在意这些? 许澄宁自己没表示想参与,秦弗便没特意筹谋添上她的名,倒是在三日后的比试上给她加了一个座,让跟顺王几个伴读一起看着玩。 “到时候我们就仔细看,看谁不济事了我们就冲上去,把人顶下来,我们自己上!” 顺王两眼放绿光,豪气冲天,伴读们被他煽动得壮志满怀,鼻孔里直喷气儿。 许澄宁看着纸张上缺胳膊断腿儿的字,默默无语。 几个菜呀,醉成这样。 “比完了文斗还可以比武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敢挑战我们,我就左边一拳,右边一拳,一定把西陵人全给打趴下!” 邹元霸嘿嘿哈哈地比划起来,然后在许澄宁肩头轻轻给了一拳:“是不是?许澄宁!” 许澄宁像猫崽子一样弱小,弱声弱气地问:“你不会要我去比武吧?” “许澄宁你好怂哦!” 许澄宁反唇相讥:“我走文路都已经这么厉害了,要是会武功,那还得了啊?给别人留条活路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 顺王几人没觉得她不要脸,毕竟嘛,状元嘛。 少年们正嘻嘻哈哈地玩乐,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出现: “真是好大的口气!” 雅间门开,一群穿着国子监院服的儒生站在门口,为首之人五短身材,方脸黑面,表情十分阴鸷。 上官辰很不高兴:“你们是国子监的?你们先生连进门要先敲门都没教吗?” “上官辰你有什么脸说我们,是谁一天到晚总是爬国子监的墙?” 顺王大叫:“你们敢挑本王的理?” 不敢。 监生们收了对其他人的攻击,一气儿把矛头转向许澄宁。 “许澄宁,你是新科状元又怎么样?国事当前,还是上不得台面,你当初高中,是走了寿王府的后门吧?我看,你就是徒有虚名!” 之前柳二小姐言语中便暗指她科举舞弊,现在这些监生又说她走后门,是整个国子监都这么传的吗? 许澄宁略微一想,就想明白了。 国子监是最高学府,乃精英荟萃之地,能在里面读书的,那都是京官之后或者跟京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的,且不说寒门和外地学子几乎没有入学的可能性,便是四品以下想入学也得打点无数门路。 除了出身,学子本身的才学与资质也是筛选监生的重要条件,可以说,能在国子监读书的,基本都是家世赫赫的精英人才。监生甚至不用科举也可以授官,只是升官要比科举中试的人多熬几年。 以往科举,国子监都是最风光的,可今年他们的荣光全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十四岁少年夺了去。 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哪个不自诩天才,哪个不恃才傲物?他们尚且不能保证自己一定高中状元,又怎会承认一个没出身没背景、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压过他们那么多呢? 许澄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一点名声的负累也没有。 “你们说我年少高中定是走了贵人的后门,那我也可以说你们是出于嫉妒造谣诽谤我。我听闻国子监栽培的都是国之栋梁,怎么会不懂‘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无凭据之言,劝尔等出口三思。 “想证明自己比我强,那就在与西陵的比试上好好表现,这会儿到我跟前舞有什么用呢?逞一时口快,只会显得你们心虚。” “我们为何要心虚?”一个监生指着为首的矮个子监生道,“看看,这是我们国子监的大才子韦良义,今年才十七岁,就已经被宁王世子选入参赛,可不是你弄虚作假能得来的!” 许澄宁闻言,开始打量起这位名叫韦良义的监生来,只见他神情高傲,鄙视地看着自己。 他与别的监生不同。别的监生虽然也身穿院服,但看腰带的布料、美玉的质地和香囊的精美便知其身份不凡。而韦良义所用衣饰皆十分普通,许澄宁瞧着跟自己的竟是差不多的。 她听秦弗说了,宁王世子到翰林院选人时,宁愿弃掉排名更靠前的李少威贺鹏等人,也要给几个出身不错的官家子弟一个为国争光、扬名立万的机会,明显是拿文斗赛事名额给自家拉拢朝廷命官,怎么会选中出身不好又尚无官身的韦良义呢? 想到这,她道:“如果跟哪位皇孙走得近,便算是走后门,那韦公子如此,算不算走了宁王世子的后门呢?” 韦良义闻言突然暴怒,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冲过来拽住许澄宁的椅背狠狠一掀。 许澄宁猝不及防,摔翻在地上,紧接着,一双手用力地掐上了脖子。 第177章 吐血 “澄宁!” “王八蛋!你想干什么?!” 顺王几人赶上去阻止,又被其他监生七手八脚地挡住,嘴里还哇哇乱叫:“许澄宁仗势欺人啦!” 顺王这辈子头一回见到比他还不讲道理的,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一个劲儿地喊:“大胆!大胆!” 嘭! 云九破窗而入,一脚踹飞了韦良义,把许澄宁扶起来。 因为来得及时,许澄宁只被掐了一会儿,并没有受伤。 倒是韦良义被踹飞出雅间,头磕在栏杆的棱角上,鲜血直流,人已昏死过去。 监生们看到韦良义这般模样,甚是骇人,注意到其他雅间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看,一个瘦高个监生眼珠子一转,大喊道:“许澄宁!你这个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你故意打伤韦良义,好顶替他参加文斗!” 无数目光刷刷地看过来。 舆论定罪,被抢先一步就很难拧转形势了。 许澄宁心中明了。 原来,这就是宁王世子的目的。 郑家对她的暗害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全部被暗卫阻挡住了。知道普通袭杀突不进秦弗为她设下的保护网,所以改陷害了吗? 哪怕要不了她的命,也要恶心她一把,恶心秦弗一把。 西陵人在京城,这个时候搞内讧,丝毫不顾大局,宁王世子是不是蠢?这帮监生,是不是蠢? “大家快看,他是这一科的许澄宁,不知道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段拿到了状元,宁王世子殿下明察秋毫,没有让他参加这一次的文斗,他就心怀嫉恨,弄伤了韦良义,企图顶替韦良义上场!” 韦良义京城人还是有所耳闻的,宁远侯府二房继室的远房侄儿,祖籍在江南,家境贫寒,因为天灾家乡的房子田产都没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投奔到宁远侯府,这一住就是七年。 虽然是寄人篱下,但韦良义却很出息,读书一直名列前茅,是颇有名声的寒门才子。他表姑母千求万求,把他送进了国子监。 韦良义今年十七岁,如果不想考科举,最迟明年就可以当官了。 “放屁!” 邹元霸第一个忍不了:“明明是你们一进来就欺负许澄宁!” 邱阳也道:“没错!是他先动的手,还掐许澄宁脖子!” 顺王高高举手:“本王可以作证!” 可惜,顺王这几人是人尽皆知的不良少年,他们说的话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即便表面上不说,大家还是偏向了监生这一边,看向许澄宁的目光,充满了谴责与探究。 许澄宁没有背黑锅的喜好,大胆地站了出来,正面迎向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说话误导旁观者的瘦高个监生,提声道:“你说我嫉恨韦良义,想要取而代之,可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在谁的雅间里,不是你们找上门的吗?” 瘦高个道:“你在里面口出狂言,说只有你出手才能赢下文斗,我们才上去理论的。谁知你知道了韦良义的身份,便临时起意,伤了他!” “你、你……信口雌黄!” 许澄宁脸色煞白,百口莫辩,似是经不住打击,突然捂住心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跌了下去。 “许澄宁!” 顺王吓坏了,慌手慌脚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晃。 许澄宁白眼上翻,不停地口吐鲜血,红色的血流进脖子,把青色的袍子浸透了一大片。 她本身就瘦弱,现在像没骨头一样瘫着不省人事,柔弱得不行,刺目的红把她大半张脸的本来样貌都盖住,实在很吓人。 这可比皮糙肉厚长得又丑的韦良义让人心疼多了。 “许澄宁你醒醒啊许澄宁,你别死啊!”顺王哇哇地哭。 邱阳和上官辰也跪下来哭。 “肯定是刚刚被那个又矮又丑的小子给推地上撞伤了,他还掐许澄宁呢!许澄宁本来就先天不足,身体不好,这小身板,是不是撞骨裂了呀……” 邹元霸也想围过去,但插不进手,急得团团转。 “我、我、我……” 他一眼看到几个不知所措的监生,立马束起浓眉,关公举大刀似地扬起蒲扇一样的大手。 “我要给澄宁报仇,替你们爹打死你们这些畜生!” 傻子是不会演戏的,许澄宁一口血,顺王几人先一哭,邹元霸再一怒,大家反而相信他们了。是以等邹元霸发疯似地追着监生打的时候,非但没有制止,还帮忙抓人让他打,并喊着要报官。 云九不说话,也跑上去帮着摁人。 邹元霸身手没有,力气一大把,打起人来啪啪脆响。 瘦高个一直拿手护着脸,但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唧唧哇哇地叫娘。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脱口指着昏迷不醒的韦良义道:“是、是韦良义要我们帮着污蔑许澄宁的,他讨厌才学比他高的人,是他嫉妒许澄宁啊……别打了,我们错了,真的知错了……” 其他监生也哭爹喊娘地附和。 这时,一阵黑旋风团团从楼梯席卷上来,凛冽的风刮过人的脸庞,刀割一样疼。 黑色的披风高高扬起,飘落下来,露出一张英朗俊美的脸庞。 这不谢指挥使吗? 谢容钰气势汹汹,看到许澄宁一身血,眼里腾起两团焰火,把挡路的监生和邹元霸踹开,一脚一个,然后箭步冲了上去,下一瞬,从顺王手里抢过了许澄宁。 许澄宁本来就被顺王晃得要吐,这会儿一个飞跃,整个身子腾起来,又落下,撞在了硬邦邦的手臂上,五脏六腑都差点从嘴里颠出来了。 后背没什么肉,骨头疼。 她没忍住小小呼了一声,酒楼嘈杂,别人没听见,谢容钰耳聪目明,听见了。 他低头,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眼闭得时紧时松,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挠了挠大腿。 第178章 做戏做全套 “谢容钰!” 顺王拖着鼻涕大喊:“谢容钰,就是他们,他们冤枉许澄宁!这个丑八怪还打他呢!把许澄宁都打吐血了!本王命你,现在就把他们全部抓起来!让他们坐牢!” 邱阳大声控诉:“他们污蔑许澄宁,说许澄宁故意打这个姓韦的,想要自己参加文斗,根本就没有的事!明明是姓韦的先动手!许澄宁自己都伤成这样,怎么可能想去文斗嘛!” 谢容钰不知从哪里抽下一根绳子,步履快速挪移,几个回旋转动间,就把几个监生连同昏迷的韦良义全绑在了一起。 酒楼外一阵马的嘶鸣,他的手下到了。 “把人带走!” 监生们这才大惊失色。 “大人饶命啊!真是韦良义一人主张的!” “是啊!我们都是被逼的!” 巡城卫管他们怎么说,利落地一气儿全拉走。 “王爷,”谢容钰抱着许澄宁走到顺王跟前,“她伤了,救人要紧,卑职送她去看大夫,另派人护送王爷回宫。” 顺王不肯:“我想一起去!本王想看着他好!” 谢容钰道:“人多嘈杂,不利看诊,王爷请回宫,过后卑职会派人传讯于您。” 谢容钰冷酷,顺王不敢跟他犟,不开心地噘起了嘴。 上官辰也不敢,劝道:“王爷,咱别耽误许澄宁去看大夫了,咱还是去告状吧,您跟皇上告状,我找我爹告状。” 邱阳道:“我让我爹以后每年发放给他们家的年肉,都选猪屁股上的。”邱阳的爹是光禄寺的官。 邹元霸道:“我让我爹去找他们爹打架。” …… 谢容钰把许澄宁抱上马车,片刻后,自己也坐了进来,大手在她血糊的脸上抹了一把,闻了闻气味。 许澄宁睁眼,无辜地回应谢容钰的眼神。 她讪笑:“出门在外,多做了点准备。” 血包是用颜料调的。上回跟顺王出来玩,转眼就被带到了汤泉馆。她人都懵了,只好假装有伤病在身,借此逃离汤泉馆。 咬舌头太疼了,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于是现在学聪明了,一跟顺王他们待一起,就会揣上个血包以备不时之需,还哄骗顺王等人自己体弱多病,偶尔吐个血也是正常的。 “血是假的,但他们欺负我冤枉我是真的。” “我信你。”谢容钰道,“放心,那几人,我会收拾。” “谢谢世子帮我。” 许澄宁想了想,又道:“那个韦良义,应该不是主谋,他大约被当枪使了,还蒙在鼓里。” 宁王世子挑出这么个人,空口许个名额,就是为了让他对付自己,等事发了把罪过推到韦良义头上,他就又可以重新挑个身份贵重的公子上场了。 “嗯。” 谢容钰心里想的跟她不大一样。不管是不是被人利用,韦良义敢对澄宁动手,便绝无饶恕。 谢容钰看过来:“真的没受伤?” 许澄宁摇摇头。 “在家躺几天。” “好。” 沉默了一会儿,许澄宁又问:“世子刚刚来得真快。” “嗯,正好路过。” 要不是寿王世子的暗卫总是跟在她身边,他的人不能离太近,他还能来得更快。 不过幸好,她也确实没出什么事。 谢容钰把她送回了青石巷,许澄宁跳下了马车,跟他道谢。 “不必客气,有事来城卫所寻我。” 许澄宁点头,作揖送他离去后,才回了小宅院。 云九坐在屋檐上,问了一声:“谢世子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啊?”许澄宁想了想,“大概因为上一回,我帮了他表弟表妹一把,所以他照顾我。” 是吗? 云九总觉得谢容钰来得有点太快了。 要告诉世子殿下吗? 他想了片刻,还是算了。 殿下叫他保护又没叫他监视,而且最近殿下事忙,他没的去跟前多嘴。 做戏做全套,许澄宁以养伤之名,待在家不出门,等那几个监生被处置的结果。 第二天,顺王他们蹦蹦跳跳地来给她送消息了。 “寻衅滋事,谢世子打了他们每人五十杖,现在都趴家里养屁股去啦!” “不止呐!”顺王眉飞色舞,“我弗皇侄还去吏部请了处罚,取消了他们荫生的资格,五年之内都考不了科举啦。等将来澄宁你做官了,他们都是你手下的小老弟。” 以后他们想做官,必须像普通人一样考科举,靠监生的身份直接授官已经走不通了。原本明年就能做的官,得等到下下次科举,考中了才能做了。 许澄宁哈哈笑,然后哼道:“活该。” 上官辰道:“我跟我爹打听过了,那个韦良义啊,课业上是有两把刷子,但性格很孤僻,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也总看不起人。不单这样,许澄宁,他一直在国子监说你的坏话,说你舞弊上位,败坏士林风气。” 许澄宁恼了:“无凭无据,他们究竟为何总这么说我?” “也有人这么问韦良义,他说,他自己虽寄居在朱门里,但从不多用一针一线,生活穷苦,日日书不离手,什么悬梁刺股、断啥画粥的都有过了,托庇在国子监都这么久才能修习到如今的才学。而你一介寒门布衣,什么不经脂膏养育栽培,只是年少跟燕大儒读了几年书,不可能一来就压过谢二和沈耘。” 许澄宁撇嘴。不兴她比他聪明啊。 听着韦良义的事迹,她回想起这个人动辄双目充血、狂躁易怒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是愤世嫉俗之徒。 愤世嫉俗些什么?人家给你一片瓦,你不思遮风挡雨的恩情,反而要怨恨寄人篱下的辛苦。 君子在世,地位有高矮,术业有参差,这是难以避免的,他奋力追平学业,到头来却怨恨同样出身不佳但一飞冲天的自己是什么道理? “他还说,你不务正业,成天跟人鬼混,根本不可能有真才学……” 邹元霸哈哈大笑,又戛然收住。 “他在说我们吗?” 第179章 赢也得我们赢 四双眼睛纯纯地看着他。 “去他娘个蛋!我揍他去!” 上官辰拉住他:“你傻呀,他刚挨了揍,你现在打他他一并躺过去就完了,要揍就等他伤快好了再揍,还把他揍回去养屁股。” “那到时候我就把他这样这样,再这样这样……” 许澄宁抿笑看邹元霸抄起枕头胡乱地揍,忽然顺王拉住了她的手,皱着眉头问:“澄宁你这个样子,到时还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看文武斗啊?” 他皱着眉头,眼里都是苦恼与担心。 “能啊,怎么不能。你瞧。” 许澄宁抹开袖子,握着拳头把手臂往上弓,细伶伶的骨头鼓了起来。 “我强壮着呢。” “去噢!” 她被唾弃了。 文国公府家宴之上,谢允伯也就与西陵文武竞斗一事对谢容钰和谢容斐耳提面命。 “西陵来势嚣张,一旦对上,你们客气三分,对方要是气焰还盛,就狠挫挫他们的锐气。总之,风度要有,道理也要有,赢也得是我们这一边赢。” 西陵曾经还是他们汉人天下的藩国,这要是个懂礼数的,大魏随便与他们玩玩也就算了,谁输谁赢不计较,可这帮西陵人实在叫人看不过眼。 “必须赢!尤其是你,平远。” 他按了按谢容钰的肩头。两国较量,武力震慑总是要比文斗来得更直接骇人一点。 谢容斐入选了二十名文斗才子之列,而武人并没有特意选哪些人,谁能打谁就上。谢允伯对自己教出的长子还是很有信心的,万一有个万一,谢容钰可以上去替国朝挽尊。 最重要的是,武斗先,再文斗,只要能把武斗赢下来,文斗输了也不丢脸了,算打平。 谢容斐心中不屑。舞枪弄棍的,当戏台唱戏呢,以为这样就能引起圣上注意了吗?文人才能治天下,定朝纲,圣上才不会重视武夫,这父子俩想升官想疯了吧。 不过,这一次确实是一个露面的难得机会。 按寻常官路,进士要么外放到外地当县令,要么就得在翰林院熬上三五年,才能坐上有点实权的官位。 但也有像余泊晖一样的人物,因为好运破了一个大理寺都没能勘破的悬案而冒了头,被圣上注意到,入翰林院不到半年便破格升入御史台成为监察御史。与他同科的进士现在还在翰林院熬资历,而他年纪轻轻,已经可以担当巡查使的职责。 他自认不比余泊晖差,只差一个冒头的机会,只要这次文斗发挥好了,他定能惊艳四座,得封进赏。 谢琼雯娇娇地道:“这一次选的才子,数二哥哥排名最靠前了吧,二哥哥,咱们大魏能不能赢,可全靠你了呀!不行,我得给二哥哥多夹一个鸡腿!” 她鼓着腮帮子,伸着不长的手臂去夹,被三夫人孟氏笑着点了点鼻子。 谢容斐笑了。 的确是他最靠前,科举在他之前的,要么外放了,要么年纪大了,像梁兆琦就是因为二十出头,不能入选。 谢琼雯又天真地对谢容钰道:“大哥哥,二哥哥写文章最厉害了,肯定不会输给西陵那些蛮人的。大哥哥就算不上场,或者是输了比赛,也不要紧的。” 谢允伯皱着眉头看谢琼雯。 这孩子是不是傻? 两国莫说文化相去甚远,连语言文字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比赛写文章?鸡同鸭讲吗? 他转头对三老爷道:“多给孩子补补脑吧。” 也没比宁儿小多少,宁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有功名了,她还在这唧唧歪歪。 这没对比还好,这一对比起来,家里这帮姑娘,真叫人看不下去。 还是他女儿好。 虽然有燕大儒教养的那么一点点功劳,但谢允伯觉得,主要还是自己的底子好,女肖父,所以他生出来的女儿也好。 他眉目飞扬,三老爷看看他,又看了一眼愣头愣脑的许秀春。 你哪来的优越感? 谢琼雯因为谢允伯的话生气了,委委屈屈地噘着嘴。 谢老夫人哪能忍受自己的宝贝孙子孙女在继子手里受委屈,左右今天谢老国公没跟他们一起用膳,饭桌上她最大,于是带头阴阳怪气起来。 “咱们府上是有些人该补补脑子,不求能把书念成什么样,起码别给家里丢人。瞧见斐哥儿能考中进士,都眼红了吧?” 谢允伯挑眉:“那不也没考中状元?” 谢老夫人噎了一下,孟氏替她还嘴:“状元哪是那么好考的呀,指不定陛下是想给燕大儒一个面子,才把状元指给了一个小孩。按说,其他人实际还得往上提一个名次。” 你当科举是儿戏呢,燕大儒一心著书立说,从不掺和政事,陛下用得着拉拢他? 谢允伯向来是不大拘小节的,跟继母斗两句嘴无伤大雅,但跟弟妹斗嘴就有点掉份儿了,是以没有把反驳的话说出来。 孟氏还在说:“斐哥儿当然是独一份儿的厉害。斐哥儿可是这前二十名里最年轻的了。那些人能考过斐哥儿,不过仗着年岁大,比斐哥儿多读了几年书,斐哥儿要早生两年,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呀?” “娘,二哥哥要是早生两年,也没机会参加这次的文斗了呀。” “哎呀瞧我,都糊涂了。” 曹氏笑得鱼尾纹都飞起来了。 她们又说了很多很多,话里话外全在夸赞谢容斐,含沙射影地贬低大房。而令人不解的是,这一回,谢允伯和谢容钰竟然格外的好脾气,无论她们说什么,两人都点头,说“你们说得很对”。 谢允伯终于能理解二房这么多年不停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的心情了,家里有个宝贝却不能跟外人说的滋味真的好难受啊。 饭毕,谢允伯出厅堂的时候,看见许秀春被丫鬟扶着走,走路姿势比从前好了一些,但还是有点歪歪扭扭。 他走过去叫住了她。 许秀春瞪大眼睛转过身子来。 自从上回寿宴出丑后,她就被看管得更严了,每天都被教习嬷嬷管得死死的,学仪态学礼数,穿的用的没有短,吃的却是素淡了许多,整个人比之前瘦了一大圈。 不过不知为何,自从谢允伯回来,她院里一下子都松了,说以后不会管她太严,礼仪读书识字什么的,想学可以继续学,但不愿学也不再强求她了。 许秀春一高兴,连吃几天大荤,肉又冒出来了。 她现在是很震惊,回府后这么久都没跟她说话的国公爹怎么突然叫住她了。 谢允伯道:“明儿的赛会,你就别去了,留在家里,想做点什么便做,出门也可以。” 许大山对宁儿的救命之恩他会永世铭记,也会回报给他的妻儿。但谢家的门楣名声还是很重要的,不能给她霍没了,何况以许秀春的性子,让她去那些场所,也不是为她好。 “朱雀街的首饰楼、绸缎庄、成衣铺众多,可以去逛逛,有喜欢的就买回来,钱不够找夫人要。” 许秀春双眼惊喜地发出了亮光。 谢允伯想了想,又道:“读书识礼于人世立足很重要,多少学一点进去,别弃了……还有,你娘和姐姐那儿,也多去看看,一家人,不要生疏了。” 许秀春不懂谢允伯话中的深意,不以为然。 她都好久没有想起刘氏她们了。 由奢入俭难,她都记不起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了,像隔着两辈子一样。 现在她也不觉得刘氏是自己的娘,许秀梅是自己的姐姐,她是谢家小姐,她都习惯这个身份了。 尽管大家都不喜欢她,但许秀春在这里过得很好。 反正到哪儿都没人喜欢她,她现在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傻子才想回去当刘氏的狗屁女儿呢。 第180章 去找一个叫李少威的翰林 两国文武竞斗的赛场安排在武原苑,那有一片宽阔的圆台,周围是可纳万人的座席,内低外高。 北首坐着的都是皇室中人,大魏是东道主,嘉康帝及其子孙居左,西陵居右。其余按官阶爵位依次列坐。因为场地够大,百官家眷都来了,密密麻麻座无虚席。 赛事需要热闹的氛围,今日并没有严格肃穆的礼仪规训,许澄宁坐在场中,能听到嗡嗡的说话声,还有小孩子们天真可爱的话语。 顺王本也该坐在北边,但他不耐管束,带着小良子小李子就过来跟他们坐一起了。 邹元霸怀里揣着个圆圆的小巧的食盒,捂着脸鬼鬼祟祟地溜走,然后又捂着脸鬼鬼祟祟地回来,坐在了邱阳旁边的位子上。 “怎么样?周姐儿收了?” “收了。” “大庭广众下,你们这叫、叫、私相授受!暗通曲款!周姐儿她爹居然没揍你?” “谁说没有!” 邹元霸把袖子放下来,两只眼睛全黑了。 许澄宁等人无情大笑起来。 顺王笑出了泪:“周姐儿她爹打的呀?” 邹元霸抱着壮壮的身躯,委委屈屈地耷拉着脸:“不是,是她哥。” 许澄宁哦了一声:“大舅哥呀。” 邹元霸脸刷地变红,把许澄宁的头一推。 “哎呀,许澄宁你讨厌!” 许澄宁哈哈地笑,头突然被扶了一下,转头看到一个文雅俊秀的男子。 “少威兄!” 来者正是许久不见的李少威,他看上去比从前稳重内敛了些,不到半年时间,气质与从前全然不同了。 许澄宁笑着拍拍他的臂膀:“当了官精气神就是不一样了哈。” 李少威看着她也微微笑。 “许澄宁,他是谁?” “噢!”许澄宁反应过来,拉着李少威的手道,“这是我在书院的同窗李少威。” 她又跟李少威介绍了其他人。 李少威拱手施礼:“下官见过王爷。” 顺王听了直摇头:“读书人啊?不行,我们不跟读书人玩!” “对对对,我们不跟读书人玩。” 许澄宁哈哈笑,拉着略有些无措的李少威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们孩子脾气,你不用管,坐啊。” 李少威含笑看着她,忽然皱眉,捏住了她的手。 “我听说你前两天被人找麻烦,受伤了……” 许澄宁偷笑,捂着嘴偷偷对他道:“假的,我假装吐血,把他们弄进去了。” 李少威的担忧转为欢喜,抿着嘴笑。 “你啊。” 虽然隔了许久没见,两人还是如常说说笑笑,没有一丝隔阂。 许澄宁坐的位置靠南,谢允伯作为从一品国公爷,则位置靠北,中间隔着无数人头,他转了半天头终于看到了人。 许澄宁正边吃东西,边跟左右的人说话。 顺王也坐那边,他可不可以也坐过去啊? 谢允伯乐呵呵看了许久,才注意到旁边跟许澄宁相谈甚欢的李少威。 他练过内家功夫,比旁人要耳聪目明。虽然隔得远,但还是能看到两人之间十分亲昵。 宁儿的朋友吗? 好像比朋友要亲近那么一点。 与别人不同,他知道许澄宁的身份,怎么看怎么不妥。 乘龙快婿得他过眼才行啊,可不兴什么毛头小子就敢来拐骗他家闺女。 不单谢允伯看到了,秦弗远远地也注意到了两人的亲昵情态。 当初查许澄宁的时候,顺带查了查她身边的人,秦弗知道这人叫李少威,是个翰林,是许澄宁在长安府学同住一间学舍的同窗,关系很不错,这人也算是文雅持正之人。 现在两人在一处,许澄宁仍是跟平常一样随性自然,而李少威却黏黏糊糊的,不时对许澄宁有点勾肩摸脸的动作。 秦弗的剑眉紧紧拧到了一起,又看到李少威半转过身,后脑勺挡住了许澄宁的脸,远看就像在…… 这是在做什么! 秦弗一把抓碎了紫檀木扶手。 “殿下,殿下?” 秦弗回神,看到单右一脸疑惑不解。 他有些心烦意乱,这会儿不想听单右说话,手撑着侧脸,冷淡道:“怎么?” “洪尚书来问,可要备礼乐,陛下虽没说要,但万一变卦了。” 秦弗皱着眉心,把手里断掉的扶手当个玩具,往上抛了抛,忽道:“备吧。再有,你去找一个叫李少威的翰林,让他去礼部取新作的曲谱。” “啊?李少威?在哪儿啊?” “孤看看。” 秦弗坐直,面无表情地扫了一圈,然后用下巴隔空点了点。 “哦,正好坐许澄宁旁边。” 单右远远望了一眼:“找他?那么远啊。殿下,这点东西属下跑一趟也就行了。” 秦弗不耐道:“让你去你就去。” 单右噤声。 殿下凶我。 单左推了单右一把:“快去,殿下这么吩咐,肯定有深意。” 单右只好去了,秦弗在身后又加了一句:“喊了人便坐那,别回来了。” “啊?” 他什么都没做,殿下为什么嫌弃他? 单右皱了皱鼻子,过去喊走了李少威,然后金刀大马地占了李少威的位置。 “你怎么坐下了?”许澄宁问。 “别提了,也不知道殿下今天吃了什么炮仗,看我不顺眼,让我别回去讨嫌了。” 许澄宁笑了两声:“怎么会?殿下对下属脾气很好呀。” “呸,他现在对我和单左和气,那是因为我们磨合了多年。我刚跟殿下的时候,殿下十岁,我十五,他待我严格得要命,犯错罚得可狠了。也就你厉害,跟谁都处得好,殿下都被你迷惑了。” 许澄宁哈哈笑,抓了把瓜子给他。 浑厚沉重的鼓声咚咚响起,再看时,场中已站定了两人。 两人年岁相若,身形相当。西陵人深蜜色的肤色和泛着光泽的肌理总令他们看起来要更强壮一些,相较之下,同样的年纪大魏男子则显得青嫩。 单右道:“那是大学士的庶孙,是禁军的一个小头目,耍得一手好鞭法。” 的确耍得极好,不仅鞭耍得好,身手还极其敏捷,在西陵人的双刀下游刃有余,连战三人,到了第四个人时似乎体力不支,才被撬飞了长鞭,踹下了台子。 许澄宁看得入迷,脸上露出失落之色。 单右在旁边解释道:“他故意的。友邦斗武,赢不过三,这是暗规。赢过了三场,就想个法子自己输掉退下来,给人留点面子。虚虚实实,赢别赢得太容易,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这样双方都不难堪。” “原来是这样。” 果然,后面陆续上场的武士,都在四场以内退下。不过许澄宁不懂武功,哪些是真输,哪些是假输,她眼拙看不出来。 这时,西陵一个异常高大的巨人武士拖着流星锤走了上去。 第181章 我跟你打 他几乎有一个半成年男子那么高,上身只缠裹了半边的衣裳,露出另一边的臂膀,从肩膀到手腕,隆起一个个鼓包,胸肌也像覆了铠甲一样,壮硕无比。走路的时候,许澄宁都感觉路像在颤抖。 许澄宁这么文弱的,最怕的就是这种人,看一眼都觉胆寒,手心直冒汗。那手掌握成拳头,比她脑袋还大吧。 这也确实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这么壮硕的身躯,居然一点不笨重,流星锤抡得满场飞,根本无隙可攻,不到一会儿,他就打飞了三名大魏武士。 太可怕了。 许澄宁搓搓手臂的鸡皮疙瘩,幸好这一场他该下了。 谁知,巨人武士不但不退,还又连赢几场,嚣张地在台中大笑起来。 嘉康帝频频去瞧西陵使臣,想看他们什么时候让人退下。 汤匈却一直专注地看着场上,并不回应他的眼神。 凡著倒是回应了,却是露出了一个得意又挑衅的笑。 西陵人就是故意的。 众人心中当然不爽,但暗规就是暗规,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西陵人破坏了规定,可他们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叫他们相让。 巨人武士连败八人后,一个矫健的身影上场了,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杆花枪,挽了个枪花便与之缠斗起来。 他的武功明显比之前的人高出许多,对上巨人武士竟毫不吃力,长长的枪杆挑住流星锤,枪头刺到巨人武士面前,用无刃的一面在他脸上拍来拍去,巨人武士恼怒再攻,又被他灵活化解躲开,只留下巨人武士一脸的红痕。 “好厉害啊!” 许澄宁跟大家一起拍起手来。 连嘉康帝也十分满意,不住地赞叹。 “这是哪家的?” 海公公答不上来,问过之后才道:“不是官家子弟,是布衣出身,名叫罗舜,是军中的小兵。” 嘉康帝眼底便露出几分满意。 罗舜把花枪耍出了花,这边捅捅,那边捅捅,巨人武士被打得毫无还架之力,最后被一杆击中后颈,倒了下去。 “好!” 满场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叫好声,一扫之前压抑低迷的气氛,热烈烘烘。 罗舜自信一笑,挽个枪花收势,看巨人武士正面着地,似乎难受,便走了过去,想伸手拉他一把。 “你……” 说时迟那时快,巨人武士突然抡动流星锤,布满铁刺的圆球拖着长链飞快转出一个半圆,狠狠砸在罗舜的后腰上。 罗舜飞了出去。 “啊——————” 罗舜摔在地上,转眼身下就淌了一滩血。 他面朝地趴在地上,腰背已经被砸得变形。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让很多人害怕地捂住了眼,尖叫起来。 秦弗瞳孔剧缩,当机立断。 “太医院诊治过后,立马送到王府,叫钟白仞治伤!” 单左抱拳:“是!” 罗舜的腰受了重创,像被拍扁了,血肉黏在地上,太监和救护的医官要把他从地上搬开,要一点点扒他的骨肉,痛苦的哀嚎惨叫连连不断。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坚毅,却也忍受不住发出惨痛的叫声,可想而知他是痛到了极点。 而巨人武士竟然还歪着头,挂着肆意嚣张的笑。 御史大夫陶问清第一个忍不了,他忿忿地站起来,指着西陵人大骂:“你们西陵竟如此阴险狡诈,奸计百出,戏弄我们,是想置我大魏于何地?!置盟约于何地?!” 凡著掸了掸自己的立领,慢悠悠道:“大人为何如此言重?比赛前也说了,掉下场才算输,孤的这名武士既没下场,怎么就不能继续打?怎么就算奸计了?” “你西陵如此诡计多端,实在叫人很难不怀疑结盟的诚意是真是假!” 嘉康帝闻言皱了皱眉。 “不过一场小小的比武,怎么与盟约扯上了关系?” “简直厚颜无耻——” “陶卿!” 嘉康帝叫住了他。 他现在急需一个干将,是布衣最好,他也可惜罗舜那样的好苗子,但与西陵的友约,也不能因为一个小兵而毁了。 “陛下。” 汤匈站了起来,温和地对嘉康帝赔礼道歉。 “王子是护短之人,说话冲了些。其实,这并非我方本意,这武士名叫厝巴,最是好胜鲁莽,不听指挥,刚刚落了下风,便恼羞成怒,使了诈。这事是他一意孤行,我与王子王女都不知,实在罪过。 “回去定会严惩于他,请陛下恕罪。我这就叫他下去。” “厝巴,”汤匈厉声道,“还不退下!” 厝巴无所谓地把流星锤往肩头一抡,转身便要走。 “等等!” 一道黑影跃出,凌空打了几个旋,轻盈却稳重地落于场中。 谢容钰抬起凌厉的眉目。 “我跟你打!” 场上突然安静下来。 许澄宁一直抿着嘴,突然大喊:“赢他!” 像水坝破开了一块石头,紧接着,大河决堤。 “赢他!赢他!赢他!赢他!” 目光如火如星,点点聚成火原与星河。 人声如水流,一股两股,千股万股,汇成大江大河,愤怒、激动的情绪如浪滔天,汹涌而来,在谢容钰的身后,凝聚成千军万马的气魄。 谢容钰十个指节握起,发出咔咔的声音。 “来打。” 他低沉的嗓音吐出这两个字。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 谢琼韫的心提到嗓子眼。 如果,如果谢容钰出事的话,爵位就有望落到二房手里了…… 顺王藏在人声中大声呼喊:“谢容钰!搞死他!别留情!” “搞他!搞他!” 厝巴露出一口大牙,哈哈大笑,用西陵话叽里呱啦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顺了顺流星锤的铁链。 “他在喳喳些什么?” 许澄宁道:“他在问,‘你用什么武器?’” “哦!”顺王看了看,也道,“是啊,谢容钰要用什么武器啊?” “照这么看,”单右抱臂,凝视着场中,“是赤手哦。” 第182章 点到为止 谢容钰与厝巴言语不通,厝巴等不到回应,便重重地哼了一声,肌肉鼓动,高举流星锤将其狠狠击出。 谢容钰岿然不动。 玄铁制的铁锤迎面而来,离他的鼻梁仅半寸之遥时,他头一偏抬手拽住冰冷的铁链一甩,反缠住了厝巴的胳膊,然后翻身一跃,自厝巴头顶翻到他身后,铁链收紧,厝巴的手臂被铁链牵引着被迫向后背弯曲,呈现出一个反捆的姿态。 谢容钰手臂抖了几抖,长长的铁链抖出一个个波浪,传递到另一头,套到了厝巴身上,越套越紧。 厝巴双手扭曲地反捆,挣也挣不开,姿势极滑稽。 谢容钰纵身一跃,单脚立在他的肩头,暗劲一压,厝巴便承受不住,双膝砸向地面,狠狠一跪,石板上裂开蛛网似的裂缝。 “好!” 顺王几个开心地欢呼起来,许澄宁被气氛感染,也跟着拍手喔喔喊叫。 单右扶额:“我为什么要跟一群小屁孩坐在一起?” 许澄宁道:“赢了不该高兴吗?” “不是不该高兴,是觉得你们没见过世面,谢世子还没使够三分力呢,你们就哇哇叫成这样。” “啊?” 许澄宁转头再看,见谢容钰拳拳到骨,巨大的汉子被他揍得鼻血直流,一个高脚踹向厝巴的脑袋,厝巴在空中翻了几翻,头脚颠倒数次,才轰然倒地。 厝巴喘着粗气,爬了起来,谢容钰一脚踩上铁索,他又脸朝地摔了。 这次他终于暴怒了,肌肉绷出青筋,把铁索撑得更紧,一只强壮的手臂挣脱开来,五指大张,愤怒地朝谢容钰的头拍去。 谢容钰拽住铁索一勒,也不知道勒到了他哪根筋脉,厝巴瞠目欲裂,发出嗷嗷的惨叫声,像是一头野兽在被屠宰。 他脖子和脸涨成了猪肝色,伸来的手也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形状往手背弯折,一根根青筋凸出皮表。整个人像被热血充胀,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皮,只要一划开,便会爆裂开来。 谢容钰一言不发,拽住衣领,一弓腿,便将厝巴举过了头顶。 这可是壮硕数倍于他的巨人! 众人惊呼起来,场上回转起震惊不已的喔喔声。 谢容钰把人狠狠往远处一掷,厝巴飞了出去。 由于太重,没有摔出很远,仍留在台子上,头先着地,然后是沉重的身体,紧接着布满铁刺的流星锤当胸砸了下来。 厝巴喷出一道血柱,七窍流血,脸上身上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血止不住地渗出来,像毛毛虫爬满了他全身。 不甘当然是不甘,但他手脚抽搐,已经打不了了。 汤匈笑着拍了拍手:“这年轻人好俊的身手,陛下,这场是我们输了。” 嘉康帝得回了颜面,眉目舒展。 秦弗忽道:“使臣言之过早,王子不是说了,掉下场才算输。” 汤匈瞳孔微缩,再看场上,谢容钰果然没停手,像猫捉耗子似地,把个巨大的汉子追着打。 厝巴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一次次逃开,又被谢容钰闲闲几步追上。 他几次就要掉下台子输掉了,谢容钰都强硬地扯着铁索,把他拽回去接着打。 凡著眉心一紧,下意识捏住了扶手。 厝巴能征善战,武艺高强,是西陵重要的武将,如果在这里折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倪娅与他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危机。 倪娅陡然开口:“适才厝巴伤人只是意外,你们大魏这样也太欺负人了吧?陛下难道要任由你们的人伤了和气?” 嘉康帝十分和蔼道:“怎会?”他看向场中,“谢容钰,点到为止,停了吧。” 谢容钰举起的拳头没有再打出去。 “是。” 话落,他立马松开拽着厝巴的手。 厝巴本就吊着,只剩个脚趾还够在台沿。谢容钰一松手,他就摔下台阶,脑袋朝下,一阶一阶咚咚咚咚地磕下去。 众人:…… 凡著咬牙切齿,挥手招去七八个人,把厝巴抬走。 谢容钰转了转手腕。 “下一个。” 后面上场的,要么没有厝巴武艺高强,要么没有厝巴魁梧可怖,没三两下就输了,甚至有的刚上场,就被谢容钰一拳揍下了台。 谢容钰赢一个,百官家眷便要喊一阵,欢呼声震天,热闹非凡。 许澄宁和顺王他们一起挥手欢呼,嗓子都要喊哑了,因为心情激动,脸变得红扑扑的,眼里放出崇拜的亮光。 谢允伯看到了,顿时豪气充满胸腔,心中大喊:平远你给我下来,让为父上! “公爷,公爷?”孙副将皱着眉,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望了望,“世子爷在台上呢,您一直在看啥呀?”脖子都要扭断了。 谢允伯继续拧着脖子,目光没有收回:“你少管。” “谢世子好厉害啊!” 许澄宁使劲拍手,见单右兴致不高,撞了撞他。 “右大哥,你不服啊?” 单右道:“有什么服不服的,我自己也不差好么。” 许澄宁来了兴趣:“你跟谢世子比,怎么样?” “百招之内,打个平手还是可以的。” “那左大哥呢?我听说左大哥比你强。” “诶——” 单右一肘子把许澄宁脑袋夹住,用拳头使劲钻。 “刚刚还说你会做人会说话,转眼就破了是吧?不晓得不能随便说一个带刀护卫不如另一个带刀护卫吗?” “哎哟我错了……” 许澄宁被教训了一顿,抬头看见李少威站在不远处,两排座席之间的夹道上。单右占了他的位置,他就没地方坐了。 “少威兄。” 许澄宁走过去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李少威道:“谢世子打那个很高大的西陵武士的时候。” “你想知道前面的,回头我给你讲,我都记住了。” 李少威温和地对她笑:“好。” 靠南边的看台座席没有扶手,挤一挤还是可以坐的。 许澄宁拉着他一起走过来,对单右道:“右大哥,跟我朋友挤一挤好不好?” 单右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坐,我不跟小孩子凑热闹。” 他大方地让出了位子,走到看台外,突然转身扫视四周。 谁在瞪他。 第183章 不允许有人挡了斐哥儿的路 赢过了三场,谢容钰没有要下来的意思,而是一个接一个地打,有过厝巴那样的先例,西陵人也没脸说什么,只能看着自己的人一个一个地输掉,直至无人可打。 不用宣布也知道,是大魏赢了。 “好!” 嘉康帝带头鼓掌,把谢容钰叫到了跟前,赞许有加,眼底满是激赏。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谢卿果真教子有方,谢世子比起你当年丝毫不逊啊!” 谢允伯站起,拱手道:“陛下谬赞。” 汤匈毫无芥蒂,赞道:“少年英才,国之栋梁,陛下有福啊!” 凡著表情越来越阴鸷,忽然道:“看了这么久,孤竟也手痒了,勇士可愿与孤较量较量?” 谢容钰说话不带感情:“不敢与王子争锋。” 以年纪和地位来算,凡著想下场,只能对皇孙。 可这皇孙里,又偏偏有个寿王世子。 巨蟒阿帕尔的尸体最后还是还给他们了,汤匈仔细查看过,皮肉、蛇骨、内脏,莫不是刀口笔直,一气呵成。阿帕尔是蛇中之王,口中嵌有青金石,也被一分为二,刀锋过处,平滑两面,无一丝缺口,就好像本来就是两片石头。 可见刀有多快。 可明明当时情形下,寿王世子只是随便取了一把刀,随便一挥。 西陵不能面子里子都不要,万不可叫王子再挑衅下去。 汤匈微笑道:“日中了,大家都累了,还是停歇一会儿吧。” 凡著听懂了他的暗示,这才消停。 武原苑很大,这里也营建了数百间宫室,像厢房一样排开,可供人休憩。 嘉康帝在主殿款待西陵使臣,秦弗溜了出来,单左低声跟他禀报。 “人送去了,钟大夫说可以治,药材也弄得到,只是骨骼和内脏受损颇大,需要休养一年,想完全恢复如初,至少要三年。” “让他安排。” “是。” 正说着话,单右叼着狗尾巴草,溜溜达达回来了。 秦弗盯着他,眼里都是碎碎的冰渣子。 单右吐掉狗尾巴草,站直了。 “殿下,有什么吩咐?” 秦弗语气里也泛着冰渣子:“差事办好了?” “嗯?” 不就是使人去拿个东西吗? 单右确定自己没有记岔,中气十足地保证:“办好了!” 秦弗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单右挠了挠头,也跟了上去。 路一转,就看见许澄宁和李少威抵膝坐在一口八角井井沿,许澄宁正在说话,神情专注,不时还用手比划一下。 而那个叫李少威的,就在旁边一直盯着她,盯着她,盯着她,目不转睛。 秦弗觉得自己后槽牙紧了紧,慢慢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单右。 单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盯得额角冒汗。 “叫许澄宁过来。” 他转身就走。 许澄宁被叫到秦弗所在的宫室,进去就看见秦弗在看书,脸绷得紧紧的,几乎把不高兴三个字刻脸上了。 “殿下。” 秦弗迅速放下了书,然后用刚刚看书的表情看着她。 许澄宁眨了眨眼:“怎,怎么了?” 秦弗不说话,还是那么看着她。 惹他不开心的,不会是自己吧? 可她好像……没做错什么啊。 她心里正揣摩着,秦弗突然出声: “吃蟹么?” “啊?” 许澄宁更糊涂了。 “吃不吃蟹?” 秦弗又问了一遍,可语气好像还是不太高兴。 究竟我吃你高兴,还是我不吃你高兴啊? “我、我、我……”许澄宁头一回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吃是爱吃的,但吃蟹好像,有、有点麻烦。” “孤给你剥。” “嗯?” 许澄宁眼睛瞪得老大:“这不行,使不得……” “孤喜欢剥。” 说是说着喜欢的话,秦弗的脸却像凝固了一样,只有嘴在动,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她,好像只要不答应就要用眼神瞪死她。 “好、好……” …… 许澄宁离开后,李少威离开八角井,准备走走,迎面遇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 男子穿着一品朝服,眉头深锁地看着他,从上往下,从下往上,左绕一圈,右绕一圈,然后叹着气走了。 谢允伯摇头。 不行啊,模样长得还可以,却太单弱了,气势不够,配不上他女儿。 配宁儿的得是最出色的儿郎。虽然他不着急嫁女儿,但现在就得好好选一下,免得被人订走了。 皇子龙孙他是肯定不会考虑的,像高家那样族大人多的世家他也不要,以后女儿嫁过去多累啊,还容易受欺负。他可以揍亲家揍女婿,可有好的选择,为什么要让女儿嫁这样的人家? 满京的男儿在心里过了一遍,谢允伯唯对余泊晖有点满意,文雅端方,也是难得的英才,家世不错却远没有谢家根基雄厚,就是比宁儿大了将近七岁,是不是有点多啊。 他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打算把女儿在身边至少留够五年,谁等不了他还不嫁了呢。 他这边想女儿的婚事想得唉声叹气,那边谢容钰从场上退下来,被王氏拉着说话。 看王氏一脸欣喜的样子,曹氏重重出了一口气,与孟氏交换了一个懊恨的眼神。 “不但没出事,还叫他出尽了风头,真是可恨呐!” “二嫂莫急,斐哥儿也有机会呢,肯定能把他压过去。” “可我这心里,就是不甘心!” 孟氏没再说话。她最大的孩子是女儿,儿子才四岁,丈夫仕途上也是平平庸庸,偌大的文国公府,二房可以跟大房争一争当家人,怎么轮都轮不到他们三房。 所以她押死了谢老夫人和曹氏这一头,跟在她们屁股后面捡些好处。真的对大房做点什么,她可做不来。 “历来崭露头角的人陛下都会加官进爵,世子爵位上是无可再赏了,你说,陛下会不会给他升官儿啊?” 曹氏抿住了嘴。 一府两兄弟,谢容钰要是升官了,还能有她斐哥儿的份吗? 她绝不允许有人挡了斐哥儿的路! 她突然想到,自己最近偏头疼,在吃药,早上还特意揣了一包磨成粉带在身边。 这药有病吃了治病,没病吃了肚子则会大痛特痛,腹泻许久,恢复期间脸都是青白的,就跟病秧子似的。 她从袖筒里摸出药粉,在心腹嬷嬷耳边说了几句。 “把这个……放在……” 嬷嬷领命而去,妯娌俩便闲步离开。这时,原来站着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人,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第184章 鸽子汤 橙红的蟹壳被一只只掏空,蟹肉都被挖到了许澄宁碗里。 许澄宁一边吃一边偷眼看秦弗,怎么看都觉得他带着怨气。 “殿下,你不吃吗?” 秦弗看她一眼:“不吃。” “殿下,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 “可你剥蟹好凶。” “你少管。” “哦。” 秦弗不让管,许澄宁就听话地埋头吃。她不说话,秦弗却主动开口了。 “你上学堂的时候,可有遇到什么人?” 许澄宁愣了愣:“先生还有同窗啊。” “都有些什么样的人?” “这个怎么说?” “比如,”秦弗语调放轻,垂眸看着蟹,似是不经意地问,“谁跟你最好?” 许澄宁毫不犹豫:“最好的当然是邢夫子,邢夫子是大大的好人,邢师娘也是,对我特别好。他们还有个女儿,小时候,邢姐姐还抱过我呢。” “同窗里呢?” “同窗的话,在府学是少威兄和陆昌兄;小时候在县学,也有几个同窗哥哥很照顾我,但现在都大了,没再见过他们。” 秦弗在她的言语中听出李少威好像不是多独特的存在,心里郁气微散了些。 不对,他本就不是怀疑澄宁对那人有什么,而是那人明显对澄宁有见不得人的心思。 他虽还未曾沾惹情事,但这次却很笃定自己不会猜错。 想到这,那股气又堵了起来。 刚要出言提醒许澄宁,看到她那张脸又止住了。 他尚年少,之前在扬州城就被冒犯过一回,再告诉他这个岂不是要吓到了? 他无亲父兄可撑腰,而自己把他当半个弟弟看待,若不看着点,都不知道哪天叫人欺负了去。 “下午坐孤旁边,礼部的记录你来做。” “咦?” 这话锋转得有点快啊。 秦弗没有给她多做解释,把最后一只剥完,蟹壳装肉全抖进许澄宁碗里,看她吃了两口,突然想到什么,又端走了碗。 许澄宁勺子舀空,不解地看他。 “蟹肉性寒,不宜多吃。” 秦弗说着,倒了杯酒给她,自己则开始吃剩下的蟹肉。 许澄宁倒真没想到这一点,便捧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辣舌头。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说寿王妃来了。 寿王妃穿着淡红色的绣金线牡丹纹宫裙,绛色点唇,是个极有韵致的丰腴美人。一进来就道:“我听说你让人把剩下的蟹都拿走了,馋肥蟹你说嘛,早说几天我在府里就给你弄了。” 她看到许澄宁,眼睛一亮。 “我记得你,你是上回那个小孩!” 许澄宁起身行礼:“参见王妃娘娘。” “免礼免礼。” 寿王妃看到满桌子的蟹壳,和半碗没吃完的蟹肉,顿时嗔怪地瞪了秦弗一眼。 “想要人剥蟹,怎地不找个手厚的?人家细皮嫩肉的,不割手啊?你也不知道心疼!” 这误会可就大了。 “王妃娘娘,我……” 许澄宁刚要解释,就被秦弗用眼神制止住了。也对,堂堂世子殿下,让人知道了他给手下人剥蟹,确实有些不成体统。 许澄宁识趣地闭了嘴。 “下回记得找个皮糙的。” “儿子记住了。” 寿王妃对儿子慈爱地笑笑,招手让卢嬷嬷上前,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了桌子上。 “这么多蟹,是你一个人吃的,还是两人都吃了?” 秦弗道:“都吃了。” “那就再吃一碗酒酿圆子。” 她亲自打开瓷盅盛了一碗给秦弗,又盛了一碗,朝许澄宁招招手。 “来,孩子。蟹肉寒凉,吃碗酒酿圆子去去寒。这不能省。” 无爱的婚姻让寿王妃把生活的希望与期盼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这些年除了主持中馈,她最主要的事就是照顾儿子身体康健,膳食温补、添衣加饭,她都学精了。 许澄宁捧着碗,心头暖洋洋的。 “谢谢王妃娘娘!” 寿王妃微笑,又跟秦弗说了几句话,秦弗很认真地听完,亲自送寿王妃出门。 “王妃娘娘真好。” 提到寿王妃,秦弗面有温意。 在这亲兄弟都互戕的天家,寿王妃是少有的温暖亮彩。正因为有她,秦弗才得以保留下冷酷以外的赤诚一面吧。 下午便要文斗,西陵的二十名书生齐聚在单独一间宫室里,叽里呱啦地说着西陵语,听有些口气,倒像在朗诵一般。 “怀瑾兄,你说下午会比什么?西陵人听不懂我们说话,我们也听不懂西陵说话,这可怎么比?” 谢容斐分析道:“肯定要比两国相通的。诗书文章肯定不能比,琴、棋、画、数,前三者不知西陵是怎样的,可能与我们一比。这么列数下来,倒是算学靠谱些。” “原来如此!怀瑾兄所言甚是!” 谢容斐自信一笑。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他样样登顶京城之绝,不惧考校。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婢女捧着一个雕花彩绘漆食盒走过来行了礼。 谢容斐认出是曹氏身边的大丫鬟春兰,便道:“何事?” “二夫人早上特意嘱咐炖的鸽子汤,让奴婢给二少爷送来。” “嗯。”谢容斐合起折扇,点了点,“去前面凉亭吧。” 春兰提着食盒跟着谢容斐走,转过一个墙角的时候,突然与对面匆匆过来的人撞了,食盒都翻了一下,差点摔到地上。 春兰捧着食盒心有余悸,来人直起腰,谢容斐看到他的脸,竟是谢容钰的长随谢绪。 谢容斐对长兄的人一向看不惯,斥道:“怎么回事!不长眼睛么?” 春兰也蛮横道:“撞坏了补汤,耽搁了二少爷用膳,你担待得起吗?” 谢绪皱眉看着自己手里与春兰一模一样的食盒,冷酷地抬眉道:“难道耽搁了世子爷用膳,你便担待得起?” 说完,拎着食盒大步离开。 春兰恨道:“二少爷,你看他,哪像个奴才!” 谢容斐心里也不爽快,但他暂时拿谢容钰身边的人没辙。 “不必管他!”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亭子坐下,春兰从食盒里面端出了瓷盅,一揭开盖子,香气扑鼻。 “二少爷,您趁热喝,这汤用了人参、莲子,炖得可鲜啦!” 氤氲的烟气中,谢容斐一口一口地喝掉了鲜美的汤水。 第185章 出师不利 午宴过后,文斗开始。 百官和他们的家眷重新聚回了看台,满满当当。 许澄宁跟顺王他们和李少威说过之后,坐在了秦弗身后特设的座位上,还单独配了文房四宝和一张小几。 宁王世子离她不远,对她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表情,眼神十分凶狠。 许澄宁早跟他撕破脸了,趁着没人注意,对他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宁王世子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大胆!” 许澄宁立马拉着秦弗的衣服告状:“殿下,宁王世子又要找我麻烦。” 秦弗眉目锋利:“皇弟是非跟我过不去了?” “你!” 他站起来动静有点大,嘉康帝都望了过来,宁王世子不敢再闹,恶狠狠瞪了许澄宁一眼,又坐下了。 比武的擂台已经撤下,场上布置成数十张檀木书案,整齐排开,文房四宝叠放在最旁边的桌子上。 二十名大魏才子和二十名西陵才子分别列于东西两边,抬头挺胸,安静肃立。 上午的武斗大魏已经赢下,嘉康帝现在气定神闲,用温和的口吻问凡著:“人已到齐,可以开始,不知王子想要他们比什么?” 凡著含笑回问:“由孤说了算么?” “朕既为东道主,自然以客人为重。” “好!” 凡著站了起来,朗声道:“那孤便说了,我们就赛三局,一赛诗,二赛数,三赛画,如何?” 大魏这边,人人面面相觑。 嘉康帝问道:“这诗,要怎么个赛法?西陵也作诗?” 倪娅道:“西陵当然作诗,只不过体统与大魏不同,我们不讲对仗,不讲平仄,韵律也与大魏不同。” “既然不同,又如何比?” “规则且听孤道来。” 凡著于看台上慢慢踱步,看着场上的才子,嘴边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诗题由抽签决定,双方各依题作下一首诗,然后将诗作交换,我们把大魏的诗变成西陵的诗,你们则把西陵的诗变成大魏的诗。哪一方译得准,又作得好,便为胜者,如何?” 比法竟十分新鲜。 嘉康帝也有了几分兴趣:“便依王子所言,上签!” 双方各给自家的才子安排了一名译者,负责将对方所作的诗意思传达给才子们。很快,太监捧上制好的签条,嘉康帝抽了一个,打开展示。 火。 这不是大魏人善写的诗题,倒是西陵那边流行的。这第一步,大魏便处于劣势。 第一炷计时香燃起,双方才子开始围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来。 许澄宁拿狼毫抵着下巴。 这样的比法,不但要讲才学,还要讲战术。想要赢过对方,诗就不能写得太好,最好用上生僻晦涩的字词、意象和典故,让对方想译都找不着词去译。 但文人秉性大多固执,很难接受故意把诗写得糟糕,他们会觉得拿都拿不出手。在这一点上,他们大约会在狡猾多端的西陵人手上吃亏。 果然,西陵人这边有商有量,有一个人专门提笔在写,讨论一阵便写一句,氛围十分和谐。 反观大魏这边,就差打起来了。 “我反对这么写,简直有辱斯文!我绝不允许这样的诗署上我的名!” “不行!你说的那句不行!” “我们现在写的诗是他们的,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差一些也无妨!” “你还是不是读书人?此等投机取巧之言,你竟说得出口!” “没错!你也不怕你狗屁不如的诗给西陵人看了,叫人笑话!” 他们嗡嗡嗡嗡地吵个不停,争执不下,眼见香已过半,竟一句都还没落定。 谢容斐怒了。 “好了!索性我们各写各的,谁写得好谁就交上去便是了!” 他甩袖转身,不再听人一言,提笔蘸墨,自己书写起来。 其他人看他如此,知道再也协商不下去,便也各自找了一张书案开始写自己的。 许澄宁见状,如实记录。 这个形势,很难说大魏有望胜利。 西陵明显有备而来,抓住了大魏文人那点冥顽不灵的臭脾气,先给自己挣下了优势,后续他们会在自己写的诗上做什么手脚让大魏为难,还未可知呢。 不过许澄宁心大,并不着急。 这不有三局呢嘛,输掉一局也没事。就算输掉两局让文斗落败,她也觉得无伤大雅。 反正武斗赢了嘛。 只要不是三局全输,输得太难看,其他结果都在许澄宁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但谢琼韫显然不这么认为,她紧紧盯着场中兄长的身影,眉头深锁。 情况不大妙。 大魏这边不是一条心。 诗到了西陵手里,究竟只是比赛的助力,还是一次可以扬名的机会? 此刻她竟也不知道,这诗到底该写好还是不该写好。 谢琼雯没有参懂规则背后的深意,只知道夸奖堂哥:“大姐姐别担心,二哥哥肯定是写得最好的。” 香已燃尽,到了交换诗作的时候。 西陵直接递了过来,而大魏这边,二十个人二十首诗,竟不知道该给哪一首。 “快点!” 西陵的译者催促道。 谢容斐心一横,道:“用我的。” 诗作交换完成,大魏这边的译者开始看诗作,结果越看脸色越绿。 “写的什么,快说呀?” 才子们都很着急。 “这是,这是……”译者眼睛落在上面都觉得滚烫,“这是一首……” “淫词艳曲。” 自古以来,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文人笔墨于男欢女爱、情欲缠绵之上,从来讳莫如深,深恐沾上一点人欲便脏了自己的心和眼。 而西陵却全然相反。 他们热烈、奔放,喜欢肆无忌惮地用肢体表达与发泄情意,并毫不避讳地用自己的文字述说出来。 而眼下这一篇诗作便是。 “火”的诗题被糅化为一种感觉,把那个过程极其香艳露骨地写了出来,五感俱全,令人看都不敢看。 译者是礼部官员,当年也是读四书五经考出来的仕途,让他译这种诗,比杀了他都难受。 才子们脸都绿了。 “西陵竟如此……不知廉耻!” 这样的诗,便是谢容斐都无处下手。 看客们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动手?” 西陵那边已经着手在写了,他们这边一个个的,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儿。 一人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写……写吗?” “我宁可输了这局,也绝不作这种丢尽脸面的诗!” 谁都在期盼有人能站出来,主动接过译写的重担,可谁也不愿承担骂名。 第二炷香很快燃尽,西陵才子诗也写好了,大魏这边什么都没交出来。 嘉康帝脸黑了下去。 凡著哈哈大笑:“陛下,看来,这一局是我们赢了呢!” 他的笑声放肆回荡,大魏这边人人眉头紧皱,不知为何他们的才子会一首诗都写不出来。 大魏译者见没法交代,只好躬身上前,对海公公耳语了几句。 嘉康帝听完,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这等东西根本不宜宣之于口,只得把闷亏咽下,承认了西陵获胜。 “第二局,比书算。规则很简单,抽签取数进行加减乘除,先答对者胜,前提是,不能用算盘算筹等一切计数工具。还请陛下令人写数,数字越大越复杂越好。” 数字被放在两个盒子里,由凡著进行抽取。他从两个盒子里各抽出一个数,喊道:“十二万八千七百九十七,乘二十六万三千零六十二!” 数字竟如此复杂! 不用算盘,他们就只能在纸上用笨办法计算了。 谢容斐跟大家一起埋头苦算,刚有两个人算出来,正在校对时,西陵那边已经交答案了。 捧着算盘的太监一算,竟是对的! 凡著哈哈大笑。 “口诀推算已经过时了,我们西陵都用画线来计算,结果准确无误!” 果真是有备而来,特拿他们新创造的算法来挑衅大魏呢。 看来西陵要比试的内容,都是有深意的呢。 凡著宣布了第二道算题。 谢容斐咬牙,心里不甘,但除了笔算别无他途。 他刚要埋头计算,忽觉腹中一阵剧痛,痛苦难忍,眼前一黑,连人带椅,翻倒了下去。 “斐儿!” 第186章 学生愿往 “斐儿!” 曹氏满怀期待,眼睛就没离开过儿子,亲眼看见谢容斐倒下去,不顾礼仪地尖叫一声。 “怎么回事?” “瑾瑜公子倒下去了!” 才子们丢掉纸笔,纷纷围过来,扶起谢容斐。 “怀瑾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容斐脸色青白,满头大汗,虚弱无力。 “腹中……绞痛难忍,不能……” 他痛得扭动起来。 众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人头攒动,窃窃私语。 嘉康帝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有太监去查看了,回来道:“回陛下,谢二公子好像吃坏了肚子,突然犯病,恐怕难以再继续下去。” 谢老夫人痛心疾首:“斐哥儿啊!我的宝贝孙子!” 曹氏大叫:“宴上的东西都是大家一起吃的,除此之外,他只喝了鸽子汤而已,怎么会吃坏了肚子?” 女眷那边离得远,但人多的地方,最不愁的就是闲话传播的速度,谢容钰很快听见了曹氏之言。 鸽子汤? 上午母亲告诉他给他准备了一盅乌鸡汤,可午膳时到他手里的也是鸽子汤。 谢容钰看向长随,谢绪眼珠子转过来,被谢容钰犀利的目光刺了一下立马收回,摸了摸鼻子。 不管如何,大魏已先输了一局,又出了这样变故,当真是出师不利。 嘉康帝挥挥手:“带下去诊治。” 这么一来,大魏这边就少了一人,还是少了一个顶尖的才子。 凡著哈哈大笑:“陛下,这可如何是好?听说谢容斐乃是人中翘楚,大魏可还能再出一个佼佼后生顶替上他?” 西陵又赢了一道题,再赢一道,他们就拿下此局,那作画还用得着再比吗? “怎么没有?”倪娅突然出声,娇媚的声音含着水流晃荡一样的笑意,“我听说,与谢二公子同科的状元,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不让他上场?” 许澄宁啊。 在座的有许多人回想起来,他们有多久没有听说过许澄宁这个名字了。 似乎在很久之前,许澄宁还是个人尽皆知的惊才绝艳少年郎,韶颜稚齿、帽插宫花、打马御街的形象一度深入人心。 可随着其人的渐渐沉寂,那层光环也已褪去。再听到她的名字时,都是跟顺王上官辰之流混在一起,吃喝玩乐,招猫逗狗。就连当初对她赞叹有加的童阁老,都恨叹一曲伤仲永。 咦? 许澄宁抬起头。 虽然突然被倪娅提起是很意外,但这一个个的满脸不信任是什么意思? 她很厉害的诶! 虽然许澄宁的状元是钦点的,但嘉康帝现在也对她的才学没有十分相信了。 他扭头,看到许澄宁后侧脸,五官没看着,只看见一只耳朵和圆嘟嘟鼓起来的脸颊肉。 啧,更不信任了。 他不信任,可顺王信任啊! “父皇!让许澄宁上吧!他可行了!” 顺王高呼,嗒嗒嗒嗒跑过来抱着嘉康帝的胳膊撒娇。 “父皇,您就派许澄宁上吧,他可以赢的!他可是状元呢!儿臣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隗皇侄不选他?” 嘉康帝闻言看过去,宁王世子脸色有些僵硬,解释道:“是因为许状元尚年少。” “可这次文斗,不就是要选小的嘛。” 嘉康帝本是不愿如此儿戏的,但转念一想,已经是赛点了,西陵准备得这么充分,大约谁顶上都没什么区别。而让年纪小的许澄宁上去,反而能体现出大魏对赛局的漫不经心,而不是死揪着不放,那样就太难看了。 心念一转,嘉康帝转头过来,温声道:“既如此,许澄宁,你可要与之角逐?” 什么要不要的,现在还在说话上使小心思。 许澄宁站起来,拱手行礼,恍然间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文雅的少年状元。 “学生愿往。” 话落,开始有人捂着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大约觉得这样不会有人发现,可又大约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于是现场一片蜜蜂飞舞般的嗡嗡声。 许澄宁:…… 都是一边的人啊,就不能把她往好处想想。 顺王独乐乐,蹦蹦跳跳过来拉起她的手就跑。 许澄宁边跟着他跑边碎碎念:“过了今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个走后门的,正经选拔选不上,得靠顺王您撒娇才能混上名额。虽然才华够好,但选不上肯定是人品不行或者得罪了谁,这究竟是好了还是不好了?” “好!有后门走怎么不好?你快去,别丢本王的脸!” 顺王把许澄宁推上了台,然后乐颠颠地跑回去看了。偌大的场子多了个小冬瓜,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偷偷看她。 谢允伯却坐直了身子,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刚刚宁儿坐寿王世子后边,虽然是比上午离他近了,他人也够高,可架不住宁儿人小啊,一坐下就被人群淹没,谢允伯心焦得恨不得拔草一样拔掉几个人,别碍自己的眼。 现在宁儿登台,他才能完完全全看到她。 真可爱。 大魏人已补齐了,凡著便出第三题。 这次抽到的数依然很大,两个极其复杂的数相乘,极其费时还易出错。 大魏才子争分夺秒,第一时间低头计算;而西陵那边也采用一如既往的做法,分成三组进行画线演算,再把三个结果进行校对。 大家都在忙,也顾不上看理会突然插进来的许澄宁了。许澄宁不慌不忙走向一张书案,蘸墨挥毫,平心静气地在白纸上书写起来。 叮~ 铜磬响了。 这是交答案的信号! 大魏人慌了。 西陵这次怎么比前两次还要快! 西陵人也慌了。 他们线还没画完呢!谁在恶作剧? 他们齐齐扭头,便看见朗朗乾坤之下,许澄宁举着纸上写的数字出示给大家看。 众人有点懵,一时竟没人反应过来。 “核对啊。”许澄宁催促道。 负责核对的公公手指停在算盘上,人已经傻了。 他还没算完呢! “稍、稍等!” 把算盘一抖,重新计算。 算珠劈里啪啦拨拨打打,三个公公把结果写下来,确认无误后,才去看许澄宁手里的答案。 “一、十、百、千、万、十万……对了!” 对了? 算都没算,在纸上随便一写你说对了? 凡著语气很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公公一抖,看看算盘看看纸,弱弱道:“可……确实对了啊。” 莫说西陵,连大魏人都难以置信。 “我低头喝口水而已,怎么就出结果了?算那么快吗?” “他没有演算吧?我看岔了?你看到了没?” “没呀……” 秦弗低头啜茶,眼底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宁王世子气不过,进言道:“皇祖父,再验算一次吧,比赛要公平。” 嘉康帝心里也觉得神奇得不像真的,准了宁王世子所言,另外找了三个人演算,其中两人都是这个结果,剩下一个,是他自己算错了。 所以许澄宁算得没有错! 顺王旁若无人地像公鸡一样喔喔叫起来,众人先是大笑,然后也跟着欢呼。 大魏扳回一局了! 凡著不甘,厉声质问许澄宁:“大魏不可能有比西陵新算法更快的计算方法!定是你舞弊了!” 许澄宁回视他。 “此罪名,在下不敢当。” “画线算法已经过时了,”许澄宁道,“我现在,都用心算。” 第187章 悬了 凡著脸色铁青,原本以讥嘲轻蔑掩饰的恶意与戾气,此时全释放了出来。 倪娅没想到自己一句戏言,竟然又给西陵添了绊脚石,更是气得面目狰狞。 “王子息怒,”秦弗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小小赛事,莫吓着了我们的书生。” “王世子所言甚是,”凡著猛地转身,勾起一丝冷笑,“赢得太容易,也没意思!” “继续吧!” 凡著继续抽数,耍了个心眼子,念出来的时候,特意把数字做了一小点改动。 许澄宁照旧提笔,蘸墨,书写,然后敲磬,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还是对了。 一看西陵人那边,新纸才刚铺好,全傻眼了。 场上掌声雷动,惊呼声不断,谢允伯哈哈大笑,手都拍红了。 邹元霸掰着手指头,挠挠头问同伴们:“许澄宁是不是作弊了?” 上官辰道:“那是许澄宁,不是你,只会十以内加减。” “可我不信嘛!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邱阳道:“你一个凡人多什么嘴。” 最后一题,凡著毫不客气加大难度,从两个数增至四个数。 这回大魏这边索性大家都不算了,通通围在许澄宁身边看她写。 只见她先写上“十”、“百”、“千”、“万”,然后从十后面开始,往空隙里一个个填上数,答案就出来了。 他们先一步替她敲响了磬,声音迫切又悦耳。 来自国子监的才子脸上很纠结:“为何我们听说,你是靠舞弊高中的?” 许澄宁直视他们:“谣言止于智者,你是智者吗?” “我当然是。” “那以后就别说了。” 他们下意识应下,突然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但凡说他舞弊的人都不是智者吗? 许澄宁真坏。 虽然局势一度陷入低迷,但有许澄宁力挽狂澜,这一场还是大魏赢了。 嘉康帝眉目舒展,状元就是状元,他钦点的小状元把他的脸面给挣回来了! 谢容斐的肚子疼得好啊! 也不知道哪个心大的,竟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说的声音还不小。 谢琼韫面沉似水。 谢琼雯低声骂道:“抢二哥哥的机会,踩着二哥哥上位,真不要脸!” 西陵人好容易拿到的优势又被追平,这第三场,他们不赢不行了。 凡著转过身,见汤匈几不可察地朝他点点头,心中底气重又聚起。 “大魏果真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这第三场,孤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嘉康帝含笑道:“第三场,王子想怎么比?且说来。” 倪娅恰在此时站起来,噙着妩媚的笑容。 “每次都让王兄定规则,我都看腻了,这第三场玩法,可能由我来定?” 凡著眉目微弯,问嘉康帝道:“陛下觉得如何?” “王女愿意,便王女定。” “好!” 倪娅走到了前面,环视场上书生。 “第三场比画嘛,由我来出题。只是画什么东西,得你们自己来猜。” 猜主题? 又是什么猜法? 倪娅抬手示意了一下,一个西陵婢女捧着一个长条的嵌宝匣子上来,她扭开锁扣,打开盖子,只见匣底垫着亮黄色的丝绸,中间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卷轴。 倪娅将卷轴取出,高举在手中。 “这里面是一道谜题,原本是我为了和亲择婿准备的,今日看比试看得高兴,我便拿出来用了。谜底便是尔等要画的东西,猜对的人,才能参与作画;猜错的人,便就此下场。不管双方最终作画的人数有多少,都要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一张丈二的画。” 丈二。 秦弗浅摸了下下颌。 有两个许澄宁那么长。 倪娅转过身,对嘉康帝笑道:“我这谜题事关终身大事,所以陛下尽可放心,我们西陵的人也不知道谜底。甚至我可以再给他们增加难度,这谜题是用大魏文字写的,陛下请你们的人把它译成西陵语,再给他们猜。” 这样说确实公平了一点,西陵出的谜题总是西陵人更容易猜到谜底,但两国语言转译并非那么通畅,经由大魏人翻译的谜题对西陵人来说总是磕巴的,无形中给他们增加了难度。 可当许澄宁拿到谜题时,便知道不是那么容易了。 谜题是一首简短的诗,诗极其隐晦地影射了一件历史久远的往事。 话说很久之前,西陵曾出现过一个妖孽国师,其人诡邪善蛊,为害四方,后宫充盈的西陵王室多子多孙,却一度被害得人丁凋零,生一个折一个,西陵苦其久矣。西陵王的幼弟便联合各方势力,最终在西陵与大魏交界的赤鞠山围杀了妖巫。这便是赫赫有名的“赤鞠斩”事件。 为什么拿他们西陵内的史事来让大魏人画? 其实追究起来,这与汉人还是有点关系的,因为汉人也参与了这一场行动,只不过当时的朝廷还不是大魏,而是非汉人建立的朝廷,后来被前朝推翻。 前朝皇帝进行过一次清朗,很多关于那个时期的史籍文集通通被销毁,后人所见有限。时间一长,“赤鞠斩”这样的史事无论在文献记载还是在人们的记忆里,都渐渐消弭,只偶尔在一些传世孤本里窥见一二踪影,雪泥鸿爪,却也不能猜透背后的故事。 若非许澄宁在燕竹生那里见到了大量的外邦书籍,她也不会知道这件史事。 在场的大魏书生无一不是饱读诗书、熟读经史的逸群之才,可会去读且能读到外邦史书的,应该并不多。 这一场,悬了。 第188章 谜题 谜题传阅到每个人手中后,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许澄宁并不动笔,等别人都陆续开始写了,她才在纸上写下“赤鞠斩”三字。 “时间到。” 倪娅笑盈盈道:“请诸位,一个个上前,呈你们的答案吧。” 一个大魏才子和一个西陵才子同时走过去,呈起他们手里的纸张,一个写着大魏文,一个写着西陵文。 倪娅先看看西陵的,再看看大魏的,笑弯了眉眼,摇摇头。 “很遗憾,两个都错了。下一组。” 一组接一组地走上去,倪娅偶尔点点头,大部分时候,都是笑着摇头,西陵这边已经留下了三人,而大魏这边竟还一个都没有答对。 “这才剩下几个,怎么至今一个都没答对!” “我们要是一个都没答上,岂不是不战而败?” “我看根本就是西陵人使诈!他们不敢比画,才弄了个劳什子谜题!” “就是,要谜底都是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怎么猜?” “西陵人惯会使幺蛾子!” …… 不满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倪娅依然从容微笑,笑容中有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 “诸位不是才子么?怎么还没人猜到谜底?不是说大魏文教对史极为重视么?” 嘉康帝表情十分严肃。 谜底他刚刚已看过了,连他也不知“赤鞠斩”是什么。但以前几场凡著的表现来看,他定有充分的说辞为自己开脱,若现在开口责怪西陵徇私,容易落得一个孤陋寡闻的笑话。 他是帝王,必须稳住。只盼望大魏还有人能扭转这不利的局面。 “还剩三组了,继续吧。” 包括许澄宁在内的三人中,有一个贵公子上前,他是国子监的高才,柳祭酒都十分赏识他。 他信心满满地递交了自己的答案,换来的竟还是倪娅讥嘲的笑。 “这位公子,你平时都不读书吗?” 他脸涨成酱色。 “这不可能!” “猜错便是猜错了,还不下去?” 连他都猜错了,剩下的另一名才子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确定起来。 果然,倪娅还是摇头。 那么,就只剩下一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许澄宁身上。 “只剩下许澄宁了,他能不能猜中?” “我愿斋戒三日,求佛祖保佑许澄宁能中。大魏可以输,但不能输得这么惨!” “他是状元,他若不能,我实想不出谁能了!” 嘉康帝暗暗攥紧了掌心。 许澄宁,你可别让朕失望。 谢允伯期待地看着许澄宁。 爹爹信你一定可以! 不能也没关系,横竖你兄长已经赢了,咱不丢脸! 许澄宁款步走过去,场上安静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她走到近前,看着倪娅,手里的纸并未展开。 倪娅微笑:“许状元,呈答案吧。” 许澄宁捏着叠起的纸,道:“呈答案之前,我想先问王女一个问题。” “哦?”倪娅挑起细长乌黑的眉峰,轻笑了一声,“你倒是说说看,想问本公主什么。” “王女方才说,这谜题本是择婿所用,我想问,我若是答对了,不用娶王女吧?” 噗! 不知是谁率先笑出了声,其他人也憋不住发笑起来。 倪娅貌美,是西陵王室最闪耀的一颗宝珠,多少人争破了头只为看她一眼,没想到来到大魏竟被一个无官无职的毛头小子给嫌弃了。 她忿然作色,凡著同样很恼怒。 “好大的口气!先答对了再说这种大话,才不致惹人笑话!” 许澄宁捂着纸:“你们先回答了我,我才现答案。我家有贤妻,不想被讹上。” 又是一阵笑声。 倪娅两眼冒火,恨声道:“不用!” 许澄宁这才放心,从容地抖开纸,举了起来。 倪娅瞪大了眼。 凡著与汤匈也不可置信。 因为过于诧异,倪娅没有立马反应过来,大魏人都坐不住了。 “对没对啊?急死个人!” 嘉康帝在片刻惊讶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果然没叫朕失望!” 那就是对了! 现场欢呼起来,天地间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因为场中那一个小小的人,提起来许久的一口气,彻底放飞了出来。 “厉害吧?厉害吧?” 谢允伯向左问问孙副将,又向右问问冯副将,然后仰头哈哈大笑,眉毛都快飞上天了。 孙副将和冯副将懵懵地看他,然后对视一眼。 世子大放异彩的时候公爷不炫耀,现在却炫耀别人家的儿子? 冯副将带点疑惑,用手指点点脑袋,孙副将愣愣地点头。 开心过后,就有人发问了:“赤鞠斩是什么?” 凡著故作不解:“这么大的事件,你们大魏人竟不知么?” 场上安静下来。 一个史官站起身,不卑不亢道:“各国修史留史各有侧重,赤鞠斩于西陵是躲过灭国之祸的决胜战役,对我们大魏而言,不过史书片言罢了。” 说完,他向众人解释起赤鞠斩。 倪娅道:“此乃我国之重事,西陵子民会永世记住围剿妖巫的不世之功,我以此设谜题的初衷,也是为了铭记两国曾有一段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的过往。却并不知,大魏不重视这段过去。陛下不会以此怪我们,出题不公吧?” “哪里,王女言重了。” “那比赛可以继续了?” 比赛? 众人反应过来。 天!他们怎么忘了,这场比赛的重点是画画,不是猜谜啊! 西陵猜中谜底的有五个人,也就是说,接下来许澄宁要以一敌五,在一个时辰之内,画完一张丈二的画!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纸张这么大,便是普通的山水花鸟画也至少得画上整整一天,遑论这是战争场景图! 陶问清咬牙,突然离席,走到许澄宁跟前,按着她的肩膀道:“孩子,全力以赴,不管输或赢,我们都认!” 许澄宁给大魏挣回的颜面已经够多了,断没有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扛起所有重担还要接受苛责的道理。 “多谢大人鼓励。” 许澄宁其实心里不怕,但陶问清能这么宽慰她,总是让人感动的。 她向他行了一个礼,便转身走上了圆台,本以为她会像一个孤勇的战士,独自迈向沙场,没想到她依旧从容得很,步履自如。 陶问清捋须感慨:“后生可畏啊!” 第189章 以一敌五 西陵的五个才子先是围在一起,用一张小的宣纸在上面粗略地画出构图,叽里呱啦商量了一下,便开始着手准备。 许澄宁孤身一人,不慌不忙地选笔和颜料。宫人把所有的书案搬好并在一起,刚要把纸铺上去时,她出声阻止了。 “铺地上吧。” 纸太大了,桌上她够不着。 丈二长、五尺宽的白鹿宣在地上铺开,近白,微微泛着古朴的黄。其边缘都用镇纸压实压平整后,许澄宁也选好了大大小小三十来支笔,然后挽袖,脱鞋,垫着干净的纸张,踩在了纸上,抱膝蹲了下来。 小小的人影落在纸张上,就像一个墨点。 一个闺阁小姐捂着嘴悄悄道:“完了,我觉得许澄宁这次真的不可能了耶,那么大的纸!” 她娘也道:“我看也悬。” 坐她旁边的一位夫人摇着团扇道:“能画多少是多少,我们这种什么忙都没能帮上的,就别怪人家孩子了,有空看看自家孩子什么德行吧!十七岁了还往先生背上贴乌龟,贴完了先生摘下来,问画的是什么花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周围的女眷都被她逗笑了。 谢老夫人却笑不出来,她还记挂着自己错失宝贵机会的宝贝孙子,很不甘心地说:“要是斐儿在,大家又何须发愁?苍天无眼,这么重要的国事,竟落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 文国公府谁都要敬几分,谢老夫人这么说,耿直的人就闭了口,更多圆滑的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不是,要是谢二公子在,我们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 “从来惊才绝艳多坎坷,这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老夫人且安心,有您的教导,谢二公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个叫许澄宁的,就会些旁门左道小伎俩,哪里比得上谢二公子一根手指头……” 谢老夫人正被夸得熨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你们快看!” “他手里拿了好多支笔!” 蹲在场中作画的人,在绘出区分高低远近的几条线后,左右手各拿了两支笔,从角落开始,埋头在纸上勾勒图像。 四支笔仿佛各有各的灵魂,一支巧生云烟,一支落笔成林,一支山色掩映,一支万马奔腾。笔下生花,朵朵细腻,馥郁芬芳。 最绝的是,她不光可以长线短线同时画,还可以同时使用不同的笔法。行笔如流水,大笔触小笔触错落有致,笔轻笔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像插秧的农夫,而双手所过之处,却像拓印过一样,留下栩栩如生的图像。 看台离得不近,初时大家没看出她在画什么,只能看出颇有章法。而渐渐的,随着画幅的一点点填满,越来越清晰,大家的目光也越来越震撼。 “四笔同书!我怎么没想到!” 顺王大喊,然后又跑到嘉康帝面前,扯着龙袍道:“父皇父皇!这是四笔同书!许澄宁教过我的!” 嘉康帝看看小儿子:“教过你?你学会了几笔?” 顺王噎住,瞬间放手,又跑回去找小伙伴了。 “怎么可能?” 凡著喃喃,连忙去看西陵的画,那边五个人同时在画,怕互相碍手碍脚,他们都是分散了画,这一时,竟看不出哪边更快。 秦弗静静看着场中少年埋头作画,唇角微微扬起。 她从没让人失望过,那个总是窝在幕后怡然自乐的少年,终于要走到人前,大放光彩了。 谢允伯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他谢允伯的女儿! 他两耳充斥着无数对许澄宁的夸赞。 “许澄宁可真厉害啊!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如此多才!” 姓谢。 “许澄宁是当之无愧的状元!以前我还觉得圣上点他当状元儿戏,是我浅薄了。” 姓谢。 “燕大儒就这一个徒儿,他教出来的学生会差了?许澄宁可半点没堕了燕大儒的名声啊!” 说了姓谢都听不懂是吧! 谢允伯怒视说话的冯副将,那眼神,跟有夺子之恨似的。 “公、公爷,你咋了?” 谢允伯没理他,继续看台上。 而文官那边的童阁老,则泪流满面地咬住了大拇指。 多好的少年,配他孙女多好啊!可恨英年早婚。 下手晚了! 他懊恨拍自己的手。 陶问清是个画痴,对这一幕,全然看呆了。 他见过左右手同时写字或者画画,却还没见过这样的, 他的脚步无意识地往前一步步挪,直到走到许澄宁身后,凑近了看她画。 她把大笔咬在嘴里,手中换上了四支一样细的狼毫,调整了握法,便在画幅上画起了密密麻麻的人。人物神情生动、姿态各异,勾画细腻,栩栩如生。 同时,她又画得极快,别人画是一个一个画过去,她四支笔一起,一团堆着一团的人,才一会儿的工夫,陶问清便看她画好了至少一百个人头,画完后飞快地换笔,着色。 陶问清看砚中墨水已少,便蹲下身子挽起衣袖,亲自为她磨起了墨。 “陶大人居然亲自下场磨墨!他不是为人冷淡,向来不苟言笑吗?” “是不是因为许澄宁画得特别好?” “那我们是不是有机会赢了?” 邱阳双手撑脸:“许澄宁好厉害噢。” 上官辰也很惆怅:“我也想被这么多人狠狠夸一回。” 邹元霸道:“我也被这么夸过,我太姥姥过寿那天,我把‘耄耋’两个字念出来了,他们夸了我一整天……” 李少威安静地凝视那个秀美的少年。 他一直都这么耀眼,从来都是。 时间渐渐流逝,计时香只剩最后一小截,西陵那边已经收尾,正在补细节,许澄宁还差一个角落正在补绘。 大家看得都紧张起来,心高高悬了起来。 香差不多燃尽,只剩一点星火,慢慢熄落最后的香灰。 太监喊起了数。 “十!” “九!” 许澄宁画好最后的细节,将笔一把全抓起来,甩手扔上笔架。 “五!” “四!” 她端起桌上的瓷杯,含上一口水,然后对画一喷。 “一!” “时间到!” 第190章 送一场胜局 许澄宁轻轻呼了一口气,直起腰,感受到久蹲后的眩晕,眼前发黑,身子微晃了晃,扶着桌子站稳了。 陶问清则一直盯着地上的画,看着原本明秀的笔触在水雾渗入后洇开,变得凛冽、惨然,把战场的酷烈、悲壮以及大捷在即的希望渲染得淋漓尽致。 “陶大人?” 许澄宁才发现他在自己身后。 陶问清看着他,眸色十分温和:“你画得很好。” “许澄宁,将画作呈于御前。” 海公公吩咐了一声,便有两个太监走上来,伸手取她的画。 陶问清朝其中一个太监摆摆手,道:“本官来。” 他亲自俯身挪开镇纸,郑重地把画纸的边角掀起,与太监一人举着一边,缓缓向御前走去。 许澄宁见状,甩了甩酸疼的手,跟了上去。 西陵的画作已经公开,是西陵流行的画风,笔墨厚重,配色张扬浓烈,画中的士兵骏马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画来。 全画的重点放在中心偏左之处,一个身披战甲的高大将士,高举宝剑,欲对被蛇缠住了身子的妖巫斩下。将士被刻意画得极高大,显得十分威武,周围一群不及他膝高的小战士仰首挥臂,似在喝彩。 从技法而言,这画无疑十分好。但大魏崇尚沉静雅致,对这般浮夸张扬的画风,并不能欣赏得来。 陶问清仔细看了看,然后道:“陛下,请看许澄宁的画作。” 他与宫人调转了一下位置,画的正面便呈现在人前。 远山丛林,兵戈铁马,群蛇乱舞,层出叠现。纷乱的战场,乱中有序,由深变亮的树色,树梢上吊下的无数蛇头,以及高高举起的长矛剑戟,都将观者的视线引向斩妖巫的一幕,远处虚化的山形之后,依山一点明艳的红日,于乌压阴沉之中撕开亮色,逐渐普照。 她的画真实、详尽,基调略显清冷,没有西陵强烈的眦目冲击之感,但稳重大气,沉静的画风中又有一股肃杀破纸而出。 “他居然真的画出来了,那纸可足有丈二!” “画得怎么样呀?” “不知道,看不到啊!” 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注意到坐得离嘉康帝近的那一圈人,已经全看直了眼,用捂嘴、惊叹、目不转睛表达着对画的震撼。 秦弗细细地观赏那幅画。 许澄宁的画以细腻见著,她本性明快,手上力气又有限,画不出苍劲磅礴、锋利怆然的笔锋,所以很聪明地运用了喷水之法,让喷溅的水雾替她完成了最后的渲染。 此技一出,四野烽烟的紧迫,沙场鏖战的激烈,战火纷飞的萧索,都从细腻的笔墨中渗了出来,无声却令人深深地感会于心。 如此玲珑之人,她又怎会输呢? 秦弗正在想着,旁边突然横出一颗头。 他侧头,便见谢允伯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手不分尊卑地放在了他的椅背边上,正往前斜斜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看画。 “世子殿下?不好意思啊。” 谢允伯刚注意到是秦弗的位子,便收回了手。 秦弗不大在意他的逾越之举,就是有点诧异,文国公居然也好画? “国公想看,便坐下吧。” 坐宁儿的位子上?好好好。 谢允伯一屁股坐秦弗侧后方的位子上,从这里看许澄宁可近了。 “好!好啊!” 嘉康帝大拊掌:“技艺精湛,灵气逼人!许澄宁,原来你还藏了一手四笔同书的绝技!这是谁教你的?” “回陛下,草民幼时给书肆抄书,练出来的。” 那时候她为多挣一文钱挖空了心思,单是锻炼写字的速度还不行,她想再加倍,于是学会了两只手一起写,然后又进一步琢磨出了四笔同书的法子,果真速度大增。别人抄一本的时间,她能抄八本,赚八倍的工钱。 她说完,便垂手站着,不再说话。 画她已经画出来了,没堕大魏的脸。至于能不能在名义上赢过西陵,那已经无关画的本身,也跟她努不努力没关系了,但看高层的人,愿不愿意争取。 “高庭未必出翘楚,小户亦可庇风流,莫欺少年穷啊!”嘉康帝感慨了一句,然后问凡著和倪娅道,“王子、王女,觉得朕的状元画如何?” 凡著的假面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 自从来到大魏,他就事事不顺,明明每次计划都奏效了,但对上的人总是能够绝地还生。 大魏,就这么多藏龙卧虎之辈么? 倪娅道:“我知道许状元画画得好,只是,我是西陵人,怎么看都觉得西陵的画更深得我心呢。” 大魏人都撇嘴。 审美不同,那一开始就别比啊,现在搁这儿唧唧歪歪。 嘉康帝没有表示不满。这个结果已经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许澄宁的表现太亮眼了,凭一己之力把这场文斗情势完全逆转,大魏失掉的颜面也全被她一一捡拾起来了,大魏现在荣光无限。 既然如此,做个顺水人情,送西陵一场胜利也无妨。 “既然所画是王女出的谜题,那就依王女喜欢,此局算西陵胜出,如何?” 众人大惊,陛下居然要把胜利拱手相让! 他们费了多大劲啊! 不对,是许澄宁费了都多大劲啊。 顺王不满地噘起了嘴。 许澄宁心中微叹。虽然诧异,但还是在意料之中。 谢允伯却气得牙痒痒。 宁儿顶着所有压力趴在那里画了一个时辰,你拿她努力得来的成果去做人情? 倪娅弯唇:“谢……” “陛下!” 陶问清不可置信。这样的画,怎么可以算输?! “陛下,臣以为,不可如此轻率定夺胜负。” 嘉康帝眉心微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表面上仍含笑:“那爱卿如何说?” “臣……” “皇祖父。” 秦弗突然站起来,打断了陶问清的话。 嘉康帝看过来:“弗儿有何话要说?” 秦弗道:“孙儿以为,剽窃之作,不宜称胜。” 第191章 文有许澄宁,武有谢容钰 “剽窃?!” 大家都惊呆了。 凡著皱眉:“你胡说什么!” 秦弗淡淡扫过,目光在许澄宁身上停留片刻。 “西陵才子所作之画,有数处袭用了书画大家顾梦玺未曾传世的画作。取之于魏,胜于魏,滑天下之大稽。” 比试是许澄宁在比,输赢是许澄宁在扛,帝王可以不痛不痒地将胜局拱手相让,承受因果的却是许澄宁。 风言风语的威力摧毁不了帝王将相,却摧毁得了布衣白身,自己若不能为许澄宁争取、给予庇护,这个主子当来作甚? “未曾传世?未曾传世又何来袭用之辞?王世子想要这小状元赢,直说就好了,何必给我们扣帽子?” 秦弗摊开一只手掌,单左把一卷书放到了他的手里。 “这本孤本,记录了顾梦玺没有传下来的画作,其中还有雕版印图,一看便知。” 孤本翻开,里面有相邻的两页印的是一幅祭天图,与西陵画的赤鞠斩图很像,不,应该说赤鞠斩图与祭天图很像。众人围观的构图,还有主要人物的神态姿势,如出一辙。 “这幅祭天图,所绘乃西陵国的祭祀仪式,看来顾梦玺当年不知去向,便是去了西陵国,而他所绘之画,也留在了西陵。孤说的可对?” 译者翻译给几个画画的西陵才子听,他们听完脸色都不太好看。 画那么大一幅战争图其实极不容易,西陵为了为难大魏,设限的一个时辰对他们来说同样也很艰难,所以不做太多构思,袭用熟悉的画作是最快最容易的捷径。 西陵历史国情与大魏不同,文人没有坚守什么风骨文心的传统,而是如其他西陵人的秉性一样,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分毫不拘,否则也不会今天文斗共三局,局局做陷阱的行为。 说白了,西陵人不怎么要脸。 顺王带头大喊:“赢的是我们!是许澄宁!” 邱阳小声道:“不要脸,许澄宁就一个,他们有五个人呢,还要靠抄袭取胜,真没用。” 上官辰道:“你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这么多场,哪一场没使阴招,哼!我爹说得对,西陵就是爱耍赖,他们的王女还想嫁过来呢,谁会喜欢啊!” 邹元霸点点头:“对,我也不喜欢,我只喜欢周姐儿。” …… 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无用,汤匈站了起来,主动道:“此局是我们败了。” 赢了! 文武全胜! 现场欢呼鼓舞,呼喊声冲破云霄,普天同庆似的,各种颜色的袖子和帕子乱飞乱舞。上一次见这种场景,还是进士游街的时候,不过达官贵人们到底还是比老百姓矜持得多。 许澄宁露出了笑。 输了无所谓,但能赢,当然最好啦。 汤匈对嘉康帝作了个西陵的礼。 “大魏果真人才辈出,我们甘拜下风。” 汤匈的声音有一种能力,总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在被敬奉尊崇着的,而他总是那么文雅又谦卑,只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驱散了嘉康帝心里所有的阴霾。 凡著与倪娅一脸不情愿,可也得认输。 “愿赌服输,我们愿将西陵国宝,献给陛下。” 一个美艳的西陵婢女捧上一个宝匣,汤匈在宝匣上一转金钮,宝匣便如莲花徐徐盛开,里面是一颗成年男子拳头大的宝珠。 珠呈黄玉色,晶莹剔透,流光溢彩,表面光滑得像一个柔软的气泡,抚之也觉手中温软,却怎么也捏不动它。 “此乃我国国宝,名叫碧落珠。此珠掩埋于圣山中一百年,沉于深海底一百年,山雨浸,谷风吹,冰雪埋,沐天地之精华,汲山川之灵气,终成灵珠,可随阴晴雨雪变换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若陛下不嫌弃,便将它留在身边赏玩可好?” 果真十分稀罕! 嘉康帝甚爱世间珍稀之物,对此宝珠十分喜欢,龙颜大悦,当即给西陵还了礼。 至此文武斗落幕,以大魏文武双赢结束,而给大魏带来荣耀的大功臣必须嘉赏。 “谢容钰、许澄宁何在?上前来!” 许澄宁看到谢容钰走来,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并排跪在御前。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崭露头角了。今日你们文武双绝,表现出彩,朕要重重地赏!” “谢容钰,朕擢封你为中郎将,暂领丰州大营,另赐神翊宝剑,千钧神弓,明珠十斛,锦缎二十匹,黄金百两。” 谢容钰面不改色,叩拜:“微臣谢主隆恩!” 谢容钰升官了?一升就是有兵权在手的正四品中郎将! 谢老夫人一口气没倒上来,晕了过去。 “许澄宁,赐佩,文房四宝,明珠十斛,锦缎二十匹,黄金百两。” 许澄宁叩首:“谢主隆恩!” 嘉康帝又看着她道:“你年纪尚小,朕不能给你加官进爵,但朕给你留一个受事御史的位置,待你年满十六,直接入御史台。” 受事御史! 别人中进士起码要在翰林院苦熬三五年,才能做点稍有实权的职务,许澄宁竟然一入仕就是受理词讼、掌察疑狱的受事御史!那不正是陶问清手下吗? “陶卿,这个好苗子朕就交给你了,他虽未入仕,没事让他在你身边打打下手也好。” 陶问清对许澄宁印象很不错,看了她一眼,道:“是。” 许澄宁傻了眼,她没想当官啊! 谢允伯也傻眼了。他还要把女儿认回家呢!她要是当官了,岂不是又要起波折? 然而,帝王一言九鼎,他们心里再焦急,也不可能当众反驳,只能另想它途。 经今日一事,许澄宁算是打响了名头。出去的路上,不单被人频频示好,“文有许澄宁,武有谢容钰”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累吗?”李少威问道。 “有点儿。” 她对自己的本事有把握,但总归还是要提着一口气的,提久了人也觉疲惫,便是受了恩赏也没有生出高兴的心情来。 “许澄宁!” 顺王几人哇啦啦跑过来,直接把她给推跑了。 “我们广临小五郎今天扬名了,你是大功臣!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君又来走起!” 少年们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地跑过去,欢笑声不断,相比之下,西陵鎏金华丽的马车前气氛则十分低迷。 凡著与倪娅狠狠冲那二十个书生发了一通大脾气,然后甩袖上了马车。汤匈等他们发泄完,温和地把书生都挥退了,也跟着上了马车。 看他进来,兄妹俩都拉着脸,不满地盯着他,延续着沉默。 倪娅盯着盯着,陡然噗嗤地笑了出来,身子没骨头似的倒在了汤匈身上,纤长的食指在他胸前画着圈。 “今日,我们兄妹演得好不好?” 第192章 不把大魏搅得天翻地覆,是见不到你了 汤匈抚着她编着复杂花辫的头发,温柔道:“好极了。” 倪娅翻转过来,后背靠在他怀里,把汤匈的头发绕过自己的肩头,捏在手里把玩。 “又恶又蠢的,可叫大魏人看笑话了,我牺牲大了。”她扭过来,水蛇一样的手臂勾住汤匈的脖子,“我不管,你得补偿我。” 汤匈微笑,低头与她对视:“王女想要什么补偿?” 倪娅一口咬在他唇上,两人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 末了,汤匈理了下衣襟,对凡著温和道:“王子今日做得也很好。” 凡著以手撑脸,眼睛慵懒地合了起来。 “可西陵终究是丢脸了。” “比脸面更重要的东西,是成功。”汤匈道,“王子王女所付出的一切牺牲都不会白费,今日虽然叫大魏赢了比赛,可王子王女的表现历历在目,往后他们大约不会再生疑了。” “试探得越多,诈出的人就越多,从彩云间开始,到今日的竞斗,我们已经诈出了几个人物。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后的矛头该对着哪些人,这不是知道了么? “大魏国土广袤,人口众多,杰出之士不知凡几。降了一个朝,还会有下一个朝被建立起来,拿下大魏的关键,不在杀光秦姓皇室,而是悄无声息地让这里一个一个的人杰凋零,死去。” 他声音轻柔,轻描淡写地,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一样。 “往后,王女居庙堂,王子居江湖,里应外合,何愁不能令大厦倾覆?” 倪娅把脸贴在他怀里蹭,闻言又轻笑一声,扶着他的胸膛仰起了身子。 “你真的要我嫁给大魏人?” 她眼波迷离,睫毛像扑闪的蝴蝶。 汤匈依然温和:“为了大计,只能委屈王女了,臣回国后,会日日思念王女。” 倪娅勾起红唇,扒下了汤匈的外衣。 “看来我不早日把大魏搅得天翻地覆,是见不到你了。” …… 许澄宁拎了个食盒刚回到青石巷,便听见有人大喊:“状元哥哥回来了!” 一群孩子欢呼着跑过来把她围住,胆大的拉她的衣角,胆小的就仰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她。 许澄宁摸了摸一个孩子的胖脸蛋,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今天都出来迎我了?” 一个小女孩搂住她的胳膊,糯声糯气地说:“状元哥哥,我们都听说了,你赢了西陵人,可厉害啦。” “大人都在说,你是盖世大才子,天上文曲星,状元哥哥你怎么下凡来了?” 京城里的消息都传得可真快。 李茹站在旁边捂嘴笑。 下午街市里的人就听说了这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她那个摊子是许澄宁之妻开的,一堆人蜂拥上来把所有点心全买光了,还一口一个状元夫人,李茹被叫得脸都红了。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个不停,问了一大堆孩子气的问题,许澄宁摸了一把糖分给孩子们,才把他们都打发走。 “走,回家,我给你带了酒楼的饭菜回来,热一热还能吃。” 许澄宁拉着李茹回到小宅院,宫里的赏赐已经送到了,摆放在堂屋里,光彩夺目,与这个朴素的小院格格不入。 许澄宁收拾了一下,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了几盘菜。 “鱼香肉丝,香油鸡,还有……竹笋炒牛肉和蒸螃蟹,这两样你应该都没吃过。” 岐山村那个小地方没有螃蟹,而牛肉又是极贵的东西,李茹从前一年都不定能吃上一口肉,当然没吃过这两样,好奇极了。 菜重新热过再端上来,李茹就着白米饭吃得香甜,许澄宁则在旁边帮她剥螃蟹。 剥蟹这事,看秦弗做好像很容易,自己做起来还是觉得难,剥出来的肉都不完整,很不好看。 “阿茹,盘个铺面给你做生意你觉得怎么样?” 李茹惊呆了,牛肉塞进嘴里都忘了嚼。 许澄宁道:“宫里赏了黄金,我们现在不缺钱,够买铺面了,你想想要开什么样的店,要多大的。” “真的吗?!” 李茹高兴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她本是一个小小的村姑,家徒四壁,一边有年迈病重的爷爷要照顾,一边提心吊胆怕哪天就被叔父给卖掉了,过了今天没明天。 她哪能想到,这辈子竟然有一天可以有自己的小家小铺,做自己的小生意自给自足,无论遇到什么为难的事,都有南哥哥为她挺身而出。 李茹没忍住,瘪嘴哭了起来:“南哥哥……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她们都说,我嫁对人了……” 许澄宁正给她擦泪呢,闻言哈哈笑起来。 “是真的!”李茹吸吸鼻子,道,“秀秀的表姐就嫁了个庄稼汉,一开始对她还很好,没两年就开始打人骂人……南哥哥你看,嫁男人还不如嫁你呢。” 许澄宁笑道:“话说早了,你嫁给我还没两年呢,阿茹可以等两年后,看我会不会对你非打即骂,然后再夸我不迟。” “南哥哥你别开玩笑。” 许澄宁又笑了两声:“说回正经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铺子,大的小的?我这两天有空去看看。” 李茹想了又想,一会儿纠结这个,一会儿又纠结那个,最后道:“不然,还是买一间小的吧,太大了,我怕我们三个开不起来。” 许澄宁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三个都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小女孩,不懂怎么管铺子,开大了又怎管得好,有个小一点的门面,给她们省去日日搬挪器物的工夫已经差不多了。 “好,我去掌眼,你等着当你的老板。” 除去买铺子的钱,许澄宁打算把黄金分一分,一部分给长安府问渠书楼的赵娘子,那个总是仗义疏财的女菩萨当初就照应了她很多,现在还替她养了个保儿,给多少都不过分;再拿出一点,去白山寺给爹爹请一盏长明灯;然后再给燕先生和邢夫子各送几锭金元宝。 燕先生为人阔朗,于钱财上向来随性,她敢给他就敢收。至于邢夫子,他肯定是不肯收的,不过这是朝廷给予许澄宁的嘉赏肯定,她就不信,凭自己的小甜嘴还不能把邢夫子劝收下了。 这么算下来,百两黄金最后还能剩下一些,就存到钱庄里。娘和姐姐弟弟妹妹到现在还没找到呢,她暂时不打算买宅子。 第193章 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世子升任中郎将的消息传回文国公府,阖府欢庆,管家摩拳擦掌,正豪横甩手准备张罗一桌丰盛的家宴,荣恩堂里却突然来说,谢老夫人身体不适,不许办宴。 老管家姓韩,跟兰嬷嬷一样,都是当年韩氏从韩家带出来的忠仆,韩氏去世之后,便留给了谢允伯。可以说,年幼的谢允伯能在徐氏当家的手下,无风无雨地长大,除了谢老国公的看护,还少不了他们两位无微不至的照顾。 听到荣恩堂的消息,韩望道:“酸病治不了,还能一辈子不吃宴?” 谢老国公没说什么,倒是把谢允伯和谢容钰叫到了自己的松风堂。 “圣上为何要让平远去丰州大营做中郎将?” 中郎将本应该是内廷禁卫军统领,为圣上亲信,但现在嘉康帝有自己的禁军统领,便把谢容钰外派到军营,也算是他管束军队的一种手段。 但奇怪的是,丰州大营是镖骑大将军卓不群的军营,只是现下人在北边征战,陛下趁这个空隙把另一名武将的儿子塞了进去,这是要干什么? 谢允伯道:“大概又是制衡之术吧。” 其实谢允伯也不知道嘉康帝心里在想些什么,卓不群今年都快七十的人了,一家老小全在京城,仗也是踏踏实实在打,身家性命全在陛下手里,还有什么可制衡的? 卓家前段时间刚出了噩耗,明霜县主和卓老夫人双双身亡,等卓老将军回来,一看自己宝贝孙女死了,老妻死了,军营还被人撬了,不大发雷霆才怪。 谢容钰新官上任,不好做啊。 他拍拍儿子的肩,道:“不管如何,你是有朝廷委任状的长官,去了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但要记得,卓老将军保家卫国多年,军功赫赫,你要打心底里敬重他。” 谢容钰道:“儿子知道了。” 这厢曹氏因为谢容斐病了,在太医院看诊过后便着急忙慌地送他回了家,赛事后续她也不知道,可万万没料到听到的会是谢容钰被封官的消息。 “可恶!” 曹氏拉着二老爷大哭:“这本该是斐儿的啊!斐儿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种折磨……” 谢容斐到现在脸都是青白的,两个时辰跑了十多趟恭房,现在虚得床都下不来,什么脏的臭的,都泄在了床上。 谢允安看儿子躺在床上跟鬼似的,心里也是又难受又可惜。 “太医怎么说?斐儿为何会突然犯病?” 曹氏大哭:“那群庸医!非说斐儿是自己吃错了药才会生病,我问过斐儿了,他哪里吃过,明明是……啊!” 她捂住了嘴,眼睛瞪大,蓄满的泪水滴滴答答往下掉。 “怎么?” “我知道了!一定是谢容钰干的!一定是他!他不想斐儿出头,所以给斐儿下药了!” “你怎知是他?” “我……” 曹氏不敢叫丈夫知道这里面有她的手笔,哭着喊来春兰,问道:“今天让你给少爷送汤的时候,你有没有叫旁人碰过汤?” 春兰连忙道:“没有没有,夫人吩咐,奴婢不敢将汤假手于人……” 说到这,她戛然止住,犹豫道:“不过,奴婢给二少爷送汤的时候,跟谢绪撞了一下,他手里的食盒,跟我的是一样的。” “岂有此理!” 谢允安气得扫落一桌子的杯盘。 “他大房竟敢算计我儿,踩着斐儿上位!” 曹氏大呼:“他们抢了斐儿的机缘啊!老爷正是官途上升的时候,斐儿本来该有大好前程,可以成为老爷您的左右手的,都是被谢容钰给拦了啊!” 谢允安胸中怒火被越煽越旺,指天怒道: “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谢容斐的惨状经由杜鹃打点的一个小厮传到清荷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谢琼絮笑得趴在榻上半天起不来。 “真该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他们争相追捧的瑾瑜公子现在是一副什么狼狈样!” 杜鹃哄她开心:“可不是,郡主您是不知道,大小姐去看了两眼就捂着鼻子走了,乌烟瘴气的,连下人都不肯进去。” “谢琼韫现在一定气疯了,却还在装她的端庄小姐样!” 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把手帕盖在脸上。 “一府的兄弟姐妹,我成了郡主,她什么都不是;我的哥哥成了圣上亲封的中郎将,她的哥哥好容易抓到这么个机会,先是败得一塌糊涂,又当场闹肚子……天!他不是知道自己要丢脸了,故意吃坏肚子的吧?” 杜鹃陪主子一起笑起来:“大小姐哪能跟您比啊,您可是御笔亲封的敏济郡主,皇上亲口赞誉过的呢。” 谢琼絮得意地理理华丽的衣裙,忽然看到腕上的两道疤痕,一道新的,一道旧的,旧的已经淡了,用脂粉浅浅一盖就看不出来了。 放血虽然很疼,但后果值得!横竖她年轻,愈合能力好,割一刀而已,疤痕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 她倏地趴了起来,叫来子规:“去,把厨房谢琼韫的炖汤端来,就说阮嬷嬷要喝。” 阮嬷嬷和另一个冬嬷嬷是随赐封圣旨一起赏下来的,嘉康帝亲自赐的人,连谢老夫人都不敢对她们造次,在这府里,有事找她们俩做主比谢老国公还管用。 “啊……”子规胆小,怯怯道,“郡主,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谢琼韫又不是没干过。” 她身份下跌的那段时间,谢琼韫总是差人把属于她的东西拿走,绸缎、宫花、补汤,还有一架极其精美的孔雀屏风,一样不落,而且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让府中长辈想斥责都斥责不了,每每让她如意了去。今天,她还就要让谢琼韫尝尝这被人抢东西的滋味了。 她是郡主,谢琼韫难道还敢反抗? 听到炖汤被端走的消息,谢琼韫冷笑。 “她莫不是忘了,她还有个最大的把柄在我手里?” 第194章 多谢你,救舍妹一命 自从西陵人入京以后,京城街道上时不时就能见到两三个穿着西陵服饰的男男女女。 许澄宁已经几天没见到秦弗了,作为西陵王女候选的夫婿人选之一,他跟其他的兄弟一起,现在天天忙着带凡著与倪娅出去游玩。 据说倪娅比较中意秦弗,缠他缠得很紧,并放言只有她不要没有她要不到的男人。 许澄宁并不清楚秦弗对西陵的态度是如何,也猜不到他想怎么做,秦弗不找她,她就不去添麻烦了,而是跟着牙子跑来跑去看铺面。 “许贤弟!” 许澄宁回头,看见王朴跑来。 “许贤弟,可巧,我正要去找你呢!” 许澄宁笑问:“王兄找我何事?” “是这样的,我与舍妹和表哥明日想去京郊游玩,贤弟可有空跟我们一起去?” 许澄宁道:“多谢王公子邀请,但我明日已有安排,不能随你们一道去了。” “啊?”王朴挠了挠后脖子,“方便问一下贤弟的安排么?” “没什么不好说的,我想去白山寺,给家父请一盏长明灯。” 王朴愣了一下,旋即面露愧色:“抱歉,是我鲁莽了。” “王公子客气。” 虽然拒绝了王朴,但第二天她到了白山寺下的时候,还是见到了他。 他喊了她一声,就从青布马车里扶下了王馥,旁边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坐着谢指挥使。 “你们怎么来了?” “噢!”王朴道,“表哥说,他有个故人供在这,也想来拜祭一下。” 谢容钰翻身下马,王朴和王馥跟着他要去雇软轿,并邀请她也一起。 许澄宁拒绝了:“我为人子,这点孝心诚心还是要有的。你们先上去吧,我走台阶。” 白山寺是大寺,位置也很高,比静安寺要高得多,台阶蜿蜒,看不到尽头。 上回不坐软轿,是身份不配;这一回,则是因为她带着心愿而来,不可不诚。 其实她不信神佛,但在生离死别面前,无神佛寄托就太过残忍了,所以她愿意相信世上有佛。但愿佛祖能不计较她临时抱佛脚,看到她的诚心,成全她的祈求。 拎着香火等物,她一步步往上走。中间的路最难熬,往前遥遥不见山头,往后茫茫不见山脚,往前疲累,往后不甘,进退两难。 终于摸到山门,许澄宁双腿都在发抖。 一只手把她提了一下。 “可还能坚持?” 许澄宁扭头看到谢容钰,吃惊了一下。 “世子,您也是走上来的吗?” “嗯。” 谢容钰带着她,找了一处阴凉之地,先坐了下来。 许澄宁伸直腿,顺口问道:“世子,你什么时候去丰州大营?” 谢容钰看了她一眼,道:“城卫所的事务交接完,两日后便去了。” “正使由陆大人接替吗?” “陆钦锋伤势未愈,赶不及,圣上已命郑功启上任。” 居然是郑功启! 晦气晦气! 许澄宁忽然觉得自己有做馋臣的天赋,一听到郑功启的名字立马给谢容钰进谗言:“谢世子,这个人不行的,中元节那天,就是他欺负王公子王小姐还有我,人可坏了。” 谢容钰当然知道她因何忌讳郑功启,奈何嘉康帝最信任郑家,郑世恩往宫里一哭,抱怨孙儿没出息,文武皆不成器,以后可能要烂在家里,嘉康帝立马就把职位安给了郑功启。 “你放心,城卫所里的都是我的旧部,没那么容易服人,陆钦锋也在其中,郑功启想要完全接管,还要费些工夫。” “不用费什么工夫的,”许澄宁把脚下一块碎石块踢来踢去,“他有钱啊,可以收买人;收买不了的就踢出去,自己花钱塞人当部下。” 城卫所的兵不是官,没有严格的委任流程,郑家打点一下,很轻易就能把城卫所上下重新烙上郑姓。 那只能多打几顿,让他知难而退了。 谢容钰道:“我会另做安排,你安心,有事要我帮忙可以往公府里递信。” “可您不是要去丰州了吗?” “丰州到京城,只有一日的行程,我回得来。” 许澄宁嘴上说好,心里又困惑了。 她已经是算是很善于交游的人了,都尚觉得与谢世子关系生疏,谢世子怎么会这么热心? “表哥!” 王朴和王馥走来,问道:“我们要去拜祭祖母的牌位,表哥一起吗?” 谢容钰看向许澄宁,许澄宁道:“你们去吧,我去找寺里的高僧。” 白山寺香火旺盛,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愿意在此供奉自己的先人,因此点一盏长明灯也有些贵。 许澄宁给了香火钱,一盏新的长明灯便点在了佛殿里,成为了众多明灯中的一盏。 不管生前样貌、贫富、修养、家世是如何,死后都是一模一样的灯火,一生饱受欺凌蔑视的爹爹,唯在这里才得到了求而不得的、与众生平等的待遇。 “佛祖在上,我愿用一生流离坎坷,换我爹许大山来世家宅美满,无忧无病,逢凶化吉,一生顺遂,长寿安康。” 她流下两行泪:“只要不害了爹爹,只要爹爹还要我,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孩子。” 偌大佛殿香客来来往往,却安静得只听见僧人敲的木鱼和念的经文,许澄宁跪了小一个时辰,才起身出去。 她走后,谢容钰从帷幔之后转出,缓步上前,凝视着那盏新放上去的镂空铜灯,灯座上用朱砂清楚地写着“许大山”三字。 他顿了片刻,缓缓跪在许澄宁刚刚跪的位置上。 “多谢你,救舍妹一命。” 若非当初一场错乱,许大山不至于早早身故,而他的妹妹,也不至于在亲缘上如此怯懦自卑。 这件事上,除了得益的谢琼絮,其他人都受到伤害了。 偷天换日的尤氏,该死! 第195章 谢容钰有秘密 拜祭过后,几人一起留在寺内吃素斋。 许澄宁刚拜过亡父,心情低落,失去了以往的活泼,吃东西味同嚼蜡。其他三人也都很照顾她的情绪,没有多说话。 吃完谢容钰忽然道:“去不去马场?” 虽然是问的三个人,目光却落在许澄宁身上。 王朴王馥自然都听表哥的,热情地邀请许澄宁:“贤弟,跟我们一起去吧,顺道散散心。” 许澄宁没有拒绝。 马场离白马寺不算远,马车小半个时辰便到。 谢容钰和王朴都是骑马来的,王朴本想自己进马车跟王馥同坐,把马让给许澄宁,谢容钰却道:“她跟我骑。” 那么高的马,掉下来不得摔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隐隐浮现,但许澄宁此刻心绪很乱,不想想那么多,而且自己骑术确实不好,便晃了晃头,被谢容钰带上了马。 路途平坦,马行得很稳,许澄宁心思在游荡,忽然听谢容钰道:“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否则逝者如何安息?” 许澄宁垂下眼:“我明白的。谢谢世子。”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许澄宁微愣,随后道:“还有我娘,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他们如今在哪?” 许澄宁道:“在老家呢,姐姐订了亲,我娘说要等我大姐嫁了人,再跟我上京来。” 她还是不能对自己信任。 谢容钰微微抿嘴,心底也明白她谨慎是对的,小小年纪就掺和进了党争之中,还要承担起家中长子的身份,她岂能不小心? “有事尽可来寻我。” 许澄宁轻微攥了攥手,问道:“世子为何对我好?” 她看见他脊背挺拔,笼罩着沉默,好像不愿意说原因,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不料沉默了一路,到马场的时候,却听见他说:“你以后会明白的。”不会太久。 哪一天寿王世子倒台,他会立即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哪一天嘉康帝驾崩,他与父亲会趁着朝廷换新上下混乱的时刻,把她接回家,再用功劳或国公府的一部分权柄作代价,与新君换她脱罪,以真正的谢家小姐的身份回归本位。 帝王年老,龙体亦一日不如一日,诸王夺位在即,无论这两个哪一天的到来,都不会太远。 许澄宁听不到他的心声,只觉得这短短一句话里有千重深意,却无法勘破。不过看谢世子正气凛然,不像有害她的意思,便也没有追问。 谢容钰先下了马,再拉了她一把,忽然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 “大哥哥,你也来了。” 谢容钰下意识张开大掌挡住了许澄宁的脸,挪了一步把许澄宁挡在身后,看谢琼韫款步走来。 谢琼韫步履轻盈,行路无声,裙摆像轻微的水波一样微微流动,走到谢容钰跟前,缓缓行礼。 “你怎么在这?” 谢琼韫露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柔声道:“今日无事,便与几个密友出来跑马玩玩——王公子、王小姐,你们也来了。” “谢大小姐。”王朴和王馥行礼。 谢琼韫回礼之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许澄宁露出的衣角上。 “既然约了朋友,便去吧,我们不便过去。” 谢琼韫微笑点头,又问王馥要不要同去,王馥婉拒了。 谢容钰带人离开后,谢琼韫看着他身边那个娇小纤细的身影,微微眯起眼。 身影似曾相识,跟前些天那个大出风头的许澄宁很像,两个分别在文斗武斗上立功受赏的人走到一起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谢容钰的举动。 刚刚她叫他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同时做出了掩护身后之人的动作。 谢容钰同她一向不热络,可也从没失礼过,而适才她与他们打招呼,他竟没有一点要介绍许澄宁的意思。 他不愿让她看到许澄宁的脸? 可许澄宁早就在万众瞩目之下露过了面,大家只是没近距离看过他本人而已,为什么还要藏呢? 谢容钰有秘密。 这个秘密,跟许澄宁有关。 “小姐,您在看什么?” 谢琼韫把唇上勾了一点,道:“走吧,别让人久等了。” 许澄宁也同样猜不透谢容钰的举动,将才那一挡,很像是他的身体本能做出的行为,不想让谢大小姐看到她。 为什么呀? 他说她以后会明白为什么他对她好,这也是为她好吗? 没等她问,谢容钰就自己主动道:“我二弟和堂妹恃才傲物,心气太高,文斗之事令他们耿耿于怀,看到你会不虞。” “可谢二公子不能继续比试,与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以那天谢二公子的表现,就算不犯病,也不像能赢的。 “与你无关,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讲道理,总有人习惯把自己的失意归咎在旁人头上。” 几人一起走到马棚处,谢容钰给王馥和许澄宁分别挑了匹马,给王馥挑了匹温顺,给许澄宁挑了匹更温顺的。 “以前骑没骑过马?” “骑过,但没什么机会碰。” 十三岁以前她一直在游学,燕竹生是体懒之人,不爱骑马,出行不是坐船坐马车就是走路。 有回连路都不想走,直接雇了架板车,让她这个好大徒儿推着他走。路人侧目,他就装残疾,捂着完好无损的腿露出一个坚强隐忍的微笑。 那模样惬意得让许澄宁跟他斗了一路的嘴,质问他为什么不顺便雇人来推,她也想坐板车。 后来燕竹生就只雇轮椅了。 进府学以后,她一边要读书考试,一边要与朱老爷筹划救人复仇的事,忙得团团转,更没空练骑马了。 谢容钰扶她上马,拽着缰绳带她走了一会儿,讲了几个要点教她怎么骑,然后自己翻身上马,两人慢慢在马场内跑了起来。 跑着跑着,马场的另一边突然传来女子慌乱的惊叫声,声音里喊着惊惧与担忧。 许澄宁勒住了缰绳,与谢容钰对视一眼后,纵马跑了过去。 “一会儿你离远一点。”谢容钰叮嘱道。 他们到的时候,就看见那边一群官家小姐乱糟糟地杵在一起,马被随意扔到一边,她们或站或蹲,中间被围着的是谢琼韫,她臂弯里揽着一个满头满脸是血的女子。 而与她们对峙的,是扬着马鞭,一脸嚣张肆意的倪娅,宁王世子以及安王府的两个皇孙都在她身后。 第196章 娶她,还是娶我? 宁王世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琼韫眼角微微挂泪,忍着哽咽道:“适才我们在骑马,王女从斜里冲出来,静儿被马鞭甩到,惊马了,摔成了这样。” 受伤的姑娘是淳国公的嫡女,谢琼韫的闺中密友。这一摔很严重,额头摔出了很大一个窟窿。 倪娅歪头而笑:“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些小姐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伤心不已地看着受伤的姑娘。 谢琼韫仰头道:“王女是来客,也不能目无王法!” “哎呀,真是我错了,我好怕呀。”倪娅看向宁王世子,两道黑而细的眉毛呈八字形皱了起来,“你说,该怎么办呢?” 宁王世子这几天被她时不时用眼神、言语甚至肢体触碰撩拨到,已经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地说道:“意外,意外而已,不算什么!” “可……”倪娅为难地看了谢琼韫一眼,“这位小姐说,王法呢。无意致人受伤,官府会判什么罚?” “这个,这个……”宁王世子语无伦次,一拍脑袋道,“罚银就好了!” “这样啊。” 倪娅从手指上摘下一颗镶着硕大红宝的扳指,丢到了她身上。 “这个够不够?” 有个烈性的小姐气得就要呵斥,被谢琼韫拦住,她自己站了出来。 “王女身为公主,做了错事,为何连一句道歉都不肯说,还要以财物羞辱人?” 倪娅仰头笑了几声:“这我可听不明白了,财物尚可换灵药,一句道歉,还能令她恢复如初不成?” 谢琼韫依然倔强地与她对视。 她是与倪娅完全不同的女子。 倪娅是美艳的妖精,热烈,恣意,又张狂,身上那股妩媚野性的风情是大魏人从来没见过的。 若说倪娅是朵刺玫瑰花儿,那谢琼韫就是高洁淡雅的兰,肌肤胜雪,丰神绰约,不畏强权凝视着倪娅的目光,柔韧又坚强。 皇孙们一阵恍惚,这些天对倪娅贪新鲜而偏弯的审美被谢琼韫的美貌风姿稍稍往回拉了一些。 谢容钰本欲上前,这会儿又停下了。 他跟二房三房的弟妹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谢琼韫一贯奉行明哲保身,这么强迎上去,不是她的作风。 “发生了何事?”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许澄宁转头看去,果然见秦弗纵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单左和单右。 他先是看到她,微微皱眉,似乎是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许澄宁指了指谢容钰的后背,当作解释。 秦弗朝她这个方向扇了扇手掌,叫她离开,然后驱马上前,看了一眼地上情形,道:“何不先送人看大夫?” 谢琼韫朝他微微颔首:“回世子殿下,已遣人去请了,马车还没拉过来。” 顿了顿,她突然朝秦弗跪下。 “臣女之友被无辜牵连致重伤,王女拒不赔罪,求殿下为静儿做主!” 秦弗道:“莫要越过伤者的家人为她擅自决定,先治伤并把人送回,之后要查证要追究,淳国公府自有主张。” 事涉和亲王女,便不是简单的纠纷,而与朝政息息相关,淳国公愿否为自己的女儿追究、追究到什么程度,得让他自己决定,擅自干涉只会好心办坏事。 谢琼韫抿嘴:“是琼韫鲁莽了,多谢世子殿下教诲!” 秦弗看单右一眼,单右从怀里掏出一物,翻身下马,递给了谢琼韫。 “这是伤药,先敷上去。” 几位小姐围着受伤的姑娘忙活了好一阵,马车终于过来,有两位小姐陪着她离开了。 倪娅轻拽缰绳,驭马往前走了几步,用马鞭抬起谢琼韫的下巴,打量了两眼。 “这便是王孙公子争相求娶的京城第一才女,谢琼韫么?果真是我见犹怜呢!” 谢琼韫别过脸,孤傲地捋过垂在胸前的长发。 倪娅不甚在意,也拂过花辫,高高地抬起了下巴:“弗皇孙,你觉得娶她好,还是娶我好?” 谢琼韫抬起眼睫,盈盈如水的眸子瞟向秦弗,带点矜持,又带点期盼,旁人看不见,而正对的秦弗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但秦弗没注意到,目光略显隐晦地看向谢容钰身后不远处的身影。 还赖着不走! 虽然隔得远,但许澄宁感觉秦弗应该是瞪她了,好嘛好嘛,也不关她的事,她这就走。 她轻扯缰绳,驱马走了。 谢容钰也跟着离开,惹了秦弗一记余光。 秦弗斜着目光,嘴里道:“王女既来大魏,还请尊重大魏风土人情,不擅议女子婚嫁之事,以免影响日后嫁娶。” 他扔下这句话,一甩马鞭走了。 他追上了谢容钰和许澄宁,先对谢容钰道:“马场既出了变故,你送令妹回去。” 然后看着许澄宁:“你过来,孤有话对你说。” 他翻身下马,许澄宁也下马,牵着马跟了上去。 谢容钰看他们两个身影渐渐靠近,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对着说话,抿抿嘴,只好掉头离去。 “你怎会与谢容钰一同出现在这里?” 许澄宁道:“恰好遇上了,谢世子和王家公子小姐邀请我同行,我便来了。” “你与他们很熟?” “也不算很熟,王老翰林是我邢夫子的故交,我又帮过王公子王小姐一点忙,所以他们都照顾我。” 秦弗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眉心紧了紧:“孤最近事忙,顾不上你,你又得罪了权贵,令西陵人不快过,他们真要对你不利云九不定能保护好你,你明知是宁王世子和西陵人,还凑上来?不怕死?” 许澄宁低头,闷闷道:“我错了,殿下您别说我了,我今天刚拜祭了我爹爹,心里正难过呢。” 秦弗一股气刚涌上来又泄了出去,嘴唇抿了又松,最后说道:“幸亏只是小事。” 顿了顿,他说:“别玩了,孤派人送你回去。” 许澄宁道:“那送我到燕先生那吧,我有事找他。” 秦弗答应了,招来一个手下,让他送许澄宁出马场,自己则牵过许澄宁的马,往马棚走。 “世子殿下。” 秦弗回头,看到谢琼韫轻步走来。 第197章 孤不娶西陵王女 “谢小姐有何事?” 谢琼韫走近几步,盈盈施礼,然后道:“今日王女所问,亦是琼韫想问之事。” 秦弗微微皱眉。 “想必殿下也知,寿王殿下与我父亲有意促成你我之事,只是多事之秋,一直未曾议定,如今西陵王女来,婚事是否有变?” 她顿了顿,垂眸补了一句:“终身悬而未决,琼韫心中有些恐慌,望殿下能给一个答复。” 谈及婚事,秦弗心中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像,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若是为了大事着想,他愿求娶谢琼韫;但若为了自己考虑,他不愿。 原本是男未婚女未嫁,可以议一议,可既然父王那边也态度不明,他就不会吊着谢琼韫。 “谢小姐若婚事上另有想法,尽可与人议亲,不必耽搁。” 他刚要走,又被谢琼韫叫住。 “殿下打算迎娶西陵王女吗?恕琼韫直言,西陵来者不善,琼韫认为他们不是诚心结盟。” 秦弗道:“无论西陵背后目的为何,和亲势在必行。” “那殿下可否不娶王女?” 秦弗回头看她。 谢琼韫垂眸,语气十分镇静:“其实,琼韫意中的良人,正是殿下。”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谢琼韫继续道:“并非琼韫贪慕荣华富贵,殿下有所不知,琼韫家中有一妹妹,自幼争强好胜,喜欢争抢姐妹的东西,琼韫曾经不懂事与她争执了几回,仇怨越结越大,甚至内宅之中发生过几件恶事。 “自她被封郡主后,更是变本加厉,琼韫实不愿再与她斗,可也不想再受她欺凌,婚事之上,除了高嫁托庇夫家护我周全,别无他法。 “殿下龙章凤姿,有经史治国之雄才、忧国忧民之仁心,琼韫心中敬服,因此斗胆宵想与殿下的姻缘。琼韫需要殿下,殿下也需要琼韫,不是吗?” 秦弗眼神一如既往的淡然,无风无波:“你难道不知,进了寿王府,只会斗得更多更难。” 谢琼韫道:“朝堂之争乃国之需要,而非后宅女子的鸡毛蒜皮,琼韫不怕难,怕的是在无谓之事中虚耗光阴与精力。琼韫自问才学不输男儿,定能给予殿下帮助。” 蝉鸣聒噪此起彼伏,而谢琼韫看着眼前不说话的俊美男子,却觉得很安静,安静得她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仿佛过了许久,秦弗终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道:“孤不娶西陵王女。” 谢琼韫眼睛微微睁大。 她赌对了! “但世事多变,孤什么都不会应承你。婚约一日不落定,孤与你便一日毫无关系,孤于你无意,他日你若有了别的想法,尽可另觅良人,父王那边孤会解释,不会责怪谢家。像今日拦住孤问话之事,不要有下回。” 说完,他径直离开。 谢琼韫站在原地,静静目送他远去。 于她无意…… 两年前的冬狩猎场,鲜衣怒马的少年一箭射穿了黑熊的脑袋,救了她一命,未及她感谢,少年便呼啸而过,去捡猎物。 当时虽未与他有只言片语,可秦弗的风姿已经深深地在她的脑海里刻下了印记。 现在,他说对她无意。 只要他不娶西陵王女,自己便有机会。全京城,论家世论样貌论才学,有谁能及得上她? 总会有有意的那一天。 叮叮~ 许澄宁把两块金锭碰了碰,然后摆放到燕先生跟前。 “喏,这是学生孝敬您的。收我为徒,您赚大了吧?” 燕竹生好笑地看着那两锭金子,道:“胡说,明明是亏大了,现在给金子,能补偿得了为师当年受的苦与痛吗?” “什么苦与痛?” “养孩子的苦啊,养孩子的痛啊,”燕竹生闭眼皱眉,苦大仇深,“就因为当年收了你,我才知养孩子有多难,这么多年不敢娶妻生子。” 许澄宁反驳他:“哪有?您自己懒不想娶妻生子怎么还怪学生头上了?而且,我哪有让您受过苦,我很乖的。” 燕竹生呸道:“是谁三更半夜做噩梦得我哄?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跑我床前缠着我吃烧鸡?是谁喊人大婶害得为师也得跟着挨打?哎呀,我记得某人有一回还在客栈尿床了是吧?” “啊!不许说!” 吵吵闹闹了一阵后,师徒都停下来喝茶,许澄宁喝完两杯,然后道:“先生,我总觉得这班西陵人,奇奇怪怪的。” “怎么说?” “时而精明,时而糊涂。”许澄宁道,“他们一直在做一些逞一时之快的事,哪怕洋相百出,也没有停歇。王子王女还可以说是年轻气盛,娇生惯养,可那位看似成熟稳重的使臣,大多数时候,也在纵容他们。能被选为使臣的,怎会是如此眼浅之人呢?” “两种可能,”燕竹生道,“第一,西陵心怀鬼胎;第二,那名使臣与凡著非一条心,他拥护的是另一名王子。” “后一种还好,如果是前一种,就要当心了,或许那三个人一直在演戏。洋相百出,有可能是为了给人留下一个傲慢、恶毒却心机不深的印象,为日后他们想做的事作掩护。” 许澄宁若有所思,然后问:“那依先生所言,西陵王女嫁给谁对大魏最好?” 燕竹生嗤笑:“哪轮得到我们在此指点江山,人家心里恐怕早就有数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呼喊声,模模糊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林伯进来了,对燕竹生道:“门外有一夫人带着一位公子,想求先生收她的侄儿为徒。” 燕大儒天下闻名,想拜他为师的人不计其数,可因为他一直以来云游四海从不收徒,已经好些年没人上门叨扰了,怎么忽然又有人来了? “照旧告诉来人,我不收徒。” “可对方说,若不能见先生您一面,他们就长跪不起。” 燕竹生挑挑眉:“那就跪着吧,记得洒扫的时候让他们挪一挪位置。” 许澄宁嘿嘿笑:“先生,你好坏哦。” “难道不是他们太蠢了吗?伤害自己只能威胁到在乎他们的人,为师又不在乎。” 许澄宁想了想,拍着胸脯道:“您的好徒儿替您出去看看,把他们劝走,别明天传出您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坏名声来了。” 她推门出去,就见门外一华服妇人,正跪坐在地上,身边一各杏色衣裳的年轻公子。年轻公子似乎行动不便,双手撑地,头垂下去。 “学生一心向学,仰慕燕先生之名,求先生不弃学生才学微薄,收我为徒!” 听到门开的声音,对方抬起了头,许澄宁看到了一张其貌不扬的脸。 竟是韦良义! 第198章 求先生收我为徒 许澄宁不悦。 造她的谣,故意殴打她,现在还想跟她抢先生了。 她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韦良义,你做过什么恶毒之事自己心里清楚,怎地还有脸求到我先生跟前来?” “许澄宁?” 韦良义震惊地看着她。 他因受伤,无缘文斗,只能黯然退场把机会让给了别人,可最后听到的却是许澄宁大显身手的消息。 众目睽睽之下,许澄宁不可能作假,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燕大儒把绝学教给了她。 想他韦良义天赋卓绝,却为家世所累,只能寄人篱下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表姑母千求万求,他才有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 术业之上他日夜求索,从不懈怠,但在国子监能学的已经学尽了,很难再有进益。他不似真正的官家子弟可以专门请名师指教,若能拜在燕大儒门下得他真传,一定能跻身才子前列,再过五年参加科举,他又何惧之有? 他顾不上伤好就来求见燕大儒,可万万没想到许澄宁出现在此,竟被他看去了笑话! 他脸涨成了猪肝色,恶狠狠地瞪着许澄宁。 宁远侯府二夫人何氏急忙站起来,对许澄宁道:“你便是许状元吧?实在很抱歉,上回是我这侄儿无礼了,他性子躁,容易被人煽动,所以才……” “姑母!” 韦良义拦住她,然后看着许澄宁道:“许澄宁,不许欺侮我姑母,有什么事冲我来!” 许澄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费口舌之争,道:“我先生说不收徒,你们再跪也没用,走吧。” “许澄宁!你这是公报私仇!” 许澄宁后悔了,她不该自告奋勇出来替先生赶人的,与这等浑人根本说不清。 “我先生从不对外收徒,京城人人皆知,非我能够左右。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她转身就要走,何氏却急忙拉住了她,脸上尽是哀求之色。 “状元郎,算我求你,给我侄儿一个机会吧,他早早没了父母家人,我又是女流之辈,护不了他多久,你看在他孤苦伶仃的份上,原谅他之前的冒犯吧。” 许澄宁皱眉,肃然对她道:“夫人,为何你们姑侄总是一副人人都对不起你们、欺负你们的样子?他意图伤害我污蔑我,一句赔礼道歉的话都没说,我却要看在他身世凄苦的份上原谅他,这是什么道理?他不是小孩,我也不是他爹,凭何容忍他一再对我无礼?” “许澄宁!你敢羞辱我!” 韦良义又复现了那副狂躁盛怒、两眼猩红的样子,恶狠狠地想冲过来,可终究臀部有伤,歪歪斜斜跑了几步就摔倒了。 何氏看他这个样子,心疼地哭出了声,伏在他身上凄凄哀哀地说:“咱回去吧,不拜师了好不好?你有伤在身,咱又不受待见,何苦呢?” 韦良义疼得满头大汗,额角都冒出了青筋,依然倔强地对许澄宁道:“我要见燕先生!” 许澄宁垂眸看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要入屋。 韦良义在身后大喊:“许澄宁!你这个卑鄙小人!你非燕先生,凭什么代他将我拒之门外?你分明,就是想独霸燕大儒,不想他收别的学生,不想他的学问传承下去!” 许澄宁有一种冲动,想捡个什么东西扔过去,正四下看的时候,耳边传来燕竹生清润的声音: “我人在这了,你见到了又能怎样?” 燕竹生站在屋门口,衣衫飘逸,恍若谪仙。他从台阶上走下,大大的手掌盖在了许澄宁头顶。 “为师有没有教过你,不跟蠢人争辩?” 许澄宁皱巴着脸,抱怨道:“可是他们太气人了。” “燕先生?” 韦良义顾不上疼痛,连忙爬起来,对地狠叩响头:“学生韦良义,诚心求学,求先生收我为徒!” “违良义?”燕竹生笑眯眯的,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名字不错!” 何氏那张多愁善感的脸上露出很是柔弱温婉的笑:“燕大儒,我侄儿从小读书刻苦,笃学不倦,不说旷世之才,天资卓绝总是称得上的,国子监的老师也说过他是封侯拜相之才。他身世凄苦,又景仰先生已久,求先生给他这个机会吧!” “学生愿侍奉先生如亲父,终生遵奉先生教诲,勤学苦练,把先生的学识发扬光大,求先生收我为徒!” “嗯嗯嗯,不错不错!” 燕竹生笑眯眯地点头,转身轻拍许澄宁的头:“小没出息的,瞧瞧人家!” “先生!” 韦良义一看有戏,立马重重磕头,又高声说了一句:“求先生收我为徒!” “我这个人心软,虽说放言不收学生,但若当真诚心拜师求学,我收了也无妨,像小澄宁就是我当初心血来潮收的,如今,多收你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许澄宁在他身后抿嘴鼓起了脸。 燕竹生笑呵呵地走近韦良义,微微俯身,问道:“我问你,你跟着我,想学什么呀?” 韦良义大喜:“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家国大事,算学与四笔同书,学生都想学!” “算学和四笔同书啊,”燕竹生摸着下巴思考,然后道,“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学会了你再来找我学。” 韦良义眉头跳了下:“先生何意?” 燕竹生摇摇头叹息:“没法子,这年头先生真不好当,连算学和四笔同书都要教,我又不会。不然……”他拉过许澄宁,友好地问道,“你拜我的学生为师,让他教你?” 韦良义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先生……” 燕竹生把手放在许澄宁头顶:“我这学生会的本事,可不都是我教的。算学,我只会用算盘,教你什么?画画,我只会用一支笔,难道你不会?” 第199章 什么都不会,我怎么收你 韦良义愕然看着他们师徒:“先生要使我知难而退,何必说出如此搪塞之言?” “唉,真难过呢,刚刚还说要遵奉我的话,现在又怀疑我说话的真假了。” 燕竹生假惺惺地哀叹,然后又蹲下来,问道:“我问你,你会说西陵语么?” 韦良义愣了,摇头:“不会。” “不会说,会看么?” “不会。”韦良义垂眸,随即立马道,“但学生可以学!只要先生给我机会,两年之内,我必学会!” 燕竹生没理会他的豪言壮语,继续问:“那西戎的会不会呢?” “不会……” “那,你会部落语么?” “什,什么是部落?” “方言你会么?” 韦良义还是摇头。 燕竹生遗憾地看着他:“我收学生,就是用来当苦力的。”他指了指许澄宁,“我这学生,会四种外邦文,八个部落语言,还有大魏的三十多种方言,有他在,我那几屋子的书才有人译,我才能继续做学问,你什么都不会,我怎么收呢?” 韦良义恨声道:“燕先生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就不信,你收许澄宁的时候,他什么都会!” “他当然不是什么都会了,可他学得快啊,你学一种外邦文要两年,我这学生,只要一个月,那,我收你干什么呢?” 许澄宁低头,脸上喜滋滋的。 韦良义彻底噎住,恼羞成怒:“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根本就无心收我!你在捉弄我!” “难得难得,终于听懂了!”燕竹生拊掌,“我徒儿直言我不收徒,你听不懂,非得我绕这么大个弯子来告诉你,幸而没有枉费口舌,你终于听懂了。那便离开吧。” 他手扶许澄宁的后脑勺转身:“走,回屋,该讲学了。” 韦良义暴怒:“许澄宁!是你对不对!是你在燕竹生跟前谗言,让他羞辱于我!” 许澄宁回首怒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头圆,特别好扣帽子啊?” 燕竹生拿手罩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好扣——林伯,送客。” 师徒两个回屋,关上了门,门外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燕竹生瞧瞧许澄宁的脸,道:“怎么,怕我给你收个师弟啊?” “才没有。”许澄宁道,“先生收过我这么神清骨秀、才高八斗的学生,怎么可能看得上那贼眉鼠眼、脾性恶臭的讨厌鬼呢?” “那可说不定,”燕竹生斜着眼,若有所指,“毕竟某人有过我这么神清骨秀、才高八斗的先生,不也认了个贼眉鼠眼、脾性恶臭的糟老头子当老师吗?” “啊?”许澄宁听不懂了,“你说谁啊?我不许你这么说邢夫子!” “我说他干什么,我说的是人称铁面御史的陶问清,他不就是个糟老头子么。” 嘉康帝给她在御史台留了个官位,还让陶问清亲自带她,这么算来,他的确可以算许澄宁的老师。 不谈仕途,陶问清在学术上也是一代文豪,只不过与燕竹生不是一个派别,每每燕竹生一有文章问世,陶问清总是要跟着发几篇抨击他观点的,两人积怨已久。 许澄宁大呼:“天大冤枉,这可不是学生自己要的,先生您要相信学生对您情有独钟、忠贞不二啊!” 燕竹生道:“你今天也看到了,想当我学生的人多的是,先生我抢手得很,你要好好珍惜当我学生的机会,那些译书,也得做得勤快些。” “先生您别忽悠我,我也很抢手的,您要对我好一点……” …… 韦良义姑侄二人回到宁远侯府,气氛很是低迷。 府中二老爷宋沉看妻子神态失落比往日更甚,暗藏不喜地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韦良义,打发他走,自己领妻子进了房门。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何氏哭哭啼啼,言辞小心,但把燕竹生的冷酷无情、许澄宁的蛮不讲理描述得令人发指。 宋沉却知她本性,许是出阁前在家不受宠,出阁后当的又是继室,他这个妻子心思总是过于敏感,觉得人人都在针对自己,有时甚至根本分不清好赖话。 关于燕竹生、许澄宁的坏话,他知道何氏并非有意歪曲,而是她真的这么认为。 “燕大儒本性豁达,许澄宁亦是疏朗之人,你误会他们了,此事究根到底,是你侄儿不对,他有错在先,却不给人赔礼道歉,换谁谁都会不高兴,何况他又是这副坏脾气。我早说了,他应当有躁症在身,为何至今没有请医问药?” 提及韦良义,何氏停止了哭,辩解道:“老爷,这不干他的事。良义从小懂事,圣贤书读多了,脾气直了些而已。他父母双亡,实在可怜。小时候表舅一家都对我好,我若不厚着脸皮求府里收留他,他该何去何从啊?” 宋沉烦躁道:“我与你说的不是一个事儿!侯府若不愿收留他,他又岂能在这里待七年之久?你说他父母双亡可怜,可侯府给了他容身之处,难道还对不起他吗?” “可他毕竟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寄人篱下!你们姑侄两个究竟要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多久?他寄人篱下,侯府亏待他了吗?公中给他安排的吃穿用度和月钱,与府中少爷相差无几,是他自己不肯要新衣,只肯吃粗茶淡饭,病了不肯看大夫,逢年过节也不肯与其他少爷一起出去玩,转过头却在外头述说自己生活艰苦、处处遭人排挤,置侯府的名声脸面于何地!” 宋沉积怒甚久,何氏被他凶得脸色煞白,泪水涟涟。 他果然对她收留表侄一直耿耿于怀。 韦良义被自己的小厮扶着,慢慢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 此时暮色已至,花园幽暗,夏蝉吱吱叫个不停。 韦良义两眼空空地走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挨了打,没有了荫生的资格,还五年不能考科举?” 是宋沉原配夫人的女儿的声音,另外一道声音,是府里的少爷,也是表姑母的继子。 “是啊,因为他招惹到新科状元跟前,把人给打了,还出口污蔑,那新科状元是寿王世子的人,所以寿王世子出手罚他了。” 女声很苦恼:“本来明年他就当官去了,这么一搞,他还得在府里再住个五年?” “不止,先前他又没考过科举,现在他得从秀才开始考,少说也得七八九年。” “啊……好烦呐,哥哥,我真不想再跟他住一个府里了。” “谁想啊,我比你更烦他,你说好端端的,他去招惹许澄宁做什么,损人不利己的……” 韦良义脸上表情阴鸷得可怕,小厮害怕得颤抖起来。 “少爷……” 韦良义道:“走吧。” 寄人篱下,他能怎么样呢?表姑母已经如此艰辛,他不能再让她为难。 回到院子,小厮小心地铺好软垫,扶他坐下,另一名小厮兴冲冲跑进来了。 “少爷少爷!这个月的月钱发了!” 韦良义盯着那两锭银子,一时光怪陆离,上面浮现出一张张嘲讽的脸。 “退回去!告诉他们,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要府里一文钱!” 两小厮惊呆:“少爷……” “还不去?” 小厮们怕了,跑了出去。 韦良义忍着臀部的疼痛,铺纸,提笔。 他不信,他韦良义走不出一条新路来! 第200章 行善不得法,是会办恶事的 因为被嘉康帝在御史台预留了位置,许澄宁在广临宫做伴读的差事就此停了,不过也没太大区别,顺王该找她玩还是会找她玩。 倒是御史台那边派人来传话,让她明日一早过去一趟。 许澄宁叹气,又是没有俸禄的公差,怎么想都觉得好吃亏。 她什么时候可以以病弱之名退隐江湖啊…… 哪天得跟秦弗好好说一声。 虽然心里这么想,第二天她还是如约来到了御史台。 陶问清不在,接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到她便爽朗地笑了一声:“总算见到真人了,你比我想的还要漂亮些。” 许澄宁问道:“大哥怎么称呼?” “我姓方,叫方野,你叫我方大哥便是。” 许澄宁跟随他来到一间衙房,房中却不见陶问清,而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穿七品官服,面容端肃,颌部方正,听到声音,他向门口看来,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纹。 “郭大人,人已带到。”方野说了一句,然后对许澄宁道,“许兄弟,这是郭匡怀郭大人。” 许澄宁施礼:“见过郭大人。” 郭匡怀挥退了方野,很是严肃地对许澄宁道:“老师今日有要事在身,命我暂时带你。” 许澄宁看他老气横秋,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便很客气地说:“请郭大人指教。” 郭匡怀走回自己的书案坐下,指着侧旁的书案:“我手头还有事,这些卷宗供你翻看,一会儿随我出城去周边的县城视察。” 他的眉心好似天生就是紧的,一翻看起文书就不说话了,捏着一支秃秃的毛笔在写写画画。 虽然是当官的了,但许澄宁觉得他看起来比自己还穷。 两人一言不发地看了好一会儿卷宗,许澄宁看书快,这么一会儿卷宗已经被她翻阅了大半,惹了郭匡怀一记不友好的厉眼。 “看书要专心,不可敷衍,尤其为官者的卷宗文书,干系重大,稍有疏漏,便是血淋淋的人命。” 郭匡怀说完,把笔放到一只磕了个缺口的笔洗里洗干净,挂到笔架上,随即正衣裳,正官帽。 “走了。” 许澄宁起身,追随他出去。 郭匡怀没带人手,除了自己和许澄宁,就只有方野了,三人同坐一辆马车,气氛安静得有点点诡异。 许澄宁暗自确定,郭匡怀不是故意冷视自己,而是对谁都这样。 她放松下来。 “许澄宁,”郭匡怀像庙里的塑像,“行得端,坐得正,难道燕大儒没有教你?” 还真没有。许澄宁暗道,他只会教她马车里怎么躺最舒服。 “脊背挺直!” 许澄宁不想因为小事与他闹不愉快,便把腰背挺直了,于是马车里变成了三尊塑像。 来到第一个县衙,郭匡怀进去与县令说话,方野趁机对她道:“你别介意,郭大人就是这样的性子,连陶大人都说他不够机变,只适合当直臣。 “郭大人是当年的同进士,偶然被陶大人相中才进了御史台,这些年陶大人手中人才如流水,多少都晋升了,就他到现在还是个七品芝麻官。 “他官运不好,人却是好人,他对你说的话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 两人说着话,郭匡怀被县令送出来了,手中夹着一卷文书。他稍捻了一下纸张的厚薄,确定价格适合作为记录的纸张,便没再多话,招过他们两个上了马车。 “御史台作为三法司之一,有复核案件之责,我们要做的,便是使天下无冤狱。” 许澄宁点头:“我知道了。” 一连走了两座县城,来到一个叫庆县的地方,这个地方很明显比前两座城池要穷得多。街道狭窄,两侧也不见大的商铺,过往的百姓衣裳都很朴素。 郭匡怀从县衙里出来后,叫车夫绕路,来到一个十分脏乱的角落。 他一下马车,坐在路旁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立马围过来,朝他伸着脏兮兮的手。 “大人,行行好!” “大人,给口饭吃吧,家里孩子快活不下去了……” “大人,我娘两天没吃饭了……” “大人,大人……” 郭匡怀沉肃的眼里透着不忍,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装的全是铜钱,他一个一个地发下去,嘴里道:“人人都有,别抢,别抢……” 许澄宁撩着帘子往外看,眼睛都瞪大了。 “郭大人一向乐善好施,家里的银钱都用来赈济百姓了,他自己家徒四壁,日日以白粥为食。几年前,郭大人本来都已经谈好了婚事,到了要下聘的时候,他却把聘礼全部卖掉捐给了灾民,女方家一文聘金都没拿到。幸好岳丈通情达理,没有责怪于他,反而赞美了郭大人的品性,不过,还是没把女儿嫁给他。” 心怀天下人人都会敬佩,可婚事是另一码事,谁愿意把自己娇宠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嫁过去吃苦呢? 许澄宁道:“难道就没人告诉过郭大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有,早说了。”方野道,“余泊晖余大人也劝过他了,可郭大人听不进去,非说‘渔要授,鱼也要给’,百姓才不致饿死。” 许澄宁无奈。有了‘鱼’,谁还想要‘渔’啊。 郭匡怀把荷包散得空空,流民看他没钱了,七嘴八舌地道谢,然后闹闹哄哄地离开了。 郭匡怀回到马车里,许澄宁问道:“看郭大人与他们十分熟稔,这不是第一回了吧。” 方野代郭匡怀说道:“这里穷,郭大人每月视察都要来这里一趟,已有小半年了。” 许澄宁道:“让我猜一下,郭大人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定见到了不少老弱妇孺,他们也得到了郭大人的恩惠。可后来老弱妇孺越来越少,只剩下了精壮的汉子。大人,我应该没有猜错吧?” 郭匡怀眉心一拧:“你……” “他们大约会告诉大人,自己的老爹老母孩儿病了,妻子去照顾他们了,所以只剩下他们这些汉子,对不对?” 许澄宁直言不讳:“实际的情况是,老弱妇孺的钱财都被他们抢了,他们摸准了大人每个月都会过来,所以把弱者都赶跑,自己霸占了那个地方,每天游手好闲,就等着大人的救济。你瞧他们虽然脏,但嗓门颇高,力气颇大,有这把子力气,去干点什么养家糊口不好,需要靠接济为生?” “郭大人慈悲为怀,仁善在心,我十分敬服。只是,行善若是不得法,是会办恶事的。” 第201章 求大人救我父亲 郭匡怀嘴死死闭着,脸色很难看,憋了一会儿他道:“郭某习惯了将钱财布施于民,也不曾强求你也跟着做,许状元不愿自己落人口实,也不必如此危言耸听。 “再者,郭某的俸禄本就是从百姓手中而来,我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有何不可?有何不对?” 许澄宁问:“郭大人就不怕他们谋财害命?” “出于为官的仁心,他们的生活难以为继,我会赈济百姓,但出于职责,若他们做下了违法乱纪之事,我也会秉公执法,绝不姑息!” 这便是杜而不防了。这样的行事方法,作奸犯科之事如何到头? 许澄宁表示不认同。 郭匡怀义正词严:“为官者,若不能心系天下苍生,而只顾个人私利,这怕麻烦那怕麻烦,那便对不起这顶乌纱。许状元,为官之途,你还差远了。” 许澄宁嘟囔道:“不怕麻烦也不能自己找麻烦。”把一件简单的事做得这么复杂,怪不得一直得不到晋升呢。 日暮降临,明日还要再去视察,他们得在外面过一夜。 郭匡怀刚刚教训许澄宁很硬气,下了车,却扭捏起来。 他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了。 许澄宁和方野叹气,自己付了房钱。 可能觉得许澄宁单独要一间房太奢靡,交钱的时候郭匡怀还瞪了她一眼。 翌日晨起,三人用过早膳,还没等出发,就有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粗布衣衫的男子跪在了客栈外。 “求大人开恩,救我父亲!” 男子把头磕得咚咚响,血都磕出来了,郭匡怀连忙扶起他,道:“这位兄弟,有话慢慢说。” 得知他一天未曾进食,郭匡怀当即让小二送来了肉包子,他自己都只舍得吃白粥。 男子大口大口地啃肉包,把郭匡怀给他倒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哭道:“大人,我……我爹要死了!” 男子自称张三,给人跑腿为生,两个月前他爹突然身患重病,卧榻不起,他散尽家财请医问药,都药石无灵,好容易遇到一个能治的,却开口就要一千两诊金。 “大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听说郭大人为官仁慈,是最能体察百姓疾苦的好官,才厚着脸皮求到大人跟前来,求大人,救救小人的父亲,借小人一千两,不,九百两……小的愿当牛做马,报答郭大人的大恩大德!” “一千两……” 郭匡怀不忍心,可一千两他哪里拿得出来,有这个钱,他早就给百姓了。 “求大人救救我爹!求大人救救我爹!” 男子砰砰地磕起头,大哭:“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郭匡怀咬牙:“好!本官给你!” 方野大惊:“大人!您不会是要去借官贷吧?万万不可呀!” “我没有别的选择,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父慈子孝就此天人永隔吗?我做不到!” 男子大哭:“大人是好官啊!大人是大大的好官啊!我和我爹,会一辈子记得您的大恩大德的!” 许澄宁看他哭得情真意切,忽然笑了:“郭大人,何必这么麻烦?我倒有个主意,既能救他爹,也不用您背上官贷。” 两双眼睛盯着她,郭匡怀问:“什么法子?” 许澄宁道:“究根到底,还是诊金太贵了。我认识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向他求个人情,让他来给老人家做个义诊,至于药材,也让他通融几分,不就结了?” 男子忽然不哭了,直直盯着许澄宁。 方野道:“大人,是个好办法!” “嗯。”郭匡怀点头,若有所思。 男子大急,许澄宁却笑问:“这位兄台觉得如何?太医噢,不会误诊的。” “我、我……”男子支支吾吾,最后恳求道,“治不好的,只有神医的方子才治得好,大人,不用麻烦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是那大夫讹你呢。”许澄宁看郭匡怀和方野眼底已经起了怀疑,索性道,“还是说,你爹根本就没有生病,你要钱,都是为了去赌坊赌?” “什么?”郭匡怀震惊。 男子用惊诧又愤怒的眼神看着她,许澄宁道:“你刚刚拿杯子的手势,跟赌徒掷骰子的姿势一模一样,你敢说,你不是?” 男子大惊,看到郭匡怀已经面露愤怒,眼珠子一转,凄凄哀哀哭道:“我错了,我不该赌钱!我不该不老老实实想办法,以为赢把大的,就有治病钱了,我真是错了!” 他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 郭匡怀怒目而视,尽力平息着自己的火气:“你究竟欠了多少钱?诊金又是多少?” 男子哭道:“诊金是八百两,欠了二百两……我是第一回赌钱,不敢输得太多。” “是吗?”许澄宁道,“第一回赌钱,身上会藏着一副骰子?磕头的时候,还叮当作响呢。” 方野闻言,把男子拽起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三枚骰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欠条,写明了他前前后后总共欠了赌坊五百两,欠款的日期,早是两个月前了。 “你……你……”郭匡怀又恼又怒,“你竟敢蒙骗本官!” 男子见事情败露,把方野狠狠一推,麻溜跑了,许澄宁抄了筷筒扔过去,也没扔到人。 郭匡怀大怒,跑到县衙,要求县令把男子捉拿归案,按讹诈罪论处。 这次连方野都忍不住道:“大人,善恶不写脸上,狡诈之徒太多了,您要注意甄别,千万别被利用了。” 当着新人许澄宁的面,郭匡怀似乎抹不开脸,嘴硬得不行:“本官知道,这次只是一时失察,疏忽了防备,不会有第二次。” 许澄宁不说话。 继续视察了几个县城后,便返回了京中,去御史台的路上途经寿王府,只见朱门之外有一架奢华精美的马车。 倪娅领着一群西陵侍女和侍卫,嚣张肆意地站在门外大喊: “弗皇孙!你究竟娶我不娶?” 第202章 我要他一个人陪我 许澄宁瞠目结舌。 方野看了一眼,道:“听说西陵王女认准寿王世子了,这些天对别人的殷勤一概视而不见,就缠着寿王世子不放。没想到她如此胆大,逼问到王府门口来。这可如何是好?来者是客,对方又是女子,弗皇孙肯定不好意思直言拒绝。” 方野话落,许澄宁就听见陈雨江的大嗓门,声如洪钟: “不娶!” 方野:…… 倪娅高声道:“他何不来亲自与我说?他在怕什么?” “怕什么王女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见人就扑,不光大魏女子有名节,我们大魏男子也是有名节的好不好?” 许澄宁偷笑,往王府里看去,目光似能穿过亭台楼阁,看到那个在听雪堂案牍之后的身影。 “什么名节?哪个大魏男子不是三妻四妾?” “三妻四妾也不是见谁都往府里拉,那叫种马!我们殿下洁身自好,不成吗?” 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王府下人跟和亲王女在门口对骂,实在很新鲜。 许澄宁还想再看,郭匡怀冷声道:“君子磊落,当慎言慎听,走!” 车马离开,径直回了御史台。 这厢倪娅与陈雨江对吼许久,倪娅看秦弗始终不肯露面,索性祭出了杀招。 “什么洁身自好,倪娅自诩美貌,无论在西陵还是在大魏,都鲜少可媲美之人,弗皇孙为何看我一眼都不看?难不成,”倪娅又长又翘的睫毛一勾,“他不喜欢女人?” 陈雨江:!!! 竟然想害我们以后没主母! 陈雨江气得龇牙咧嘴,看客却因为倪娅这一句话,三两相看,眼底俱是膨胀的好奇。 “你说不会……是真的吧?” “好像是没听说过寿王世子有什么风流债哈?” “王女这么美,就算不娶多看几眼也是赚的,他看都不看,肯定有猫腻!” 寿王恰在此时回府,听到路边人说的话,狠吓了一跳。 他还需要长子娶一门有力的姻亲,怎可让这种言论扩散? 秦弗也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不晓得关起门来处置吗?竟任由西陵王女在外面以讹传讹! 他走出马车,和煦问道:“王女有事找弗儿,何不进去说?” “寿王殿下,您来得正好。”倪娅高高地昂着下巴,“我两天没见弗皇孙了,想来看看他,他处处躲我是为何?在我们西陵,面对女子示好,男子不可回避,否则视为失礼。你瞧瞧他,我都送上门了,他连个面儿都不露,简直是把我的脸扔在地上踩!” 寿王前几日被秦弗说服,放弃了迎娶西陵王女一事,不过不娶不代表不能拉拢,拉拢好了,对他们将来大有裨益。 “是世子行事不妥,冒犯王女了。不如王女先回,本王叫他明日亲自上门赔罪。” “还是寿王殿下通情达理。”倪娅玩弄着花辫,娇笑道,“不过,光是嘴上赔罪不行。” “王女想如何?” “这样吧,弗皇孙先前斩杀了我的爱宠,明日就让他陪我去重新找一个如何?我要他一个人陪我,谁也不许带。” 寿王哈哈笑:“这有何难?王女且放心,本王下令,他不敢不从。” 倪娅弯着眉毛笑:“那是再好不过了。” 寿王又和善地劝解了几句,倪娅终于满意,挥手带人离开寿王府。 陈雨江垂着手走进书房,一屁股坐下,一脸懊丧地抱怨:“殿下,没吵赢!” 秦弗无所谓,让无所事事的陈雨江大张旗鼓出去吵,自然不是为了争个赢,只是让皇祖父明白自己的态度罢了。 陈雨江告状:“她嘴太坏了,居然还说您不喜欢女人!” 秦弗面无表情地抬头。 “当时我就想打她一个脑袋开花,怎么可能啊!让她瞎说!”陈雨江手背连拍手心,“我们殿下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正得不能再正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女人!您明明喜欢……” 老头突然顿住,搔了搔头,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喜欢谁啊?”他也想替殿下反驳的,但好像有点反驳不了。 秦弗冷冷看着他。 陈雨江干笑:“哈,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哈。”他抬头望天,一拍脑门,“哎呀,最近怎么没见许澄宁那小子来王府啊,老头子还想跟他比比谁画画好呢!” 秦弗道:“陈雨江,你的月钱开多了。” 陈雨江大惊挥手:“没有没有!” 他还想再辩驳,外头有人来报。 “世子殿下,王爷找。” 秦弗来到寿王书房,寿王对他道:“你怎能任凭西陵王女在外面胡说八道?你可知这会损害我们?” 秦弗道:“孩儿不认为西陵王女真的有心纠缠我,只是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为何这么想?那本来就是个任性妄为的公主,她能有什么目的?” “西陵人天性狡诈,不可不防。” “不管你怎么想,”寿王摆摆手,“不能将人推远了,我们虽说好了不娶她,但是若能一直勾着她让她对你倾心,再好不过。你根本无法想象,深坠爱河之中的女子,能为男人做到多少事。” 秦弗看着他,目光尖锐。 “她要你明天单独陪她一天,为父已经答应了,好好应对,不要开罪了人。” 西陵王女找秦弗麻烦的后续,许澄宁不知。随郭匡怀去御史台复命之后,她便独身回到青石巷。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许澄宁哪里跑!” 四只手同时制住了她的两只胳膊,把她架住了。 许澄宁喊道:“好汉饶命啊!” 顺王叉着腰,像山大王一样:“饶命可以,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儿啊?我想先回家洗漱。” “那你快去,我们在马车上等你。” 所以说伴读的差事有没有,区别在哪呢?顺王该找她玩还找她玩。 许澄宁回去洗了澡,又换了身衣服,揣上几个和顺王他们出门必备的小物件,然后出去见他们了。 “许澄宁你真慢!” 许澄宁坐下,故作高深道:“成了亲的都这样,你们以后就会懂的。” 邹元霸不用人逗,自己就先害羞地捂起脸来。 许澄宁无奈地看他一眼。 “所以我们要去哪儿?” 上官辰道:“我新得了个漂亮的笼子,被邹元霸抢了去,他说要亲手抓一对兔子放进去,然后送给周姐儿。” 然后他扬起自己手边的一把极漂亮的金色弓,“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爹给我买了一把珍珑阁的新弓,他说只要我能用它猎到一只山鸡,他就把剩下的十一个款式的弓给我买齐了。” 许澄宁拿过弓摸了摸,首饰楼里做出来的弓,重在精美漂亮,并不很实用。 顺王嘟嘴:“说好了到时给本王一把,父皇他不让我弄这些。” “给给给,都有!那把嵌满红宝、最娘们唧唧的就给邱阳!” 邱阳道:“给许澄宁,我可没他娘!” 许澄宁回怼他:“我娘可我有娘子!” 少年们叽叽喳喳,逞强、吹牛、互相挖苦、骂骂咧咧,充满了活泼的生气。 许澄宁有点怀念。 这不比被郭匡怀说教强啊。 以为抓个兔子山鸡而已,随便选座山便罢,没想到马车竟直接来到了围场! 第203章 耳听 许澄宁扒着车门不肯下。 “去哪儿不好,为什么要来围场?这里那么多猛兽,我们不行的!” 顺王扯她:“胆小鬼!有我们在,你怕什么!” “就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怕!” 他们这几个纨绔的盲目自信和不靠谱她一清二楚,现在说大话,估计一进去就变成她一个保护四个了。 “我不会狩猎,不会射箭,不会打野兽,我还要活得长长久久,我不想死!” “什么死不死的,”上官辰扬了扬自己徒有其表的美弓,“哥哥给你表演个百步穿杨神箭手,什么豺狼虎豹都得被我吓退了!” “天都要黑了,反正我不进!” 邱阳道:“打个山鸡不用多久,肯定能在天黑之前走。” 邹元霸拍着胸口道:“周姐儿她哥哥说了,连猎场都不敢进的人都不配叫男人。连邱阳都敢去,你竟敢不去!” 顺王道:“对对对,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去,除非你说你不是男人!” “我不是男人。” 顺王:…… “我不管!你就是要进!” 四个人合伙把许澄宁扒了下来,架着她就要进去,被围守猎场的禁军拦下了。 “没有令牌,卑职不能放行!” 大老远跑这来,顺王岂能甘心,立马哇哇大叫:“本王是王爷,为什么不能进?” “王爷恕罪,卑职只是听命行事。” “本王说的话也是命令,你说不能进,为什么我皇兄皇侄他们总是能进来打猎游玩?父皇最宠我了,你这是大逆不道哇!” 军令如山,任顺王怎么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禁军头领就是不让进,最后逼急了道:“王爷和皇孙们能进,是因为他们有官职有令牌,卑职才能听命。王爷,您还是请回吧。” 顺王耍赖无果,被几个伴读架走了。 邹元霸替他抱不平:“王爷,以后您也要个官职当当,看谁还能压着您。” 许澄宁心中一凛,这话可不能让顺王上了心,于是立马转移话题:“这围场可真大,王爷从前来过吗?” 顺王道:“本王当然来过了,春蒐冬狩,每年都有的。啊呀!”他忽然一捶手,“本王知道有一个缺口,猛兽出不来,人却可以进去。走,咱们偷偷溜进去!” 顺王别的不行,玩是一把好手,这么大一个围场,还真就让他找到了可以潜进去的缺口。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群少年,一个牵着一个的衣角,出现在围场的角落里。 邱阳抱着怀里的弓箭打了个寒战:“王爷,我们没马,进来了能干什么呀?” 顺王也是进来了才觉得不好办,但还是咬牙道:“本王不管,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打个山鸡野兔。” 他们爬上一个山岗子,远远看到前面的小山坳处有彩色野雉的身影在一片深绿中一晃而过。 “在那!那有!” “毛色真漂亮,就它了!” 少年们呼啦啦跑下山岗子,许澄宁摔了一跤,顺王停下来扶了她一把,两人再追上去的时候,三个伙伴居然不见了。 顺王刚要大声喊,被许澄宁制止住了。 许澄宁指了指前面一个坑,两人一道走过去,站在坑边,借着偶尔射进来的日光,看见三个伙伴横七竖八躺在深深的坑底。 “邱阳!上官辰!邹元霸!” 叫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许澄宁仔细看了看,又注意到坑边的白色粉末,意识到这是捕捉野兽的陷阱,坑边有大剂量的迷药,便道:“王爷,他们好像昏迷了。” 顺王束手无措:“我们怎么救他们出来啊?” 许澄宁拉着顺王道:“光我们两人不行,我们原路返回,去找禁军帮忙。” “嗯。” 许澄宁从四周找了点干枯的灌木遮盖,偶然发现坑边还垂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纸包,应该是剩下的迷药。 她拿树枝把那个颇大颇重的药包勾起来,藏在身上。想了想,又从顺王袖口撕下一块带着象征亲王身份纹样的布,丢在坑口,然后与顺王一起离开。 天很快黑下来,已经快要看不见路,许澄宁拉着顺王躲到一处矮树丛里,挑挑拣拣,准备做个简易火把。 目暗耳明,许澄宁做到一半,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野兽,心里紧张起来,立马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捂住顺王的嘴。 俄而,又是一阵迅疾的声音传来,这次离得近了,许澄宁很确定,是人的脚步声。 “禀告头领,围场已经封锁,已无任何可以进出的可能!” “嗯。” 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是在耳边说的。 许澄宁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吓得心都快跳出来。 “埋伏圈怎么样?” “头领放心!所有陷阱已经布置好,寿王世子断然有去无回!” 秦弗! 许澄宁下意识收紧手,鼻口之中被凉气充斥。而被她捂住嘴的顺王,此时也僵了。 “传令所有人,辰时之前,彻底熟悉这片林子,明日击杀寿王世子不得有失!若有差池,格杀勿论!” “属下遵命!” 有人在耳边密谋生杀之事,密谋的还是他们所熟悉之人的性命,杀人的人离他们仅几步之遥,他们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 许澄宁和顺王大气都不敢出,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 嗒嗒嗒。 又一个人跑来。 “报!报告头领,西头有人触动了陷阱,掉进了坑底。” “是谁?” 禀报的人双手举过头顶,似乎要献上什么东西。 随后,火把点燃,照亮了领头人的脸。 顺王瞪大了双眼。 领头人把手里的东西翻看了片刻,问道:“顺王怎会在围场内?” “属下不知,应该在我们到之前已经进围场了。” “这等小事也没有查清楚,回去领罚!” “是!” “头领,该怎么处置?” “顺王不可有事,再下一包迷药,让他在坑底昏着,待明日诛杀了秦弗,再捞他上来。” “属下遵命!” 等到动静消失很久,许澄宁才松开了顺王,两人手脚瘫软下来。 “那个人,我认识。” 第204章 防备 顺王脸上煞白。 “那是端皇兄身边的侍卫,我认出来了。”他的声音虚浮,抖个不停,“这是怎么一回事?端皇兄要杀弗皇侄吗?” 许澄宁感到浑身疲软,也无力再遮掩:“权斗博弈,就是这么生杀无常。” 顺王抱膝哭了一会儿,恨道:“皇兄太坏了,我要告诉父皇!” “不可!” 顺王能活到今日,一来靠帝王宠爱,二来他没有野心,无权无势,没有威胁,所以他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兄都愿意留着他。 可这两样,只要有一样被打破,而顺王没有自保能力,很快就会沦为权斗的牺牲品。 “王爷,”许澄宁揽住顺王,诚恳且严肃地说,“不论你的皇兄皇侄们做了什么好事恶事,您都要通通忘记,就当不知道。” “可是……” “您一定要记得,也必须这么做。将来,如果他们找到你头上,有什么事想让你帮忙,你都不要帮,但凡涉及宫里朝廷政事,都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不要敌对谁也不要偏帮谁,还跟原来一样。” 她不能说得太透也不能说得太虚,道理不能讲,只能殷切叮嘱:“您要时刻记得,您只是一个闲散王爷,谁赢了谁都与你无干,这是您的生存之道。永远,不要掺和这些事。” “我什么都不管吗?可他们……”顺王眨巴着眼睛,泪流了下来,“他们是我的皇兄和皇侄啊……怎么办……” 事关国本,争权夺利不可能停止的,许澄宁也没有办法,只能一句一句地安慰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无法避免。”她叹息,“等您的王府竣工了,就搬出宫过自己的日子吧。” 身在天家,顺王说天真也不是完全天真,只是没心没肺,只看眼前,一直以为那些事离自己很远。 他抹了抹泪,拥住许澄宁,把脸埋在她的肩头,闷闷道:“我知道了。” 丛林寂静,嗷嗷的兽鸣便格外响耳。 云九从顶上跳下来,蹲在他们跟前低声道:“不要出声,端王的人在四下走动。” 顺王瞪圆了眼睛看他。 许澄宁同样很小声:“你也走不出去吗?” 云九摇摇头:“防守太严密,而且,我若是走了,你们两个怎么办?” 这倒也是哈。 许澄宁低头想了想,凑到云九耳边道:“你能否神不知鬼不觉打晕一个刺客,换上他们的打扮?一来巡视我们周围,二来明日或能潜入其中,帮殿下一把。” 云九点头:“对付一个人没有问题。那你们小心,我片刻就回。” 云九走后,许澄宁安抚顺王道:“您放心,他是世子殿下的人。” 顺王眨巴了下眼睛:“那明天弗皇侄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了。” 许澄宁安抚好他,不安却在心里挥之不去。 照刚刚的刺客头领所说,围场已经彻底封锁住,秦弗的暗卫想进来就不是那么简单。 她更害怕的是,他们是以什么方式把秦弗引诱至此,秦弗身边可有多的人手?如果这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那秦弗真的危险了。 日出东方,晓光初照。 许澄宁一夜未眠,一会儿担忧秦弗,一会儿挂念还在坑底的三个伙伴会不会被野兽威胁,一会儿还要安抚害怕的顺王,忐忐忑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云九守在洞口,要防野兽,也没有睡觉,闭眼感受了一下气息:“屏息静气,杀机敛藏,他们已经埋伏好了。” “我们在埋伏圈之外还是之内?” “之外,这附近没有什么人。” 许澄宁想了一想,道:“我有个法子,只是,得先把王爷送到安全的地方。” 顺王还一脸迷糊,瞬间抱住了许澄宁的手。 “你们要去哪儿?不行,我要跟你们一起!” 许澄宁刚要劝,突然瞳孔一缩。 “有花豹!” 下一刻,矫健的豹子从树上扑下,迎面嗷地张开了长满利牙的大口,直奔喉管而来。 云九一手提着许澄宁,一手提着顺王,灵活地跳开。花豹扑了个空,又调转过来,来回走了几下,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许澄宁把手里的弓和箭筒扔给云九,自己则从身上拿出那包迷药,慌手慌脚地拆解。 顺王缩到她身后,比她更慌,看她拆了半天没拆开,伸手去扯纸皮。扒开的纸皮一弹,白色的粉末扑起,许澄宁及时别脸屏住呼吸,顺王却被扑了个正着。 云九接过弓箭后,翻跃而起,腿夹住树干,身子倒挂下来的同时,拉满了弓。 花豹蓄力,猛地一扑,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穿过额心,紧接着,重物落地,惊起一片鸟鸦鸣。 云九从树上翻了下来。 “怎么样?” 许澄宁搂着顺王不知所措:“他吸了迷药晕倒了。” 云九跳过来看了一下:“药力很强劲,他恐怕要昏上几个时辰,怎么办?” 许澄宁沉吟片刻,道:“你带王爷往西,把他放到坑里跟上官辰他们一起,还有,把这个带上。” 她指着狭窄洞口一个树枝架成的护栏,枝子上长满了两寸长的硬刺,是用来防野兽的。 云九问道:“你自己怎么办?” 许澄宁五官皱在了一起,要哭不哭的:“你留点防身的暗器武器给我吧。” 云九从腰后摸了把弩箭给她:“箭上有毒,对付野兽很浪费,你悠着点。” 教完怎么用后,又摸出两颗白色的丸子。 “这个掷地上就会产生迷烟,你可以趁机逃跑。” “还有吗?” “没了。你小心。” 云九把顺王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提起带刺的护栏,纵身一跃,点着树梢飞远了。 许澄宁把丸子藏好,弩箭则拿在手上随时防身,开始在大树林里穿梭,专挑高大的树木左瞧右瞧。 刺客说的埋伏圈她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能设伏的,无非是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势,草木还要茂盛,让被埋伏之人连骑马都无处遁逃。 有了这两个线索,她大抵能推测设伏之地在什么方向。 不过她自然不会傻到踏进那个圈子。她不懂武艺,既到不了秦弗跟前传话预警,也无法拔刀相助,只能在包围圈之外,小心翼翼地给暗藏的陷阱做点手脚。 做陷阱的学问就不是燕先生教的了,而是当初随燕先生穿越西南时,被山寨流民掳上山后,流民首张乘教给她的。 那是个看起来有点凶神恶煞实则一身正气的青年,对燕先生十分敬重,对她也当亲弟弟一样看待,教她陷阱的时候可细心耐心了。 她贪图安逸,以为往后余生都只会居于温室安稳读书度日,那时一时好奇学着玩,从没想过当真有用得上的一天。 第205章 围杀 此时围场之外,一红一黑两道人影,分坐于两匹马上。 倪娅瞅瞅单左单右,肩颈扭了一扭,道:“说好了不许带任何人,只你我二人相伴。你若不依,我便告到你皇祖父面前,让你再陪我几日。” 秦弗抬手,单左单右抱了一拳,随即勒马离开。 倪娅眯着眼笑:“这才对嘛。” 二人一同进入了围场,两人身份俱贵重,他们不带人,禁军却一定得派人保护。 一队人马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秦弗与倪娅在各乘一骑。 秦弗目不斜视看着前路,倪娅则一直歪脖侧头,神态娇媚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她驱马向秦弗走近几步,秦弗又冷淡地避开。 “王世子何必避我如蛇蝎?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般不堪?” 秦弗看她的眼神,跟看山石草木没什么区别,说是愠怒,他又没那么在意;说是不屑,他又没那么多表情。 “彩云间的事是个误会,我实是不知,你们大魏人这么怕蛇。你又何必因为一个误会认定我品行不端呢?” 倪娅抚弄着手指上松绿的翡翠扳指:“我此番入魏,乃为和亲而来,想在大魏寻一位喜欢的男子奉上我之所有,与他共度余生。” “你杀了我的阿帕尔,我都没有计较,只是用了点手段,让你出来陪陪我,世子殿下难道不知我是何意?” 她说了很多,秦弗才淡淡道:“孤是何意,王女难道也不知?” “男人嘛,总是善变的。” 倪娅勾唇一笑,歪着头细看秦弗的脸。 “我听说,你们这一代的皇孙都想娶世家女,可是,世家女有什么好的呀?论样貌,我不输她们;论地位,我远在世家女之上。我是西陵王最宠爱的公主,娶了我便是娶了西陵的助力,有兵有马有后台,你若不娶,这些助力,可就是敌人的咯。你真的,不想抓紧吗?” 秦弗不为所动。 倪娅笑:“至少,给我个原因吧?” 秦弗语气平平:“西陵人生的孩子,不好看。” 倪娅公主没有生气,倒是微笑道:“我可以给你纳妾,妾生了,再记到我的名下如何?” 秦弗反问:“难道你不是西陵人生的孩子?” 倪娅反应过来,脸上一僵,笑容都挂不住了,最后恨声道:“世子殿下,真是无情呢。” 她弹了弹手指,纵马而去,话音远远传来:“你还不跟上,今日本公主的安全可全仰仗你了!” 秦弗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跟了上去。 倪娅骑马没有章法,横冲直撞,一会儿冲进西边惹出一头黑熊,一会儿冲进东边惹出一匹野狼,一个接着一个,凶猛地追着她跑。 她大呼小叫,纵马狂奔,七拐八弯地逐渐深入山林,秦弗在她身后挽弓,将猛兽一只只射死,待停下时,已在深山之中。 倪娅的马刚刚被黑熊拍了一掌,又跑了这么久,似乎体力不支,前蹄一弯便把倪娅摔下了马。 “哎呀,好疼啊!” 倪娅微低着头,眼睛却向上看着他,魅惑得像只妖精。 她抬起纤细的手,嗓音细细滑滑的,滑进人的耳朵里:“世子殿下,拉我一把吧。” 秦弗轻勒缰绳,马匹往前迈了几步,倏地一点尖锐的破空声,短暂出头,随即淹没在无数同样的声音之中。 箭雨朝他脑袋而来,秦弗一拍马背,纵身跳起来,与之同时一柄长剑弹出剑鞘,他挥落几道银光,银龙呼啸绕身,将箭羽尽数打落。 刚落回马背,脚下积满林叶的土地突然破开,两名黑衣人冒出,大刀霍霍,斩向马腿。 秦弗勒住缰绳,马身一仰,朝倪娅头顶越了过去,刀斩了个空,紧接着无数黑衣人从茂密的树丛之中翻下,持刀扑来。 倪娅却在这个时候拽住了马腿,仰头道:“救我——啊!” 秦弗挥开一支羽箭,箭头调转方向,正好刺进了倪娅的左肩,倪娅吃痛放手。 秦弗斩杀十数名黑衣人后,从团团黑衣于刀光中突出,朝林中小道奔去。 说是林道,实则根本未曾走出一条路来,林木密集,三步一小树,五步一大树,身在其中,别说马了,连人也不可疾奔。 高木之上,不时有黑衣人像蜘蛛一样倒挂下来,左右手各持一把半月形的弯刀,二刀一绕,便能割下一颗人头。 秦弗很干脆地弃马,将脚下一把刀踢起用左手握住,利用武器长的优势,先行了断了黑衣人的性命,然后刀剑交叉一挥,剑风刀风刮过,瞬间一片树木歪倒下来,随着一声声惊呼与闷哼,他快速地收割掉沿途的人命,继续向远处奔去。 “一群废物!还不快追!” “头儿放心,出了密林便是陷阱区,他必死无疑!” 黑衣人的头儿高举手掌,用力一挥:“所有人听令!往这边走!截住他!谁先砍下他的脑袋,赏金十万两!” “是!” 秦弗一身血杀出密林,便见一条宽阔的林道。 沿道路而下,走了一段路,又有数人从树顶扑下,秦弗左刀右剑,铿铿锵锵把人击落,长刀掷出,将刚从树上跳下的一人脚下悬空穿腹而过钉在树上,最后一人被他拽过衣领扔出一剑刺死。 这时,他听见有人恶狠狠道:“去死吧!” 旋即有绳索勒紧的声音,他刚提剑欲防,便听见啊啊呀呀的惨叫声,有人被长而锋利的竹刺穿胸而过,有人被暗器刺了满脸,有人被挂满铁刺的绳网网住,挂到了树上,稍动动便被铁刺划出一道道深深的伤口。 嗯? 秦弗收势。 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在地上看了两眼,精准地踩中一个陷阱,又是一阵惊悚的高呼,又一人被铁链锁住手脚,倒挂在树头。 谁在帮他? 僻静处,一个细小的身影在林中冒出了头。 许澄宁躲在树后,吭哧吭哧地把机关拆了重新安,白嫩小巧的脸蛋弄得全是灰。 一阵阴风吹来,许澄宁冷得抖了一抖,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一道阴狠的男声: “别动。” 斜后方,一柄冰冷的剑抵上她的喉管。 第206章 遂他们的愿 许澄宁僵住,浑身发冷。 是端王那个护卫头领的声音。 对方扼住她的后脖子,把她提起来,许澄宁看到他一身黑衣,蒙面,只露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在外。 “我认得你,你是秦弗的人。” 他注意到许澄宁腰后别着弩箭,一把抽出,丢到地上。 “你在干什么?” 许澄宁瑟瑟发抖,惧意夺眶,紧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头领把她撇在一边,举剑把她的衣角插进地里,然后蹲下身,在陷阱上看了两眼,用手拉动。 咻咻咻。 数支利箭袭来,他凌空翻滚几下躲过,箭没入土地,剩白羽露于外。 他看过来,眼神阴鸷得可怕。 “敢动我的机关,你倒是很有本事。” 头领拔起一支箭,面无表情地走来。 “你不是很能吗?” 许澄宁被钉在原地动不了,眼睁睁瞧着他举起利箭,狠狠刺下。 “啊——” 又一拨刺客倒下,秦弗拖着长剑,剑尖在积血的土地上划出长长的刺啦的声音,路的尽头是一片灰白的天空,脚下的血红的土地,红白交接之处,又一片黑色矫健的身影张牙舞爪,转眼将他重重包围。 秦弗神态自若,面无惧色,声如洪波,浑而有力:“你们头领在哪?” “想知道,死了你就能见到他了!” “拿命来!” 削铁如泥的大刀从四面八方或挥或砍或刺,以他为中心攻来,秦弗腾身而起,无数刀俱打空,锵的一声碰撞出一朵火花。 秦弗凌空旋身,飞摆的左手握住一把飞起的长刀,俄而刀剑向外劈开,翻转周身,以身为器,一个利落的拧转,身下飞起数十个头颅,血浆飞溅,如漫天飞花红雨。 倏地以矫健的蹲姿落地,周身无头的黑衣人摇摇晃晃,随即笨重地倒下,一个叠着一个。 血洇入黑色的劲装里,渗得多了,也能隐见暗红,并从衣摆袖口边沿滴下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宛若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修罗。 “秦弗,你看看这是谁?” 秦弗闻声望去,只见峭壁一株枯木上挂着一人,双手被捆缚在头顶,面朝自己。 秦弗瞳孔剧缩:“澄宁!” 许澄宁回答不了他,嘴被布条封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动,便摇摇欲坠。 秦弗无暇思考她为何在此,眼睛死死盯着她被一支长箭穿过的左小腿,还在滴答流血,半身衣裳都染红了。 他攥紧了拳头。 黑衣人头领提剑抵着绳索,很满意地捕捉到秦弗一瞬间的慌乱,一挥手,山崖的另一头,一排黑衣人拉弓摆箭,刷刷指向许澄宁。 许澄宁虽然看不到,却觉得脊背发凉,仿佛有勾魂的厉鬼在身后摆弄鬼叉,她呜呜了几声,抬头看上面干枯到脱皮的枯树枝子,绝望之际,心想,是不是掉下去更有生还的可能? 秦弗知道她有多惜命多胆小,此刻心里定然已经魂惊胆落开始胡思乱想,高声道:“放了他!” 黑衣人头领哈哈大笑:“放人可以,丢下武器,走过来,走到那副铁索里。” 铁索是玄铁制的,摆在地上形成一个圈,周围牵出数条锁链,被七八名黑衣人拉着。 只要他一踏入,就会迅速被套住手脚和脖子,勒断窒息,任人宰割。 秦弗远远望了一眼山崖对面的弓箭手,又盯着许澄宁,似乎下定了决心。 咣当。 他一甩手,剑被他扔到了地上,然后没有一丝犹豫,一步一步地走向铁索。 许澄宁急得呜呜叫。 眼看他越来越近,黑衣人头领粗气喷着面巾,两眼迸发出欢喜的光。 秦弗走到铁索边缘,站住了。 “走!继续走!不然他就活不了了!” 他又把刀抵在绕着树干的绳索上,只要一划断,上面的枯枝承受不住重量,许澄宁立刻就会掉下去。 秦弗不发一言,脚下微微用力,突然身体一个调转,飞脚将一粒石子踢向黑衣人头领,迅雷不及掩耳,头领手中的刀被打成两段,刀片弹到脸上划下一道长长血痕。 他捂着脸啊啊大叫,向后踉跄几步跌倒,挥手大喊放箭时,对面悬崖却传来一片哀嚎。 许澄宁艰难地扭头,看见当中一个黑衣人突然举刀袭向同伙,一把大刀横着片过去,一排黑衣人的脖颈处同时喷出鲜血,汇成一片红雾,木头桩子似的咵咵滚倒。 原本要射过来的箭也纷纷射歪,跌进了崖下。 许澄宁劫后余生,心怦怦地跳,脑海空白之余认出了那反攻的黑衣人是云九。 还没来得及高兴,对面竟误打误撞飞来一箭,恰好射在枯枝处。 头顶树枝咔擦一断,许澄宁心刚放回肚子,人就掉了下去。 “许澄宁!” 秦弗急怒,飞刀结果几条性命,随即一个飞身跳到崖边。 因为绳索的另一端还缠绕在树干上,许澄宁尚能还吊在崖下,只是摇摇欲坠,绳索有一处已经快要磨断了。 秦弗从崖上跳下,脚步在峭壁岩面上点了几点,落脚于下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 硬而脆的岩石从岩壁上咔咔滚落,沉入深处,传来撞到硬物之后粉碎的回音。 许澄宁低头,看秦弗张开双臂,对她道:“跳下来。” 此刻她就像惊弓之鸟,别说让她跳,就是晃一晃她都要抖三抖,头顶的绳索已经被拉扯得只剩下一丝,她哭丧着脸看秦弗,连摇头都不敢。 “有孤在,你别怕。” 被箭刺穿小腿她没哭,吊在悬崖她没哭,现在听到秦弗的声音,反而眼底一热,冒出了泪。 秦弗眉头一跳:“别哭。你尽管跳,不管在哪孤都能接住你。” 脚下是无边深山远色,许澄宁狠狠心闭眼,猛地一扯,整个人便如折翼的飞鸟,直直坠落。 那一瞬间,许澄宁觉得身体已经跌到崖底粉身碎骨,而魂还在上边,吓得眼睛都不敢睁,更不知秦弗什么时候拿掉了她嘴里的布团。 秦弗轻敲她的头:“行了,安全了。” 许澄宁慢慢睁开眼,瞧见秦弗随风撩起的墨色长发,飘拂于朦胧雾色之中,清风吹来,她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许澄宁眨巴着眼睛,四下环望,发现自己恰好掉进秦弗怀里,上半身挂在他的肩头。 比较不恰好的是,他的手托着的地方,是她的屁股。 秦弗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不动声色地把手挪到她腿上。 “嘶——”许澄宁吃痛。 “扯到伤口了?” 秦弗低头看她的腿伤,血已经不流了,但看起来很可怕,必须尽快拔箭。 他把她改横抱起,蹬腿跳上了崖。 崖上已经见不到一个活人,血染成织,横尸无数,像七杀鬼殿,风一吹,脚下骨碌碌滚过几颗头颅。 许澄宁迅速扭开脸,秦弗轻轻地盖住了她的眼睛。 “殿下!”云九跳出来,“活捉两人,跑了几个,其他人都死了,端王的护卫也跑了。” “端王的人……洪方。” 秦弗清隽的脸上挂满了寒霜,眼底升起腾腾杀意。 “殿下,怎么办?” 秦弗冷笑:“他想孤死,孤便死一回,遂他们的愿。” 第207章 寿王世子失踪 寿王世子失踪了。 这个消息传进京的时候,大家还在花荫醉酒间,掩笑戏谈西陵王女恬不知耻纠缠着寿王世子之事,听到消息后,说话声戛然而止,随即,沸腾。 好端端的,怎么被西陵王女缠着去了一次围场,就被刺杀,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了呢! 寿王妃天都塌了! 除了儿子,她什么也没了,上苍竟残忍如斯,连她唯一的盼头也要夺走吗? 她跌跌撞撞跑出去,要去问个清楚明白,遇到了同样如遭雷击的寿王。 单左单右跪在堂下,两个魁梧威猛的青年,此刻低垂着头,哽咽得语不成句。 “王女说要与世子单独相处,世子便没让属下们跟随,待属下们冲进去时已经……” “为首的黑衣人,属下与他交了手,他蒙着面,脸上被属下划了一刀。看着很像端王身边的洪方。” “属下也活捉了两个刺客。” 寿王面色凝重:“端王……” 寿王妃大哭,骂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为什么!” 她冲过去,不顾身份礼仪地扑打单左和单右。 “属下有罪,王妃息怒!” 单右借着格挡的动作,把一枚玉佩悄悄塞进寿王妃手里。 “为……”寿王妃突然停住哭声,手摩挲了两下,眼睛一亮,然后又继续大哭,“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啊……” “好了!” 寿王喊住她。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弗儿,还有到父皇跟前揭穿端王!” 他喃喃道:“千万不能让端王把洪方杀了——武擎!” “属下在!” “设法抓住洪方,让宁王看见并得手!” 他吩咐完,立刻对兀自垂泪的寿王妃道:“随本王一起入宫面圣。” 嘉康帝很是震惊。 秦弗不见了? 底下寿王妃泣不成声,寿王异常激愤,看着不像在撒谎。 寿王妃哀声哭嚎:“求父皇为弗儿做主!” 寿王亦面色沉痛:“求父皇召开三法司同审,查清背后真相,还弗儿一个公道!” 嘉康帝紧锁眉心,道:“人还未找到,莫要杞人忧天。”他一挥手,厉声命令,“传九城禁卫军,大力搜寻围场,务必找到王世子!” 帝王之令传出皇宫,禁卫军开始紧锣密鼓地往城外涌去。 宁王府。 宁王大力拊掌,仰天大笑:“天助我也!” 宁王世子也喜出望外。 “父王,可是要派人暗中前往,确保秦弗有去无回?” “不,”宁王道,“当务之急,是把端王扯下马。” “刺杀之事,不是我们做的,那便一定是端王所为。趁此机会,将他刺杀的罪名做实,以后文武百官谁敢追随于他。寿王倒了秦弗,端王倒了名望,以后谁能与本王争锋?” 宁王世子大喜:“父王,该怎么做?” “去围场挑几个刺客,找到他的家人,问出他是供职于何处。我不信,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嘴不紧的。” “有寿王与我一同使力,不信拽不下端王府!” 另一边端王府里,端王正向洪方问话。 “秦弗究竟死了没?”端王问道。 “属下,不知。”洪方低头说了一句,然后又大声道,“但属下亲眼见他跳下了山崖,就算不死,也会受重伤。” “你没派人扫尾?” “派了,只是那个时候,秦弗之人已经进场,属下不宜久留,且山崖陡峭难行,无半日工夫无法到崖底。” 端王听到此,便知事情已经差不多。接下来便只等看秦弗命大不大了,不死也落他一身残疾。 他挥手让洪方下去,洪方刚要退下,稳坐一旁的高婵突然出声:“你脸上的疤痕谁做的?” 洪方一愣,答道:“回世子妃,是寿王世子所为。” 脸上那道伤痕,从左额角一直划到右边腮下,皮肉翻卷,又长又深,一看便知是新伤。 “可有让他的人看见?” “这……”他思索片刻,道,“手下中似混进一人,他可能看到了。” 高婵闻言眯起了眼,片刻后低头微笑。 “罢了,谅他也活不了。你办事有功,这杯茶,便赐予你吧。” 婢女端过高婵手边的茶,捧到洪方跟前。洪方看清澈的茶汤微微晃动,一股淡淡的芬芳钻入鼻子。 当! 他陡然挥开茶杯,着了魔般冲了出去。 高婵大拍桌案:“抓住他!” 由于情绪激动,她腿一用力似乎想站起来,却因为腿伤大痛,歪倒回圈椅里。 端王世子尚不明所以,傻愣愣扶着她道:“婵儿你怎么了?洪方哪儿惹你不高兴了?” “蠢货!” 高婵一个响亮的巴掌拍他脸上。 “他脸上的伤那么明显,不杀他,一旦被指认了,父王能逃得了干系?” 端王这才意识到轻重,快快地喊人:“来人!快!抓住洪方!” 相比京城的沸腾,京郊一处别院里,就显得十分宁和。 许澄宁半坐半躺在锦榻上,左腿的裤管被撕开,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腿上染了血,干透后略呈暗红,没染血的地方则肤白若雪,十分亮眼。 此刻她被秦弗握着小腿,轻轻擦拭血痂,几次疼得要缩回,都被强硬地按住。 “嘶——啊!” 秦弗慢慢给她擦着腿,擦着擦着许澄宁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便逐渐放松下来,没想到他竟连招呼都不打,趁她不备一个巧劲拔出了箭。 噗! 箭头带出一道细小的血柱。 许澄宁痛叫,更多是吓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秦弗丢了箭,先给她擦洗,止血,上药,包扎,然后轻轻放下了她的腿。净过手后,用柔软的帕子给许澄宁擦了擦脸上的泪,并揩走了鼻尖一滴透明的鼻涕。 “小花猫。”他似在忍笑。 “很痛的。” 许澄宁果真像只被撸完的猫儿一样,摸着腿,神色萎靡。 “殿下,我以后会不会跛脚?” “不会。” “会不会伤到骨头了?” “不会。” 许澄宁沉默了一会儿,眼里一团希望一团怀疑交织变换:“那拔的时候会不会呢?” 秦弗斜了她一眼,轻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究竟想好还是不想好?” “当然想好。” “那就往好处想,真腿坏了,孤养你一辈子。” 她被秦弗扶着躺下,身体轻轻软软的,反而让秦弗提着一口气,更加小心翼翼。 他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的摸她的发顶,似在替她缓解疼痛,心绪却略略漂移。 许澄宁果然长得有些慢,别的少年十一二岁已经敦敦实实了,她还这么软气。秦弗这一辈的皇孙女少,他没抱过妹妹,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样,是比许澄宁更轻更软,还是比许澄宁硬些重些。 神思散乱,就在他以为许澄宁睡着的时候,许澄宁又睁开了眼。 “我还能长高吗?” “能。” “会不会一条腿长、一条腿不长,还是跛了?” “你要是不放心,回去后让钟白仞给你看。”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等几天。” 许澄宁微微侧躺,仰头看秦弗道: “殿下明天能派人替我跟阿茹和顺王他们说一声吗?就说我在燕先生那住几天,叫他们不要担心。” 秦弗看她一眼:“连顺王也要说?” “要的,就怕他闹起来。” “操那么多心。”秦弗低头看她,“你向来是懂事的,围场那种地方你竟也敢去?” 许澄宁拿被子挡住半张脸:“顺王害我。” “以后少与他们胡闹。” “我不知道他们会去围场,我本来也不敢进的。” “孤看你胆大得很。” 说来也怪,许澄宁这人说她胆大,她也怕疼怕死会哭鼻子;说她胆小,她却不论处境多危险,永远能沉着应对。这份胆气,便是老辣的政客都不定能有。 “丛林里的陷阱,是你做的手脚?” “厉害吧?有没有救殿下一命?” 秦弗轻扯了扯她的脸颊肉:“孤敢独身跟西陵王女出来,便自有把握,不需要你以身涉险。” 许澄宁来了精神:“您是跟西陵王女约会被骗进来的——哎哟!” 她额上被弹了一记,嘟囔道:“我就是好奇问问,毕竟事关我的未来主母。” “你想要什么样的?” “殿下喜欢就好,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秦弗盯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真敢问。” 许澄宁不怕他,笑了笑,慢慢就有点困了。 “殿下,你昨晚睡了吗?” “睡了,怎么?” “我没睡,现在困了,我先睡好不好?” “睡吧。” 片刻后,浅浅的酣眠声传来。 秦弗细细地端详她,这是他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她脸上每一个部位。 闭着的双眸覆下两片睫毛,黑而纤长,根根细翘分明,像笔墨最潇洒的丹青圣手挥毫于她眼下仔细勾染了几笔,微丰的唇口则晕了淡淡胭脂,凝脂雪肤更是舍不得多点一痣一纹,平添细瑕。 骨相尚未长开,已经貌若画色,如此秀澈娇柔。 越看越像女孩子。 目光不觉挪动,看向她身下。 裤裆是鼓的。 他移开了目光。 第208章 万民空巷 禁卫军到了围场,才知这场刺杀有多么惨烈。满山的尸首满地的血,随处可见断手断脚和砍掉的头颅,平时神出鬼没的豺狼虎豹都冒了出来,尽情撕咬尸骨。禁卫军搜了一天一夜,除了在一个捕猎用的深坑里找到包括顺王在内的四个少年外,一无所获。 最后顺着打斗的痕迹,一队人爬到崖底搜索许久,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一具穿着秦弗衣裳的无头尸身。尸体被野兽啃食过,惨不忍睹。 寿王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长子,就这么死了? 他的亲儿子,就这么死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内心深处对嫡子利用大于亲情,可真看见秦弗以如此惨状死在跟前,他又怎能不痛心? 寿王大恸,捶胸顿足,哭过后,狠声道:“弗儿放心,为父誓为你报此血仇!” 他让人抬着尸首,盖上白布,自己换上粗衫布鞋,亲自带着人从城门之外徒步行进,神情悲痛,哀容霜白,哪怕瞩目加身,他也目无斜视,直直朝皇宫走去,一步一步,杜鹃泣血一般,步步凄重,粗制的鞋磨破了边儿,裂开了缝,甚至踩上砾石出了血,都没有停下。 百姓们动容了。 官场之事他们不懂,但他们都知道寿王是好人啊,他平常施行的谋划策略,不少是为百姓谋福祉的,像他们穷苦人家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只要上学堂,一月便能领到一百文钱,或者粮布减一分价;像许多为害百姓的贪官污吏,是寿王一力主张处死的;又像今年南地农田的事,是寿王想办法从豪强手里拿到多余的农田分给百姓的。 寿王文武双全,贤良仁德,而寿王世子名声也不错,如此贤能,怎能让王世子含冤死去? “寿王是贤王啊,不能让他蒙受冤屈啊!” “一定要查出谁害了王世子啊!” 百姓们自发踊跃地跟随在寿王之后,人越走越多,队伍越走越大。寿王走于前,身后是浩浩不可胜数的群众,步履凿凿。 寿王走到宫门之下,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叩首高呼:“求父皇为弗儿做主,找出真凶,还弗儿一个公道!” 百姓同样高声喊:“还王世子一个公道!” 万口同声,响彻云霄。 高尊立于楼阁之上,看着如此宏大场面,拍了拍朱红的栏杆。 “万民空巷,盛况空前,可怕啊,可怕!” 高敬问道:“大哥,我们该怎么做?” 高尊不悲不喜:“无论结果如何,那件事,可以安排了。” 寿王引领百姓于宫阙之下跪求圣上彻查围场刺杀幕后主使之事传到了别院,秦弗盯着飞鸽送来的纸条看了许久,最后捻碎了。 许澄宁靠坐在榻上仔细观摩他神情,心中也感慨,寿王在得知秦弗“身死”之后,才终于燃起了对嫡子的慈爱之心啊。 虽然有点迟,但至少说明于妻儿之事上,他也不是完全糊涂。 真不枉秦弗默默无声地在背后,把他名声做得那么好。 “殿下。” “嗯?”秦弗回神,走过来坐在榻边,“想吃什么?” “刚吃过,哪就又要吃了。”许澄宁道,“您这次回去,打算与寿王怎么办?” 于大局而言,父子俩能解开心结是最好的,以免将来被挑拨离间,就是不知道秦弗愿不愿意。 但大局与私情毕竟是两回事,她没有开口劝和,她自己在亲情面前都是个手足无措的糊涂蛋,哪有资格指点别人呢。 秦弗眼睫半垂下来,眼底像有小河静淌。 “再说吧。” 像卸下了一点包袱一样,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腿,问道:“今天有没有好点?” “好了一点。”许澄宁摸了摸自己的腿,“我要多久才能下地走路?” “伤筋动骨一百天,能走路了也要小心休养,以免旧伤复发。” 许澄宁嗯了一声,又抬头看秦弗。 “殿下,你瘦了,为何这两日不见你用心用膳呢?” “孤不瘦,回去如何让人相信,孤是患伤昏迷。” 许澄宁这几天受伤,没有动脑子,一直没去猜想秦弗的谋划是什么,闻言才点点头。 “过几天回去,让钟白仞给你看伤,有他在,会好得快。” “钟大夫的医术比太医都要高明吗?” “钟氏祖上代代行医,百年之前也有医圣之名,钟白仞是第九代,深得真传,站在先人的肩膀上,他的造诣只会更高。可便如扁鹊之长兄,名不出于家,世间神医之列,也没有他的名姓。” “殿下又是如何发现他的医才的呢?” “偶然一次机会,看见他挂幡行医,因为嘴太碎,没什么人肯信他的话,找他看的都是小病。有的病人他嫌病太轻,治了也分文不取;有的病人同样是小病,他却狮子大开口,动辄百两千两诊金,说若不是他治,小病就要变成大症候,药石无医了。对方不依,带人欺侮,孤便救下他,将他留了下来。” 钟白仞似乎是个除治病和养生外,对其他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痴人,不爱管闲事。便如他好像知道她的女儿身,却没有把真相告诉秦弗。 许澄宁微微抿嘴。 秦弗若是知道她女扮男装,不知会怎么样? 愠怒弃用?还是宽和谅解? 大抵是后者吧,秦弗用人不拘小节,并非是抵制女子之人。 可尽管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许澄宁还是不敢说出真相。 她女扮男装快十五年,除李茹外,从未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一旦有了一个开始,牵一发而动全身,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尚且不知。 她,不敢冒这个险。 “在想什么?” 许澄宁回神,道:“我在想,殿下慧眼识珠,您看中的人果然都是人中龙凤,马中赤兔,有真才之辈!” 秦弗眼睛细长地看她:“你在夸你自己吗?” 许澄宁哈哈地笑,腿不自觉蹬了两下,然后哎哟哎哟地呼痛。 不提他们二人如何谈正事、说戏言,宫里的嘉康帝听到秦弗死讯,亦是恍了一下。 无论因为帝王权术之要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儿子孙子,面对他们的死亡,他也只是一位平常的父亲和祖父。 像当初他如何忌惮章氏,如何忌讳废太子手握狼牙紫金令,他还是留了废太子一命,只把他贬到陇右当庶民。 自己的儿孙,能不杀他当然选择不杀。 何况,在他的棋盘里,秦弗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 他怒极拍案。 “召集诸王文武百官,朕要亲自审案!” 第209章 朝审 朝审紧急召开,金銮殿上百官群立,肃穆无声,只有寿王跪在殿中隐忍的啜泣声。 有的人已经看过秦弗的尸身,实在是太惨了,换谁谁都得崩溃吧。 单左和单右跪在下首,依言讲述那日情形。 寿王党有人大怒,厉声质问凡著:“王女为何哪也不去,偏选在危险频发的围场?又为何不让护卫跟从?她究竟是何居心?” 凡著冷笑:“大人是怀疑我们西陵联盟的诚意了?西陵被西戎屡犯边境在外,我们兄妹二人又身在大魏,说句难听的,命都掐在你们手中,况且初来乍到,我们何来的本事可以召集那么多大魏人剿杀大魏皇孙? “至于为何选地在围场,大人到我们西陵一游便知,西陵遍地是走兽,我们西陵女子也不似大魏女子那般怯懦娇柔。我王妹只是错估了野兽的凶猛,被奸人利用罢了,她如今也受了箭伤。 “这场刺杀,分明是你们大魏内政引起的。你怪我王妹任性刁蛮,任意妄为,孤认;你说我们居心叵测,孤不认!” “你……” “好了!” 嘉康帝打断了官员的质问,目光淡淡扫过端王,他正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王和安王不在。 安王醉生梦死,不来很正常,宁王为何也不在? 怀疑留于心中,嘉康帝道:“把活捉的刺客押上来!” 两个刺客被除去了黑衣面巾,换上了囚服押了上来,头发散乱,四肢软软垂着,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人架上金銮殿。 因为手脚都被打断,他们连跪都跪不了,只能趴着,接受王朝最高势力的审问。 “姚爱卿。” 大理寺卿出列,施礼之后转身,大声斥问:“大胆狂徒,竟敢谋害皇孙,究竟是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 声高如钟,句句叩问,撞人良知。 端王虽资质愚钝,但背后有高太师搅弄风云,便不致行差踏错太多。派去刺杀的人,并不都是端王府上之人,有大半其实是江湖杀手死士,正巧抓住的两个都是。 拿钱办事,他们的嘴比寻常军兵严实得多。自杀无果,无论怎么严刑拷打,都不肯招供。 这时谢允伯向帝王请示,对大理寺卿耳语了几句。 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阴损的主意,大理寺卿眼睛都瞪圆了,满脸写着“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不过他还是把人带到偏殿去了,偏殿鬼哭狼嚎,片刻后,大理寺卿出来说,刺客肯招了。 两人脸色青白,跟鬼一样。 “给我们下命令的,是一个雄壮魁梧的武人,鼻翼右侧有一颗黑色的肉痣。” “我们二人位分低,听命于人,买凶之人是谁,我二人并不知。” 大理寺卿捋捋胡须,转身对嘉康帝道:“陛下,微臣请求画像。” “准。” “不必了!” 殿门处突然传来这一道声音,众人望去,正是宁王身穿紫色朝服,大步而来。 “儿臣参见父皇,朝会迟至,儿臣有罪。” 嘉康帝声音浑而冷:“你去哪儿了?又为何说不必画像?” 宁王神态自若,弯腰合手。 “回父皇,儿臣已抓到真凶,现在人就在殿外。” 文武百官面露讶色,互相看看,窸窸窣窣。 “哦?带上来!” 宁王拍了拍手掌,便有两名侍卫押上来一人,那人身材魁梧,块头颇壮,便是五花大绑,也像随时能撑裂缚索,挣脱开来一样。 “洪方,怎么是你!”端王惊呼。 宁王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这话不应该问皇兄你吗?你的贴身护卫为何会刺杀弗哥儿?” 众臣愕然,却不震惊,寿王之子死,本来就是这几个王爷嫌疑最大。 大理寺卿令人把两个刺客拽起来,面向洪方:“命令你们之人,是不是他?” 洪方脸上,恰有一粒肉痣,而且,也有一道刀疤,与单左单右所说相符。 刺客纷纷点头:“正是他!” “就是他!” 单左大声道:“陛下明察,他脸上的伤,就是小人劈的!” 洪方又惧又怒,这明明是秦弗劈的。 他知道寿王党肯定非弄死他不可,便仍存一丝期盼地去看端王。 端王却大惊失色,扑通跪了下来。 “父皇明鉴啊父皇!儿臣没有下过这种命令!也没让他去刺杀啊!” 宁王道:“皇兄没有?那洪方脸上这道疤怎么解释?你不会想说,是我栽赃皇兄的吧?要不要宣太医前来看看,这道伤是什么时候有的,有没有可能是我得知案情细节再给他划上去的? “这两个杀手的供词又怎么解释?皇兄难道还想辩解,是寿皇兄自导自演?围场死的刺客里,已经有家属认领了尸首,招认死者正是你端王府上的兵!是不是要派人去你府上查证一下,你原来的府兵有多少,现在又剩下多少? “现在,这种种证据都指向洪方,指向你端王府,难道,还是洪方背着你,擅自做下的不成?” 话落,他一把打落了洪方嘴里的布团。 洪方大呼:“王爷救我!” 吃惊怀疑的目光凝聚到端王身上,寿王走到他跟前,痛声道:“皇兄,弟虽与你有些政见不和,却自问未曾薄待于你,你因何要杀我儿!” 嘉康帝将一个镇纸狠掷向端王,冷声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端王额头被砸出了血,依旧跪地乞求。 “父皇明鉴!此事,儿臣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刺杀之令,确不是儿臣下的呀!” “你再狡辩!” “儿臣万万不敢!” 端王满脸是泪,哭道:“事实上,洪方已有十天不在儿臣身边了。十天之前,安皇弟向儿臣借洪方和一支府兵,想要让他们南去扬州,押送一船瘦马上京。 “儿臣素知安皇弟荒淫,本不答应,但耐不住他渴求,一时心软答应了,儿臣、儿臣实是没想到,他是去做这种事!” 竟然为了脱罪,让同母的弟弟当替罪羔羊么? 众人看向端王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洪方惊怒,他跟在端王身边兢兢业业十多年,端王竟说弃就弃了? “王爷!属下对你忠心耿耿,你竟一丝旧情也不念么?” 端王转身看他,满眼失望。 “安王究竟许了你什么,你竟要为他铤而走险,栽赃于我?是他后院那位叫黄莺儿的小妾么?” 洪方眼睛瞪凸出来,端王却已转身。 “儿臣万不敢撒谎!求父皇明察!” 嘉康帝神色莫测地看着他弯下的脊背,最终挥手道:“传安王!” 传旨的公公出了宫,小半个时辰之后,竟匆匆回来了。 “陛下!安王府出事了!” 第210章 被逃过了一劫 秦弗看完了手里的信,神色不明。 许澄宁伸着脖子问道:“怎么样?” “被逃过了一劫。” 秦弗把信递了过来,许澄宁读完,瞠目结舌。 原来,安王及其两个儿子垂涎西陵王女多时,竟在风声这么紧的时候,将倪娅诱骗到府上欲行不轨之事,宣旨太监到安王府时,整座王府都陷入一片混乱中。 更糟糕的是,倪娅为逃离虎口,误打误撞上了一架马车,马车里正是高敬二子高聪。彼时倪娅已经中药,意乱情迷之中,竟与之有了关系,好多人都看见了。 这个转变属实谁也没有预料到,于是就有人猜测,安王借凶杀人,难道是嫉恨秦弗被西陵王女高调追求? 许澄宁感慨:“太狡猾了。” 此举一来坐实了安王罪名,二来高家可能得迎娶倪娅,只要大魏一日与西陵交好,便一日不能动高家。 秦弗道:“高尊叱咤朝堂三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就不能轻易对付得了。” 高尊是个笑面虎,平常很少有大动作,永远像一个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弈者,只是稍稍动一动棋子,便能扭转局面,让己方优势潜滋暗长。 秦弗知道他的阴狠,安王是端王的同母胞弟,而高聪是有妻室之人,妻室娘家势力也不小,此二者被他断臂求生、无情舍弃是高尊能做出的事。 可他终究低估了高尊的不择手段,没有料到,名望在野满堂珠玉的百年世家,会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将和亲王女揽入自己的阵营。 事后想想,那位西陵王女也不是个要脸的,他们能狼狈为奸,好像也不奇怪了。 “岂有此理!” 凡著大怒,“我王妹千里迢迢来到大魏,竟被你们大魏人欺负了一次又一次!先是围场中了箭,现在又失了清白,若不给一个交代,我们誓不罢休!” 嘉康帝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不济,海公公及时送来了药丸让他含服下去,这才捡回几分精神。 事已至此,西陵已牵扯进来,不管怎么样都要给一个了断。 “朕做主,让高聪和离,另择吉日迎娶王女,如此可好?” “我王妹本应嫁天潢贵胄,做天家的儿媳,现在拿个不知名的小官之子便想糊弄过去,那不成!” 嘉康帝道:“那王子想要如何?众目睽睽之下,王女也不能另嫁旁人。” “陛下,”汤匈站了起来,依然彬彬有礼,“王子爱妹心切,言语过激了,不过他所言确有道理。” “陛下说的亦没有错,王女确不能嫁予旁人了。既然如此,便依陛下的意思去办,但我国爱重王女,不愿王女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有三点要求,望陛下能同意。” 嘉康帝抬手:“请讲。” “第一,请陛下赐予王女未来夫婿足够的尊荣,加官晋爵,让王女享有与天家媳同等的尊荣待遇。” “第二,请陛下允许王女与夫婿另立府宅,不必伺候公婆,不必晨昏定省。” “第三,请陛下特赐王女不必对除陛下以外的人行跪拜叩首之礼,王女孤身远嫁,望陛下凡事多为她做主。” “此三个条件,若陛下恩许,西陵便摒弃前嫌,十里红妆即刻入城。” 这三个条件,大魏给得起,嘉康帝道:“准!” 当即拟旨,一道是和离圣旨,一道是赐婚圣旨,还有一道,擢封高聪为兴安侯,另赐侯府。 三道圣旨一起送到了高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柔嘉,我对不住你!” 高聪抱着妻子荆氏哭得不能自已,荆氏更是哭成了泪人。 夫妻恩爱三年,他们也有过山盟海誓、许过白头到老,谁想到会如此潦草收场。 “少爷,少夫人,外边都看着呢。那位西陵王女蛮横任性,要是知道少爷如此难以释怀,定会予少夫人为难的。” 皇命难违,无论多不舍,夫妻俩还是得分开,连夜便整理好了嫁妆,将荆氏送回了娘家。 处理完了王女之事,还要继续处理秦弗的案件。 尽管安王对借凶买凶杀秦弗之事矢口否认,但对西陵王女图谋不轨、差点搅黄两国之间的联盟是板上钉钉的。 嘉康帝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当晚赐下鸩酒,秦氏王朝以淫乱闻名于世的皇子,在牢狱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另外,嘉康帝以教弟不严、助纣为虐的名头,撸光了端王及端王世子身上所有的差事,命其闭门思过,至于为期多久,没有说明。 虽然刺杀的罪名最终落在了安王头上,但端王知道嘉康帝还是对自己有怀疑,也不敢有异议,灰溜溜缩在府里不见人了。 秦弗和许澄宁都清楚,凭端王父子脑子里那二两水,根本谋划不好刺杀的事,背后肯定有高家在指点。只是高家狡诈,滑不溜手的,就这么把自己摘出来了。 就是要让嘉康帝哪怕知道他们不清白,也奈何不得,真是嚣张。 被荡起的那一刻,凉风从脸庞拂过,温温柔柔,把繁杂的思绪都吹散了。 许澄宁把碎发拨到耳后,看了眼身后漫不经心推秋千的秦弗,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她拍了拍旁边空出的位置:“殿下,你坐下嘛。” 两个男人坐秋千像什么样。 不过,闻着风中夹挟而来的淡淡芳馨,以及时不时被她飘起的长发撩到脸上的痒意,秦弗忽然觉得,另一个人是许澄宁,好像又不奇怪了。 他又推了两下,才坐上去。 他腿长,不把腿往前伸,秋千都荡不起来。 转头瞥见她的侧脸,睫毛弯弯长长,鼻梁挺拔又十分秀气,嘴唇是盈润的樱红色,配上乌黑的长发,娇艳灵澈,如三春之桃。 因为婴儿肥,艳色之中糅杂进憨气,让那份美色不致太抢眼。 就骨相的轮廓而言,等她将来大了,容貌也绝不会差。 许澄宁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有点吸人,像要把人吸到眼底,她不由微微面热。 “怎么了?” 秦弗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望着天边落日的余晖,和另一边已经若隐若现的月色,盯看许久。 “后日回去,你到府里住几天,养好腿伤再回。” “养伤的话,御史台我是不是可以不去啦?” “你不喜欢?” 许澄宁往后仰倒,道:“谁会真的喜欢案牍劳形呢?我还是更喜欢跟燕先生一样,去做学问。” “是因为燕先生与陶问清观念不同,你也不赞同陶问清吧?” “有这个原因。” 她有点理解燕竹生为何不喜欢那些旧学派的老古板了,虽然在大义面前,他们值得世人瞻仰敬佩,但平时与之相处,真的叫人窒息。 尤其她面对的郭匡怀,更是把古板遵奉演绎到了极点。 “你且应付着,若不喜欢,等将来正式为官,孤再为你另谋一个合适的官职。” 许澄宁张了张嘴,却没把话说出口,只嗯了一声。 第211章 又活了 寿王府。 寿王妃的院子又开始了无止歇的打骂声,闻者都可怜地摇了摇头。 “王妃又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世子殿下死了谁不难过,连我都难过。” “可这么闹着一直拖着不肯办丧事也不是办法呀,王爷都说了,让我们今天就把白幡挂完。” “闵侧妃早上又去假惺惺地安慰王妃,王妃不生气难过才怪。” “话说回来,世子殿下的左右护卫可真扛打呢,天天被揪过来打板子,完了还能自己走进走出……” “啊!啊!” 长长的硬木打在棉被上,声声闷响,两个仆从站在旁边随着棍响做出痛叫,一个喊累了就换另一个。 卢嬷嬷则坐在太师椅上,骂骂咧咧地说着“保护不周”、“去死”、“殉主”的话,声音又大又难听,隔着几个院子都听到了。 而此刻单左和单右则在院子里,跟王妃一起。两人天没亮就被抓过来了,先浅浅地小憩了一下,现在又在王妃这里补饭。 寿王妃揉着帕子,焦急地问:“弗儿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单右正扒着米饭,闻言抬头道:“快了快了,就这两天。” 寿王妃骂道:“小兔崽子!回回都这么说,敢情是搪塞我呢!” “没有没有,这回是真的了,裁决已经下来,殿下肯定就要回了。” 寿王妃又哭又笑:“这臭小子,害老娘担心这么多天,等他回来,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激动大喊: “王妃娘娘!世子殿下回来了!” 秦弗穿着一身农家的粗布衣衫,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了许多,时不时来一阵急咳。 他虚弱地被人扶下了马车,寿王妃一看到他,眼圈儿都红了,哪还记得起刚刚说要教训儿子的豪言壮语。 “弗哥儿!你回来了!” 寿王妃抱住了他,秦弗似忍着咳意,沙哑道:“母妃,孩儿不孝。” 寿王吃惊地问:“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秦弗轻轻推开寿王妃,缓缓说道:“那日孩儿在围场遇到刺杀,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只能仓皇逃避。” “为了躲避追杀,孩儿把衣袍换下,穿到一具尸骸身上,趁隙逃出围场,最后在山中失血过多昏迷,被一猎户所救。” “昨儿方醒,听到京中的消息,本想连夜赶回,奈何伤势过重,实在下不来床,所以今早才回。” 他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寿王道:“回来就好,快扶世子进去诊伤喝药。为父先派人去宫里通传,你喝过药后,便随我一道进宫,面见你皇祖父。” 秦弗边咳边点头,寿王又指着匾额上的白布大喊:“全都给本王摘了!” 闵侧妃气得脸都红了。本以为该轮到她的儿子当王世子了,她得意了好几天,没想到又是一场空! 淮康郡王没有他生母那么多的心思,仍是傻乎乎的,长兄在与不在,他都没什么感觉。 倒是端阳郡主看着病弱的秦弗,冷艳的眼中,泛起欣喜的薄光。 随后,寿王与秦弗一起进了宫。秦弗被用轿辇抬着,一直抬到了书房门口,才迈着虚虚的步子,走进了御书房。 嘉康帝对他嘘寒问暖,又问了一遍当时情形,看秦弗一句三咳,立刻召来了太医,太医确言他伤势颇重,刺的最深的一剑已经害及肺腑,需要长期调养。 解开衣服后,看到里面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口时,嘉康帝更加深信不疑。 除了大部分新伤,还有好些旧的伤疤,可见除了这次,平时秦弗也没少被自己的皇叔皇伯暗害。而他却没报复没告状,默默忍受,若非这一次误以为他死,他这个当皇祖父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孙儿受过这样的苦。 嘉康帝的慈爱之情又泛上了心头,把自己珍藏的稀世名药都拿了出来,赏给秦弗。 再下一道圣旨,端王府罚俸三年,府兵减半。 端王先是接到受罚的旨意,然后才听到了秦弗生还的消息,有如晴空一道霹雳,把他给炸懵了。 如果是用秦弗之死换来今日的结果,他也就认了,毕竟只要父皇不杀他不贬他为庶民,他就还有机会。 可他承受了这么多责罚,结果告诉他,秦弗没死? “本王为长,皇位合该是本王的!是他们不该怀有野心,不该觊觎皇位,本王杀他,何错之有!本王不服!不服!” 端王妃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 “王爷,慎言!慎言!” 端王气都要气死了,秦弗没死,不应该减轻他的责罚吗?怎么还加重了?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骂了一宿,最后迷糊睡去,第二天睁眼时,看到自己胸前的被子上放着两只东西。 仔细一瞅,竟是一对眼珠子! “啊——” 他吓得推开被褥,滚下了床,被蛛网一样的帐幔缠住。 端王妃惊醒:“王爷怎么了?” 端王哆哆嗦嗦挣开帐幔,看眼珠滚啊滚,碰到一杆立起的东西,停住了。 端王慢慢抬头,看见房中立着数根长矛,每根长矛上端,都插了一个人头,都是自己派去刺杀的府兵。 中间一人没了眼珠,但他还是凭着熟悉,认出了洪方的脸。 “啊————” 大仇已报,秦弗心情舒爽了许多。 看着手边又出现的一盅补汤,秦弗有些犯愁。 补汤虽好,但一天七八顿,喝多了也会想吐,再者,他又不是真的生病受伤。 他打开一看,猪骨汤,正好给那个腿脚不灵便的喝。 他拎着食盒走到许澄宁的房门外,轻轻叩门,听见里面欸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许澄宁正扶着桌子拿到一个苹果,见进来的是秦弗,便单脚跳着去迎。 跳了一半,身子往前一倒,秦弗立马冲上去两步,让她扑倒在自己怀里。 “腿废了还不安分!” 秦弗在她头上点了一记,许澄宁笑嘻嘻道:“才没有废呢,钟大夫说了,有他在,三天,我就能走路了。别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治只要一个月。” 秦弗打开食盒,把汤盅在许澄宁鼻下转了一圈,看她闻得伸长了脖子,又拿开。 “钟白仞有没有说,这汤里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你又该怎么吃?” 许澄宁知道他故意的,便哀求道:“您不要告诉他嘛。” 秦弗这才把汤递给她。 “我刚刚听说,高府的婚事这两日就要办了。” 秦弗点头:“毕竟是出使,他们不能耽搁太久,等王女嫁了,他们便该拿着缔结的国书离开了。” 许澄宁松了口气。 走得好啊。这西陵人一来,给大魏惹了多少麻烦呀,别说嘉康帝了,她都觉得疲累。 两日后,高府张灯结彩,于满城欢庆之中,从宫里迎进了西陵王女,喜结连理。而凡著在送嫁完的第二日便向陛下请辞,带着使臣团离开。 依照礼节,需要有身份尊贵的人送使臣团走几座城池,这是一项比较轻省的差事,嘉康帝便让秦弗去了。 虽然秦弗还有伤,但给他配备上马车和医者,并不会很吃力。 秦弗走后,许澄宁也开始能满地乱跑,便回了自己的小宅院,决定把李茹店铺的事给落实了。 第212章 背后议人 之前许澄宁已经把铺面看得差不多,这次只用一天时间便敲定下来,第二天便跑前跑后地去签契书和过户。 近几日天气好,太阳大,许澄宁忙活出了一身汗,看见有棚子在卖冰碗,便买了四碗带走。 此时,陶问清与郭匡怀正在铜马街一家小店里吃面,两人都穿布衫常服,身无长物,除了斯文一些,看起来与寻常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上次让你带带那个许澄宁,你觉得如何?” 郭匡怀一脸苦大仇深:“学生觉得他年少轻狂,机智有余,而担当不足。” “怎么说?” “学生让他翻阅卷宗,意在让他学习笔录措辞,了解天下善恶、民间疾苦,而他却草草敷衍,从头至尾一句疑问也不曾提出,可见悟性不高。 “学生带他出去,意在让他体察民情,亲眼看看身为御史的职责,为官之道又该怀有怎样一颗仁心,但此人心性跳脱,不曾领会我之本心,反向学生指指点点。 “学生以为,许澄宁人不坏,但说忧国忧民、匡扶大义,却担当不起。” 陶文清很诧异:“竟是如此么?” “恩师,”郭匡怀道,“他是燕竹生的学生,心性理念也与燕竹生一脉相承,燕竹生能穷读万卷圣贤书,身怀经国治世之才,却不出仕不收徒,消极避世,他的学生又怎会不是自私自利之人?” 提到燕竹生,陶问清就来气。 堂堂世家之后,学富五车,不思为国分忧,反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他说,无论是穷是达,都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杜子美茅屋贫困,想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境界比之不知高了几何! 陶问清不止一次抨击过燕竹生,漆室女尚且忧鲁君老、太子幼,燕竹生却对天下事漠不关心,简直连女流之辈都不如! “状元娘子,给来二十块糕饼!” 有人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陶问清和郭匡怀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对话的是他们旁边的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三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俱瘦瘦小小,天热,三人脸上都晒得红彤彤的。 其中一个模样看起来最小最矮的女孩子脸上绽出笑容,声音清亮。 “好嘞,这就来!” 然后十分娴熟地打包、收钱、找钱,全程面带微笑。 郭匡怀气得胸口起伏。 “您瞧,堂堂进士之身,竟要靠妻子赚钱养活自己!为女子,当安坐家中,侍候高堂,相夫教子,许澄宁竟让其妻有违女德,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笑脸示人,这、这……成何体统!” “这娘子年纪这么小就嫁他作妇,莫不是被他骗了,特娶来养家糊口的?简直……不要脸!” 正说着,许澄宁来了。 她腿伤不能跑,又怕冰化了,所以走得有些快,分给李茹她们一人一个冰碗,嘴里道:“先吃,解解热,铺面已经买下了,离这儿不远,过几天收拾好了就搬过去。” 李茹和秀秀妙妙喜笑颜开,七嘴八舌地说起铺子要怎么布置来。 过路的人看了,惊叹道:“哎呀,你莫不就是那位状元郎,长得可真俊啊!” 围观的人多起来,赞叹连连,连李茹都不好意思起来。 许澄宁含笑道谢:“过奖过奖,谢谢各位照顾我娘子生意。” 郭匡怀简直不可思议:“他竟然不以为耻!” 陶问清也气得够呛,对许澄宁的印象大打折扣。 围了一阵,人才渐渐散去。 许澄宁有些着急,打开食盒一看果真冰碗已经化了一半,趁这会儿摊上没什么人,她赶紧找个位子坐下,埋头吃起来。 谢允伯悄悄回头,看女儿正好坐在他身后的位子上,心说果然父女连心,她随便一坐都能跟自己背对背。 不枉他翘衙蹲了这么多天,总算给蹲到了。 她吃东西的时候,仓鼠似的脸蛋圆圆地鼓起来,从后面看,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想捏。 许澄宁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就看见自己身边站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乞儿?” 小女孩正是她见过两回、设法弄进馄饨铺做工的小乞儿,现在她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衣衫不新但十分整洁,再没像以前脏兮兮的样子了。 但干净是干净了,小乞儿一边的小脸蛋高高肿了起来,乌青了泛紫,手上也有好多道伤痕,细看还能发现她的衣裤被划破了几道口子,然后又歪歪扭扭地缝补上了。 小乞儿缩着脖子,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许澄宁。 “这是怎么啦?”许澄宁把她拉到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轻声细语,“谁打你了?” 小乞儿头微微向许澄宁靠近,小手抹了抹泪,小声道:“爷爷打的。” 她说话还带着怯懦委屈的哭腔,许澄宁摸摸她的头,继续轻声问:“他为什么打你啊?” 她抽抽搭搭:“爷爷买肉,只给弟弟吃……我饿,偷吃了一块,他就打我……” 原来,自上回以后,小乞儿就一直在馄饨铺帮忙。开铺的苏娘子是个大大的好人,不仅同意了小乞儿留下,看她老实勤快,还主动提了工钱,一天二十文。 小乞儿把赚到的钱都给了爷爷,她爷爷却一心只想着弟弟,拿她赚到的钱去买吃的穿的,只买给自己和孙子,小乞儿只能吃他们剩下的一点饭渣子。 所幸苏娘子心善,用家里剩下的碎布给她置了身衣服,每晚打烊要是馄饨有剩,还肯把最后一碗免费给她吃。 可她爷爷还是对她不好,动不动打骂,这次她只是吃了一口肉,被他打得走路都不利索,还不肯让她歇息,到点就赶她去挣钱。 许澄宁给她擦了擦泪,温声问:“你来找哥哥,是想怎么样呀?” 小乞儿眼泪流个不停,胡乱摇头:“爷爷打我,不给我饭,不给我钱,我不知道……怎么办……” “想让你爷爷不打你啊……” “这样,”许澄宁揽住她小小的肩,“你今晚回去,就告诉你爷爷,苏姐姐说你身上有伤,影响她做生意,客人都不想来了,所以扣了你工钱,现在你每天只能赚十文了。” “你十文给你爷爷,剩下十文,就请苏姐姐帮你收着,你自己算清楚账目。你会算数吗?” 小乞儿摇摇头。 许澄宁抓起她一只小手,自己也举了一只,五指摊开,一步步教给她一只手就能算数的算术方法。 这是前人记在书中的“袖里吞金”法,她自己改良了一下,简单易学,且很准确,对于做小本生意已经很够用了。 小乞儿没读过书,前面懵懵懂懂,算错了几次,在许澄宁耐心的教学,一点一点讲解纠正下,她终于算对了。 她抬头,眼睛晶亮,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这是许澄宁认识她以来见过的第一个笑。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夸了两句,然后道:“私攒下来的钱,都是你自己的。你知道用这些钱,要做什么吗?” 小乞儿摇摇头。 “当然是用这些钱,赚更多的钱。你每天攒十文,四个月就能攒够一贯钱。有了一贯钱,你就可以在苏姐姐的铺面前支个桌,卖点针线,卖点点心,除去成本算赚十文,那么一天就能赚二十文。钱攒得越多,生意就能做得越大,赚越多的钱。” 小乞儿似乎被人重新摆弄了一下脑子,从前浑浑噩噩的事一下子变得明朗通透了一些。 许澄宁又问:“你看,苏姐姐能开铺子,自己做生意,厉不厉害?” 小乞儿连连点头。 “等到你攒够了钱,就能像苏姐姐那样厉害,做更大的生意。除了钱,你知道,开铺子还要得有什么东西吗?” 小乞儿想了半天,摇摇头。 “是本事。”许澄宁道,“你得有会做针线的本事,才能卖针线,得有会做馄饨的本事,才能卖馄饨。平常,苏姐姐熬汤、调馅、包馄饨、招呼客人,这里头都是学问。你勤快些,多帮帮她忙,也多跟她学学怎么做生意,既回报她的好心,也能学会苏姐姐的本事。有了钱,有了本事,你就不怕养不活自己。现在,懂了吗?” 小乞儿点头,细声细气:“我、我懂了。” 她已经不哭了,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只是眼睛还有点红肿。 许澄宁轻轻扯正她的衣领,道:“有长进了,以后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好,知道吗?” 小乞儿摸了摸自己梳得整齐的发辫:“都有的。” “去吧,苏姐姐来生意了。” 小乞儿抱住许澄宁的胳膊,轻轻贴了一下,小声道:“谢谢哥哥。” 然后小步跑回了馄饨铺。 “姐姐,我来烧火。” 店里正有客人,闻言看了眼苏娘子。 苏娘子捂着嘴咯咯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呀,都说了,我这个岁数了就别叫姐姐了!” 小乞儿还是固执地叫姐姐,乖乖地蹲下烧火了。 许澄宁转过头,这下冰碗已经全化了。 她叹气,把浮在冰水里的红豆和碎果舀出来吃掉。 谢允伯听完了一切,心里酸胀。 许澄宁与许秀春是同一片屋檐下长大的,原来他还想过,无论女儿有多混账,他都要好好待她,把她往好了教。 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她吃过苦受过痛,可就是这么端端正正长大了。 她会吟诗作画写文章,能在科举场蟾宫折桂;彩云间众人皆惊,独她能挺身而出一鸣惊人;而现在,她又能三言两语地,为一个未来渺茫的陌生孩子拨云见月。 聪慧,勇敢,又良善。 他的宁儿,怎么会这么好啊。 果然是他的种。 第213章 小福 陶问清和郭匡怀目睹了一切,都沉默了,等面汤凉了,才赶紧把面捞起来吃完,付钱走了。 “他本就来自民间,怎会不知民间疾苦?”陶问清感慨道,“他并非没有仁心,只是处理方式与我们不同。我们不知他心中所想,别擅自下定论,过几天,我亲自见见他吧。” 郭匡怀心里复杂:“学生明白了。” 许澄宁心情同样有点复杂,她想起了弟弟小福。 小福是个有点沉默的孩子,跟家里其他人一样,也是听着村里的恶言恶语长大的。 有一次被一群大孩子围着讥笑谩骂,那时他才三岁,有些话他听不懂却大抵知道不是好话,背靠着木桩沉默地抿嘴掉眼泪,一声都没有闹。 虽然相处时光很短,但也是她抱过背过的弟弟。 母亲不是一个会教孩子的人,她想,等找到他们了,她就给弟弟找一个好的私塾,白天弟弟去上学,晚上她亲自来教,每十天就许他玩一天,要是功课学得好,一个月可以让他多玩一天。 她离家的时候不到八岁,弟弟才四岁,后来回过一趟也没见到人,不知他能记多少事,还记不记得她这个大哥。 她看着碗底失神,没注意到街头一个不起眼的男孩拖着一根棍子溜了过去。 许福刚跟人打了一架,一身臭汗,鞋子都烂穿了。 他索性脱掉抓在手里,像黑不溜秋的耗子一样从人群里穿过,绕了几条街巷,才回到了槐花巷。 他没穿鞋,溜得又快又没有声音,一到家就啪地推门进去。 正在给丫头喂水的葛婆子吓得手一抖,木碗都摔到了地上,半碗水洒了出来,碗里还剩半碗。 葛婆子干笑:“回、回来啦。” 许福没理她,自顾自要回自己屋里去,刚要走又突然顿住脚,吸了吸鼻子,然后跑过来,快一步捡起碗闻了闻。 “你给丫头喂尿!” 他把碗顿在桌上,整个人撞了上去,狠狠地抓葛婆子的脸。 他人小,又跟瘦猴一样,力气却很大,把个胖墩墩的葛婆子打得鬼哭鬼叫。 丫头不知事,也哇哇大哭起来。 “吵什么吵什么!” 刘氏骂骂咧咧走进来,看到屋里情形,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拧住许福的耳朵把他提起来。 “在外面架没打够,回家里来打了是吧!我看你皮又痒了!” 许福被她拧得头都歪了,一个大力挣脱开,差点把刘氏晃倒。 “该死!你敢推我!” 许福指着葛婆子大声说:“是她!她把尿喂给丫头喝!” 此时木碗已经打翻,碎成了两半,尿全洒了,葛婆子便大呼冤枉。 “冤枉啊娘子!这地上的尿,是丫头趁我不注意撒的啊,我正要收拾呢,他就进来了,一听说厨房里没有剩吃的,就打老婆子!” “她撒谎!她就是给丫头喝尿了!” 两人对骂,耳边还有丫头吵吵哄哄,刘氏烦不胜烦,刚要开口斥骂,门口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隔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吵?” 刘氏望出去,看见一个一身花裙珠翠的女子走了进来,仔细一看,竟是二女儿许秀春。 “阿春!你回来啦!”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这么久不见,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有点挂念。 许秀春嫌弃地皱着脸:“什么回来,我就顺路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走。” 她看着一屋子狼藉,道:“怎么这么乱!” 刘氏忙对葛婆子挥挥手:“还不快弄干净!” 葛婆子已经看呆了,闻言才回神,麻利地收拾起来。 许福看刘氏已经满面笑地拉着许秀春说起话来,便扯住她的袖子,又大声说了一遍:“她给丫头喂尿了,你为什么不骂她?” 许秀春骂道:“我好容易来一趟,你吵吵吵吵个什么!烦不烦!” 刘氏也道:“你真要管,就快把你妹妹抱走,别碍着我和你姐姐说话!” 许福闭紧嘴,最后一脸桀骜不驯地哼了一声,抱起丫头跑了。 刘氏耳根这才清静下来,一脸兴奋地问许秀春道:“你在家过得咋样?可好了吧?前些日子你家里突然送来几只箱子,满满当当都是好东西,还帮把家里的家具都换了一套,你瞧好看吧!” 自从谢允伯回京后,许秀春的日子就特别舒坦,现下得意得不行:“我当然过得好了,这些好处,都是他们冲我的面子给的,你们知足吧!” 葛婆子看得心里痒痒,洗干净手后又是泡茶又是做好吃的,还一口一个神仙妃子地夸,把许秀春夸得晕晕乎乎,竟把一个手镯子都捋下来给她了。 最后离开时,许秀春很嫌弃地对刘氏道:“娘也该管教一下许福了,我如今是这么个身份,全家都仗着我吃香喝辣,他却连一声姐姐都没有叫,真不懂事!” 刘氏连声道好,送她出了门。 日渐西斜,差不多该收摊回家了。 许澄宁站起来,转身看到谢允伯,一下子认了出了。 “叔叔?”许澄宁很惊讶,“您来吃点心呀?” 谢允伯受宠若惊,忍着激动的心情,直直看着她的脸:“是啊,听说这里点心味道不错。” 许澄宁一笑,扭头对李茹道:“阿茹,这位叔叔帮过我,不收他钱好不好?” 三个姑娘把许澄宁奉若神明,不但免了糕饼钱,还把剩下一点糕饼全打包起来送给他。 谢允伯本能地想推辞,忽而心念一转,大大方方收下了,离开前,飞快地、又轻轻地摸了下许澄宁的脑袋。 许澄宁早年游历的时候,这颗头就是万人摸的,所以很习惯,没有多想,帮李茹收完摊子就回了家。 谢允伯拎着油纸包脚步轻快地走回家,他穿着常服,不想被人撞见自己没去军营,打算走侧门,却远远听见玉麟街上有人喧哗。 玉麟街整条街都是文国公府的,如果有事,十有八九是他家的事。 他走过去,便见一个素衣妇人愤声大喊: “谢二!我已查清楚了!是你推倒了我儿才致他被人踩踏而死!你给我出来!” 第214章 装都懒得装了 妇人歇斯底里:“他才十七岁啊!他还没娶妻生子,若不是你推他,他又怎会死!” 妇人身后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这个谢允伯认识,是英国公府的付四老爷。 “谢二!你出来!今天便是说破了天,我也要替我外甥讨个公道!” 彭夫人与付四老爷此行,乃是为彩云间彭哲被踩踏而死的事而来。 独子遭此飞来横祸,彭夫人痛不欲生,誓要为儿子报仇。因为识大体,忍痛没有搅乱两国和谈,在外人的眼前闹起来,一直忍到了现在。 文国公府要请他们二位进府,彭夫人强硬地不肯进,仍杵在门口大喊。 “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便将此事闹得人人皆知,让天下人看看,他谢二是个什么东西!” 谢二老爷出京巡查开凿河渠事宜去了,曹氏一听有人骂自己的儿子,气得上蹿下跳。 “你少攀扯我们家!我儿不会做这种事!无凭无据的,你说推了就推了?” 彭夫人哭道:“下人都看见了!你们休得抵赖!” 谢容斐出来的时候,彭夫人差点要扑上去打他。 谢容斐因为一碗鸽子汤急病数日,病怏怏地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两日才好得差不多,准备回翰林院上衙,不想又被找上了麻烦。 他脸色泛青,当时情形混乱,哪里记得自己是不是撞到了人。这种查都很难查出实证的事,他当然不会仅凭对方的只言片语就认了罪。 “空口无凭,夫人若要指正我,那就拿出证据来!” 彭夫人大力把身后的小厮拉出来,魔怔了一般嘶吼道:“你说!那天你看到了什么!” 小厮是那天跟着彭喆的,彭夫人丧子,迁怒到他身上,为保小命,才说出了这一个细节。 可正如谢容斐所想,当时情形那么混乱,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手,一晃而过,他看岔了眼也说不准。 比较肯定的一点是,自家公子的确是被推倒的,他原本像其他人一样往外跑,被人扒了一把才会摔倒,再也没站起来。 他哆哆嗦嗦的,说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犹豫再三,还是补充了一句:“当时,谢二公子就,就在少爷身后,不过、不过……是不是谢二公子推的人,小的不太确定……” 曹氏怒道:“一句‘不太确定’就想定我儿的罪,你做梦!你就是看你儿子死了,巴不得别人的儿子也死!” “你,你,你……贱人!” 两个女人挥舞着双手互骂,王氏和谢容斐各自拉着彭夫人和曹氏苦苦相劝。 谢允伯浓眉一皱,大步上前。 “都给我停下!” 他平时爽朗不拘小节,可真要释放威压的时候,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下来。 王氏看到夫君来就安了心,走过去把事情跟他说了。 谢允伯问谢容斐道:“你可有推人?” 谢容斐咬牙:“没有!” 彭夫人神情愤恨,谢允伯心平气和对她道:“夫人之痛我能理解,请节哀。但仅凭一面之词,恕我不能将侄儿交给你。” 彭夫人大哭:“你们阴险!包庇!狼狈为奸!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谢允伯对这点骂词毫不在意,转头对付四老爷道:“侄儿不能给你们处置,但我可以向大理寺提请彻查令公子身死一案,找出凶手。若真是谢容斐所作,我绝不包庇;若不是他做的,既查出了真凶,也不至冤枉无辜之人。” 谢允伯的人品,付四老爷是信得过的,便就去看自己的姐姐。 彭夫人咬唇。 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当时一看到儿子的尸体,她就想去大理寺击鼓鸣冤的,结果百官进宫走了一圈回来,就要求彭家息事宁人,不让追究下去。 他们说得轻巧,死的是她的儿子! 她查问过许多许多人,好不容易从小厮口中得知这个线索,叫她如何甘心放弃! 谢允伯忽然想通百官为何会不想查究这件事,那日在彩云间的九成以上都是官家子女,没准踩彭哲一脚的就有自己的孩子,谁肯查呢? 这可难办了,万一他们为了不牵扯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往斐哥儿身上推可怎么办? “夫人,此事恐怕无法查清楚了。”谢允伯解释了一下,“牵扯太多,最后要么不了了之,要么都指认斐哥儿,结果都是不可信的。” 彭夫人又悲痛地嚎啕大哭起来,付四老爷神色凝重。 谢允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把他们劝得差不多,并许诺谢家以后每年都会去拜祭彭公子,尤其谢容斐。 曹氏不满:“斐哥儿去了,岂不是叫人以为人真是他推倒的,名声多不好啊!” 谢允伯没好气道:“那叫你丈夫回来处置,我不管了!” 谢容斐比较识时务地答应下来。英国公府家教好,子女都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虽然还是怨愤悲伤,可终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谢允伯的安排。 谢琼絮从侧门进府,绕路走了一段,果然遇到了谢琼韫。 她轻罗小扇,笑盈盈地走上去道:“我刚从宫里回来,便看见府外有人闹事,二哥哥病才刚好,真可怜呢!” 谢琼韫冷冷看着她。 谢琼絮仍是笑,凑近了低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说,如果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揭发二哥哥,可怎么办呢?” 谢琼韫目光锐利起来。 “贪生怕死,害人性命,明哲保身,”谢琼絮笑得有点癫狂,“这些名声传出去,二哥哥的仕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呢!” 谢琼韫冷声道:“二妹妹如今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谢琼絮掩口而笑:“大姐姐说什么呢,妹妹是在担心你呀。” “二婶母只有二哥哥一个儿子,二哥哥若立不起来,大姐姐就只有一个庶弟了,以后还能依靠谁呢?” 她皱眉假装苦恼,然后用手抚了抚谢琼韫的轻纱衣袖。 “大姐姐放心,以后妹妹和大哥哥会照拂你的。我乃圣上亲封的敏济郡主,大哥哥是四品中郎将,将来必定平步青云,有我们撑腰,看谁敢怠慢大姐姐。” 谢琼韫眼底生寒,结了冰一样。 谢琼絮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 “姐姐为何这么看我,你不领情吗?我一片好意,大姐姐怎能生我的气呢?——哦!”她看向吟月,“一定是这个丫头不好,带坏了主子。杜鹃!” 杜鹃立马上前,狠狠掴了吟月一个响亮的耳光,把她打翻在地上。 谢琼韫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丫鬟,然后回视谢琼絮。 谢琼絮笑盈盈地看她。 “我乃从二品郡主,教训一下不敬主子的丫鬟不过分吧,姐姐可别怪我,妹妹也是为了你好。” 谢琼韫冷冷道:“但愿你能永远这么得意。” 谢琼絮咯咯笑道:“借你吉言。” 说罢,带着婢女施施然离去了。 “小姐,”吟月抽泣着爬起来,“二小姐太过分了,您可不能饶过她!” 饶过?怎么可能呢? 谢琼韫嗤了一声。 “走。” 主仆二人刚回到自己的院子,清荷院便使人送来了一叠书,翻开全是女诫、女训一类。 “阮嬷嬷说了,大小姐对郡主不敬,教养有失,令大小姐把这些书抄五十遍,三天内交给她。” 来人极其傲慢,把书塞到吟月手里就走了。 吟月气得发抖。 “小姐!她竟然拿阮嬷嬷来压我们!这么多,三天怎可能抄得完!” 谢琼韫把一套水洗扫落到地上。 原本没出招,是因为觉得谢琼絮还不配跟自己比,她不屑,可既然她来招惹,她就不客气了。 她转头,冰冷的目光落在秋桐院的方向。 第215章 送礼 谢允伯拎着油纸包回到书房,看见韩望在外面,就招了招手。 “老韩,你来,来!” 韩望走进来,谢允伯道:“把门插上。” 韩望看他神神秘秘的,有点孩子心性的样子,脸上笑出褶子来。 “公爷,怎么了?” 谢允伯嘿嘿笑地对他耳语了一番。 韩望大惊:“公爷!这是真的?!” 谢允伯点头:“骗你做甚?她跟我母亲长得很像,你一看便知真假。” 韩氏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印象已经模糊,但他书房里有舅父画的母亲还在闺中时的画像,他早就看熟了。 韩望更不必说,他只与韩氏年岁相差无几,又早早进了韩府,一直到随她出嫁,侍奉了十多年,韩氏长什么样,他可太清楚了。 韩望热泪盈眶,不吐不快:“不瞒您说,我早就觉得秋桐院那位不对劲了,凭太夫人的相貌,就是嫁了个满脸麻子的丑窝瓜,女儿也不至于长成这寒碜样……” “行行行,你别马后炮了。”谢允伯打断他,然后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看,今天她跟我说话了,这是她送我的!” 韩望痴痴地伸手来拿,谢允伯挪开了。 “你去准备点东西,明天送过去给她,就说是回谢今天的糕饼。” 他说完,又抱怨起来。 “这世间就没有比我还当得憋屈的父亲,寿王世子看着她,我连给她塞钱还得找理由。那个糕饼摊子倒是日日让人去买,可一块糕饼一文钱,她能赚到什么?” 韩望听得心疼,扭头就往外走。 “老奴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好东西,我去拿出来,都给小姐。” “那是我闺女你凑什么热闹!不行,你要加,那我也要加!” 翌日,许澄宁打开家门,便看到一位老者手合在身前,笑容可掬。 “公子早!” 许澄宁微愣:“早,您是……” “老奴姓韩,公子可以叫我老韩。老奴是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给公子送东西,以谢公子昨日相赠糕饼之举的。” “看!”他豪横一指,“这些都是给您的!” 巷子不宽,马车都进不来,全被他带来的箱笼和人挤满当了。箱笼有大有小,俱是最名贵的紫檀雕花嵌宝匣,光是上面一块孔雀蓝宝石,就够买下他们这大半条巷子了吧。 许澄宁呆若木鸡。 昨天也就送了十来块糕点,这里却有十二只箱笼。她不懂大户人家送礼的讲究,可总不至于一只能连她都装得下的箱笼,里面只空空地放一点点东西吧? 刚这么想,就看见其中一抬箱笼的铁锁突然崩开,无数珠串宝石从三面箱口涌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许澄宁眨眨眼。 韩望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家产太多,没人继承吗? 她好半天缓不过神来,韩望却暗暗打量着她,捋着胡子点头。 这才对嘛,这才是国公爷的女儿嘛,太夫人嫡亲的孙女,怎么可能会差呢? “老伯,”无缘无故的,许澄宁当然不能让这些东西进门,“小子不能收,区区几块糕饼,担不得这么贵重的谢礼。” “担得担得,这就是我们老爷点名要送您的,您放心收下吧!” 放心?她怎么放心?万一前脚把东西送进去,后脚就被当小偷抓了可怎么办?天上掉馅饼的事,她才不会信呢! 可韩望实在热情得过分,叫人抬着礼箱就要往里送。 许澄宁急忙挡在门口:“真不能收!” “公子收下吧!” 许澄宁眼看快要阻拦不住,提声道:“自古就没有强送强收的道理,老伯,你究竟有何意图,若不从实说来,礼我收了,但却要请官府来做个公证保人了。” 韩望顿了一顿,随即叹气,眉毛耷拉下来,愁眉苦脸的。 “公子既然这么问,我就不瞒你了。” “我们老爷祖上从商,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千万家产,可惜他年少时不学无术,少爷也学了他的纨绔习性,整天招猫逗狗。老爷现在收了心,想让少爷学好,将来考个功名,少爷却不听话了,功课一直不好。 “老爷想给他请名师,上好的学堂,可因为商户之身,好学堂都不肯收。老爷知道许公子您是新科状元,才高八斗,旷古绝今,想跟您打好关系,得空的时候,替我们少爷看看文章。” 韩望越说越顺溜,觉得自己这谎编得极好。幸亏公爷心细,送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不是稀有到能让人一下子能揣测到身份的,说是富商正好! “只要公子能让我们少爷考取功名,老爷必有重谢!” 许澄宁有些犹豫,听起来像好事,可她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老韩开始卖可怜:“公子,您就帮帮我们老爷吧!” 许澄宁谨慎,想了想道:“看文章可以,但我不收礼,只收现银。” 韩望大惊失色。他的礼物里,可没有现银啊! 他这失望又惊愕的表情落在许澄宁眼中,更可疑了。 这批东西,一定有问题! “你不答应,那就让你家老爷自己来见我吧。” 许澄宁说完,就要关门。 韩望急忙喊住:“别别别!” 他不甘地看了身后的檀木箱笼一眼,挥了挥手:“那好吧。” 两个仆从抬起一个箱子就要往里送。 “诶,你们又要做什么?说了我不要礼。” 韩望道:“公子误会了,这一箱都是现银。” 许澄宁瞪眼:…… “出去!让你家老爷自己来见我!” 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她。 韩望一个子都没送出去,眼巴巴地望着木门,最后蔫头蔫脑回去了。 “公爷,小姐不肯收。” 韩望把过程说了一遍,谢允伯边听边笑,摸着胡子道:“宁儿是想见我呢!” 韩望嗫嚅了一下,想说小姐分明是怕您要害她呢,但是谢允伯此刻兴奋上头,什么都听不进,大步流星走出了门。 韩望大惊:“公爷!公爷!您不能去啊!万一被暗卫认出来了……” “老子有分寸!” 他径直来到小儿子谢容铭的院子。 谢容铭正在读书,看到父亲进来就站起。 “爹。”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他飞快道,“作篇文章交给我。” 谢容铭呆住。 “爹!” 谢允伯转身补了一句:“写快点!” 说完就毫不留恋地走了。 第216章 寻衅 许澄宁没等到那个怪叔叔来找她,就被告知该去御史台了。 她捂着腿说伤势未愈,可能短时间内去不了。 御史台来人道:“许公子前几天买铺面不是跑得挺欢实的?” 谎言被戳穿,许澄宁只得郁郁去了御史台。 今天见她的是陶问清本尊,她一进去,陶问清就用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盯着她。 许澄宁心里有点发毛。 “缺勤数日。”他淡淡道,“按律,得罚俸。” 许澄宁眨了眨眼:“在下有过,但是大人,得先发俸禄,我才有俸可罚。” 大约没见过她这么头铁的,陶问清冷硬地哼了一声,紫砂茶碗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不是令夫人做生意养着你吗?还要俸禄做甚?” “大人搞错因果了,是因为我一直在做没俸禄的差事,内子才得受累养我。” “油嘴滑舌,软饭硬吃,”陶问清冷声道,“难道,这就是你先生教你的道理?那么多的书都读哪儿去了?” 许澄宁反问:“这与读没读书有何关系?” “你若读过书,岂会不知男主外、女主内,方为阴阳调和的伦理正道?又岂会做出让妻子抛头露面的事来?” “敢问大人,令夫人每日在家中做何事?” “相夫教子,侍奉婆母,操持中馈,做一切该做之事。” 许澄宁道:“草民家中仅我夫妻二人,那内子该做什么?难道就是每日洒扫庭院、洗衣做饭,其他时候便这么干等着?” “不错,正该如此。” “那在下再问大人一句,假如将来我与她有了孩儿,而我早早死了,她该怎么办?” 还有拿自己早死举例子的? 陶问清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许澄宁便道:“大人莫不是想说,走投无路之际可以投奔亲友?可我们二人皆没有可投奔的亲友。若她届时出去找赚钱的营生了,大人是不是又要说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若她再找个人家嫁了,人们是不是又要说,好女不二嫁?怎么做都不行,与逼她去死何异?” 陶问清被问得哑口无言,许澄宁接着道:“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也就只有有家底的人家里才有施行的可能,您到街上看看,需要女子养家糊口的人家太多了,难道街上为工为贩的女子,在您眼中皆是不守妇道的刁妇?” “一派胡言!我何曾说过?” “大人是不曾说过,可把您的主张深想下去,便是这么个结果。大人掌管讼狱多年,想必也曾遇到过女子苦心扶持丈夫多年却惨遭下堂的案子,这些妇人倒是三从四德样样规矩了,可最终夫家抛弃,娘家也以她名声不佳放弃了她,孤苦无依,难道她还不能养活自己了吗? “大人所见的还是少数,您可知世间有更多凄苦的女子,因为世俗偏见不敢声张报案,只能忍着世人的白眼抛头露面,勉强维持生计。她们又何错之有?” 陶问清不说话了。 “这便是燕先生跟我讲的,人变一世,天变一时。”许澄宁道,“我知道大人看不惯燕先生思想跳脱,甚至觉得他离经叛道。您的文章我都读过,也承认无规矩不成方圆,世间伦理规则确实不可少,可一旦生搬硬套,便会滋生诸多恶果,苦了百姓,也苦了父母官。” 陶问清本来是想问责她的,谁知现在反而是自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他还是拉着脸:“你说你先生说得对,那你再说说,你先生为何不出山?消极避世,难道不是辱没了大丈夫之名?” “先生说了,经国济世,也要看时机,不是他的时代,就算他出山,也创造不了价值,出来做甚?不如就潜心治学,积淀自己的才学本事。” 听她这么说,陶问清倒是对燕竹生稍改观了一些,神色缓和下来。 “这么说,你也跟燕大儒一样,也在等时机?” 许澄宁道:“不一样,我是真的没有大志向。” 陶问清脸又黑了。 “那你考什么状元!读了那么多书怎会没有大志向?朝廷要选的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人才,你没有志向瞎凑什么热闹!” 许澄宁的脑袋都快被戳破了,一天的差事挨了半天的训,真是失算,她不该这么坦诚气人的。 走出御史台,她晃了晃头,打算回去,却见迎面跑来一人,冲她大声喊道:“状元郎!快去看看你家的铺子吧!有麻烦啦!” 许澄宁心里一惊,急匆匆赶到新盘下的铺面处。 铺面不大,有赖家一大家子的劳力,两天便全安置好了,现在已经做起了生意。 许澄宁赶到的时候,看见李茹三个鹌鹑一样杵着,战战兢兢,而宁王世子和郑功启坐在新买的椅凳上,十分嚣张。 “见过宁王世子和郑指挥使,不知二位莅临鄙店,有何贵干?” 宁王世子正斜倚着茶几,两腿叠放伸展,矜贵地摇着扇子,他略一点头,郑功启便站了起来,威风赫赫走向许澄宁。 “许澄宁!昨儿世子的侍妾吃了你家的东西,以致上吐下泻,生命垂危。本官看你是想挣钱想疯了,这等用料不干净的腌臜吃食也敢对外售卖!” 郑功启如今穿上了跟谢容钰之前一样的玄色劲装,头戴高帽,腰配宝剑,要是没有谢容钰做对比倒也还人模狗样。 但有谢容钰珠玉在前,郑功启人没他高,肩背没他精壮,倒是腰粗了一圈,简直不堪入目。 许澄宁摸了摸自己看疼的眼,转头发现外面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都在对她们指指点点。换了新地方,新客人也多了许多,并不能像老顾客一样信任她们。 “奸商滥卖,居心不良,本官这就查封了你这家黑店,害人的通通抓起来全部坐牢!至于你……” 他轻蔑一笑,“堂堂状元,利用自己的名声赚不义之财,本官要上报朝廷,革除你的进士功名!” 百姓们被他的话煽动,纷纷议论起来。 “这家店是状元娘子开的,本来我还想多来光顾,让我家孩子沾沾文曲星的才气,没想到居然是黑店!幸亏我还没买!” “太可恶了,怎么能骗老百姓的钱呢!” 骂声喧嚣起来,宁王世子勾起了唇角,站起走过来,合起的纸扇往她肩头一抵。 “你害了孤的侍妾,该当何罪?” 李茹眼睛红通通的,扯了扯许澄宁的衣袖,小声道:“南哥哥,我们没有……” 许澄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来。” 其实,早在李茹刚摆摊做生意之初,她就提醒过她们,凡是与郑家有任何牵扯的人来,都不许卖给他们。 说是这么说,但买客身份无法甄别,这种事根本防不胜防。 许澄宁掸了掸衣襟,问道:“敢问世子殿下,昨儿来为夫人买点心的是哪位?” 宁王世子看她还在垂死挣扎,冷笑挥手,一个仆从便垂手走上了前。 许澄宁含笑问宁王世子:“纵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到了公堂也有辩解的机会,世子不介意我问他几句话吧?” “谅你也耍不了花样!” 宁王世子冷哼,一挥手,便转身坐下。 第217章 我不想你被欺负 许澄宁问那名仆从道:“昨儿是你来买的?” “正是。” “点心到你手中之后,途中可有经他人之手?” “不曾,我直接拿给了夫人。” “点心确定是她们三人之一拿给你的?” “就是她,红衣服的。” 李茹脸色煞白。 许澄宁继续问:“你可有说明你的身份?” “不曾。” 郑功启阴恻恻道:“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许澄宁很淡定:“不急,容我再问两句。” “这点心,是只有夫人一人吃了?还是旁人也吃了?” “只有夫人吃了。” “那,你一共买了几块糕饼?” “十块。” 许澄宁微笑起来,转头对李茹道:“阿茹,你来说,你们揉一次面、调一次馅,能做出多少块糕点?” 李茹道:“差不多六十块。” “你看,”许澄宁提声,让门外的百姓也能清楚听见,“同一团面,同一碗馅,怎么其他五十块都没问题,就宁王府这几块有事呢?” 宁王世子摇扇子的手顿住了,他没想到这一点。 “还有,郑大人,”许澄宁看向郑功启,“你说我们用料不干净,但你可知道,她们采买米面豆子等所有食材的店铺,可是从你们郑家进的货呢,难道你说你家卖的东西不干净?” 郑功启大怒:“一派胡言!你敢攀扯我们郑家!” 许澄宁没理他,转向门外的百姓们道:“各位,我问你们,身为状元,我是笔耕不辍,写一本科考策论的书赚钱?还是一文钱一个糕点卖给大家更赚钱?诸位觉得,我想牟取不义之财这个论断,可能立得住?” 有道理哈。 状元郎想挣钱,为什么不卖更贵一点啊?薄利多销,但小门面又做不了太多,糊口而已,难道还能赚大钱不成? 许澄宁对他们施礼。 “这件事,其实是我与郑家的私人恩怨,让各位见笑了。大家都知道,当初我考了状元,害得郑家大出血,他们一直记恨我呢。 “郑大人好容易有了官职,来找我麻烦,是为公报私仇,大家不必担心吃了店里的东西会闹肚子。” “许澄宁!你妖言惑众!” “我妖言惑众?那郑大人倒是说说,你屡次针对我的缘故是什么?” “大胆!” 郑功启怒得举起手就要拍她,这时有人大喊:“住手!” 许澄宁循声望去,就见李少威拨开人群走了进来,王朴跟在他后面。 李少威径直挡在了许澄宁身前,指了指那个买糕点的仆从。 “昨日,我也买了,紧随他之后。 “我买了不少,除了家中人吃,还分给左邻右舍,莫不称赞味道好,身子更无任何不适。世子殿下与指挥使不信,下官可随你们一同前往京畿府报官。” “少威兄……” 许澄宁不想把他扯进来,刚要拉他,李少威就握住了她的手,压在自己身后。 许澄宁抿嘴,便对宁王世子道:“宁王世子殿下别看寿王世子不在,就想趁机修理我,除了他,我还有御史台,一个弹劾就够你们受的!” “好你个许澄宁!” 宁王世子气得站起来,抖着手指她。 可今天这个由头他是发作不了了,来日,他定要许澄宁好看! “走!” 城卫所的人呼啦啦一下子全走光,店铺清白了,众人也都散去。 “少威兄、王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她顿了顿,又问:“你们俩认识?” 李少威微笑道:“我在王老翰林手下做事,去王府拜访过,所以认识了。” 王朴道:“我父亲新得了一幅名画,我来请李兄明日到府上赏眼一观。对了!” 王朴眼神晶亮,“许贤弟,你也一起来吧,你绘画造诣那么高,文斗上那一手四笔同书的绝技实在令人大开眼界,我真的想再看一次!” 李少威一听也很欢喜。 “是啊,阿澄,你与我一道去吧,明天我去接你。” 许澄宁推却不过,答应了。 王朴欢天喜地地回家,许澄宁则和李少威慢慢地往回走。 “今天少威兄怎会来?” 李少威笑:“你的铺子,我怎能不去照顾生意?” “我说的不是这个,”许澄宁微微顰眉,“我怕他们会报复你。” “我做不到对你坐视不管。” “这些事,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可不能因为你能自己解决,我就冷眼旁观,那太凉薄了。” 李少威看着她道:“除了家人,你是我唯一在乎的,我不想你被欺负。” 之前许澄宁让他疏远的话,他反思了许久,终究不愿放弃,所以为官以来,虽然短时间内没有升迁,但他一直在偷偷地为自己积攒人脉,他要尽快有保护家人和保护阿澄的能力。 “今天换作是我被欺负,难道你会不管我?”李少威的眼睛澄澈地倒映出她的模样,“我没你聪明,但我也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许澄宁劝不动他,也有点被他说服,最后只好叮嘱他:“那你平时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 李少威送她回到青石巷,许澄宁请他进屋坐坐,自己去厨房烧水。 李少威四下环望她居住的小院,屋外生机勃勃,屋里陈设简单,一间堂屋一间卧房,一眼看到底。 他看见卧房一张不怎么大的床,床头上方挂着一个老虎花灯,床上面铺秋香色的褥子,叠放一条粉色的绣被。 不是她平常会用的颜色,但现在她与旁人睡在一起,所以用了旁人喜欢的颜色。 李少威目光微滞,心口又开始隐隐暗痛。 “少威兄,喝茶啦!” 李少威回神,调整好脸上神情,走了出去。 暮色很快降临,李茹回来了。 李少威住得有些远,不能待得太晚。 许澄宁把他送到巷口,李少威道:“你回去吧,明早我来接你。” “好。” 许澄宁目送他离去,才转身回家。 第218章 暗恋 李少威果然信守诺言,第二日早早便来接她,还给她买了城东有名的肉汁炊饼。 许澄宁吃过早膳了,但美食当前,还是忍不住嘴馋。 李少威含笑看她吃完,然后两人一起乘坐青布马车来到王家。 这次不光王朴,王馥也在,还有府里的大公子王熹和他的妻子孔氏。 王家书香门第,个个都能诗会画,颇有才情。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许澄宁瞅着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温文尔雅。 这么比较下来,她反而是最没有文人气质的。 许澄宁摸了摸鼻子。 燕先生误我。 王熹和孔氏夫妇似乎对她和李少威很好奇,准确来说,是对李少威更好奇,跟李少威说三两句旁敲侧击打听家中情况的话,再掺杂一句对她画艺的赞美。 许澄宁:…… 她还没完全领悟透王家人的意图,李少威作为当事人却在他们几次拿王馥的画和诗问自己时敏感地猜到了。 竟是,这样的打算吗?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还一无所知的许澄宁,暗暗攥紧了掌心。 他爱的,是他的阿澄啊。 有时像男孩,有时又娇俏得像个女孩,让他恍惚觉得,自己这份感情,是可以续存下去的。 他爱许澄宁。 无关男女,都是阿澄。 刚意识到自己的情感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挣扎过、疏远过,尝试放弃。 可阿澄那么好,他怎割舍得下? 他试过了,放弃,比怀揣一份无望的爱更痛苦。 说他卑劣也好,说他离经叛道也罢,他就是放不下许澄宁。 即使终有一天他不得不屈服世俗,摧毁自己的情感,那也让他再多爱几年吧。 等王熹再次问他时,他含笑道:“王公子与王小姐诗风不同,各有千秋,自然是极好的。” 王熹探出他的态度,只能无可奈何作罢。 从王家出来时,天还很早,李少威提议不坐车,走路回去。 许澄宁自然同意。 二人相携而行,路上行人悠悠,车马缓慢,烟火气缭绕,明明是喧闹的市井,却无端生出安静的气息。 许澄宁与他从家里聊到家外,从前聊到将来,不时笑闹,忽而一个糖画架子从旁边走过,图案很是新奇漂亮,许澄宁不由多看了两眼,李少威立马去买了两支。 与此同时,官府的车队进城,主驾马车分了出来,身边只跟了廖廖几骑,其他由领头带回去。 秦弗摸了摸手边的食盒,还是暖的,应该来得及让那个小馋嘴吃口热乎的。 他对车外的单右道:“去看许澄宁在哪,带他回王府。” “是——欸?”单右顿了片刻,道,“殿下,他人就在前边逛街呢。” 秦弗闻言,掀开帘子往外瞧,果然看到了许澄宁笑颜如花的脸。 她手里正举着一支糖画,正在专心地说着什么,天光照在她脸上柔柔的,雪白又不刺目。 而她身边的男子手里也举着一支糖画,正专注地看着她,不时也含笑说几句,同时注意着周围,一见有人、车走来,便会伸出手圈住许澄宁,不让她被碰到。 又是李少威。 秦弗拉下了脸。 “停车!” 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许澄宁含着糖画望过去,看到了秦弗的脸。 “殿下,你回来啦!” “上来,有事找你。” 他好像不太高兴。 许澄宁对李少威道:“殿下找我,我得过去,今天先这样吧。” “嗯,好。” 李少威对她笑笑,抬眼时,与秦弗有一瞬的交锋,他突然懂了对方的深意。 李少威心一跳,伸手要去拉许澄宁,许澄宁却已经上了马车。 秦弗目光落在李少威手里的糖画上,啪地放下了帘子,转头看向车里。 许澄宁嘴里叼着糖画,扶着车壁弯腰钻进来坐好,然后才从嘴里取下糖画。 糖画已经被她含化了一个角,但图案依然可辨。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李少威手里拿的那支是牛郎与耕牛,许澄宁拿的是织女。 秦弗黑脸:“这糖你买的?” 许澄宁微愣:“不是,少威兄买的。” 他猜得没有错,那个杀千刀就是对许澄宁居心不良。 秦弗突然伸手来抢:“别吃了。” “为什么?” “孤给你带了邻县的汤包,嘴里甜不好吃。” 许澄宁眼睛一亮。 今天的收获有点多呀。 吃糖画是图新奇,比起糖她更爱吃肉和米面。 秦弗把食盒打开,热乎鲜香的烟气扑面而来,许澄宁扇开热气,看到里面数只半透明汤包,鼓鼓囊囊的,花褶捏得很是细致漂亮。 许澄宁刚伸手,秦弗却又给盖上了。 “回府再吃。”他又伸手来抢她的糖,“这个别吃了,丢掉。” 许澄宁护着糖,很为难:“这是食物啊,不能丢。” 许澄宁素来是一滴汤水都不肯喝剩的,秦弗知道她这个毛病,咬牙道:“孤吃。” “您不是不爱吃甜吗?” 老让他吃自己吃剩的东西,多不好啊。 “无妨。” 秦弗抢过糖画,一口咬断织女的头,嘎吱嘎吱的。 鹊桥相会? 做梦。 马车到了王府,许澄宁先下,然后记起秦弗还在装病,就转过身作搀扶状。 其实也不用她,单左一个人就够了,不过下了马车后秦弗倒是推开了单左,把她当个拐杖用。 习武跟不习武的人就是不一样,单左硬邦邦的,打一拳都不变形。 许澄宁却像猫儿似的,筋骨柔软,手轻轻一捏,骨头就被揉开了,溜溜滑滑。 秦弗环着她的肩,许澄宁则偶尔使力的时候,只能搂他的腰,精瘦又硬朗。 她悄悄摸了几下才确定他没有穿护甲,纯壮的,腹部上不知为何,还一块一块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没有。 搀扶他回了听雪堂,毕竟担了伤重之名,这回便没进书房,而是进了秦弗的寝房。… 第219章 死讯 许澄宁第一次进他的寝房,亮亮堂堂,布置干净雅致,又十分硬朗,窗棂、隔扇、床榻、香几、屏风,俱是黑色木料,好容易有窗纱、帐幔、褥子、帘子一类的软物,又多是远山、黛蓝、苍色、黎色这样的冷调。 屋中摆一对仙鹤铜熏炉,和一个高大的铜枝灯架。 临窗的锦榻处摆放着香几,挂着字画,然后是数个多宝阁,上面摆满了玉雕。 临窗处放了几个很大的白瓷缸子,或是几株绿植,或疏疏几杆枯枝。 这屋子很有他的特点。 秦弗把许澄宁留在案边吃东西,自去屏风后换衣服。 许澄宁边吸汤包,边打量多宝阁上的玉雕,视线突然被香几上一只墩墩的小老虎玉雕吸引。 与其他写实的玉雕不同,这只玉雕雕的老虎却圆头圆脑的,四肢短小,作奔跑状,完全弱化了老虎的威猛,反而变得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秦弗走出来,她捧着小老虎笑问:“殿下也会雕这种风格的玉吗?” 秦弗顿了顿,道:“玉料的纹理正好合适罢了。” 他撩袍坐在许澄宁跟前,从她手里接过了玉雕,十分娴熟地把玩起来。 “今天怎么有空出去玩?” “昨天遇到了王朴王公子,他请我和少威兄去他家看画儿,遇上您那会儿,我们准备回家呢。” 回家不能坐马车?非得有说有笑慢步回去? 肯定又是那个人使的心机,偏偏许澄宁见断袖见得少,又太相信对方是正人君子,半点没有怀疑李少威心思不纯。 “不是还有伤么?最近除了去御史台,便住府里吧,孤有事要你做。” “殿下是不是不太愿意我跟少威兄往来?” 她终于有所察觉,略带疑惑地看着秦弗。 秦弗放在案下的手不自觉揉捻起来,表面上仍淡淡的。 “毕竟是你有点在意之人,容易成为软肋,对我们当下会很不利。” 许澄宁叹息。她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李少威已经在宁王党前露面了。 “殿下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以后会少与旧友往来。” 秦弗听她声音低落,似乎有点难过,忽道:“也不是让你谁都不要往来,只是要多加小心;再有如果有信,可交给单左单右,由府里送便不会被截。” 话落,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心中微叹。 他这辈子的心软,算是在许澄宁身上用尽了。 看许澄宁低下头吃东西,头发上沾了点什么,他伸手想去帮她揭下,不料她正好抬头,猝不及防地摸上了她的脸。 许澄宁一愣,随即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秦弗也微怔,刚要开口,门外砰砰叩响,似乎十分着急。 “进。” 单左推门而入。 “启禀殿下,卓老将军战死,边关被连占三城!” 满室寂然,只听见吧嗒一声,许澄宁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案上。 秦弗脸上浮现出又惊又怒的表情。 “消息属实?” “属实,灵柩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北厥是比西戎还要难缠骁勇的存在,一旦没了卓老将军,边境生死攸关。 “更衣入宫!” 立下一等军功的骠骑大将军战死沙场,惊世骇目,不到两刻钟,满朝文武就在金銮殿齐聚了。 龙椅之上的帝王满面哀戚,恸然掩面。 “不群戎马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尽忠职守数十年,朕本想待他告老还乡,再赐他恩典颐养天年,没想到,他还是折在了沙场上!” 朝上官员莫不尽显哀色。 终有人站出来道:“陛下,骠骑大将军殉国固然悲痛,但当务之急,是擢一良将收复失地,拒敌寇于关外。” 大魏重文轻武由来已久,朝中虽有武将,但真正优秀的将领并不多,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想到了谢允伯。 嘉康帝痛哭过后,收敛情绪。 “文国公。” “臣在。” “朕命你为北征大将军,率两万兵马前赴伏虎关,收复三城,力抗厥军,即刻收整启程!” “臣遵旨!” 秦弗站在殿中,望着高位之上满面痛色的帝王,此刻已经想通了所有。 他失策了。 他想过因为被明霜县主撞破秘密,嘉康帝会杀光卓家一家,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丧心病狂到连卓老将军都杀! 而现在他也终于明白谢容钰为什么会被封为中郎将。 他早就派人去了边关,早就知道卓不群即将身死,想将他手里的卓家军收为己用,谢容钰便是他掌管卓家军一把好用的刀。 谢容钰有军才武力在身,有能力收服主将已没的卓家军,而中郎将名义上是内廷护卫统领,他随时可以把谢容钰召到自己身边,换其他人统领这支军队。 卓不群一生征战,苦训出来的卓家军落入他手,他终于成为这支彪悍军队的实际掌权人。 明霜县主死了,卓老夫人死了,卓不群死了,接下来,便是其子卓勉和他的妻儿了。 伏虎关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大魏倒了一位战功赫赫的名将,一时满城压抑,人人自危。老天也似人心,愁云密布,快要沉下来。 谢允伯刚班师不久又要出征,上回意在招安,这回可是实打实的硬仗了。 王氏没见过北厥人,却听过北厥残暴悍勇之名,他们不怕痛不怕死,更不怕别人痛别人死,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亲友,他们嗜血嗜杀,烧杀抢掠起来就跟玩儿似的。 自己的丈夫即将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王氏心揪得厉害,人还没走就开始泪如雨下。 谢允伯安慰她:“别哭,杀得了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王氏哽咽道:“公爷此去,多久能回?” “伏虎关路远,加上战局紧张,不好说啊。”谢允伯稍稍蹙眉,“你放心,我一定带着军功回来。” “军功不重要,我只要看到公爷平安归来就够了,你千万小心则个。” “我会的。” 王氏慢慢收了泪,去替他收拾行李,谢允伯则去书房拿自己的兵书和宝刀。 “公爷。” 韩望走进来,递上一叠纸。 “五少爷的文章做好了。” 谢允伯皱眉,接过来,很是遗憾地摇头。 “来晚了。” 大概因为他头一回要儿子的文章,谢容铭误解了他的意思,写得小心又小心,磨蹭了这么些天才送来。 可来不及了,他要出征了。 谢允伯叹气,把文章收进匣子里。 “只有等下回回来,再去见宁儿了。” 不知道要多久,半年?一年?两年?都说不准。 “老韩,我不在,只能劳你照看宁儿了。有什么事,立马去丰州找世子。” “诶,诶!”韩望流泪,“老奴晓得!公爷一定平安凯旋!” 谢允伯穿好盔甲,拔刀出鞘,银白的刀身映出他坚毅的眉目,又锵的一声,收回鞘中,面无表情。 这次也是一个机会。 他可以力退北厥百里千里,把他们打得娘都不认识,用一份不世之功向帝王请罪,他不要赏赐也不要加官晋爵,他只要换宁儿无罪,换她回家。 第220章 灭门案 北征军出征以后,秦弗身体“渐好”,除了礼部的公务,也监管一部分户部的事务,日日忙得团团转。 而许澄宁自己也开始忙起来。 陶问清骂归骂她,但共事了两回似乎也发现了她天赋异禀、头脑灵活、办事快速,郭匡怀要半个月才能做完的杂事,她两天就搞定,而且无懈可击。 哪怕没有官职傍身,她应付起官衙里错综复杂的人情亦是游刃有余,顺畅得好像她才是位高权重那一个。 陶问清那帮眼高于顶的手下也渐渐对她服气,一口一个小许儿地叫。 陶问清渐渐不怎么说教她了,但是交给她做的事越来越多。 同一片屋檐下,许澄宁见到秦弗的面竟少之又少。 郭匡怀一个当官的没事做,杵在陶问清的衙房无所适从,只能见缝插针地说她两句,“墨不可点在书案上”、“这个卷宗你不能翻看”。 许澄宁冲他呲牙。 事我做,俸禄你拿,你还在这唧唧歪歪。 “你……” 郭匡怀还想说教她,被陶问清打断。 “好了。”他拿出一份案卷递给郭匡怀,“渝县有个案子要去看看,你带澄宁去一趟。” 郭匡怀接过,道:“让许澄宁协助您处理公务,学生自己去吧?” “咳咳咳咳……” 陶问清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然后抵唇问道:“你说什么?” 郭匡怀看他颇难受的样子,也不好再提。 “无事,学生这就去。” “嗯。” 这不能怪他,郭匡怀为官的确有点笨,做事费劲又不讨好,还是让许澄宁去他放心一点。 渝县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单在于,受害人与嫌犯白天有争执,晚上便遇害了。而复杂在于,嫌犯是个傻子,根本无法招供,而且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他杀的人。 因为受害人一家一十七口全死光了,渝县判案时为了交差直接伪造口供,让那傻子画押,然后判了极刑。 大理寺复核后发现口供作假,便重新调查,往渝县跑了两趟一无所获,便只得维持原判,但那份假口供没有继续取用,于是落到陶问清手里,就成了一桩没有证据的案件。 陶问清是个认死理的,如此草率的断案他自然不会通过,所以才让他们出来再次调查。 渝县县衙派了个师爷为他们讲述过程。 “犯人剩子,是个傻子,事发当天于家一家出行,马车碾断了剩子老娘的手指,剩子就发疯跟他们打起来,被他老娘劝走的时候口吐恶言,说要弄死他们。 “当晚,于家就出事了,包括家奴马夫在内总共一十七口人,全被铁锤锤成了烂泥。由于尸身过于糜烂,仵作无法验尸,查不出是先杀再锤烂,还是因锤致死。 “于府中所有财物都消失不见,另外有人说在事发当日曾看见剩子在于府外徘徊,衙门找上剩子家时,他正抡着一只带血的大铁锤在家门口玩。” 郭匡怀问道:“于府的赃物呢?也没找到吗?” 光凭一个神志不清的傻汉几句恶语和那把锤子,根本不能证明傻子就是凶手。 “没有,就是因为没找到,才断得艰难。”师爷道,“郭大人,您想先去哪里看?” “于宅。” 于家家底丰厚,住的是三进的宅子,朱漆雕栏,此刻空空荡荡,已积了一层灰,随处可见血溅的痕迹。 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不多不少正好有十七个印在地上的血色人影,最小的看起来还只是个孩童。 从血迹上可以看出,除了头,整个身子都被锤得稀烂,地缝里还有扒不去的碎肉,虫蝇嗡嗡,发烂发臭,整滩血都已经变成了脏兮兮的褐色。 哪怕脸上系了白帕子,都抵不住那股恶烂的臭味直冲天灵盖。 许澄宁忍着想呕的冲动,跑到干净的角落,拿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而那头郭匡怀还在问话。 “案发多久被人发现的?” “第三日。当天夜里没人听见动静,第二天大家注意到于府无人进出但并未多想,等到第三日,味道臭得人人都闻见了,这才发现了于家的惨案。” 郭匡怀思索了一下:“我要看看尸身。” 师爷为难道:“大人,算啦!真的看不了,太碎了,那就是一滩泥啊,收敛的时候都搬不了,一铲子铲走的。您瞧地上这些痕迹,就知小的所说真假了。” “师爷。” 许澄宁拿着纸笔走过来。 “你来看看,我这画的正背对不对。” 她一张纸上画了于宅的布局,用墨点点出人影的位置,然后又在别的纸上详细画出局部。她根据血迹的轮廓勾勒出大概的人形,对其男女老少做了个基本判断,以及尸体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 师爷拿出身上的卷宗一个一个对照着看,高呼:“对对对,基本都对了!小哥,你真行啊!” “请师爷挨个说说他们的身份,是主是仆。” 师爷说一个,她记一个。 方野看到她的笔不用另外磨墨,摁一下笔杆里藏的小囊子,墨汁便会浸到笔尖,顿时稀奇地嘿了一声。 “你这笔真好用!” 这是许澄宁自己做的,她时常会实地画图,磨墨不方便,一般都带炭条或这样一管笔。 郭匡怀抿嘴。 他才是御史,怎么看家的家伙还没许澄宁齐全? 许澄宁一个个记录好,总的看了一遍,发现只要是主,都是背面朝上,而仆人则有背面朝上也有正面朝上。 从血迹的深浅可以看出,主子的背部是被锤得最厉害的,他们背上有什么凶手不想让世人看见的东西吗? 虽然还没有实质的证据,虽然还没见到剩子,但许澄宁心里更偏向剩子是无辜的。 “我也这么认为。” 在路上走时,郭匡怀这么说道。 “单凭他一人,怎么对付得了于家十七口人,并且一夜之间就无声无息地把他们锤成了烂泥?” 方野也道:“人影的位置分散在各处,可以猜测于家人面对袭击没有选择齐心抵抗而是选择逃跑,或者还没来得及抵抗就已经被杀。怎么想,凶手都不会是剩子。” “但剩子事发时人在当场,他又正巧拿了一把铁锤。他是本案唯一一个嫌疑人。” 第221章 嫌犯剩子 他们走到事发当日,剩子与于家闹矛盾之处,离得最近的是个卖首饰的小摊子,摊主是两个女子,正在讲话。 郭匡怀走上去,彬彬有礼地行礼:“二位大婶,可否借问件事?” 女子面色不善:“要买就买,不买滚!” 郭匡怀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回来。 许澄宁道:“我来吧。” 她走上去,嘴甜地叫道:“两位姐姐好!” 摊主立刻笑出了花。 “哎呀,小哥想要什么?我帮你拿呀!” “要把好看的木梳,给妹妹的。” “看这把,瞧这雕花多好,梳起来还顺!” “那就要这个。” “成!我看小哥投缘,贱卖给你,两文钱就够了!” 钱货两讫,三言两语之后,许澄宁就已经和她们打得火热。 “姐姐,朝你们打听个事,于家的灭门惨案你们都知道吧?听说那天剩子跟他们就是在这起的争执,你们可看见了?” “有!怎么没有!那傻大个的老娘掉了个馒头要去捡,就被于府的车轮子给碾了。傻大个傻归傻,却是个大孝子,差点就把马车给掀了,还要打人。 “于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带响儿地跟他互打了几拳,剩子老娘害怕,给人跪下了,拉着傻子走,那傻子还凶巴巴地指着于家全部的人,说要弄死他们。” 许澄宁道:“听姐姐们这么说,似乎对剩子很熟?” 她们哈哈大笑。 “这里谁不认识那傻大个儿?他啊,也不是他老娘的儿子,是他老娘从河边抱来的。块头一天比一天大,脑子还是几岁的脑子,经常在街上当着人面儿拉屎撒尿,我们这里的人,就没有没看过他屁股蛋子的!” “说他傻吧,他也会砍柴烧火,给他娘喂水喂饭;说他凶吧,他平常脾气也很好,拿石头砸他他都对人笑呵呵的,可就是不能欺负他老娘,不然恁大的力气能把天都给掀了!” “说来他老娘也是可怜,自己省吃省喝,好容易把儿子喂大,可以给自个儿养老了,儿子又犯了事儿,马上就要砍头咯!” 许澄宁道过谢,心里沉甸甸的。 任谁听了一个不曾行过好运的人生都会觉得难受吧,尤其现在她站在办案人的位置上。 她走回来,发现郭匡怀和方野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她道:“平民女子夙兴夜寐,风吹日晒,模样总是比实际年龄要大些,你别逮着人就叫大婶。” 回衙门的时候,看见衙门的鸣冤鼓下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她衣衫破旧,额上有血,可可怜怜地缩成一团。 师爷道:“她就是剩子老娘。剩子入狱后,她天天都来敲鼓,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话也不会说,怎么鸣冤?次数多了,县令就让人不理她了。” 嫌犯是个傻子,唯一能为他辩驳的人是个老得不能说话的老人,所以这罪名才一直不能摘下来。 郭匡怀怒道:“你们怎可任由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在此苦守!” 不等师爷说话,他就走过去扶剩子老娘。 剩子老娘一开始还不愿意,一听到剩子的名字就松动了,扯着像烧坏的嗓子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直在晃手里两个馍馍。 “好好好,我帮你拿给剩子。你放心,我定为他翻案!” 郭匡怀把馍馍塞给方野:“你们两个去牢里看剩子,我去安顿这位老娘。” 剩子是死囚,被关押的地方三面砖石墙,与门相对的墙上开了个不及脸大的通气口。 他是个块头很大很憨实的青年,整个人脏兮兮的,正躺在地上玩草,一个人傻乐。 “剩子,剩子!” 方野把手伸进牢门。 “你娘给你的馍!” “娘!娘!” 剩子手脚并用爬过来,抢过馍馍手舞足蹈。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死呢。 许澄宁蹲下来,叫道:“剩子剩子!” 剩子歪头看过来。 “你娘让我问你,你那晚为什么要去于家?” “娘,娘!” 剩子脸上突然变得凶狠,不停喊:“打!打!” 他两只手握拳,像抡着什么似的,做着从上往下挥打的动作。 许澄宁心里一惊。 “谁打?你打?还是别人打?” 他又不回答了,还是做着挥打的动作。 许澄宁又加了一句:“你娘问你的。” “我打!我打!” “真的吗?”许澄宁道,“你娘说她不喜欢撒谎的孩子,你说实话,是你打还是别人打?不说实话她就不来看你了。” 剩子瘪嘴,哭巴巴的。 “他们打,他们打。” “你娘问他们是谁?你认识吗?” “不,不……”剩子摇头。 “你娘问你是怎么看到的?” 剩子竖起两个手掌,把脸一挡,中间又分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然后就咯咯咯地笑倒了。 “你娘问,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剩子打了两个滚,然后叫道:“八桶,八桶!” “八桶?” 许澄宁这下没听懂了。再问,剩子已经不说话,开始啃馍馍了。 “他的意思是不是,他透过门缝看见凶手行凶了,还学人家举锤的动作?” “嗯。”许澄宁道,“可惜这个也不能让他脱罪。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查出可能与于家有仇之人。” 两人去衙门里取了案卷,再返回与郭匡怀定好的汇合的客栈。 他们快到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喧哗,只见一个书画摊子边上三个恶霸气势汹汹,郭匡怀正与他们对峙,他身后是一对十分貌美的女子,看情态动作,像是对主仆。 郭匡怀正义凛然:“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为非作歹,欺负弱小女子!” “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识相的就乖乖跟我走!” 郭匡怀取出令牌:“我乃京官御史,敢在本官跟前撒野,本官便捉你下牢狱!” 那几人一看果真是官,便急忙走了。 “多谢大人相救。” 女子冲他施礼。 “哪里,是姑娘为某仗义执言在先。” 郭匡怀看了两眼她的书画摊子,微微皱眉。 “出门在外,需多加小心,娘子不若还是把摊子收了吧。” “今日是第一日摆摊,没有经验,让大人见笑了。眉儿,收摊吧。” 郭匡怀忙喊方野过去帮忙,那位女子却道:“今日得大人相助,无以为报,不知大人可否赏脸让小女子请一次客呢!” 郭匡怀脸红起来,手足无措地道:“哪里哪里,娘子借我笔墨,该我请才是。” 女子温温地笑。 许澄宁觉得她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半点不像个市井女子,正在心中暗暗揣测,到客栈的时候,女子倒是主动为她解答了。 “小女姓荆,名柔嘉。” 荆柔嘉? 那不是兴安侯高聪的前夫人吗? 第222章 郡主美名 郭匡怀也想到了,与和离过的女子同坐一桌,容易给人家惹闲话,他微不自在,随后看了许澄宁一眼。 还好,这小鬼也在。 于是脸上恢复了自然,又开始爹式说教。 “荆小姐乃名门之后,何以当街卖画为生?” 荆柔嘉一笑,那笑像是释然,又略带苦涩。 “我如今已是和离之身,夫家另娶,娘家几位嫂子当家,侄儿侄女成群,我若回去了,岂不是连累了他们名声?再说寄人篱下,我也不喜欢,不如就搬到渝县,逍遥自在。” 她说话很轻柔,细雨绵绵似的,谈吐极文雅,语气没有弃妇的自怨自艾,反而很是豁达。 许澄宁不禁感慨,有这么这么美的妻,为什么要想不开转娶西陵王女?高聪是能成大事的。 “小女子做东,一是为感谢大人今日相互之举,二来,有个不情之请想求大人帮忙。” “荆小姐尽管说。” “小女任性娇惯,不掌事务,不懂拟契签契的讲究,初来乍到,买卖屋宅至今不能落定,找官府也是一波三折,想恳求大人出面,助我一二。” “这有何难,放心,这些天我们都在渝县,我定帮你做好。” “多谢郭大人。” “荆小姐客气了。不过小姐是女子,当街卖画实在配不上你的身份,以后还是坐于家中,有画就卖与书画铺吧。” “郭大人此言错了,我虽是女子,可也光明磊落,不曾违礼义廉耻,为何不能出来卖画?” “没有没有,荆小姐误会了。” “我不偷不抢,靠自己养活自己,我觉得,比那些只靠父族丈夫儿子享荣华富贵的女子强多了,大人不觉得吗?” “是是是,荆小姐说得对。” “我观大人眉目有正气,定是人中豪杰,一定能理解小女子的处境。” “哪里哪里,小姐才是高才远见,是我无知了……” 许澄宁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郭匡怀红脸挠头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脾气比牛倔的郭大人,现在比小羊咩咩还温顺,以往听不进去的道理,现在就像清水入喉,全灌进去了。难道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莫名有点登对是怎么回事? 许澄宁悄悄摸了两个包子,识趣地溜走了。 等荆柔嘉离开,她和方野再进去的时候,郭匡怀的脸还在荡漾。 注意到下属的目光,郭匡怀脸一红,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些天我们不回京城了,查明真相后再离开。” 许澄宁不在京城,并不知在今天之后,京城一件大新闻传开了。 卓不群的死讯传了几天渐渐淡去,京城上空也不再有阴霾,风和日丽,性喜奢靡的和殷公主办了一场宴会,延请各府家眷、公子小姐上门吃宴。 高婵随端王父子一起关了禁闭,出不来,因此,被圣上亲封为敏济郡主的谢琼絮成了最受瞩目的贵女。 家世好,才学高,还是未许嫁的黄花闺女,谢琼絮现在到哪儿都受欢迎,连公主府送到文国公的帖子,她都是独一份,且做得比其他人的都精美。 尽管之前跟宁王世子闹出了点不太好听的传闻,可宁王世子风流谁都知道,谢琼絮的品行却是圣上亲启圣口认可过的。大家想,那事一定是宁王世子混帐,谢二小姐是无辜的。 谢琼絮一下马车,就被一群小姐围了起来,她们热情友好地向她打招呼。 “谢二小姐今天这身衣服真美啊!跟仙女儿似的!” “哪里是衣服,明明是人长得像仙女!” “哎呀,对对对,瞧我这嘴,一见着谢二小姐就美得说错话了!” “……” 谢琼絮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简直妙极了。以往都是谢琼韫被捧着,可自从她成了郡主后,先是大哥升迁,然后又是爹爹得重用,大房势如破竹,又压过了二房了。 她果然是福星,谢允伯和谢容钰能被起用,都是她的功劳。 谢琼絮扬唇,高高抬起了下巴,被簇拥着走了进去。 谢琼雯噘嘴,拉扯谢琼韫的衣袖晃了晃。 “大姐姐你看她们,一群拜高踩低的,跟狗儿似的!” 谢琼韫淡淡扯回自己的衣袖,没有说话。她今天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高堆云髻,秀项纤长,似嫦娥下凡。 而谢琼雯难得没有学她穿衣服,而是一身胭脂色的裙子,那装扮倒神似谢琼絮。 看着谢琼絮骄矜的背影,谢琼韫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余光落在许秀春身上。 今日,你可要好好表现,别让我失望啊。 脚一抬,她轻步跨进了公主府的门槛。 许秀春抬头望着公主府的门楣,有点恍惚,怯意与兴奋在心头交织。 之前在寿王府和谢老国公宴会上两次经历,让她有点生怯,怕再被人欺负。可她听说了,越是贵重的人越要来参加宴会,而且,她也爱参宴时穿上漂亮的衣服四处招摇。 虽然她审美妆扮不得法,但看宴会上一个个千金小姐跟仙女似的飘飘袅袅,争奇斗艳,她恍惚以为,自己也跟她们一样。 她抚了抚发鬓,急切地走了进去。 里面不分男厅女厅,依府列席,宾朋满座,鲜妍的花朵儿插在瓷瓶中陈放于席上,满厅飘香。 谢琼絮正被请到主座旁边,和殷公主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夸赞。 “淡扫蛾眉,明眸皓齿。以前在宫宴是见过你,你还是个小丫头,模样还没长开,没想到这才几年,就出落成这般美貌了。” 驸马也道:“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出口成章,一口儿的书卷气,当时我还告诉公主,这姑娘将来一定不得了,公主忘了?” “哪会忘!这么出挑的丫头,谁能忘得掉?” 谢琼絮低头,双颊粉红,眼里的笑意已经盛不住了。 第223章 吹捧 和殷公主有一子,读书尚可却不出彩,放在满京的青年才俊里有点不上不下,驸马筹谋了几番也没能给他谋到一个合适的官职。 和殷公主心里着急,既然官职谋不上,那就在姻缘上先下手为强。这谢琼絮乃世家之女,又深得圣心,她就很好啊。 她笑得两眼弯弯,十分慈爱。 “怪不得父皇喜欢你,本宫见了也喜欢。父皇膝下儿孙年岁见长,他已许久没有过天伦之乐了,难得他会这么喜爱一个小辈。” 和殷公主的女儿舞阳郡主听得不服气,阴阳怪气问道:“听说皇祖父每隔几天便要召见谢二小姐一回,不知谢二小姐进宫,都做了些什么?” 嘉康帝生平并非沉溺女色之人,后宫嫔妃比起历代帝王已算少,没道理到了这个年纪还会贪图美色。是以大家听说谢琼絮三天两头进宫,并不会往歪处想,但说出来恶心恶心谢琼絮难道还不行了? 谢琼絮不禁悄悄抚上腕处,那里带了两串温润的圆珠以作掩饰,两天前刚划了一刀,到现在都还很疼,疼痛令她心头拢上自怜,然后又化为怨气。 她是为帝王供血的良药,身上承担的是九五至尊的春秋年寿,舞阳郡主这种只知风花雪月的愚昧女子,有什么资格说她? “先头在白山寺偶遇陛下微服,臣女拙劣的棋艺幸得陛下高看一眼,一来二往,陛下烦心之时便喜与臣女对弈一局,或听臣女念一卷佛经,可缓解心中疲累。” 和殷公主大笑:“定是你才艺过人,才能入得父皇的眼。谢二小姐可是老国公一手教出来的,才学不输男子,就问琴棋书画,究竟有哪一样不会的?” 席上许多人也跟着赞美,不过还有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 在座的公子小姐琴棋书画都有涉猎的不知有多少,只是深浅不一罢了,怎么就单夸谢琼絮了呢?她有那么厉害? 想到谢琼絮以中人之姿,满座宾客闭着眼她都不定能排上前二十,这样都能被吹成仙女儿,好像其他夸赞也能理解了。 和殷公主捧得也太过了些,不怕人笑话吗? 不过,谢琼絮好像不这么觉得,在她看来,她只是赢得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赞誉罢了。 她于众口交赞中回到自己的位置,挑衅地看了一眼谢琼韫。 谢琼韫不为所动,只是浅笑,仿佛丝毫没有芥蒂。 金枝却低下头,悄悄在许秀春耳边道:“二小姐真不要脸,抢了您的身份和尊贵,现在还抢您的荣誉!” “啊?” 许秀春脑子没转过来。 “您想啊,当初要没有抱错这件事,她就是个奴仆的孙女,哪里读得了书识得了字,该在谢家被好好教养长大的,应该是三小姐您啊!” 对啊! 许秀春拉下脸来,恶狠狠盯着谢琼絮。 而谢琼絮现在对许秀春,已经彻底瞧不上了。 一个目不识丁上不得台面的土包子,哪里配跟她比? 不过,她也不会铲除许秀春,留着当个狗儿,时不时闹点笑料,逗逗趣儿也是好的。 她微微抬高了下巴,对所有人一扫而过。 宴会无歌舞实在无趣,和殷公主便提议击鼓传花,花传到谁手里,谁就得续一句诗,跟前面的诗句要能连得起来。续不出来,或续得不好的,就罚一个表演。 击鼓开始,陆续有几人被罚,他们或是七步成诗,或是抚琴一曲,或是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位小姐跳舞十分出彩。 她穿着修身长袖、流水一样的舞服,袖摆、裙摆的墨蓝往前胸后背逐渐淡成浅蓝,再淡成雪白,整个人就如江水中的一朵波浪。长袖飞抖,整个人旋转起来的时候,美得不似凡女。 “好!” 谢琼韫很是大方地鼓掌:“叶小姐以善舞闻名,果然翩若惊鸿,天宫仙娥一般,便说是京城第一也不为过。二妹妹,你说是吧?” 今天这场宴公主主要是为她而来,谢琼絮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甘心别人出风头?于是假笑道:“叶小姐技巧不错,只是斜腰的时候最好内收一些,太妖娆反而像勾栏舞姬了。” “你!” 叶小姐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 谢琼絮一时置气,自觉露了刻薄,不想给人话柄,便捂嘴往回找补道:“啊呀,我在说什么呀,错了错了,叶小姐,我没有贬损你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误会我。” 叶小姐又被她拿话堵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好了。”和殷公主道,“退下吧。” 接下来几次,凡有表演出色者,谢琼韫都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反观谢琼絮,借着自己郡主之尊,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话没像对叶小姐说的那么刻薄,可还是在挑毛病。 而她挑完毛病,和殷公主必会盛赞一次她的才艺,说她无出其右。公主一说话,必有一堆人在那捧,把谢琼絮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谢琼絮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却不知自己宴会未过半,就已经招惹了一群人的憎恶。 咚。 这次击鼓传花,花儿竟落在了许秀春手里。 无数眼光齐刷刷看了过去。 和殷公主含笑:“谢三小姐,该你了。” 谢琼絮看戏地转过头看她。 许秀春手足无措。 “我……我不会!”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不会作诗,那就表演吧。” 许秀春还是呆头愣脑,踌躇地坐在那里,不怎么白的脸抹上了铅粉,谁也看不出她脸红。 有个公子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都忘了,这位三小姐的乡下养大的呢,字都不识几个!” 席上浮起一片隐隐的笑声,有人还道:“不是说二小姐三小姐是孪生的姐妹么,怎么相差这么多?不说才学教养,连容貌气度都相去甚远。” “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里的蛤蟆,能不差很多吗?” “老天真是偏心,一胎的姐妹,好的全偏给琼絮了,坏的都留给小的!” 许多人哈哈大笑,连和殷公主都似乎觉得有趣,捂着嘴没有制止他们。 许秀春先是羞愧,然后恼羞成怒,终于怒不可遏。 她轰然站起来,怒然指着谢琼絮。 “她根本不是谢家的女儿!” 第224章 她根本不是谢家的女儿 谢琼絮笑意僵在脸上,失声尖叫。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许秀春跑出来,站到厅中,指着谢琼絮大声道:“我没有孪生姐妹!她是个粗使婆子的孙女,我刚出生,她奶为了她过上好日子就把她替换了我,然后把我丢掉!” “她所有的东西都是偷我的!她的爹娘是我的,她的衣服鞋子都是我的,她写的诗、画的画,弹的琴都是我的!全部都是她偷来的!她是个贼!是个小偷!” 谢琼絮不是谢家的女儿? 天呐! 众人震惊的目光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样刺在身上,谢琼絮脸色苍白,异常难看。 “三妹妹!你素来嫉恨于我,可你遗落在外也并非我之过,你为何要处处与我为难?” 她流下两行清泪。 “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捏造谎言,毁我名声?” “我没有撒谎!你祖母就是个粗使婆子,你一家人都是下贱的奴仆!” 许秀春想起金枝对她说的,大声道:“你说你对我好,你对我哪里好?我明明已经回家,你却还赖在谢家不走,还霸着我的东西不还,顶着假千金的身份在外面招摇撞骗。刚刚我被人嘲笑的时候,你也没有站出来替我说话,而是坐着看笑话,这是对我好?你巴不得我被人骂被人笑,才显得你好是不是!” 她对着所有人大喊:“你们被她骗了!她是个骗子!是个小偷!” 谢琼絮慌得不行,急忙解释:“你们不要听她的,我是谢家的小姐,祖父、母亲都可以为我作证!” 许秀春凶狠道:“祖父、母亲和五弟全部偏心你,你当然这么说,你敢不敢让爹爹、让大哥来说说,你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女儿?” “你……” 谢琼絮又惧又怒,说不出话来。 虽然就相貌而言,谢琼絮的说服力比许秀春大,但谢允伯的耿直是无人不知的,这么说,谢琼絮果然不是谢家人? 谢琼絮脸白得跟纸一样,紧紧捏住了帕子。 她强装镇定,转身对和殷公主道:“舍妹魔怔了,请公主准允臣女带她先行告退。” 和殷公主探究地看着她,目光落在身上久到令她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和殷公主方才点点头,但再没了之前的热络。 大家都看着她,半信半疑。 谢琼絮在无数狐疑、鄙夷的目光中仓皇转过了身,如芒刺背,强令杜鹃和子规架着许秀春走,许秀春还在大呼小叫,大声嚷嚷她是贱奴的女儿。 谢琼韫看差不多了,也起身告退,说要去看着妹妹们。 谢家那两位小姐都不行了,于是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谢琼韫身上,充满激赏。 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啊。 谢琼韫带着谢琼雯刚走到门口,就有下人匆匆忙忙闯进来,高呼:“公主不好了!府外有人闹事!好像……与谢二小姐有关!” 和殷公主一听,站了起来。众人纷纷好奇,也要跟着出去。 远远听见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是你的亲娘啊!当初是你祖母把你从我身边抱走的呀!没有我们,你怎么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现在你弟弟病了要银两治病,你不能不管他啊!” 妇人头发微微蓬乱,用一块灰色的布头包着,浊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颊通红的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挂着溜溜的鼻涕,也是一身粗布衣服。 谢琼絮眼神像是要吃人:“混帐!混帐!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攀扯本郡主!” 她的腿被抱住,妇人一抓,一个黑黄的手印就留在了雪白的裙角上。 她气得大喊:“杜鹃!杜鹃!把他们打跑!快!” 杜鹃立马放开了许秀春,跑过来狠狠地扇妇人,啪啪作响。 妇人伊哇乱叫,哭得更凶了。 “我真是你的生母!” 她拨开蓬乱的头发,让所有人看到。 “大家看看!像不像!她是不是像我!” 她又把儿子的脸捧起来,胡乱把他的眼泪鼻涕擦掉。 “还有他!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是不是很像!” 是真的像,妇人吃过了苦,比较难看出本来样貌,但三人那张薄而唇珠尖凸的嘴,可以说如出一辙。 “你是我的女儿啊!怎么能因为养在富贵人家十几年,就不认我们了呢!” 围看的人越来越多,谢琼絮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啪啪几个巴掌把母子俩打得跌在地上。 “叫你们害我!叫你们害我!去死!去死啊!” 妇人泪水涟涟,冲她不停地磕头。 “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把你送走!可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我不要别的,你就给钱,给你弟弟治病好不好?他才四岁啊!” 她晃了晃小男孩:“东子!快跪下叫姐姐!求姐姐帮你!” 小男孩有点懵懂,鼻涕又流了出来,但听话地跪下了。 “姐姐,帮东子。” “滚!”谢琼絮简直要发疯了,“你们撒谎!我是文国公的女儿!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妇人哀嚎:“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去年公爷就派人过来,打死了你祖母,把我们一家都赶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贱人!” 谢琼絮又举起了手掌。 “住手!” 和殷公主走下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全是京城里的官宦人家,他们,全听到了。 谢琼絮两眼发晕。 和殷公主冷冷道:“你竟敢欺瞒本宫,冒充谢家嫡女在外招摇撞骗!” 她气得都在发抖。 她拉下身份觍着脸,好话屁话说了一箩筐捧了谢琼絮整整一天,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是世家女,是个冒牌货! 恶心与羞耻冲上喉咙,和殷公主一脚踹向谢琼絮的腹部,恨恨地道:“本宫要让世人知道,你就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谢三说的都是真的。 谢琼絮真是占巢之鸠啊,借用别人身份的便利成了大家闺秀,到头来还引导别人去嘲讽原主,趾高气扬地对旁人的家世、才学、品貌指指点点。 这也太恶心了! 日光很强烈,谢琼絮看不清任何人的表情,却感觉到一双双嘲讽的眼睛在看着她,四面八方,密密麻麻,而她浑身赤裸,所有的不体面都被看了个精光。 “显摆了一整天,结果所有的东西都是偷来的!好大的脸!” “我真恨不得割掉我这根夸过她的舌头!恶心!” “偷了别人的人生,不回本位就罢了,竟然还如此张扬!” 谢琼絮眼前一暗,看到和殷公主高高在上,鄙夷地看着自己。 “本宫要进宫,让父皇治你个欺君之罪!” 完了! 谢琼絮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225章 暴露 谢家真假千金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了。 他们说,假小姐的身上流着贱奴的血,她祖母能干出弃人骨肉的勾当,她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说,假小姐心机深沉,一直在利用谢老国公多年的宠爱打压真小姐,真小姐的名声不好,全是她设计的。 他们说,假小姐贪慕虚荣,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大白天下,荣华富贵不再,所以一边勾搭宁王世子,一边使计攀上陛下,拿到了郡主封号。 王朴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傻愣了。 他倾慕多年的表妹,不是他的表妹,而是占了他表妹位置多年的掠夺者?她的祖母为了她的荣华富贵丢弃了他的亲表妹,害表妹吃了十四年的苦,不能读书识字,不能丰衣足食? 他不可置信,跌跌撞撞找到王馥。 “妹妹,你听说了吗?” 王馥有一瞬间的失神。 其实她不在乎身份地位,这些年对谢琼絮真心相待,从来就不是因为她的身份。 想起许秀春回府后,谢琼絮几次与她谈起,都是面露哀色,话里话外在暗示许秀春欺负她,而她自己多可怜,王馥彼时信任她,觉得她白玉无瑕,还十分为她愤愤不平,对新来的表妹十分不喜。 现在想来,哪有什么姐妹情深,她珍视的姐妹闺友,从始至终不过把她当棋子罢了。 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王馥摇了摇头,垂眸,轻声道:“与我无关了。” 王朴张了张嘴,颓靡地顿坐了下去。 他的明月,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呢? “咯咯咯……” 丫鬟笑得前仰后合,抹着眼角的泪,绘声绘色地讲自己看到的事。 “大小姐您是不知道,那头闹翻了天,两人从屋里打到屋外,听说二小姐一小块头皮都给扯秃了。找老国公,老国公也怪她在外招摇,不知收敛才会惹祸上身;找大夫人,大夫人自己都没主意,哪里知道怎么办。 “闹了半天,公道没讨到,宫里却来传人了,原来和殷公主已经向陛下告了一状。老国公要一起进宫请罪,宫里还说不许,只召见二小姐一人。” 吟月纠正道:“什么二小姐,分明是个冒牌货。” “是是是,冒牌货,嘻嘻!” 现在莫说全府,全京城的人知道了,谢二小姐就是个偷东西的贼,偷了还不还的贼! 吟月道:“好了好了,要笑,到廊下跟小丫鬟们笑去,别来搅扰大小姐!” 吟月打发走了丫鬟,笑着恭维谢琼韫。 “大小姐,您真是神机妙算的女诸葛,您一出手,那个冒牌货再也蹦哒不了了!” 谢琼韫微微扬唇。 早说了,谢琼絮不是她的对手。 “以后她还敢不敢找大小姐算账了?” “与我何干呢?”谢琼韫轻笑,“泄露秘密的是她妹妹,又不是我;上门认亲的是他母亲和弟弟,也不是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吟月嘻嘻地笑:“大小姐说得对,让她们狗咬狗去吧!” 谢琼韫轻弹了弹手指,把蔻丹上一点白灰弹掉,也将谢琼絮抛到了一边。 “上次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 吟月记起来,连连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宣纸。 “好了,小姐,东西在这。” 宣纸展开,是一幅工笔,画的是一张小像。 谢琼韫细细看起来。 画上人十来岁许,眉目秀美,清灵逼人。虽然梳着男子发髻,但模样却是绝色,比女孩儿还要娇嫩秀气许多。 不过,除了貌美,谢琼韫看不出有别的端倪。 马场谢容钰那一挡,究竟为何? 他跟谢容钰之间,有什么关系? 无数猜想从心头转过,无处落定。 她垂眸,进入了沉思。 画上的人此刻正在渝县官衙里,翻看着从于家收缴的书册。 郭匡怀看了一夜案子的卷宗,眉头深锁,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各自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吧。” 他站了起来,分析道:“依你们所说,剩子所见,闯入于府的是一群人,我以为应该是强盗入府,目的是洗劫财物。破案的关键,就在这批赃物上。只要找到赃物,便能水落石出。” 方野道:“大人所言甚是,可凶手为何要费那么大劲锤烂尸首?” 这个郭匡怀也答不出。 “你有什么发现?” 方野挠了挠头,说没有。他不经意看了一眼许澄宁,伸过头咦了一声。 “你怎么看的都是账册?” 许澄宁支着下巴:“有个猜测,要验证一下。” 郭匡怀打心里并不认为许澄宁能查出什么,她虽然有才华,但学业是学业,探案是探案,二者并不相通。 不过新人总是要培养的,他道:“你来说说吧。” 许澄宁放下账册,盯着那一点如豆灯火,缓缓道:“我便从于家的背景说起吧。” “据查访得知,于家祖籍在鲲州,以烧瓷起家,挣下家业后,五年前举家迁徙到此,至此深居简出,当起了渝县的小富户。我查了一下他家的产业,多是些茶楼酒馆香烛笔墨等无需远销外地的小生意。 “于家老爷有两子一女,长子今年二十一,次女十六,俱是宜婚嫁的年纪,但于家却迟迟没有相看张罗,只有今年请冰人过府一遭,想给长子寻一身世低微、家中人口简单的女子为妻。 “于家共奴仆十一人,案发至今无一人有亲属前来报案申冤,可以推测这些奴仆都是无亲友在世的孤寡之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于家隐于市、不愿与外界之人有不必要交游的决心,丝毫不像商贾该有的行径。此为疑点一。” 郭匡怀与方野一直在案件本身、作案现场中寻找蛛丝马迹,没有想过跳出案件去寻找真相,闻言十分惊诧于许澄宁的机敏。 许澄宁继续道:“疑点二,在于凶手杀人的手段。于家共主子六人,奴仆十一人。死去的六位主子,皆是胸口着地背朝上,被锤击最严重的部位,正是背部。 “他们应先是被杀,再被锤烂尸首,此举目的大抵不在折磨,而在销毁尸身上的某些印记。这个印记,就在他们背上。刀割火燎容易引人怀疑,索性,他们便把整个身子毁掉。” 方野问道:“那他们为何不一把火烧了尸体?” “火烧容易惊动外人,他们还需要时间转移于宅的金银珠宝。只要于家人死得悄无声息,他们便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携财逃离。” 许澄宁轻轻往后伸了个腰。 “把这两点联系起来,真相便有迹可循:于家本与凶手是一个帮派的人,后来于家金盆洗手,与帮派结怨,举家逃离。为躲寻仇,他们大隐隐于市,一躲便是五年,不想还是没躲过。加入帮派之人背后都有一个印记,这个印记会让官府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所以凶手进行了毁尸。” “想想,鲲州、背部印记、与官府作对,”许澄宁闭眼,“这几点连起来,我便联想到了一伙人。” “什么人?”郭匡怀急切地问。 “完明教。” 第226章 完明教 郭匡怀和方野倒吸一口凉气。 完明教是民间邪教,流行于东南的穷苦人民之中,奉行“众生平等”,旨在引领教徒积极向上,不因身份妄自菲薄。 此教已经存续了不短的历史,其最初的教义目的其实是好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教主的代代更迭,已经走向了一个极端。如今的完明教不思自立自强,而是仇视官员,仇视朝廷,仇视任何社会地位凌驾于自己之上的人。他们组织起来,时不时骚扰地方人民,烧杀抢掠,手段极其残忍。 曾经天下割据动荡之时,完明教还建立过政权,给祖皇帝一统天下带来了很多麻烦。 这么多年,朝廷已经清剿了数回,完明教逐渐销声匿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偶尔出现,规模都不大,翻不起什么水花。 完明教教徒十分容易辨认,凡是完明教教徒,无论男女老少,后背都有一个刺目的太阳图案,中间一只眼睛。这个刺青会伴随教徒终生,去皮还可再生。 “鲲州……”郭匡怀喃喃。 完明教最近一次骚动,便是数年前的鲲州一带。 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惊得一拳敲在桌子上。 “若当真是完明教,此事定要上报朝廷!” 完明教是朝廷的心头之患,势必要一网打尽。 许澄宁道:“仅是猜测,还不能完全确认。” 郭匡怀一锤定音:“明日,我们再去于宅一趟!” 除了家具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还在,于宅现在可称得上家徒四壁。 有了许澄宁的推断打底,探查的指向变得清晰,原本没注意到的一些细枝末节浮现了出来。 “没有祠堂没有牌位,连商贾素爱供奉的范蠡像、关公像都没有,极有可能信奉别的神祇。” 郭匡怀和方野对着屋内陈摆做着记录与分析,许澄宁则用手比划出一个七岁以下孩童的身高,绕着墙根一点一点地观察。 “找到了。” 庭院一处矮丛木之后,一枚小小的独眼太阳纹刻在了墙根上。 “这个便是证据。”许澄宁扒着树丛,仰头对他们道,“凭这个,便可证明剩子的无辜了。” 方野睁大眼睛看了看。图案很小,歪歪扭扭,刻在十分低矮的地方,一看便知是小孩子不懂事划上去的。 “原来,于家人真的是完明教余孽,他们是因为背叛教门,才会被同教之人杀害!” 郭匡怀捶手:“我这就去提写奏折,上报朝廷,并放剩子出狱!” 涉及完明教,事关重大,他们不能擅作主张。许澄宁提醒道:“完明教有可能还在京畿一带走动,若要一网打尽,我们不能走漏风声。剩子最好暂且看押在官衙内,提议朝廷以严查禁书之名,派明军搜捕,暗兵查访。” 郭匡怀点头,终于第一次正视起许澄宁来。 不得不承认,许澄宁确实比他聪明比他能干。 尽管心里微微酸涩,他还是郑重地把手放在许澄宁肩头上按了按。 “此番事成,我亲自上书为你请功。” 许澄宁公事公办地道谢:“多谢郭大人。” 郭匡怀雷厉风行地写好奏章,让方野和许澄宁留在渝县,自己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 他先见了陶问清,低声将事情一说,陶问清脸色惊变,立马穿戴好朝服携郭匡怀一道入宫。 来到御书房外,被海公公拦下了。 海公公笑道:“陛下这会儿有重要的事要处置,郭大人且等一等。” 陶问清低头:“有劳公公。” 海公公点点头,转过矮胖的身子进去了。 围墙之内,所有奴才都离书房远远的,低垂着头,海公公独自开门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把哭求声隔绝在了门内。 “陛下!陛下!求求您不要弃了臣女!” 谢琼絮跪在书案前,泪流满面:“臣女愿意奉上我的血,我所有的血,为陛下延年益寿,安康龙体。只求陛下救臣女一命!” 谢琼絮心中绝望。 她走投无路了,现在外面关于她不好的言论满天飞,人人皆知她身份低微,以后谁能瞧得起她,她的名声、她的未来彻底毁了。 谢家人抛弃了她,外人都在看她笑话,除了九五至尊,还有谁能救她! 都是那个许秀春! 谢琼絮心中恨意滔天。 等熬过这一回,定要让许秀春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臣女虽是平民血脉,可却是照着大家闺秀养大的,一来臣女的血与贵女的血效用无二,二来,臣女既不是真正的贵女血脉,一身荣辱全仰仗陛下雷霆雨露,断不会将陛下之事说出去的!” 嘉康帝眼眸深沉地看着他,海公公走过来耳语了两句,他点了点头。 “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嘉康帝说话不轻不重,却如钟鼓一般,浑厚有力,令人警醒。 谢琼絮吓得心肝发颤,抖着声音请罪。 “臣女该死,臣女该死!可……可这一切都是祖父和爹爹主导的啊,是他们想继续欺瞒下去,我一个小辈,实在左右不得他们的决定……求陛下明鉴!” 嘉康帝阴晴不定,半晌道:“你果然不像谢家人。” 谢琼絮无暇思虑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是余光看见屏风后走出一人,她跪行过去,大声求道:“大师!大师!求您帮我跟陛下求求情吧!难道我的血不好吗?我可以多进宫多放血的!” 慧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俯身对嘉康帝道:“陛下,谢二小姐的血确实很难得,奇珍妙药滋补出来的处子血,可不好找啊。” 嘉康帝知道,丹丸是他在服用,自然知道药效如何。他也没打算把她怎么样,谢琼絮本性自私贪婪,爱慕虚荣,这等小人物是最好拿捏的,他还保得起。 只是他是帝王,不能任由她日渐贪婪索取,该敲打得敲打。 论城府,谢琼絮还差远了,以为嘉康帝真不愿放过她,惧怕之下,她叩首道:“除这一身血外,臣女还愿做陛下的眼线,助陛下牵制谢家,只求陛下保臣女名誉,保臣女荣华!” “从今往后,臣女不再是谢家的人,而是陛下的人!” 她歪打正着,竟真说到嘉康帝心坎上了。 嘉康帝慢慢转着手里的扳指,良久道:“朕允了。” 谢琼絮大喜过望地抬起头。 嘉康帝微扯嘴角,像是在笑。 “海盛,带二小姐下去,敷好眼睛,然后你亲自送她回文国公府。” 谢琼絮眼里涌起希冀。 海公公的态度,就是嘉康帝的态度,有海公公亲自送她回去,没人敢瞧不起她。 只要嘉康帝仍旧要保她,她就倒不了。 “臣女叩谢陛下隆恩!” 嘉康帝挥挥手。 “叫陶卿进来吧。” 第227章 完好归来 两顶御制的琉璃顶宫轿分别被八人抬着,前后出了宫,随行的仪仗不隆重但也绝不敷衍,轿子之后还随了数只红木箱笼。 宫轿上的流苏摇摇甩甩,间或发出叮咚的声响,琉璃的顶在阳光下七彩绚烂,十分夺目,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宫里的轿子?是谁啊?” 有人打听了一下,惊道:“是那位!” “哪位?” “那位谢二小姐!” “她不是假小姐吗?宫里竟没有降罪?” “这好端端的,又要送回去了呢。” 宫轿在玉麟街停下,谢家三房人已经接到口谕,在府门外相迎。 海公公先下了轿子,谢琼絮紧随其后。 她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妆容也重新画过,容光焕发,除了眼睛还稍稍红肿着。 谢琼韫错愕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回来! 海公公用他绵绵的声音道:“陛下已经知道真相了。托咱家传达,谢家乃德馨之家,惦念养育之情隐瞒二小姐身世,情有可原,陛下既往不咎。 “而二小姐的郡主之位,并非因谢家家世而得,而是看中了二小姐品格贵重,立功封赏。英雄不问出处,即便二小姐非谢家血脉,也当得郡主之位。” 谢家之人,除王氏和谢容铭露出了欣喜的笑、谢老国公微松一口气外,其余人都跟吞了苍蝇一样,震惊又恶心。 “陛下说了,他甚喜二小姐纯善伶俐,足见谢家家风优良。二小姐既已经在谢家养了快十五年,与亲生女儿也无异了,有女若此,是光耀门楣之事,望谢家珍之惜之,善待郡主。” 谢琼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转而又化在哀凄的热泪里。 她跪在了谢老国公面前,声泪俱下。 “祖父,孙女知错了,孙女不该惶惶不可终日,以致行差踏错,给家里惹事,辱没了祖父对我十几年的教养和栽培。陛下已经教导过孙女了,孙女以后绝不敢再犯,求祖父饶恕孙女这一回!” 她哭得情真意切,海公公也帮腔道:“老国公,郡主尚年少,又是文人气性,心高气傲也是有的,况且,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究根到底,这也并非她的错。您呐,就饶恕她这一回吧,怪可怜的。” 嘉康帝都发话了,就算心里有点芥蒂,谢老国公也只能原谅。 “我便信你一回,记住往后要谦卑行事,友爱兄弟姐妹,不可鲁莽!” 谢琼絮含泪叩谢:“孙女谨记祖父教诲!” 海公公挥手,让人把宫里安抚的赏赐抬了进来。 谢琼韫把帕子揪成了一团。 谢琼絮究竟灌了他们什么迷魂汤!怎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饶恕她!连陛下都成了她的靠山! 她心中暗恨,脸上却滴水不漏。 谢琼絮有惊无险进宫一趟,回来在谢老国公和王氏跟前各尽了会儿孝,才回到自己的清荷院。 杜鹃和子规看她进来,连忙站好,噤若寒蝉。 两人先前并不知道谢琼絮不是谢家骨肉,只是觉得许秀春进府后大房这边就冷待了她许多,她们还为主子鸣过不平,却万没想到自家小姐是这种身份。 谢琼絮目光犀利地扫过去,看婢女们一个个低了头,冷冷道:“谢家一日还记我在族谱上,我便一日是谢家小姐;陛下一日没把我的郡主封号褫夺,我便一日是敏济郡主!听见了没!” 婢女们颤颤:“奴婢遵命。” 挥退了其他婢女后,谢琼絮把杜鹃单独留了下来。 “你去打听近日有什么诗会书会赏花会,设法帮我要到请柬,越多越好!” 她要重新拿回自己的名声,然后,再让许秀春万劫不复! 皇宫里,海公公走后,陶问清携郭匡怀进了御书房。 陶问清表明来意,将奏折呈了上去。 嘉康帝一听是邪教作案,十分重视,听郭匡怀陈述了整个案件的始末,立即道:“即刻命渝县县令封锁消息,不得将完明教之事只字外传。另传召寿王进宫,朕要当面给他下命令!” 公公领命下去。 嘉康帝看着郭匡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匡怀受宠若惊,规规矩矩地参拜应答。 “微臣郭匡怀,是台院七品御史。” 嘉康帝赞许地点头:“不错,够机敏,洞察细微,是可造之才。” 郭匡怀抿嘴,随即叩拜下去。 “微臣愚钝,察觉真相的其实是同去的少年状元许澄宁。” 嘉康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许澄宁!好!真不愧是朕看中的人才!朕没有看错,将来他定然大有作为!” 陶问清躬身道:“陛下慧眼识珠,许澄宁确然聪慧伶俐,见多识广,随机应变,微臣平生未曾见出其右者,也常为之汗颜。” 嘉康帝道:“待抓住完明教人,有功之臣,朕皆有封赏!” “谢陛下!” 出宫的路上,郭匡怀明显心事重重。 陶问清教导道:“世间有智必有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寻常不过,你莫要妄自菲薄。” 郭匡怀苦笑:“学生只是自惭,我年将而立,倍他有余,有心进取,可旁人之天赋异禀、博闻强记,我实在赶马不及,恐这辈子也不能望其项背。” “再是三头六臂的人,也包揽不了所有事,还有许多事,是需要愚钝之人去做的。耕牛犁田,农夫插秧,你也有他做不到的事,世间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陶问清很温和地指点他,“愚钝何妨?智愚,心不可愚,足矣。” 郭匡怀心下微松:“多谢恩师指点迷津!” 陶问清笑了笑,道:“与许澄宁合作感觉如何?” 郭匡怀回忆了一路点滴,惊觉许澄宁虽然聪慧有主见、年少轻狂,却从未越过他擅作主张,这一路都是以他为主。 好通透的少年,枉他这个年岁,还要一个少年来迁就配合他。 “之前是学生狭隘了,许澄宁很好,将来必是朝廷栋梁。” 陶问清微微笑了。 “能教出一个好徒儿,燕竹生也不算一事无成了。” 第228章 荆柔嘉 郭匡怀走后,许澄宁和方野并没有闲着,而是兵分两路,在城门、客栈、民宿、酒楼等地暗暗地查探完明教余孽行动的轨迹。 许澄宁从城阙的守军要到了进出城门的簿录,翻了又翻,比较倾向完明教余孽已经离开了渝县。 她把簿录还回去,准备去下一处地方,忽而有人喊道: “许弟弟。” 许澄宁回头,看到了荆柔嘉。 荆柔嘉戴了片淡绿的面纱,衣带款款走过来,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我买了宅子,又反悔了,想卖掉重新买一处,可这流程,我实在看不懂。本来要找郭大人问的,又找不着人了。” 许澄宁接过她中的纸张,上面是她手写的东拼西凑来的买卖屋宅流程,看得出她是真的不懂怎么做。 许澄宁提点道:“荆姐姐你买了的宅子还没过户呢,得先过了户,在官府登记了屋主,才能重新卖出去。” 荆柔嘉犯难地摊手:“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做。” “我带你去。” 许澄宁现在算半个官府人,又在县衙待了几天,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了,很轻易就帮荆柔嘉过户好了宅屋。 “呐,这是官府文书你收着,我已打过招呼了,荆姐姐下回来不用动脑子他们就帮你做好。” 荆柔嘉笑:“不用动脑子啊,那太好了。” 她叹息道:“活了二十三年,等独自出来过活了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许澄宁笑眯眯道:“能当废物也是一种福气啊,有的人因为家境优渥一辈子都可以当废物,于是真的成了废物;有的人贫寒当不了废物,于是终身奔波忙碌。荆姐姐两种都体会过,不是废物命,也不是劳碌命,不更好吗?” 荆柔嘉掩口笑了两声:“说得对说得对。” “你今天帮了我,走,我请你吃饭。” 许澄宁小荆柔嘉很多,并不需要怎么避嫌,便答应了。 正是饭点,酒楼人很多,已没有空的雅间了,她们只好在大堂坐下。 荆柔嘉点了三个菜,还要再点,许澄宁阻止了她。 “我习惯把饭菜吃光,我们少点一些吧。” 荆柔嘉眉目弯弯:“好,那就少点一些。” 她是个文雅又有点活泼的女子,如今没了高高在上的荆家女高家媳的身份,倒是不拘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与许澄宁很投缘地说起话来。 看许澄宁吃饭脸上肉嘟起来,手指搓了搓,还是没忍住摸上去,轻轻捏了捏。 许澄宁瞪圆了眼。 大家闺秀也有这种嗜好? 她笑:“哎呀,我早想捏啦。” “小时候可爱,长大后就会越来越漂亮了,你爹娘真会生。” 许澄宁道:“荆姐姐自己就很美啊。” 这是实话,比起她见过的王馥、谢大小姐,她更喜欢荆柔嘉这种端庄又灵动的美。 高聪瞎了眼啊。 “不一样的,”荆柔嘉笑道,“我是世家女,十二岁脸就瘦下,没什么肉了。” 许澄宁听不懂,荆柔嘉解释道:“十二岁的女孩儿,已经到了可以相看备嫁的年纪了,就不能长得太幼稚,世家嬷嬷总有些手段,可以让我们的脸蛋既清瘦,又不至于瘪得像个老太太。” “从小我就羡慕那些小孩个个脸蛋鼓鼓的,多可爱啊,还是你们男子好,没这些烦恼。” 她眼里露出向往的微光,“我也一直想生两个脸蛋肉嘟嘟的小娃娃,我都想好了,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可惜……” 她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 许澄宁道:“那又何妨?他既另娶,还不兴荆姐姐别嫁吗?” 荆柔嘉默默地挖了一会儿米饭,笑道:“还是胆小,畏惧流言蜚语。” 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转变得来的,毕竟旁人说再多女子当自强要无惧恶言恶语,都是轻描淡写完便抽身而去,当事人却要独自承受莫大痛苦,许澄宁便也没有劝她。 “荆姐姐往后准备怎么生活?” “我?”荆柔嘉想了想道,“嫁妆都在手里,倒不怕生活无以为继,就怕招贼上门。我想,宅子定下来,我得先雇几个看门护院。” 许澄宁善意提醒:“应该的,不过人最好还是找你哥哥要吧。外面找的,没身契的不放心,有身契的一般身手不好。” “我知道了,你这小小年纪的,懂得真多。” 这时她们旁边的空桌坐了人,是一对母女。 少女穿着半透明的湖蓝色纱衣,里面的玉色诃子隐约可见,乌黑油亮的头发盘了个堕马髻,露出一截细长雪白的脖颈。宽敞的袖子和裙摆一拂,别提多飘逸。 蓝衣少女很是喜欢,欣喜地追问她娘好看吗好看吗。 她娘笑道:“当然好看,我女儿穿这件好看极了。” 荆柔嘉托腮:“真好看啊,我也想穿了,可我不敢。” 这在京城是挺常见的女子服饰,在京外却极少见到。荆柔嘉貌美,当下又是这种处境,就怕招惹到苍蝇。 许澄宁笑,正想说什么,角落一桌一个十分强壮的黑脸汉子忽然站起,径直走过来,黑手直接放肆地摸上了蓝衣少女的肩膀。 “啊!!!” 蓝衣少女尖叫着逃开,却被黑脸汉拽住了衣服,她当即露出了半片肩头,急忙捂住了。 她娘急得大喊:“淫贼!你要对我女儿做什么!” 她动手去掐黑脸汉的胳膊,被黑脸汉揪住衣领整个人甩出去,撞到楼梯边的柱子,不动弹了。 许澄宁和荆柔嘉离得近,吓得站起来,都吓愣了。 大堂的人都听到了动静,纷纷望过来,当地人认出了黑脸汉是鼎鼎有名的恶霸鲍六,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但背后有人,连官府都不敢管他。 于是所有人都踯躅在原地。 “你干什么!娘!” 蓝衣少女哭着要扑过去,被鲍六狠狠拽住。 “穿成这样还装什么三贞九烈!老子给你钱!” “不要……呜呜……” 鲍六拽住女孩的头发就要强吻,蓝衣少女摸到一个滚烫的茶壶,狠狠地砸到了鲍六头上,茶水淋了他一脸。 鲍六大叫,蓝衣少女趁机跌跌撞撞跑开。 鲍六怒了,几步追上去,狠扇一巴掌,拽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柱子上猛撞数下,然后对着跌倒在地的女孩拳打脚踢。 恶霸手脚粗壮,一巴掌就把女孩打吐了血,他打人简直比酷刑还要可怕,好些人害怕波及自身,已经仓皇跑了。 荆柔嘉急得要冲上去,被许澄宁拦住了。 “你快去县衙报案!这里我来!” 说完,许澄宁冲过去挡住。 “住手!” 第229章 有伤风化 “住手!” 鲍六举起的拳头突然顿住,破口骂道:“臭小子!不想死就给我滚!” 蓝衣少女已经被打得一脸青紫和血污,鼻子里鲜血直流,哆哆嗦嗦爬到许澄宁身后抱住她的腰,抖如筛糠。 许澄宁小心翼翼往后退两步,作怯懦状:“你调戏民女,官府会把你抓起来!” 鲍六仰头哈哈大笑,啐了一口。 “谁敢报官?京城曹家老爷是我表叔,文国公府谢尚书是我表姑父,老子今天就是进了县衙,县令老爷也得跪下给我磕头!” 谢、曹都是世家,再大的家族都有一帮穷亲戚,拐了百八十个弯,竟也叫他们作威作福起来。 许澄宁道:“我、我认识文国公府的谢世子,跟他交情很好的!” “谢世子是谢尚书的侄子,还不是得听谢尚书的!臭小子,我警告你,快给我滚!不然,老子连你一块儿打!” 许澄宁怯怯道:“你为什么要打她?我都看到了,她没惹你。” 鲍六嗤笑,指着蓝衣少女道:“穿成这副骚狐狸样,不就是出来勾引人的么?大魏律法可没说不能嫖妓吧!” 蓝衣少女扯着嗓子大喊:“我不是妓女!” 鲍六哈哈大笑,朝后对自己一桌吃饭的人道:“听听听听,她说自己不是妓女,你们信吗?” 那帮狐朋狗友也放肆大笑起来。 “哪个良家妇女穿这样?这不就是出来卖的吗?” “婊子还想立牌坊,真是笑死人了!” 笑闹声嗡嗡嗡的,十分不好听,许澄宁清楚地感觉到拽着她衣服的手发起抖来,愤怒又恐惧。 许澄宁收了刚刚怯懦的样子,冷道:“像你这样的人渣,今天一定会不得好死!” 鲍六收了笑,勃然大怒。 “找死!” 许澄宁猛地被蒲扇般大的黑手打翻,身体滚了几滚。 “公子!” 蓝衣少女颤颤巍巍地爬过来。 许澄宁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差点被拍飞,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耳朵也轰轰地听不清。 “官差来了!” 荆柔嘉提裙跑进来,指着鲍六:“就是他!” 衙差们一看是鲍六,都有些为难,面面相觑。 鲍六得意地笑了。 荆柔嘉没注意到他们的犹豫,慌慌张张跑到许澄宁身边,心疼叫道:“许弟弟,许弟弟!你怎么样了?” 许澄宁左边脸又红又紫,微微渗血,这才片刻已经肿了起来。 衙差们认出是许澄宁,御史台的人,可不能不给个交代。 “鲍、鲍爷。”衙差赔笑,“劳烦跟小的往衙门走一趟。” 鲍六哈哈大笑,大手拍了拍衙差的帽子。 “成,老子今天,就陪你们玩玩。” 蓝衣少女和她母亲是被害的人,也被带走了。 许澄宁等耳边的轰杂声慢慢低下去,强撑着难受,睁眼道:“荆姐姐,扶我一起去。” 荆柔嘉心疼地点头。 “威——武——”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受害的母女相偎而跪,鲍六则嚣张地站着,鼻孔朝天,看都不看县令一眼。 公堂一侧给专门许澄宁放了个座,没有靠背,荆柔嘉便站在她身后让她靠着自己。 “县令大人,你可要睁大眼睛看看,我可没调戏良家妇女。” 县令手心冒汗,左右为难。 鲍六横行霸道不是第一天,可他背后靠山硬,自己根本动不了他,因此一直以来都对他的事不闻不问,没想到这次被御史台的小公子撞上了,御史台他也得罪不了,再怎么样都得开堂审一审,做做样子。 他瞥了一眼许澄宁,幸好是还没有官职的小鬼,心肠软,容易糊弄,回头破财请吃顿饭,应该就能封口了。 想到这,他心里略略安慰了一些。 蓝衣少女的母亲闻言怒道:“大家都看见了,你这流氓畜生还敢抵赖!” “大人,民妇与小女是从江南来,要去探亲的。今日在客栈打尖,好端端的,这恶霸便走过来调戏我女儿,还对我们娘儿俩大打出手。” 妇人悲痛哭道,“您瞧瞧,我好好的女儿,被他打成了这个样子!” 蓝衣少女已经看不出本来样貌了,额头和脸都青紫肿胀,眼角、嘴角和鼻子都是血,跪在底下像结霜的枯叶,迎风抖个不停。 鲍六放肆地笑:“这可赖不着我,她穿得风骚,我以为她是妓子,出来做生意呢。” 母女俩胸口起伏,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你……你无赖!” “不是做生意,那也是来勾引男人的,哪个正经姑娘会打扮得露皮露肉的?她要是不勾引我,我怎么会碰她?” 县令看了两眼蓝衣女子的装扮,也冷哼道:“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妇人大喊:“大人,是他欺辱了我女儿!” “那为何别人没被调戏,就她被调戏了?”县令道,“自己立身不正,有伤风化,惹了麻烦也是自找的?” “县令大人。” 荆柔嘉听不下去了,冷冷道:“在京城,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勋贵千金平民女子,都爱穿这等轻薄如仙的纱衣,照你这么说,她们全都有碍风化了?” “你!” 县令被她噎住,恼羞成怒就要斥责,荆柔嘉先他一步开口道:“可别说我胡言乱语,我乃平山荆氏嫡女,大人,你也睁大眼睛瞧好了。 “明儿我就上京,把伍县令你的精辟之言散布出去,到时你再睁大眼睛看看,先把你这里夷为平地的是哪路神仙!” 县令竖起的眉毛一下子蔫了,顿时讨好道:“原来是荆小姐,是下官眼拙,失敬失敬……” 荆柔嘉别过脸,傲慢地抬起下颌。 “那你自己说说,这个案子,怎么断吧?” “这……这……” 县令额角冒汗。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硬茬。 鲍六道:“京城是京城,渝县是渝县,渝县只有楼里的妓子才会这么穿,她穿得另类,叫人误会了,有什么可叫屈的?” “而且,”鲍六指着脸上砸伤和烫伤,龇出森森的牙,“可不单是我打人,她先打了,我只是还手,有问题吗?” 妇人大喊:“你胡说!是你先动的手!” “你说的可不算,老子有的是证人。” 鲍六朝肩后翘起大拇指,转身指着围观的百姓:“你们来说,是不是她先勾引我?是不是?” “是!” 先发声的是他的狐朋狗友,然后其他人被他恶狠狠的眼神一扫,也陆陆续续地点头称是。 “是不是她先动的手?” “是!” “大人,”鲍六摊手,咧出嚣张的笑,“您看,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这嚣张跋扈的地头蛇,所有人都惧他淫威,从老百姓到父母官,都在为他颠倒黑白。 荆柔嘉不服:“你这是指鹿为马!” 鲍六冲她淫邪一笑:“小姐,我的证人可比你们的多。” “大人,可以断案了。” 县令偷看了一眼许澄宁,见她合着眼,一副将睡的样子,大约也是知道了鲍六的背景,不想惹事。 于是点头,一拍惊堂木。 “鲍六调戏民女春氏,乃春氏着装不当在先,至于殴打春氏,实属互殴,鲍六无罪释放。民女春氏当修身养性,谨守闺训,恪守妇道,不得再生是非。” 啪! 惊堂木落下,鲍六得意地咧开了嘴。 蓝衣少女不可置信地望着“明镜高悬”的匾额,肿胀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退堂!” “等等!” 许澄宁虚弱开口,被荆柔嘉慢慢扶了起来。 “她告完了,该我告了。” 许澄宁一字一句。 “大胆鲍六,无视法纪,殴打当朝进士,该当何罪?” 第230章 该当何罪 公堂突然安静,转瞬,公堂外的百姓又嗡嗡说起话来。 “原来他就是那个小状元!我还下对了赌注发了点小财呢!” “鲍爷居然打了状元!这、这怎么判?” “可鲍爷顶上有人……” 县令睁大了眼,似是震惊怎么她也搅在其中。 蓝衣少女望着她,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许澄宁头晕脑胀,恶心欲呕,脸上像被火舌舔烧一样火辣辣的疼,却强忍着不适,被荆柔嘉扶着走到鲍六跟前。 “你打的,是当朝状元许澄宁,你可知罪?” 她扯出一丝嘲讽的笑,“这回,我没跟你互殴了吧?” “我如今也算是半个朝廷命官,敢问大人,平民殴打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县令哆哆嗦嗦:“死、死罪。” 许澄宁面无表情:“那你还不判刑?” 她声音虚弱,却透着恨意与强硬。 鲍六不可置信:“他奶奶的!我就打了一巴掌!” 荆柔嘉恨道:“你不看看他被你打成了什么样子!站都站不稳,官差若晚一刻到,恐怕他就要被你打死了!” “那是他多管闲事!我打人他自己要凑上来找打!况且,也是他动手在先!” 鲍六故技重施,倒打一耙,又恶狠狠地去瞪百姓。 “你们说说,是不是!” 百姓们缩了缩脖子,想敷衍地说个是就溜走,荆柔嘉却转身面对外面的百姓。 “各位听着,状元郎仁德,才愿仗义执言。今日若再被鲍六逃过了,连状元郎都扳不倒他,见义勇为被曲解为多管闲事,以后你们要是不小心被他找上了麻烦,可别再指望有人替你们出头了! “你们好好想想,是要继续为这禽兽遮掩包庇,还是要一举扳倒他,日后乡邻再不必怕他欺负!” 这…… 大家也是被鲍六欺负怕了,况且连县令都在忍让,他们也没办法。现在既然有状元郎肯为他们出头,那何乐而不为呢? “我作证!状元郎没有动手!” “没错!他只是劝架,保护那位姑娘而已!” “他要是不阻止,那姑娘就要被打死了!”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的!” “……” 许澄宁抬头:“大人,如何?” “这、这……” 县令想说,只是打了一巴掌而已,下一刻,许澄宁突然弓起了背,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她摇摇欲坠,像随时会倒下,荆柔嘉半搂着她轻软得像棉花一样的身子,心里难受得不行。 这么瘦弱,哪经得起成年男子一个拳头? “还不判案?澄宁是当朝状元,深得圣上喜爱,应当将他立即处斩,以死谢罪!” “呸!”鲍六指着许澄宁,怒道,“别以为老子怕你!状元怎么了?京城曹府曹侍郎是我表叔,文国公府谢尚书是我表姑父,别说我打了你,我就是把你剁碎了喂狗,你也奈何不了我!” 许澄宁轻蔑地哼笑,望着县令道:“县令大人不敢判?” 县令受着夹板气,偏了谁都要命,踌躇不定。 许澄宁冷笑:“既然伍大人判不了案,那我就让御史台来为我主持公道如何? “御史台一来,可就不光要查这桩案子了,还要彻查以前的案卷,看看天子脚下,伍大人究竟包庇了恶徒鲍六多少罪名!” “别别别!” 县令快要跪下了,欲哭无泪。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叫他如何是好啊! “御史才几品的官儿,扛得过尚书二品大员么?” 许澄宁倏然回眸。 “那我就找顺王,找寿王世子,找陛下!” 她目光灼灼,似燃起明焰,要将一切腌臜、不公烧得干干净净。 “你尽管瞧着,一个横行乡里的地头蛇,我究竟撬不撬得动!” “伍大人,”许澄宁胸口起伏,用尽最后的力气道,“若你不断,我便奏请,换个人来断!” 这是要夺他的乌纱帽! 县令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抬起惊堂木拍下。 “犯人鲍六,殴打当朝进士,藐视皇威,处以流刑,流放三千里。” 才流刑。 许澄宁立刻意识到县令又耍小心眼,留了空隙可以叫曹家动手脚呢。 她张了张嘴,口腔内撕裂的伤口又渗出血,喉中甜腥,眼前又黑了起来,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没说话,鲍六却不能忍,暴喝道:“你敢判老子的罪!” 他暴起抢过衙差手里水火棍,掷向县令。 县令害怕地躲到桌子底下,鲍六没再管他,而是举起拳头,恶狠狠地走向荆柔嘉怀里的许澄宁。 “小子,我弄死……” 话音未落,随着一道破空声袭来,还握着拳头的胳膊飞起,带起一片血光。 “啊————” 鲍六捂着齐根断掉的胳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痛得在地上打滚。 “扰乱公堂,公然殴打朝廷命官,当斩!” 声音清朗,沉稳有力,是许澄宁熟悉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公堂之外的百姓分开了一条道,颀长俊逸的男子站在了中间。 神情,她瞧不清楚,但知道是谁。 单左举起令牌,县令连滚带爬地跪下。 “下官不知寿王世子驾到,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秦弗冷冷地看地上嗷嗷叫的黑脸汉,脚踩上他的胸口,把人压得动弹不得。 “如此张狂的罪犯,莫不是庙里的神佛,连代天子牧民的一县长官都要毕恭毕敬?” 县令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全化作了泪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下官……下官……” 秦弗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犯人作恶多端,抄没家产,依律赔偿,游街示众,三日后斩首!” 鲍六睁大了眼,看到衙差前来押解下狱,终于感到了惊恐。 “殿下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殿下!饶命啊殿下!” 嘈杂的声音远去,秦弗垂眸看向跪趴在地上的县令。 “至于你,等吏部的调令吧。” 县令抖得更厉害了。 受害的母女俩冤屈得报,喜极而泣。 荆柔嘉也舒了一口气,秦弗视线转过,向她走来。 许澄宁还窝在荆柔嘉怀里,头痛欲裂,眼前时明时暗,昏昏的眼看眼前人,只能望到胸口处,但知道是他。 她想作揖。 “殿下……” 眩晕再次搅动她的脑子,这次她没撑住,昏了过去。 “许澄宁!” 第231章 入仕可好 许澄宁在微微的刺痛中醒来,睁眼就瞧见秦弗坐在自己旁边,用打湿冷却的帕子轻轻地敷她的脸。 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才沙哑出声:“殿下,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该喝药了。” 秦弗揽着她的背将她扶起,靠在床头,自己端过一碗药,试了试冷热。 “父王奉旨秘密捉拿完明教余党,孤恰路过此地,便先过来看看。” 她口中有伤,药汤被秦弗吹凉了才送入她口,凉药漫过口腔内的裂伤,疼痛令她清醒了。 “殿下,我的伤是钟大夫看的吗?” 秦弗吹了吹勺子里的药,闻言看了她一眼。 “是,怎么了?” 许澄宁心里一松,是他就好。 “没有,我随口问问。” 秦弗喂她喝完了药,吃过蜜饯,看她精神略好了些,才问道:“你特意不让云九出手,就是为了引那恶徒对你动手,好给他定罪?” 许澄宁微微出神,神思不属地点点头。 秦弗眉心锁紧了。 “值得吗?给他定罪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何要伤害自己?” 许澄宁默然良久,那份酸苦回忆像潮水一样涨起,漫出了心口的堤岸。 “我三岁那年,村里有个无赖趁我爹病重,把我娘拖到僻静之处,被我四叔母撞破了,阖村皆知。 “那无赖便道,是我娘不满丈夫病弱,特意勾引他,村里人信了,骂我娘是荡妇。我爹讨回不来公道,便带着我娘和我去衙门敲鸣冤鼓,告了许有根。 “县令不喜这等有伤风化的官司,看我爹样貌丑陋且残疾病弱,我娘却青春貌美,而我长得也不像我爹爹,于是他不需要证据,便认定了我娘水性杨花。 “最后他判许有根无罪,是我娘自己不检点,理由是,她穿的衣服太紧了。 “我娘百口莫辩,从此成为村民口中的淫娃荡妇,这么多年一直在受欺凌。” 许澄宁睫毛一颤,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串,一颗一颗掉下来。 秦弗心头酸疼,静静地用手指帮她揩泪。 许澄宁哽咽道: “男子管束不好自己,却要把原因推到女子身上。一旦有了风流韵事,女子总是有罪的一方。世俗皆以男子风流为寻常,女子多情却是万劫不复。 “所以,今天之事不能翻篇,若不能当天定罪,舆论里女子永远要背上不检点的恶名。” “孤明白了。”秦弗轻声道,“这件事交给孤来处置,不会让无辜之人成为有错之身。” 许澄宁透过朦胧的泪雾,看到他认真坚定的神色,忽而掀开被子下床,对秦弗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 秦弗愕然,要去拉她起来,许澄宁摇摇头。 “殿下,天下无人不出于女子,而女子不易,着实存活艰难,还要受尽白眼。 “有朝一日您登基了,我想请求您给天下女子一个恩典,优容妇孺,天下为公,道德伦理之上,容她们有平等发声的机会。” 她说完,俯身叩拜下去,额头与地面相碰,发出啪的一声。 秦弗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片刻,弯身把她扶直跪起来,擦了擦她的额。 “海晏河清,从不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你有诉求,便要身体力行,而不是全权寄付在旁人身上。 “孤观你,聪慧有余,却野心不足,为人清醒,却总想糊里糊涂过日子。”秦弗目光清透地看着她的脸,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你一直都不想当官,对吗?” 他把自己看得很透,许澄宁有些羞愧地垂头,抿了抿嘴。 “你是惊才绝艳之人,心地也纯粹柔善,你可想过,但凡你能将腹中雄才发挥十之一二,便可能有成百上千的苦命人,因为你摆脱灾祸厄运。” 许澄宁掀起眼睫看他,心上仿佛滴了一点冰雪水,清明沁入心脾。 “孤需要你,这个天下,也需要你。”他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你不愿争权夺利,孤替你争;你不愿勾心斗角,孤替你斗。权柄孤拿,责任孤扛。孤活着,就永远庇护你;孤死,便为你谋得退路。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尽你当尽之责,心无旁骛。” 许澄宁眸光颤动,扑跳的心亦然。 秦弗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等你满了十六岁,孤为你挑一个合适的官职,入仕可好?” 话说到此,她心中以往的坚持已经被一点点打碎,新的理念缓缓浮现了。 势在必行,无法回转。 “嗯。” 她听话地点头。 秦弗摁了摁她的肩膀。 “快起来吧。” 秦弗扶着她,许澄宁刚站起,眩晕又至,脑袋里刀剜杵钻一样的疼,软软地倒进了秦弗怀里。 “殿下,头疼……” 刚说完,就呕了一口,把刚喝下的药混着胃里的酸水全呕了出来。 秦弗立即喊人传钟白仞,自己将她抱起,放到床榻上,看她晕晕乎乎,眼睛半眯,空洞无神,原本雪白的左颊现在变得红红肿肿。 “该死!” 她这么瘦弱的人,怎么顶得住暴怒一击? 秦弗冷冷把单左喊进来。 “把牢里那人,做成人彘,别让他死了!” 这么狠? 不过,反正不是好东西,随便了。 单左领命而去。 钟白仞拎着药箱骂骂咧咧地走进来。 “说了这伤,除了内服外敷,就只能靠躺,捱过去就行,虽然痛但不会有大事,开完药就不用叫我了,怎么还叫?现在是我做五禽戏的时辰,误了这个时辰吃饭的时辰也要误了,睡觉的时辰也要误了,一整天都要误了……” 秦弗懒得理他发牢骚,直接开口打断:“再开个止头疼的药方,不苦的……”许澄宁会吐药,也有药太难喝的缘故。 钟白仞听得牙酸。 苦什么苦!搂搂抱抱的,我看你们是甜齁了! 你们小情人能不能不要在老头子面前柔情蜜意?影响我养生了! 殿下这么杀伐果决的遇到情情爱爱也变得黏黏糊糊起来,真要人命! 钟白仞龇着牙,骂骂咧咧地开完药,又骂骂咧咧地出去熬药了。 第232章 寻人 许澄宁被秦弗喂完了药,昏昏沉沉睡去了。 怕她睡觉不小心压到伤口,秦弗多拿了两个枕头把她的头在侧面抵住。 随行无奴仆,索性在她房中翻了一夜的书。 翌日许澄宁醒来,脸更肿了,左脸比右脸肿了一倍有余,颜色也变暗了,变成了紫黑暗红。嘴巴只能撑开小小一个圆,仅伸得进一副筷子。 这种伤还不能包起来。 总之,消肿之前,她是见不得人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丑的时候。” 冰凉的药膏在脸上抹开,没有昨天那么疼了。 秦弗抹完,离远一点看了看。 “像仓鼠,”他微微带笑,“嘴里藏了肘子。” 许澄宁做不了表情,也回不了嘴,只能幽怨地看他一眼。 “乖乖喝粥,过几日就好了。” “嗯。” 鸡丝粥做得很清淡,搅凉了才能入口。 许澄宁自己喝着,眼睛却不住地瞄向秦弗跟前的几道菜,尤其那盘子拔丝地瓜,橙黄橙黄的,看着就好吃。 秦弗眼睛都没抬就知道她在干嘛,凉凉说道:“别看了,吃不了。” 许澄宁不死心,张着窄窄的口道:“一点点。” “不行。” “我就尝尝味。” 秦弗想了想,用筷子掐下一点点,让糖丝缠在筷子尖上,然后伸过来。 许澄宁盯着橙黄软糯的一点,犹豫了一下,张口含住,用唇抿了下来。 “您要不要换一对箸?” 许澄宁有点过意不去。 “不用。”又不脏。 秦弗自己吃了一块,也觉味道不错,便问:“还要吗?” 许澄宁摇头:“等我好了再吃吧。” 她自己喝完了粥,就拿了张纸写写画画起来。 秦弗看了一眼。 “在画什么?” “我在画府邸。”许澄宁指着纸道,“既然要当官,那我这一年要挣个像样的家出来。要有主院有客院,有前堂有后宅。” “内院四间,外院三间,这间我娘住,旁边一间给我两个姐姐住,这间是我和阿茹的,这间是我弟弟的。我妹妹的话,给她在内院留个房,没长大前先在我这里的碧纱橱住。” “您看这,”许澄宁指着前院单独隔出来的一间道,“书房旁边这间厢房是给您留的,您什么时候来做客就住这里。这西首就是花园,最好挖个池塘,不能太深……” 秦弗听她什么都规划好了,不由微笑。照比起来,她现在住的那个小宅子,一看就是临时落脚的,各种陈设简陋无比,随时就能拖家带口走人。 许澄宁从宅子的位置、大小、家具,还有学堂、佣仆等各方各面算了一下,头大如斗。 “一千两是勉强,一千五百两才能松泛。” 她挠挠头,秦弗每月给她一百两,想想到那时也能安置得下来,只是这一年会过得紧巴些。 秦弗轻敲她脑袋。 “尽善尽美地安排,银两不够孤帮你补上,左右你家也有孤的房间。” “好嘞。” 秦弗的钱,许澄宁向来拿得不太客气,毕竟当初秦弗赚九百万两有她一份大大的功劳。 秦弗看她又不客气地给府邸添了一圈回廊,忽然问道:“你家里人如今在何处?” 许澄宁停住了笔。 秦弗看她人都落寞下来,轻声问:“怎么了?” 许澄宁低低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我还在找。” “为何如此?” “我也不知道,”许澄宁把情况说了一遍,“村里语焉不详的,有的说我娘跟人跑了,有的说我二姐当了妾,有的说她被人认作了干女儿。总之,我回去的时候,一家人都不在了。我托了与我有交游的一位富商老爷帮忙找,至今没有消息,朱老爷说,可能往南边去了。” 秦弗道:“你把他们画下来,孤派人帮你去找。” “好。不过我许久没回家了,只能画出他们从前的长相。” 她很快就画好了几张小像。 秦弗拿过来看了看,她大姐二姐和弟弟,全都是大头方脸宽颌塌鼻梁,极不起眼,掉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长相。 他愕然失语。 虽然是听许澄宁说过她长得跟家里人不像,可也没想到会相差这么多,说是云泥之别都说轻了。 许澄宁肿脸都比他们好看。 许澄宁注意到他看看画像又看看自己,欲言又止,便知秦弗在想什么,解释道:“我长相随娘的。” 秦弗想说,跟娘也不像。 刘氏确然细眉秀骨,即便沧桑也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美貌,但五官和骨相也没有一处与许澄宁相似。 联想到许家人待她不好,秦弗不禁猜测,难道,许澄宁是许家抱养的? 猜是这么猜,秦弗没有说出来,徒惹许澄宁伤心。 “你姐姐和弟弟都多大了?” “大姐比我大两岁,现在十七了,画像上是她两年前的模样。二姐今年十五岁,我弟弟今年十岁,但两年前我回家没见到他们,画像上还是我离开前的样子,九岁和四岁。我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生父是许大财,不到两岁,我还没见过她。” “孤知道了。”秦弗把画像卷起来,“等回了京城,孤再派人去长安府查。” “谢谢殿下。” 秦弗日理万机,还总是分出精神来替她处理私事,许澄宁心里感激。单凭这种情分,她也要用尽毕生所学,助他登极,助他一掌天下,海晏河清。 “殿下您要查完明教的案子吗?我帮您顺顺线索?” 秦弗看她突然变得这么积极,笑着捏了捏她的右脸。 “不必了,孤已经从御史台那里了解得差不多。你自去歇着。” “哦好。” 她站起来,脚下不知绊到什么硬物,人竟往前倒去。 她惊呼着将要着地,一股力道把她一扯,然后便落进一个有淡淡梅香味的怀抱里。 她睁眼,看见秦弗低头看着他,眉目如画,冷意尽散,只剩下温和,长长的墨色的马尾从侧颜垂下,丝丝缕缕,倾泻如长流,好似谪仙。 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自惭形秽,许澄宁第一反应便是抬起手,盖住了自己颜色丑陋的肿胀左脸。 第233章 密信 “刚抹了药,别蹭了。” 秦弗拿开了她的手,揽着她的臂弯将她托起,许澄宁便坐在了他腿上。 她迅速站起来,有点尴尬地挠挠脸。 “对不住,我…脚绊了一下。” “嗯,绊孤脚了。” “太轻了,”秦弗上下扫了她一眼,“平常吃得也不少,都上哪去了?” “都变成智慧了。” “插科打诨。” 身为男子,秦弗知晓倘若有一段时间没有强身健体,身上皮肉便会变得厚而无力,骨头的韧劲也会减退。他以为衣裳之下,每个男子都是如此,原来也有像许澄宁这样皮肉始终薄而软的么。 “殿下,密信。” 单右进来,递上了一封信。 看到许澄宁,他咧嘴调侃道:“小猪头。” 许澄宁拿手指着他,做了个凶巴巴的表情,单右晃着头出去了。 见秦弗没有避忌她,许澄宁伸脖子看了一眼,惊道:“卓家剩下的人,他竟也要杀么?” 信是秦弗的暗卫写的,表示卓勉一家在扶卓老将军回乡安葬的路上遭遇了刺杀,已经被他们事先做好了防备,假死骗了过去,如今人已被救下,送往了南地。 许澄宁所说的“他”,秦弗当然心照不宣。 “原本他把卓勉调至军马监,意在往卓家身上安叛国的罪名,孤让人旁敲侧击,令卓勉以母丧哀病之名急流勇退,方逃过一劫。因此,改作山匪劫杀了。” 许澄宁蔫巴下来。 “那是卓老将军的后人啊,保家卫国大功臣,怎能赶尽杀绝呢。” “他向来谨慎,不会留下一丝隐患。” 许澄宁突然想到近来被重用的文国公父子。 “那谢家呢?以后会不会也被卸磨杀驴?” 她与谢容钰有点交情,不由紧张起来。 秦弗道:“他暂且还是信任文国公的,以后尚不知。不过,谢家根基深厚,即便被视为心头大患,短期内他也削不了。”至于长期,嘉康帝活不到那个时候。 “那就好。” 这么想想,世家的确是很好的联姻对象,龙椅上坐着的那位疑心如此重,皇子们朝不保夕,与世家联结他们够有底气,怪不得都在争取呢。 许澄宁偷偷看了秦弗一眼。 他以后,还是会娶世家女的吧。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宁王世子也在争取谢家呢。” 宁王世子和谢二小姐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文国公似乎不想站队,回京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女儿塞进了寺庙。 “文国公和谢尚书一府的兄弟,选择竟截然不同。” “他们并非同母兄弟。”秦弗解释道,“文国公乃老国公原配夫人所出,母家乃金陵韩氏。文国公府二老爷三老爷则是继室徐氏所出。” “生母不同,教养出来的孩子也不同。文国公生性散漫不羁,谢尚书则汲汲营营,与其兄大有不同。” 金陵韩氏,流芳永世;姑苏谢氏,玉树兰芝。 “果然是名门之后啊。”许澄宁感慨道,“我也觉得谢世子比谢二公子好。” 秦弗瞟了她一眼。 “您说,文国公的女儿会不会也比谢尚书的女儿好?” “你刚刚说的谢二小姐,就是文国公的女儿。”秦弗出京办事,也没来得及知道京中的热闹。 “啊,”许澄宁挠挠后脖子,“那也有可能她是被宁王世子哄骗了呢,您知道的,宁王世子人可差劲了。” 谢二小姐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秦弗自幼生长在京中,对京中各家子女之事耳熟能详,谢二小姐名声大噪,更多是人云亦云传出来的徒有其表,以文国公的性格,不可能是他特意做出来的为自己铺路的,那就只能是谢二小姐自己追求的。 此女子之贪图虚荣不比谢大小姐少,只是手段太低劣,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秦弗捏了捏许澄宁的脸:“要不说你傻呢。” 许澄宁辛苦谋划救出了地牢里的血女,却被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把功劳安在了谢二小姐头上,而自从谢二小姐风风光光当上郡主之后,嘉康帝便没再各处搜罗困养血女,而是时常召她进宫,这当中的龌龊可想而知。 不过不赖许澄宁,她毕竟不在王孙公子的圈子中,顺王一行人又只知玩乐,她听不到那么多内幕消息。 秦弗也没打算争辩谢二小姐的郡主之位该不该得,路是她自己选的,牺牲她一个,就不再有无辜少女失踪被囚,多好。 “嘶——” 谢琼絮咬着帕子,看鲜红的血从手腕一道新割的口子里流出,一滴接一滴地流进瓷碗里。 血流得太慢的时候,慧乘还会再补上一刀,直到接满一碗。 她脸色苍白,看哑巴太监替她止血包扎好,便浑身无力地垂手瘫倒下去。 慧乘马不停蹄地捧着血走到密室,再回来时,端了一碗血人参汤。 “给,喝下去,补补血。” 谢琼絮双手发抖,拿不住碗,是哑巴太监一勺一勺给她喂下去的。 慧乘执起她另一只手,翻来翻去看了看,又瞧瞧她的脸。 “肌肤细腻,白玉无瑕。” 他指着她手上那几条淡淡的疤痕给她看。 “瞧你,豆蔻青葱,青春靓丽,恢复就是快,这才多久,痕迹马上又要消失了,你这体质很好啊。” 谢琼絮疼痛难熬,可听他这么说,心下也觉得意。 “我从来不留疤的。”她道,“偷偷告诉你,谢琼韫长过面疮,药喝了一碗又一碗,膏子抹了小一年,印子才淡下去,那一年里,她但凡出门都得悄悄抹粉,在外面还骗人家说自己素面朝天。” “我就不同,我从不长面疮,一个疤都留不下。” 慧乘扫一眼她连日气血不足而略略发黄的发色,笑眯眯地听她说完,赞道:“你这体质是可遇不可求的呀,加上有我特意为你调配的补血益气汤和舒痕膏,放了血也会很快恢复如初,与平常无异。” 谢琼絮笑:“多谢大师,还望大师照拂,多替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应该的。” 休息得差不多后,谢琼絮步履缓慢地走出了这座宫殿。 “郡主。” 一直在外等候的杜鹃走上来扶住她,回头看了一眼宫殿。 她随谢琼絮进宫这么多回了,至今不知她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怎么每次脚步都虚浮无力。 谢琼絮遮掩了一下:“给圣上念经,跪久了。” “原来如此,”杜鹃把她搀得更紧了些,“奴婢扶郡主回车上,给您搽药。” “不了。”谢琼絮道,“我要去拜见贵妃娘娘。” “啊?可郡主您……” “走。” 谢琼絮不由分说地往妙福宫走去。 连日来她东奔西跑,靠厚着脸皮赴各种宴会挽回了些许名声,但她心里清楚,她诗作得再绝、琴弹得再好,也抵不过贵人的一句好话。 荣国公府祖上尚过公主,如今族里的老封君便是公主那一支的嫡女,德高望重,且因为年迈早已不爱听京城的风言风语,且深居简出。 她特意使计在其往日礼佛的地方动了点手脚,然后在关键时刻假装不经意路过出面相救,果然荣国公府的感谢让她处境好了许多。 而今天她的目标,便是宁王世子的祖母,郑贵妃。 身体再不适她也得去,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下一回。 第234章 同眠 秦弗回到临时小住的客栈时,楼下正在烤肉串,肉香弥漫。 他一打开房门,怀里就撞进了一个人。 他轻车熟路把她揽住,轻轻一提放进屋里。 “火急火燎地去干什么?” 他刚问完,就看到桌子上摆了糖油酱醋还有几个碗。 许澄宁道:“我调了个料碗,想吃肉串。” 养了几天,她的脸好得差不多,基本消肿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紫红色。连喝几天清粥,嘴都淡出鸟来了,她现在就想吃肉。 “你尝尝味道行不行?” 她拿筷子蘸了点,举到秦弗面前。 秦弗尝了尝,点头:“不错。” 许澄宁又要往外跑,被秦弗揪住后领子拉了回来。 “让小二去拿,你这脸还得再养养。” “我觉得再两日就能全好了,现在也不痛。” 秦弗摸了摸她的左颊,进去坐下了。 “今晚在此再过一夜,明日回京。” 他接应到寿王之后,把事情交代清楚便带许澄宁离开了渝县,现在是被别的公务绊住了脚留在了另一座县城。 许澄宁前后两次受伤相距不久,秦弗便把她养小猪一样地养在屋里不出门。 在渝县住的客栈大,两人住一间房,都是她睡床秦弗睡榻,但这里只有一张床,用过晚饭后,许澄宁看秦弗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有点犯难。 “客官,水打好了。” 许澄宁心不在焉:“好,多谢。” 秦弗头也没抬地说:“你先洗。”末了又一头扎进公务里。 许澄宁不好打扰他,只好拿了衣服一步三回头地躲到屏风后去了。 忍着心里紧张,小心翼翼地解开衣物,一件件脱下,最后慢慢地解开了裹胸布。 “咳!” 许澄宁吓了一大跳,脚踢到垫脚的凳子,嘭地撞歪了屏风。 “怎么?” 她听到秦弗搁笔的声音,立即抱紧了胸前的衣服,出声制止:“没事!” “我从水里看到自己的脸,被丑到了。” 秦弗本已经站起,听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才又重新坐回。 许澄宁屏息僵等许久,确定他没有过来,才蹑手蹑脚地踩凳,沉进了浴桶里。 她女扮男装十四年,各种情况下怎么蒙混过关都已经驾轻就熟,从不畏手畏脚,但今日不同,她是头一回赤身裸体地与一个男子共处一室,由不得她不紧张。 快快洗,快快洗。 说是要快,但手脚却紧张得放不开,撩水擦洗的声音格外小心谨慎,怯手怯脚。 连秦弗听到了,都放下了书,狐疑地转过头看屏风。 许澄宁如芒刺背,暗暗给自己舒心,以她的身材,只要没看过腰以下的部分,秦弗还不一定能猜到她是女儿身。 她快速洗完擦干身子,穿好了衣服,才从容地清洗起头发来。 等她洗完,擦着头发走出屏风后,便对上了秦弗笔直的视线。 “你为何紧张?” 许澄宁心一跳:“没有啊。” “你的气息不对。” “哦,水有点凉了。” 秦弗又盯了她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好像是信了她的托词。 许澄宁把头发通干,在板凳上坐立不安半晌,看秦弗也沐浴好了,便问:“殿下,我今晚住哪?” 秦弗没太在意,随口说道:“就睡这间。” “啊?”许澄宁一窘,挠着脸问,“那您睡哪?” 秦弗准备拿过贴身物件就离开的手一顿,转而道:“也睡这间。” 看到许澄宁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道:“又不是没同房过。” 许澄宁嘟囔道:“那不是有榻嘛,现在只有一张床。” “一张床如何?难道你从前没跟同窗同过床?” “有是有,可那会儿是长铺,不一样……” 秦弗倏然抬头。 他就随便一说,还真有啊! “是不是那个李少威?” 秦弗脸都黑了。 许澄宁冷不防被他唬到,呆住了。 虽然没有回答,但秦弗知道,就是他! 他咬牙,把许澄宁拎起来,推到床上。 “睡里面!” “殿下,不好吧!” “又不是头一回跟人同床,介意什么?” “不一样的,说是同床,可那是长铺,我们两个隔好远呢。” 睡前隔得远,那睡的时候呢?那小子对许澄宁什么心思他还不清楚吗?没准趁她熟睡偷亲偷摸许澄宁还蒙在鼓里! “我们睡长铺,是因为穷,要省钱,殿下何必跟我们吃这种苦?” 你跟谁我们? 秦弗面不改色地说:“巧了,中午你吃多了烤肉,孤现在也没钱再开一间房了。” “殿下,你忽悠我……” 总之,秦弗就是铁了心要和她睡一张床了。 把外衣脱下,与她的搭在一起,只剩中衣中裤便躺了下来,还拉着许澄宁一起躺,然后,熄灯。 月光漏进窗子,在地板上打下窗棂的影子。 屋里有些寂静,只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许澄宁辗转反侧。 秦弗是什么意思? 是喜欢她吗? 那种喜欢? 许澄宁垂下眼睫,感觉心中冰凉。 或许跟他坦白身份,两人可以以正常的男女身份相处,皆大欢喜,可然后呢? 他注定要娶世家女的呀。 她除了聪明的头脑,什么也没有。 有一个聪明的下属,再有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这才是他最优的解决方法。 而她做了下属,就不会和他有其他任何关系。 他有他的妻,她绝不会糟蹋自己,让自己搅和进去,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她只是一个下属,男下属,仅此而已。 乱了的心,该收回了。 她反省了这段时间以来,自己言行的种种不妥当之处,警醒从明日开始不得再犯。 反省完,心也慢慢平静。 秦弗却在此刻睁眼,感觉身边之人气息平稳,已经睡着了。 他侧过身,借着烛光细细打量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露出一道纤细的锁骨。 然后目光落在衣带上,用手抽散。 将要掀开之际,江月楼那晚她被吕贾欺身时惊恐的面容冷不防撞进脑海里。 他立刻把衣衫压住了。 试图用她不喜欢的方式,只为了验证自己那点跳脱的猜疑,与禽兽何异? 他重新替她系好衣带,躺下了。 第235章 拂尘社 翌日起程回京。 许澄宁今天格外规矩,老老实实坐在车里,一直很安静地看书,半点没有往常的俏皮劲儿,惹得秦弗都多看了她几眼。 “今日怎么了?”秦弗扫过她手里的书,“这本你看过了。” 许澄宁很正经:“回殿下,温故而知新。” 然后又低头继续看。 秦弗有点意外,按照以往,许澄宁肯定会说:“无聊,没事做,没东西吃,打发时间。” 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场面话了?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正经?” 许澄宁道:“以往是我不懂事,以后我要当官,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插科打诨、尊卑不分要不得。” “还有一年,急什么?这也没有外人。” 许澄宁没有答话,还是一本正经地绷着脸。 这模样也挺新鲜的。 秦弗没有刻意打破她,想看看她能坚持几天。 马车驶进城门,许澄宁道:“殿下可否在此处放我下车?我想买点书,然后回家。” “去吧。” 许澄宁跳下了马车,目送他们离开,自己背着小包袱去了书肆。 书肆掌柜已经对她很熟了,热情喊道:“许状元,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许澄宁笑笑,眼睛很是清亮。 “掌柜的,有没有来新书?” “有!就等着你呢!” 掌柜立马搬出一叠崭新的书册出来,把书页一页页弹拨开,向她展示了下书名。 “《孤野记》?” 许澄宁接过去,看了看作者,子雁君,她竟没听说过这个名号。 “这是新出的书,文采斐然,情感动人,卖得可好了,国子监几乎人手一本!许状元你看一眼便知值不值!” 许澄宁翻看了一下,原来是一本自传,写的是一个身世凄苦的书生十年寒窗,艰苦求学受尽白眼屡挫屡战的故事。文笔确然极好,字里行间时而隐忍时而激烈的情感几乎要迸发出来,很能与观者情绪共鸣。 但许澄宁没想要。 倒不是因为不好,而是她觉全书并无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想法,只是不停地强调自己读书生活十分艰难,而他喜欢读书自乐不为身外之物所动。 辛苦的故事还是留给不怎么辛苦的人看吧,读书上她也是吃过苦的,不必把这种经历从书中再走一遭。 “不必了,还有别的书吗?” 她把书还了回去,掌柜便又引她看了几本。 她并不知,就在书肆对面的摘星楼上,一群书生正在推杯换盏。 “子雁君!这杯我们敬你!” 形容体貌各异的书生纷纷站起,朝主位之人举起酒盏。 “不敢当不敢当!” 韦良义也站起来,回敬了一杯。 冷酒入喉,书生意气也从腹腔之中,一放而出。 “子雁君,我们都是来自各地的白身书生,至今踌躇不得志。一山更比一山高,无人赏识我们便也罢了,怎的连子雁君如此八斗之才都被打压?” 韦良义回味着酒中的苦味,叹出一口郁气。 “良义一无显赫出身,二无出众的样貌,世间伯乐不常有,买椟还珠之人则比比皆是。我是读书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众人赞道:“子雁君好风骨!” 当中一个吊梢眼的书生,衣着上明显比其他人光鲜一些,他主动开口问道:“愚兄听闻子雁君本是国子监为数不多的寒门子之一,本来前途大好,却被人打压得不能出头,莫不是也与之有关?” 所有人都望过去,等着他给一个答复。 韦良义闭眼,沉重地点点头。 “良义少不更事,处事冲动,因看不惯新科状元的为人行径,与之发生了冲突。谁知那位许状元早早傍上了权贵,对我怀恨在心,撺掇人断了我前程,并屡屡妨碍我求学路。良义无力可借,无势可倚,只能沦落至此。” “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万万没想到,许澄宁竟是如此卑鄙之人!” “十四岁就中状元,只怕学会了读书,没学会做人!” “没那么简单,”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那许澄宁容貌昳丽,色比女子,且寿王府出入自如。你们不要忘了,寿王世子可是在礼部当差的,科举就握在他手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问:“子雁君,这可是真的?” 韦良义想了下,点头:“确实堪称绝色。” “读书人靠美色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世道乱了,奸滑之人上位,倒是我等勤勉读书的始终无人赏识,壮志难酬!” “诸位,我有一个提议。” 等所有人都看过来,吊梢眼道:“各位从天南海北而来,能相识便是有缘,不妨我们组一个学社,研学论政,轰轰烈烈,不怕别人看不见我们,各位意下如何?” 所有人相顾为难。 “好是好,可是……” “银钱的事,由我包了。” 吊梢眼名叫祝西高,其实是江南世家的远亲,家境优渥,同样学识渊博,只是受朝廷打压世家波及,一直不能出仕。 “怎能让祝兄破费?这不行!” “各位多虑了,”祝西高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能施以钱财大庇天下寒士,施展我等文人抱负,有何不可?这也是祝某的一点私心。” “祝兄高义!” 最后,韦良义在众人的推举下,亲笔提下了学社的名字: 拂尘社。 他们拍手叫好之时,许澄宁从楼下路过,挟几本书回了青石巷。 李茹傍晚回来,看到许澄宁高兴极了,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南哥哥!我好多天没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许澄宁轻轻拍她的后背,温声道:“我接下来几天都待在家,不去衙门也不去寿王府啦。” “我给你买了礼物,你来看看。” 礼物是把雕花木梳和几支品相很不错的花簪子,李茹对着镜子戴了又戴,爱不释手。 许澄宁含笑看着她,笑意慢慢又淡了去,忽然叫她:“阿茹。” “嗯?” 李茹回头。 许澄宁道:“我以后,还是当官好不好?” “啊?” 李茹惊呆了。 “南哥哥,为什么呀?你不是不喜欢吗?” “是不喜欢呀,”许澄宁温声道,“可世间能有几个人永远不做不喜欢的事呢?阿茹你起早贪黑,难道是喜欢忙碌劳累吗?都是为了过活。” “可世上还有好多可怜的人,可怜的女子,连维持生计的事他们都做不了。我不做官,我能帮得了一个阿茹,却帮不了千千万万个阿茹。 “我想啊,我去当官,以后我替女子替更多苦命人做主,让她们能有地方申冤,有事可做,有银钱可拿,有书可读,再也不会因为做生意、因为没有家人父母、因为嫁不出去,随便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以后她们还可以当首屈一指的大富商、大国匠、大文豪,与男子比肩,你说好不好?” 李茹听了她的话,两眼包着泪,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腰。 “好……怎么不好……南哥哥说什么都是好的。” 她热泪渗进许澄宁肩头的衣服里,“我只是觉得,南哥哥,太累了。” 第236章 韩氏文澜 许澄宁抚摸她的头,轻轻道:“能者多劳嘛,上天让我这么聪明,肯定是要我做事的。” 李茹破涕为笑,复又哀伤。 “可南哥哥,你不怕你的身份……” “这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许澄宁微微蹙眉,低声喃喃,“如果能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就安全了。但这也得看上面安排。” “不管怎么样,阿茹,”许澄宁认真地叮嘱她,“倘若有一天,我真的败露,你一定要咬死自己不知情,都是被我蒙骗的。” 李茹震惊摇头:“这不行……” “你得答应我。”许澄宁道,“能活一个是一个,以我至今为朝廷做到的事,保证祸不及家人还是可以的。你有大好年华,没必要跟我出生入死。” 李茹泪如雨下。 许澄宁安抚着她,最后道:“你什么时候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一定跟我说,我替你安排。” 李茹呜呜哭了半天,才慢慢止住泪。 “我知道了。” 虽然伤心,但人总要长大,谁能一直假装自己是孩子呢? 砰砰砰。 “许公子!开门啊!” 许澄宁闻声,出去打开了院门,发现竟是小李子。 小李子圆圆的脸盘子笑出了小褶,从胖墩墩的怀里抽出一封大红的请柬。 “许公子,王爷让我给你送的!顺王府建好了,王爷搬出宫了,请你明日过去,吃乔迁宴呢!” 许澄宁闻言一笑。 “这就建好了?”她合起请柬道,“成,你告诉王爷,明日我一定到。” “好嘞!” 小李子乐颠颠地走了。 许澄宁本打算第二天去的,谁知半夜下起了大雨,哗啦啦打在瓦檐上,下了足有一个时辰后,又打起了闷闷的雷鸣。 翌日晨起,雨还在下,天空灰暗。 小李子又冒雨跑了一趟。 “王爷说了,等雨停了再来,明天不行就后天,后天不行就大后天,还是那个时辰!” 说完就像只大青蛙,挡着头跑掉了。 雨时大时小地下了一日,酉时才见晴朗,却早已不见太阳。 积水慢慢连成片,缓缓流入沟槽。隔日日出东方,日照明艳,草木上的积露也都被吸去了。 园色仍盛,秋意微浓。 “小姐,那位真是太不要脸了!” 吟月扶着谢琼韫走出来,气呼呼地道:“这才多久,又是老封君,又是郑贵妃,个个在替她粉饰,她的名声又往好的偏了。” “名声好又如何?”谢琼韫道,“她身份低贱,注定没有好人家愿意娶她过门。况且,你当外面的人眼瞎,看不穿她的心机手段吗?不过卖谢家一个面子罢了。” “且看着罢,得知她真实身份后,还愿与她真心交游的,定是四品以下的人家,高枝攀不了,便找她这等不上不下的。” “那……”吟月道,“郑贵妃愿替她说话,难道还想撮合她和宁王世子不成?” “郑氏乃商贾,自来荤素不忌,什么人都可以来往,不过谢琼絮真要嫁给宁王世子,顶多,做个侧夫人。” 吟月掩口嘲笑:“当大家闺秀这么多年,最后只能做了妾,真是贻笑大方!” 谢琼韫请过安,看过了谢二老爷,准备回自己的馨兰院,路过谢允伯书房时,却几只大箱子被搬了出来,箱盖翻开。 “这是在干什么?” 有下人道:“公爷书房漏雨了,韩管家怕房里的东西发霉,趁着日头大,着我们把东西搬出来晒一晒。” 谢琼韫点头,看奴仆往来,把箱子里的书放到一排排干净的桌案上晒。 她刚要走,旁边一只满满当当的木箱子被人绊了一下子,最顶上一个摇摇欲坠的卷轴掉出来,缓缓滚到她脚边。 捆扎的丝带松开,露出卷轴里一个美人的头像。 吟月蹲下拾起,被谢琼韫接了过去,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于大片艳丽妖娆的海棠花荫下,扶风而立,手执画扇,娇俏一笑,一朵重瓣海棠恰开在她发间,花愈艳则她愈雅,人比花娇,其风华绝代、人间绝色,乃她平生仅见。 连吟月都惊呼,捂着嘴偷偷道:“小姐!国公爷莫不是金屋藏娇?” “不是。” 谢琼韫道,她的目光落在题字上,上书: 正安十九年春,谢氏来聘,妹文澜高寸许,将为人妇。余不舍,故绘小像留念。 芳永笔。 芳永…… 金陵韩氏韩芳永。 韩文澜,谢老国公原配夫人。 谢琼韫手颤抖起来。 新科状元许澄宁的画像还在她的房中,那人只要褪去稚气,再长大一点,就与她手中这幅小像,是一张脸! 许秀春,许澄宁……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原来这就是谢容钰的秘密! 心中狂潮乱涌,幼时一段回忆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来…… “娘,祖母为什么不高兴了?” 曹氏撇嘴:“听到别人提及先头那位夫人,不舒服了呗,你祖母是继室,哪个继室愿意听原配夫人的好话?” “为什么?” “她比不过人家先夫人,嫉妒呢。” “祖母哪里比不过先夫人?” “哪里都比不过。先夫人是金陵韩氏贵女,金陵韩氏是什么家族?往前推三百年,往后推三百年,都是响当当的。徐家算什么?往前三十年无人识,往后三十年还有人能记住就不错了。” “这还只是家世的差距。要论人的差距,那就更大了。韩氏书香世家,工诗能画,堪称闺阁第一人,光论比才学你祖母就遥遥不可及了。论样貌,韩氏倾国倾城,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仙女儿。怎么比?谁敢比?怄死人算了。” “比韫儿还要美吗?” 谢琼絮长得一般,她不以为意。 曹氏慈爱地将她搂进怀里。 “傻孩子,当然没你美,等我的韫儿长大了,谁能比得上!” “我说比不过的,是你祖母。你年纪小,老人家的事你不知道。韩氏女进京之时,满城轰动,万人空巷,叹声连天,就跟仰望九天玄女似的,倾国殊姿,仙乎独立,谈吐生香。 “全京城的儿郎都在恨不相逢未嫁时,文人墨客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作了一首又一首的诗,记写韩氏贵女进京的盛况,娘小时候还读过呢……” 红颜若雪而易逝,留得住的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风光。 而如今枯落的枝桠上,又长出了新的花苞…… 谢琼韫攥住掌心,止住自己的颤抖,然后面无表情地把画轴卷起,丢回箱子里。 “走。” 第237章 钦命要犯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许澄宁依约去了顺王府,顺手带了个木制的环锁当礼物。 能跟顺王混到一起的,多半没有正经事,吃喝玩乐随叫随到。果然一来,还是只有老伴读几个。 许澄宁看到他们,笑问:“屁股都好了,又可以出来作了?” 围场那一场刺杀,得亏死人把野兽都引走了,不然这几位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这。当爹娘的心有余悸,孩子一回家就狠揍了一顿,邱阳和邹元霸都吃了一顿竹笋爆炒肉,上官辰倒是没被打,但掉坑里的时候被竹刺扎到了,他也得养屁股。 邹元霸一脸光荣:“男子汉大丈夫,我老早就好了,比他们都快!邱阳细皮嫩肉,养了好久咧!” 邱阳委屈地瘪了瘪嘴,被邹元霸无情地嘲笑:“这点痛都受不了,真不是个男人!” 他嘿嘿笑着对许澄宁和上官辰道:“你们不知道,我去看过他,邱阳的屁股蛋子可白啦!” 邱阳骂道:“白你娘!难道你都光着屁股晒太阳,你的屁股蛋子就不白?” “老子皮囊天生蜜色,男人味十足!” “放屁!” “别不承认,你就是娘们唧唧!” 娘不娘的话题,许澄宁自觉容易被误伤,没有参与进去,幸而没过一会儿,顺王也来了。 他今天穿了新衣,淡紫流光的锦衣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脸上也笑嘻嘻的,走路大摇大摆,摇头晃脑。 “从今往后,老头子管不着我,我想不读书就不读书,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再也不用听我母妃唠叨啦!” “喔——” 四个伴读和小良子小李子一起拍起手来。 许澄宁无奈地笑。看来就算在围场里她没对他说那番话,顺王还是会照吃照玩不误的吧。 顺王看到她,先是高兴,然后又噘嘴。 “许澄宁,本王多久没见到你了,你当了官就不要兄弟啦,真不够意思!” “哪有,这不就来了嘛。” “那你还去上衙吗?” “我休息几天。” 顺王揪着她的衣袖,拧巴了一会儿,道:“不然本王去告诉父皇,别让你做官了,你负责陪本王玩就好了,跟他们一样。” 许澄宁笑问:“您府上有什么好玩的?” 顺王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拉着许澄宁兴冲冲地道:“走走走,本王带你们转转王府!” 这座王府是应顺王的要求建成的,柱石栏杆、檐角壁画,全雕画成各种各样的兽首,异彩纷呈。 府里没有书房,准备安置妻妾的后宅也被缩减成很小的地块,剩余的地方百戏场、兽园、蹴鞠场、马球场、戏台、假山花园、可以凫水的池子,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尽有。 “王爷,兽园邻着后宅不大好吧?”万一跑出来,王妃侧妃侍妾不得吓死。 顺王却觉得自己安排得贼好。 “很好啊。离得近,本王晚上睡不着,就过来摸一摸兽毛,可暖和啦。” 许澄宁摸摸鼻子。 陛下这个儿子,估计要砸手里了。 王府占地甚大,转一半脚底就已经走疼了。 顺王喊人开宴,并叫上百戏班子表演,边吃席边赏看。 吃的没几个人,菜却上了几百道,就是一道只尝一口也能吃饱了。 许澄宁看着流水一样摆上又撤下的杯盘,心里汩汩地滴血。 也不知道最后这些菜能不能进奴仆肚子里。 百戏班子喷火、变脸、顶碗,吹吹打打,顺王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筵席一歇,他捂着滚圆的肚子,懊恼道:“吃撑了,不行,本王得去跑跑马。” 上官辰道:“在府里跑吗?” 顺王刚想说是,却突然一拍脑门:“本王怎么忘了,父皇还给了我一个别院,就在燕子湖边,本王还没去看呢!” 顺王嘿嘿笑,兴致勃勃地站起来。 “走走走,跟本王去看看!那里有山有水,肯定比府里好玩!” 燕子湖在城郊,不算远,顺王索性不坐马车,叫下人给他们一人牵一匹马过来,嘻嘻哈哈骑出了城。 沿路官道已见秋色,没有了花香与蝉鸣,许澄宁倒是闻见了一股极其浓郁诱人的茶香味,浓而不腻。 顺王也闻到了,循着香味找到了道旁一家小茶铺。 小茶铺只挂了个“茶”的幌子,客人安坐的地方只是个简陋的棚子,经不起风雨一吹打。 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哪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十里弥漫的香味,也够吸引顾客来喝上一碗了。 “老板!这是在做什么!香死了!” 茶铺老板笑道:“自家熬煮的茶汤,祖传秘方,独此一家,公子可要来一碗?” “来来来!给我们一人上一碗!” 邱阳小声道:“王爷,您不是吃撑了出来走走的吗?” 顺王摆手:“不管啦不管啦,我就尝一口!” 他们拴好马匹,五个人占了一张桌子,茶铺里除了他们,便只有寥寥几个过往的行客。 茶汤端上来,香味更浓,许澄宁觉得连端茶的小二手都是香的。 她捧着茶碗正喝着,听顺王他们说话,余光里突然闯进四五个壮硕的汉子,在他们邻近的桌子坐下。 许澄宁多看了两眼。 这伙人身形雄壮,身上背着行囊,小腿缠着绑腿,一身风尘仆仆。当中有一人头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头顶延伸到左颊,裂谷一般的陈年旧伤,十分醒目。 他们说着带口音的官话,朝茶铺小二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小二点点头,进去端茶了。 顺王几个还在叽叽喳喳地讲话。 “打山鸡多没意思,飞又飞不高,跑又跑不快……只要地儿够大,找些鹿、獐、狍子当活靶子,这才好玩呢!” “除了打猎,我们还可以比赛凫水抓鸭子!我敢说,凫水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老牛了……” “不可能,你不可能赢得过我,小爷江湖人送外号浪里小白龙……” “许澄宁!” 许澄宁回神,看到四双眼睛都看着自己。 “你觉得怎么样?” 她恍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笑,道:“我想出了一个新鲜的游戏,你们要不要听?” 只要是好玩的,哪有不听的! 他们纷纷点头,许澄宁示意他们靠近,五颗脑袋便凑到了一起。 许澄宁的笑转瞬收敛。 “隔壁桌的五个人,是官府正在缉拿的朝廷钦命要犯!” 第238章 追击 一只勺子哐当掉进碗里。 邻桌的汉子闻声望过来。 邹元霸差点要低呼出声,被许澄宁踹了一脚。 “不要出声,听我讲完。” “这几人是我在渝县遇到的一个灭门案的凶手,残暴无比,至今逍遥法外。” 若不是听出了鲲州的方言口音,加上那个头上有疤的男子,她也不会猜到他们就是完明教余党。 刀疤头。 她一直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剩子所说的“八桶”是什么意思,而看到那个刀疤头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八桶,其实是“疤头”吧,一个外号。 “我估摸他们只是暂时歇脚,马上就要离开京城,这伙人来去无踪,神秘莫测,一旦走了就很难再抓住,我们不能让他们离开,但也不能打草惊蛇,否则他们一定会大开杀戒。 “我有个办法可以抓住他们,但需要你们帮忙!” 几个少年初生牛犊,从最开始微微的惊悚,再到坚定,到了最后,竟然两眼直放绿光,掩不住的兴奋。 “这么刺激吗?” “包在哥们身上!” 许澄宁:…… “克制些,听我安排。” 她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起来。 刚刚还叽叽喳喳的少年突然没了声音,茶铺陡然安静下来。 其他客人多看了他们这一桌两眼,见五个少年神秘兮兮地凑在一起,不时有人嘿嘿地笑。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想什么恶作剧呢。 他们刚这么想,却见少年里有人突然翻脸。 “王八羔子!你阴老子!” 邹元霸突然暴起,打了上官辰一拳,上官辰不忿,还了几手,最后被一拳揍飞,好巧不巧摔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汉子们的杯碗摔了一地,滚烫的茶汤全都洒在了他们身上。 他们纷纷站起,面色不善地看着邹元霸和上官辰。 邱阳啊啊大叫,跑了出去:“打人啦,娘啊……” 茶铺小二高呼:“几位客官!这是干什么!” 许澄宁做害怕状:“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说完她也跑出去了。 上官辰在地上扭了几扭,气急败坏地爬起来。 “娘的!你敢打小爷!” “打你怎么了!说好了五五,你居然临时变卦改成你四我六——啊不,我六你四……你四四我六六……”邹元霸掰着手指头,复又凶神恶煞,“总之,你当老子好糊弄是不是!” “你等着!我叫我爹把你抓起来!” “呸!大理寺少卿的儿子了不起啊!” 那群本已经捏起拳头的汉子此刻互相交换了眼神,身上的杀气慢慢湮灭。 当中一人晦暗地看了他们一眼,吐出一个字:“走!” 竟是连茶钱也不追究,拿好行囊,快速上马离开了。 茶铺小二哭道:“两位公子,小本生意,求你们不要在这里打了!” 上官辰恶狠狠指着邹元霸:“死胖子!有种外面打!小爷叫你好看!” 邹元霸拍着胸口:“来啊,谁怕谁啊!” 上官辰丢下一块碎银,与邹元霸捋着袖子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顺王开心大喊:“我我我!我给你们当裁判!”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刚躲到小树林里,许澄宁就跑了过来。 “怎么样?” 上官辰得意地抬起下巴:“小爷我演技精湛,他们都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邹元霸道:“还不是我打得好!” 上官辰骂道:“娘的,你刚刚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好了好了,”许澄宁道,“事不宜迟,适才茶汤已经洒在了他们身上,我往马身上也抹了一些,他们得知上官辰是官家子弟,定会仓皇出走,来不及换衣服。王爷,该您的灵缇上场了。” 顺王嘿嘿地笑:“包在本王身上,本王的狗儿,鼻子肯定是最灵的!” 邱阳手里捏着许澄宁给他的寿王府令牌,很快就带来了官兵,而顺王也从自己的别院里牵出了两条灵缇。 茶铺的茶汤味道十分浓郁,灵缇闻过之后,立马带着官兵往一个方向跑去。 带兵的将官道:“王爷,属下差人送您回去。” 顺王头一回干大事,哪肯就这么回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成不成!这贼人是我们几人发现的,本王要亲眼看见他们被抓,不能让别人领了头功。” 将官想哭:“王爷,卑职定会向圣上禀明您的功劳,您就回去吧。” “本王就要去!”顺王对许澄宁几人道,“我们一起去抓坏蛋!” 上官辰他们也是跃跃欲试。 许澄宁怕他们坏事,便跟了过去。 有灵缇开路,完明教余孽的去路十分清晰,他们很快把目标确定在很小一个范围内。 将官刚要包抄过去,许澄宁制止了他。 她指着沿路留下的一个暗号,对将官道:“有标记,十有八九,他们还有别的同党。人犯不走官道,走的都是狭道,重兵追击很快就会被他们发现。大人不妨派一队轻功好武功好的人,在暗处紧跟他们,打探其一举一动,大队伍则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到他们与同党会合,我们再一拥而上,一网打尽。” 将官认为许澄宁所说可行,立即点出十人轻装跟随,其余则缓缓坠在后面。 完明教余党许是真的害怕惊动官府,日夜奔逃,慌不择路,不停不休地赶了两天两夜的路。 “堂主,歇息一下吧。”刀疤头拍着跑累的马匹道,“只是小孩玩闹,当官的怎么会跟着瞎掺和?再者,就算官差真的到了跟前,他们怎知我们的身份?您未免太谨小慎微了。” 被叫堂主的人道:“小心为上,不可大意。” “跑了这么远,我们应该安全了。” 刀疤头一屁股坐了下来,举着水囊咕咚咚喝水。 “没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于家那个案子已经定罪,凶手是个傻子,我们没留下一点痕迹,不会有人知道我完明教还有幸存者。” 堂主似乎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是道:“总之,能不跟官府打照面,就一定不要。” “休息一夜,我们明日便去悦来酒馆,与二堂主会合。” 暗兵传信而来,将官钦佩地对许澄宁竖起了大拇指。 “状元郎果然料事如神!” 许澄宁微微一笑,道:“大人再选出几个矮小精悍的人做普通老百姓装扮,先行在酒馆住下,随时帮助我们拿下犯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239章 破案 悦来酒馆坐落于小树林之中,酒香菜好,往来熙熙,露天摆出的数十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客。 完明教一行五人神色如常地走进来,左右看了看,朝一张桌子走去。 那张桌子已经坐了六个人,默默无言地挪开一些,同时刀疤头五个极有默契地放下行囊,坐下了。 “一路安好?” “嗯。” “我已赁了船,吃过了饭,我们便上路回鲲州。” “嗯。” 十一个人一言不发吃着米饭,突然耳边一阵喧哗,见很多人纷纷抬头,疑惑不解。再看向门口,整个酒馆的已经被带刀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心里一紧,捏紧了行囊里的武器。 将官大步走进来,举起令牌。 “本官接到密报,有罪臣家眷藏身于此,本官奉命搜捕,知情者快快招来,包庇者同罪!”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要不就是摇头称不知。 “不知道?” 将官哼了一声:“要叫本官查到了,死罪难逃!” 将官令人举着画像,自己亲自一桌一桌看过去,脚步慢慢挪动到了完明教这一桌。 堂主看了一眼画像,道:“大人,我们都是大老粗,可没有这种长相的人,我们当中,也没有女子。” “真的?” 将官走得更近,眯起了眼睛,与此同时,拔出剑砍倒两人,一把撕开他们后背的衣服,一枚独眼太阳暴露于天光之下。 “抓住他们!” 官兵蜂拥而上,扑了过去。 完明教余党大骇,也纷纷掏出武器相抗,但寡不敌众,被逼得无路可逃。 一个壮汉突然跳起,抄起一条长凳狠狠打倒了一个教徒。 邹元霸哈哈大笑:“这个是我拿下的!” 邱阳和上官辰冒头一看,岂有此理!眼见又有两三个人被擒住,他们冲了过去,举起酒坛往教徒头上摔去。 碎片迸裂,酒水四溅。 教徒晕了。 邱阳和上官辰也满意了。 “我打了三个!” “我两个!” 顺王看他们都有人可打,顿时急了,被许澄宁死死拉住。 “王爷王爷,别冒险!”许澄宁欲哭无泪,“等所有人都抓住了再打吧!” 刀疤头见势不妙,咔咔挥了两下武器,一把扼住了一个要仓皇逃跑的老百姓。 “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他!” 他恶狠狠道。 夹在他胳膊间的瘦小男子呜呜扭了两下,突然抓住刀疤头的手腕,反手一扭。 刀疤头哇哇大叫起来,被踹翻后反剪双手。 顺王蹦起来。 “给我给我,这个留给我!” 他举起一根木棍,脆生一敲,刀疤头脑袋着地,也晕了。 至此,十一人全部抓获。 他们的背上,莫不有独眼太阳纹的刺青。 渝县于家灭门惨案就此告破,凶手缉拿归案。 “我……我竟然抓了犯人……”上官辰手脚发抖,还不敢置信,“我爹不得夸死我啊!” 邱阳也呜呜地哭:“爹娘啊,我出息了!” 邹元霸更是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打那一凳子,真的俊透了!大舅哥肯定同意我娶周姐儿了!我要娶周姐儿了!” 顺王喜得转圈圈:“英雄英雄,我们要当英雄了吗?” “我不管,我要让我爹帮我把十二只美弓都包下来!” “本王要让父皇再奖励我一个兽园!” “我找我爹要个别院!” …… 许澄宁看他们喜笑颜开,摸了摸脑袋。 可惜她没有爹,不能也要座府邸。 将官笑道:“多亏许状元的计谋,才能顺利抓获人犯!本官进宫定会为许状元请功。” 其实也不用将官去说,顺王四人,一人就能顶一千张嘴。 官兵押解犯人回京的时候,以顺王、许澄宁为首的五个少年,联手智擒完明教余孽的事迹早已在京城传播开,甚嚣尘上。 喜好出风头的顺王洋洋得意地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许澄宁几人跟随其后,身后是一行数架囚车,被铁甲官兵披坚执锐围困住。 人犯衣服被撕开,露出了后背上醒目的独眼太阳刺青。 万众瞩目,所有人都在夸赞他们。 当然,主要是夸许澄宁。 “许状元真是好厉害啊,我听说完明教又凶残又狡猾,怎么就被他给抓住了呢?” “你还不知道吧,这渝县的灭门案就是许状元破的,是他第一个发现完明教作案,朝廷觉得有道理,所以一直在暗中缉拿完明教呢!” “要不人家怎么是状元呢,虽然年纪小,可这状元拿得大家心服口服啊!” “许状元真是智赛诸葛,貌赛潘安啊!” “大魏朝又多一个国之栋梁了!” 谢琼韫立于沿街茶楼的窗边,看金甲如鳞,一个纤细的身影自眼皮底下纵马掠过,白马乌辔,风光赫赫,载誉而归,身上肩负的,是与京城所有女子都不同的荣誉。 她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白嫩的脸颊,瘦小的身子,和束在头顶的丸子似的发髻。 铺天盖地的赞誉之语灌进她的耳朵里。 她垂眸,眼底神色不明。 “谢大小姐?” 谢琼韫回神,转过身来,对柳文贞微微一笑,温和道:“柳小姐意下如何?” 柳文贞脸上微微泛红,有点腼腆地低垂下脸。 “谢大小姐为何会将重修女德闺训之书一事托付于我?文贞自觉才学浅薄,恐难以胜任。” 谢琼韫声音温温柔柔,宛如溪水。 “怎会?柳小姐是当世闺阁翘楚,熟读经史,明辨是非,语墨斐然,你的文字便如春水一汪,绵绵沁入人心,除了你,谁又担得起这女子教化之责?” 柳文贞谦虚道:“谢大小姐胜我百倍不止,当然谢大小姐更能担得。” “柳小姐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儒生之师,柳小姐又是在国子监长大的,也只有你写出来,才能叫世人心悦诚服。” 柳文贞百般推却不过,便应下了,又询问道:“谢大小姐因何忽然想要重修女德教本?” 谢琼韫含笑道:“本朝尚未有关乎女子切身的书籍,一直沿袭着前朝之本,可泱泱大魏,岂能无自己本朝的书?女子书少了,便要去读男子书,久而久之,只怕纲常不再,伦理都要乱了。我以为,女子的教化当倍加重视。” “原来如此,还是谢大小姐真知灼见,文贞定会妥善写完这本书,将我朝女子之礼女子之学,发扬光大。” 谢琼韫微笑点头。 谢琼絮犯了欺君之罪都能幸免于难,何况许澄宁? 上回是她大意,这回,她会步步为营,欺君越制之人,定然万劫不复。 第240章 及时止损 “来!喝酒!” 少年们突然消失了几天,回来就干了这么大一件事,个个被夸得脸都红了。 邱阳陶醉:“我这辈子没被夸这么狠过!” 邹元霸嘿嘿笑:“周姐儿说,她爹也夸我了,嘿嘿嘿。我离出嫁——啊呸,我离娶周姐儿不远了。” 上官辰道:“我觉得我们其实应该都是探案奇才,只是天分被埋没了。” 许澄宁瞪眼,不知该不该把他们的自我认知往回拉一拉。 顺王喝了酒,脸上红彤彤的,醉醺醺道:“你说得没有错,我们就是探案奇才!从今往后,我们不是广临小五郎,我们是——京城五霸!” 许澄宁一口酒全喷他脸上了。 太丢脸了! 但邪教是心腹大患,能捉住完明教余孽的确是大功一件,三司紧锣密鼓地安排人犯的审讯,许澄宁则是受到了不少赏赐,连御史台都特地因为此事办了一场宴席。 陶问清现在对她是越来越满意了,活到这把年纪,他还没见过像许澄宁一样机敏的人。这么聪明的好苗子,可惜落在燕竹生手里。 郭匡怀以及御史台其他人也对她服气,纷纷向她敬酒。 许澄宁酒量一般,捂着肚子道:“各位前辈见谅,小子肚肠不经酒,喝多了要吐血的。” 同席的除许澄宁之外,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岁,听她这么说,便很照顾地给她专门备了一壶茶水,并把多多的菜和肉夹到她碗中。 陶问清怜惜她奔波艰辛,之前还在渝县挨了恶霸的打,便道:“我看那些简单的案卷杂事你都会,我便不大材小用,以后都不给你做了,有疑难案件再交给你。” 这么说,以后她能躲懒了。 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许澄宁真心地笑:“多谢陶大人!” 陶问清瞪她一眼:“你这勤快劲儿可不够啊。” 许澄宁低头受训。能躲懒的时候赶紧躲,她怕以后没这个清闲了。 散宴之后,已是夜晚,她谢绝了御史台其他人的相送,走出酒楼,刚走几步,就见夜色之中,有人临风而立,淡淡梅香散在秋风中。 “殿下?” 她正要跑过去,突然止住脚步,改成稳重地行走。 秦弗在她额间轻轻点了一记:“装模作样。” 说完便牵着她的手上马车。 许澄宁抿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 现在抽开是不是太明显了?回头万一殿下以为她嫌弃他,扣她的钱可怎么办? 牵个手没什么的吧,她跟少威兄是好朋友,也牵手呢。 不要紧不要紧。 心头过了一遍,便心安理得了一些,随秦弗上了马车。 “殿下,您找我?” 秦弗没答她的话,先伸手过来将她的脸轻轻一转,查看她的左颊。 许澄宁道:“都好了。” “出去没再受伤吧?” 许澄宁摇头:“将官大人都护着我们呢。” 秦弗道:“顺王等人心性幼稚,做事只想自己高兴,不顾及旁人,你以后少与他们往来。” 有灵缇在手,只官兵去追或许会多点波折,但把人抓回来绰绰有余,许澄宁其实完全可以不去的,可就因为顺王胡闹,许澄宁怕顺王出事也只好跟去,消失了这么些天,平白叫人心里发慌。 围场也是,渝县也是,这次也是,她才几岁,总想着护无能之人安全,可谁来护她周全? 她不是寄生于他人的菟丝花,也不是失去自由的金丝雀,他不可能时时把她拴在身边看着,那么有些危险就不能让她去冒。 “孤把云九给你,你尽可使唤他,有些事只有你能做,但有些事只有他能做。” 许澄宁纠结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我正想把云九大哥还给殿下呢。” 秦弗眉头一跳。 “为何?” “迟早要适应,总不能一辈子靠殿下照顾。” 许澄宁十指不自觉缠在了一起。 “为何不能?” 许澄宁噎了一下,道:“我总要长大的。” “这不是还没长大吗?” 秦弗不由分说,夹着她的鼻子拧了拧。 “让你当官,没让你用命去当,爱惜自己的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等你什么时候有能力组建自己的护卫了,孤再把人要回去。” 养兵很贵的。 许澄宁低头嘟囔:“那得好多年。” “好多年便好多年罢,孤等得起。” 许澄宁点点头:“多谢殿下。” “殿下,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吧。” 许澄宁道:“殿下,往后我可以不当京官么?” 秦弗很惊讶。 “为何?你不想留在京城?” “啊,我……”许澄宁干笑,摸摸后脑勺,“我小时候游历惯了,喜欢那段日子,喜欢在外面走走看看。” 秦弗低头看着她,好半天才道: “京城有这么多相熟之人,你舍得吗?” 她哪有资格谈舍不舍得?她要活命,而且要干干净净地活,不想发展出不该有的感情和关系。 她为蝼蚁,有些错,一次都犯不起。 及时止损,不光是她,他也是。 许澄宁心里不大好受,面上仍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人都是要不断认识的,以后也会结识更多的人,不必紧抓着一处不放。京城我朋友多,但仇人也多啊。” “殿下放心,就算离开京城,我也会一直为您做事的。” 自从围场刺杀后,寿王党就势头大好,安王死了,端王禁闭了,宁王又庸碌,寿王无与争锋。此次缉拿完明教的重要差事便落在了寿王手里,虽然最后是许澄宁设计捉到的,但找官兵用的是寿王府的令牌,所以也算是寿王党的功绩。 但秦弗在乎的并不是她能不能为自己做事。 他沉默许久,最后道:“且看吧,还有一年。” “你什么时候生辰?” 许澄宁道:“十一月初三。” 再过不久,她就满十五岁了。 十五岁,于一个女子而言,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于一个男子,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 她永远都不能及笄啦。 第241章 滋扰 马车悠悠,一路无言,等到了她才知是回青石巷,而不是去寿王府。 许澄宁道:“殿下,那我就下啦,谢谢您特意送我。” 秦弗嗯了一声,许澄宁临下车之际,手又被他握住,塞了个什么。 许澄宁举手一看,竟是一支红彤彤的糖葫芦。 她一怔,抬头看向马车,车帘微微撑起一条小缝,她知道他正在看她。 许澄宁露出笑,举起糖葫芦朝马车挥了挥。 秦弗看那个身影远去,淡在黑暗里,放下了帘子。 本来想等她说几句俏皮话,自己再顺势把东西给她,可她好像兴致不高,一反常态地沉默。 大抵真是在长大吧。 给她时间想一想,想不通自己再开导吧。 “南哥哥,想什么呢?” 李茹进出屋门几次,都看见许澄宁对着一支糖葫芦发呆。 许澄宁回神,期期艾艾地应付两句,胡乱咬了几下糖葫芦,很着急,怕有人抢似的。 嚼着嚼着,忽觉咸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许澄宁瘪嘴,掩面无声地哭起来。 他是天潢贵胄,还有大事要做,不可能断袖,也不可能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 而她读了那么多书,更不可能做妾,对方是谁都不可能。 他们谁也不能让谁。 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糖葫芦真难吃。 说不清是情窦初开,还是自伤身世,荣宠加身之后,她心情郁郁地躺了很多天,哪也没去,只待在家中看书,推却掉的请帖拜帖足有厚厚一叠。 心情烦闷,她就想去找燕竹生说说话,于是坐车来到竹舍。 燕竹生看到她,眉目飞扬。 “哟,这不状元郎吗?不是功成名就了,怎么还有空回头来看一眼糟糠老师父呢?” 许澄宁装着烧鸡的小篮子放在书案上,道:“一窝的狗儿,扯这么酸作甚?” “你才是狗儿。” “你是。” “你是。” 斗嘴随着油纸掀开烧鸡的香味飘出来结束,燕竹生看着油滋滋红澄澄的鸡,开口道:“烧鸡配面好吃。” 许澄宁才刚坐下,只好又爬起来。 “行,我给您老煮一碗去。要干的汤的?” “干的。煮快些,一会儿烧鸡冷了。” 许澄宁扶着屋门,送去一个怨鬼似的眼神,认命去厨下了。 新鲜做好的面下入锅里,许澄宁盖上木盖,蹲下来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柴火。 林婶恰抱着柴火进来,许澄宁余光瞥见其中几块木柴有点眼熟。拿起来一拼,竟是竹舍原来的木门,断裂之处可以看出一个脚印来。 “林婶,这门怎么回事?” 林婶道:“先生还没跟你说呐?前两天,有群书生在门外叫嚣,辱骂先生,说他自负清高不肯收徒,还说……” 许澄宁心揪起来:“还说什么?” 林婶嗫嚅了两下,低声道:“还说先生既不收徒,又无子无女,将来老无所依,百年以后连坟都进不去……总之,骂得可难听了。” “岂有此理!”许澄宁忿忿地腾起身,“当我是死的吗!” 她扔下柴火,跑回了堂屋。 “先生!” 许澄宁弹到他的坐席边,气道:“怎么不告诉我你被人欺负了?” 燕竹生捏捏她柔软的耳朵,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为师这不想着,借别人之口说出来,显得我惨一些、可怜一些嘛。” 许澄宁气得脸都鼓了。 “是不是那个韦良义?他找了帮手过来?” 燕竹生不问世事,不见外人,不可能跟人有冲突,会持这种偏见的,除了那个拜师不成的韦良义,她想不出旁人。 燕竹生歪头想了想,从一旁的放洗手铜盆的小几底下,抽出了垫桌脚的书,轻轻往她额上一敲。 “《孤野记》?” 这正是那本书肆掌柜跟她推荐的新书,许澄宁稍微一想书里的内容,立刻明白了。 “子雁君就是韦良义?” 燕竹生怡然自在地喝茶,没有半点被搅到好心情的样子,甚至还讲笑话似的讲起了韦良义的事迹。 “他靠写这本书赚取了维持生计的银两,也因为这本书,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书生,现在他们成立了一个学社,叫什么拂尘社,在那整日评说呢。我的门,也是他们为了那姓韦义愤填膺,踹破的。” 还拂尘社,是觉得他们个个都是蒙尘的珍宝么? 呸。 蒙尘的垃圾还差不多。 “这矫揉造作的书,就是那个时候丢进来的,我看得眼疼,就拿去垫桌脚了。” “他们寻衅闹事,您没报官么?” “报倒是报了,那伙人里有个有钱的,贿赂了衙门的人,加之我这没人伤亡,衙门大约觉得不是大事,就不管了。” 许澄宁又是恼怒,又是为难,那个韦良义根本就是冥顽不灵、油盐不进,没有道理他也瞎扯道理,本来就他一个人发疯也就罢了,哪想蠢人竟然也能拉到同伙。 真开了眼了。 “好了好了,别鼓脸儿了,”燕竹生推她,“不是跟你说了不跟蠢人争辩么?快去捞我的面,饿死为师了。” 许澄宁闷闷不乐地去端了面来,看燕竹生吃了两口开始就开始扯鸡肉,又道:“我想个办法,把他打一顿。” 燕竹生夹着鸡腿在吃,嚼细了咽下去才道:“然后呢?打一顿,他又来闹?徒儿啊,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啊?” 许澄宁拿头蹭着他,声音闷闷的:“是在帮您呢。” “那个坏蛋,真恶心。” “这叫人至贱则无敌。” 许澄宁暗恨宁王世子,把这么个恶心人的东西弄到她跟前来,甩也甩不掉,真是讨厌死了。 她道:“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他敢欺负您老人家,徒儿一定狠狠修理他。” “他们不是说您百年以后连坟都没有吗?等着瞧,我这就给您买个风水极佳的坟地去!” 燕竹生埋头吃面,头也不抬,筷子随意一撇,敲到她脑门上,打得她痛呼出声。 打趣归打趣,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燕先生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许澄宁要走了那本垫桌脚的书,回来后先去打听了一下拂尘社的事,越听越板脸。 那群书生完全被韦良义书里的文字给骗了,真当他过得多凄苦,人人都排挤他,于是与他同病相怜,与他同仇敌忾。 她捏着鼻子,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把那本又臭又长的《孤野记》读完,不由感慨。 韦良义卖惨博美名,别说她不愿意,只怕宁远侯府更不愿意! 这本书里,那个好心好意收容韦良义七年之久的宁远侯府,被彻头彻尾写成了一个欺压孤弱、看不起穷书生的去处,而韦良义则成了万难环境之下仍艰苦读书、怀有崇高远大志向的小可怜。 宁远侯府要真待他不好,韦良义国子监的名额是怎么来的? 哦,书上说,是因为他读书好,国子监特批给他一个名额。 笑话,读书好的人那么多,为何别人没有就他有?若没有侯府老爷为他奔走打点,平民百姓哪有机会入国子监? 怎么会有人信这种鬼话呢? 第242章 告状 隔日她收拾好出门,再次去堵了梁兆琦。 梁兆琦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听了这么久你的传奇故事,我好几个知己好友都说想认识你,结果我递了帖子,你又不来,他们都笑话我了。” 许澄宁被说得很不好意思,那些搁置的请帖里确有平襄侯府的,但她那几日情绪不佳,什么帖子都不想回应。 现在有求于人,倒是屁颠屁颠找过来了。 还真有点心虚。 “梁兄实在抱歉,小弟怠慢了。” 梁兆琦修养好,当然没有计较,倒是笑问她找来有何事。 “想劳烦梁兄,再帮我牵个线,我想与宁远侯府二老爷见一面。” “宋二老爷?” 梁兆琦很是吃惊,他还以为许澄宁怎么着见的也是年轻人,没承想她想见的会是宋沉。 “你为何想见宋大人?” “找他告状。” 君子不在背后论他人是非,但基于韦良义一直在败坏她和燕先生的名声,许澄宁说起坏话来也半点不留情面。 “竟是如此?” 梁兆琦震惊极了。 他与韦良义虽同在国子监,但两人圈子不同,素无往来,只隐约听说那人是个读书极其刻苦的。 “我也不明白他为何一直仇视我,现在也不想明白了,我要直接与宋二老爷谈。” 梁兆琦道:“这倒不难,我与宁远侯府的公子本就有私交。这样,你定个地点,我去说,请宋大人见你一面。” 许澄宁由衷感谢,梁兆琦摆手道:“小事一桩,你若真感激我,回头我再下帖子,你可一定要来。” “一言为定。” 托梁兆琦的福,隔日她便见到宋沉本人了。 宋沉留着八字胡,衣冠整洁,相貌堂堂,看着十分正派,面对她一个小少年也十分客气,脸上泛着温温的笑。 “不知许公子约我前来,有何贵干?” 许澄宁施了礼:“宋大人,小子冒昧了,今日约您前来,是想说与贵府表公子韦良义有关的事。” 宋沉皱眉,就见许澄宁拿出一本书递给了他。 “这是他所写的书,近日风靡京城,不知宋大人可曾看过?” 宋沉没看过,锁着眉头翻看了一下,越看越胸口起伏越大,额上都冒出了青筋。 随后他把书一摔,怒道:“这个孽障!” 如今的宋二夫人何氏嫁给他多少年,侯府就养了韦良义多少年,主持中馈的大嫂侯夫人刀子嘴豆腐心,虽然韦良义是寄住的客人,但这么多年都是跟府上的少爷同样的待遇,偶有乱嚼舌根对韦良义不敬的下人,都被她用雷霆手段,全部发卖了。 一番苦心如此,韦良义回报他们的就是这本全然颠倒黑白的书? “信口雌黄,踩着侯府名声得名获利,万万没想到,侯府照拂了他七年,竟养出了一头白眼狼!” 许澄宁道:“不光如此,他现在还有了一群拥趸,让那群人为他冲锋陷阵。前些天还闹到了我恩师的家里,滋扰生事,门都踹坏了。” 宋沉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我知晓宋大人是明理之人,韦良义品德不端是他自己的问题,非侯府教养之过,否则府上公子千金也不会个个明事理、懂分寸。只是我投告无门,只能寻求宋大人。” 宋沉脸上缓和了些,道:“许公子放心,我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多谢宋大人。” 许澄宁心里稍安。 她事先就已打听过了,宁远侯府名声家风一直很好,府上两兄弟都踏实为官,生养的孩子也都光明磊落,虽然文静好动各不同,但从不惹事。 但那位二房继妻,也就是韦良义的表姑母何氏,便有点讨嫌,从她打听的人口中,话里话外都说她小家子气,不通俗务,惯爱悲春伤秋。 饶是如此,宋沉两兄弟,侯夫人以及府里的所有公子小姐也都给足了她应有的敬重,否则也不会待韦良义那么好。 但对人好不代表不失望,从前韦良义做的事只是在宋府之内,自家人又好修养,难免包容了几分;现在韦良义已经把事惹到外人身上了,而且往侯府名声上泼了那么大一盆狗血,她就不信,这么明事理的人家会不处置? 她放心地交给了宋沉,自己回家了。 宋沉回到侯府,第一时间便叫人喊韦良义,来的却是他的夫人何氏。 “你怎么来了?你表侄呢?” 何氏道:“他参加文会去了,今儿不回来。老爷,找他何事?” 宋沉把书往地上一摔。 “看看你的好侄儿都做了什么!” 宋沉突然发火,让何氏措手不及,战战兢兢把书捡起来,翻看了几页,没看出什么问题。 “老爷,这书,有什么不对吗?” 宋沉一直盯着她的表情,见她始终疑惑不解,只觉阖府上下七年的苦心全白费了。 他瓮声瓮气:“你是不是也觉得,侯府苛待了你们姑侄?” 何氏一怔,连忙解释道:“老爷,你误会了,义儿他,他只是想挣点花用……” “侯府给他银钱他不要,回头对外说侯府苛刻嚼用,害他不得不自己艰难为生,是不是!” 宋沉怒火越涨越高。 “既然如此,我索性坐实了这不仁不义的罪名,赶他出府算了!” 何氏大惊失色,抱住了宋沉的腿:“老爷开恩!开恩啊!良义他,没有这个意思啊!” 宋沉没有丝毫心软地将她推开。 “我给你两日时间,你自己去与他说,两日之后,若他还是没有对外澄清,解散并令学社之人去向许澄宁道歉,我连你一块休出府去!” 说完他甩袖而去,留何氏一人痛哭流涕。 许澄宁回家后,便动笔写书,准备写一本揭穿韦良义真面目的书来反击他。她一边写一边等人来道歉,结果一连三日,都杳无音信。 她出去打听,却听说,韦良义和他姑母,全被扫地出门了! 第243章 出主意 原来,宋沉警告过何氏以后,何氏确实跟韦良义说了,转达的话却是:“你表姑父不喜欢你写书和结交朋友,那个学社便散了吧,再使他们去给状元郎道声不是,别让你表姑父不高兴。” 而韦良义自诩明珠蒙尘,黯淡无光十余年,好容易有一群人为他的才学与人格所折服,哪肯与他们断绝往来,义正词严地回绝了何氏。 何氏待表侄一向心软,三言两语被他说服了,同时心里也暗藏一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底气,这份底气来自这么多年侯府丈夫、妯娌以及继子继女对她的种种宽容优待,她觉得,丈夫总会谅解她的。 谁知宋沉等了几日都没等到韦良义亲自去谢罪,怒气冲冲闯进摘星楼,恰巧遇到韦良义在一群书生面前谈论政事。 妄议朝政,轻则杀头,重则株连九族,届时恐怕连宁远侯府都不能幸免。 宋沉雷霆震怒,当面将《孤野记》摔在了韦良义脸上,扬言:“既然你觉得侯府对不住你,那我干脆将你逐出侯府坐实这个罪名,从今往后,侯府与你,再无瓜葛!” 何氏扑出来恳求他,宋沉怒不可遏,当场写下了休书,扔到何氏怀里。 宋沉休妻驱侄闹得沸沸扬扬,何氏哭求不休,那群拂尘社的书生追在他身后大骂他冷酷无情,没有仁心。 宋沉顶着众人的谩骂回到侯府,将这些年给韦良义置办的东西一件件扔到人前,力证侯府没有半分苛待这位娇客,韦良义自己不肯在人前用,不代表侯府没有为他尽心,升米恩斗米仇,这个冤大头侯府以后还就不当了! 何氏在宁远侯府门外跪了一天,侯府都没有心软。 剥去宋二夫人的外衣,她又何德何能得到人们的敬重呢? 最后韦良义带走了她,姑侄俩灰溜溜地跑了。 这个下场比许澄宁预料的要严重一些,她回头看自己写了一半的书,挠了挠头,竟不知这下一招要不要使出了。 还是写吧。如果韦良义还留在京城,她就把这书拿去刊印,让他身败名裂。 谁叫他活该,欺负她老师父呢。 落水狗一样的韦良义当然没有离开京城,他很有骨气对侯府丢出来的细软弃如敝履,自己背起晕倒的何氏,四处找落脚地。 在拂尘社书生眼中,韦良义一直是怀才不遇、积极而高尚的形象,他的暴躁是慷慨激昂,他的阴郁是隐忍不屈,宋沉一番强势驱逐,更是变成了韦良义被欺压挤兑的铁证。 拂尘社的书生踊跃地要接济这对可怜的姑侄俩,最后是祝西高替韦良义在槐花巷租下了一个宅子,让两人住进去了。 “祝兄,各位,韦某多谢!” “客气,韦兄,你宁可开罪侯府,流落在外,也不离开学社,足见你重情重义,相识一场,我们又怎会不管你。”祝西高道,“这宁远侯府颠倒黑白,无德无行,依我看,弃了也罢!” 韦良义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还是道:“他们毕竟也收留了我七年之久,恩情不可忘,还请各位勿要多言侯府是非。” “韦兄果然知恩图报,我们都知道了,绝不再说半句。此事归究到底,定是许澄宁在背后捣鬼,否则侯府怎知我们找了燕竹生?” “他是还没断奶么,竟找人告状了。” 提到许澄宁,韦良义眼里变得阴鸷。 这个许澄宁,真是好手段,既能左右逢源处处讨巧,还能想尽各种办法给自己营造好名声,明明是跟着御史台办案,却借顺王之手把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真是不知廉耻。 他送走了祝西高等人,回到屋里时,何氏已经醒了,正倚着床头兀自垂泪。 “姑母你别伤心,无情无义之门不进也罢,以后侄儿养你,侄儿可以写书写您,将来给您求诰命,把您当亲娘一样对待。” 表姑母一世清白,却被许澄宁害得落得个被休的下场,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说完话,他便摆起笔墨纸砚开始书写。 奈何隔壁一直吵闹不休,孩童的嚎哭声连绵不断,听得他心烦意乱。 最后实在忍不住摔下了书,冲出去哐哐敲起隔壁的门来。 “谁呀!喊魂啊!” 许秀梅粗鲁地拉开门,上下打量了韦良义一眼,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韦良义怒道:“劳烦你们安静些,我家有病人,被你们吵得睡不安稳了!” 许秀梅刁蛮地呸他:“小孩想吵,我们能怎么办?嫌吵,你进来哄啊!来啊!” “你……”韦良义睁大了眼,“你这女子,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你个屁!” 许秀梅一把把门关上,把韦良义撞得鼻血直流。 她不理韦良义在门外怎么谩骂,扭着腰身就回了屋,屋里许秀春正拿帕子捂脸,呜呜地哭。 “你是亲女儿,他们还任由那个假女儿这么欺负你?”刘氏踱来踱去,焦急地问。 “对啊!”许秀春哭道,“那个贱人!我就是拿把削果子的刀假假比划了一下,她手上就流了好多血,害我被罚跪,被打手心!然后、然后她还假装摔倒,说我推她……现在人人都不信我,说我是心肠恶毒的恶婆娘!好容易说好的婚事,又没了!” 刘氏气得毛发直竖。 “你回去,假小姐就该滚啊!” “难道我不知道吗!可那个死老头子只偏心谢琼絮!”许秀春大吼。 许秀梅听得乐呵,边嗑瓜子边笑弯了腰。 “早说当初让我去不就结了,二妹那么笨,谁会喜欢她呀。”她向许秀春扬了扬眉毛,“不然,你去跟府里说说,让我住进去陪你。” “呸!想得美!” “那你就等着被人讨厌死吧!你又丑,又笨,又贪心又没用,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你!以后嫁不出去,只能嫁给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当小妾!” “你!” 许秀春气得跟许秀梅扭打起来。 刘氏习惯了她们斗嘴打架,没去管她们。倒是自己摸去厨房,悄悄拿了包什么东西,回来就把许秀梅轰出去了。 许秀春看到刘氏放到她手里的纸包,不解地问:“这个是什么?脏死了。” “嘘!” 刘氏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是药耗子的砒霜,你把它放到那个假小姐吃喝的东西里,她就会死了。” 许秀春害怕地捂住了嘴:“娘,你要我……杀人?” 刘氏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个假货,难道死了谢府还会拿你偿命吗?” “你悄悄的,别让别人看见、查出来。万一他们还是知道了,你就说,当年我从雪地里捡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要冻死了,这条命,是她欠你的,记住了?” 许秀春愣愣点头,无知无觉地把纸包藏进了袖子里。 刘氏再三叮嘱:“记住,千万避着人。又或者,选个人多的地儿,趁别人不注意放进去,那么多人,赖不到你头上。” “我、我知道了。” 第244章 防身武器 闲来无事,许澄宁打算去李茹的小铺子看看。 经过与西陵人文斗和于家灭门案之后,她如今很是知名。行走于大街上时,不时有人跟她问好。 “许公子啊。” “许公子晨安。” “许公子。” “许公子。” 许澄宁一个个点头回应,走了很久才走到糕点铺子,却见店面很是冷清,李茹三个百无聊赖地撑着脸。 许澄宁走进去,问道:“你们怎么了?” “南哥哥,”李茹面色古怪,递给了她一本书,“今早,有人塞给我们这个,说我们不该开店。” 塞书? 许澄宁有些奇怪,只见书名是《德礼女经》,她翻开看了几页,才知这本书是把女四书的“精华”凝练地集到一起了,讲述身为女子该具备什么样的品德,并外化为什么样的举止礼仪,光是“不可抛头露面”一条,就让人觉得头疼了。 谁闲得没事干写这种书? 她看了看作者署名,清溪居士,听着有点耳熟。 这不是柳祭酒之女柳文贞的号吗? 她写这个做什么? “这本书很流行?” 秀秀道:“前边儿铺子里的娇娇,还有街头老蔡家、王记的女儿,现在都不出来了。书上说,好女子不能为商,为工只能待在家里纺纱织布做绣活,做完的针线也不能自己卖,得让家里的男人拿出去卖到铺子里。” 许澄宁随手把书一丢:“别理它。你们想做就做。” “可卖不出去怎么办?” “那就精进手艺,做出让客人停不下嘴、舍不得不买的糕点。再不行,就做别的生意。” 李茹便与两个小姐妹讨论起怎么做新的糕点来。 许澄宁便不打扰她们,自己出去随便走走。 沿街一个小摊贩喊住了她,问她要不要看看佩饰小玩意儿。 “都是上等货,物美价廉,许公子看看呗。” 许澄宁拣了几只小东西看了看,注意力突然被一只小玉雕吸引。 她拿起来仔细端详,玉雕是一尊小小的天王踩小鬼像,只有她半个手掌那么高,这么小的物件却雕得惟妙惟肖。 但许澄宁惊讶的不是它的工艺,而是这雕刻手艺与秦弗极相似。 她不懂雕刻,说不清像几分,但既然她能看出来,六七分定是有的。 细细一想,她把玉雕买下了。 站在寿王府门前的时候,她心里微叹。 本来是打算减少往来的,但以主上和幕僚的关系,好像还是不行。 她定定神,走了进去。 熟门熟路走到听雪堂,单右看到她,喊了一声。 “怎么来了?” 许澄宁道:“有件东西要给殿下看看,劳烦右大哥……” 她刚要把东西掏出来,让单右代为转送,不料单右人躁,没等她说完他就往书房里大喊:“殿下,许澄宁来了!” “进。” 清冽如泉的声音传来,让许澄宁没说完的话咽进了喉咙里。 单右大大咧咧地指着门:“呐,殿下叫你进去呢。” 许澄宁隐晦地瞪他一眼,只好自己开门进去。 “参见殿下。” 离几步远时,她拱手作揖,声音响亮。 秦弗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解。 “免礼,上前来。” 许澄宁走到书案前,秦弗道:“何事找孤?” 许澄宁立身挺直,却半垂着眸。 “今日上街,买到了一个小玩意儿,觉得得让殿下您看看。” 她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玉雕,双手奉上。 秦弗让她坐下,并接过了玉雕,眉心微紧了一刻。 许澄宁看他神色,问道:“是不是与您亲手做的玉雕很像?” “九成相似。” “是不是有谁又要拿这个做文章?” 万一雕了什么不该雕的东西在外流通,最后被查出是出自秦弗之手,便不好了。 秦弗道:“放心,孤自己做的玉雕,每一件都有标记,旁人注意不到。” 他把玉雕收起来:“此事孤已知晓了,会去查清楚来源。” 许澄宁点头:“殿下有防备就好。” 她两只脚翘了翘,出声道:“那我……” “明日过来一趟。” “嗯?” 秦弗看着她道:“明日孤有空,教你骑射。” 许澄宁心里微惊,连忙拒绝:“殿下日理万机,哪能在我身上费时间?您另外指个人教我便好。” 秦弗挑眉:“孤休息一下都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澄宁辩解道,“我、我四肢笨拙,教我很累的。” “累也要学。” 秦弗以为她是犯懒不想学骑射,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 “你几次历险,险些遇害,学点防身的本事在身上,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能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自然是好,但谁又能保证呢?很多时候,求人不如求己。 这个道理许澄宁当然是懂,但她推拒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只是不好明说而已。 “我有学一点的。” “你会什么?” “爬树。” “爬得过轻功么?” 许澄宁摇摇头。 秦弗轻飘飘地训了她两句,从一边的木匣子里,拿出了一个铜制的物件,看着像佩饰,由两个相接的月牙形组成,相接之处,是一个小巧的虎首。 秦弗执过她的左手,在她腕间一掰一扣,便成了一个手镯。 许澄宁惊讶地看着这铜手镯,秦弗则调整了一下,道:“大了些,不过,反正你还在长身体,不能戴了再为你重做一只。” “殿下这是……” “机关手镯,虎口中有细针,可致人昏迷。” 他拉着她的手,讲解了一下怎么使用:“缺针了,再来取。” 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这无疑是防身的极佳宝贝。 许澄宁心中感激,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秦弗又从匣子里拿出了一根银色的发簪。 “此簪中亦有长针,无药无毒,但刺入百会穴,便会即刻毙命。” 他站起来,走到许澄宁身后,解开她头上的发带,重新束结了一下,把发簪插到了发髻上。 “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用。” 许澄宁内心复杂。 她在想着疏远秦弗的时候,人家还在考虑她的人身安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道:“殿下,谢谢您。” 秦弗瞥了她一眼,偏过脸去,漫不经心。 “不必谢,你的安全,对孤也很重要。” 第245章 射箭 秦弗说到做到,第二天许澄宁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练武场上,一身白色的劲装,腰系一条黑色的蹀躞带,墨色的长发垂到腰后。 他穿着衣服的时候,并不是那等健硕雄伟的身材,反而颀长清隽,肩宽腰窄,双腿修长,但许澄宁知道,他身上硬邦邦的,精壮得很。 练武场一侧,竖了六个圆形的靶子,秦弗挽起一把长弓,拉到最满,然后噌的一下六箭齐发,点到了靶子上。 离得太远,许澄宁看不见是不是中了靶心,只是觉得他身形舒展,做起来极其轻松。 射箭这么简单? 她好奇,出手摸了一下弓身上的纹路。秦弗低眉的瞬间,眼底划过一丝戏谑,便单手执弓,反手一握,从竖着拿改成横着拿,弓弦朝自己,弓臂朝许澄宁,递到她跟前。 许澄宁想也不想,用右手接过,刚握住弓臂,秦弗就撒手,许澄宁手一沉,哎哟哎哟就往前倒。 秦弗一只手接住了弓,倒转挽到身侧,一只手托住她,把她扶立起来。 许澄宁还有点发懵:“为什么这么重啊?” 秦弗隐约像在忍笑:“这是四石弓,当然重,何况你单手拿。” 许澄宁微窘,低头摸着弓道:“弓身这么重,行军打仗岂不是很不方便?” “身轻而力重的弓是军器监一直在研制改良的,但二者要达到平衡,不可顾此失彼。重弓射程远,威力大,是战场上的最重要武器之一。” 他顿了顿,道:“你不上战场,不需要拉重弓,选合适的即可。” 许澄宁随他来到兵器房,看秦弗把弓挂到了一面墙上,墙下方放了一排小弓,崭新而不落灰尘,一看就是新放上去的。 秦弗拿了把最轻巧的一斗弓:“先试试这个。” 新弓没有开过,第一次开都会很难,许澄宁用尽浑身力气才拉开一半,试了几回,终于能拉满了。 秦弗点点头,把弓又放回去,重新取了把两斗弓。 “这个应该适合你。” 两人重新回到练武场,许澄宁开了弓,手抖个不停,箭矢搭在上面架不稳,飞了几次。 “两脚分开些,气沉丹田,脚底要稳。” 秦弗手臂拥围住她,手掌包住了在她的小手,一低头便是她圆圆的头顶,和一截雪白纤细的脖子。 许澄宁正拈得酸痛,秦弗一搭手,她便偷懒地卸了劲道,让手臂松弛下来。 “用劲。”秦弗在她头顶道,“你在学还是孤在学?” “哦。” 被抓包得太快,许澄宁只能乖乖地撑住弓。 “瞄准。” 许澄宁抬头道:“殿下,隔这么远,我看不到靶心,不会瞄。” 秦弗道:“你才初学,练的是力道,不必瞄靶心,射到靶子便够了。” “哦。” 秦弗慢慢教着,让她调整好了姿势,便松开了手。 “射吧。” 许澄宁眯起眼,手一松,箭矢从耳边呼哧弹过,飞一般掠过去很远,在离正中的靶子几步远的位置落地。 她很惊喜地指着掉落的箭:“比我想的要远很多很多!” 这点追求…… 秦弗缄默,倒也不打击她的自信心,道:“不错。再试一次。” 许澄宁又射了一箭,这次没有秦弗的帮忙,没第一次射得远。 她辩解:“手累了,这次不算。” 再连射几箭,一次比一次近。 她略略心虚,甩手:“您看,真是手累了。” 秦弗看着她,一边眉毛扬起,点破她的小心思:“原来你也怕功课不好挨骂啊。” “我没有,”许澄宁道,“燕先生说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动归静,动手动脚的,不如静坐入定,让真气在身体里运转一个小周天。” 秦弗轻轻揪她的耳朵:“你把想偷懒解释得很好。” 许澄宁哈哈笑。 不过射箭不管是力道还是准度,都不是一日能有进益的,何况许澄宁确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秦弗带她射了大半天,箭满场乱飞,到了后面终于能射到靶子上,把许澄宁高兴得蹦蹦跳跳。 末了秦弗给了她一本小册子,上面都是挽弓射箭的人物图,还有小字讲解,许澄宁认出这是秦弗的笔墨。 “弓箭适合远攻偷袭,正面则不适用,下回,孤再教你防身的招数。” “防身的招数?” “嗯。” 秦弗把弓箭交给下人,与她并肩往外走。 “你在外游学了几年,可曾挨过打?” “没有,倒是在书院,跟同窗打过架。” 秦弗眼睛微微睁大:“你还打过架?” “嗯。”许澄宁不大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跟我打架的,现在就在翰林院当官呢。” “为什么打架?” “他考试没考过我,生气了。” “打赢了吗?” “赢啦。” 贺鹏那人嘴坏,脾气不好,然而真计较起来,人却不坏。那次打架是他先推了她一把,后面就是她单方面在殴打他,贺鹏很生气,但没怎么还手。 秦弗评价道:“他真弱。” 许澄宁反问:“殿下打过架吗?” “那可太多了。” 身为皇孙,他打架的对象主要是堂兄弟,更具体一点,主要是宁王世子秦隗。 那时寿王妃处境艰难,遭到其他王妃暗暗的嘲讽,宁王世子更是直接嘲讽到明面上,当面说他母妃坏话,秦弗一拳揍掉了他三颗牙,追着把宁王世子打成了猪头。 后来嘉康帝主持公道,他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他不该揍秦隗那么狠的。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能留下那么多痕迹,给人留把柄。 所以后来他换了种打法,任怎么打秦隗身上都没有一丝伤痕,秦隗哇哇哭到嘉康帝跟前告状,最后被骂栽赃兄弟,又挨了顿罚。 许澄宁听得哈哈笑,好奇地问:“没有伤痕,是怎么打的呀?” 这怎么讲?秦弗皱眉,总不能给她示范一下吧,那多疼啊。 “长兄。” 秦弗正要说话,忽然被打断,转头看端阳郡主正立在不远处,神态莫测。 她微微笑,声音很轻柔:“母妃摆了个小宴,着我来喊你过去。” “就来。” 秦弗转头看向许澄宁,神色突然冷淡下来,口气也变得公事公办。 “孤说的,都记住了?” 许澄宁得了暗示,十分谦恭地低头弯腰,作聆听状。 秦弗把书再次递来,她也是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的,然后低头送秦弗离开。 看他们如此,端阳郡主怀疑的目光才逐渐消失,再不看许澄宁一眼。 第246章 入狱 待两人离开,许澄宁才直起身子,缓缓松了口气,把秦弗给她的书藏到怀里,出了王府。 走在路上时,她有点魂不守舍。 秦弗是上峰,两人间要保持什么样的关系,决定权在他手上。他那么清醒理智的一个人,一旦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一定会做出疏远的吧,那样她就不用总是发愁如何应对他的亲近了。 想到这,她心情稍稍舒缓,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殴打声拉出了思绪。 她循声看去,只见一条小巷子里,一群孩子在打架。准确来说,是一群孩子在群殴另一个孩子,被打的是个黑瘦的小男孩,脸上乌青,鼻子挂着血。 虽然处于弱势,但他还是很凶很猛,挥拳踹脚地回击那帮孩子。 许澄宁看着小男孩有点面善,走近再看,越看越是如此。 她连忙跑过去,大声呵斥:“再不住手,我送你们上公堂了!” 那帮孩子们看到她,停下了手,然后作鸟兽散,徒留下那个小男孩趴在原地。 许澄宁把他脏兮兮的身子扶起来,小男孩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渗着血。他被扶起来后,就避开了许澄宁的手,倔强地自己站起来,吸了吸鼻子,鼻血被吸回鼻子,然后又流出来。 许澄宁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眉心蹙起来,过了一会儿,试探地问: “你是,小福吗?” 许福抬起头,黑黝黝的眼里满是倔强与不信任。 时隔七年,许澄宁不敢肯定眼前这个小男孩是不是当初才四岁的弟弟,可直觉他就是,许家人就是这种长相。 “我是你大哥。” 许福抿起了嘴,后背贴墙,疏离又怀疑地看着她。 许澄宁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许福却像老鼠一样,贴墙溜了,跑得贼快。 许澄宁想也不想就去追。 “小福!” “许澄宁!” 她的肩头被人摁住,转头见正是许久没有见到的贺鹏。 许澄宁着急去追许福,不想理他,却听贺鹏道:“李少威入狱了!” 许澄宁定住了,先是发怔,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贺鹏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大好:“你想见他,就跟我来!” 许澄宁回头看看许福跑走的方向,狠狠心,还是跟贺鹏去了。 天已入秋,牢房很是阴冷,许澄宁进来后哆嗦了一下。 贺鹏给狱卒塞了点碎银后,就带她来到一间偏僻的牢房。李少威正静坐在里面,听她喊了一句,连忙睁眼,凑到了牢门边。 “阿澄!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里透着激动,欣喜地看着许澄宁。 许澄宁上下打量他,一身囚服,脸上身上多了很多鞭子打出来的血痕,顿时扶着牢门担忧地问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被抓起来?” 李少威抿了抿嘴,道:“宁王世子的侍妾绿夫人在户部侍郎吴存章府上被玷污,正好我在吴府,宁王世子便认定了是我。” 许澄宁呆住。 她这下明白了,宁王世子就是冲她来的,报复上次李少威为她出头呢。 她又是生气又是愧疚,含着歉意道:“少威兄,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李少威握住她放在牢门上的手揉了揉,摇头,温声劝解她:“与你无关,你从来都是被害的人。” 许澄宁看到他英俊的脸上几道长长的血痕,皱起了眉头。 “疼不疼啊?” 李少威声音十分温柔:“不疼的,不算什么。”他反而有点庆幸,疼痛加诸在他身上,而许澄宁没有事,宁王世子要害人,冲他来就好了。 许澄宁抿嘴。 怎么可能不疼呢?她都闻到盐水的味道了。 贺鹏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冷冷哼了一声。 “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李少威摇摇头:“阿澄,你要干涉,便遂了宁王世子的愿了,清者自清,我本就无罪。” 许澄宁道:“有罪无罪,要看他给不给你扣帽子啊。” 民不告官不究,绿夫人是宁王世子自己的人,旁人不好插手此事,而宁王世子起了坏心思要害人,李少威就只能受此无妄之灾。 李少威没有倚仗,现在又只是个小官,没有人会愿意为他甘冒风险。 他就是浪潮互推时被殃及的小鱼小虾,谁会在意他的死活。 “阿澄,你别管,不要让自己涉险。” 许澄宁道:“你还不了解我,我从来都是以自己安全为上的,不会飞蛾扑火,你放心吧。” 她向李少威问完了情况,狱卒也来催了。 出了牢狱,许澄宁长长吐出一口气。 贺鹏别扭地问道:“你要怎么做?” “先去少威兄家里看看吧,他娘一定担心坏了。” 贺鹏没有说话,与许澄宁一起来到李家。 李少威家里就两人,他娘和他弟弟李少宽。许澄宁到的时候,李伯母正倚门哭得稀里哗啦,李少宽都拉不动她。 许澄宁连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伯母,您快回屋吧,我去看过少威兄了,他好着呢,让我过来告诉您不要担心。” 从前在长安府的时候,许澄宁去李家做过客,李大娘是认识她的。一听她说李少威,便攥住了她的手,泪中闪着期盼地问:“真的吗?他真的很好?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大娘早年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吃了不少苦,模样很是沧桑,人也爱操心,许澄宁只能一句句软声地宽慰她。 “真的,他没犯罪,只要上头查案,查出来他就没事了。只是办案要有个流程,层层审批,所以,还得劳您再等些时日。” 李大娘明显大松了口气,但声音还是发抖:“威儿从小知礼懂事,对小姑娘不敢正眼看,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呢?” 许澄宁道:“您说得对,他不会做的,上面明察秋毫,一定会还他清白,您放心啊。” 李大娘被她劝得慢慢平静下来,被二子李少宽扶进去屋里歇息。 贺鹏冷嗤道:“我劝你不要自不量力,以为现在名气大了,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许澄宁道:“不用你管。” 两人不欢而散。 走到拐角处时,许澄宁突然被一个飞快跑过的小孩撞了一下,回过神时,手里多了点什么东西。 许澄宁定了定神,喊了云九出来。 “我担心他们对燕先生不利,你可以去竹舍那儿保护燕先生几日么?” 云九问道:“那你呢?” 许澄宁说:“我没事,我有法子,跟紧殿下,他们能拿我奈何?” 云九同意了,嗖的一下不见了。 许澄宁这才打开纸条看了看,然后依纸上所言,来到一处酒楼。酒楼小二看到她,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雅间。 雅间门开,许澄宁一眼看到了坐在里面的人。 宁王世子露出诡异的笑。 “孤等你很久了。” 第247章 您让我叛,我就叛 宁王世子手边正放着一杯清茗,茶香悠然,袅袅的烟气里若隐若现透出他妖冶的眸光。 许澄宁走进去,雅间的门在身后很响亮地阖上了。 “宁王世子殿下,敢问您千方百计让我独身前来,有何贵干?” 宁王世子勾起嘴角,懒懒地往一侧扶手上歪去。 “难道不是你想找孤吗?孤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看你愿不愿意抓住罢了。” 许澄宁走近几步,愤怒又不甘地质问:“绿夫人根本没有被染指,是你冤枉他的,对不对?” 宁王世子很满意她的反应,怡然自得地啜了一口茶。 “那又如何呢?孤说他做了,他就是做了。” 他往后躺下,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腹前,腿则交叠架在一个矮凳上。 “你呢,想查,也可以去查,反正孤的侍妾受辱,孤可以严刑拷问泄愤,一天断他一根手指头,手指头砍光了,再剁他的手、他的脚。你查快点,或许还能赶在孤砍掉他脑袋之前,替他翻案。左右蝼蚁一只,冤枉了他,谁又在乎呢?” 他说得没错,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宁王世子愿不愿意放过李少威。 许澄宁忍着眼泪,软下声音,哽咽地问:“殿下,您要怎样才能放过少威兄?” 震惊、彷徨、无措、忍气吞声,宁王世子终于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表情,心里非常痛快。 “许澄宁,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许澄宁抿嘴,表情十分屈辱,手握起拳头颤了又颤,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弯下膝盖,跪下了。 她以额触地:“求殿下,高抬贵手。” 宁王世子以手撑头,慵懒地说:“跪得真好看,来,近一点。” 许澄宁依言往前跪行几步,刚跪定,身上一重,宁王世子把一条腿压到了她的肩上。 “孤踩脚的凳子都太硬了,还是你舒服,”腿在她肩上来回蹭了蹭,“一身软骨头。” 许澄宁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宁王世子看她这么快就服软,还有点吃惊。 许澄宁哭了一会儿,哽咽道:“世子殿下,以往种种误会,都是我的错,少威兄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求您不要动他,有什么事冲我来就好。我给您道歉,以后再也不敢了!” 宁王世子捂住自己的下颌。 很漂亮啊。 有点心软怎么办? 但他依然绷着脸:“噢?那你说,你想怎么跟孤赔罪?” 许澄宁还是哭:“都听世子殿下的。” “都听孤的,那孤要你去死呢?” 许澄宁怔住了,大眼包着泪抬起来,端的是弱小无助可怜。 “世子殿下,我死不足惜,但活着比死了有用。” “有什么用?给孤添堵吗?” 许澄宁道:“世子殿下,您仔细想想,其实你我之间根本没有深仇大恨,是可以融洽相处的,何必你死我活呢?” “你还敢说没有……” “有吗?”许澄宁疑惑道,“哪桩事算是深仇大恨?” “……” 宁王世子想答,却答不出来,脑子里一团乱。 许澄宁道:“我给您捋捋,最开始是因为金榜赌局……”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还说没有!” “世子殿下,您且听我从头道来。” 许澄宁循循善诱:“您设想一下,假如您有旷世之才,文能经国治世,武能力退群雄,而且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天下人都听说过您赫赫威名,认定您一定会在科举里一马当先,独霸鳌头,风风光光地拿到第一。” 宁王世子眉目飞扬,肉眼可见地舒坦了。 “从此青云直上,走到哪里都是掷果盈车、香帕满怀,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嫁给您,哪怕能看到您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想到那个画面,宁王世子心都飞起来,差点就要哼歌。 “赌局的幕后之人想要赚钱,看所有人都投注给了您,就要动手脚。可您天纵奇才,比其他人优秀太多了,就算发挥失常也不会掉下头名,所以他们干脆密谋杀了您,让您参加不了科举。您想想,您甘心吗?” “岂有此理!” 宁王世子似乎看到了鲜花掌声和美女纷纷离自己而去的场景。 “所以殿下,您能理解我的作为吗?”许澄宁垂眸,委屈地说,“我只是想活着而已,真的有错吗?” 怎么会有错呢?宁王世子想,换作是他,他要对方不得好死。 “再后来的桩桩件件,都不是我主动挑起的。郑功启在御园害我惊马,我既没有报仇,也没有告状;郑功启调戏民女,我虽阻止了,可也没有告发。您仔细想想,我哪有害过您一次、对不住过您一次呢?” 好像是哈。 宁王世子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们之间确实不是非得你死我活的,那他对付许澄宁干什么? 他想啊想,终于想到了一点。 “但你站在了秦弗那一边!” 许澄宁解释道:“郑家屡屡在背后暗杀我,我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投靠弗皇孙,求他庇护,否则,我也不想啊。” “你本来不想投靠秦弗的?” “是啊,他为人深沉,远不及世子殿下您平易近人,我害怕。” 宁王世子听得得意,手在头顶梳得油亮光滑的头发上抚了抚。 许澄宁看说得差不多,便道:“那,您能放了少威兄吗?” “这个嘛……” 没有深仇大恨是一回事,但他总不能一点好处没拿,就直接放人吧? 宁王世子放下了腿,倾身过来。 “不如这样,孤给你一包毒药,你下到秦弗的杯碗里,只要秦弗一死,孤便放了李少威,如何?” “这……” 许澄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宁王世子复又冷笑:“怎么,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是我真的做不到,弗殿下城府太深,谁都防,我虽有幕僚之名,可他从未信任过我。住在寿王府的时候,没有召唤,我不能出房门半步,有一回,就因为我在路上扶了送菜的婢女姐姐一把,他便叫我过去,让我把每一道菜都试吃一遍……我真的,没有任何机会。” 宁王世子皱眉:“他不是很宠信你吗?” “没有,”许澄宁低头抽泣,“都是我在狐假虎威,弗殿下便顺势而为,说有假象,才能有肥鱼上钩。” “世子殿下,杀掉他,我真的做不到……” 宁王世子骂了一声,悻悻地甩袖。 既然除不掉秦弗,那也要恶心恶心他! “那你就背叛他,转投到孤的门下!” 他恶狠狠道。 许澄宁似乎被吓到了,几番纠结,进退两难。 宁王世子冷笑:“不行?若是连这都做不到,那李少威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可就两说了。” “不要!” 许澄宁神色大骇,最终低垂了眉目。 “都依世子殿下的,您让我叛,我就叛。” 第248章 断绝 雅间门打开后,秦弗第一眼看见了跪坐在宁王世子座下,正给他按腿的许澄宁。 他瞳子微睁,立刻大步迈进,身上的杀气已经蓄起,而许澄宁则吓得往后一跳,露出怯怯的神色。 他停住了脚步。 宁王世子哈哈大笑起来。 “皇兄来了?坐吧。”他戏谑地往后看瑟瑟发抖的许澄宁,“许澄宁,还不快给孤的皇兄奉茶?” “是是!” 许澄宁哆哆嗦嗦爬过去,捧着茶壶去倒,壶杯碰撞,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茶水洒出,迟迟不能倒满,倒完她举着茶杯,远远伸着胳膊放到秦弗跟前的桌子上,然后烫了手般缩了回去。 秦弗冷眼看那杯茶,冰冷的目光扫过许澄宁一眼。 “皇弟这是何意?” 宁王世子端起茶喝了一口,许澄宁连忙殷勤给他续上,这次手不抖了。 “皇兄真是好生着急,本想慢慢跟你说呢——许澄宁。” “是。” “既然皇兄着急知道,你便跟他说吧。” “是……” 许澄宁半低着头,害怕地抬眸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冷气的秦弗,期期艾艾:“殿、殿下息怒,我……我以后,就、就跟着宁王世子殿下,不不不不……不回寿王府了。” 秦弗身上笼罩着阴沉沉的气息,阴恻恻地看过来,目光如电:“你说,什么?” 许澄宁不敢说了。 “说啊,怎么不说了?”宁王世子笑盈盈的,“有孤撑腰,你怕什么?” 许澄宁转着眼珠子,害怕得无处安放,最后闭眼,鼓足了勇气。 “是!我、我不回寿王府了!当初你以我性命为要挟,威胁我跟从你,现在,我不怕了!有宁王世子做主,我弃暗投明!你休想再让我为你当牛做——额!” 秦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弹过来,大手掐上许澄宁的脖子,扼得紧紧的。 “孤有没有告诉过你,背叛者,杀无赦?” 许澄宁脸色泛青,腿蹬了蹬,挣脱开来,不顾剧烈的咳嗽,狼狈地跑到宁王世子身后。 “世子殿下救我!” 宁王世子满意地看原先的主仆分崩离析,放声大笑。 “皇兄息怒,状元郎到我手里,定不会屈才,你就放心吧。” 他们一个嚣张肆意地坐着,一个害怕防备地躲着,门外还有一群护卫虎视眈眈,随时要破门而入。 秦弗突然冷笑:“既然选择背叛孤,那好,来日方长,许澄宁,及时行乐。” 说完,他蓦地转身,带着凛冽的气势离开了。 许澄宁软倒,瘫坐在地上。 “世子殿下,现在能放了少威兄吗?” 宁王世子戏谑地笑,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急什么?今后你就在孤身边侍奉孤,孤满意了,自然就会放了他。” 许澄宁可怜巴巴地说:“弗殿下绝不容忍背叛之事,已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求世子殿下庇佑!” 宁王世子不以为意:“孤的身边高手如云,只要你跟在孤左右,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世子殿下所言甚是!” 宁王世子挖走了秦弗手下的状元郎,称心快意,便甩甩袖子,领许澄宁回宁王府。 他在轿中坐,许澄宁在轿外走,招摇过市。郑功启得了消息,当即快马而来,阴鸷地看了许澄宁一眼,对宁王世子道:“表弟,你怎能留他在身边?” “怎么?” “他居心叵测,害了我们多少回你难道不记得了!” 宁王世子摆摆手,道:“表哥言重了,其实许澄宁也没做过什么,就赌局一事,他当初不认识我们,蝼蚁尚苟且偷生,他只是想活也不为过嘛。” “可……”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如今便是杀了他,意义也不大,孤已使计让他和秦弗一刀两断,他除了投诚我们别无他路。现在就算是留他在身边当条逗趣的狗儿,也比杀了他有用得多。” 郑功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狐疑地看了许澄宁一眼,只见许澄宁抖了一下,似乎心气不服又认命地垂下了眸子。 “您就不怕他使诈?” 宁王世子露出一抹精明的笑。 “孤出手,会出差错?” 他把自己的计谋说了一下,郑功启这才点点头,凶神恶煞地走到许澄宁跟前,冷笑:“状元郎,你也有今天!” 许澄宁低头:“以往都是误会,郑大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 “你若是敢耍花样,我就一天剁他一根手指头!” 许澄宁哀求:“不要啊,你们冲我来吧!” 哪能冲许澄宁呢?她现在是举京上下瞩目的栋梁之材,儒林的代表,嘉康帝都青眼相待,许澄宁若有闪失,宁王党的声望定会大大受损。 因此,对许澄宁,他们只可辱,不可伤。 郑功启又阴狠地威胁了她几句,这才放她离开。 宁王世子从小跟秦弗不对头,从他那里吃到的苦头不计其数,现在他的旧部落到自己手里,当然要极尽羞辱,笔墨不让她碰,就要她给自己添酒布菜。 看许澄宁低眉顺眼,他心中大快。 他的侍妾娇笑着倒进他的怀里,甜甜腻腻地道:“世子,你瞧,真不愧是我朝的状元呢,连布菜都比别人布得好~” 宁王世子哈哈大笑,搂着美人忘情地亲了一口。 “许澄宁,你可听到了,婴夫人夸你呢,还不快把婴夫人的酒杯满上?” “是。” 许澄宁顺从地倒酒,宁王世子突然注意到了那双没有涂抹蔻丹的无瑕玉手,柔若无骨,竟比自己的侍妾还要美几分。 再往上,素面朝天,虽然还有点幼稚,但以他阅女无数的毒辣眼光,他敢断定,许澄宁要是个女的,长大了一定艳惊四方。 他盯看得有些入迷,以致婴夫人连唤他几句,他都没有听到。 最后他摆摆手,不耐烦地挥退了侍妾,倒是让许澄宁走近几步,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她。 “你先前说,你并不想跟着秦弗,那你倒是说说,秦弗有什么不足之处?” 许澄宁道:“那可太多了。您知道的,弗殿下确然有点才干在身上,但他心气高,刚愎自用,不听人言,世子殿下您说,古代贤明之人,哪个不是从善如流的?忠言逆耳,他却半句都听不进去,还为此杖杀过两个幕僚呢。” 宁王世子大为震惊:“真有此事?孤怎么从未听说过?” “这是丑事,哪能外传呢?寿王勒令府中人不得外传半句。” “原来如此,”宁王世子不由看轻了秦弗几分,“这么大人了,还要他爹替他善后,真是没用!” “还有吗?” 许澄宁继续道:“他为人阴狠,很不受人待见,府上人人都怕他。您知道他至今没有侍妾是为什么吗?不是他不想,是侍妾看到他都会直接吓晕,不敢靠近,哪敢像婴夫人对您一样呢?” 竟然这样吗? 宁王世子半信半疑,可他怎么觉得,秦弗那张脸比他容易勾引女人呢? 他问出了口,许澄宁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世子殿下,您缘何会觉得他比您好看呢?” 宁王世子受宠若惊,愣愣道:“这……好多人都这么说。” “那是因为大家怕他呀,世子殿下您比较亲切仁慈,说了您也不会怪罪别人,要不然,怎么解释您有那么多侍妾喜欢,他连一个都没有呢?” 是啊。 宁王世子摸上自己的脸。 谁会喜欢秦弗那张冰脸呢? 还是他受女子喜爱。 这才是真相! 一顿饭下来,宁王世子被夸得舒坦,走路都带飘,本来想为难许澄宁的心情也都散了,和颜悦色地挥退了她。 许澄宁入寝之时,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殿下……” 第249章 哄他 秦弗抱臂倚在床边,微微歪头看她。 “骂完了?” 许澄宁一窘,走过去讨好地晃他的手。 “殿下一定理解我的不得已对不对?您英明神武,绝顶聪明,一定敏锐地察觉到我那席话不过是为了蒙蔽他,宁王世子那样的傻子才会信我是发自真心。在我心里,您才是普天难寻的好男子好主上,我疯魔了才会想背叛您投靠宁王世子。适才昧着良心说话,我现在心里还痛着呢!” 秦弗神情没有松动:“孤看你说得挺真心实意的。” “没有~”许澄宁晃头,“我嘴上说得溜,其实刀子剜心一样难受,但权宜之计,不得不这样,说宁王世子比您强,除了他,谁还会信呐,殿下您可不能学他。” 秦弗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脸。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许澄宁继续讨好:“是是是,殿下您是人,宁王世子是鬼,您听我的人话就够了,不要信我的鬼话。” “难,”秦弗道,“毕竟孤刚愎自用。” 许澄宁都没脸看他,只能不停求饶。 门外奴仆喊道:“许公子,你在说什么?” 许澄宁提声道:“我背会儿书,马上睡了。” 她快快走到床前,一把抖开被子举起来,示意秦弗躲进去,自己吹了灯,赶紧也躺下了。 被子蒙上头,把里外的声音隔绝开。 许澄宁低声问:“殿下,您还生气么?” 躺着说话,又得小小声声,她装不出男子的嗓音,声音便软绵绵的,小猫撒娇一样,挠得人耳朵痒痒。 黑暗中看不到彼此,许澄宁等了一会儿,听见秦弗道:“那人你非救不可?” 床不算大,他们此刻离得很近,许澄宁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轻轻喷在自己脸上。 她反应过来秦弗说的是李少威,便道:“他毕竟是受我牵连,我不能不管他。” 被窝里的男子轻嗤了一声:“与你有什么干系?他若早听你的话,疏远着些,岂有今日的麻烦?” 许澄宁一时没有应答,秦弗不依不饶:“难道不是?” “是的是的,但是,他曾经也助我良多,待我很好,以我们的交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经受苦难撒手不管。” “他帮过你什么?”秦弗声音似乎闷闷的。 “在书院的时候,少威兄维护过我,帮我骂过诋毁我的人;我有事溜出去了,他帮我遮掩;我生病了,也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被窝里安静了一会儿,许澄宁等了等,听见秦弗说:“就这?” “论心不论迹嘛。” 秦弗还是不高兴:“所以你为了救他,不惜说了孤那么多坏话?” 许澄宁黑暗中捏住他的衣角,哄道:“我不是想着,左右不管殿下怎么样,在宁王世子眼里都是讨不了好的,所以也不算败坏您的名声。至于那些坏话,都是不对的,我准备事后向您解释,说一百倍的好话来弥补呢。” “哦?” 秦弗掀开被子露出头,侧过了身子,用手撑着头。 “什么好话?” 许澄宁调整了一下躺的姿势,于黑暗中看他棱角分明的骨相。 “您长得比宁王世子好看千倍万倍,眉目比他俊,鼻梁比他高,皮肤比他光白,头发比他飘逸,声音比他好听,尤其下颌顶顶好看!” “还有呢?” “宁王世子没您高,肩比您窄,腰却比您粗,四肢都没您长,一看就虚浮无力,您的身材才叫英挺健美。” “还有呢?” “还有,”许澄宁抓耳挠腮,抱着被子道,“宁王府的饭菜没寿王府的好吃,床也没有您安排给我的舒服,被子也没有寿王府的香。” 秦弗继续为难她:“孤只配跟秦隗比?” “没有没有,”许澄宁连忙道,“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大善人,美男子,盖世大英雄……” 接下来就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明大度等等等等源源不断地往外蹦,秦弗撑着头听,直到英俊潇洒重复了三回,才抬起手掌往她叭叭的小嘴上一盖,摁停了她的声音。 秦弗重新躺下,枕着自己的手,问道:“你准备何时回来?” 许澄宁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想夸人的话,舒服地往被子里一窝,低声道:“只能与他周旋几日,让他翻供给少威兄洗清罪名。” “若他迟迟不翻案,难道你要一直周旋下去?” 许澄宁道:“那只能拿到点把柄逼他放人了。” “拿他把柄太容易了,交给孤,你随便应付两日便回来。” “殿下打算怎么拿捏他?” 宁王世子不善权斗,这太容易看出来了。想她堂堂状元郎,宁王世子把她留在身边后不想怎么让她发挥作用,反倒叫她布菜,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脑子确实不太灵光。 不过许澄宁还是好奇秦弗想怎么对付他。 窸窸窣窣的,秦弗动了下,换了个躺姿,许澄宁觉得他声音更近了些。 “大理寺里曾有个女犯人判处了斩刑,但长得有几分姿色,被秦隗弄到自己名下的庄子上了。” “啊,还有这回事?” “孤也是听人所说,并未动手调查过。” 案子不是谋逆大案,而是某一地方府尹判了女子的父亲有罪,犯人父亲在狱中病死以致她对府尹心怀怨恨,光天化日之下捅死了府尹。 案件来龙去脉很清晰,被害的官员影响也不大,所以就算揭穿了秦隗所作所为,秦隗顶多私德有亏,受点斥责和降罚也就过了,不值得他耗费心血去揭开。 但现在不同,该揭就要揭。 秦弗道:“可以把罪名的重点放在贿赂朝臣私通法司上,不怕他不跳脚。” “那殿下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负责迷惑他,把他往歪了带。” “你要怎么迷惑?” “继续捧着呗。” “又要说孤的坏话?” 许澄宁讨好地笑:“如果有必要的话。殿下放心,回头我一定向您赔罪。” “不必回头,先把好话说了吧,还没说够一百倍。” 于是,在秦弗的强烈要求下,许澄宁只好又讲起了好话,讲到最后,人已经昏昏欲睡,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在说梦话似地夸他哄他。 秦弗也在她轻轻缓缓的声音里慢慢合上了眼。 他这辈子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在宁王府睡觉过夜的一天。 第250章 讲学 摘星楼的一间雅间里,镂空铜炉里烧着沉香,香气袅袅携着女子轻缓温柔的声音飘然而出。 雅间很大,里面围坐十来个年轻女子,她们形貌不同,端庄挺直的仪态坐姿却出奇的相似,深深浅浅的衣裙与披帛柔柔垂着,五色缤纷,浓淡相宜,十分好看。 柳文贞依旧是一贯的素衣彩带,妆扮素净得恰到好处,精致得如诗如画。她手执《德礼女经》,用柔缓的语调轻声讲着书中的精髓。 雅间除了讲学的声音,没有任何杂声,其他人都听得很认真,很安静,有认真的姑娘,还在时不时埋头写笔记。 “这一小节,便讲到此吧,文贞献丑了。” 姑娘们站起来,赞道:“哪里,柳小姐讲得极好,我听得都入迷了呢。” “是啊,不愧是柳祭酒的千金,腹有诗书,讲学也讲得好,颇有乃父之风。” 柳文贞一一回谢,谦虚应下,然后走到谢琼韫身边,优雅地向她屈膝道谢。 “多谢谢大小姐,为文贞震住了场子。”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祭酒小姐,身份家世高于她的小姐数不胜数,而谢琼韫位居京城贵女前列,若非有她帮忙拉人,以身作则坐在这里聆听,她的书哪里发得出去,课又如何讲得下去呢? 谢琼韫是她的贵人。 谢琼韫温和地将她扶起,柔声道:“应该的,柳小姐乃女子典范,不该被埋没,因为你的书还有你的课,如今京城的闺礼严谨了许多,路上也少见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了。” 柳文贞微微地笑,眼里带着几分天真:“这算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谢琼韫含笑道,“阴阳殊性,男女异行,女子本性文弱,在外行走容易受欺负,你看官府通报的案件里,女子受害无一不是因为身在外,安全不能保障。若能安于内室,女子被侵害之事自然会减少,柳小姐这是在保护她们呢。” 柳文贞闻言,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这要多亏谢大小姐指点。” 谢琼韫含笑颔首,目光随意一扫,却突然被窗外的景象吸引。 一顶轿子在摘星楼跟前的茶楼停下,然后宁王世子走下了轿子,为他掀帘子的,居然是许澄宁。 许澄宁不是寿王那一派的么? 她带着疑惑继续看,就见许澄宁不单给宁王世子掀帘子,还帮他拿扇子,宁王世子指指衣摆,她就弯腰去给他拉直,跟狗腿子一样。 这就有意思了。 谢琼韫勾起了嘴角。 “谢大小姐?” 谢琼韫回神,柔柔地笑:“走吧。” 姑娘们陆陆续续出去,走在最后的大理寺卿家的姚小姐偷偷跟丫鬟咬耳朵。 “小姐,当女子真有那么多规矩?难道以后出门看花灯都不行了?” 姚小姐也头疼,悄悄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觉得荒唐,可大家都在学,连谢大小姐都在推崇,我就……难道,真是我错了?” “奴婢不晓得,可以后要是花灯节都是男人在看,多不好看啊!” “你呀,就知道花灯。” “小姐,如果这些是对的,您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会不会就是因为不合闺训啊?” “啊,你这小蹄子!” “……” 摘星楼的一楼是一群书生在大声议论,满口之乎者也,讨论得异常激烈,还互相推搡起来,谢琼韫脚刚迈下台阶,一沓文稿便飞了过来,在她脚下散了一地。 书生们看到突然出现的美丽小姐们,瞬间噤声。 谢琼韫垂眸,看散乱的宣纸,上面写着文章,似乎是关于科举人才任用的。 她俯下身,一一捡拾起来,边默读边走过去。 而亲手写下这篇文章的韦良义连呼吸都紧了。 恍神间,谢琼韫已经走到他跟前,将文稿还给了他,清雅的俏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写得不错。” 她道。 韦良义脸瞬间热了起来,讷讷地接过文稿,眼睛还不受控制地盯着她。 谢琼韫却不再看他,而是面向所有的书生,慢条斯理地说道:“诸位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寒窗苦学出来的,非文采不够,只是运道未至罢了。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选中的少之又少,大可不必愤世嫉俗。” “朝廷开设科举,便是为了公平。朝廷从不负有才之人,会辜负诸位的,只有那些舞弊上位占了名额的人。只要科举足够完善公平,让舞弊之人无处遁形,名额空了出来,诸位——” 她微微一笑,“就都有机会了。” 她说完,便迈着纤纤细步离开,小姐们紧随其后。 书生们远远望着,许久才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我见过她!她是文国公府谢大小姐!” “原来是姑苏谢氏,难怪难怪!” “谢大小姐知书达理,她说得很有道理啊!” 谢大小姐…… 韦良义捂上胸口,试图摁住那颗扑通扑通跳的心。 另一边,许澄宁拿着扇子,烧火似地呼呼地给宁王世子扇风。 “世子殿下,都入秋了,您真的要扇风吗?”为了羞辱她把自己整风寒,宁王世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宁王世子半眯着眼,悠悠道:“孤乐意,怎么着?” “没怎么着,您开心就好。”他又不是秦弗,她管他病不病呢。 房里还有个歌伎,正弹着琵琶唱曲儿,咿咿呀呀十分好听。 宁王世子突发奇想,忽然叫停了歌伎。 “许澄宁,你去弹一曲给孤听。” 许澄宁一愣,道:“我不会弹琵琶。” “那就学!” “你,”他指着歌伎,“教她弹一曲!” 歌伎战战兢兢站起来,把琵琶递给了许澄宁。 琵琶上有雕花,擦拭得十分干净,琴弦跟歌伎的手几乎融为一体,可见是心爱之物。 许澄宁体贴地小心接过,妥善抱在怀里。 歌伎松了口气,小声教起她抱琴的姿势和转轴拨弦的手法起来。 许澄宁头脑聪明,又好学,听得很认真,跟歌伎细声细气地交谈,歌伎还不时伸手过来纠正她的指法。 宁王世子不小心眯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两人还在说话,一教一学,忘我而融洽。 他大怒,一掌拍在几案上。 “你们两个是不是太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第251章 代写 歌伎吓了一大跳,大气不敢出。 许澄宁站起来,道:“世子殿下,您不是要听吗?我在学呢。” 宁王世子咆哮:“那你倒是弹啊!弹不好,孤要你的脑袋!” “请稍等。” 许澄宁重新坐下,把琵琶摆好,低头弹了一段,竟然出奇的流畅,除了按弦力道没有轻重变化、转音略显生涩,其他竟听不出是第一次学的。 宁王世子眼慢慢定住了。 这弹得好不说,许澄宁弹琴的模样也是可人得紧啊。 要是坐姿也能像女子一样文雅地把腿并起来,就更好了。 许澄宁弹完,不卑不亢地抬头,眼睛亮亮的,邀功似地问:“怎么样?” 宁王世子盯看了她一会儿,挥手让歌伎出去,然后把许澄宁喊近一点。 “你究竟知不知道,孤是在羞辱你啊?” 他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许澄宁道:“我知道世子殿下对在下有为难之意,但您是个好人,心地善良,您让我做的事都不过分。” 不过分吗? 让一个读圣贤书的士子像歌伎一样弹琵琶愉悦别人,这不过分吗? 宁王世子人都愣了。 这其实是很过分的,换个气性大的,大约这会儿都上吊跳楼以明志证清白了吧。 但许澄宁与他们不同,她见过世间百态,所以并不以卖艺的乐人歌伎为耻,苦命人凭本事吃饭,有什么可耻的呢?区区小事,还不致让她觉得尊严扫地。 “在下起于微末,知晓乐户的艰辛,并不觉得与乐人相处便是低贱,便如世子殿下您时常光顾乐坊,定然也是体恤民生之人,心怀仁善才会照顾乐人的生意,您说对吧?” 宁王世子听得有些触动。 就是啊!这些乐人这么可怜,他照应着些有错吗?为什么一个个总是抓着不放,非说他沉迷声色不如秦弗呢? 想到这,他咄咄逼问:“不少人都说,秦弗比孤有才干,你来说说,孤真的比秦弗差吗?” 许澄宁想都不想就道:“弗殿下哪能跟您比呢,他权欲熏心,眼里只看得见权势。您就不一样,您在他手上吃亏,那是厌恶尔虞我诈,不屑与他针锋相对;您不喜处理政事,那是淡泊名利,品格高洁。大家都误会您了。” 完了,她得再多想些好话存着哄人了。 宁王世子热泪盈眶。 “许澄宁!你是懂孤的!” 他要是真想跟秦弗斗,秦弗会是他的对手吗?不过是欺负他与世无争罢了! 这帮肤浅的朝臣! 许澄宁笑眯眯:“世子殿下是高雅之人。” 话一说开,宁王世子就觉得许澄宁是可交心的了,便问:“你原先在寿王府,秦弗都让你做些什么?” “写奏折啊。”许澄宁道,“弗殿下有什么要上奏的,会把他的意思转达给我,我当面写给他。” “是哦,你是状元郎,最擅长的就是写文章。” 奏折这种东西,行文好不好直接影响到会不会被采纳。要是写得磕磕巴巴,或是平铺直叙,看得人不耐烦,说什么都不会被重视。课只要能有理有据层层递进论证有力,再荒唐的提议都能把满朝文武唬得一愣一愣的。 宁王世子怒骂:“怪不得皇祖父总夸秦弗写得好,原来都是你在捉刀!” 不过现在好了,许澄宁是他的人了,挨夸的轮到他,挨骂的该轮到秦弗了。 “以后你来替孤写!” “但凭世子殿下吩咐。” 大抵宁王世子真是被堆积如山的政务吓怕了,隔天他果然把许澄宁叫到自己的书房,让她帮忙写奏折,自己则抱着侍妾打情骂俏。 许澄宁勤勤恳恳,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耍半点幺蛾子,写好的奏折他粗粗看过,的确很流畅,于是交了上去。 转天朝会,嘉康帝果然对他大为赞赏,特让海公公把他的奏折读了又读,反之把奏折一塌糊涂的秦弗斥骂了一顿,并驳回了他所有的提议。 这还不是一次,连续三天,他都被赞政务处理得甚好。 宁王世子大喜,对许澄宁大加夸赞。 “很不错很不错!许澄宁,你果然很有本事!” 许澄宁谦虚道:“都是主上赏识,我才有用武之地。” 宁王世子越想越得意,击着手掌大乐:“你是不知道,秦弗的脸色有多难看!孤的眼线说,他在礼部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东西骂人,现在好多手下都对他有怨念。” 许澄宁含笑:“先前他便遣散了两个反对他的幕僚,现在我又走了,他没什么人可用了,得重新找。” 宁王世子嗤笑:“哼,他找一个孤抢一个!” 他现在对许澄宁是越来越满意,拍着许澄宁的肩膀道:“做得不错,你若表现一直这么好,过不了多久,孤就把你同窗放了。” 许澄宁问道:“少威兄在牢里过得还好吧?” “放心,孤没放话,他就会好端端地在牢里,吃好喝好。”宁王世子眼睛微眯,声音变得蛊惑起来,“不光如此,等他出来,孤还可以连他也收入麾下。” “多谢世子殿下。” 许澄宁低头的瞬间,黑色的眸子划过一道精光。 许澄宁尽职尽责,她的到来,的确给宁王世子带了极大便利,往日一拖再拖的政务没两天便被处理得妥妥当当,有时还能出个小主意,帮他应付手下那帮难缠的臣子。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起来,耳边还尽是无数赞誉的声音。 宁王世子惬意地卧在侍妾的怀里,两个侍妾替他按摩全身筋骨,一个侍妾负责往他嘴里喂东西吃,还有一个正在弹琴。 不远处是许澄宁在帮他整理文书。 懒洋洋的身心都满足起来。 这才叫过日子啊。 身为上位者,就该妥当地用手下的人做事,不然什么都他自己做了,还要这帮臣子做什么? 用人之道当如斯! 他现在是一日都离不得许澄宁了。 政务早早处理好,宁王世子一身轻松地要出门猎艳,把许澄宁也捎上了。 许澄宁被一群莺莺燕燕围在中间,人都傻了。 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呢? 第252章 感动 “小郎君,喝酒啊~” 一身脂粉香风的女子衣衫半解,媚笑着朝她倒过来。 许澄宁吓得差点跳起来,连忙把人推回去,顺便把她的衣衫拉上肩头。 “天凉了,姐姐别染了风寒,不然该叫人心疼了。” “哎哟~”女子媚笑,对其他姐妹道,“小郎君还知道怜香惜玉呐!” 女子们都娇笑起来,一个个端了酒捏了果子来逗她,有的更过分,直接上手摸她脸了。 许澄宁闹得满脸通红,双拳难敌二十四只手,只能窘迫地护住下身,躲来躲去。 “小郎君别怕啊,喝了这杯酒,姐姐便不逗你了。” 开玩笑!青楼的酒水都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东西,她哪敢入口? 宁王世子左拥右抱,见状哈哈大笑:“许澄宁,你不是已娶妻了?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许澄宁红着脸:“内子年纪小,我年纪也还小,还没做出格的事。” 宁王世子大笑,指着那群千娇百媚的姑娘道:“既然如此,你们还不快给状元郎开苞?” “是!” 女子们嘻嘻哈哈地追过来,许澄宁被逼得满场乱窜,最后忍不住大喊:“停住!” 她们歪歪斜斜地停下,好奇地看着她。 许澄宁道:“我一个就行,多了顶不住。” 众人大笑起来,宁王世子亦然,喊来了老鸨。 “给状元郎挑个合适的姑娘,送去房里。” “好嘞!” 老鸨看许澄宁生得青嫩,就觉年纪太大的不行,没开过苞什么都不懂的也不行,于是叫来了楼里一个才十三岁但前儿已经服侍过人的小姑娘红杏,送到了许澄宁跟前。 单独开了一间房,清静多了,许澄宁终于不用战战兢兢夹着腿了。 红杏人还没长开,不算十分美丽,却很清纯,眼睛水汪汪的天真。 “许公子,你喝酒吗?” “我不喝,”许澄宁道,“你也别喝了。” 红杏很听话地把酒壶搁一边了。 “你是哪儿人啊?” “奴家是桐州人士。” “那么远啊,几岁到这里的?” “八岁,家里没钱起房子,我爹就把我卖啦。” “你平常都做什么?” “学弹琴学唱曲儿,有空就跟小姐妹翻花绳。” 正好屋里就有一副花绳,许澄宁把它捡起来撑开。 “我陪你玩吧。” 于是之后屋子里就不断响起红杏惊呼、欢笑的声音,堵在门外的姑娘们听见了,笑得娇颤。 门开后,许澄宁从里面出来,面不改色地穿过人群,红杏脸有点红,年长的妓女们一拥而上,纷纷好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红杏眼睛发亮:“许公子好厉害啊,他会好多好多花样!” 众人:!!! 许澄宁找了宁王世子,道:“世子殿下,我没带银子,劳您帮我付了。” 宁王世子戏谑地打量着她:“你被伺候满意了?” 许澄宁点头:“嗯。”她清白的名声是保不住了。 宁王世子大笑,大手一挥:“去,赏那个妓子一百两!” 玩得尽兴后,他便起身要走,迎面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低着头走过,面纱低垂,但不看脸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 宁王世子走不动路了,眼睛黏在那女子身上,立刻伸手拦住了她。 女子半低着头,含羞带怯,像朵娇花,宁王世子很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她,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让孤瞧瞧,你叫什么名儿……”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娇羞抬头的瞬间,袖子里寒光一闪,一柄白刃便冲宁王世子腰间刺去。 侍从大叫小心,出手挡了一下,刀子刺进了他的手心里。 宁王世子此刻才意识到危险,慌慌张张掉头跑,着急大喊:“来人来人!” 女子一把拔出刀,追了上去。 许澄宁被她带起的风吹懵,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女子追过去,左刺一刀右刺一刀,都被宁王世子险险躲过,最后一刀深深刺进了窗棂里,任如何用力都拔不下来了。 女子便弃了刀,动手去掐。 这怎么赢得了啊? 许澄宁瞅见宁王府的护卫已经从楼下要冲上来了。 她咬咬牙,跑过去挡在宁王世子跟前,挡住了女子的手,力量相较,她竟落了下风,被顶在柱子上。 “护卫已经上来了,你没有武器杀不了世子,你跑不掉了!” 女子一看果真有人拿着刀上楼,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便松开许澄宁,掉头往廊道另一头跑去,护卫也冲过去追。 宁王世子心惊肉跳地被人扶起,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回过神来时,脚已经软得走不动道了。 刺杀的女子蒙着脸,没人看到相貌,最后也没找到,也不知她是换了装扮躲在楼里,还是已经逃出去了,宁王府没查出来。 宁王世子受了惊吓,颤颤巍巍地被抬回了府里,脸色煞白躺了半天才稍稍恢复了精神。看着许澄宁泪水夺眶。 “许澄宁,你果然对孤是忠心的!” 许澄宁:…… 知道他好骗,但没想到这么好骗。 许澄宁严肃地绷着脸:“应该的,保护主上不被侵害,是属下该做的事。” 宁王世子大为感动。 压惊的药汤刚好端了进来,下人正要喊个侍妾来侍疾,宁王世子鬼使神差的,突然道:“许澄宁,你服侍孤喝药吧。” 他现在不想看到女人,一看到女人就仿佛看见了亮光锃锃的匕首朝他刺过来,再大的兴致都没了。 “嗯?” 许澄宁耳朵被呛到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还不快些!” 许澄宁摸了摸鼻子:“好吧。” 她端过药,搅得差不多凉了才喂给他,一口接一口,急急哄哄。 坐得近了,宁王世子看见许澄宁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脸雪白柔嫩,细小的半透明的绒毛清晰可见,让人看了就想嘬一口。 这不比女人好看啊? 许澄宁喂完了药,起身便要离开,突然被握住了手,她汗毛都竖起来。 宁王世子那双眼有点深情地盯着她:“跟着孤,孤一定不会亏待你。” 许澄宁假笑:“属下知道,那李少威……” “急什么,孤病好了就放。” “好嘞。” 堂堂皇孙殿下在青楼荒唐之后,因为腿软差点被女刺客刺杀,实在没脸说出去,宁王世子索性告了假,称自己染了风寒,躲在府里。 但称病期间,公务照做,许澄宁帮他处理得妥妥当当,甚至还拿着他的令牌出去办了几件事,差事一点没耽误。 宁王世子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做事,一句话也不多说,觉得很赏心悦目。 秀色可餐,舍身护主,还能帮自己完成差事。 这样神仙似的属下上哪儿找去? 以后招揽幕僚得照许澄宁这个标准来。 他正沾沾自喜,秦弗的邀约却突然而至。 第253章 你竟敢蒙骗孤 君又来。 许澄宁随宁王世子到的时候,秦弗正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对着窗外喝茶。 宁王世子哼了一声,对许澄宁道:“你别怕,君又来是郑家的地盘,有孤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许澄宁怪异地瞟了他一眼,点点头。 宁王世子咳了一声,大步走进去,坐到了秦弗的对面,许澄宁也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 秦弗抬头,目光越过宁王世子看向许澄宁,上下看了一圈,完好无损。 面前宁王世子刷地挥开纸扇,背往后靠,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 “怎么,找孤何事?” 秦弗平静地放下茶盏,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折子,轻轻扔到他的跟前。 宁王世子皱眉,捡起来看了两眼,脸色大变。 “如果你不想在明日的朝会上,听到有人弹劾你罔顾法纪、暗通法司、劫走死囚,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那么,就把牢里的李翰林放了。” 宁王世子脸上非常难看:“不过一个小小的民女,你以为皇祖父舍得惩处孤吗?想威胁孤,哼,你算计错了!” 秦弗声音清冷如寒雨,在宁王世子听来,却是那么的不悦耳:“即便皇祖父不在意一个死囚,但当初与你方便的大理寺官员已经被抓了,种种口供证据齐全,便呈于堂上,百官施加压力,你猜皇祖父会不会饶恕?皇祖父最倚仗的法司被你当作儿戏来去自如,想带走谁就带走谁,你猜皇祖父会不会震怒?” 嘉康帝大多数时候都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没有那么多严刑苛法,必要时候也愿意法外容情,但前提是一切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或许可以原谅自己的孙子挖走一个无足轻重的死囚,但绝不允许染指他的法司,视皇权为无物。 不过太通透的道理宁王世子自己觉悟不出来,他只是被秦弗的话唬住了,气得牙痒痒。 “秦弗,我劝你别得罪人得罪到死,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一句话,放人不放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宁王世子当然选择放人,左右他扣住李少威只是为了控制许澄宁而已,但许澄宁现在已经彻底折服于他,他放了又如何? 不过,秦弗要李少威做什么? 他问出了口:“你要李少威做什么?”满目警惕。 秦弗的目光轻轻掠过许澄宁,悠悠地道:“这便不用你管了。” “我怎知你会不会等我放了人,又去告发了我?” 秦弗击掌两下,单左从屏风后出现,押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 “人证在此,还有口供,你写一封切结书陈述李翰林乃清白无罪,盖上宁王府的印章,这人证物证你便可以带回去,孤绝口不再提此事。” 宁王世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 “当真。” “好!” 宁王世子爽快应下。只要人证物证都在他手,他连夜便可消除痕迹,反正别院那个女囚犯他已经腻了。 他当即写下了切结书,盖上印章,当着秦弗的面,将文书交给了秦弗喊来的大理寺丞手上,人证物证也落回他的手里。 他哼了一声站起来,挥开纸扇。 “走!” 走到门口,却发现许澄宁没跟上自己,还站在屋里。 “许澄宁,还不走?” 许澄宁看他一眼,溜到秦弗身边。 “李翰林放出来了,我还去宁王府作甚?” 宁王世子皱眉:“你是孤麾下的!” 秦弗嗤笑,嘲讽看去:“皇弟这话叫人不解,许澄宁本就是孤的人,回到孤身边难道不对?” 宁王世子看看端坐在位子上的秦弗,又看看立在他身边的许澄宁,恍然道:“是不是秦弗威胁了你什么?” “没有威胁。”许澄宁道,“我去世子殿下身边,只是因为李少威被你扣住了而已。李翰林在哪,我就在谁那。” 秦弗耳朵竖了起来,横眉瞪了许澄宁一眼。 宁王世子不可置信:“你……你……你在骗孤?” 他大怒:“好你个许澄宁!你竟敢蒙骗孤!” “你们是串通好的!一个假意投诚,一个暗地搜证,联手戏弄孤,是不是!” 许澄宁凝眉道:“宁王世子不仁在先,何必控诉他人不义?” “孤那么信你!” 他还想过优待许澄宁,将来给他一个大官当当的。 “但在下不信世子殿下。” 秦弗站了起来,冷眼对宁王世子道:“孤的幕僚,还用不着你信任。” 他看了许澄宁一眼,两人一同越过宁王世子离开,徒留宁王世子一人,满脸深情却被辜负的伤痛与愤怒。 他信任重用了那么些天,结果许澄宁居然是个小白眼狼,串通秦弗骗他! 好啊!好啊! 往事历历在目,他恨得两眼猩红,忿忿冲出雅间,正好与一女子撞上。 “世子殿下?” 谢琼絮抬头,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刚要跟他叙旧两句,宁王世子却怒红着眼对她视若无睹,大步走了。 谢琼絮攥紧了手,心中愤恨。 她再怎么样,也是圣上亲封的郡主!他凭什么瞧不起自己?当初还浓情蜜意,现在就当不认识了。 狗东西! 她怒而甩袖,去到自己的雅间。 里面正有一人,妖娆地依着窗,像蛇一样。 谢琼絮挂上温婉和善的笑:“叫王女久等了,我带了点点心来,你尝尝。” 倪娅懒洋洋的,拈了一块,伸出舌头咬了一口。 她现在换上了大魏女子的服饰,仍偏爱那些修身的装扮,把她该丰腴丰腴、该纤细纤细的身段勾得淋漓尽致。 对着女子,她仍是一副极其勾人的表情,含笑:“郡主这是身份揭开没朋友了,才特来找我这外族人说话解闷?” 谢琼絮胸前一鼓,又强迫自己消气,强笑道:“哪里,王女之风仪,琼絮早就有心瞻仰,今日得见,果然令人倾倒,兴安侯有福了。” 倪娅勾起红唇,歪着头道:“我觉得敏济郡主也挺好的,是可交之人。” 谢琼絮心里一喜:“真的吗?” 倪娅笑:“骗你作甚?我在异国他乡,平日里除了丈夫,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你们大魏排外,不喜我这外邦人,我呀,真是闷得紧。” 谢琼絮立刻道:“王女随时可以找我,我可以陪王女解闷!” “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倪娅眯着眼笑,“郡主之事我也听说了,你们大魏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我看说得很对。你放心,我不才,仗着和亲王女的身份还是能在圣上跟前说几句的,有机会,定多多替你美言。毕竟,郡主是我在大魏的第一个朋友呢。” 谢琼絮大喜:“多谢王女!” “不必客气。” 倪娅低头瞬间,露出一丝浅笑。 文国公府,姑苏谢氏,真假千金。 真是有意思得紧呢。 第254章 孤自己去 牢房阴冷,似被团团看不见的霜雪笼罩,一件单薄的囚衣根本抵挡不住寒冷。 李少威头靠着墙,一下一下抚着许澄宁送进来的寒衣,闭目养神。 突然铁锁叮叮当当,牢门开了。 “李少威,你可以出去了。” 牢里到牢外的路不远,却像两个世界,从阴间走向阳间,久不见天日的双目被刺得闭上了。他挡住眼睛,感觉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像火炉一样。 逐渐适应了光亮,他慢慢往外走,远远地,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外头,看不清,但他还是一下认出了那是谁。 “阿澄!” 他快步走过去,张开双臂把许澄宁拥入了怀里。 在牢里那么些天,他身上实在不怎么好闻。 许澄宁轻轻推开他,道:“回家吧,都臭了。” 李少威被逗笑,他口周已经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脸上两道未愈的鞭伤,看着像在牢里度过了几年,年长了几岁。 “好,回家。” 两人相视一笑,相携回了李家。 李大娘看到长子回来,立马激动得扑了过去。 “怎么样了?没事吧?牢里有没有受苦?天哪!你挨打了!” 他最初那一顿鞭打没有好好处理,现在伤势还是很吓人。 “娘,我没事,这不好好回来了吗?” 李大娘又高兴又难过,不停掉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宽儿,快去请大夫过来!” 李少威阻止了李少宽,道:“娘,我想先洗澡。” “瞧我,糊涂了!” 李大娘又指使李少宽去烧水。 “威儿,你跟澄宁先进屋歇着,娘去杀只鸡,炖碗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李少威道:“娘给阿澄也炖一碗,这些天他处处为我奔走,都累坏了。” 许澄宁刚要拒绝,李大娘就道:“应该的应该的,澄宁今天就留在我们家吃饭,千万别客气啊。” 说着她把他们送进去,自己杀鸡去了。 李宅向阳的屋子留给了李大娘,李少威的屋子只能照进一半的阳光,屋里陈设朴实,主要都是书,许澄宁随便看了一下,一眼看到了自己以前默给李少威的抄本。 “啊呀,这个好久了,你还留着呐。” 李少威顿了一下,看到文稿,不禁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是啊,这书稀罕,又是你抄写的,很珍贵。” 那算是他们两人第一次交集。李少威涉猎不如许澄宁广,写文章有局限,许澄宁当时给他指点了一下,然后建议他看一部书。那书是绝本,世上看过的才有几人,李少威当然买不到,许澄宁索性默了一本送给他,他就一直留到现在。 稿纸已经发毛,但压得平平整整,一个卷角折角都没有,可见平常翻看得多又爱护得好。 李少威笑笑,请她坐下。 “阿澄,你是怎么救我的?宁王世子可有为难你?” 许澄宁道:“我没事,多亏有殿下帮忙,不然你也没办法这么快出来。” “寿王世子……”李少威神情复杂,低声喃喃,“竟是他帮了我吗?” “少威兄,你怎么了?” 李少威回神,扯了一个笑。 “我无事,我是在想,要找个机会向寿王世子道谢呢。” 许澄宁微笑:“你先养好身子,休息几天,再去,不急的。” 李少威看她笑靥如花,心里有一块地方晦暗下来,又酸又涩。 没等他找到机会去寿王府道谢,秦弗就接到了外差的皇命。 完明教落网的十一名教徒经过种种手段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终于招供了,讲出了他们组织的窝点、人数以及行动。 嘉康帝斟酌过后,决定派遣秦弗前往鲲州,秘密清剿完明教余孽,捣毁窝点。 秦弗接到调命,即刻回府收拾东西。 “接到人了?”他问。 “是,许公子这会儿正在李家用饭呢。” 李家的饭又不好吃。 秦弗道:“等他用完了,便让他来王府一趟。” 这趟去鲲州,他要带许澄宁一块走。一来,有许澄宁帮得上的地方,二来,她现在名声愈盛,麻烦愈大。这次只是宁王世子一个小虾米,下回要是郑家、高家呢?他不在,她不得被人欺负死了。 简单拿了几样用得上的东西,突然想到什么,又从书案边的匣子里拿了一只更小的紫檀木雕花匣子出来。 里面装的,是给许澄宁准备的生辰礼。 鲲州路远,许澄宁肯定会在路上过生辰,把这个带上,到时候就直接给她了。 于是他把匣子妥善地与其他要带走的东西放到一起,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殿下,陆钦锋求见。” “进。” 陆钦锋进来后,门又合上。 他走到秦弗跟前道:“殿下让卑职查的玉雕,卑职已经查清了,果然是端王所为。” 他说的,是上回许澄宁从街上买到的模仿秦弗手作的玉雕,陆钦锋身在巡城卫所,街市情况摸得清,也不会打草惊蛇,秦弗便令他去查了。 “他手下有一秘密作坊,规模不大,里面供养一个工匠,擅长模仿手工。” “孤知道了,辛苦。” 秦弗说着话,手不自觉地在小匣子上轻轻摩挲。 本以为已经回禀完,不料陆钦锋又玩味一笑,神秘兮兮凑过来。 “前几日,我以抓飞贼为名,夜探端王府,殿下猜猜,我撞破了什么秘辛?” 秦弗脸上并无好奇之色,但仍示意陆钦锋说下去。 “是您的堂兄,端王世子,”陆钦锋露出坏笑,“跟内侍搞在了一起,他,断袖了!” 秦弗眉头一皱,陆钦锋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是无意间知道的,端王端王妃还有世子妃,都还蒙在鼓里,两人就在书房苟且,看样子,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笑着摇头,眼底盛满嘲讽,“堂堂皇孙落得如此下场,他已经彻底废了!” 秦弗心一跳,脱口而出:“怎么说?” “殿下没听过前朝秘辛吗?前朝有个年轻的皇帝便染了龙阳之好,男子交媾有害阴阳之理,容易生疾。那皇帝便得了不干不净的病,整个后宫都传遍了,不但后妃全部害病死光,连生下的孩子也全带了病,早早夭亡。最终帝早亡,无子嗣可以立储,白白便宜了皇室旁支。身为皇子龙孙,却克制不住自己变成断袖,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后面陆钦锋在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秦弗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在书房里呆坐许久,等到日薄西山,满屋黯淡,他才恍然惊醒。 他松开了手里的紫檀木匣子。 “来人。” 他沙哑道,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口。 “许澄宁那儿,不必叫了,孤自己去。” 第255章 割舍 暮色沉下来,把澄黄的夕阳压扁,满城昏昏。 数十骑从寿王府出来,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驰行。 秦弗一身玄色劲装,袖口束扎在护腕里,腰间一条宽而厚的鞶带,马上挂着长剑,黑衣黑马行于最前,穿过热闹街市,背影显得有些沉默且寂寥。 在十字交叉的路口,他格外敏感地向右首望去,便见天边压成一线的夕阳中,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立在那儿,人来人往仿佛都淡去消散,天地间只剩下她。 她穿着宽大的淡青色圆领袍,正垂手在捣鼓件什么东西,他能想象到她垂首时,圆圆的头顶,圆圆的发髻,还有脸上挂着的小奶膘,神情认真又专注,一不小心跟她眼神对上,她的眼睛会晶亮晶亮地看人,讨喜得让人想把她按在怀里揉搓一顿。 她身边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伸手去助她摆弄,她抬头跟对方说了几句话,然后一高一矮两人相携走入尽头的暮色。 以往看到李少威出现在她身边,他都饱含愠怒,满身火热,而这一刻,他却觉身体里已冻成了一块冰,一片冰刀过来,一刀一刀地,将他的心凌迟成碎片,他甚至感觉不到初冬将至时刮在身上每一寸皮肤的寒冷。 临出府前,寿王叫他过去一趟,对他说: “此行一去便是数月,记住尽量在万寿节前赶回,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做准备。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到了那日为父亲自向你皇祖父请求赐婚,就谢家大小姐可好?” 而他只是僵冷地、麻木地,说了一句:“但凭父王做主。”不带任何感情。 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子弟,他也可以像李少威一样,不计男女地与许澄宁走到一起,不惧世俗,轰轰烈烈。 但他不是。 他身上牵系着千千万万条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性命,他不能任性地把一个不该留的人留在自己身边,除了得到一时欢愉,对谁都不好。 他肩头沉重,而她注定前途璀璨,在生命与未来跟前,爱情是那么虚无缥缈,毒药一样,诱人但更害人。 “殿下,怎么不走了?” 单右见他勒住缰绳,顺着他的目光疑惑望过去,也看见了许澄宁,顿时噢了一声。 “殿下,我们还是把许澄宁带上吧,他惯会惹事得罪人,我们不在,就怕他日子不好过啊。” “不用。” 府里他已经专门为她留了人,还去信托了几位寿王党位高权重的官员照顾,她会没事的。 在泛滥决堤之前及时止损,就像剜去一块终将腐烂的肉,虽然疼,但总会好的。 便……到此为止吧。 “走。” 他抖抖缰绳,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 “少威兄,你快回去吧,送到这就好了。” 李少威眉目平和:“天已晚了,我还是送你到家吧。” “真不用,夜市人多,我不会被拐的,你快回去,回头我再来看你。” 许澄宁劝走了李少威,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 这个时候了,再去寿王府有点失礼,还是等明日再去吧。 她挠挠头,走回了家。 啪! 秘色酒壶摔在墙上,迸裂开来。 宁王世子一壶一壶地喝,酒水哗啦啦流进衣领,每壶都只喝几口,然后就被他奋力砸掉。 “表弟,别喝了!” 郑功启伸手来抢,被宁王世子推开,他抱着酒壶又气又哭。 “孤这辈子,头一回这么信一个人啊!” “孤给你承诺,给你令牌,放心地把所有事交给你去做!许澄宁,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就这么回报孤的!孤甚至……”还有点喜欢你啊。 宁王世子掉下两滴泪。 许澄宁,你太可恨了! 郑功启脸色很不好看,强硬地抢过酒壶,给他灌下一碗醒酒汤,然后道:“表弟放心,许澄宁敢欺瞒你,我定把他绑到你跟前任你杀任你剐,你可别再饮酒自伤了。” “许澄宁本性奸猾,本就不可信,现在你见识到他的真面目了就好,来日对上,就别再心软!” “表哥说得对!” 宁王世子酒醒了几分,眼里布满血丝。 “下回他再落到孤的手里,孤定要剪了他的舌头,将他碎尸万断!” “我会帮表弟的,秦弗外差,许澄宁没了靠山,再滑头也会有纰漏之处,不怕找不到机会。” 宁王世子还要说什么,门突然被叩响。 “殿下,有一位姑娘求见。” 姑娘? 宁王世子跟郑功启互看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 “那位姑娘说,她可解殿下之忧。” 宁王世子皱眉思索片刻,道:“让她进来。” 雅间门开,门口一主一仆两位女子,为主的姑娘披着柔淡的雪青披风,戴着兜帽,脸上覆着面纱。 她把手轻轻一抬,从侍女手上抽离,独身迈进了门,在满地陶瓷碎片酒水积滩中,寻了一片清净之地站定。 宁王世子和郑功启皆是不解。 “你是何人?既要见人,为何又遮遮掩掩的?” 女子没回话,等雅间门在背后关上,才动手摘了兜帽,揭开面纱。 “谢大小姐?” 谢琼韫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向来是天边月云中花一样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对皇孙都不一定给面子,她的出现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谢大小姐到此,有何贵干?” 宁王世子不记得自己跟谢琼韫有过什么交集,而郑功启更不用说了。 谢琼韫很是文雅地微笑,声音轻柔:“我知隗殿下心中烦闷之事,是特来分忧的。” 她长得很美,却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像一株幽雅的兰花,形貌娉婷,气质雅淡。她面颊雪白素净,眼角却晕着微微的淡红,唇含朱丹,柳叶眉微蹙,柔弱而娇艳。 宁王世子好色,谢琼韫也的确美,但这种好像很温柔却又让人感觉目空一切的调调其实不大合他胃口。 他本就心情不好,看到谢琼韫更加索然无味,语气稍稍不耐:“谢大小姐有事说事,孤没兴趣与你打哑谜!” 谢琼韫掩下眼底的嘲讽,面上仍然温和:“隗殿下不是记恨许澄宁么?我有一计,可助殿下消解心头之恨。” 第256章 激流暗涌 “嗯?” 宁王世子抬头,狐疑而警惕地看着她。 郑功启代他先问出了口:“谢大小姐为何知道此事?又为何想帮殿下?不,应该说,谢大小姐为何也想对付许澄宁,没错吧?” 谢琼韫眼高于顶,从来是看不大上商户的,尽管待谁都和善,但郑家人善洞察人心,郑功启很早之前就已敏感地察觉到谢琼韫的淡漠。既不是纯粹想帮宁王世子,那一定是有利可图。 宁王世子被郑功启一点拨,也想明白了。 “不错,谢大小姐,你先说明你的用意,不诚心的合作,孤为何要信你?” 谢琼韫微微垂眸:“殿下说得不错,我确实意在许澄宁,至于原因,恕不能告知于您。” 宁王世子不悦:“遮遮掩掩的,孤怎知你是不是心怀鬼胎?” 郑功启想了想,道:“殿下,不妨让谢大小姐坐下详谈。” 这是谢家,连寿王都在争取,若能拉拢好了大有助益。 郑功启知晓谢琼韫看不起商户血脉,但只要有一次合作,便能将其拉到同一条船上,不愁以后要挟不了谢大小姐。 宁王世子收到他的眼神暗示便收了声,点头同意了。 凌乱的酒壶全被撤走,桌子也被重新清理干净,换上一泡芬香的清茶。 雅间仅他们三人,宁王世子与郑功启同坐一边,谢琼韫坐他们对面,安静地任面前的茶盏放凉,并不沾唇。 “谢大小姐,你与许澄宁有仇?” 谢琼韫言简意赅:“有私仇。” 宁王世子冷笑:“私仇?意思就是不能宣之于口了?谢大小姐还是不诚心啊。” 谢琼韫微微捏住手心:“虽然不可对隗殿下言明,但琼韫也不会害殿下,殿下只需做三件事,便可以了。事情很简单,便是以后事发,殿下也没有可以指摘之处。” 宁王世子挑眉:“哪三件事?” “第一件,京城如今有一个学社名叫拂尘社,望殿下能召集春闱落第的举子加入他们,壮大他们的队伍,并时时引导他们的言论。 “第二件,刊发柳祭酒之女柳文贞的文作《德礼女经》,让那些从宫里出来的、说得上话的嬷嬷,将之大肆宣扬,并让所有书肆将其列为女教范本。” “第三件,”谢琼韫微笑道,“需要殿下请一道调命,将我正在丰州大营的堂兄谢容钰调离,让他至少半月不能回转京城。” 宁王世子听得糊里糊涂:“除了第一件尚且有迹可循,其余两件事与扳倒许澄宁有什么关系?还有,怎么把谢世子牵扯进来了?” 谢琼韫并不回答:“殿下照做便是,琼韫不会害您。我只能说,许澄宁身上有秘密,这一切,都是有用的,殿下拭目以待。” 宁王世子看她口风紧,顿时嗤笑。 “谢大小姐口口声声,一句一句的保证,好生信誓旦旦,全是空话,却要人信你,凭什么呢?孤怎知你不是内里藏奸,特意算计孤去给寿王府献殷勤?” 他话音一转,眼神微微迷离地从谢琼韫身上扫过。 “要孤答应也行,实话不能说,那便留下一件贴身之物来,只要你有一丝一毫背叛,孤便立刻抖落出你跟孤有私情,叫你旁人嫁不得,只能给孤做妾!” 谢琼韫心高气傲,“妾”一字入她的耳简直是奇耻大辱,她胸口起伏,却终是将气忍了下来,仍保持着面上的镇定。 “可以,但事一成,殿下需得归还于我。” “一言为定。” 她从腰间摘下一枚香囊,递了过去。 宁王世子接过,认出布料的确出自谢家老供奉之手,香囊内侧绣了“韫”字。 他想了想,道:“劳烦谢大小姐再写张纸条,就写‘我谢氏琼韫,仰慕秦隗,非君不嫁’。” 谢琼韫眼瞳一睁:“殿下休要得寸进尺!” “那便不用谈了!”宁王世子大手一挥,“孤乃天潢贵胄,还不至于跟许澄宁一个小小角色你死我活。弄死许澄宁,你看起来比孤要急得多,孤就等着你搞垮她,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好?” 谢琼韫呼吸浓重了些,最后面无表情地道:“好,我答应你,拿纸笔。” 笔墨铺陈,谢琼韫很快写完,但她没有按宁王世子说的写,而是直接将密谋之事和盘托出。 宁王世子倒也没有再强逼她,只是又让谢琼韫在上面按了个手指印。 谢琼韫面无表情地擦着手。 “殿下莫要忘了你说的,事一成,便返还于我。” 宁王世子哼了一声:“放心,孤也不想娶你。” 郑功启问道:“谢大小姐确定许澄宁定会中招?” 经过宁王世子的几番冒犯,谢琼韫已经维持不住善面,伪装不下去了。 她道:“放心,定然万劫不复。” 雅间安静了一瞬,宁王世子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原来,以温雅纯善闻名京都的谢大小姐,也是条美人蛇呀。”他语气带着嘲讽。 谢琼韫手一顿,转而戴起面纱。 “彼此彼此。” 她戴上兜帽,推门离开。 宁王世子呸了一声:“孤最讨厌这种仗着是世家总觉得谁都得上赶着捧臭脚的贵女,面甜心苦,孤要是不找她讨要东西,她是不是就想空手套白狼?想得美! “当孤不知道,她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孤!用得着了,便勾勾手指头,等着孤上去舔,呸!她以为她是仙女啊!孤才不是秦睦那样的软蛋!” 端王世子畏妻,人人皆知。 郑功启道:“表弟既能看透谢琼韫的小心思,怎地还会被许澄宁迷惑?” 宁王世子气苦:“许澄宁虽然骗孤,但帮孤做那么多事也是真真切切的,孤以为,他一个小孩没那么多心思。是孤大意了。” “表哥,当初你们要是不想着杀许澄宁,而是直接把他招揽了,许以重利让他不考状元,现在他是不是就有可能真是孤的人?” 郑功启道:“世上没有假如,事已至此,此人我们非铲除不可。” 契约达成,隔日他们便走动了一下,宫里很快下了旨。传令兵连夜打马赶到丰州大营,传达让中郎将谢容钰带兵去陈州清剿山匪的旨意。 谢容钰收到旨意后,即刻点兵,启程。 皇都落在他身后,长云滚滚,如有地狱千重,激流暗涌。 第257章 流言 许澄宁再去寿王府的时候,没有见到秦弗,见她的是陈雨江。 “殿下前儿天黑前就走了,去大营点了兵,这会儿该走小一天的路了。” “啊?” 这么紧急吗?她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陈雨江看她表情,以为她是在担心自个儿处境,便道:“你放心,殿下特意叮嘱我,他给你留了人手了,有麻烦寿王府给你挺着,人手管够。” “殿下还嘱托了几个大人,御史台的范冲、戚英杰、赵吉,大理寺卿姚崇,还有洪尚书、英国公、牧阁老,他们都会照拂你的。这些人拧起来也是一股大势力,有他们在,宁王那边不敢随意对你怎么样。你看,殿下对你多好。” 确实挺好的。 许澄宁不自觉抚上腕间铜制的手镯。 陈雨江道:“你要是怕有麻烦,就直接住府里来嘛,魏小鱼和蔡央去岭南开荒做生意了,张老脾气臭我可不跟他说话,钟白仞跟殿下出去了——他在我也不理他,老头子现在就缺个说话的,你住进来嘛。” 许澄宁笑道:“行,真有麻烦,我一定拖家带口住进来。” 秦弗不在,她便没有多留,自行出了府,沿着街巷慢慢地走,东张西望。 她心里还记着那天遇见的那个像小福的小男孩,可有李少威的前车之鉴,她怕家人也成了人质,根本不敢大张旗鼓,只能默默地找,真找到了她就设法托寿王府的人脉,用一个不叫人注意的名义把他们暂且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如果那个小男孩真是小福,那娘她们应该也在京城。毕竟那男孩虽然挨打狼狈,但看穿着可不像流浪儿,在京城肯定是有落脚之处的。 可娘他们为什么会在京城呢? 许澄宁不想妄加揣测,一切等找到家人再说。 “许澄宁!” 头顶突然撒下了一把花生,许澄宁躲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到酒楼二楼窗口一排四个脑袋,正笑嘻嘻看着自己。 顺王高举着手挥舞:“快上来!” 许澄宁无奈,只好上去了。 “许澄宁,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呀?我怎么听说你跟隗皇侄走得很近呢。” 宁王世子那会儿有意羞辱自己,挑衅秦弗,整天带着她在外面乱转,让她当众做些奴才做的杂事,沿路的人都亲眼看见了。 之前困在宁王府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出来几天,许澄宁就亲耳听见满城风言风语,全在说她靠攀附权贵一步步往上爬,甚至不惜奴颜媚骨的言论。 有的说她靠跟在寿王世子、宁王世子、顺王的屁股后狐假虎威,强权威逼御史台其他官员把功劳都揽在自己头上,实际上她就是个光会讨巧写点字画点画的绣花枕头。 有的还说,她的状元来得蹊跷,别忘了寿王世子人在礼部,可操纵的地方太多了,不然年年殿试前列的进士文章都会张贴,怎么就今年不贴了呢?这当中没有猫腻,谁信呢? 有理有据,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要不是作为当事人,她都差点相信了这些鬼话。 她刚镀了金的少年状元的名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蒙上了一层揩不去的灰。 这些传言从她出宁王府之前就有了,肯定不是宁王世子最先散布的,而听这些传言如此有条有理,论证充分,肯定是从读书人口中传出的。 谁干的? 她第一反应便是韦良义,他有一个学社,书生的三寸不烂之舌足以将她所有事迹全歪曲重组再散播出去。 王八蛋。 回去她就把那本反击他的书刊印了。 世人喜好造神,却更喜欢神的陨落,她扬名的那一刻便知迟早会有这一天,也没天真地去跟人一个个地解释。 人们只愿意听他们想听到的话,愿意相信她人品的,不会被流言蜚语动摇;愿意相信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的,她就算当众把脑子剖出来,他们也只会说:“哎呀,她把别人的脑子装到自己脑袋里啦!真不要脸!” 有病,无聊。 看来当初的金榜赌局让他们赚太多了。 郁闷归郁闷,被顺王当面问起,许澄宁还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闷闷地说:“外面的人也就罢了,你们都认识我本人,何必通过旁人之口来了解我呢。” 顺王嘿嘿地笑:“说得对!我们京城小五霸,轮得到别人嚼烂舌?” 许澄宁看见邹元霸与往日打扮有了些不同,神采也有了变化,便问:“你这身是……” 她还没说完,其他人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都坏笑起来。 “他呀,人逢喜事,好事将近啦!” “什么好事?”许澄宁问。 邱阳扬扬眉头:“人家已经马上就要成为冯周周的乘龙快婿了。” “这么快!” 邹元霸红着脸:“哪有?不快啦。只是定亲而已,岳父舍不得周姐儿,要再多留周姐儿两年。” “所以你现在这么正经是为了顺利当冯家女婿?” “当然!”邹元霸一脸骄傲,“岳父说了,这两年要看我表现,表现得好他才肯嫁女儿。往后就是我爹没钱被扣在赌场青楼了,我也绝不迈进赌场青楼一步。” 许澄宁呵呵笑:“那你挺孝顺哈。” “哼,周姐儿就喜欢我这样的!”邹元霸说完,用谴责的目光瞪着许澄宁,“不像你,有老婆还逛青楼的人最讨厌了!” 许澄宁一愣,上官辰伸头过来,皱着眉看她。 “说到这,许澄宁,你借资嫖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在说你找宁王世子借钱逛青楼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说的就是她。 宁王世子在青楼被个女刺客吓得屁滚尿流没人知道,她跟个小姑娘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就人人皆知了,还掐头去尾,省去了宁王世子逼她那群姑娘非礼她的过程,直接“借资嫖娼”四字以概,真是天理何在。 偏偏她还不能解释。 解释什么?说她跟那个小姑娘孤男寡女,在屋里翻了一个时辰的花绳吗? 宁王世子这杀千刀的。 迟早她要想个法子回击。 上官辰看她不说话,着急了:“哎呀,你这样多给我们小五霸丢脸啊,你没钱可以找我啊,我有钱嘛!”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是宁王世子故意害我。” 顺王道:“对对对,本王信你,隗皇侄最爱逛花楼乐坊了,肯定是他带你去的。” 正在说着话,楼下传来哀嚎高呼的声音。 第258章 礼教 少年们好奇地扒着窗户看下去,只见一群仆妇打扮的人和一群家丁摁住一个正在发疯的年轻女子,把一团白布塞进她的嘴里,然后强硬地把她扭进马车。 许澄宁皱眉:“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在做什么?怎么没人阻止?” “哎呀,他们自己家事,别管了。”上官辰道,“肯定又是清理有违礼教的逆女恶妇呢,这几天都看了好几桩了。” “什么意思啊?” 上官辰看许澄宁懵懂,便道:“你还不知道呐?柳祭酒前段日子开了次讲学,说大魏礼教相较从前松懈了许多,倡导加强礼教,注意男女有别,男子做男子的事,女子做女子的事,不可逾越规矩。 “柳祭酒一说,人人自诩清流门第,全都在追随,严厉管教子女,已经有好几个不检点的姑娘要么被送到庙里剃度,要么就被送到庄子上,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许澄宁一听抓的都是女子,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都犯了什么错?” “不守女德呗,我只知道有个小姐有婚约在身还跟家里的护院幽会,诉衷情的时候被人撞见,直接家法打死了。” 邱阳道:“你说的是姓辛的那一家吧,那家我知道,他们定的婚事不怎么好,男方家里养着寡嫂,还把调皮捣蛋的侄子当亲儿子养,女方要嫁过去可得糟心死啦!” “婚事不好也不能不检点啊,还没嫁过去呢,未来夫婿头就绿了,谁乐意啊。” 邹元霸皱眉道:“可是那男人跟嫂子不清不楚,他也不对,为什么不打死他?” 上官辰摇头晃脑:“那能一样嘛,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这风气怎么还越变越荒唐了? 许澄宁心里发堵,又隐隐不安,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可又抓不住头绪。 “柳祭酒为何突然提出这些?” “这不知道,我只知柳小姐也著了一本女经,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学,我妹妹因为这本书,现在都不敢找隔壁的小胖墩玩了,怕嬷嬷说她。” 顺王听到这,与有荣焉,兴奋地说:“听听听听,文贞妹妹是不是很厉害?京城还有哪位年轻小姐写出来的书能当教本的?” 许澄宁没说话。 厉害用错了地方,便成了祸害,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自古以来的礼教,哪套不是以男子为中心制定的?男子控制文教,控制思想,可为女子考虑过?柳小姐这是要作茧自缚啊。 “顺王,澄宁,你们都在!” 梁兆琦从门口一晃而过,蓦然瞧见了他们,笑道:“我正想找你们呢。” “梁兄。” 他们把梁兆琦请进来坐下,便听梁兆琦道:“三日后是荣国公府太姑奶奶的八十大寿,老人家喜欢看年轻人热热闹闹,我是特地来邀请你们的。” 平襄侯府跟荣国公府是姻亲,梁兆琦的姑母是荣国公夫人,所以他也跟着公府里的少爷小姐管牧老封君叫一声太姑奶奶。 牧老封君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贵不可言,每年生辰都会大办,顺王和上官辰都是参加过的,今年是整寿,寿宴只会办得更大,请更多的人。 果然顺王几人听得很兴奋,他们也最喜欢热闹了。 “好呀!我们一起去!荣国公府的园子可大可漂亮了!还有马场呢!” 梁兆琦含笑道:“那真是乐意之至!” 说完他又看向许澄宁:“上回可约好了,我再约你可一定要来,君子一言——” 他竖起手掌,许澄宁浅笑,抬手与他击了一掌。 “驷马难追!” 梁兆琦哈哈笑:“那便说好了,都来,回去我便派人到各位府上送请柬。” “没问题!” 牧老封君寿宴是大事,无数鲜红烫金的请帖制作出来,紧锣密鼓地分散到各处高门大户。 送往文国公府的请柬,谢琼絮是独一份儿,她对牧老封君有救命之恩,是荣国公府的贵客,靠着这份恩情她现在口碑还不错,加上自己散了银子,有意让外面的人说“出身不能决定一切,敏济郡主品格温良纯善,不然也不会得了郡主的封号”诸如此类的话,名誉在往好处扭转了不少。 她捧着那份独属于自己的请柬,喜滋滋的,立马喊来子规。 “半月前我着你订下的衣服,做好了没?” “好了郡主。” 牧老封君喜欢红色,所以颜色她特意选的石榴红,布料用的是天蚕丝,领子处是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整个人肌肤胜雪,白里透红。 谢琼絮在镜子前前前后后照了又照,很满意,又指子规去把库房的东西搬出来,她要挑搭配衣服的首饰。 子规去了,她便叫杜鹃上前,低声问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杜鹃咬唇一笑,道:“郡主放心,那位几次婚事都告吹,现在好不容易有人送上门,她殷勤得紧呢,被陈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扒着不放,陈公子说看着她那张脸都快吐了。” 谢琼絮捂着嘴乐:“叫他忍一忍,寿宴那日便好了。” 她们说的陈公子名叫陈佑辉,是个世家公子,谢琼絮特地找来勾引许秀春的。之所以选陈佑辉,一来是因为陈佑辉是她的裙下之臣,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二来嘛,陈佑辉还有一个身份,便是王馥有过婚约的未婚夫。 许秀春做妹妹的,勾引曾与表姐有过婚约、差点成了表姐夫的男子,要是让大家都看见了,借着近来严惩不守女德的风气,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便是许秀春公开揭露她身份应得的报应! “她要是识趣些,知道自己丢人现眼,不去寿宴,便可躲过一劫;可她非要去,那就怪不了别人了。” “是是是,这叫自作自受!” 主仆俩在屋里笑得前仰后合,没有注意到一个小丫鬟躲在门外偷听到了一切,然后鬼鬼祟祟溜出去,遮遮掩掩的来到馨兰院。 谢琼韫闭着眼睛,听小丫鬟说完,没有什么反应,吟月摆摆手让小丫鬟出去了。 “小姐,她们狗咬狗,我们看戏就行了。” 谢琼韫摇摇头,示意吟月贴耳过来,低声说了两句。 吟月不解,但知道自家小姐聪明,定然有她的道理,她听从就对了。 谢琼韫说完,便卧躺下去,继续闭眼。 好妹妹,不是要寻亲么? 姐姐帮你。 不过你,愿不愿意认呢? 第259章 荣国公府 荣国公府是极其富贵繁荣的门户,皇室公主的下嫁为牧氏延续了数代荣华,立于这座巍峨府邸中,庭院深深,雕栏玉砌,楼阁林立,闭眼就能感受到那股勃勃的向荣之气。 许澄宁长呼一口气,向门房出示了大红烫金请柬,然后就被领了进去。 “澄宁你来了!” 梁兆琦心细,知晓许澄宁是一个人来的,而且也没参加过这么大的宴会,难免有些规矩不懂,于是亲自过来带她。 会客之处分男女两厅,梁兆琦先领她去给牧老封君拜寿。 牧老封君头发灰白,慈眉善目,嘴唇疑是涂了淡色的唇脂,显得气色极好。 许澄宁走上前,得体地向她祝寿:“晚辈许澄宁见过老封君,祝老封君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说着她献上了自己的寿礼。 因为是重要的场合,她今天穿得很光鲜,一袭雪白缎子做的圆领袍,衣领和袖口都有一圈银线暗纹花边,被细细的深紫色勾出边缘。这衣服换了真正的男子穿可以叫面如冠玉,而她一穿上就成了个雪白团子,老人家看了最喜欢。 牧老封君先是眯小了眼,然后又瞪大,最后变成弯弯的笑眼。 “真是好俊的孩子啊!唇红齿白,多有灵气!” 她眼花看不太清,但人好不好看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许澄宁的相貌着实惊艳到她了,上一回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是谁来着? 老了,记不清了。 梁兆琦在牧老封君耳边道:“太姑奶奶,这便是今年的小状元许澄宁,您一定听说过,今天可是见到本尊了。” 牧老封君笑眯眯的:“这么小就考状元啦,真好,真是好孩子!” 许澄宁打心里觉得她说得很对,但还是要谦虚:“老封君谬赞了。” 梁兆琦跟牧老封君说笑了几句,便带许澄宁来到男厅。 “澄宁你来,我带你见见我几个朋友。” 梁兆琦带她走到一群公子哥面前,把手放在她肩头,笑着对年轻公子们道:“这位就是许状元许澄宁,我是真的与他有交,这下你们不会说我说大话了吧?” 年轻公子们都笑起来,很热情地跟许澄宁打招呼。 “许贤弟,久仰大名!我名牧峥。” “我是宋天成。” “卢宣礼。” …… 许澄宁一一问好,一口一个公子、大哥地叫,落落大方,没有一丝局促。最后只剩下一个脸蛋憨圆、长得有点敦实的少年,傻愣地盯着她看。 梁兆琦笑着介绍:“这是我表弟,牧钟,跟你一个岁数。” 牧钟眼睛又圆又直,憨憨地问:“我能摸一下你的脸吗?” 许澄宁的童颜,实在很招人稀罕。 许澄宁微微板起脸,一本正经:“那不行,我都是娶妻的人了,不是小孩。” 大家都哈哈大笑,牧峥调侃道:“同样是肉脸蛋,怎么形状还不一样呢!” 两人一个年纪,牧钟比她高了一个拳头,身体圆墩墩的厚实,像座小山一样,五官都被肉挤小了。 牧钟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许公子太瘦了。” 像他们这种贵族公子,都有自己的交友圈,身份跟自己都不会差太多,陡然混入一个许澄宁,自然对她充满好奇,你一句我一句问她四笔同书是怎么学的,数算是怎么算的,还有那桩大理寺御史台都没有勘破的灭门案,她又是怎么发现线索的。 许澄宁自觉不能交浅言深,拿捏着不失礼的分寸,能说的她就说,事关自己的私事还有御史台的公事,她便一笔带过,不曾多言。 “端王世子到!宁王世子到!” 两位皇孙一同走进来,虽然都是美男子,但风格却迥异,一个阴柔文雅,一个举止张扬,光看外表很难猜出他们是兄弟。 除了顺王以外,所有人都起身见礼,等两人在位子上坐定,他们才落座。 许澄宁屁股刚碰到坐垫,宁王世子阴恻恻地就找茬了: “满座不是贵子也是官身,怎么还有不入流的人混在其中呢?” 众人安静下来,他们当中能被“贵子”与“官身”排除在外的,也唯有许澄宁一人。 许澄宁很淡定,眉头都不皱一下:“无勋无贵,但在下收到的请柬大抵与隗殿下是一样的。” 她既点破了自己乃受邀而来,又表明了自己能够在请柬上与宁王世子待遇无二,要么就是她太出色,要么就是宁王世子太差了。 宁王世子黑了脸,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嘴这么刁。 “孤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在下知错,先前被您借去宁王府写奏折的时候,您说点我的时候我不能不吭声,我以为现在出来了还是这样呢。” 宁王世子惊愕:“孤何曾说过这话!” 许澄宁麻利地垂首认错:“在下知错,您说没有就没有。” 宁王世子火冒三丈,她是说没有了,可这么说谁信呢? 他怒气上头,后知后觉才想起,自己光反驳许澄宁污蔑他的话,竟然忘了纠正她说的代写奏折的话了。 现在所有人看向他眼神都有点异样。 找人捉刀写奏折很常见,很多武将不善辞藻,或者权臣公务繁忙,也经常会把奏折交给门客幕僚去写,但前脚刚让人代写了几天奏折,后脚就传他坏话,甚至当众给人难堪的,仅秦隗一家,别无他店。 这些天关于许澄宁的风言风语,大家也都略有耳闻,原来是宁王世子故意传的呀。 宁王世子不可交。 大家想。 三言两语之间,宁王世子就被许澄宁坑了一大把。 他目瞪口呆。 一介寒门子也敢当众污蔑他? 开眼了! “你……” “隗皇侄,”顺王不悦地看着宁王世子,“你干嘛总是针对许澄宁?他是本王的好兄弟,你再欺负他本王就跟父皇告状了!” “兄弟?” “没错!”顺王跳起来,指着他,“你要是再欺负许澄宁,本王将来生了孩子,就认许澄宁做干爹,让你也得喊他一声叔叔。” 好呀好呀。 许澄宁乐开了花,脸上装出来的矜持和老实巴交都龟裂了。 端王世子温声劝道:“皇弟少说两句吧。” 宁王世子有火发不出,最后恨恨地坐回去,心中恨骂:“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梁兆琦悄悄对许澄宁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许澄宁道:“我胆小他也不会留情的,就算逞一逞一时之快又何妨?”她就想让秦隗也尝尝被污蔑的滋味。 梁兆琦道:“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宁王世子仇视许澄宁,许澄宁被迫加入寿王党的内幕他再清楚不过,所以外面的传言他一个字都不信,也告知了自己的朋友许澄宁的无辜。 男厅这边剑拔弩张刚缓和,女厅这边又起风波。 第260章 二姐 许秀春看贵女们在花林画桥之间,三两成群,连谢琼絮身边都围着好几个人,唯自己没人理会,心中不平,悻悻地甩着袖子走上去,长长的指甲直戳到谢琼絮面前。 “她是个骗子,小偷!你们不能跟她说话!” 贵女们望过来,像看个异类一样,还是没人跟她说话。 谢琼絮露出惊吓的表情,小声道:“三妹妹,你对我有不满,回府我再与你赔罪,眼下这种场合不合适……” “你再装你再装!” 许秀春在她手下吃了太多亏,不顾一身华服,扭着胳膊就要打上去,被两个婢女摁住,推回去了。 倪娅掩口笑出了声:“真是好蠢呢。” “谢三小姐,她们不说,我便与你说说吧。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要是没有自知之明,便拿个镜子,看看别人,再瞅瞅自己,谁乐意跟一个丑女说话呢?” 丑女一词无疑对许秀春是莫大的打击,她脸红脖子粗,倪娅却没有饶过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鄙夷。 “我还听说,谢三小姐连识文断字都做不到,我们要是离得近了,沾上了你身上那蠢病可怎么办呐!” 几个贵女闻言都低头掩口而笑。 许秀春气得浑身发抖,悻悻而来,又悻悻而去,坐在位子上生闷气。 所有人都在热闹,就她这里冷清。 正挠着胳膊,手指突然碰到一个纸包,那一瞬间,刘氏的话就像恶魔一样钻进自己的脑袋,然后顺着躯干钻到手指上。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掏出了纸包,趁着没人看见,一股脑全倒进谢琼絮食案上的酒壶里。 她慌手慌脚地把纸揉皱塞回袖子,坐了回去,心扑通扑通地跳。 “小姐。” 许秀春吓了一大跳,直接从椅子上腾了起来,转头看见是丫鬟金枝,松了口气,斥骂道:“要死了!” 金枝小声道:“陈公子说,他在西边的假山里等你。” 许秀春眼睛一亮,脸红了起来。 陈公子是唯一一个不贬损她、把她当宝的男子啊。 她要去找她,告诉他自己所有的委屈。 许秀春当即就要走,玉枝去完恭房回来,为难地说道:“小姐,要不就不去了,那边靠着男厅,会被人瞧见的。” 金枝立马也道:“是啊是啊,小姐,找机会再跟他见面吧。” “我是小姐你们是小姐?闪开!” 她不管不顾地去了,留下两个丫鬟不知所措。 谢琼絮一边跟人说着话,一边瞥见许秀春悄摸离去的背影,勾起了一丝笑。 许秀春避着人,喘着粗气来到西边假山,没头苍蝇一样钻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陈佑辉的身影。 她心里一甜,连忙走上去。 “陈公子……” 陈佑辉转过身,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举起手来的时候,许秀春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只腿还在乱蹬的虫子,然后扔进了她的后领子里。 这厢许澄宁正与梁兆琦说着话,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声陡然升空,刺破人的耳膜。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儿?” 这声音很明显离男客这边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怕有什么意外,决定都去看看。 许澄宁落于人后,也跟着去了。 男宾们到的时候,就见许秀春像个疯子似的上蹿下跳,在身上摸来摸去,而陈佑辉避嫌似的贴着假山,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 他们正感到困惑时,女客们也到了。 谢琼絮先发了声:“三妹妹,你怎么会在男客这边?” 她也有点困惑,明明她安排的地点是荷花池边,怎么改到这了? 不过没关系,效果一样的。 她露出又担心又疑虑的表情。 “是啊,谢三小姐怎么会到男客这边来?” 陈佑辉无辜地说:“我在这边散心,她突然出现,张口就要贴上来,我着急躲了一下,不小心把虫子扔到她身上了。” 许秀春终于把虫子弄了出来,闻言抬头:“不是这样的!” “二姐?!” 许澄宁突兀出声,缘于她发现这个发疯跳脚的女子竟是自己的二姐许秀春! 她们数年没见了,但许澄宁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那股子粗鲁蛮横的劲一点没有变。 可她怎么会在这? 许秀春也看过来,先是一愣,然后惊恐地捂嘴。 “许南!” 许澄宁穿过人群走出来,上下打量许秀春,又是惊诧又是困惑。 “二姐,你怎么在这?” “许澄宁,你怎么管谢三小姐叫二姐?” “她是我二姐啊。”许澄宁更懵了,“谢三小姐?二姐,你怎么成了谢三小姐?” 上官辰道:“许澄宁你居然不知道吗?她……” 许秀春着急打断:“许南!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这?” 姐弟俩俱不明白对方是什么状况,许澄宁只好压下疑问,先回答她:“我是受邀而来的。我已考上进士,归乡的时候你们都不在,我一直在找你们。” 顺王好奇:“许澄宁,她怎么叫你许南?” 许澄宁意识到自己有些许失态,平复了下心情,解释道:“许南乃我本名,后来才改为澄宁。” 曹家几位姑娘脸上表情纷呈。 没想到当初为了嘲笑许秀春,被她们玩笑调侃的许南还真是状元。 她们着实想不到许秀春的大弟居然这么拿得出手。 谢琼韫隐在人群之中,眼睛微眯。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许澄宁,世家女多早熟,而她长得比同龄的世家女要小许多,韶颜稚齿,虽然童颜犹盛,但骨相与皮相看得见,已能看出日后出落而成的绝色。 她垂眸,敛起淡淡的思绪。 许澄宁还想再问许秀春为什么会成为谢三小姐,谢琼絮却因为众人偏离了重点,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三妹妹,这里是男宾的地方,你为何会走到这里?” “我……” 许秀春再糊涂,也知道男女私情不能大剌剌说出来,一时支支吾吾。 陈佑辉却道:“谢三小姐一直对我纠缠不休,我已严词警告了多回,但她还是不听,愣是到这里堵我!” 谢琼絮受了惊吓一般:“三妹妹,你怎可如此?陈公子可是与表姐有过婚约的……” 她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立马掩住口,惭愧地看着许秀春。 众人的目光又变得鄙夷起来。 “勾引表姐的未婚夫,下贱!” 有人忍不住骂道。 陈佑辉亦振振有词:“我重申过许多次,虽然我与王小姐有缘无份,但也不能和她……” 许澄宁听到这,默默挽了下袖子,没等陈佑辉说完便走上去,对着他的脸来了一拳。 陈佑辉被打得后退几步,许澄宁逼上去,拽着他的衣襟接着揍。 顺王大喊:“许澄宁要打人啦!快快快,帮他按住!” 几个小伙伴立刻冲上去,每人摁住一只手或一条腿,把陈佑辉按在地上。 许澄宁膝盖顶着他的肚子,把陈佑辉揍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叫。 第261章 点破 众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兆琦怕惹出事,连忙过去把许澄宁拉起来。 许澄宁被钳制住双臂,还像狼崽子一样恶狠狠地放狠话:“女厅到男厅之间,有花园有水池有林子,哪处不能散心,你偏偏出现在假山四面屏障之处,偏偏让我二姐遇见了,偏偏没人瞧见全貌,偏偏我二姐发出了声响让所有人过来撞见了这场面,你好无辜,我二姐好不要脸,当我们都是好糊弄的不成?张口就污蔑姑娘家清白,你究竟是何居心!” 大家沉默了一下,谢琼絮有点着急,便小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三妹妹也是有过前科的,祖父大寿的时候,她还企图赖上寿王世子殿下。” 许澄宁冷笑:“这么巧,偏偏又被所有人看见了?” 谢琼絮一噎,抿住了嘴。 “看来我二姐受的欺负可不止一回啊,这位小姐,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谢二小姐吧?” 她亲眼见过这个人和宁王世子私下幽会,对谢琼絮还有印象。 “既然一个是二小姐一个是三小姐,便是有姐妹之名,你一口一个三妹妹的,好像很为她担心,实则却在不断引导大家诋毁我二姐,这可不像姐妹该做的事,不是吗?” 在场的都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哪里看不透谢琼絮那点陷害人的手段?她的手段一直都不高明,只不过许秀春不讨喜,以往就算大家心底里知道她有冤,也不大愿意为她说话,把她当个逗趣的玩意出丑给人笑,大家不亦乐乎。 所以谢琼絮之前从来不用多说什么惹人猜疑,事发只需要柔柔弱弱做出担心伤心的样子就够,但今天却防不住许秀春有了个愿意为她讨公道的弟弟,那一套竟然不再灵验。 “我……” 她脸色发白,刚要辩解,许澄宁毫不客气地说:“人不可貌相,人心不是看外表就能看得明白的,诸位可别看我二姐不及谢二小姐面善,便觉得她恶毒。我二姐嘴笨,不能为自己辩白,我却要问一句,如今我二姐私会男子尚未定论,谢二小姐便在这落井下石;当初谢二小姐幽会宁王世子满城皆知,我二姐可有多说你一句不好?” “你!” 谢琼絮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陈年黑历史被她一语道破,她的脸羞耻地涨成猪肝色,忍不住破口大骂:“狗东西!这儿哪轮得到你说话!” 宁王世子也气急败坏。谢琼絮不是真正的谢家小姐,生得也不够美艳,现在提这桩事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装了?” 许澄宁朝谢琼絮逼近几步:“这才是谢二小姐的真面目吧,今天这一出是你设计的?哦不,是联合这位陈公子一起设计的,你们为何会搅合在一起?你不是说,他是差点成了你表姐夫的人,不可以染指吗?” 谢琼絮抖着手指指她,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又要骂一句,却看见那头一黑,一群人出现在了那里,这当中,就有捂着心口难以置信的牧老封君。 她哭道:“他信口雌黄,老封君您要信我!” “是不是我信口雌黄,一查便知。” 许澄宁走到牧老封君面前,向她施礼赔罪:“晚辈无礼,搅闹老封君寿宴了。” 一个坦坦荡荡,一个闪烁其词,牧老封君不是蠢人,一看便知谁内里藏奸。 她失望地捂着心口,尽量平和地对许澄宁道:“哪里,是府里看守不严,叫人钻了空子了。” “今日家姐受了惊吓,请容晚辈带她先行离开。” 牧老封君点头。 许澄宁走过去攥住许秀春的胳膊,对人群里的谢容斐道:“今日之事,劳公子转达,请国公府给个交代,我二姐我先带走了。” 说完她就拉着许秀春离开。 宁王世子看着许澄宁离去的背影,疑窦暗生。 许澄宁居然是那位谢三小姐养母家的弟弟。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谢琼韫,只见她维持着一贯的菩萨脸,不悲不喜,也没朝他这里看过来一眼。 许澄宁不由分说地把许秀春拉出了荣国公府,许秀春还不死心,挣扎着要回去继续参加寿宴,许澄宁道:“没看见他们那么欺负你吗?你这会儿还赖着不走,多掉价,谁会把你当回事?” 许秀春气苦,刚要发飙,许澄宁又问:“二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怎么成了谢三小姐?你们又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真假千金的事人人传说的时候她不在京城,等她回来的时候,这件大新闻已经冷却,她平常也没去听人闲话,至今对此事一无所知。 许秀春闭嘴,心突突乱跳,满脑子都是许南回来了,要跟她抢谢家小姐的身份了。 许澄宁又问了一遍,许秀春语气极不好:“问娘去!” “娘他们在哪?快带我去。” 许秀春六神无主,没个主心骨,正好也得找刘氏拿主意,便道:“槐花巷!” 槐花巷离她时常走动的地方特别远,怪不得她从没遇见过家人。 现在知道了去处,她马不停蹄带着许秀春往槐花巷赶。 槐花巷。 韦良义捧着一张精美芬香的诗笺,一脸陶醉地把诗读了一遍又一遍,半是痴迷半是心碎。 这是近日不小心流出来的,谢大小姐所题的一首诗,辞藻含蓄文雅,读过之后,口舌生香。 诗只是一首五言小诗,写闺中姐妹不睦令她烦心亦伤心,婉约又带着淡淡忧郁,读之令人心疼。 待要再读一遍,忽然听见隔壁门被敲响,有人喊道:“娘,开门呐娘!”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韦良义透过门缝一看,果然是许澄宁! 隔壁住的,居然是许澄宁的家人! 果然是一窝贱种! 韦良义不声不响,隐蔽地偷偷观察。 许澄宁叩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胖的婆子。 许澄宁一愣:“你是谁?” 婆子看到灵秀白净的小公子也是一愣,刚要发问,便看到旁边的许秀春,顿时胖脸笑出了一朵花儿。 “小姐来啦!快请进!” 葛婆子把门打开,殷勤地请她们进去,许澄宁迈进门又回头问:“你是谁?” “我是刘娘子请来照顾姐儿的!” 许澄宁摸不着头脑。家里现在这么有钱了吗? “娘!大姐!小福!” 刘氏和许秀梅从屋里晃出来,语气不大耐烦。 “谁啊?” 她们一眼看到许澄宁,跟许秀春一样的反应,惊恐地捂住了嘴。 “许南!” 第262章 杀了她 这一个个的,是怎么了? 许澄宁走上前,喊了一声:“娘,大姐。” 刘氏惊魂未定,好半晌才问:“你怎么找到京城的?” 许澄宁道:“娘,我考状元了,你们不知道吗?” “状,状元?” “新科状元许澄宁,你们没听说吗?”许澄宁问道,转而又有点猜到了原因,“你们不知道我现在叫许澄宁?” 两年前她回家的时候,跟刘氏说过的,她肯定没有记。而她考取了功名官府报喜,通常是由里正收到消息,再转达刘氏,大抵也只是说“你家许南”,而不是“许澄宁”。 她们就是没在意啊。 许澄宁垂眸,一缕淡淡的失望飘过心头。 “高中以后,我回乡下找你们,你们不在,我一直托人在找你们。”许澄宁道,“娘,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京城?二姐怎么会进了文国公府?” 许秀春跑过来抱住了刘氏的胳膊,还央求似的捏她的手,许秀梅沉默看着她们,眼睛却闹腾地瞪着,好像说了很多话。 许澄宁感觉跟她们仨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大抵太多年未见,从前又是一个不那么愉悦的关系,她们要商量好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 三人无声商议完,刘氏干笑:“先进屋歇歇脚,我去做个饭,一会儿边吃边跟你说。” 许澄宁点头,举步走进去。 正中一张围榻上,一个幼小的孩子扭着小屁股趴在榻上蹬腿。 许澄宁心一喜,忙走过去蹲下,头一歪倒女童的眼前。 她素未谋面的小妹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小孩稀黑的头发乱糟糟地扎了两个冲天小辫儿,嘟嘟的圆脸蛋,一双眼睛不算大,塌鼻梁下鼻子挂着干了又湿的透明鼻涕,嘴小小的,微微撑圆了看着自己。 “知道我是谁吗?”许澄宁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我是大、哥。” 丫头没叫,还是愣愣地看着她,张嘴发出了两个喔喔的音。 许澄宁怕她趴着压着胸口不好,便挟起她的两腋把她抱起,这才注意到孩子脏污不堪的衣服,前襟和膝盖都是脏兮兮的,裤子还有一股很重的尿味,一摸满手湿漉漉的凉。 这哪像有亲娘有兄姐有婆子照看的样子? 她皱眉,扭头瞪向葛婆子。 葛婆子冷不防被她的厉眼吓到,心虚地搓手。 这时刘氏过来道:“你回家去,叫上兰娘,今天我儿子来,不用你们在。” 葛婆子求之不得,连忙喊上兰娘走了。 许澄宁想刚来就拿人惩处也不好,便抱着丫头去选了套衣服,找刘氏要了盆温热的水,蹲在门口给丫头洗身子。 丫头脏也就罢了,身上竟然还有好几处淤青和抓痕,胳膊内侧的淤青,竟像是大人拧的手指印。 这个家,还有家里的人,她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许澄宁没有吭声,给妹妹洗完澡换好衣服便抱了回去。 许秀梅道:“洗好了?先喝口水,一会儿就吃饭了。” 许澄宁点头,接过她手里的碗,一饮而尽,碗刚放下,人就栽倒下去。 屋里的小女娃又大声哭了起来。 刘氏合上门,顷刻变得面无表情。 许秀春心扑通扑通地跳:“她不会再醒吧?” 许秀梅低声道:“这是蒙汗药,药劲足着呢。”药是邻居胡大夫的女儿胡香香给的,许秀梅刚刚跑出去一趟,就是找她拿药。 “娘,现在怎么办?” 刘氏的脸僵冷得没有一丝生气,她扬起手,从身后掏出一把菜刀。 “把她剁成几块,扔掉!” “娘!” 许秀梅许秀春惊声尖叫,害怕地捂住了嘴。 “娘,不行……不行的……” 许秀春跌倒在地上,手脚抖个不停。 许秀梅冲过去摁住刘氏的手:“娘!不行啊!” 刘氏把她推开,大吼:“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冷冷盯着许秀春:“你想被她抢走身份,让她去当谢家千金吗?” 许秀春捂嘴流泪,妆容被泪水冲混,流下来的泪浑浊不堪。 她不停地摇头,呜呜地哭,不知自己是想说不想被许南抢走身份,还是想说不要杀许南。 “不想就给我闭嘴!” 刘氏把烂泥巴一样的许秀春拽起来,一把推出了屋子。 “现在你给我滚回去!” 许秀春站在院中流泪,一会儿看向屋门,一会儿看向院门,进一步又再退一步,反反复复,最终还是哭嚎着跑出了宅子。 刘氏抱出一床旧被铺在地上。 “阿梅,搭把手,把她搬过去。” 许秀梅浑身都在发颤。 “我……我不敢……” “麻利点!不然我连你一块……” “我做!我做!” 许秀梅害怕地闭起眼睛,和刘氏一个抱上身一个抱腿,把许澄宁搬到被褥上,然后慌慌张张背过了身,腿抖如筛糠。 刘氏垂眼看着地上人事不省的许澄宁,陈旧的回忆乱涌。 当年,她从雪地里捡到许南的时候,许南已经冻得发紫,眼看也是活不下去了。她不顾刚生产完身子的不适,不眠不休地照看了她三天两夜,用自己的身体给孩子取暖,用自己的奶水喂养她,终于把孩子救活。 尽管不是她的孩子,但许南乖巧可爱,她养着养着也养出了几分真情,不料这个被她捡了一命的孩子竟成了祸害她的元凶。 因为许南,她被当众扒过裤子,被婆母塞进猪笼,走在路上都会被人辱骂吐口水。她大半辈子受的苦,全是许南害的。 这个祸害啊,现在又要让她们一家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就再也没人能害到她们了。 刘氏盯着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僵直的眼睛里划过狠厉的光芒。 她倏然扬起刀。 “娘!!” 许福破门而入,看到屋中场景,高叫一声,冲过去拦住了刘氏持刀的手。 “放开!放开!你给我滚!” 刘氏嘶吼着,另一只手狠狠往许福身上打。 许福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刘氏的手腕,不让刀落下。 刘氏两眼充血,指甲死死地抠进许福手臂的肉里,嘴里恶狠狠地大骂:“你们许家这群杀千刀的!我这辈子是造了孽,才会摊上你们许家!” 云九一个蝙蝠倒挂破开了窗子,一脚踹飞刘氏手里的刀,然后把昏迷的许澄宁扛上肩头,飞了出去。 刘氏见状,大哭,抄起一根木棍满院子追着许福打。 许福跑得快,冲出院门没影了。 刘氏丢下木棍,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当初就不该捡了她,不该把她当儿子养,让她在雪地里冻死就好了!冻死就好了!” 许秀梅战战兢兢走过来。 “娘……” “都怪你!磨磨唧唧,你个死丫头!” 刘氏狠狠地往许秀梅身上拧:“她知道了事,肯定会跟阿春抢,做回她的谢家小姐!我们好不容易来了京城,她怎么就跟鬼一样,甩不掉呢!” 许秀梅哭道:“我们也不知道她会考到状元啊……” 墙的另一头,韦良义满脸惊怒。 许澄宁是女的,还是谢家小姐! 第263章 许澄宁是女孩儿 许秀春边哭边走,路远,她在途中慢慢止住了泪。 想起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刘氏那她肯定不会再去了,文国公府现在也不想回。 她想起了今天对她格外绝情的陈公子,抿了抿嘴。 不行,她要去找他问清楚! 她跌跌撞撞回到荣国公府,门房放了她进去,她沿着原路返回花厅,走过一座高高拱起的石桥,刚走下来,她就看见今天来贺寿的宾客和主人都聚在一起,所有人都盯着她。 “杀人犯!” 衣着光鲜却歇斯底里的陈夫人像野兽一样扑过来,大喊:“我女儿要是有个好歹,我要你偿命!” 许秀春一时没反应过来,谢琼絮便含着眼泪,凄楚地看着她:“三妹妹,你怎能往我的酒壶里放砒霜呢?陈六姑娘不小心喝了我壶里的酒,便口吐鲜血,现在已经醒不来了!” 许秀春浑浑噩噩,突然记起自己上午干的事,脸瞬间变得纸白。 “没有……”她哆嗦着后退,不停地摆手,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 “你还敢狡辩!侍女都看到了,当时花厅就你一个人坐着,是你动的手!”陈夫人大喊,“把她给我抓起来!” 几个奴仆走过去,许秀春害怕地大喊:“我没有!” 她蓦地转身跑上拱桥,奴仆追上去,几次抓到她衣服都被她躲过。 许秀春提着裙摆气喘吁吁,跑到拱桥最顶处又要往下跑,晃荡的视野突然出现了黑影,一级一级的台阶变得模糊不清。 但她顾不上,只知道奋力往前跑,穿着粉红色珍珠绣鞋的脚踩下的时候,迈溜了一阶,紧接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摔下,从长而陡的台阶上一级一级滚落下去。 她滚得太快太猛,以至于下了台阶还在快速地滚,翻动的额头在一次将要再次触碰地面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堵崎岖不平的假山,撞了上去。 噗呲。 溅开一朵血花。 身体软绵绵地瘫了下来,不再动了,下方一滩鲜红的血慢慢扩散开来,渗进地缝里。 “死,死了?” 奴仆掰过她已经变形的脸,哆嗦着手去探鼻息,大惊缩回手。 “谢三小姐死了!” …… “刘娘子!刘娘子!” 胡香香砰砰砰地敲门,刘氏打开见是她,便喊来许秀梅,问道:“怎么了?” 胡香香用自己的尖嗓子叫道:“谢三小姐死了!你家那个小姐死了!” 刘氏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胡香香提高了声音,“你家那个气派的小姐死了!” 许秀梅大惊,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两人悲从中来。 “为什么!阿春为什么会死!” 胡香香被刘氏拽住了肩膀,抓得生疼,她龇牙咧嘴地甩开,噘着嘴道:“我哪知道,听说是她拿砒霜药死了人,要抓她的时候,她摔了一跤,就摔死了。” 刘氏哇地一声哭开:“那人本来就该死,阿春有什么错?!” 胡香香道:“我不知道,你要问,去街头那边问,我家去了。” 说完她就跑回了家。 许秀梅和刘氏跪在门口大哭,哭累了,刘氏扶着门站起来,咬牙道:“我要去问个清楚,去问个清楚!” 她扶着墙走了两步,一道阴冷的声音传来:“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刘氏抬起泪眼,韦良义立于自家门口,冷冷地说:“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是要罪及亲人的欺君之罪,你要是不想一家都受许澄宁牵连,就去大理寺告发她,不然,你们就死到临头了!” 刘氏不防这事竟然被他给知晓了,顿时大惊。 “你……” 韦良义勾起冷笑:“反正,你女儿的死也是许澄宁害的,不是吗?相认第一天,你女儿就死了。” 是啊,许南一找到她们,阿春就死了。 许南才是谢家小姐,阿春,是替她死的呀。 那个祸害! 刘氏恨得浑身发抖,凭着恨意攒起的劲,冲出了巷子。 韦良义看她消失在巷口,垂下了眼睛,抚了抚怀里的诗笺。 许澄宁奸猾,他绝不会给她伤害到谢大小姐的机会。 绝不。 刘氏在人流中横冲直撞,对过路的人又推又挤,一股脑跑到了大理寺,举起沉重的鼓槌狠命地敲。 “什么人?” 刘氏将鼓槌抵地,大喊: “我是状元许澄宁的养母,我要揭发她!” “许澄宁是个女孩儿!” 许澄宁眉头微蹙,慢慢睁开了眼,眼前是熟悉的青石巷的家,她身上的白色圆领袍已经换下,换上了常穿的交领青衫儒服。 这是怎么了? “南哥哥!”李茹跑进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醒了。” 许澄宁眨了眨眼,感觉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轻声问道:“我怎么回来了?” 李茹道:“云爷带你回来的,他喊我回来照顾你。” “我不是在我娘那儿吗?怎么睡着了?” 许澄宁有些糊涂,就见云九从门外晃了进来,问道:“那人真是你亲娘?” 许澄宁微愣:“是,怎么了?” 云九道:“我今儿要是再晚一步,你的脑袋已经被你娘砍下来了。” 许澄宁一惊:“你什么意思?” “你娘用蒙汗药把你放倒,拿着菜刀准备杀了你。” 云九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心有余悸。 往常像许澄宁的私人场所,比如青石巷这间宅子,他都不会离得太近,给许澄宁留点隐私。今天一听说是许澄宁的母亲,他同样也离远了守着,加上那家子吵吵闹闹,幼儿的哭声连续不断,吵闹声完全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导致他没有及时察觉异样。 要不是那个小男孩大叫,他都发现不了屋里的事。 只差一点,许澄宁就要在他的保护下死掉。 “她究竟为什么恨你?以至于要杀了你?” 许澄宁呆呆愣愣。 她想到许秀春当上谢三小姐的古怪,以及刘氏三人三缄其口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的样子,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了个影儿,却因为思绪混乱,理不清楚。 “我不知道。” 她一开口就掉下了泪。 云九觉得可怜,正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两句,门外突然传来密集的沉重的脚步声,院门砰地被踹开,郑功启领着兵闯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许澄宁皱眉:“郑功启,你又要干什么?” 郑功启盯着她良久,随即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大胆女子许澄宁,男装欺瞒君上,游戏科举,该当何罪!” 第264章 谢家真女儿 “大胆女子许澄宁,男装欺瞒君上,游戏科举,该当何罪!” 自懂事以来,许澄宁预想过无数身份被揭穿的场景,心里也做过很多准备,可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脑袋还是一片空白,懵住了。 云九惊愕地看向她。 许澄宁声音有些哑涩,隐隐发抖:“你说什么?” “怎么,不肯认?” 郑功启走近几步,目光像毒蛇的信子。 “你的养母已经亲口告发了你,你不承认,要我亲自扒光你的衣服吗?” 许澄宁脸色苍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被逼得后退两步,口中喃喃:“养母……我的养母?” 什么养母?她只有刘氏一个娘啊,难道说…… 她浑浑噩噩,人像是被定住了。 李茹早就被官兵们吓坏了,担忧又害怕地叫了一声:“南哥哥!” 叫声拉回了许澄宁的思绪,她对上李茹惊惧的目光,攥了攥手心。 她努力将满脑子的惊骇、迷茫、痛苦与不解压到心底,努力用抱歉的口吻对李茹道:“阿茹,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娶你,只是为了蒙蔽世人而已。” 李茹捂着嘴泪如雨下。 南哥哥,这个时候你就别再想着保护别人了。 许澄宁拉住她的手,低声道:“银两和钱庄的存据都在床底下,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拿去安身立命,离开京城。” “不要……”李茹边流泪边摇头,“我不会丢下你的。” 许澄宁把她推出官兵的包围圈,很快被两个卫兵架住了。 郑功启走到她跟前,虎口钳住了许澄宁的脸。 “许澄宁,看你这回怎么跑得掉!” 许澄宁抿嘴,忍着被他掐出来的疼痛,被押着往外走。 “南哥哥!” 李茹哭着跑出去追她,被踹开又继续追,哭得不能自已。 许澄宁是个姑娘家,这个真相把云九打得措手不及。 不行!他得马上告诉殿下! 他取出铜哨,吹出三长一短的哨音,不多时,几个黑衣人从屋顶翻下。 “许澄宁被抓走了,我要马上出京告诉殿下,你们留在京城看护许澄宁安全!” “是!” 快马长嘶而来,云九翻跃上马,急急纵马出城。 郑功启挎着刀走在最前,昂首伸眉,扬眉吐气,十分威风。 而身后的许澄宁可就狼狈了,她的手反剪在身后,被押解走过长街。卫兵很是恶劣地拍按她的头,不时大力推搡她,令她走得跌跌撞撞,膝盖都磕了几回。 民众们都已认得她了,纷纷投来愕然的目光,不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许状元犯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抓他?” 看街道两边人聚得乌泱泱,人潮涌涌,郑功启站住了脚,大手扼住了许澄宁的后颈。 许澄宁吃痛,被迫仰起了头,听见郑功启高声道:“你们的状元郎可不是状元郎,而是一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女骗子!” 说完他一把揪掉许澄宁的发带。 刹那间,三千青丝如瀑倾泻,垂过她雪白的面颊,直至腰间。一根细长的银簪顺着头发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女的?许状元是个女的?!” “怎么会是个姑娘?他不是考了状元吗?” “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要扮男装去考科举啊?” 众说纷纭,民议嘈杂,可这通通不入许澄宁的耳。 她忍住头皮被揪扯的疼痛,睁眼,低头看见脚下的银簪静静滚开,简约无华的簪头已经沾上了灰。 她弯下身子,试图去捡拾,却见一只黑靴踩了上去,一声细微的脆响传进耳中,再挪开时,银簪已被踩成两截。 她抬头,对上郑功启得意的嘴脸,眼底涌现恨意。 “敢瞪我,你胆子好大呀。” 郑功启揪她的衣领,扬起了手。 “住手!” 郑功启扭头望去,见陆钦锋策马而来,大喊:“郑功启,你要做什么?” 郑功启狞笑:“做什么?缉拿朝廷钦犯!” 陆钦锋眉头一皱:“他犯了什么事?” “看不出来吗?”郑功启用力扼住许澄宁的下颌抬起,“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罪当问斩!” “女扮男装?” 陆钦锋惊疑地看向许澄宁,许澄宁梗着脖子移开目光,胸口起伏不定。 “你不信,要不要我扒了她的衣服给你看?” 郑功启一笑,走到陆钦锋跟前,低声对他道:“忘了告诉你,许澄宁不单是女子,还是谢容钰的亲妹妹,我劝你不要插手,否则,我告你一个包庇之罪!” 陆钦锋怔怔地朝许澄宁看去,她披散着头发,容颜清丽,艳色浮起,像朵经风受雨的娇花,艰难地面对着一切。 平远的妹妹! 她是平远的亲妹妹! 陆钦锋呼吸浓重,一把揪住了郑功启的衣领:“就算是犯人,你也只负责缉拿,行刑之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文国公府定要你碎尸万段!” 郑功启目光阴狠:“走着瞧!” 他一把推开陆钦锋,继续带着队伍往前走。 陆钦锋抬手拦在许澄宁跟前,道:“别害怕,我们一定会救你,你千万别害怕!” “谢谢陆大人。” 她刚道完谢,又被卫兵推了一把,继续往前走。 陆钦锋看押解的官兵远去,懊恼地一拳捶在柱子上。 谢容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反应就很不对劲,他早该察觉到的! “小五小五!” 陆钦锋喊来人,立即吩咐道:“快马加鞭,去丰州大营找谢世子,告诉他他妹妹被打入大牢了,亲妹妹!叫他速来!” 他吩咐完,重新翻身上马,飞奔至文国公府。 文国公府的众人正面对一口棺木,欲哀不哀的,谢老国公一脸失神凝重,王氏低声哭泣,谢容铭面露哀容,而谢琼絮更是伤心欲绝,眉头都要撇上发际线了。 “哭错了!” 陆钦锋顾不上礼节,闯了进来,大声道:“她不是你们的女儿,真正的谢家小姐是许澄宁!她现在已经入狱了!” 他说得又急又快,谢家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见茶盏突兀摔碎的声音。 韩望大骇,冲上前来急切地问:“小姐出事了?!” 谢老国公察觉不对,一拍扶手:“韩望!究竟怎么一回事?” 陆钦锋大步走上前,说道:“老公爷,新科状元许澄宁才是您的亲孙女,她女扮男装的事已经被揭露,现在朝廷要问她的罪了!” 谢老国公两眼圆睁,突然捂着心口往椅背上倒去,大口粗喘。 “父亲!” “祖父!” 谢允安和三老爷连忙过去为他轻抚胸口,并取出一片参片给他含着。 谢老国公推开他们递茶的手,指着韩望:“韩望!你过来!许澄宁是我的孙女,躺着的这个又是谁?韩望,你知道真相是不是!” 谢允安及时地挥退所有下人,把门关上了。 韩望还在犹豫,被兰嬷嬷着急一推。 “你快说!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还要瞒着家里人吗!” 韩望扑通一声跪下了。 “老公爷恕罪!这棺里的,确不是您和老夫人的孙女,真正的小姐当年被刘氏捡到之后,当成了儿子养,许秀春其实是刘氏的亲女儿,刘氏的长子许澄宁才是孙小姐啊!” 谢老国公胸口起伏得厉害,他颤着声问道:“这事允伯知道?” 韩望含泪点头。 “公爷怕害了小姐,所以才令老奴瞒着您。” 谢老夫人脸色极难看:“扮什么男装,考什么科举,成何体统!平白连累了家里!” “你闭嘴!” 谢老国公高声怒斥,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把所有人都惊到了。 王氏头昏脑胀,刚收住的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怎么办?” 她彻底懵然了。她经历过一次真假女儿,也曾把全部的心力都耗在许秀春身上,一点点消磨殆尽,现在却告诉她,这个女儿也是假的! 她迷茫而疲惫,已提不出精力再去重新爱一个陌生的女儿。 谢允安与曹氏交递了几个眼神,道:“父亲,欺君罔上,搅弄科举,这都是死罪啊,会连累家里的。父亲,我们只怕不能插手太多。” 谢琼絮的眼泪早在听到许澄宁是真女儿那一刻戛然而止,这会儿又努力挤出两滴,嘤嘤地道:“可是这样的话,妹妹好可怜啊……这么大的罪过,爹爹包庇了她,会不会也受牵连啊?” 陆钦锋怒道:“我向诸位通知这件事,是来让你们想办法救她的,不是让你们权衡利弊的!文国公出征塞北,力战北厥,许澄宁为国争过光,为朝廷破过邪教大案,种种加起来,加上谢家百年世家的底气,难道还不够保她一条性命吗?” “你说得对。” 谢老国公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可心潮依旧澎湃。 发妻的早亡是他心里不可触及的一抹痛,每每想到,音容未及脑海,泪已先下。可身为一族之主,他不能如此感伤,沉湎过往不可自拔,现实的一切都在催促他向前看。 这么多年,他与韩氏赌过书、画过的画、写过的诗,全部被他尘封在箱子里,不敢再看一眼。心中多少情意,都被他用在了他与韩氏的儿孙身上,他想要他们出人头地,延续韩氏血脉的一切优点。 所以他对酷爱舞枪弄棍的大儿和长孙恨铁不成钢,对才气斐然的谢琼絮种种包容,后来又对处处鄙陋的许秀春责之切切。 情意被分散出去,韩氏给他的印象便压在了心底最深处,随着春秋渐老,已经不怎么再冒出来,以致他在琼林宴看到许澄宁的时候,竟迟钝了,完全没有联想到她与韩氏的相似之处。 虽然一个文雅,一个明媚,但那眼底的透澈干净,是一样的呀。 “事关谢家,提审的时候必会让我在场,待我了解清楚情况,再求见圣上。” 第265章 从轻发落 女子扮作男子混入考场参加科举,还考到了状元,这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理寺把许澄宁关进了牢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大理寺卿姚管当即进宫。 他心里暗叹,寿王世子要他关照的人是个女子,他自己知不知道啊。现在事情已经败露,姚管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关照下去。 他进了勤政殿,将事情跟嘉康帝说了。 “是个女子?” 嘉康帝同样很震惊。 许澄宁是从万千儒林士子里脱颖而出的儒生,他钦点的状元,并寄以期望的好苗子,怎么会是女子呢? 姚管低头道:“回陛下,许澄宁不光是个女子,还是文国公的女儿。” 嘉康帝皱眉:“怎么又冒出一个女儿?” “据微臣盘问民妇刘氏得知,原先的谢家三小姐其实是她的亲女儿,许澄宁乃是她捡来的孩子,被她假扮成自己的儿子。得知谢家寻女,她便把自己的女儿推了出来。” 姚管道:“事关谢家,又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微臣特来问询陛下,可要进行三司会审?” 嘉康帝锁着眉头思忖良久,最后道:“不必了,你来审案便是,三日之内,将供词呈上来。” 姚管大松一口气。 不用三司会审,许澄宁就可以少受点苦头了,他对寿王世子也能有个交代。 “遵旨!” 他如释重负地退出了勤政殿。 嘉康帝坐在龙案之后,想了很多。 许澄宁该怎么处置,他也得想一想。 女扮男装考科举固然罪大恶极,但许澄宁身份特殊,又是给朝廷立过功的,文国公还在前线打仗,他是难得心性简单的纯臣将才,不能让他寒心,是以这桩事,不可草率地论罪处置。 海公公走上来,低声道:“陛下,谢二小姐到。” 嘉康帝皱眉,片刻后看见谢琼絮在下首盈盈跪倒。 “琼絮,拜见陛下。” 嘉康帝眉目微有冷淡之意,道:“你是为许澄宁之事来的吧?” 虽然是问话,但嘉康帝心知肚明。 先前那个谢三小姐声名狼藉、粗鄙不堪,拍马都比不上谢琼絮一根手指头,所以她气定神闲;现在真小姐是许澄宁,谢琼絮觉得有危机了。 谢琼絮扯出一抹笑,道:“正是。琼絮斗胆想问问陛下,欲如何处置澄宁妹妹?” 嘉康帝龙目半阖。 “你愿意朕如何处置?” 谢琼絮扭捏了一下,缓缓道:“琼絮自然心疼妹妹,想她好好的,但是也怕妹妹太聪明,琼絮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容易被她察觉了秘密。” 这个秘密是什么,她与嘉康帝心照不宣。 嘉康帝倏然睁眼,眸光锋利地盯着她。 谢琼絮大着胆子回视,心怦怦地跳。 嘉康帝露出一丝笑,有点诡异,似讥嘲又似不在意。 “那便宣你入宫当宫女,左右你也不是谢家的骨肉,他们肯定舍得,不是吗?” 谢琼絮脸色大变,又猛地跪下了。 “陛下开恩!” 嘉康帝道:“要么处置许澄宁,要么你进宫,你想要哪种结果?” 谢琼絮急忙大喊:“求陛下惩治许澄宁!不要让她回谢家!”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落针可闻。 嘉康帝呵地冷笑一声:“早说便好了,何必在朕的面前惺惺作态?” 谢琼絮咬唇,委屈地掉下两滴泪,带着哭腔道:“琼絮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 嘉康帝合上眼睛,挥挥手。 “去找慧乘,许澄宁之事,朕自有论断。” “是。” 谢琼絮去了御书房密室,见慧乘正在喝酒吃肉。 她心里一动,走过去跟慧乘说了外边的事,然后把一枚稀有名贵的玉佩,放到了慧乘手中。 “圣上那边,还得请大师多多替我说几句了。” 慧乘贪婪地把玉佩收入袖中,道:“小姐放心!我算过了,这许澄宁乃小姐克星,哪能让她到你身边妨碍了你滋养血气?圣上的龙寿大过天啊。” 谢琼絮甜甜一笑:“有劳大师。” 许澄宁女扮男装之事像初冬的风,一夜吹遍了整座京城。 贺鹏听到的时候,手上成摞的经书史卷掉了一地。 李少威则即刻冲出了翰林院。 牢房里很是冰冷,许澄宁坐在床上裹着棉被,脑袋空空,一会儿想到刘氏,一会儿想到许秀春,一会儿想到秦弗,一会儿又想到宫里的皇帝。走马观花一般,全都从脑海里一掠而过,最后想到自己的处境。 看到被打扫得很干净没有异味的牢房,还有大理寺卿派人偷偷塞进来的一件厚袄子,她又觉得,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养母…… 她弯下脖子,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刘氏不是她的娘?爹爹也不是她的爹吗? 那她是谁呢? 她又想到许秀春,却被一道激动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阿澄!” 许澄宁抬头,看见李少威站在牢门外,睁大眼睛看她。 “少威兄!” 她从床上下来,走过去,被李少威一把握住了手。 李少威沙哑着问她:“是真的吗?” 许澄宁垂眸:“你知道啦?” “外面都传开了。”李少威揉着她的手,脸上疼惜而怜爱,“是我笨,没有察觉你的异样之处。” “少威兄别这么说,”许澄宁笑道,“没人发现我是女儿身,难道人人都笨?你骂自己可别得罪旁人。” 李少威听她这个时候还能说玩笑话,心里放松不少。 “那我该怎么说?” “你该说我太聪明了。” 李少威轻轻笑了两声,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柔声道:“我刚刚问过了姚大人,姚大人说,陛下不让三司会审,应该有顾念你立功之意,一定会从轻发落的。” 许澄宁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松。 “那太好了,正巧我还没活够。” 李少威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进去摸她的头。纵然心里还有千般话想对她说,但狱卒已经在外面催促,他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 阿澄是女子,阿澄是女子! 他说不上是为许澄宁牢狱之灾难过多些,还是为许澄宁是女子高兴多些。 有姚大人的话,他深信许澄宁是可以免此灾祸的,她以后走不了仕途,但没关系,有他在!只要阿澄愿意,他立马三媒六聘娶她过门,从此不再让她孤苦伶仃。 他脚步轻快地在路上走着,喧哗之声把他从甜蜜中拽出,他循声望去,只见国子监外数百书生围在一起,高举白底黑字的旗帜。 当中一人五短身材,挥手大喊:“肃清科举!还我功名!” 旗帜呼啦啦展开,随寒风飘扬,上书: 窃男子书悖逆纲常,盗进士名欺罔君上。 许澄宁,当杀! 第266章 闹一场大的 看到那鲜明刺目的五个字,李少威感觉自己心跳停了一瞬,旋即惊怒如飓风一般卷上心头。 他猛地冲上去,怒喝道:“你们干什么?即刻散开!” 书生们看到他身上的从七品官服,一点都不怕。他们当中包括了数百名国子监学子,哪个家里没点背景,哪里会把李少威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放在眼里。 “朝廷不处死许澄宁,我们便不散!” 李少威踏上高处,大声道:“朝中有文武百官,自会论处,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休要聚众闹事!” “如何与我们无关!天下学子千千万,每三年只有二百余进士,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为了功名,我们寒窗苦读十年,却被一个女子占去了名额,实在叫人不忿!” “不错!科举乃为选拔国之栋梁而设,女子凑什么热闹?功名是男子的,圣贤书也是男子的,许澄宁混迹男子堆中,女儿家的矜持守礼贞操全无,这等不守女德不知廉耻的贱女,便该浸猪笼!” “她活着,便是亵渎圣贤书,亵渎先圣,不杀她不足以平天下儒林士子之愤!” “不但要杀,还要在圣人庙前杀之谢罪,并将尸首焚毁,以免污了圣人的塑像!” “说得对!” “没有错!” …… 震怒使李少威胸口大起大落,喷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怒火,他撕声大吼。 “闭!嘴!” 素来彬彬有礼的儒雅男子,此刻面盛红焰,声如惊雷。 “许澄宁纵然有越轨之处,也是为朝廷为社稷立过大功的,轮得到你们这帮百无一用的乌合之众置喙!你们这些人,连一个年幼弱女子都考不过,进士科的槛都迈不过去,怎有脸在此污言秽语,攻讦有才之人!” “你说错了!” 韦良义从人群里站出来,拂尘社的人隐隐以他为中心。 “许澄宁长于攀附权贵,以谋私利,从燕大儒,到寿王世子,她在权贵面前伏低做小、媚上欺下,乃我们亲眼所见。她状元之位得来得蹊跷,定是靠魅惑主上换来的,否则殿试文章为何至今没有公布?” 他看一眼恨意滔滔的李少威,冷笑道:“大人这般气愤,想必是熟识许澄宁之人,难不成,也是她的姘头之一?” “你混蛋!” 李少威一个拳头挥向韦良义的面门,书生们见状,纷纷围上去,对李少威拳打脚踢起来。 “住手!” 陆钦锋如一支箭矢射入人群,连环腿踹飞数名书生,把李少威解救出来。巡城卫队随之而来,用未出鞘的长刀将书生们围住。 李少威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神态清冷。陆钦锋站在他身边,高声道: “胆敢在京都之中聚众闹事,殴打朝廷命官,便跟我往衙门走一趟!” 国子监学子里有世家子,看到陆钦锋,非但不怕,还很轻蔑地嗤了一声。 “陆钦锋,我认得你,陆家庶房庶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今天你敢拿我下狱,信不信明天你爹就会打断你的腿!” 陆钦锋面无表情,振臂:“带走!” “慢!” 只见那头来了几骑,宁王世子在前,郑功启骑马后于他半步,身后带着几名护卫。一人纵马向前,对陆钦锋大喊:“指挥使有令,所有卫兵撤下!” 陆钦锋眼睛微睁,射出几分怒意。 “副使不听令,难道尔等也不听?” 正使副使,他们当然听正使的。 卫兵们纷纷撤下手,把刀挂回腰间,向宁王世子的方向行过礼后,全数退走。 书生们大笑,对宁王世子和郑功启作揖感谢。 “朝堂上下,被许澄宁搅得乌烟瘴气,被她迷惑得两目昏昏者不在少数。若非有殿下相助,我等就要含冤入狱了,实在是天理昭昭,邪不压正啊!” 陆钦锋面沉似水。 宁王世子与郑功启相视一笑,驱马向前,手抚横幅勾唇一笑,念道:“窃男子书悖逆纲常,盗进士名欺罔君上。写得好!正气凛然!宁折不弯!” 书生们大喜,忙对宁王世子道:“殿下明鉴,许澄宁侮辱斯文,侮辱先圣,藐视朝廷,藐视法纪,不可不除啊!” “孤明白,”宁王世子道,“尔等坚守正义,乃是好事,只是可莫要与强权硬碰硬,平白折了自己。” 说完,他便带人离开,并强行把陆钦锋和李少威押走。 书生们交头接耳:“隗殿下所说的强权,可是寿王世子?” “非但是他,”韦良义道,“许澄宁的真实身份,是文国公之女。” 此言像一颗巨石自高空砸入了水潭,浪高千重。 “韦良义!你没有开玩笑?!” “绝无虚言,文国公府原先接了一个所谓的真小姐回来,便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差点害死陈六姑娘的恶毒女子,她其实是许澄宁养母刘氏的女儿。那家人便住在我的隔壁,品德败坏,成日谩骂不休,在邻里间十分讨嫌。”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算是谢家血脉,养在那样的人家岂能是善类?” “一个亲女去享受谢家荣华富贵,一个养女扮成男子钻营功名利禄,真是两两不误,好不要脸!” “可许澄宁身份如此,要是谢家力保可如何是好?” “大家不必怕!”一个国子监学子道,“世家虽然贵为百年世家,但立于文林,为清流贵族,绝不敢明目张胆以强权压人,谢大儒德高望重,不会为了一个一天都没在身边养过的孙女触怒儒林,搭上百年声望!” “说得对!谢家史上也曾能臣辈出,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流芳百世,值得世人敬重。就算是为了谢家声誉着想,我们也不能让许澄宁回归谢氏,侮辱士族门楣!” “对!一定要整死她!” …… “哈哈哈哈哈……” 宁王世子与郑功启对坐畅饮,抚掌大笑。 “孤是万万没有料到,许澄宁有这么大的把柄!” 宁王世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谢琼韫说的秘密,就是这个!那可是她的堂妹,果然是世家女,够狠,够绝!” 郑功启笑道:“能把自己的名声经营得满城皆知的女子,又怎会是胸无城府的?” “要不怎么说,传言误人呢?” 郑功启笑笑,喝下一杯酒,又问:“殿下对许澄宁可有打算?” 宁王世子满脑子风花雪月,脱口道:“打算?没什么打算,她是漂亮极了,可孤不喜欢这么小的。” 郑功启语气暧昧起来:“谢琼絮可跟她一般大,殿下不也下手了?” “世家精心调补养大的姑娘怎么能一样?”宁王世子同样暧昧地压低了声音,“孤喜欢凹凸有致的,你懂的。” “也就秦弗没碰过女人不识货,能把身段是男是女都瞧不出来的当宝。” 两人对笑起来,又对饮了几盏。 郑功启又道:“说到秦弗,他手下的人大抵已经去追他了,我们得赶在他回来之前,彻底搞垮许澄宁。” “你想怎么做?” “闹一场大的。” 第267章 十宗罪 闹事的书生在短短一日之内,从原本的两三百,剧增至千人之众,国子监超过七成的学子都加入其中,再是许许多多落第的举子。 一开始还只是为自己无缘仕途而不忿,到后来人数越来越多,但凡是个读过书的便以加入为流行,跟着呼呼喝喝,高举旗帜大喊科举不公。 他们有的在宫门前举幡静立,有的在文国公府门前游行示威,有的则守在去大理寺的必经之路上,一看见有人是为许澄宁而来,便会袭击他们的马车。 还有的分散到各处对百姓宣讲许澄宁所犯之罪,告诉百姓们男子该干的事和女子该干的事是什么,将许澄宁描述成一个不知廉耻苟且上位的假状元。 “她啊,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涌涌的人群里,一老妇一汉子黝黑枯瘦。纵使许澄宁在这里,她也不一定能认出,这两人就是久不见面的许家大伯娘焦氏和许大郎。 “我们许家救她一命,供她吃供她穿,辛辛苦苦拉扯她长大,让她去读书,你们也见到了,把她养得多好。她非但没有感谢,还小气记恨做哥哥的小时候开她一点玩笑,考了状元回来就把我们一整家人都搞垮了! “我们屋没了,钱没了,人也是伤的伤,残的残,一家快二十口人,最小的还是个娃娃,全部都去讨饭吃。以为这样也就罢了,她还找了人,把她大伯折磨死了,把我们一家子全弄去了远远的地方修城墙! “这还是对我们,对她爹呢?那是救过她命的爹啊,她竟然把她爹从族谱里除掉了,把还挖他的坟,拿走了骨灰。你们说,这是不是不孝?是不是白眼狼?” 众人义愤填膺。 “太恶毒了!” “那样的样貌底下竟长了这么一副狠毒心肠!” “这种人就该死!” 百姓们人云亦云,又以讹传讹,越传越夸张,到最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许澄宁十恶不赦,乃女子之耻。 示威的人群猖獗,朝廷刚要镇压,京城附近几座州县陆续传来文人暴动的消息,誓要让朝廷在圣人庙前处死许澄宁。 “岂有此理!” 郭匡怀怒道:“一群文人废物,自己考不上,却要迁怒一个小小女子,造这样的谣言,污言秽语,不是要逼人去死吗?” 陶问清脸色沉沉:“可不就是想许澄宁去死吗?” “老师,万万不可啊!许澄宁再怎么说也是抓获完明教的功臣,怎能不顾她的作为,说杀就杀呢?” 陶问清闭眼:“她得罪的人太多了,对方又是早有预谋,先煽动文人,再煽动百姓,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来势汹汹,凭我们根本不可能力挽狂澜。” 舆论这种事,先发制人者胜,因为大家都习惯先入为主,被一种言论影响之后就很难再被别的言论说服,尤其幕后之手将文人力量和钱财利诱双管齐下,很快就把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所以无论御史台、无论寿王党、无论谢家撒了多少人去辟谣,根本无法在沸腾的汤锅里激起一星半点的水花。 闹事的人这么多,法不责众,监牢里也关不下那么多人,他们这是在逼朝廷啊。 “早朝的时候,圣上已经下令,召开三司会审,提审许澄宁,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算是给读书人们一个交代。刑部的人使了点诡计,已经把许澄宁从大理寺要出来,关到刑部大牢里了。” 陶问清扶着头,眼睛被手挡住,“只怕,她要受苦了。” 郭匡怀悲愤顿起。 “文国公人在边关浴血奋战,他保护的子民却要杀了他的女儿,天理何在!” 文国公府。 谢允安捂着受伤的额头,对谢老国公道:“爹,还是算了吧。” 他本依谢老国公所求,去看望一下许澄宁,却被那些疯了一样的书生袭击了马车,马惊了,他磕伤了头和手臂,不得已又回来了。 谢老夫人心疼得不行,抱怨道:“死丫头自己做错了事就自己担着,没得让叔叔替她受苦受难,允安可是谢家的顶梁柱,怎能被她牵累了?” “母亲,别说了。” 谢允安阻止了谢老夫人的出言不逊,对谢老国公道:“爹,我知您心疼孙女,可她毕竟犯了欺君之罪,有错在身,该受的罚还是得受。父亲,敢做敢当是谢家家训啊。” 谢琼絮亦含着泪,道:“是啊,祖父,今早王家表哥表姐他们也被袭击了,外面真的很危险。” 谢老国公眉心锁成川字,道:“我自己去,不坐车,韩望,你来推我,我倒要看看,这帮书生敢不敢对我如何!” 他转着轮椅就要出去,被大家拦住了。 “不可!” “祖父不要啊!” 谢允安道:“爹,声望毁起来容易养起来难,您难道真的要为了她,触怒儒林文士吗?” 谢老国公脸紧绷:“我就想问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欺世盗名,在文人之中,到哪儿都是要被唾弃的存在。 曹氏抿了抿嘴,道:“爹,我们家不要跟她扯上关系的好。我娘家来人说,外面已经给许澄宁列了十宗罪,什么欺君罔上、亵渎圣贤、搅弄科举、恩将仇报、不贞、不孝、不义……” “一派胡言!” 呵斥她的是韩望,他悲愤道:“许家那家子根本就不是好东西!小姐那么做,只是为了给她的养父报仇!” “什么仇要砍手砍脚,把自己的大伯都弄死啦?她就是狠毒!” “小姐没做这些事!二夫人,愚民也就罢了,你竟也笃信这些无稽之谈!” “够了!” 谢老国公喝住他们,谢允安劝道:“父亲,明日便是三司会审,有什么事情到公堂上再问吧。” 谢老国公疲惫地闭上了眼,点点头。 是夜,江风寒凉,江面并不明朗的月色被风一次次地刮碎。 江边亭子里,秦弗身披披风,看着手里圆头圆脑的小老虎玉雕出神。 钟白仞端着一碗药,不情不愿地走进来。 “殿下,喝药。” 秦弗看一眼药汤,也不大想理他:“什么药?” “防风寒的,喝三碗,一整个冬天都不会风寒。”钟白仞说完,又抱怨道,“您不想喝我也不想熬,可您一连几天绷着死人脸,冷了也不知道添衣,这不是给我添活儿干嘛。” “我一把老骨头,真是不想风里来雨里去,安安生生待在屋里多好。您带我出来也就罢了,这旁也没有别的侍候的人,还得我近身给您送衣送药……您那小情人呢?这次怎么不带她出来?” 秦弗一凛:“胡说什么?孤只把他当幼弟看待。” “嗯?”钟白仞疑惑道,“她还没告诉您呐?” “告诉孤什么?” “愣头青!”钟白仞忍不住骂道,“那明明是个姑娘家!她不说,难道您也看不出来?” 吧嗒。 手里的小老虎掉在石桌上,小屁股磕了一下。 秦弗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殿下!” 秦弗转头,看见云九纵马而来,远远大喊。他奔波数日,风尘仆仆,下巴处长出了一片密密的胡茬。 秦弗心里蓦地一慌。 “何事?” “许澄宁被关进大牢了!她是……” 没等他说完,秦弗立即冲出去,斩断拴马的绳子,翻身而上,一个眨眼的工夫,人就跑远了。 钟白仞低头看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白煮。” 第268章 三司会审 外面的一切事,在牢里的许澄宁一无所知。她已经像耳聋眼瞎一样很久了,除了最开始李少威来看过她,便再没有其他人来过,不曾有只言片语吹进她的耳朵里。 她苦中作乐地想,回去一定要跟燕先生说说坐牢是什么体验,昼夜不分是什么体验,还有前朝士大夫张进在狱中写的那首鸣冤诗,她总算能体会到其中的情感了。 要是燕先生有兴趣,回头想个办法,让他也来大理寺坐一坐。 可她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许澄宁撑着下巴想,她违反律法、欺瞒君上,这是确实的事,可她也出过国策,破过案子,给国朝赢过脸面,这么多功劳换她一条小命,总是可以的吧? 苍天在上,她这辈子除了多吃了几只鸡,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阎罗王不是鸡精所变,都不应该收她这么个青天大好人啊。 她想得乐观,可等到从大理寺出来又进了刑部,她就预感到事情不妙了。 狱卒来开门。 “带走!” 三司会审的地点便选在刑部公堂,主位上陈放三张大堂案,坐中间的是刑部尚书曾实政,姚管居左,陶问清居右。公堂两侧,列坐了许多听审的官员,宁王世子、郭匡怀、谢老国公和谢允安便在其中。 “大人,犯人已带到。” 曾实政一拍惊堂木:“带人犯!” 伴随着铁链哗楞楞摩擦的声音,许澄宁被两个衙差押着走了进来。 数月之前,她着红袍带翅冠,意气风发地走上了金銮殿,此刻她却披头散发,灰扑扑地成了阶下囚。 许澄宁低头看自己细如玉管的腕子,秦弗给她的铜手镯已经被收缴,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沉重的黑色铁索。 复又抬头,看到前面高悬的匾额,金箔包饰的四个大字格外耀目。 清正廉明。 清正廉明,维护的是世道的公正,可若世道本就不公,她还能得到公正吗? 她垂眸,撩袍,直直跪下,脊背笔挺。 谢老国公从她进来那一刻便不错眼地盯着她,发妻与孙女的脸在眼前不停地交替变换,令他死死地抠住了轮椅的扶手。 曾实政一拍惊堂木:“犯人许澄宁,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 “你为何要假扮男子?” “民女行三,上有两个姐姐,祖母怨怪我母亲不能生子,倍加苛责,因而母亲铤而走险,将我假作男儿。自记事起,民女便是做男儿装扮,六岁初识男女之别,方知自己为女儿身。 “但民女八岁离家,数年不曾归乡,投考科举之事是民女自己的决定,母亲并不知晓,恩师亦不知我身份,此事乃我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关。” 把女儿当成儿子养,有违人伦,但并不犯法;可若是明知她是女孩,还送去考科举,那做母亲的也要被治罪。 姚管为她捏了把汗。 痴儿!你可知你养母背后是如何排揎你的,你还在为她开脱! “你既知自己是女儿身,为何还要继续假扮男子?你既知蒙混进科考有罪,为何还要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欺世盗名?” “蝼蚁之身,苟活尚且不易,何求虚名?” 许澄宁张口道:“数月之前,长安府有一富商落网入狱,此人曾在八年前,欲强买我为奴,我爹不肯,因此被他们打死。 “我向县衙、府衙求告无门,无人肯接我的诉状。我爹惨死,而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黄忠明作恶,人人有目共睹,却不能奈他若何。” 陶问清道:“所以,你决定考取功名,自己讨要公道?” “正是。” 曾实政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自会明察秋毫,惩治恶人,轮得到你来执法?” “正义迟迟,等还了公道,我爹身死,我已殒命,要这公道有何用!” 许澄宁心中微微讥嘲,道:“大人,你问我为何不做回女子。敢问大人,我若是女子,可还有书院能让我读书?可还有名师大儒愿意收我为徒?可还有人能庇护我?黄忠明能抢我一次两次,难道不敢再抢我第三次?身为女子,有人逼良为娼,我是不是还要以死证清白才算贞烈,才能被人赞一声好?” “大人!”许澄宁直视曾实政,清亮如泉水的眸子此刻却像烧起了两团焰火,“我生而为女,不曾以女身为耻,若是这世道能让我活下去,我又何必甘冒杀头之险,做下这等坏法乱纪之事?” “这世道不给我活路,我唯有从死路里走出来,我自知有罪,但不悔!” 她骨子里是江南女子,声音却不似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而是清脆洪亮,气息饱满,不虚不浮,吐出来的一字一词都格外清晰有力。 谢老国公紧紧抿住嘴。 宁王世子听她条理清楚,头头是道,便轻咳一声,手指无声点了点扶手。 曾实政瞥眼看见,便冷冷哼了一声:“大胆许澄宁,你还敢狡辩!据本官所知,你家人丁兴旺,有叔伯兄弟数人,如何会没人庇护你?你何曾走投无路到必须女扮男装?” 许澄宁道:“我们与隔房叔伯兄弟不睦,当初黄忠明欲强买我,便是我大伯不顾我爹意愿牵的线。” “你当真是为父报仇?不尽然吧!” 许澄宁微愣,又听曾实政命令道:“传证人上堂!” 许澄宁回头,看见焦氏被带上了公堂,彻底懵住了。 长安府离京城最快也要十二三日的行程,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小一月,现在焦氏居然说到就到了? 她身份暴露不是偶然!有人做局害她! 有人很早便识破了她的身份,特意谋划了这一场! “焦氏,你们许家隔房之间,可是感情不睦?” 从来刁钻刻薄的焦氏这会儿很是懦弱地跪着,点头道:“不,我们与二弟和二弟妹,一直很好。” 许澄宁心里涌起一股恶寒。 “许澄宁所言,她考科举是为父报仇,是否属实?” 焦氏突然低头抽泣起来。 “大人明鉴,二弟的仇,是我夫君替他报的呀。当年许澄宁惹了麻烦,还害她爹被人打死,是我夫君忍辱负重跟着黄忠明做事,拿到他犯事的证据,这才将他送进了牢里。” 许澄宁当初归乡是拿捏了许家大宅一家,逼得许大地不得不去作证抓黄忠明,没想到竟被焦氏歪曲成这个样子。 “反倒是许澄宁,从小心气儿就高,一直恨她爹残疾给自己丢脸,根本就不孝顺,哪里会给二弟报仇?她回乡之后,把二弟的骨灰挖了出来,还在族谱上除了族,她要是孝顺,怎么会干这种事?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 “我夫君是真心疼爱许澄宁的啊,她是女孩儿,我们一直都知道的,怕婆母怪罪弟妹,我们都替她瞒着。婆母没了以后,她大伯怕继续扮男子下去要出事,想给许澄宁找个好人家嫁了,许澄宁不愿意,又怕我们知道她身份说漏嘴,就把我们害得无家可归,把她大伯都给弄死了呀!” 第269章 黑白颠倒 满座哗然,都在指指点点,说着大逆不道。 许澄宁满腔怒火:“焦氏,你怎的有脸说出这种话?你们当初是怎么欺负我娘的、怎么欺负我爹的,你都忘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爹冤魂不散,晚上找你去吗?” “是非黑白,当初我已经在长安府卫府尹和胥县周县令面前辨得一清二楚,有案卷记录为证!” 曾实政冷笑,抓起两张纸扔了下来。 许澄宁捧起一看,发现是卫府尹和周县令的口供,其所供述的一切,竟与焦氏所说无二。还说案卷所写,乃是她以强权相逼,他们不得不依她所说篡改。 满纸荒唐,黑白颠倒。 什么人能撬动朝廷命官捏造谎言污蔑她?若说是宁王党,宁王世子可不像是早就知道她身份的样子。她究竟惹了哪路神仙?敌暗我明,她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许澄宁讥嘲地看向曾实政:“事发不过三日,却是千里之外的人证物证都拿齐了,大人可真是完备。既然如此,何不顺便把卫府尹和周县令传唤过来当面对质?” 曾实政讥笑:“本官知道你嘴硬,你既然不认,本官就让你心服口服!” “带人证上来!” 许澄宁回头,便见刘氏被两个衙差押了上来,跪在自己身边。 “娘……” 她忍不住轻轻唤刘氏,刘氏却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般,看也不看她一眼。 “刘氏,本官问你,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刘氏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嘴巴在开合。 “当初许澄宁在外乱晃,被人瞧见样貌找上家来,我丈夫为了保护她,被打死了。” “你家与隔房关系如何?” 刘氏道:“丈夫愚笨,多亏几房叔伯妯娌照应,我们一家才过得下去,关系一直很好。” 许澄宁愕然:“娘!你说什么呢?” 母亲当初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二房和大宅基本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母亲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难道比起大宅,母亲更厌恶她,恨不得她去死吗? 许澄宁说出这话,眼睛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曾实政继续问:“许澄宁参加科考一事,你可知晓?” “民妇不知道。她从小心比天高,不想待在乡下,只想过富贵日子,就想了个法子,跟一个先生出去过好日子了,一连几年没回家。” 许澄宁越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许多年前刘氏几度想杀她,她虽然难过,但也能理解母亲的痛苦与艰难。可现在她们已经离开了村子,已经没有人会再欺负她、辱骂她了,她为何还要这么做? 许澄宁难过地说道:“娘,你为什么这么说?” “焦氏所言,是否属实?你的丈夫许大山的仇,确实是许大地替他报的吗?” 刘氏木然点头:“夫君死后,大哥去黄忠明底下做事,就是为了收集他的罪证。” “这么说,许澄宁考取功名后,根本没有为亡父做什么?” 刘氏点头:“确实是这样,她一直都不喜欢她爹,考科举不可能是为父报仇,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好而已。” “许澄宁!你有何话可说?难道你母亲也是故意污蔑你吗?” 许澄宁满心苦涩。 她求学多年,只为成为一个能撑住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她能撑起来了,能给家人带来好日子了,为什么母亲就是不肯接纳她呢? “娘。” 许澄宁簌簌掉下几滴泪,几近哀求地看着刘氏。 “娘,你为什么要听她的?他们当年怎么欺负你怎么欺负爹爹的你忘了?爹爹是你的丈夫,我是你女儿啊!” “你不是我女儿!” 刘氏死人一样的脸突然变得狰狞,狠狠把她往地上一搡,张着手就要去掐她。 “住手!” 谢老国公吓得惊叫,看到刘氏被人钳制住,才平复下来。 刘氏疯了般大嚷起来。 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懦弱无能的丈夫,一个是给她带来无尽屈辱的许澄宁,她这一生的痛苦,起于嫁给许大山,加剧于捡了许澄宁。 “你不是我女儿!你这个丧门星!你害了我,害了你爹,你还害死了阿春!” “二姐死了?” 许澄宁顾不上自己差点被掐,惊道:“二姐怎么会死?” “被你害死的!本来死的应该是你!她是替你死的!”刘氏失控大哭,“要不是她替了你谢家小姐的身份,死的就该是你啊!你才是谢家小姐!” 你才是谢家小姐…… 许澄宁呆住了。 眼前闪过那天许秀春、许秀梅和刘氏惊慌失措的脸,头晕眼花。 她们三缄其口,迟迟不肯提许秀春为什么会变成谢三小姐,原来是因为这个? 许秀春死了的事,和自己是谢家小姐的事,像一对双锤,分别从四面八方不同方向锤击着她的脑袋,让她头痛欲裂,不知该先想哪件事。 “你是我从雪地捡来的,我儿子没了,所以才拿你假装是我儿子。”刘氏疯疯癫癫地笑,“去年谢家来了个气派的车队,说家里收养的孩子是他们家的小姐,你不在,我就让阿春去了,我们吃香的喝辣的,住大房子,过得可真好啊!” “要不是你突然回来,阿春还能继续当谢家小姐,我们的好日子还能再继续过下去,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啊!我上辈子是造了孽,才会捡了你这么个祸害回家!” 许澄宁被刘氏抓住双臂使劲地摇晃,指甲陷进了皮肉里,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倏地流下两串泪。 “所以你那天拿刀要杀我,就是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 这么多年,许澄宁心里就像有一根绷紧的线,她规划了许大山的复仇计划,规划了一家人的未来,想过一家人会因为自己过上很好的生活,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丰衣足食,也想过母亲和姐姐会因为小时候她给家里带来的麻烦,对她存有芥蒂,但看到她能给她们撑起一片天,由此重视她,从而接纳她,时间久了,总会慢慢淡化仇怨。 她一直沿着这条线小心而充满期待地走,满心筹谋着家人的未来,谁料家人的计划里却没有她,甚至不惜除掉她,以换取荣华富贵。 此刻这条线猝然绷断,许澄宁瞬间崩溃,满面淌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错!我就是要杀你!我救了你养了你,你却从小到大都在害我,你回来干什么!干什么回来!你要是不回来,阿春会死吗?她是被你害死的!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你去死!替阿春报仇!” 两耳轰鸣。 一声声的斥骂,一声声的怨怪,勾起她留在脑海深处的痛苦记忆,新旧交织,像无形的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她的心。 噗! 许澄宁喷出一口血,栽倒下去。 第270章 百态 一大早的,顺王带着三个小伙伴要硬闯公堂,被人强硬地拦下,挡了出来。 顺王又气又急,嘴角已经冒出了泡,抓耳挠腮团团转。 “怎么办啦!父皇不肯见我,大牢进不去,公堂也进不去,我们怎么救人啊……哎呀急死本王啦!” 邹元霸人还在梦里:“真的没有想到,许澄宁居然是个姑娘,她读书那么好……” 顺王一巴掌拍到他头上:“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点想办法!” 邹元霸晃了晃满脑子的水声,委屈地说:“我也想救她啊,可平常有事都是许澄宁出主意,她不在,我们哪有什么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居然有点记不住没有许澄宁之前,他们几个是怎么过日子的了。 他们等啊等,等了半天,却等来个许澄宁堂上昏厥、堂审告终的结果。 “什、什么叫告终啊?”顺王瞪大了眼睛,“到底审出什么结果?对许澄宁好还是不好啊?” “好像不大好,许澄宁的养母都指控她了。” 邱阳骂道:“狗屁养母!我不小心把老大人吓中风了,我娘都替我兜着,会说自己孩子不好的肯定是污蔑!陶问清呢?谢老国公呢?怎么没替她说话?” “说了啊,谢老国公还急了呢,可没办法啊,许澄宁就是有罪了,只能求个法外容情,但那么多人在抵制她,我爹说,民意不能违抗。” 顺王越想越不舍,一只手晃邱阳,一只手晃上官辰:“你们俩快想想办法!小五霸不能没有许澄宁,我们一定要救她!” 上官辰道:“我问过我爹了,我爹说,许澄宁是赶巧遇上女德之风的浪头了,最近一直在抓德行有亏的姑娘,连摸个小手都要关禁闭,更别说许澄宁混男人堆里了,他们不得整死她呀。” 顺王眼泪汪汪:“那怎么办?” 上官辰踱了几步,道:“要不这样,咱去找柳二小姐,让她重新写一本女经,不要规定得太死,必须要写清楚,像许澄宁这种比男人还厉害的奇女子,咱得把她当男人看,才不会埋没她。” “这个好这个好!”顺王拍过手,然后叉腰,“本王得认真跟文贞妹妹谈一谈,她要是再写这种害死人的臭东西,本王就不喜欢她了!” 邱阳道:“上官辰,你原来不是也同意柳二小姐写的那玩意儿吗?怎么转性了?” 上官辰道:“别的女子是别的女子,许澄宁是许澄宁,她当然不一样了。” 几个人匆匆去找了柳文贞,顺王开口就说:“文贞妹妹,你重新写一本女经,原来那本不许要了,太害人了!” 柳文贞似乎一惊,随即柔声道:“王爷,纲常礼教乃圣人之言,而非臣女所创,臣女如何左右得了?” “但是你写的书害到许澄宁了!”顺王皱着鼻子,“许澄宁那么好那么厉害的小姑娘,被你这本书害得坐牢里出不来,你心里惭愧不惭愧!” 柳文贞斟酌了一下,道:“王爷误会臣女了,大魏律法制定出来,意在让人遵守,而非惩处,臣女写的女礼也是如此,只要许姑娘自己遵守了,便不会有牢狱之灾。” 邹元霸反驳道:“你懂什么!许澄宁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差点就被卖了,她不假扮成男子怎么过下去?怎么替她爹报仇?” “她可以挑个好人家嫁了,让夫家庇护她,为她报仇。为了将罪恶之徒绳之以法,把自己也变成罪恶之徒,实在不明智,不管遇到什么,怎可转移了自己的品性?” 柳文贞声音轻柔,心底里暗暗轻蔑。 以男子的身份与顺王之流同进同出,亲昵地勾肩搭背,甚至听说她在读书之时便与同窗同吃同住,睡过同一张床,用过同一间浴房,哪个正经女子敢这么做?同为女子,她想想都觉不齿。 “本王不管!许澄宁比所有男子都有才,为什么不能读书考状元?文贞妹妹你不也跟着国子监的公子们进出读书吗?为什么你可以她不可以?” “臣女行为有矩,哪怕与公子们同室而处,也会以帘子隔开,令侍女为我执扇掩面。臣女进退有分寸,不可同日而语。” “雨什么的本王听不懂,一句话,你到底重不重写?” “恕文贞不能擅改圣人教诲。” “连本王的朋友都不救,本王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哼!” 顺王带着人气哼哼地离开,柳文贞屈膝相送,看人远了才直起身子。 谢大小姐当初请她写书,暗示她让她爹重申礼教,是真的只是为了礼教?还是说,如今的局面,就是她想看到的? 柳文贞垂眸,不再去想。 顺王这边出师不利,梁兆琦这边有意联合自己的朋友为许澄宁正名,也被其父拦下了。 “你不可再去掺和这件事。” “爹,许澄宁不是那样的人。”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大麻烦,一旦沾上便甩不脱了。何况外面声势如此浩大,你能改变什么?” 梁兆琦辩解道:“就算不能改变什么,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徒劳无益!届时许澄宁的处境不能改变,梁家倒成天下儒林的眼中钉了,你的仕途不要了?梁家的声望不要了?” “可是爹……” “好了!这几天你便待在房里,哪也不许去,翰林院那里,为父替你告假……” 谢老国公被送回文国公府时,已经人事不省,满屋的子孙惶惶不安。 王氏找陪谢老国公去听审的谢容斐打听了一下许澄宁现在的情况,心里也是焦急,便去找谢允安打点,想去看看女儿。 谢琼絮柔声劝道:“娘,您还是先别去,妹妹刚被养母伤了心,哪会接受您呢?祖父现在病着,府里还要掌家人主持照应,您如何走得开?还是我去一趟吧。” 王氏踌躇了一会儿,府里她确实走不开,只好答应了。 “带些厚衣服,多带些吃的去,还有,去王家,喊你表哥表姐一起去。”两家人都去,才显得看重,才不会叫女儿寒心。 谢琼絮道:“娘放心。我明白的。” 她依言带了很多东西出去,回来时却哭哭啼啼,额上还带着血。 “妹妹觉得是我占了她的位置,享受了她的荣华富贵,不愿接受我!饭菜全被打翻了,衣服她也不肯收。” 王氏紧张道:“怎么会这样?你表哥表姐呢?” “王家外被一群书生围着,我怕他们也被袭击,就让他们不要出来,我自己去了。” “你的伤是被那些人打的?” 谢琼絮眼神闪烁,点头:“是,是那些书生袭击马车,我才磕到了。” 王氏看她神情,心里一惊。 不会是宁儿打的吧? “大夫人!” 婢女神色焦急地跑进来:“五公子在花园里摔了!人晕过去了!” 王氏大急,立马就要去看谢容铭,刚出屋子又有人来报。 “大小姐也病了!” 谢家就像正值多事之秋,从上到下,从老到幼,全都出了事。 “快去请太医!多请几个!” 她是执掌中馈的主母,府里的主子生病受伤,全都得她管。 第271章 机锋 女状元案审出来的结果很快被整理成了案宗,曾实政亲自拟写奏折,呈放到了龙案上,并提出判文庙绞杀谢罪来向嘉康帝投石问路。 在乎许澄宁的,都期盼能因为“情非得已”而对许澄宁法外容情,但审出来的东西实在对许澄宁不利,只能看嘉康帝愿意怎么判。 嘉康帝读罢奏折,旁边侍候丹药的慧乘便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杀自然不能杀,但文人之怒也要平。”嘉康帝道,“便让她文庙谢罪,然后逐出京城吧!” 奏折上给许澄宁列了十宗罪,其中有一条是舞弊。 其他的不予置评,但嘉康帝知道,许澄宁的才能是肯定没有弄虚作假的,他也一向看重,若是可以,他都想把许澄宁留下来当个内廷女官。 但正如许澄宁不能留在谢家的道理一样,她也不能留在宫里,他不会允许太聪明的人离自己太近。 其实把谢琼絮召进宫当女官是最好的法子,但偏偏,西陵王女还就与她合得来,所以也不能召。 那只能让许澄宁去别的地方了。 慧乘听他这么说,想到谢琼絮嘱托,便道:“只是逐出京城,焉知她不会有重来的一日,不然……”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声音低而蛊惑。 “再废她一双眼睛。” 嘉康帝看他一眼,眼睛因为硬朗的褶皱显得苍老,眼皮底下的目光深邃得叫人看不透。 “她是谢卿之女。” 慧乘低眉:“小的知道,但,总归没在身边养过,想来文国公也不甚在意。” “是谢琼絮让你说的吧。” 慧乘面色未改:“圣上英明。” 嘉康帝不知在想什么,最后道:“这闺阁之争,有时真不啻于皇子夺权的你死我活啊。” 夜色如墨,守城的军官看一眼漏刻,扬手。 “时辰已到,关城门!” 两扇高大沉重的门被推动,发出咣咣咣的慢而长的闷响。 将要闭合之际,一个物件嘭地撞上城门,速度太快,守兵一时眼花,定睛再看,才知是一个圆形的盾牌卡在了两扇门之间。 “什……” 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一人一骑闯了进来,马自盾牌下冲过,人从盾牌之上飞跃,然后再度合体,速度不减往前冲去。 士兵们都傻眼了。 “什么人!” 门外再次有马冲进,这次是几名武士,一人高举令牌。 “方才是寿王世子,放行!” 牢里昏暗,牢房与牢房之间点着微弱的火苗,把墙染得橘黄。 许澄宁捂着肚子,看墙角两只老鼠扒着碗里的饭菜吃得正香,装水的碗已经被打翻,水渍泛着淡淡光泽。 而她哪怕饿得腹中绞痛、双唇干裂,也不敢吃喝一点。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有她自己能为自己辩白。三司会审的时候,主要看她能不能辩赢,把别人对她的怀疑一一澄清,那样才能为自己争得一点赢面。 而她偏偏情绪失控,当场晕厥,让堂审草草收场,加诸在她身上的污名恶事一样都没能澄清得了,便结案了。事后再想说什么,都是有口难言,没人会听她的话。 她自认不至体弱到急怒之下会吐血昏厥的地步。 牢里的饭菜有问题。 里面放了会对情绪带来重大影响的药物。 可恨她一开始并不知这是个局,竟然没有防备,着了道。 现在人在牢中,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她都不知晓,根本没法为自己做些什么。 大约这就是对方的目的吧。 蒙上她的眼睛,堵住她的耳朵,再封住她的口,让她无能为力。 其实仔细想想,这个局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从她开始有了谣言起。 谁这么恨她? 宁王党固然掺了一手,但最初动手的一定不是他们。 对方想将她置于死地,可又碍于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早早就开始谣传。若她没有猜错,现在她的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了。 想到谢家,许澄宁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 她真的是谢家人? 所以,当初谢世子那么对她,是因为知道了她是他的亲妹妹。 他们在乎她吗?会救她吗? 还是像对待二姐一样,他们更在乎那位假的谢二小姐? 如果他们真的在乎她,堂审已经结束了几日,为什么至今一个人都没来看过她?谢家、王家,一个人都没有。 谢家二老爷是工部尚书,他会连探监都没有一点门路吗? 真是可笑啊,当了十多年弃女,总算知道了自己其实有更多的亲人、可以保护自己的亲人,结果还是被弃了。 许澄宁自嘲一笑,把手揉捻成团的干草丢了出去。 哗楞楞。 面前的光亮突然被两个黑色的人影挡住,牢门被狱卒打开,随后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角落的老鼠吱吱叫着跑了。 “郑功启。” 许澄宁脸色淡漠。 “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这条丧家之犬过得怎么样。”郑功启讥笑。 “好得很。”许澄宁道,“丧家犬没有主子,总比那些为了点肉骨头跟前随后、拍马逢迎的狗奴才好多了吧?今晚秦隗竟然肯放你出来?” “你真是嘴硬得很。” 郑功启背着光,脸依稀只能看出点五官轮廓,眉弓和鼻梁微微泛亮,眼窝则像洞口一样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这不是嘴硬,这叫底气。”许澄宁歪着头,一脸肆无忌惮,“你们费这么多工夫,就是为了揭开我的真实身份,结果我是谢家人,地位比你们郑家人高,连秦隗都得对我家毕恭毕敬,诶,你说气人不气人?” 郑功启被她气笑了。 “你以为谢家还会管你吗?如今外面儒士云集,威逼朝廷杀了你以证科举公正,谢家一不曾养过你一日,二又不缺女儿,早就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澄宁心里微沉,脸上仍傲然无惧。 “那你就错了。” “怎么错了?” 许澄宁换了个嚣张的坐姿:“郑功启,我知道你这巡城指挥使的官职是你曾祖父帮你哭来的,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你可孝顺些,让他少哭点吧。” 郑功启果然被激怒:“你说什么!” “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吗?是我的亲大哥谢容钰。他可在乎我得很,去丰州大营之前特意约了我去跑马,你不信问问秦隗,那天他也看见了。” 郑功启一顿,暗暗思忖起来。 “谢容钰是谢家未来的家主,他是武将,儒林闹再大关他什么事呢?谢家难道不能弃文从武?只要他还在意我,那我终有能见天日的一天。届时我小人得志,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所以,郑兄,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啊。” 郑功启嗤笑:“你当我怕,日后宁王……” 郑功启及时住嘴。 差点就把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了。 许澄宁,恁的奸猾! “不妨这样,郑功启,你把此局的幕后之人告诉我,将来清算,你绝不会首当其冲,如何?” 郑功启又浮现出讥笑的表情:“看你可怜如斯,提点你一句也无妨。两个字,内鬼。” 内鬼? 许澄宁心里揣摩起来。 “有劳郑大人告知,天晚了,鄙牢招待不周,请回吧。” 郑功启哼地转身,一只脚迈出牢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许澄宁忽悠了。 “你敢蒙骗我!” 郑功启扑过来,撕扯她的衣服。 “老子今日就在这里做了你,没了贞洁,看谢家还敢不敢认你!” 许澄宁饿得没力气,颈侧被咬住,她不禁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疾风从脸侧袭过,身上一轻,再睁眼时,看见郑功启被扼住了喉咙,脚下悬空顶在了墙上。 许澄宁看着来人,突然掉下泪来。 “殿下……” 第272章 依靠 秦弗挟裹一身寒气,鬓发微微凌乱,俊雅的眉目如沁霜雪,又像含着刀光,锋利无比,像一只盛怒的妖魔,随时要捏爆郑功启的喉管。 郑功启脸迅速涨成绛色,白眼翻天,额角的青筋爆了出来。 秦弗的手越收越紧,这个时候他要是杀了郑功启就麻烦了。 许澄宁叫了一句:“殿下。” 秦弗看向她,理智回笼,终究气不过,拧住郑功启的手臂一转。 许澄宁听到清脆的、肉连骨头一起被绞断的声音,随之而来的郑功启惨烈的叫声。 秦弗握住他的脖子往牢外狠狠一甩,郑功启撞到墙上,像是被墙吸住,慢慢滑到地上,不动了。 “许澄宁!” 他连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想见到她时一定要亲口问她一句“真的吗”,可这会儿看到许澄宁微微散开的衣襟里,露出布条一角,便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秦弗将她衣服拢好,把她揉进怀里,胸膛起伏仍然剧烈,呼吸粗浓。 “你该告诉我的,你该告诉我的。” 他应当是在冷风中疾驰许久,身上寒意森森,但许澄宁仍觉温暖,将脸陷进他的怀里,拱了两下,声音有点闷又有点委屈。 “我饿。” “孤让人去买。” “嗯。” 秦弗摸着她身上清寒,衣衫单薄,便将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两人无言相拥许久,彼此心中的害怕与担忧慢慢融化,大牢里唯有那点小小的火苗跳动时轻微的声响。 许澄宁又冷又饿,四肢无力,身上软绵绵的,一栽进他怀中便有点起不来,等到饭菜送进来,她才放开了秦弗,捧着大碗的米饭夹肉夹菜,凶凶地吃起来。 “慢点吃,不着急。” 许澄宁不言语,继续往嘴里扒饭,饿狼似的。大抵是多日以来高筑起来的心防松懈,害怕与委屈便泛了上来。吃着吃着,眼前逐渐模糊,然后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秦弗微惊,有点笨拙地帮她擦泪,抹了又抹,泪越抹越多。他夹菜递汤地,伺候她吃完,然后一把把女孩搂进怀里。 “不哭了。” 秦弗原想问她话的,可看她这样哪里问得出口,心被扎成了筛子般密密麻麻的刺痛。许澄宁从来不是爱哭的,她身上又没有伤口,哭成这样,一定是被欺负惨了。 诚然,许澄宁犯了死罪,可是只要好好操纵,未尝不能免去一死。 “你别怕,孤一定救你。” 许澄宁无声地哭,张口想说什么,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只指着郑功启,道:“内鬼……他说……内鬼……” “有内鬼害你?好,交给孤去查。” 他手放在许澄宁脊背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许澄宁合上眼睛,睡过去的时候,眼睫还是湿漉漉的。 秦弗让人把郑功启扔出去,低声强令狱卒腾出一间干净的牢房,他把许澄宁抱了进去。 皇孙夜闯刑部大牢不是小事,曾实政睡梦中被叫起,扶着帽子匆匆赶来,看到秦弗怀里抱着许澄宁,有些讷讷。 “殿下!” 他带着一群人,步履急而重,还喊得那么大声,秦弗冰冷的厉目便割了过去。 秦弗把许澄宁小心放平,盖上厚暖的被子,然后才从牢里出来,咄咄逼人的,几步就把曾实政逼得后背贴墙,冷汗津津。 “你们在许澄宁的饭菜里放了什么?” 许澄宁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遇事冷静理智,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这么紧张需要博弈的时刻,绝不可能故意饿着自己,唯一的解释是牢饭不能吃。 盛怒充斥了他的胸腔,秦弗一把拽住曾实政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曾实政双腿乱蹬,大声求饶:“弗殿下!弗殿下!下官冤枉!冤枉啊!” 秦弗像拖着死狗一样地把他拖出牢房,这才问起了关于女状元案的起末。 “许澄宁是文国公的女儿?” 秦弗十分诧异,他这几天马不停蹄,沿路也没有停下打听过,根本不知道许澄宁还有这样的身份。 “谢家已经确认过,确实如此。”曾实政道,“谢家原先养了十多年的谢二小姐其实是奴仆的孙女,后来谢家知道错了,便查到了长安府许家,彼时许澄宁在外,其母刘氏便把二女儿许秀春推了出来。” 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怪不得他之前便觉得许澄宁不像许家的孩子,果然是这样。 秦弗翻看着案子的记录,越看越怒。 这就是一个局,专门针对许澄宁的局。 内鬼? 难道是谢家的人?谢琼絮?是她谋划的? 与许澄宁利益纠葛最大的,只有她。 谢琼絮能手段频出地把许秀春名声搞臭,再弄死,肯定会百倍恶毒于此地去对付许澄宁。 “把刘氏、焦氏、许大郎,都给孤带上来!” 这几个得去外面找,衙差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踌躇地道:“有个姓葛的婆子告状说毒害陈六小姐的砒霜是刘氏家给的,现在陈家已经派人把刘氏一家都抓起来了,刘氏和她的大女儿审讯过后就被灌了药,现在成哑巴了。” “至于焦氏、许大郎,走夜路时遇上疯子,被捅死了……” 秦弗面无表情地望过去,眼神骇人,衙差差点吓尿,哭道:“死了得有一天了,不是小的干的……” 曾实政见秦弗冷若冰霜,便道:“殿下稍安勿躁,文国公如今尚在边关,陛下念及许澄宁乃文国公之女,已经下令免了死罪。” “如何发落?” 曾实政顿了下,道:“革除一切功名,文庙谢罪,逐出京城,余生不得再碰圣贤书……” 秦弗一掌拍在桌案上,桌案瞬间垮倒,碎了一地,满地纸张飞扬,墨点洒洒。 曾实政连忙道:“殿下,这已是法外开恩了,原本是要让许澄宁在文庙前剜目谢罪的,这个结果,已是谢老国公带病求情、还有陶大人进言求来的了!总要给外头闹事的书生一个交代……这、这让她出京,去当个寻常闺秀不好吗?有谢家在,她可以一辈子后顾无忧啊。” 文庙前谢罪,足以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看似不损肤发,其实这才是最大的耻辱。 难道就因为是女子,就要否认许澄宁的惊才绝艳吗? 秦弗冷着脸,从曾实政的话中捕捉到一点。 “闹事的书生?” 曾实政点头:“您自己出去看看便知了。” 第273章 拨乱反正 闹了一夜,秦弗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已经天光大亮,街市上热热闹闹。 路上可见许多穿着儒衫的人三五成群,逐渐往国子监汇合,国子监外人越来越多,放眼一看,足有千人以上。 书生们展开长幅,挥舞旗帜,高喊:“肃清科举,还我功名!” 抖动的长幅上,一行大字十足的醒目: 窃男子书悖逆纲常,盗进士名欺罔君上。 还有很多的书生手里举着纸,口中大声念叨许澄宁的十项罪名,许是念得多了,他们说得极顺,一遍接一遍地念,连路旁目不识丁的老汉老妇都能背了。 上至欺君,下至不受闺训、行为不检,全是罪。 有舞弊、卖色上位这样纯属杜撰出来的罪,也有欺君这样确凿的罪,其他种种,都是可大可小、既可以说是罪又可以说不是罪的罪,端看舆论愿意怎么看。 而偏偏在这个关头,书生们怀才不遇,柳祭酒父女恰巧掀起了一阵强化礼教的女德之风,许多人家为证自己是清白门第,将言行有少许不妥当之处的族中女子都清理了。 其他人家的都要如此做,遑论谢家;其他女子都落如此下场,遑论许澄宁。 故许澄宁必须死的言论,大街小巷,甚嚣尘上。 路边有个长舌的妇人说:“圣上真是仁慈,没有砍她的头,这要在我们乡里,那是要沉塘里死掉的!” “谁叫人有个好爹好祖父呢,连剜目都省了,我听说这些读书人看在文国公在外头征战的份上同意了,但一定要许澄宁在文庙前磕足九十九个响头,才能饶过她。” “要不怎么说是读书人呢,有风度,还有那什么,风骨……” 未经他人苦。 所以有人可以大言不惭地表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指责许澄宁带着养父一家除族、与许家断亲的行为是不孝,不管长辈对她做过什么,她都得逆来顺受,不能不守孝道; 所以有人可以不痛不痒地宣扬女子卑弱第一,将贞洁闺训认定为女子一身及一生最重要的事,遇到了强权威逼,她可以选择嫁人以求庇护,也可以选择自刎以证刚烈,但就是不能混到男子堆里,像男子一样去寻求自立自强的出路; 所以有人可以自视甚高地认为圣贤书只有男子能读得好,女子最好有琴棋诗书画等可以吟风弄月的才艺,他们愿意奉之为才女,但女子一旦在圣贤书上压了所有男子一头,那就不是才女,而是“舞弊作假”“窃男子书”的可耻之人。 许澄宁身上有背离世俗的缺口,被无限放大,因为所有人着眼的地方都在那个缺口上,他们只会认为那就是问题的根源。 真相可以扭转,但思想不可能扭转。 而许澄宁这件事上,重要的根本不是真相。 舆论取胜,愚民不可能改变他们的观点,那群尊严受到女子挑战的书生更是不可能。 这是个死局。 秦弗眸色沉沉。 出来之后,他才知道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得多。 这件事,宁王党狠狠掺和了一手,但不是主要的幕后推手。 真正操纵这一切的人,比宁王党要早很多知道许澄宁的身份。 不光知道她女子的身份,还知道她文国公之女的身份,否则对付一个平民女子,用不着做这么严密的一个局。 虽然谢琼絮有重大嫌疑,但这一次与之前陷害许秀春的那些手段,明显不是一个层级。 要么另有其人,要么谢琼絮有高人指点。 但当务之急,是把许澄宁救出来,而不是找出幕后之人,因为那样并不能让许澄宁免受舆论之灾,毕竟在民众看来,对方只是揭开了许澄宁身份的真相而已。 怎么样才算把许澄宁救出来? 秦弗垂眸。 其实他救不了她,至少短时间内不能。 这件事给许澄宁带来最大的伤害是世俗对她的排挤、人们对她的恶议,而那正好是左右不了的,世俗与民众就是觉得许澄宁有罪,没有人能保护她免受世道的伤害。 只有改变这个世道,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许澄宁才能无罪。 秦弗捏紧了缰绳,拳头发抖,掌心被捏破渗出来的血染红了缰绳。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她? 他驱马,向国子监门口走去。 “谁道科举舞弊?” 他的声音如一道冬雷,突然降临,凌厉而冰冷地把一干书生打了个措手不及。 书生们看过来,对上秦弗冷硬无情的面孔。 “寿、寿王世子?” 书生们大惊,寿王世子不是出京办事了吗?要不是知道这个,他们也不敢这么嚣张地议论。 虽然他们言论中没有提及秦弗半句,但谁都知道许澄宁与秦弗关系好,而秦弗正好又是礼部的,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说秦弗动了手脚吗? “你们要是有孤徇私舞弊的证据,尽可以交到刑部,交到大理寺,交到御史台,而不是如同豕彘无病呻吟。”秦弗冷冷地说话,声音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要是没有证据,你们便是污蔑孤,是为死罪!” 他只字不提许澄宁,而是将自己牵入其中,便是要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妄论。 “谁说的?” 书生们不敢说话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秦弗抽剑,往下方一刺,将一个书生手里的“十宗罪”刺了上来,一目十行地看完。 那个被抢走纸的书生浑身哆嗦,差点站不住。 秦弗看完将纸甩下。 “把所有拿着这张纸的,全部拿下!” 单左单右带着人,迅速拿下了三四十人。 这十宗罪是拂尘社的人写的,他们每人手里都有,这一抓,拂尘社所有人都在其中。 韦良义心有不甘,推开按住自己的士兵,站起来大喊:“我们只是为了求个公道,难道有错吗?!” 秦弗扫他一眼,像对蝼蚁一样不屑一顾。 他道:“今年落第举人里的第一名是谁?” 他身后的礼部官员翻开了册子,道:“是崇州杜兴。” “修公函,通知崇州杜兴,翻了年便来京补录同进士功名,去吏部领任官职。” “是!” 秦弗吩咐完,又对书生们道:“乱已拨,正已返,你们说还你们功名,这功名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书生们一个个肩膀颓丧下去,竟无言反驳。 老百姓们也被点透了一些,是啊,这功名跟他们什么关系啊?他们闹这么大干什么? “能力不及之事,当反躬自省,引咎自责,而不是推脱他人,徒增笑柄,难道少了一个许澄宁,你们就有机会了?你们既看不起女子,因何又认为一个小小女子有能力阻碍你们的功名之路?无能便是无能,如此推诿,羞也不羞!” “我……” 韦良义想说什么,却找不到有力的辩驳之词。 秦弗把目光落向那三四十来个被抓的书生身上,道:“你们不是说,许澄宁抢了你们的功名吗?既然如此,你们就去考,拿回你们的状元之位,什么时候考上了状元,什么时候才能入仕为官。只要没有考中状元,哪怕是榜眼,功名也一律作废。” 书生们大惊失色,韦良义大喊:“殿下!就算您是皇孙,也无权做这等无理也无稽的规定!” “孤是无权,但有权追究你们的构陷之罪。”秦弗冷淡地说,“你们自己选吧。” 然后他又环视其他书生。 “想跟他们一样的,尽可以继续聚众闹事。” 听得出他不是玩笑,书生们被他吓退,把那三四十个全孤立了起来。 第274章 交换 “你们……” 韦良义不甘,又大声道:“殿下!这不公平!我们罪指许澄宁,并没有构陷殿下您的意思!您不能为了袒护许澄宁,便加罪于我等!” “你们所说的许澄宁媚上舞弊,影射的不是孤?”秦弗道,“那影射的是谁?身为主考官的童阁老?还是三位大学士?” 如果没有意外,童阁老还能再任个十几年,三位大学士正在盛年,再任三十年也不为过,以后再有科举考生还会落他们手里,这谁敢说他们坏话招他们不喜? 韦良义等人被逼得进退两难,好像怎么说都是错的。 有人期期艾艾地说:“殿下误会了,我们只是想说,许澄宁的状元拿得蹊跷……” “君子慎言,拿不出实证,便是诽谤,煽动、愚弄百姓。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如果只学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孤看你们也该去文庙前为亵渎圣贤谢罪。” “朝廷处置这件事是为严肃律法,不是为你们所逼,莫要狂妄自大,以为朝廷会害怕流失你们这些书生,天下人才济济,朝廷不缺肱骨。妨害了京都风气,弃了你们又何妨?” 书生们彻底没了火气,一个个蔫了下来。 秦弗目光落在跟前的韦良义身上,闪过一丝杀意。 这个关头动手,罪过只会归咎到许澄宁身上,他得先安全地把许澄宁送走,然后再该打的打,该杀的杀。 心中正想着,有王府护卫驱马而至,下马拱手道:“参见世子,王爷请您回去一趟。” 秦弗轻扯缰绳,驱马回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奉诏出京,撂差而回,这是抗旨、这是渎职,你知不知道?你可知这追究下来,对我们影响有多大!” 寿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秦弗没说话,满身冷冰冰的。 寿王看他不受教的样子,微微平息了自己的怒火,道:“是为了那个丫头吧?” “她是谢允伯的女儿,若是平常,我一定亲自为你说成这门亲事,但她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京城已经不容于她了。 “这样,你现在马上起程去鲲州,她为父会设法送到西山别院,你平常去看看也好,等将来我们事成,再给她换个身份,纳进你的后院里……” “够了!” 秦弗暴怒,声音如冰雪扬翻,惊破天穹。 这是他生平第一回对寿王大吼,寿王被他惊了一瞬,稍稍定神后,重新生怒。 “你现在都敢咆哮父王了?秦弗,别忘了,你只是个皇孙!挡在你跟前的有几座大山!你以为你的权势稳了吗?没了本王,你什么都不是!要是不想连累到你母亲,行事就给我规矩点!牢里那个丫头,你不弃也得弃了! “你以为你救得了她?她业已身败名裂,就算毫发无伤地从牢里出来,也会一辈子遭人唾弃,一辈子是这个世道的污点。她的家人尚且为了家族不敢与她沾上分毫关系,你以为你会是她的救世主吗?” “不用你管!” 秦弗怒于寿王对许澄宁的看轻与侮辱,但知道他有一点说得对。 自己的确只是皇孙,这个身份没有改变之前,他永远与寿王休戚相关。只要一日是皇孙手中权柄便一日稳固不了,不能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救想救的人,否则只会反噬到他在意的人身上。 终有一日,他要把面前的大山全部推倒! 终有一日,他要把这个恶臭的世道颠覆! “我办事自有主张,不必你多嘴!” 他叛逆地转身出屋,骑马出府,径直进了宫,在勤政殿外求见嘉康帝。 嘉康帝没有立刻接见他,而是任他在殿外跪了许久。 谢琼絮从殿中出来,看到他英挺俊雅的身影时,眼睛一亮,稍稍理了理两边的头发,便莲步轻移走了过去。 “殿下。” 她换上一副担忧的愁容,柔声道:“殿下,您有何事求见陛下?可要琼絮帮忙?小女子不才,得圣上几分错爱,能为殿下说上几句话。” 她的声音滑滑腻腻,像黏虫一样,叫人恶心。 秦弗嘴角讽刺,从容地站了起来,道:“你进宫又是为何?” 不知为什么,谢琼絮竟从他一向清冷的眼神里一丝妖冶,不经意的魅惑与迷人。 她脸一红,不由低下头,想作忧愁状却压不下自己翘起的嘴角。 “琼絮担忧澄宁妹妹前程,想来替她求情几句,可惜……唉……” 秦弗道:“你不该向陛下求情,而应该向秦隗求情,毕竟此事是他一手操纵。” “诶?” 谢琼絮惊诧地抬起头,她以为是巧合,没承想竟是宁王世子所为! 她的神色被秦弗看在眼里,那种惊讶无知不似作假,看来果然不是谢琼絮所为。 但这并不妨碍他厌恶她。 从许澄宁被丢弃,再到如今她有家不能回、有苦不能说,谢琼絮都是既得利益者,她是多么无辜又心安理得地享受许澄宁被偷走的一切,又多么怜悯又幸灾乐祸地看着许澄宁本不应该遭遇的一切。 他的脸又恢复成冷冰冰的样子,谢琼絮瞧出来他的情绪变动,只一心想着他说的话。 “当真是隗殿下害了澄宁妹妹吗?” 秦弗不屑再与她说话,谢琼絮只得一步三琢磨地离开了。 谢琼絮不是内鬼,那内鬼…… 会是谢琼韫吗? “弗殿下,圣上有请。” 秦弗定神,走进了勤政殿。 “无诏而回,你如今,是越发出息了!” 嘉康帝道:“是为了许澄宁吧?” “是。” 嘉康帝盯着他许久,突然问道:“你喜欢她?” 秦弗默了片刻,点头:“是。”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并未。”秦弗道,“孙儿若是先一步知道了,就不会让她的身份泄露一丝半点出去。” 嘉康帝有些惊讶于他的坦诚。 “哪怕是朕?” “哪怕是皇祖父。” 嘉康帝一掌拍在龙案上,秦弗半低下头:“皇祖父息怒。” 嘉康帝看着他的头顶,心中想,秦弗果真动了真心,那许澄宁若是能留在他手里作牵制秦弗的棋子,也不失为一种好法子。 “朕已免了她死罪,你还有何不满?” “孙儿想请求皇祖父免她文庙谢罪,许她继续读圣贤书 ”作为交换,孙儿请皇祖父赐毒,孙儿愿受皇祖父管控。” 勤政殿里寂静无声。 秦弗半低着头,等待嘉康帝肯定的回答。 他不管不顾回京,势必会引起皇祖父的注意,让许澄宁成为皇祖父拿捏他的软肋。他索性把自己交到皇祖父手里,既免了许澄宁再被利用,又可借此让她免受文庙谢罪的屈辱。 皇祖父一生信奉天家无长情,拿捏许澄宁来威胁自己,抑或是直接掌控自己,他知道该怎么选。 “你想好了?” “是。” “好,朕便成全你。” 秦弗从宫里出来,单左单右在宫门外候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 “殿下。” 秦弗摇头,没有说话,上马之前突然胸口一震,喷出了一口血,眼睛一阖,昏死过去。 “殿下!!” 第275章 世道 许澄宁醒来后,发现秦弗已不在,若不是身上还披着秦弗的袍子、床上加了一床被、被窝里还放了个汤婆子,她差点以为昨夜见到秦弗只是一场梦。 他竟为了自己,不惜抗旨回来了。 许澄宁把汤婆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心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荒原慢慢消融了冰雪,重新化作绿野。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她又酸又苦地在心里想着,牢房外来了人。 “许澄宁,宫里召见。” 国子监外,书生们静坐着,经由秦弗敲打,他们已经不敢把许澄宁的罪过上升到舞弊去了,拂尘社那帮人前程已毁,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们只敢死死扣住欺君之罪、悖逆纲常去说,静等许澄宁去文庙赎罪。 “喂!”一人远远跑来,“你们听说了吗?许澄宁被传召进宫了!” 书生们纷纷站起来。 “难道是要惩处了?” “走!去看看!” 他们紧赶慢赶跑到宫门前好一阵等,忽而长街街口停下了一架朴素的马车,马车上走下来一宽袍半束发的男子。 男子朝马车摆摆手,马车便自去了,男子便独身一人,款步而来。 好几个书生瞪大了眼睛:“那不是……” “他来干什么?他是想给许澄宁撑腰,还是想放弃她?” “应该放弃吧,如今谁还敢挺许澄宁,不想在文林混了?” 男子对他们铺天盖地的议论猜测充耳不闻,雍容雅步,神态自若地从他们当中穿过,在宫门前站定了,开口声音清润如泉: “清川燕竹生管教劣徒有失,特来向圣上告罪。” 勤政殿,许澄宁叩拜于殿中,九五之尊安坐上首,龙目平静而威严。 “许澄宁,你可知罪?” 许澄宁隐隐猜到嘉康帝召见自己与秦弗有关,秦弗跟嘉康帝达成了什么? 她不认为高高在上的帝王能真的体谅她的苦衷,为她开特例,顶多看在谢家的份上饶她一命,其他的,难道是秦弗跟他做了什么交换? 许澄宁心思流转,面上低眉顺目:“民女有罪。” 嘉康帝看着她的头顶,道:“你该说臣女。” 许澄宁垂眸:“不敢与敏济郡主争辉。” “你是在怪朕?” “民女不敢,民女自知所犯乃死罪,能保得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不敢有怨。” 嘉康帝慢慢转着手上一串佛珠,忽而又问:“弗皇孙昨夜抗旨回京,你可知道?” “民女知道,民女已见过弗殿下了。” 嘉康帝露出一丝笑:“他倒是对你情深意重,求朕不要赶你出京,而是文庙谢罪后,将你许配给他为妾,待世人渐渐忘却,再找机会抬你为侧妃。” 许澄宁算是听明白了,嘉康帝就是想挑拨离间,谢家如今重掌兵权,他想掐灭一切寿王府与谢家勾连在一起的机会。 “朕觉得他的提议也不错,起码你离亲人近了,你意下如何?” 别说嘉康帝不可能允诺这样的事,就算他同意了,只怕接下来的苗头,就要猛攻寿王府了。 许澄宁豁然抬头,刚烈地拒绝:“圣上,民女绝不做妾,抵死不从!弗殿下此言分明是在羞辱民女!圣上还是赐民女一死吧!” “哦?你二人难道不是两情相悦?” “民女原先为男装,弗殿下也不知民女真实身份,何来的喜欢?” 许澄宁用尽量不失礼、却掩盖不住咬牙切齿的语气回话,嘉康帝听在耳中,放心了许多,刚要再说什么,海公公走进来道:“陛下,燕大儒在宫门外求见。” 听到燕大儒三个字,许澄宁欣喜地转头看向殿外。 燕先生是她在世上唯一完全信任不会因为女儿身就放弃自己的人,他来接她了吗? “宣。” 宫道漫长,过了小两刻钟燕竹生才到,他从许澄宁身边擦肩而过,在她身前一步站定,俯首叩拜。 “草民燕竹生教徒不力,特来向圣上请罪。” 嘉康帝道:“燕大儒如师如父,竟也不知许澄宁真实身份?” “草民惭愧,确实不知。但草民当初收她为徒,本就不为她是男是女,而是她真的有天赋。” “圣上恩慈,看在文国公的份上免她一死,可否也看在她于朝廷小有作为的份上,免她文庙谢罪,许草民带她出去呢?”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扇安着十一路铜钉的朱漆大门慢慢打开,许澄宁跟燕竹生站在门内,看见宫门之外,人山人海,密集的目光汇聚于一点,钉在他们两个身上。 那些目光不甘、不善,带着忿忿之意。 看来他们是知道圣上对她的发落了,革除功名、逐出京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燕竹生拍拍她的脑袋:“敢走吗?” 许澄宁点头:“敢。”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一起走出来,燕竹生行于前,许澄宁随于后,迎着凌迟的眼刀,不卑不亢地穿过宫门前的空地,走向大道。 “竟然就这么放出来了,连文庙都省了?” “圣上也太宽慈了。” 议论声、责骂声、控诉声,声声入耳,不绝于路。 余光里,一抹绿色从人群中挥掷而出,砸在她身上。 许澄宁低头,见是一片烂菜叶。 有了第一片,就有第二片、第三片,无数片,伴随着愤怒的指责、谩骂声,纷至沓来。 许澄宁被砸得看不清前路,恍惚记起上一次这种状况,还是她状元游街,被人扔花扔帕子的时候。 燕竹生也未能幸免,他干净的袍子染上了污渍,发间与肩头都挂上了菜叶子。 而他却恍若未觉,依然步履从容,信步闲庭一般,不疾不徐地走,不曾乱了一步。 李茹、秀秀和妙妙,还有李少威、贺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高举双手在路边为他们挡拦丢掷的杂物,大喊:“别扔,别扔了!” 万花楼上,一群妓女倚栏观望。 “女子真就不能读书吗?哪怕读得比男人好?” “鬼知道呢,我们哪懂这些大道理?鸨母说了,会弹琴写诗就够了,这样才有男人喜欢。” 红杏哭道:“许公子……不,许姑娘太可怜了,我要去给她撑把伞。” “别去。” 年长的妓女拦住她道:“我们是什么身份,挨得近了只会害了她,叫旁人以为她是跟我们一样的人。” 红杏掩面哭起来,不忍再看。 “小琪,小琪?” 小乞儿没回神,眼睛直直盯着许澄宁一晃而过的背影,脱口道:“哥哥?” 吃馄饨的客人闻言看了一眼,道:“不是哥哥,那是个女孩儿,女状元要被革除功名,赶出京城去啦!” 小乞儿一愣,猛地搁下碗筷冲出去,小小的身板却在人群里挤得艰难,最后摔了出来,趴在一地狼藉上,怔怔地看远去的人。 骂声如潮,杂物飞扬。 这一路熙熙攘攘,最平静的反而是他们师徒二人。 雨打纷飞之中,燕竹生突然问:“还记得余男案吗?” 许澄宁一愣,道:“记得。嘉兴发生的案子,余男是当地商会唯一的女商贾,头脑精明才能出众,却因为与多位男子纠缠不清以致名声扫地,最终家业败落,无人问津。” “商会里的男人人人左拥右抱,妻妾成群,他们一身风流债,商场上却一帆风顺,同样的情况落到女子头上则是致命的伤口。所以啊,你要明白,有时不是你们做错了,而是因为世俗本就是不公平的。” 燕竹生道:“世俗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秩序,而非绝对正确的事,但人人遵奉,久而久之,都以为这是天理了。 “这是一个以男子为中心的世道,男子们建立起来的铜条铁律主要为他们自己考虑,而你挑战了他们的权威与利益。男子自大,文人傲性,怎么肯承认你一个小屁女孩能胜过他们呢?” 许澄宁闻言,问道:“世道怎样才能变得公平呢?” “世道旧了,你得建一种新的世道,天下和你才能重新焕发新生。” “建新的世道……”许澄宁苦笑,“太难啦。” 燕竹生轻轻笑了一声。 “小澄宁啊,你的身后是谢韩,即便一辈子饱受非议,你的家族也能让你雍容优渥、锦衣玉食地过完一生。但是天下活不下去的女子太多了,她们跟你不同,没有身世背景,无依无靠,相反,可能还有很多人要依靠她们过活。她们终生艰难度日,也终生被人瞧不起。 “你要知道,天下女子是一体的,你赢了,她们才能赢;她们赢了,你才能赢。所以你得靠自己,用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许澄宁环顾四周,发现不仅有李茹、秀秀和妙妙,还有更多她从玉陀山救出来的女孩也跑出来了。 阿紫,栀香,小琴,圆圆,陈小雀…… 她们得救以后,有的卖身为奴,有的匆匆忙忙嫁了,有的还留在家里,会慢慢熬成没人肯娶的老姑娘。 此时,她们被推搡,被辱骂,被责打,柔弱不胜欺负,却无一不是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努力地在为她挡住世人的伤害。 “出京去吧,小澄宁。我有预感,你的机会在外面,去做你该做的事。今日你被万人唾弃赶出去,来日,就要万民跪伏膜拜,求着你回来。” 许澄宁心中那片云笼雾绕稍稍明朗了些,看着燕先生清竹般的背影,心上像洒了一通冰雪水,冷寒而清冽。 “谨遵先生教诲。” 第276章 拒绝 宁王世子隔窗而观,啧啧摇头。 “真可怜啊,孤都心疼了呢。” 郑功启扶着被绷带挂住的手臂,哼道:“命都没丢,算便宜她了。可惜不能去文庙将她士林之辱的恶名给坐实,载入史册。” 一旦去了文庙,便要登载入史册,永生永世,遗臭万年。 相较之下,被盲从的老百姓扔一扔菜叶子,真是轻多了。 “那个燕大儒知道取舍,这是损小我,平众怒,护徒儿呢。” 郑功启道:“殿下,既然许澄宁没死,就不能让她与谢家和解,拧成一股绳,否则我们就是与谢家彻底交恶,那就不好办了。” “放心,孤早就安排下去了,何况咱们有内鬼。” 纷纷扰扰,走了几条大街最后终于清净了,但许澄宁和燕竹生,以及所有维护他们的人全是一身脏污。 青石巷一直有人保护着,事发这么多天,她的家没有遭到破坏。许澄宁托了一名护卫护送燕竹生出城,自己转身朝其他人施礼道谢。 “多谢各位维护我的心意。” 女孩们脏兮兮的脸上,眼睛格外清亮干净。 “南公子……不,许姑娘是大好人,我们回报你是应该的。” 许澄宁心中微暖,再次道谢。 李少威看她精神不济,声音虚浮,便道:“阿澄累了,该休息了,诸位先回吧。” 他打发走其他人,虚揽着许澄宁进屋。牢里走了一趟,她瘦了一圈,肩膀都硌手。 李茹麻利地去烧洗澡水,帮许澄宁拿好衣服,刚想做饭,隔壁赖婶子就送来了饭菜。 “你们刚回,肯定忙手忙脚,先吃婶子做的,吃完了再好好睡一觉,啊?” 李茹连声道谢。 许澄宁吃过饭,洗过澡,通干了头发,便躺在了床上,昏昏欲睡。 “少威兄,你回去吧。” “等你睡着了我再回。” “今时不同往日,以往我是男孩,现在我不是了,你离我太近不好,会害了你的。” “我不怕被你害。” 许澄宁看着他,忽然道:“可也会害了我的。” 李少威顿住了,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澄宁点头,看他走到门口,身影寂寥,道:“少威兄,对不起。” 李少威回首,摇了摇头:“你没有对不起过谁。” 是他太弱,没有能力保护她,从前是,现在更是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总要让她受苦,又屡屡不给自己为她撑腰的机会? 最痛苦莫过于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饱受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 天意弄人。 许澄宁看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心里也有点发堵,可终究太过疲累,睡着了。 再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昏黄的灯烛。 许澄宁觉得精神好了些,有点口渴,边爬起来边叫道:“阿茹……” 抬眼的瞬间,看到屋里多了两位老者,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垂手站着,都在看着她。 该来的总会来。 许澄宁从床上下来,沙哑着声音道:“不知老国公造访寒舍,失礼了。” 韩望殷切地望着她:“小姐……” 谢老国公的眉心好像从来没有松开过,听许澄宁这么说,嘴紧了紧,随后道:“身子可还好?” 许澄宁顿了顿,点头:“很好。” 陌生的祖孙俩有点相顾无言。 谢老国公沉默了一会儿,从大袖中掏出一封信。 “你收拾好东西,我派人送你去金陵,你祖母生前与兄长关系友善,你舅祖父会照应你,韩家会将你视如己出,能让你安稳度过一生。” 许澄宁接过那封信,心觉好笑。原来之前在金陵对她态度怪异的韩家家主,是她的舅祖父呢。 “江南也是儒生遍地之处,我要怎么安稳度日呢?” 她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是从此深居简出,当个默默无闻的表小姐?还是改名换姓,被嫁与某位韩氏子弟清闲度日?” 许澄宁把信还给了他。 “澄宁乃恩师赐名,谁也不能让我改名。我或许不姓许,也不姓谢,但我一定是澄宁。” “至于深居简出,我不是罪人,不会过这样的生活。所以,要辜负老国公美意了。” 谢老国公眉头皱得更紧,那封信也被他捏皱巴了。 “敢做就要敢当,你本不该假扮男子去考科举,可你既然做了,就得担得起后果。去韩家,是我能为你筹谋的最好出路。” 韩望道:“小姐,老国公是一片好意。舅老爷只有太夫人一个亲妹妹,平生视若珍宝,你要是去了,他一定会把你当亲孙女一样疼爱有加。韩家家风儒雅,人人温善,你有表叔可以撑腰,还有好多的表哥表姐,他们都会欢迎你、喜欢你的。您难道不想跟亲人生活在一起吗?” 亲人啊。 真好。 可她不敢信了。 亲情是缘,也可以是债。 她这一生,从被刘氏从雪地里抱起,再到许大山将她护在身下的那一刻,便注定要永远活在沉重的债务中,一辈子心怀愧意,以致委曲求全。 再多的她受不了,她会累的。 “我在外游历过几年,知道怎么过活。老国公,我已习惯了漂泊的生活,其他人也习惯了身边有哪些人没哪些人,我们都习惯了没有彼此,何必强融呢?又不是活不下去。” 谢老国公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还在怨怪?我们并非不想接你回去,只是阴差阳错接错了人,以致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家不可能因为你,连家族声誉、名望都不要!” 许澄宁点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不过荣的时候没她份,损的时候损她一人而已,这不,连来看她都得悄悄地,趁夜而来。 她理解谢家的顾虑,但谁能体会她的心情。 最令她寒心的是许秀春的下场,那个时候,他们总是把许秀春当真小姐看待的吧。 “假如当年,我没有女扮男装,没有去上学堂,被养得跟我二姐一样天真又愚昧,我如今,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了?” 她已经从别人口中了解过情况了,许秀春肯定有错,但促使她犯错以致死亡的,是闺阁之争啊。 “从前我不是谢家人,以后也不是,就这样吧。” 祖孙俩不欢而散。 临走前,谢老国公让韩望递给她一个匣子,一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 剪不断,理还乱。 许澄宁丢回去,把门关上了。 李茹担忧地看着她。 许澄宁仰头看天,良久叹了口气。 “阿茹,我如今已是如此,以后只怕要避着人了,你有什么打算?你要是想留下,或者去别处过日子,都可以。” 李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哪也不去,南哥哥,我们是一起来的,要走也要一起走,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许澄宁没有勉强她,答应了。 山野漆黑如墨,只有火把聚成的长龙在缓缓挪动。 小五急马快奔,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旗帜上的“谢”字。 他狂奔上去。 “世子爷!” 谢容钰勒住了缰绳,看小五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世子爷,我可总算找到您了!” “出了何事?” “您的妹妹,亲妹妹,许澄宁被捕入狱,这会儿判决该出来了!” “什么!” 谢容钰一瞬间慌乱,一甩马鞭,快马而去。 第277章 接人 宫里给的离京期限是五天,离开之前,许澄宁还有几件事要做。 存在钱庄的银两是一定要取出来的,李茹自告奋勇地说让她去,让许澄宁留在家,她自己能处理好。 许澄宁笑笑随她去,自己挑拣要带走的书,她接下来去向未明,要带的东西能多精简多精简。 经史子集她都是记在脑子里的,一本不带都行,主要带的是她手写的札记和舆图,札记里有她记载的很多见闻,包括民间野史、志怪传说、游历随记等等。她一直有计划将这些分类整理成册,但一直没空去做。 正收拾着,李茹回来了。 许澄宁看她眼角干燥,却有一点红,像是在外面擦干泪才进来的。 她说:“南哥哥,我笨,钱取不出来,那里的掌柜说存的时间太短,不让取。” 其实是可以取的,但她一拿出存据,掌柜看到上面许澄宁的名字便耍赖了,坚决不肯给,还说让她有种就去报官。 许澄宁现在到哪儿都不受待见,报了官又能怎么样呢?马上就得滚蛋的人,人掌柜耗得起,她却耗不起。 李茹怕许澄宁伤心,隐瞒了真相,许澄宁却猜了个大概。 但正如那个掌柜想的,她耗不起,要做的事也等不起。 “罢了。”她道。 她从床底下翻找出现银,拿了一部分,便要出门。 李茹大惊:“南哥哥,外面危险,你要出去干什么?” 许澄宁道:“小福和妹妹还在牢里,我得把两个孩子接出来。” 葛婆子向陈家告发陈六小姐中的砒霜来自刘氏,是刘氏和许秀梅教唆许秀春这么做的。陈家把刘氏连三个孩子全部抓走以后,葛婆子趁机拿走了钱财逃之夭夭。 现在刘氏和许秀梅已经被判了流放,许福和丫头还关在牢里。 那俩孩子无辜,没有被牵连,可要是不出面把人要出来,没准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关着,有些黑心肠的狱卒还会把没有人管的孩子卖给人牙子,卖来的钱就进了自己的口袋。 许澄宁捧了一个小包袱,避着人多的地方去了衙门,提出要带走许福和丫头。 衙门的官差见是她,便百般刁难,一会儿假装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两个孩子,一会儿要她做这做那。许澄宁周旋了许久,末了对方终于松口,却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两。 许澄宁想过会被要钱,但也没想到他们会要这么多。 “给什么!” 单右突然出现,凶巴巴地拔出刀,威胁那几个衙差。 “牢里的是你家的孩子,想卖就卖?是不是想死?” 衙差们怂了,连忙点头哈腰,去带人。 许澄宁松了口气:“谢谢右大哥。” “不用,是殿下让我来看着你的。” 秦弗中毒昏迷,今早才醒过来,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许澄宁,一听说昨天许澄宁被人扔了一路,脸都耷拉下来了,张口就撵单右出来看人。 许澄宁想到秦弗擅自回京怕是要受罚,便问:“殿下现在在干什么?他没事吧?” 单右谨记秦弗的吩咐,不敢说实话,便道:“好着呢,过几天还走。他连天赶路累,这会儿在睡觉。” 许澄宁听着有点怪异,待要再问,衙差已经把孩子带了出来。 两小儿浑身脏兮兮,蓬头乱发,饿得面黄肌瘦,两岁的丫头哭都哭不出来了。 许澄宁连忙过去,塞给许福两个大白馒头,自己抱着小小的孩子,把李茹一早备下的、装在竹筒里的米汤,一点一点地喂到丫头嘴里。看小嘴一张一合的,喝了小半杯,才牵着弟弟回了青石巷。 李茹正举着勺熬煮香浓的面汤,见他们回来,飞快地往捞出的面里卧两个鸡蛋,撒了葱花,浇上汤汁,然后端着两个大海碗出来了。 许福方才吃馒头太快噎到了,呼噜噜地喝着汤。许澄宁把他一绺脏兮兮的乱发别到耳后。 “慢些吃,别撑到了,仔细闹肚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跟前那碗里夹起一根掐断,放到勺子里吹了吹,才喂给妹妹。小丫头还饿着,吧唧着小嘴,连汤带面吃下了一小碗。 许澄宁不敢给她一下子吃太多,等煮过面的灶头把水烧热乎了,便用大木盆子打了水放到院子里给丫头搓洗身子。 许福吃完了两碗面,也自去洗了澡,换了身褪色的衣服。 这衣服还是赖婶子送的。她家孩子多,大孩子传给小孩子,这些年攒了不少旧衣没舍得扔,便送了几身过来。 许澄宁把丫头洗得白净,给穿好衣服,又拿李茹的木梳给她梳了头,然后轻轻扯着她的衣服,逗着小娃娃说话:“小裙子好不好看?” 许福在一旁抬头道:“妹妹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她只会哭。” 刘氏和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暴躁乖戾。丫头生下来,整日只听到母亲和两个姐姐扯着嗓子谩骂,自然也只学会了扯着嗓子哭而已。 而她本身也被养得不好,头发稀黄,瘦瘦小小一个,比有些才一岁的孩子还要小,要不是看到她嘴里冒出的那些个小乳牙,说这是今年才出生的孩子许澄宁都信。 许澄宁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弟妹去屋里睡觉,傍晚再请大夫给他们诊脉。 丫头半年里换了几处地方,又才在牢房受了苦头,正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许澄宁刚把她放在床上,她立刻就会醒过来,扯嗓子嚎哭。 许澄宁耳朵都要被吵聋了,只能把她抱在怀里一颠一颠地哄睡。 这孩子是个魔星,许澄宁几次看她睡熟了刚把她放下,她就会立刻醒来接着哭。李茹也没辙,赖婶子跑来帮忙也哄不住。 许澄宁无法,只好忍着手酸自己带着,目不交睫地带了一日一夜,也摸出了些招数,只要孩子一哭,就拿蘸了糖水的筷子放到丫头嘴里,丫头尝了甜味,竟也就安静下来。 如此反复了两天,终于小魔星也能冲她笑了,只是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撒手。 第278章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许澄宁为了照顾丫头忙忙碌碌、焦头烂额,偶然看见旁边许福像个木头人一样一言不发,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他。 许澄宁看丫头睡着,极其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用枕头代替自己的手放在丫头身上,然后带着许福去了侧间。 “小福,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许澄宁安静地看着许福。 他年纪还小,许家人方而阔的面型还看不大出来,但黝黑的肤色下,脑门的骨相、鼻子和耳朵都能看出许大山的影子,嘴巴却是更像刘氏。撩起又黑又浓密的眼睫看她的时候,眼里黑黢黢的,光线昏暗的时候,会看不到他的眼白。 说来,他们姐弟俩真的很生疏,小时候她也曾陪他玩、陪他打闹过,但一转眼就是七年未见,她也不知道弟弟如今是什么样的脾气。 许福很闷,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突然从村子里出来,二姐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谢家小姐,为什么又突然死了,我们又坐牢了。” 许福不爱讲话,也不爱听话,虽然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刘氏却跟他很没有话讲,所以有什么事都是直接干,缘由只会跟两个女儿说,许福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许澄宁垂眸,许福已经十一岁了,家逢巨变,其中的真相,她不能瞒着他。 “事情是这样的,十五年前……” 夜色的墨从门外洇进来,无声逼他们,桌上那点如豆的灯火,是那么渺小,光芒紧缩。 许澄宁给许福讲完了所有的事,从刘氏怎么捡到她把她当成儿子养大,再到许秀春进谢府、全家进京城,以及到了如今,为何分崩离散。 许福既没闹,也没哭,只是低着头和眉眼,愈发不声不响,身上笼罩低沉的气息。 再不和睦亲昵,那也是他的亲人,他怎么可能真的像外表一样若无其事呢? 许澄宁把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抚摸了几下,再拍抚他的肩背。 “娘和大姐被判了流放,也许要很多年都见不到她们了,以后你和妹妹就跟我一起,我来照顾你们。” 许福抬头,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回去?” 许澄宁微愣,然后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为什么不回谢家,便淡笑道:“我回不去,跟你们一样,也没有家啦。” 许福又低头不说话了。 “后天我们就走了,明天,你要去送送你娘和大姐吗?” 单右趁夜回了寿王府,进屋向秦弗禀报。 秦弗披着外衣,盘腿坐在榻上,脸色比平常稍微苍白一点,长发半披,衬得脸上更加如霜如雪。 “她怎么样了?” “看着没事,就是照顾她那个魔星一样的妹妹有点疲累。现在已经买好了马车,预备了干粮,后日就要走了。殿下,要不要送点什么过去给她?” 秦弗摇头:“待她出城再说,莫要害了她。” 怎么可能没事呢?流言如刀,才十五岁的少女,如何刀枪不入?她只是明白,颓丧萎靡解决不了任何事,或者说,她把看顾李茹和弟妹的责任归在自己头上,觉得自己没资格颓丧萎靡。 女孩柔弱,却是有些人的天。 而明明,她骨子里是个多喜欢偷懒省事的人啊。 秦弗想起她在渝县受伤之后,借口养脸伤,光明正大地躲在屋里躺着看闲书,吃了睡睡了吃,被他拉出去走动,她还会对他撒娇耍赖皮,就是不想去。 秦弗捂着心口,觉得一股令人酸痛的寒意淌过四肢百骸。 如果一切不曾出错,她能拥有疼爱她的家人和优渥的生活,在谢家被人宠爱长大,要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是多么容易啊。 偏偏命运不慈,上天不公,让她错过了十多年,真相揭开以后,她竟还是不能拿回自己的一切。 欠了她的人,都要还回来! 秦弗靠着锦榻,无言出神。 单右见他又是说着说着不理自己,便挠了挠头,退出了房门,去了厢房。 里面几张长桌被并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几十种药材,钟白仞正摸摸这个,闻闻那个,不时翻箱倒柜,查书抓药。 单右道:“钟老头儿,你到底行不行啊?” 钟白仞恨恨地瞪他一眼:“小瞧谁!我要是不行,这世上就没有人行了!” “那你倒是快点,配药都用这么些天!” “你来试试!不知道是哪个鬼自制的毒,药理狗屁不通,真是烦人!” “你管人家药理通不通,有效就行。你可快点,一月毒发一次,要是毒拔不出来,殿下就真的被老皇帝钳制住了。” “你少说话我早好了!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让我睡个觉都不安生。我不就是没及时跟殿下说那小丫头的事吗?我不说难道你们也不会看,后面发生的事怎么能怪我?我是神医不是神算子,生老病死归我管,其他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等再过两年两人都大了懂事了不愣头青了,不知道的也该知道了,谁想到……” 他一边叨叨,一边心里也发紧。 他是举世无双的神医,这点不入流的毒自然难不倒他,他心里也早早想出了解毒的法子,但时间太长,起码也得两年,就怕殿下等不起,也怕久了小丫头跟别人跑了。 这么下来,为期两年的药方子得准备,临时抑制毒性的解毒丹得做,更快的疗愈法子也得好生琢磨研究。 好忙。 他的养生大计又要被毁了。 该死,早知道当初他就多嘴一句,点破那丫头身份了,也不用平白费这些工夫。 都是来讨债的。 钟白仞恨恨地杵药。 等将来她跟殿下有了孩子,怀宝宝,生宝宝,少说也有一年的时间要忌口养生,生几个,他就能报复几回。 到时看他怎么修理她。 钟白仞一边配着药,一边阴险地在心里盘算起了月子餐。 城郭之外,押送犯人的队伍逶迤于田间。 刘氏和许秀梅各戴着一副沉重的枷锁,脚踝拷着铁链,正艰难地跟着队伍行进。 衙役脾气并不好,不时对囚犯推推搡搡,扬鞭威胁,别的囚犯会求饶抱怨,刘氏母女只会啊啊地发出沙哑的干叫声。 她们又累又痛,却又说不出话,痛苦不已,忽然队伍停了下来,似乎有人跟衙差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们不远处就出现了两人。 许福站在许澄宁身边,衣衫整洁,头发没有乱糟糟的了,对她们俩喊了一声:“娘,大姐。” 刘氏看了看许福,目露不舍,然后目光又落在许澄宁身上。 许福走过去,给她们分别披了一件厚袄子,穿上一双厚底、外硬内软的鞋子,然后手放在袄子上,摩挲了两下。 刘氏感觉到袄子里隐约有凸起的硬物蹭着自己,蜷了蜷脚趾,发现鞋里也有纸一样的东西。 她一怔,目光直直看向许澄宁。 许福低着头,小声道:“省点花用,别露财。” 说完,他就退到许澄宁身边。 许澄宁看了她们俩一眼,垂眸,把手放在许福肩上。 “走了。” 她转过身,泪如雨下。 刘氏也在身后呜呜大哭起来。 她能为许大山做的,只有这些了。 明明她们只要再等几个月,她就能给她们好日子过的,为什么就是不肯等,非要来京城呢? 第279章 全都在欺负她 姐弟俩一起返途,一路默不作声,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在地上连成一块。 回家的路上,他们被一群人挡住了。 韦良义和祝西高拦在她跟前,恶狠狠地说:“许澄宁,你竟然还没走,还有脸在京城待下去!” 许澄宁冷声道:“过奖,我一直都很有脸。” 她拉着许福要走,人群的缝隙全被挡得严实。 “许澄宁!圣上已经革除了你的功名,逐你出京,你还死赖着不走,人人都说你不知廉耻,果然如此!” “起码我还有功名可夺,不像有些人,连功名都没有。一山更比一山矮,你都敢在这好为人师,我为什么要——”她打量了韦良义一眼,眼神嫌弃,“自惭形秽?” 韦良义大怒。 “无耻女子!无耻!” 祝西高看他气得说不出话,大声道:“女流之辈也敢读圣贤书,穿儒生服,我们把她的衣服扒下来!” 书生们一拥而上。 许澄宁跌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就乱了发,无数之手伸过来撕扯她的衣服。许福见状,猛地扑上来抱住她,将她死死压着,任书生们怎么扯怎么打,都不肯放手。 临空袭来一阵劲风,祝西高和韦良义被人一脚踹飞,撞翻了街边的小摊子。来人又狠狠用腿一扫,把拂尘社的人全部踢翻。 谢容钰高大的身躯站起,浑身散发着恐怖的冷意,两只拳头捏得骨节作响。 陆钦锋紧随而来,提起许福,又把许澄宁扶起来。 许澄宁发髻微有些散乱,神色清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谢、谢世子?” 有人认出了谢容钰,然后惊起一片寒栗。 这位可是能把西陵巨人武士当玩具揍着玩的主。 对了,他是许澄宁的亲哥哥。 原来许澄宁还有人护着啊。 书生们瑟瑟发抖,害怕地指着韦良义和祝西高。 “谢世子,不关我们的事,是、是、都是他们两个让我们做的……” 谢容钰走过去,步履沉沉,停在韦良义面前,然后抬脚踩在韦良义脸上,狠狠一碾。 韦良义先听见自己下颌骨碎裂的声音,然后痛感才出现,并急速达到剧痛。 他惨叫起来,边惨叫边吐出了满嘴的碎牙混着粘稠的血。 谢容钰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又狠狠踩碎了韦良义的两只手,然后脚一跨,走到祝西高跟前。 祝西高褪去了所有血色,衣服下摆转瞬被尿湿透,哆嗦着声音道:“我、我来自平江祝氏,你不能……啊!” 陆钦锋冷眼看着书生们一个个受到了惩罚,心里的石头微微放下了一点。 许澄宁出事以后,人人避之不及,在意她的人也不能在明知她犯欺君之罪的情况下对她公然袒护,那样更坐实了许澄宁的媚上妖姬之名。只有谢家能够明目张胆为她撑腰,可不幸的是谢容钰竟在事发前被调至那么远的地方剿匪,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谢容钰大手一挥,整个拂尘社都被拿了下来。 他转过身,走向许澄宁,深邃的眉目里带着淡淡的心疼。 他刚伸手过来,许澄宁把头一偏,道:“多谢世子相救。告辞。” “澄宁!” 许澄宁没有回头,带着许福走了。 陆钦锋按了按谢容钰的肩,道:“让她冷静一下吧,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谢容钰眉眼冷得像冰刀:“我家里就没人去看看她?” “我往公府传了几次话,想至少你娘和五公子得去看看她。不知为何一直没得到音讯,你快回去瞧瞧,看是不是又有小人作祟了。” 荣恩堂里,谢老夫人戴着抹额,不停地哼哼唧唧,喊着这难受那难受。曹氏要照顾受伤的丈夫和生病的女儿,侍疾的差事便落在了王氏和孟氏头上。 孟氏负责给老夫人捏肩,王氏则跑前跑后,又是煎药喂药,又是捏腿递盆,伺候老夫人吃喝拉撒。她连着几天没怎么睡,此刻眼下一片青黑,不时还要受婆母斥骂。 谢老夫人有时骂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在唉声叹气,说:“谢家出了个女骗子,以后可怎么办呐?声誉毁了,圣上又有了芥蒂,允伯和允安还有几个哥儿的前程都要受阻碍,家里的姑娘恐怕难嫁出去了……怎么办呐,我真是愁得心口又疼了……” 王氏头昏脑胀,觉得婆母声音时近时远,隐约又听见了婢女喊“世子爷”的声音。 她转过头,果然见屏风外转出一道身影,正是自己的长子。 “钰哥儿!”她惊喜叫道。 谢容钰严肃地沉着脸,问道:“母亲,为何没去看妹妹?” 王氏反应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道:“府里好些人病了,你祖母这我走不开,铭哥儿前儿摔了头还在歇养,我实在抽不开身,便让兰嬷嬷且代我去了。” “兰嬷嬷没去,”谢容钰冷冷地看着谢老夫人,“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去过。” 王氏一怔,听见谢老夫人在身后骂道:“我病了难道你母亲不应该给我侍疾?你敢瞪我!反了天了!” 王氏惊道:“兰嬷嬷怎么会没去?两日前我就使她去了,一直在等她回话!” 谢容钰还没说什么,门外已有人报道:“世子,兰嬷嬷找到了,在花园的假山里晕了两天了!” 王氏惊声:“怎么会?” 谢容钰神情越发冷峻,冷冷道:“既是侍疾,二婶因何不在?” 孟氏连忙道:“你二叔受伤了,韫姐儿病了,她也忙着照顾人呢。” 欺负她,全都在欺负她。 谢容钰把桌子一拍,狠狠道:“老夫人久不能病愈,既然母亲和三婶伺候不得法,那换我来侍疾如何!” 谢老夫人被吓了一大跳,没敢逞威风,眼睁睁看着谢容钰把王氏拉了出去。 “母亲,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有意刁难?你怎能总是对她逆来顺受,反倒把妹妹给忽略了呢?如今妹妹处境艰难,只有谢家能光明正大地给予她维护。如果连我们都不护她,京城上下谁都敢踩她一脚!” 王氏被谢容钰冷冷地责备,也意识到自己是被算计了,她惶惶无措,失了魂似的往外走。 “你说得对,我、我这就去看她……” 日光照在头顶很是刺目,王氏却眼前泛着黑影,终于撑不住疲惫,晕了过去。 第280章 道别 许澄宁带着许福刚回到青石巷,就听见刺耳的哇哇哭声,她连忙推开门,看见丫头趴在堂屋门槛上号哭,李茹一试图把她抱起来,她就嚷得更大声。 许澄宁走快几步上去,挟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起,轻轻拍抚了几下,丫头哭声渐止,只是委委屈屈地趴在她的肩头。 李茹很苦恼:“她好像只肯让南哥哥抱。” “孩子只能慢慢教,也急不得。” 她把孩子哄安静,就看见云九从屋上翻下来,对她道:“我以为让谢世子救你对你更好些,所以看见他来,就没出手了。” “我知道。” 谢容钰代表着谢家,对那帮书生有震慑力,云九是为她考虑,但她现在不想面对谢家人,反正明天她就要走了。 这京城,能让她留恋一二的,也不过…… 许澄宁埋首在臂弯里闷了一会儿,又从行李里拿出纸笔,书写起来。 “云九大哥。” 她看云九重新翻下来,把手里的信递给了他。 “殿下那儿,我无法当面与他告别,劳你跑一趟,把信转交给他。” 云九接过信,刚要走又道:“其实我一直想说,你该叫我云叔的,我大了你快二十岁。” 说完他就翻了出去。 许澄宁看着院墙上空微微发呆,然后对李茹和许福道:“早点歇息,五更我们就出城。” 她不想再生是非了。 天还没亮,只能稍稍辨认出人影时,他们坐上了马车。 马车里是只有两个箱子和几个包袱等精简的行李,李茹看着行李,许福抱着熟睡的丫头,许澄宁则坐在外面自己赶车,马蹄轻轻踢踏着宁静的夜,悄悄驶出了城门。 她回首皇都,巍峨而沉静,一如当初。 变的是她。 来时一袭青衫落落,意气风发;去时一身寒衣素裹,眉目间已多了霜雪的清冷之意。 为了安全,她赶得很慢,到了竹舍时天光已经大亮,山野间气息还算清新,只是略显干冷。 许澄宁站在竹舍外等了一会儿,就看见燕竹生打开了门。 “先生。” 她喊了一声,泪意逼眶,却将哽咽忍在喉中,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清脆而洪亮。 “学生将远行,来向先生拜别。” 许澄宁撩袍跪了下去。 燕竹生仍站在屋门,并未走近,而是远远看着她,道:“澄宁,你乃我今生唯一的徒儿,能教的我都教给你了,你好生领会,好生琢磨,往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才十五岁的孩子啊,受了这么大一场委屈,该出去走走看看了。 她幼时那一场伤痛,是他牵着她走出来的,但这一次,她得自己想通,自己走了。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许澄宁俯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走回到李茹他们身边,牵起了丫头的手。 丫头扎着根冲天小辫儿,扭着小屁股歪歪斜斜地走路,会发出咯、咯的音。 几人缓步朝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阿澄!” 许澄宁扭头,看见李少威从远处快跑过来,后面还跟着贺鹏。 许澄宁笑:“你们来送我啊?” 李少威满脸哀色:“要不是我早早发现了,你是不是说都不说一句就要跑远了?” “不说别离就不会别离嘛,没准我们很快又见面了呢。” 李少威笑不出来,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双手执着,无语凝噎。 “我虚长你个个年岁,身无所长,唯有这把扇子乃我亲手所做,望你不嫌弃,能留着它,便远在天涯,也知吾之思念。” 许澄宁垂眸,双手接过,触手细滑,可见扇骨不知打磨了许久。 “谢谢。” 贺鹏也走了过来,眉头紧紧皱着,像是伤心像是纠结。 “从前书院的事,对不住。” 许澄宁一笑:“我知你并非恶意。” 贺鹏声音微微沙哑道:“你在外,要好好的。” “多谢,我会的。” 她刚道别完,又来了一拨人,顺王不似往常热热闹闹,反拽着许澄宁的手直哭鼻子。 “许澄宁,以后没有你我们可怎么过?以后你得回来啊,一定得回来!” 他让人拎出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半大的黑色獒犬。 “这是黑将军,我把它送给你,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放狗咬他,黑将军可凶了!鼻子也灵!” 这个礼物送到许澄宁心坎上,她由衷道谢。 上官辰送了把他最爱的美弓,邱阳则送了把匕首。 “这个看似是一把,其实是两把,比方说我刺邹元霸,被握住了刀,这上边的小钮按一下,刀柄又能拔出一把,再插一刀,措手不及!” 相较之下,邹元霸则斯文了许多,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 “这是我从一个世伯那里拿的,我看了一下,特别的高深,你要好好读啊。” 许澄宁觉得好笑,邹元霸竟是大魏文跟外邦文都分不清吗? “多谢你们,东西我都收下了。” 她说完又看见了郭匡怀,他身后是许久不见的荆柔嘉。 “许妹妹!” 荆柔嘉梨花带雨,对她道:“不要管别人胡说八道,你没有错,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是我又找不到路了……” 许澄宁没想到她会来看自己,心里有些感激,笑道:“没事,这不赶上了吗?谢谢荆姐姐来送我。” 荆柔嘉低头拭泪:“你那么好,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这不公平。” “荆姐姐且宽怀,京城是荣誉也是枷锁,离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嘛。” 荆柔嘉含泪点点头。 郭匡怀依旧板着脸,很认真地对她说:“好生照顾自己。” 他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了荷包。 许澄宁被逗笑:“郭大人还是自己收着用吧,您比我还穷。” 郭匡怀微微一窘,到底还是把荷包收了回去。 “我该走了。” 她跟他们道别,将要转身,便听见一声微微凄厉的叫声: “宁儿!” 第281章 不舍 许澄宁回头,只见不远处有几架马车,谢容钰从马上翻身而下,从马车里扶下了一位长相很是柔善的夫人,还有一个年纪小的公子。王馥和王朴也在他们身后出现了。 一群人相携而来,王氏脸色很是憔悴,紧紧盯着许澄宁,走近了又叫了一声:“宁儿!” 亲眼见到许澄宁,她终于感觉到了那种血脉的牵连,心揪成了一团。 许澄宁没说话,谢容钰低头看她,对她道:“这是咱们的母亲,还有弟弟,谢容铭。” 谢容铭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抬起圆圆的脸看许澄宁,叫道:“姐姐。” 除了谢容铭,王朴手上也缠了布。 谢容钰道:“本该早来看你的,很抱歉,外面闹事时,家里也被搅得不安宁。” 王氏如今满心的悔意无法倾吐,只能不停地说:“是娘不对,让你受苦了。” 她捧出了一匣子的东西要给她,当中有银票,还有谢家在各地的店铺田庄地契。 许澄宁微哂,刚要开口,一道娇音传来: “娘,你们来看妹妹,怎么不叫上我?” 谢琼絮蝴蝶似的走上来,亲昵地挽住了王氏的胳膊。 王氏心觉不好,挣了两下竟没挣动。 许澄宁看看她,又看看谢琼絮,道:“一家人来得挺齐啊。” 谢琼絮道:“妹妹别误会,这些天家里实在被那帮书生闹得病得狠了,没来得及去看你,你可千万别怪娘。” 王氏想否认:“不……” 许澄宁讥笑:“谁是你妹妹?你既不是谢家小姐,我也没有进谢家,算你哪门子妹妹?” 谢琼絮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妹妹是在怪我吗?不喜欢我吗?” “不是不喜欢,是讨厌。” 谢琼絮两眼顿时浸满了泪:“对,是我不好,抢了你的一切,可我在谢家这么多年,早已把父亲母亲当成亲生父母,叫我如何舍得离开?” 王氏解释道:“宁儿,絮儿并不知情,当初……” 许澄宁打断了她:“我没兴趣知道那么多,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把我丢了?” 王氏忽然觉得真相难以启齿,丢掉许澄宁的,是谢琼絮的亲祖母。 谢琼絮代为答道:“当时父亲是抵抗西戎人的主将,细作混进别院要伤害你,我是你的替身呢。” 许澄宁冷笑:“什么替身要把我丢到雪地里去自生自灭?” 她看他们一个个唇角蠕动,有口难开的样子,又道:“是不是看如今我好端端站在这,你们就觉得我没有受任何伤害,当年把我丢掉只是一件小事,可以让我忘怀不计较的小事?” 他们沉默以对。 “你们知道,我娘是从哪儿捡到我的吗?界安村,俅县界安村,好巧不巧,我去过那儿,看过那里的县志。 “嘉康二十七年夏,起瘟疫,患者皆驱至界安村,为期八月方止。期间粮布不继,至九月饿殍遍野,人人易子而食。 “所以把我丢在界安村口,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氏捂住了嘴,连谢容钰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如果不是我娘把我捡了起来,我究竟是会被冻死,得瘟疫而死,还是成为村民的裹腹之粮?” 世间因果真是奇妙,谢家人好像爱她,却丢了她,把对她的爱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刘氏不爱她,却把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出来,把她养大,被她拖累,又企图杀死她。 她这一生,亲缘淡薄,形影相吊,付出过真心,却总是被辜负,世间百般无奈总找上她。 “大可以告诉你们,倘若当初你们没有接错人,回到谢家的人是我,我永远不会与这个人姐妹相称,谢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们既认了她,就别当我是你们的女儿,这就是我的肚量。” 她不再言语,豁然转身,示意李茹和许福上马车,自己一把将丫头拎起递给了许福。 丫头离了她的手,啊啊叫起来,看到她也坐上马车,才住了嘴。 王氏含泪大喊:“宁儿!” 王馥和王朴也是声泪俱下:“表妹!” 但许澄宁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一扬马鞭,驱车离开。 王氏哭喊着,这一次,她全力推开了谢琼絮的手,不顾礼仪地追了一段,最后伏在谢容钰身上泣不成声。 “我错了,错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忽视了自己的女儿呢? 大抵是害怕吧,害怕又来一个许秀春,让她再心力交瘁,因此懦弱得不敢面对,心里甚至隐隐担心,会不会又是一个假的女儿。 内心深处,或许还有因为有谢琼絮可以作为寄托的侥幸。 她只记得自己的害怕,却全然忘了女儿的处境,以至于这份亲情变得不堪一击。 她错了,真是错了,她不配为母。 许澄宁驾着马车行驶了一段,道路两旁草木枯败,呈暗沉的黄褐色。 路转之时,她看见单左出现在前面,朝她招了招手。 许澄宁顿了顿,驱车跟随他而去。 路边有一座亭子,飞檐翼然,秦弗正独身一人立在亭中,脸朝着她的方向。 许澄宁跳下马车,刚要走,丫头又哼唧起来,李茹与许福便带着丫头一起下了马车,站在离亭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着。 许澄宁独自走进了亭子,喊道:“殿下。” 秦弗握住她的手,轻轻拉了一把,问道:“想好去哪儿了吗?” 许澄宁摇了摇头:“走走看吧,看哪儿有容身之地。” 她嘴角轻扯:“本来说过要助您走完这一路的,如今,是我食言了。” 秦弗盯着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 “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了。” 许澄宁便收敛了表情,秦弗抚摸着她的脸,人还是那个人,却短短时间,已经有了淡淡的愁色。 他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一直藏在心里的话也脱口而出:“其实你可以留下来。” 许澄宁懂他的意思。 他愿意养着她,而她本身也懒志,肯被人养,只要不去想她丢掉的尊严,他们完全可以两厢情愿。 但怎么可能不想呢? 终究还是要错过了。 “谢谢殿下。”她道。 秦弗垂眸,从袖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到了她的手心里,许澄宁一看,足有数万两。 “拿着吧,这半年里,你为我做了很多事,这是你应得的。” 许澄宁低头看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中,他的指腹摩擦着她的手背,丝丝的暖意。 她点头,把银票收下了。 “我拨给你一支队伍暗中保护你,云九还是跟着你,你可以把他转到明面。” “好,多谢殿下。” 许澄宁抬头,与他无言对望了一会儿,最终别过脸。 “我该走了,殿下,您一定多保重。” “会的。” 许澄宁走出亭子,刚走几步,忽然听见秦弗叫了一声: “澄宁!” 许澄宁一回头,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再也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身,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秦弗低头啄吻她的发顶和额头,感觉到热泪浸湿了自己的胸膛,浑身痛得无以复加。 “澄宁,你等我,我一定给你一个容得下你的天下。” 许澄宁在他怀里点头,拱了拱他的胸膛。 “我等你。” “你去吧,多写信,我会去看你。” “好。” 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走向你,假如世事无常,我也愿成为你的后路。 相拥许久,许澄宁才轻轻抽开身,转身离去。 秦弗远远眺望,看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路的尽头,突然跃上了马背,打马追去。 第282章 责打 天一日比一日更冷,许澄宁记着给弟弟妹妹和李茹添衣,路过下一座城池时,赶着马车进了城门,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她跳下马车,习惯地回头,看见秦弗仍在,离着小半条街,坐在马上遥遥望着自己。 三天了,他还在。 无论是山间流水,小桥人家,还是村庄城池,她的身后永远坠着一串的马蹄声,每次回头,都会看见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快走吧。 再不走,她就要没出息地回头了。 她把其他人接下车,给他们四人还有云九共订了三间连号的房,住了下来。 许澄宁在房间里逗了丫头一会子,把她逗开心了,便让李茹把她抱到许福那儿玩一玩。 她自己关上房门,然后悄悄打开了窗,才要把头伸出去看一看,便跟秦弗的脸撞上了。 “哎呀。” 她把窗开大,秦弗长腿一伸便跨了进来,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小包裹。 许澄宁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呀?” 秦弗拉着她在床沿坐下,包裹放在腿上打开,浓黑的裹布里露出十分明亮的雪白。 秦弗把东西拿出来,一抖,一个回旋披在许澄宁身上,原来是一件白狐裘。 白狐裘通体雪白映光,无一丝杂毛,把许澄宁雪白的肌肤衬成了微微泛粉的颜色。 许澄宁抚摸着狐裘,做工精细,皮料柔软无比,披在身上极其暖和极其舒服,这样的天,竟还隐隐发汗。 秦弗把她的小手执在掌心,轻轻揉着透明的粉色指甲,说道:“我看你并无南下之意,北地寒冷,你身子单弱,这件狐裘给你御寒。” 许澄宁粲然而笑:“真暖和,帮我大忙了。你特意让人从京城送来的吗?” “嗯。”秦弗道,“留给你穿,记住,只能自己穿。孤知道你对你身边的人好,你弟弟妹妹另外买多少衣服孤都不管,但这件你得留给自己。照顾好自己,否则孤如何放心走?” 许澄宁微有泪意,点点头,拢着狐裘说:“我只自己穿。” 然后她又试探地问:“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吗?” 秦弗叹气,点点头,长指轻柔地抚着她的发。 许澄宁抱住了他,哽咽道:“你一定要好好的,注意防范陛下和高家。” 秦弗紧紧搂住她:“我知道。” 他们还要一起长长久久过一辈子,他会爱惜自己一肤一发,完完整整地回到她身边。 他长指伸入她的发间,轻轻扣住了她的头,口一衔,便吻住了她的唇。 世间男女以亲吻示爱,许澄宁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唇周肌肤贴着自己、英俊高挺的鼻梁陷进她脸颊的触感,忽觉有些奇妙。 明明四片嘴唇只是青涩地贴在一起,但依然感觉得到两人一起跳动的心,分辨不出哪一声心跳才属于自己。 两颗心心潮涌动,她的酸涩无奈涌向他,他的恋恋不舍涌向了自己,交织、波动,汇成一片爱恋的海。 末了,许澄宁偏过脸,鼓囊囊的脸颊微泛着红,秦弗轻轻摩挲她的面颊,道:“等你大了,我就来接你了。” “嗯。” 秦弗最后在她水嫩弹滑的脸蛋上香了一大口,然后起身翻窗而出。 许澄宁走到窗边送别,看他骑上了马,朝上望过来,便对他挥了挥手。 秦弗冲她点头,勒马走了,马蹄扬跃。 单左单右各骑一骑跟着他,道:“殿下,走到这了,是不是改道去鲲州?” 秦弗眼底重新罩上冷光。 “去京城!” 他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他依依惜别地跟了三天,可返途却只用了一日,回到京城时正是晴朗的上午。 他径直来到兴安侯府,翻下马便大步往里走。 侯府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拦他,心说,侯爷不在,只有王女找了一群关系好的小姐夫人在饮酒开宴,这寿王世子来干什么? 倪娅性喜奢靡寻乐,在暖阁里摆了丰盛的酒席款待众人,她自己懒洋洋地歪卧着,谢琼絮正捏着手帕,凑趣儿地给她讲各种乐事。 “王女,王女,有……” 婢女没来得及说话,秦弗便闯了进来,行路如乘风。 倪娅的媚眼眯了起来,笑道:“稀客稀客,今儿什么风竟然把弗皇孙给刮来了?” 秦弗二话不说,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横里一掷,正巧打在谢琼絮的额头上,砸出好大一个窟窿,鲜血直流。 谢琼絮尖叫起来,痛得哭叫不断。 秦弗却指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玉佩道:“谢家养女,恶意毁坏御赐之物,来人,把她拖出去,杖打五十!” 众人都惊呆了。 谢琼絮还在痛哭,就被人毫不留情拉了出来,她只得不停为自己叫屈:“我没有!我没有!你们都看见了!殿下!你冤枉我!” 可没人理会,秦弗带来的人强硬地把她拖了出去,按在条凳上。 谢琼絮哇哇大叫:“我是陛下亲封的敏济郡主!你们谁敢动我!” “孤敢!”秦弗眉目一横,“动手!” 于是手下人执杖,噼里啪啦地打起来,没有一丝留情留力。 杖打入肉的声音,伴随着谢琼絮的惨叫声,从最开始的高亢,到最后垂下头,无力而痛苦的呻吟。 五十杖打完时,谢琼絮的裙子都滴滴答答往下滴血了。 暖阁里的贵女捂嘴不敢出声,难以置信。 倪娅则眯着眼,忽然笑道:“弗皇孙冲冠一怒为红颜,可真叫人着迷啊!” 秦弗打完了人,走到谢琼絮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谢琼絮只能看到他的黑靴踩着自己的血和汗,嘴唇嗫嚅。 “为、为……” 秦弗冷冷地说道:“你太碍眼了。” 然后他摆手收了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 弗皇孙无端发疯责打贵女,报信的人赶忙去宫里禀明。 嘉康帝听完,冷哼着把御笔一甩。 “叫秦弗进宫!” 传话的公公出去,过了些时候回来道:“陛下,弗皇孙已出发往鲲州去,追不上了。” 嘉康帝简直气笑。 服了毒,这人反倒桀骜不驯起来了。 他心里也有些明白秦弗是为了那个被赶出京城的丫头,迁怒上了谢琼絮。 这么多儿孙里,反倒只有这个看似深沉的有这份血气方刚、至纯至性。 罢了。 “命太医往文国公府去一趟,尽快让她养好伤,不得耽误下一回用血。” 海公公低头:“是。” 第283章 悔改 谢琼絮一身血淋淋地被抬进了文国公府,杜鹃着急忙慌地吩咐让人去通报各个院子,自己满头大汗地跟在谢琼絮身边。 走着走着她突然发现不对。 “这是要去哪儿?还不快把郡主抬回清荷院?” 下人道:“杜鹃姑娘,没有清荷院了,大夫人说,清荷院的规制应该是给真正的谢家小姐的,之后郡主就住别枝院了。” 杜鹃愕然:“凭什么!郡主在清荷院住了十年!别枝院?那是什么落魄地儿?” “是,住十年也该住够了。大夫人说,以后就不住了,如果国公爷回来肯让郡主住回去,她再无二话。” 杜鹃还要再闹,谢琼絮又痛苦地哼哼起来,只好暂且忍下,治伤要紧。 文国公府没有落败的院子,别枝院只是小,没有其他院子精贵奢华,依然是精致的。 可大丫鬟就是半个小姐,住惯了清荷院那样的好地方,这个还不及清荷院一半的一半大的院子如何入得了眼? 杜鹃委屈地抹泪,郡主醒来又该伤心了。 她等了半天,太医和医女都看完伤了,府里其他人竟一个也没来看过。 杜鹃派人去说了三遍,谢老国公派人来看过一眼,五公子来过后走了,王氏竟还没来。 杜鹃越想越不对。 大夫人不是最心软的人吗?她那么疼爱郡主,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子规道:“要不,我去看一眼?” 杜鹃咬牙:“不,你看着郡主,我自己去!” 她理了理衣衫,快步去了青柏院,用沾湿的帕子摁了摁眼角,做出哭过的样子,然后求见了王氏。 “大夫人,郡主不知哪里得罪了寿王世子,竟被他好一阵责打,足足五十大板,血流个不停,郡主现在都醒不来了,夫人,您快去看看郡主吧!” 以往这个时候,王氏该焦急起身冲出去看孩子了。 可这会儿她像木头一样,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杜鹃一眼,语气冷淡。 “伤了病了就找大夫,找我我又不会治病。” 杜鹃呆住了,结结巴巴:“可、可是郡主伤得很重啊!” “那就找更好的大夫。” 杜鹃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怎么今天一件件的事全都这么匪夷所思?一个个人都这么蛮不讲理? 她狠掐了自己一把,把自己都掐出了泪。 原来真的不是做梦! 她哭道:“大夫人,您不是最疼爱郡主的吗?您怎么会不去看她呢?” 王氏道:“我后悔了,还要跟你交代吗?” 杜鹃呆愣住,门外几个仆妇进来,一群家丁抬进了足足十几口大箱子。 “大夫人,东西都在这了。” 杜鹃眼尖地认出箱子里东西都是清荷院的,惊道:“大夫人,这不是郡主的东西吗?” 王氏没怎么理会她,摆手:“不是她的东西。清点无误后就收进库房里吧。” “是!” 仆妇一摆手,家丁把箱子一口口全抬到了庭院准备清点。 杜鹃跪在地上哭道:“大夫人,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您不疼郡主了吗?” 王氏声音依然轻柔,却冷得无情。 “你既然关心你的主子,有空在此多言,不如赶紧回去照顾她。” 说完,她就让人把杜鹃推了出去。 杜鹃离开时还不停大喊:“大夫人,您真的不疼郡主了吗?大夫人,这不公平……” 她的声音渐渐消散远去,王氏垂下了眼睫。 以往是她错得离谱了,总以为以谢家的富贵,多养一个女儿也没有关系,所以她贪心不足,真女儿想要,假女儿也想要,自私地希望两人都在自己的膝下承欢,做一对和睦友善的姐妹。 可她却忘了,谢琼絮的存在本就是对亲生女儿的一种伤害,养孩子除了优渥的衣食住行,更要给予真情、关怀与理解,这样才是真正的对孩子好,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该把谢琼絮舍去的,而不是让她与真小姐平起平坐。 倘若……倘若他们最开始没有接错人,如今宁儿会不会像许秀春一样了? 王氏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真是亏欠了女儿太多。 “大夫人,曹家来人了,二夫人找您拿极品雪燕和上回那件净瓶,她要做回礼。” 曹家来文国公府做客一直很频繁,曹氏每次收了他们的礼都是自己留着,回礼却是找公中要,她中饱私囊多少至今无人知晓。 自己面软,又是出身清廉翰林之家,从没有贪墨一分一毫;而谢允伯手头宽绰,对钱财不甚在意,才一直纵容她到现在。 可现在她不想纵容了。 宁儿一走,谢允安就能上朝了,谢琼韫就病愈了,对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轻慢,连装都不愿装一下。 王氏道:“告诉曹氏,极品雪燕都让老夫人和她二房的人吃没了,让她自己翻翻她那儿还有没有剩的。马上过年,那件净瓶在给韩家的礼单里,给不了她。 “横竖曹家每次来都只私下见她,不曾来拜见于我,这礼,叫他们二房自己出了罢!” 这么多年,她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为了更配得上国公夫人的位置,她苦心经营好名声,贤良持家,处处忍让,恨不得做得面面俱到,想要让人指摘不了。 原来竟是本末倒置了。 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她还在期盼宁儿有回来的一日,不能留给她一个乌烟瘴气的家。 王氏暗下决心之后,果真直到谢琼絮醒来,都一次没去看过她。 谢琼絮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家具摆设,恍恍惚惚地,竟以为自己在做梦。 “郡主!” 杜鹃顾不上她身子虚弱,哭哭啼啼地把这些天遇到的种种不公不忿之事说了出来。 谢琼絮实难相信王氏竟会这样对自己。 “你弄错了吧?母亲怎么会这样对我?” “是真的!我去找她,大夫人还把我赶出来了!郡主,大夫人这是因为许澄宁迁怒您呢。” “阮嬷嬷和冬嬷嬷呢?难道母亲就不怕她们去陛下跟前说?” 杜鹃哭道:“她们两个,被好生伺候着呢,住的院子比郡主您的还好,有人捧着,哪里管得上您的死活?” 说人人就到,阮嬷嬷突然冒出来:“郡主,圣上想下棋,着老奴送您进宫。” 杜鹃大惊:“郡主伤还没好啊!” 阮嬷嬷道:“陛下恩慈,特让御用太医给郡主看伤,别耽搁了,启程吧。” 说完就让人抬着谢琼絮走了。 谢琼絮知道此一去又要流血,而她身子实在不适,人又晕过去了。 第284章 郑功启之死 城卫所。 郑功启老神在在地在衙房里闭目养神,他手下的人巡逻了一圈进来,骂了句脏话。 “自从陆钦锋那小子辞了官,我们就忙了,真是麻烦!” 郑功启还闭着眼,懒洋洋道:“忙就歇着,少巡一趟还能死人不成?” 手下人嬉皮笑脸:“有指挥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啦!” 郑功启眼看到了下衙的时辰便起身走了,打算去找宁王世子喝两杯花酒,去到宁王府时却被拒见了。 郑功启一问,原是宁王世子抬了两房贵妾,这次纳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母家的表妹,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 宁王世子自从得了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胡天胡地,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做,可劲儿地荒唐。 郑氏与尹氏一个是宁王母家,一个是宁王妻族,关系却一直不好,在郑氏看来,尹氏就是趴在他们背上肆无忌惮吸血的蠹虫。 郑功启心里极其厌恶尹氏,尤其看到其中一个贵妾居然是尹俊堂的亲妹妹时,心里的憎恶更达到了极点。 尹俊堂偷运熟铁却换郑氏旗幡,差点把他们郑家彻底推入险境,要不是曾祖父力挽狂澜,世上恐再无郑氏! 这些祸害,宁王竟还留着他们! 郑功启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那女子从宁王世子的院子里出来,妖妖娆娆地被婢女扶着往后院走,郑功启脸色阴鸷地跟了过去,在假山处一闪拦下了她。 “你、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郑功启冷冷道:“我与殿下手足情深,有什么好东西向来一起分享,你既伺候过了殿下,便来伺候我罢!” 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女子的手腕往怀里带,女子花容失色,想要高呼却被捂住了嘴。 婢女护主心切,拼了命想从他手里救下主子,混乱间,尹氏不知推到了哪里,竟把郑功启用力推开了。 郑功启脚下没有立住,额头竟撞到了假山上,流血如注。 婢女颤颤巍巍地拿手去探他鼻息,大惊失色。 “侧、侧夫人,他死了!” 尹氏脸色惨白:“怎、怎么办?要告诉表哥吗?” “不行啊!”婢女哭道,“侧夫人,这是郑家的人,殿下的表哥,一旦郑家知道您失手杀了他,一定会对您痛下杀手的!” 尹氏腿一软,跌坐下去。 婢女道:“少爷还在前院,奴婢去找他来想想办法。” 尹氏愣愣地点头,哆嗦得像朵寒冬里的花儿。 尹俊堂很快过来,看到郑功启躺在地上,头淌了一地的血,也是惊慌失措。 他办砸了河运的事,被宁王和郑家双双打压,好容易借着把妹妹送进来重新翻了身,如果这会子妹妹再闹出杀了郑功启的事,他们家就完了! 尹俊堂咬牙:“没别的人看见吧?” 尹氏摇头,哽咽道:“他趁着没人才扑上来的。” 尹俊堂想了想道:“正好,我出府时有批东西要送出去,一会儿我把他塞箱子里一起带走,路上假装不小心丢进河里。” “好妹妹,要是有谁问起来,你可千万记住,你压根没见过他!” 尹氏含泪点头。 兄妹俩快速对好了口供,尹俊堂果然让随从抬了口大箱子过来,和心腹一起把郑功启抬了进去,假山处则清理过血迹,弄死只猫丢在那,然后那口箱子便随着其他的礼箱一起送出了府。 趁着天黑,尹俊堂连人带箱丢进了城外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里,便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郑功启最后是被冻醒的,他像是睡了很沉很沉一觉,昏昏沉沉,迷迷茫茫。 四下昏暗,只有一点昏黄的火光。 而他浑身湿漉漉的,手脚被绑缚住,完全动弹不得,一阵凉意脖颈里钻入,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郑功启抬起头,看见灯火被挑亮了些,更多的烛火点起,让他看清楚了眼前这张脸。 “秦弗?” 郑功启又挣了挣手。 “你竟敢抓我?” 秦弗正把一支小镖抛着玩,闻言眉头都不皱一下,小镖便掷了出去,扎在郑功启的大腿上。 郑功启惨叫起来。 “秦弗!你敢这样对我,郑家一定跟你不死不休!” 秦弗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郑功启业已身死,死在了宁王府,死在了尹氏手下,与孤何干?” 郑家、尹家还有宁王府都快闹翻天了。 郑家查到郑功启进了宁王府后就再也没出来,宁王和宁王世子则表示没有看见过郑功启。 郑家上下查过一遍,怀疑到尹家头上,尹家则咬死了不认。尹氏使出浑身解数把宁王世子缠得走不动道,宁王世子色令智昏,也出面表示不是尹家人干的。 郑家不死心,但除了在河里捞出一口带血的箱子,加深了怀疑外,别的证据他们一概拿不出,只能恨恨地看着尹家逍遥法外。 现在三家都已默认郑功启死了,但郑功启死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尹家和郑家到底谁家压了对方一头。 既然郑功启死不死不重要,那就随秦弗开心了。 郑功启脸色苍白,被人捏住下颌灌下了药,然后清醒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肉被一片一片凌迟下来,喂到狗嘴里,嘎吱嘎吱的,好像那是人间美味。 他不停惨叫,哀嚎,痛哭,惨绝人寰,胸口红肉流着红血,露出一根根森森白骨,然后那锋利的小刀又开始剜起了他腹部的肉。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错了,你快杀了我吧!” 秦弗神色冷漠:“在杀呢,别着急。” 郑功启觉得他像个玉面阎罗,白净的面皮下其实是嗜血的狠毒。 他痛苦地乱摆着头,在一刀刀无情的切割下,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285章 往西去 秦弗走后,许澄宁出神地呆了许久,抚着身上的狐裘,对未来稍稍生出一丝迷茫。 她该去做什么呢?继续游历? 她从书箱里翻出自己手绘的舆图,大观的,局部的,分门别类,最后把游历过的地方拼起来,与大魏版图比较了一下,发现三之有二的地方她已经走过,只有西境还有边疆极北之地未曾踏足。 许澄宁绘制舆图一般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实地勘绘,一个是从浩瀚书海中提取信息,一点点补充陌生之地的样貌。 像这简单而潦草的西境与极北舆图,除了因为许澄宁没有去过,也是因为这两个地方书上能给的信息不多。 极北苦寒,且时常受到北厥侵边抢劫,那骁勇的铁蹄一踏,地里什么苗子都没有了,故住在那里的一般只有土著。 西境则是地貌复杂,难以行路,且与西戎接壤,西戎和北厥之间是一群附属于他们的大大小小的部落,这些部落与西戎北厥一起,彻底封住了大魏的西北面。 这两个地方详细的舆图,大抵只有嘉康帝和戍边将军手里有。 近年来,北厥寇边频次增加,而西戎也似乎屡有动作,这两个彪悍的民族足以让人两股颤颤,否则嘉康帝也不会紧抓住西陵这个联姻对象不放,对他们百般容忍。 皇帝年老,却迟迟不肯立太子,以致三王对立,局势迫人,恐怕西戎、北厥会趁着改朝换代动荡之际跑出来分一杯羹,届时内忧外患,不堪设想,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将被侵占的国土收复回来。 三王党各有势力,一定会在京外某处经营自己的势力。 许澄宁目光挪向南地。 秦弗已经去那打造自己的后方了,那么她…… 纤指一挪,点在了大魏西边。 那她就去西境。 她要把完整的西境绘在图上,带回来。 腿上突然挨了个软软的东西,许澄宁低头一看,见丫头摇摇晃晃地抱着她的腿,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桌上的水壶。 许澄宁把她抱在腿上,倒了一杯水。 “喝、水。” 她念了两遍,教她说话,丫头噘着嘴唇,隐约发出了“水”的音,许澄宁微笑了笑,喂她喝了几口。 想明白了接下来的行程,许澄宁和李茹便带着弟弟妹妹去买御寒的衣物。 挑完了衣服付好了钱,许福却不见了,许澄宁让李茹和丫头先回客栈,她自己去找。 陌生的地方,如果是自己跑的,能走多远呢? 果不其然,转过一个街角,许澄宁就瞧见了他,他又跟人打架了。 对方有三个,许福时而被他们围殴,时而扑向一人狂揍,各有输赢。 “臭小子,敢踩了我的糖,我打你,打死你!” “不许打了!” 许澄宁走过去制止住几个孩子,把鼻青脸肿的许福带齐了,塞到身后。 对方的大孩子横眉竖眼:“你是谁?” “我是他哥哥,你们打他作甚?” “他踩了我的糖了。” “踩了糖,赔你便是,你为何要打他?” “他也打我们了!” “先动手便是不对,难道我弟弟还得老老实实挨打?” 她往许福身上一摸,摸出一块断裂的玉,顿时啊呀叫了一声。 “天!这是我们祖上的传家宝,值五千两银子,是你们打碎的?快,给我赔钱!” 三个孩子一听五千两,吓得白了脸。 许澄宁走近一点,凶巴巴地说:“你要是不赔,我可要报官,让你们爹娘来赔了!”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孩子蔫下来,大喊:“我们没有!不是我们干的!别来找我们!” 说完一溜烟逃了。 许澄宁这才掏出帕子,给许福擦了擦脸上的脏污。 “疼不疼?” 许福闷闷地垂着头,倔头倔脑的,像是准备好了挨训却不打算听的样子。 许澄宁道:“打不过的架为什么要打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对你都没有什么好处。下回你得机灵点,你有错在先就老实赔罪;你没有错则想个法子报复,不留把柄,全身而退。” 许福很是惊讶地看着她。 她大概是第一个教他怎么应对人的,而不是一句话不问就开口训斥,怪他打架。 许澄宁以为他听进去了,便又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总有很多人会找你麻烦吗?” 许福摇头。 “因为你太弱了,成天蔫头耷脑,看着就好欺负。” 许家养出来的,大约不是蠢而不自知就是这样的鹌鹑模样。 许澄宁把许福肩头扳正,头抬高。 “想要不受欺负,你得自己变强,别人才会怕你,敬畏你,不敢随随便便踩你头上。” “你要是喜欢打架,等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就请云叔教你武功,好不好?” 许福眼睛像黑宝石一样,闪烁着微光,末了他低下去,点了点头。 许澄宁拍拍他的肩,道:“走,回去给你上金疮药。” 她带着许福回到客栈,五人一起吃过了饭,便收拾了行李准备出发。 这次云九抢过了她手里的马鞭,示意她坐到马车里。 许澄宁笑道:“让一等一的暗卫头子赶马车,不屈才吗?” 云九无所谓地耸耸肩:“进去吧,你赶太慢了,我停停歇歇追得累。要出发去哪儿?” 许澄宁点点头:“去雁门。” 她说完,坐了进去。 幸而当初马车买得大,放了那些个行李,一个狗笼子坐三个人还绰绰有余。 丫头看到她很高兴,张着手就要她抱。 许澄宁把她接过手,逗着她,教她喊哥哥。 丫头鼓着腮帮子,最后竟真的喊了一声“哥哥”,声音脆响。 许澄宁惊喜地亮了眼睛。 “再叫一次,来,叫哥哥。” 有了第一遍就有第二遍,丫头后面越喊越顺,到了晚上,基本能说喊就喊了,不管想做什么,都会指着喊哥哥。 李茹笑道:“昨天还只会嚷嚷呢,丫头学得越来越快了。” 许澄宁被她一说,突然受提醒了。 “总是丫头丫头的叫也不好。” 她说着,望了望天。只见月色朦胧,倒是天边稀疏的几颗星星穿破云层,发出明亮的光。 “小福,我给你们重新起名好不好?” “你叫灿星,你叫彤星。” 她揽住兄妹俩,低低呢喃了一句。 “希望往后你们不必寻星光,你们就是自己的星。” 第286章 相思甚苦 日复一日,谢琼絮的日子可不好过。 那五十杖打下来,伤口好得极慢,她每天都病恹恹地趴在床上养伤,期间还往宫里抬了几回,伤好得更慢了。 她现在不能洗澡,只能靠奴婢给她擦洗身子,翻个身都痛不欲生。 而王氏说不来看她当真就不来看她了,不单如此,还不让谢容铭来看她。她这里治伤的药管够,大夫也随叫随到,但以往那些她唾手可得、吃都吃腻了的名贵补品,现在是一碗都见不着了。 谢琼絮身上不舒服,心里更不舒服,委屈得直哭。 杜鹃期期艾艾地安慰她:“郡主,您别哭了,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谢琼絮哭道:“我如今已是这个样子,还有谁会关心我在乎我的身体!” “郡主,您别这么说,大夫人是最心软最疼爱您的人了,怎么会不管您呢?她只是一时气头上罢了。” “她女儿被赶走又不是我害的,为什么一个个的都找我麻烦!” 寿王世子也是,母亲也是,连祖父都对她冷淡了,可她什么都没做啊! 杜鹃看她泪痕一层叠着一层,加上天寒干燥,她脸上皲裂得厉害,便道:“郡主,再过不得多久就过年了,您把伤养好,奴婢去给您打盆热水擦擦脸。” “过年?” 谢琼絮心里一突。 “现在什么月份了?” “十一月初六。” 谢琼絮尖叫起来:“那我的生辰过了?!我的及笄礼呢?怎么没人告诉我?!” 杜鹃也忘了这件事,一时愣住了。 谢琼絮拽住她的手道:“我的及笄礼呢?府里有没有办我的及笄礼?”她是郡主啊,她早就计划好了要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把谢琼韫压过去。 杜鹃被捏得吃痛,怕被骂便道:“郡主,大夫人肯定是顾虑到您还受着伤,哪里起得来身子及笄呢?没准是要把及笄礼往后挪半年呢。” 谢琼絮听得果然放松下来。 “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能及笄,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一定是往后挪了。” 她突然摸了摸脸,入手粗糙不已,急忙叫道:“快,快拿镜子来!” 杜鹃捧来铜镜,谢琼絮照了照,看见镜中人脸色憔悴,双目无神,头发枯色无泽,本该饱满无瑕的脸蛋不知什么时候也瘪了下去,两道若隐若现的纹路爬在脸颊上。 这是年仅十五岁青春靓丽的自己? 怎么好像老了十岁不止? 谢琼絮把铜镜往地上摔去,又发起疯来。 “我不漂亮了,我不漂亮了!” 她看着手腕上排布着的几条刀痕,那外翻的刀口慢慢变成一张张大嘴,无情地嘲笑着自己,发出刺耳的笑声。 “啊!!!” 不提谢琼絮怎么发疯,许澄宁缓行在西行的路上。 大魏曾经历过一个昌盛的时代,因此人众亦盛,她已经离开天子脚下好一段路程,路上所见,城池乡野,除贵门排场、富饶之风稍减,风土人情还是大差不差。“愿将红颜换乌纱,大人,怜奴则个~” 戏台上的旦角穿着男装,跪在扇子生脚边,揪着衣摆仰着头,拿捏着婉转迂回的唱腔,一句“大人”不知勾酥了多少男人的骨头。 这是最近新出的戏本,名叫“悔折枝”,讲的是心比天高的小女子许巧娥妄图功名利禄,四处攀交权贵,以男子的身份占了状元之位,并终日欺侮同科的才子,但苍天有眼,秘密终被铁面无私的一品朝臣窥破,许巧娥被逐出了京城。走投无路之下,她灰溜溜回到乡下嫁了人,因贞操有失不被丈夫所喜,最后被活活打死。 许澄宁本是没有兴致了解的,但路过的每座城池都在演这台戏,她想不知道也不行。 不但有戏,还有客栈里绘声绘色的说书,一遍又一遍,从早说到晚,连垂髫小童都能学舌几句。 许澄宁放下帘子,从铺天盖地的对许巧娥的鄙夷辱骂声中穿了过去。 云九叩了叩车门:“过一座城就歇一次脚,太慢了,不如抄小路,这一带殿下吩咐过肃清,夜里都安全,再不济晚上可以在农家借宿,行不?” 自认识云九之后,许澄宁头一回听他说这么长的话,仍是那么一板一眼正经无比,但许澄宁依然领悟了他话里的好心。 她领这份情。 “好,云叔年长云叔说了算。” 云九没计较她的调侃,一扬鞭子,马车便如星星一点,汇入城外稀疏的人烟中。 正是秋冬之际,景色萧索,农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人们已经开始囤积冬日的柴草,因此旷野山间,到处都光秃秃的。 人在京城权贵窝里,许澄宁精神从未松懈过,这一刻看着车外流景,种种过客云烟,那些压在心头的沉重倒是缓缓淡散了去。 曾经游历的时候,燕先生很喜欢先人的一句诗: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虽然燕先生是一个能不吃苦就绝不吃苦的人,但真的苦来了他的心境却与先人贤士无异,不怕苦,也能苦中作乐,许澄宁一直觉得他是大俗大雅之人。 可惜她并非一直都是孩子,不能回到在燕竹生身边的时光。 车里彤星叫了一声,许澄宁低头看去,就见许灿星捡起一个布老虎摇了两下,似想逗彤星玩,认真又无趣。 人一旦长大,就开始有了责任,一代人托一代人,而完成一件大事也是如此,代代相传,方可经久不衰。 她终不能回避,哪怕这个世道不认可女子的作用,但总得有人走第一步,剩下的路才有别人去走。 至此刻神思清明,许澄宁的心方定下来。 什么羞耻、不甘、怨恨,都没有用,她要做事。 她重新开始指挥行路,走得不紧不慢,也重新捡拾起了笔墨。路过村庄城池,也会叫停马车,带弟妹和李茹一起下车走走,向过往的土著问问民风民俗,听听乡野流传的民间传说,再写入手札,绘成舆图。 有时住店打尖,有时风餐露宿,这么走走停停,就从寒风瑟瑟一路走到了大雪纷飞。 北地雪大而厚,纷纷扬扬一个晚上,外面已彻底成为白茫茫的天地。 雪太大了不好赶路,许澄宁索性就找户人家租住下来。 屋里生着炉火,许澄宁坐在炉边写东西,看庭院里彤星穿得像个小球,两只手各捏着一个雪团,红着脸咯咯地笑,学她哥哥将雪团扔出去。只不过灿星扔出去的是一个球儿,她只是撒出去一巴掌粉末。 她鼓着脸,伸出细小的指头指着:“二哥,球球,球球……” 她已经开始能说一些话,虽然只是简短的词,但已经依稀可以听辨,比起最初只会大嚷大叫已经好了太多,至少现在去住客栈不会被赶了。 许澄宁一笑,跑出去拎起妹妹,种萝卜似的一把将她栽进地里,然后哈哈大笑。 彤星挣了几下没挣出来,朝她张着小手:“大哥抱~” 许澄宁把她拔了出来,看了看天。 “之后雪当不会那么大了,你要玩玩,还是走走啊?” 彤星奶声奶气:“玩~” 说着她把手心里捏着的一点雪沫塞进了许澄宁的脖子里。 “哎呀!坏彤星!” 彤星嘻嘻哈哈地跑掉,扑上了灿星的大腿。 这时外面噼里啪啦响起爆竹来,孩童们开心地跑来跑去,寒风里飘来香火的味道。 李茹从屋里走出来,哈了哈手,见状道:“过年了!” 原来过年了呀。 许澄宁摸摸头,她竟给忘了。 他们四个连着云九,都是没家的人,都给忘了。 外面的店铺大多都打烊了,只能买到点肉菜做点好吃的。 许澄宁忽然记起自己高中归乡之前给弟弟妹妹买过礼物,现在倒是正好,当了他们的新年礼。 一对彩塑给了许灿星,许彤星则拿到了一对布偶和一对银镯。 许澄宁和李茹一人一只手帮她把银镯戴好,她就像得了宝一样,抱着布偶,伸着手腕,一会儿给这个看看,一会儿给那个看看,玩得不亦乐乎,连云九和黑将军都不得不配合地夸了她好几遍,才把她哄睡下。 闹腾的孩子睡了,云九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殿下给你的。” 这好像在意料之中,但许澄宁心里还是淌过一阵欣喜。 她接过信,展开读了起来。 信中没有写什么大事,只是絮絮叨叨地写自己去鲲州路上的所见所闻,不小心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问她吃没吃过,没有则将来带她去吃。 信后面还说不能陪她一起过及笄,随信之物便是及笄礼。 及笄礼是一根玉簪,是一只展翅的仙鹤,却飘逸灵动,形如风和雾,玉色的深浅变化被用得恰到好处。 一看就是他自己雕的。 “相思甚苦。” 许澄宁口中噙着这四个字,觉得既甜蜜又苦涩。 她即刻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告诉他他可能会路过哪些地方,哪里有好吃的,他有空可以派人买去尝一尝。 同时,把她整理重绘的一份舆图复本给他捎去。 信中叮嘱他舆图注意藏匿,她绘的舆图比官方的详尽十倍不止,一旦嘉康帝看到了或被冠上谋逆大罪。 最后道:“我欲往西境,把剩下的舆图带回来。” 纸的下角绘了一枝红豆。 “吾亦甚念君。” 第287章 年节 年节的礼早一个半月送出,正好在除夕抵达了边关。谢允伯随便看了看府里的东西,招呼送礼的长随过去,把一个箱子交给他。 “这里是打猎拿到的皮草,你给送回家去,老国公、夫人、世子和五公子各一张,剩下这一张,让夫人收拾干净,谁也别给,我自己留着有用。” 他单独拿出来的那一张肉眼可见是最好的。 长随心虚得不敢抬头,只是连连道好。 他从主帐退出来,被大将关鸿叫住了。 “他没怀疑吧?” 长随苦笑着摇头:“没有,还要劳烦大人帮着瞒下去。” 关鸿叹气道:“战事这般胶着,哪敢不瞒着?只是等他回去知道了,脾气一定小不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我跟我儿子都猜,这回连你们世子都要挨打了。” 长随辩解道:“出事之前,世子恰好被派出去剿匪了,等他回来,事情已经成定局,府里还混入了奸细,生生拖着夫人他们不能去看小姐……世子发卖了一通,现在还在查谁在作怪呢。” 关鸿吐出一口气,挥挥手,道:“放心,我跟你们公爷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女儿就是我女儿,将来你们小姐要真没有出路,我就让我儿子八抬大轿把她娶过来!” 长随愣了一下,道:“关将军,少将军二十五了,大得有点多吧。” “大一点算什么,你们小姐刚出生的时候,子越还抱过她呢,这就是缘分——放心,你们小姐要是嫁过来,子越敢待她不好,我打断他的腿。” 长随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关将军想得有点远哈。” 关鸿摆摆手:“不远不远,我把话放在这儿,你家小姐不成亲,我就不让那小子成亲,我们随时接着。” 长随被感动了,握住关鸿的手连连点头:“关将军啊,您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啊!” 关鸿豪气上头,也把手握过去:“那就这么说定了!” 长随感动得热泪盈眶,也有点上头:“嗯!” 谢允伯的呼声从军帐里传来:“关鸿!再喝一壶,你跑哪去!” “来了!” 关鸿大喊,然后倒退着无声朝长随捶了捶心口,进去了。 长随过了一夜便往回走,而京外一架马车却在此时抵达了京城。 “王骥安!你这个懦夫!” 邢夫子站在王家门外,撕着嗓子大喊,痛彻心扉。 长安府离得远,他听到女状元之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无法回转。他平生最喜爱的学生经历了幼时的苦痛,好不容易爬出深渊,竟又遭此劫难,被人唾弃驱逐,而她明明是有许多的亲人在京城的,为什么没人护她? 他生了一场大病,本想立刻上京,却害怕许澄宁离开了京城会回长安,会去找他,所以他在家等啊等,直到没了希望,才怀着一腔怒火找了过来。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哪些罪名是真哪些罪名是假我难道不知道吗?你明知她是被冤枉的为何不吭声?别人是碍于官声我不说什么,可你是她的亲外祖父啊!这辈子的官已经做到头了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王骥安!你出来给我说个明白!” 王老翰林让人把他请进去,面对昔日的老友,他满面沧桑。 “我并非不想救她,为她说话,只是一来人微言轻,二来家被闹事的人围住了,孔氏又在生产,根本救不了她。” 他也心疼许澄宁,心疼这个身世坎坷的外孙女,可他也有儿子、孙子、孙女,他不能与儒林为敌,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邢夫子怒指道:“王骥安,我从前只当你是斯文守礼,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个软蛋!” “邢学善,我不是你可以无牵无挂,做什么都随心所欲。我若是孤寡一人,我也可以不顾自己一切为她说话,可王家连着谢家、孔家、连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叫我如何能不顾虑其他人?” 邢夫子喘着粗气,枯瘦的身形裹在冬衣里也觉衣衫单薄。 “好,好,你就顾虑去吧,你不认她,我认!以后她就是我孙女,你们谁也别认她!” 邢夫子拂袖离去。 王老翰林捂着脸流泪。 身在名利场越久,就越畏手畏脚。邢学善说得没错,他就是懦夫。 年关的雪下了几天便停了,许澄宁看其他几人也都过足了年瘾,便决定退了屋子,继续西行。 路上有人烟的地方,多少有点红色的炮皮子在地上,没有人烟的地方,便是一气儿的白雪皑皑。 有云九在身边,还有一整支暗卫,许澄宁胆子比当初跟着燕竹生大得多,便是深山老林也敢走。 正拿着拨浪鼓叮咚叮咚逗彤星玩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怎么回事?” 她刚问出口,就听见一道嚣张粗犷的声音: “这个山头是我们的,想活命,把钱财都交出来!” 云九都沉默了。 许澄宁推开车门看了一眼,只见马车前方被一行六七个汉子挡住了去路。 汉子有肥有瘦,衣服穿得不大正经,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长刀,为首的是个胖子,肩头架着长刀,头顶的发髻像颗种子,两颊通红,一边蛮横地昂着头,一边流下了鼻涕。 许澄宁沉默片刻,开口道: “大过年的,你们山贼都不休息吗?” “休个……” 胖子脱口而出又住了嘴,将鼻涕一抹,大喊道:“老子要财,管你过年不过年!少废话,小白脸儿,把钱财留下,老子饶你一条小命!” 云九沉默望天,是个待命的姿态。只等许澄宁一声令下,他就可以拧下几个山贼的头颅。 许澄宁道:“年节不要财,不应该是你们山贼的行规吗?大过年的,当儿孙的才会找长辈要红包啊。” 胖子老脸一红:“你居然知道这一条!” 许澄宁点头:“我知道呢,你们还要不要啊?” 彤星举起了捏着红包的小手,奶声奶气:“红包包~” 胖子羞耻得犹豫住了,手下人悄悄道:“杀了他们,就算守住行规了吧?” 胖子纠结,小小声声道:“这就杀了?不好吧?太残忍了。” “可小的要饿死啦!” “那……让他们把吃的留下?” “那不成乞丐了嘛。” 许澄宁高声道:“你们商量好没?放不放行?” “你等等,我、我们去问问寨主!” 第288章 山贼 一个短小精悍的山贼把刀别在腰间,飞快跑回山上。 云九无语地看向许澄宁:“要搞得这么麻烦?” 许澄宁道:“没事,我们有时间呢,且看看。” 她因为认识西南流匪,所以并不先入为主地把所有山贼当恶人,若这帮人是好的,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 毕竟,如今她也是出来混的人啦。 小喽啰很快跑回来,在胖子耳边说了几句,胖子便收了刀,道:“我们寨主说,过年了,路过我家门口即是客,请几位上去喝杯茶!” 许澄宁与云九对看一眼,然后爽快道:“行!” 她跳下了马车,然后就在山贼的注视下,从车里接下了…… 三个孩子和一条狗? 山贼们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胖子低声道:“看在都是孩子的份上,只要他们把食物和钱财留下来当见面礼,咱就饶他们的命。” “嗯嗯!”小喽啰们点头。 许澄宁一只手牵着李茹,一只手牵着许彤星,许灿星则牵着狗,许彤星扶着狗背,云九则高高大大站在他们身后。 不知为什么,就是莫名有一种震得住人的气势。 许澄宁低声对李茹道:“别怕。” 李茹咽了咽唾沫,用力点头。 五人一狗,在山贼的带领下,进了他们的老窝。 山贼口中的寨主其实是个二十来岁满脸络腮胡的青年,大约是被冷的,鼻子红通通,却依然摆出一副山大王的样子,看到他们时,浓眉下的眼差点跳出来。 “你们……” 许澄宁从容地给他拱手施礼:“寨主,久仰大名。” 寨主似乎是出于本能地站起来,毛手毛脚地也差点拱手回礼,最后反应过来时挠了挠头,烦躁地甩了甩手。 “坐吧坐吧!” 他这个样子,别说旁人,连李茹都有点怕不大起来了。 许澄宁像在自己的地盘坐下,把调皮乱动的彤星抱在了自己腿上。长大一岁,许澄宁学着燕竹生的装扮,拆下了总拢的圆髻,而是把头发用发簪束起一半,垂下一半,飘逸如仙,彤星便坐在她怀里捏着她的头发玩。 “寨主怎么称呼?”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马游章!” “原是马寨主,年过得可好?” 马游章抿住了嘴,随即道:“好,好得很!” 但他的肚子却不听话地叫了起来。 许澄宁哈哈笑了。 “马寨主是正人君子。” 马游章藏在胡子里的脸一红:“为什么这么说?” “从通县到阳泉有官道和另一条小道,相较之下,这条路是最隐蔽的一条,马寨主安寨于此,可是觉得只有心怀不轨之人会走这条路?” 马游章愣住了,不说话。 许澄宁道:“此路隐蔽,因此人也少,不怪你们饿成这个样子,马寨主是最近才当山贼的?” 马游章反驳道:“谁说的?我当了有七八年了!这辈子专门劫富济贫!” “那你们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的?” 马游章好像被气到了,噎了噎,最后骂道:“还不是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账东西!占了我的山头,还占了好几个山寨的山头,拿着老子创下的基业去作威作福了!” 许澄宁倒是没猜到是这种情况,有点吃惊,问道:“你们打不过吗?” “打不过,对方人太多了,武器还多,我们几次要攻上去,都差点被射成个筛子。” 许澄宁与云九对看一眼,怎么听着倒像训练有素的官兵? “你们原本的山头在哪?” “河东那一块,过往的羊肥,那帮奸人一直在扩大他们的地盘,嚣张得很,我们试着抢过几个山头,都被赶下来了,死了好多兄弟。” “这么多山头,那这伙贼人总有名号?” “有,听说那儿的寨主外号叫‘乌眼王’。” “乌眼王……” 许澄宁沉吟了一下,没什么头绪。 “可有什么你们知道的大户被劫?” “有,可多了,官他们不敢碰,富商劫了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都有。” 平常出行的富商带的都是货物居多,山贼拿了货物一般也就吞下了,怕被查不会再去倒卖,不能换钱的货物能这么快养起一个又一个的山头?她可没听说过哪个富商会把全部身家带在身上。 这听起来倒像是以山贼之名,行一些不可见人之事。 山贼们讲起乌眼王,便大倒苦水,一个个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丝毫不把他们当外人。 手下人在说,马游章则愈发萎靡不振。 许澄宁又问:“山中有多少兄弟?” “原本只有一二百,牺牲了一些又收纳了其他山头的兄弟,现在也有七八百了。” 那么多山头的人积聚在一起,都愿以马游章为首,可见马游章是有真本事在手上的。山贼当成这个样子,确实有点窝囊,想来必在乌眼王手下吃了不少苦。 马游章反过来问许澄宁:“小兄弟,我看你谈吐文雅,气度不凡,怎么对我们当山贼的规矩知道这么多?” 许澄宁笑道:“我有一故交大哥,名叫张乘,与你们算作同行,便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马游章大惊:“张乘?可是西南流民首领张乘?” “正是。” 马游章热泪滚落下来,对许澄宁道:“原来是张前辈的兄弟!我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张乘张前辈,不小心冒犯了小兄弟,真是罪过罪过!” 张乘确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大魏国土内山匪水匪处处有,但能把一群乌合之众发展到连朝廷都忌惮不已的,唯张乘一人。 “哪里哪里。”许澄宁真诚道,“你寨中之人很有礼貌。” 马游章也不知这是不是夸自己,搔了搔头,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许澄宁道:“我姓许。” “许兄弟!今日是兄弟们冒昧了,实在对不住!野猪!还不来给许兄弟赔罪!” 那个叫野猪的胖子听话地带着刚刚拦截他们的小喽啰,乖乖地给他们赔罪。 许澄宁自然大度地原谅了他们。 “马寨主寨中兄弟现在可是靠打猎度日?” 许澄宁刚刚看见他们连巴掌大的山鸡都等不及它长大了。 马游章拍着胸脯道:“没事儿!几百人的大老爷们,还能被饿死?等春天到了,飞禽走兽都跑出来,照样能生龙活虎!” 许澄宁挺欣赏他的敞亮,想了想,拿出了两千两银票,对他道:“我看马寨主也是爽快之人,在下愿疏财与诸位结个善缘,望马寨主收下。来日在下有事,只怕还要马寨主帮衬。” 马游章看着银票愣住了:“这……” 他不由咽了咽口水,然后就听见满屋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咕咕声。 许澄宁笑道:“收下吧,总不能让这么多兄弟都饿肚子不是?” 马游章咬咬牙,接下了。 “许兄弟,你是我们山寨的恩人,今日我把话撂下了,你就是我兄弟!将来有什么事尽管跟我开口,我马游章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会报答许兄弟的恩情!” 这正是许澄宁想要的,她笑着点头:“好,多谢!” 钱有了,口粮就有指望了,马游章财大气粗地请他们留下来过年。 许澄宁摇头道:“多谢好意,我们还要继续往西去呢。” “许兄弟想去做什么?” “我啊,”许澄宁掸了掸自己宽大的袖子,看着远处一点,笑道,“建功立业。” 马游章怔住了。 许澄宁谢绝了他派人护送的好意,带着人下了山,山贼们很友好地把马车都牵好,马都喂饱了。 云九道:“至于这么散财?” 许澄宁道:“不觉得很划算吗?” 上千人啊,可以编一支小小的军队了,万一她以后用得上呢?两千两买个希望不是很好? 许澄宁捂着袖子气定神闲。 反正她不缺钱。 第289章 世外桃源 越往西去,人烟越少,路越难走。这里山岭起伏沟壑纵横,岔口极多,岔口里的岔口也极多,根本不知道下一个峰回路转是什么样,又或者说,可以想象到下个峰回路转还是重峦叠嶂。 至此已经完全进入许澄宁彻底没有踏足过的西境了,地貌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绕了几天绕出去多远,连她这样熟于掌握地形的人也不知道。 如今已经入了春,但西北依旧冰寒,许澄宁来之前已经备下了充足的药,但还是怕有人生病,这头顾顾,那头顾顾,结果连彤星和黑将军都没病,她倒是病倒了。 高热痛疼四肢无力,每一寸骨头都泛着疼。 平常她都会给弟妹和李茹讲讲自己所知道的见闻,现在她穿着白狐裘缩成一团,枕在李茹腿上哼哼唧唧。 彤星把小手放在她脸上,唔呀唔呀地嘟嘴对她吹吹:“哥哥起,哥哥快起。” 连狗都对她嘿嘿地喘气。 许澄宁被吹得更觉冷了,拢了拢裘衣道:“彤星收住,有妖气……” 许灿星把彤星抱一边去,李茹担忧地捂着许澄宁的额头,朝车外问道:“云叔,还没有人家吗?” 按照以往,许澄宁该下车换步行亲自踏查地形了,可病成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舟车劳顿。 云九道:“还没有。” 这样的地方,转到哪儿只能看运气,他们就算是回头也已经找不到路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晚上这崇山峻岭里又刮起了大风大雨,车顶哐哐地,就要被掀开了。 许澄宁昏昏沉沉,只记得车里她和许灿星、李茹三人抱在一起,彤星和黑将军在中间,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炽白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依稀有鸟儿在轻轻啼叫,许澄宁眉心微凝,用手挡住脸,慢慢睁开了眼,缓了好久才适应了光线。 入目的是一间低矮的房屋,屋顶和一面墙壁是天然的山岩石壁,头顶的横梁挂着几个簸箕,屋里有股辛辣的气味。 “南哥哥,你终于醒了!” 李茹激动地扑到她的床边,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太好了,退烧了。” “哥哥!” 彤星从屋外跑进来扑进她怀里,拿头钻来钻去,许灿星也跟着走了进来。 许澄宁喝了一点水,感觉喉咙不再干疼,这才问道:“这里是哪里?” 李茹道:“是一个小村庄,叫什么……闹闹?” “嗯?” 许澄宁怪异的眼神让李茹不好意思起来:“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 正说着,一个黝黑而瘦的妇人头上顶着簸箕走了进来。妇人瞧着四五十岁,头发有点灰白,看到她醒了,便露出一口整齐泛白的牙,口音怪异地说了什么,笑起来很是爽朗。 许澄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带笑对她点点头:“对的,醒了呢。” 然后她轻轻把彤星推开,起身对老妇拱手作揖:“谢谢婶婶救我。” 老妇大笑着摆手,嘴里又不知在说什么,手上动作很多,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一会儿指指她后面,一会儿又扶额叉腰,挥、甩、抚、拍,各种各样,嘴里不停歇地说了很长很长,表情时而笑时而皱眉,看上去开朗又泼辣。 许澄宁一直含笑点着头,不吝开口:“呀,您的孩子也发过高热,闹腾得很厉害,让您特别操心,三天都没睡好觉?” 妇人又不知说了些什么,拿了干净的碗,拿长杆把梁上的簸箕撑下来,抓了把里面的干草放碗里,然后用滚烫的开水浇上,把碗递给了她,又双手并用地说起话来。 许澄宁点头:“这个对身体好啊?好,等凉了我就喝了。” 妇人笑着点点头,把拿进来的簸箕收拾好,又出去了。 屋里除了许澄宁,其他人都是懵的。李茹问道:“南哥哥,你听得懂她说的话啊?” 许澄宁摇头:“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也是根据这个妇人讲话的抑扬顿挫、表情以及动作大概猜了猜而已,猜得对不对她也不知道。得亏遇到的是个爽朗爱说笑的人,这样换了个语调平得让人想睡觉、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的,给她一百年她也猜不出来。 “我们是昨晚到这的?” 李茹摇头:“不是,南哥哥,你都昏迷两天了。那晚我们遇到了暴风雨,马车翻了,你就晕过去了。云叔带着我们避雨,正巧就遇到了这户人家。” 许澄宁一惊:“我们的行李有没有不妥?” 行李里最重要的是许大山的骨灰,她所有写下的文字和画下的图都可以从头来,购置的东西也可以重新买,但骨灰撒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行李没事,只是淋湿了,晒干就好了,里面的包得好,东西都没有坏。就是……”李茹为难道,“我们的马车坏了,修不好了。” 许澄宁松了口气。 说话间,碗里的水变温了,搁山壁下的东西,不可避免地浮起灰尘。许澄宁吹了吹,略撇了一点,便仰头饮尽了。 她只是退了烧,身体并没有好透,仍是病恹恹的,但不想再躺着,看着窗外炊烟袅袅,她便想出去看一眼。 李茹扶着她出去,她一眼便看见屋门前的地不过两丈便深深凹了下去,放眼望去,只看见底下还没发出春苗的田地。 许澄宁往右边看,就见一排高大的石头山体连绵,插入湛蓝的天际,她所在的人家住在山坡上,借着一处山岩内凹形成的空间,修建了房屋,与他们为邻的,还有十几户。 农忙时节,田地里忙活的人很多,田埂穿梭,上山下山,落在许澄宁眼里,都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移动的小点。还有很多活泼好动的孩童在追闹着玩,呜啦啦地大喊大叫,口里说着和老妇一样的语言。 许澄宁顺着山坡走了走,这里的人家灶台都设在屋子外面,这个时候妇人们正在忙活做饭,看到她走过,眼里都露出讶色与好奇,但无一不是对她友好地笑。 许澄宁一一笑着点头回应。 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多淳朴的人了,真有朝气。 她注意到这里的人流行的穿着打扮都跟外面的不大一样,许澄宁回忆了一下看过的书,好似大魏早年也流行这样的衣服款式,但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日新月异,迥然不同了。 看来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没有跟上外界的潮流,人们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样地自给自足,不问世事。 第290章 留在这里 远处的老妇冲山下大喊了几声,然后又对她们叫喊,招了招手。 李茹道:“好像是吃饭的意思。”住了两天,这是她唯一能猜到意思的话。 许澄宁点点头,牵着彤星跟李茹相携回去。 妇人已经麻利地摆放好了一张大而矮的桌子,再放上几盆红红绿绿的菜,其中一盆,竟是一整只鸡剁开了。 许澄宁皱了皱眉,这户人家看着并不富裕,竟这般破费招待了他们。 妇人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不一会儿,她的丈夫孩子也回来了,一儿一女。 儿子还是个人嫌狗憎的小屁孩,女儿则很是高大,看着得有十八岁,但脸上却十足的憨圆孩子气,她回来的时候,背上背了一百多斤重的柴火。 三人一如妇人一般热情洋溢,七嘴八舌地说话,许澄宁出面跟他们交流,然后全部人都坐了下来,坐的是不及小腿一般高的小板凳。 云九人高马大,两条长腿屈起来实在委屈,他摁着膝盖想站起来,被许澄宁拽住了。 “忍忍,云叔,给你加工钱,双倍。” 云九道:“这种地方,钱花得出去?” “攒着嘛,干嘛嫌钱多——对了,暗卫们有的吃没?” “放心,山里饿不死人。” 她劝下了云九,这头妇人率先把一个鸡腿夹到她碗里,另一个夹给了最小的彤星。 许澄宁表示留给她两个孩子吃,被妇人拦下了,还很嫌弃地冲自己两个孩子皱脸,她一儿一女也不甘示弱地跟她斗嘴。 妇人话很多,还特别喜欢跟许澄宁说话。其实许澄宁听不懂她说的,她也听不懂许澄宁说的,但鸡同鸭讲的,妇人还是聊得很高兴,不时给她夹菜。 许澄宁也很配合,她很明白,这个年纪的妇人其实要的不多,有人陪、有点回应就够了。 妇人的女儿看着大大咧咧,但是是极好的姑娘,见李茹和许灿星有点放不开,也学着她母亲一样,不停给他们碗里夹菜。夹完菜,就眼睛晶亮地看着许澄宁,似乎很喜欢听她清润柔和、缓缓入耳的嗓音。 许澄宁又养了两天病,期间不停听他们说话,慢慢也能听懂了一点,用方言跟他们进行简单的交流。 病愈后,她跟妇人利氏提出想出去走走看看。 利氏爽快道:“成!正好秋秋也要出去,让她给许先生带路!” 妇人说,他们这没有读书人,一看许澄宁的儒生做派,铁了心就要喊她先生。 利秋秋就是她的女儿,今年其实才十三岁,但天生力大无穷,吃得多劲儿也大。 她把柴火堆到推车上的一边,留出一大半位置,指着让他们坐进去。 许澄宁吓坏了:“哪能呢?” 吃他们的住他们的,为此主人家还一家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睡了这么多天,许澄宁哪有脸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推着他们走。 “没事!快进去!” 利秋秋不由分说地把许澄宁、李茹、灿星彤星一个个拉上车,然后弓着手臂道:“我力气大着呢!” 许澄宁哭笑不得,这不是力气大不大的问题。 她还要爬出来,利秋秋已经推动了车,哈哈地跑起来。 “许先生别动!不然要摔了!” 她说话都不带喘气儿。 许澄宁没办法了,只能任由她推着走。 李茹怕生,许灿星一如既往的沉默,一路上只有她在跟利秋秋聊天,中间夹杂着彤星时不时一两句童言稚语。 山坡上有人家,山脚下也有人家,一共几十户,农田里种的是麦子和谷子,许澄宁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么分摊下来,每户人家得到的田地并不多。 她以为这里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没想到走着走着,竟然看到了类似城镇的建筑布局。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县城啊。” 许澄宁好奇地左看右看,发现路边一块竖起的石碑,字迹模糊,她隐约辨认出了三个字: 宝平县。 县城的街市很老式,规模也很小,类似棋盘的布局,纵横几条街巷,街边的店铺屋宅很矮,最多只有两层。道路宽阔,用的是极老式的修筑方法,把土路夯实,只有寥寥几处上了砖。 街上并不冷清,人行往来,络绎不绝,挎着菜篮子,背着麻袋,穿着风格跟村里一般无二。 道路一顺,利秋秋就跑得飞快,不忘开朗地对行人招呼,最后停到一个小摊子上。 “菜伯!一百斤柴,换一只小母鸡,小小的、活的那种,还要一罐子酱油,还有多的话就给点谷子!” “成,我给你拿。” 菜伯小眼睛瞄到许澄宁几个生面孔,笑道:“这是谁啊?” 利秋秋嘿嘿笑:“这是许先生和他的弟弟妹妹,现在住在我家。” 利秋秋换过了东西,继续推着他们走。 许澄宁问道:“你们都以物换物吗?” 利秋秋笑道:“因为大家都没钱嘛,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东西,所以都是有什么拿什么出来换。” 这说明这个地方与外界来往困难,而且各家各户能生产出来的东西比较有限,以致银钱的作用都弱了。 “秋秋!” 利秋秋遇到了自己小姐妹,欢快地跑过去跟她们说话,叽叽喳喳的。 这些话许澄宁听不太懂了,但差不多能猜出她们是在讨论自己的相貌。因为小姑娘几个脸靠着脸,还偷看她。许澄宁看过去时,她们又迅速别过脸,发出银铃般的嬉笑声。 利秋秋笑嘻嘻走回来,许澄宁下了车,提出要自己走走,让利秋秋先回家。 “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许澄宁点点头。利秋秋不放心,又叮嘱道:“找不到了就找人问啊,问利秋秋家在哪里,他们就会把你带回来的。” “好。” 许澄宁很喜欢这个直率的姑娘,乐乐呵呵像太阳似的,便朝她挥了挥手。 “走吧。” 她亲自走遍这个小县城,不懂就问。这里的人也不排斥她是外乡人,问什么就答什么。许澄宁听不懂,或者不知道怎么说,笨拙地比划的时候,他们还十分乐意奉陪,就算花上一两个时辰,拉上十个八个朋友,也要把她的疑惑解答清楚。 这么一点一点拼凑下来,许澄宁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大概面貌,整座宝平县处在一个天坑里,四面被连绵的山岩峻峰环绕,进出只有一处隘口,且道路窄且容易塌陷,以致这个地方与外界半隔绝开来,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踏出过这个地方。 尽管封闭,但许澄宁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群,心里却有一丝奇妙的感觉。 若是在边关,这可是易守难攻的绝妙天险之地啊。 “小兄弟是哪来的?” 许澄宁笑道:“东边来的,我姓许。” “有空来我家坐坐啊,我炒菜你吃。” 许澄宁被逗笑:“好。” 走了一日,回到利家所在的弄弄村时,天已经黑了。但利家还烧着烛火和炉子,一大桌的菜摆在桌上没有动,见他们回来,利秋秋和她娘招了招手。 前路很黑,许澄宁站在原地怔住了,眼睛盯着母女俩高高举起摆动的手,一股温暖从心头漫过。 “阿茹,灿星,马车坏了,我们就留在这好不好?” 第291章 定居 利秋秋嘻嘻哈哈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陶碗,里面是几颗小小的豆梨子,挂着清澈的水珠。 许澄宁好奇,指着小果子半方言半官话地问:“这个季节有豆梨吗?” 利秋秋明白她的意思,指着远处的山说:“我们有山窖,可以放小半年不会坏!这些给你们吃!” 说着她热心往李茹灿星彤星手里各塞了一个,还东张西望地问云九在哪里。 这么冷的地方,果子应当是十分稀有的,利秋秋倒是大方地全给他们了。 宝平县的人,果真个个热心肠呀。 许澄宁笑着跟她道谢,一群人一起吃过饭后,许澄宁对利氏一家道:“承蒙伯伯婶婶秋秋和小志照顾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下去,我们打算明日离开,去县城里买一处宅子住下。” 利婶眼睛亮了亮:“是要留在我们这吗?” 许澄宁笑着点头。 “那好呀,你也别买什么宅子了,就住这,叫上村里的人给你们起几间屋子。” 许澄宁婉拒道:“哪能再麻烦你们,况且我们几个不事生产,住在这只是坐吃山空,还是去县城谋个营生才好安心过活。” 利氏夫妇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被说服了。 利秋秋也高兴道:“许先生留下来吗?那太好了!以后一定多回来弄弄村!” “一定!” 翌日利伯便亲自带他们去县城,许澄宁离开前,塞了几个银锭子给利婶。 利婶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人都惊呆了,反应过来便要还给她。 许澄宁道:“婶子不收,将来我们可不敢再来白吃您的饭了,您舍得吗?” 利婶犹豫了几下,只好收下,拍着她的手让她一定多来做客。 许澄宁笑眯眯地答应了。 小县城,总共就这么多人,所以现成的屋宅不多,合适的只有三处,如果都看不上只能重新起建造一个宅院了。 许澄宁看了看三处宅子的大小、位置,果断选了最大的一间,爽快地给钱后,利伯就帮他们把行李搬了进来。 他挽起袖子,比划了一下:“我帮你们收拾收拾。” 这宅子这些年一直是当仓库用的,偶尔用来吃席面,有些大,灰尘积得也多,光靠他们几个不知要收拾几天。 许澄宁当然没让利伯直接动手,而是托他找十来个人来帮忙洒扫,她许以每人一两银子。 银钱在宝平县比较稀缺,虽然有时可能买不到县里的东西,但可以托出走的卖货郎从外面淘些宝贝带回来,大家很稀罕。 是以许澄宁的报酬吸引了一群人过来踊跃报名,统共来了近二十人,个个干活利落不偷懒,小半天时间就把宅子里外洗得干干净净。 许澄宁把钱发下去,然后又快速地在各家店铺购置了家具、锅碗瓢盆等物,出手极其大方。一天下来,县里的人也都认识这个新来的面嫩灵秀的读书人了,全都好奇跑来看,还拍着胸脯让许澄宁有事尽管找他们帮忙。 许澄宁带着弟妹和李茹在门口一一谢过了大家,便回到了屋里,轻轻捏彤星的小脸蛋:“彤星,以后这是咱们的家,好不好啊?” 彤星抱着她的胳膊腻歪地蹭:“好~”说完就咯咯地笑。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让许灿星和云九各自选一间房,彤星太黏她,还跟她和李茹住一起。 李茹问道:“南哥哥,我们就定居下来,不往外跑了是吗?” 许澄宁摇摇头:“你觉得怎么样呢?阿茹,你喜欢安定,还是喜欢去外面游走?” 李茹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喜欢自然更喜欢安定,不过偶尔去见见世面也很好。” 她也逐渐在长大,逐渐在认识这个她曾经颇为惧怕的世界,逐渐勇敢地接受世界的光怪陆离,换作一年前岐山村那个娇怯不已的小村姑,想都不敢想。 许澄宁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西境地势比我想象复杂得多,光靠我们没头没脑地乱闯乱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弄明白。何况气候变化多端的,彤星和灿星还小,哪一天被风吹跑了都不知道。索性我们先住在这,一点一点向外面摸透,一年两年的,也够我了解清楚了。” 而且,这里也是个极安全的地方。她如今身份暴露,只怕少不了要抓她的人,那些人如何越得过那迷宫似的山川纵横,又找到这个仅有一个隘口出入的世外桃源呢? 这里就是她的容身之处。 “南哥哥打算这样住着就行吗?” “当然不,你看,”许澄宁指向院子里一叠儿的桌椅,“我把木匠铺子所有的桌椅都买回来了,打算开个书院。” “开书院?” 许澄宁点头,扭过脸拍拍许灿星的肩。 “该读书咯,小灿星。” 许灿星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一看就不大情愿。 许澄宁劝道:“听话,读书识字,你吃不了亏。现在住下来了,你每天跟我读两个时辰书,其他时候跟云叔练武,好不好?” 云九没想到还有他的事儿,诧异地扭过头:“我教他武功?” “对的,麻烦云叔啦,这是你擅长的事嘛。” 云九除了答应能说什么呢,这个地方的确是太平之地,他要是不给自己找找麻烦,只怕两年住下去,一身功夫也快废了。 许澄宁对许灿星道:“你跟云叔好好学,不可半途而废。至少有一技之长,往后行走在外才能有底气,不必畏畏缩缩,知道吗?” 人世无常,她能为弟弟妹妹撑多久的天,谁说得准呢?他们几个,谁都没有混吃等死的资格。 许秀春死了,许秀梅流放了,现在许灿星是许大山唯一的血脉,许澄宁比谁都希望他变得更好。 她不用他心怀天下、建功立业,也不用他行侠仗义、剑指罪邪,只希望他当一个有用的人,不要再像许大山一样,被恶劣的世俗亲长与失败的家庭教育打压得艰辛又胆怯,护不住家人也护不住自己。 人总是要靠自己站起来,才能留住想留住的人和事。 许灿星不懂这个道理,但知道许澄宁是好意,便垂下头去。 “我会的。” 第292章 消亡 办书院一事,许澄宁没那么雷厉风行,毕竟她还不怎么会说这里的方言。 她打听过了,宝平县封闭,这些年极少与外面交流,连教书先生都不会说官话,只有偶尔去远行进货的几个货郎会说一些。 说来,这几个货郎最能识文断字的了。县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是个七十来岁的老者,老目昏花,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只会教几个字,教会一批换一批,渐渐现在也没有人去读书了。 交通不便,语言不通,目不识丁,种出来的粮食仅能自给自足,再不打破这个僵化的局面,宝平县便会在一次次无法预测的天灾人祸中逐渐消亡,不为人知地销声匿迹。 许澄宁不懂,宝平县好歹也是置了县的地方,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安顿下来后,一连几天牵着许彤星出门遛弯,找人说话学方言,在乡亲的话里得到了答案。 “县令跑了,跑好久了,我们这里,得好几年没有县令了,没看见那个县衙都结网了嘛。” 许澄宁惊道:“怎么会跑了呢?” “过不下去了呗,以前有个劳县令,当了两年多,朝廷发放的俸禄他一次都没有收到,他就跑了。来的时候是个肚子圆滚滚的大胖子,走的时候瘦得跟猴儿似的。” “你们怎么不上报呢?好歹是长官呢。” “没了县令不照样过活,我们还省得交税呢。” 许澄宁得空,便爬上天坑最外圈的陡崖,登高望远。 西境不但地貌起伏不平,更有广袤的荒漠,往远处眺望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绸缎随意散在地上,隆起一道又一道平滑的褶皱,散布其中的绿洲川泽,便如绸缎上色彩艳丽的花纹,盖不住赤黄的底色。 宝平县所在的这个天坑之所以能成为繁衍生息之地,正是因为离高耸的山脉不远,得益于山顶的冰雪融水,水源丰沛,适合耕作生活。 绿洲与绿洲之间分隔得远,来往困难,难怪县令收不到俸禄,难怪跑了县令断了税,上头都没有一丝动静,只怕派来的人走都走迷糊了。 许澄宁心里有了数,便下山回了家。 做图记的时候,发现纸用完了,跑遍了整个街市,只有一间灰扑扑的香烛店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不及拳头高的一沓宣纸。 店铺老板大口一吹,被飞扬的灰尘呛个不停,他边咳边吹,整个人被灰尘笼住,终于拂干净了才把整沓纸交给她。 “对不住,放久了,阿嚏!” 许澄宁哭笑不得接过去。 “只有这么多了吗?”这点纸,还不够她一晚上用的。 老板边流泪咳嗽边点头:“这里没几个人读过书,放店里也没人买。” “大叔能不能进点货?以后我都要了。” 店铺老板为难道:“不行啊,得跑好远去,太麻烦了。这样,你什么时候要了,就去找那几个成天串巷子的货郎,他们路走熟了,可以叫他们帮你带。” 许澄宁愁眉苦脸。她用的纸张多,何况还要教学生,让人时不时翻山越岭去买纸,这不大现实。 云九不以为然。 “你要什么就跟我说,我让暗卫去给你买。” 许澄宁摇了摇头。一骑红尘对宠妃来说或许是恩宠荣华,于她而言,却太不划算了。 还不如想个法子自己造造纸呢。 她正想着,李茹就匆匆跑过来。 “南哥哥,出事了。” “什么事?” “我不知道……”李茹低落地说,“有人在吵架,好像跟咱们有点关系,原因我听不懂……” “没事,我去看看。” 许澄宁跟着李茹,来到街市处的空地。空地上围满了人,中间有两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在吵架,其中一人许澄宁认出来了,是她委托定制桌椅的利木匠。 两人之间有一位白发老者坐在圈椅上,正疲惫得捂着头,像是在做调解的,许澄宁立马就猜到他是县里代替了县令给大家主持公道的老人乔公。 “单子是我的就是我的,凭什么给你!” “不给也行,这木材我就卖十二文一斤,你爱买不买!” “十二文,你抢钱呢!” “我自己的东西,想怎么定价怎么定价!你不想买,那就把单子退了呀。” “想让我退单然后自己接,做梦!”利木匠忿忿道,“乔公,他这么贪心讹财,你得管管他!” 乔公也觉得是这样:“老涂,你确实卖贵了。” 涂木匠道:“我卖别人都是正常的价,可我跟他关系不好,就是卖贵怎么了?他去年卖梨子,卖给我还卖贵了呢!我这是以牙还牙!” 许澄宁听半天,终于听懂了。 利木匠是利伯给她介绍的,那日她看过了他铺子里的桌椅,特意指定了一种形制和尺寸,让他再多做几套出来。谁知她订的单子多,利木匠木材不够了,而整个宝平县只有涂木匠手里有木材,只能从他手里买。 但两人素来不和,积怨已深,涂木匠便坐地起价,惹来了利木匠的不满。 订几套桌凳也能闹出矛盾,许澄宁心里有点无奈。 她分开人群走过去,先对乔公拱手,再跟两个木匠说话。 “让两位闹得不愉快,倒是我的事了。” 利木匠摆手:“许先生,这跟你没关系,是他小心眼儿!你别管,等我跟他吵完,桌子凳子就给你送过去了!” 涂木匠骂道:“呸!我小心眼儿?你怎么不说你卖梨子还卖贵了呢!你先的!” “你管我先不先!你耽搁人许先生教书了!” “是你在耽搁!” “是你!” “是你!”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许澄宁插嘴问道:“大叔,你那是所有木料都用完了吗?” 利木匠道:“对,你要的数只做了一半儿,现在去砍也没有大小合适的树。” 许澄宁想了想,道:“利大叔,不然这样,您有多少的木材就做多少的量,剩下的我托涂大叔去做,您帮我做另外的活可好?” 利木匠有点不满地瞪涂木匠一眼,问道:“什么忙?” “造纸。” 第293章 查来的结果 利木匠一听,皱眉道:“不行不行,我不会,我只会做木工。” 许澄宁劝道:“不会亏待您的,造纸的法子我这有,只是缺点工具和材料。劳烦您把工具做出来,工钱日结,等纸做出来了,再按数付钱可好?” 利木匠犹豫了,许澄宁又道:“左右您现在没有木料,暂时做不了木工,您就帮帮我吧。” 这个地方虽然四面环山,气候略湿润,依着河流,水源够人们日常生活用,但总体而言还是在整个西境的大气候中的,寒冷干燥,群山大多都是石头山,树木并不很多,能做木材的更是少之又少。 利木匠做熟了木工,自认为囤的量够得上下一批木材引进,但许澄宁一来就下了这么大的单子,是他预料不到的。 许澄宁认为,就算利木匠继续做木工,这里的树木也经不起霍霍几年,到时就得去外面买木材,买木材要钱,托人去外面买也要钱,宝平县没法赚外面的钱,自己的钱却水似的往外流,如此宝平县能坚持几年? 这个现状肯定是要改的。 但当务之急,她要纸。 她把道理揉碎了讲给利木匠听,利木匠人憨,挠了挠头就答应了:“行吧,那我试试看。” 然后他凶巴巴地冲涂木匠龇牙:“姓涂的!便宜你了!” 涂木匠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木材的事情解决了,许澄宁趁着聚集在这里的人多,高声对所有人道:“诸位乡亲们,今日借这个机会,想跟大家说一声,我打算办一个书院,教学生识文断字,诸位家中有孩子的,尽可送过来读书。” 乔公照顾她是新来的,也帮忙说了几句。 乡亲们都敬重读书人,都很捧场地拍手夸赞,但许澄宁总觉得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有要读书的意思。 也不是不好理解啊,这里的孩子才几岁就要跟着大人忙里忙外,而且这样一个封闭的小世界,没有功名利禄的熏陶,没有等级高低的比较,所有人只需要忙着维持生计就好,子女长大了多半就成为跟他们父母一样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一样的事。 她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固化的局面打破才行。 是夜,江边。 一群矫健的男子拖家带口的,冒着夜色疾行,当中有妇人和孩子背着包袱,无声地跟随着越过山林,来到江边,那儿还有一群人,乌泱泱足有数十人,他们的身后停泊着一艘乌黑的大船。 “都齐了?” “我这一共三十四口人。” “那就都齐了。”说话的人高高扬手,“上船!” 老幼妇孺先行,然后再是青年盛年的男子们,刚上了一半,凌空一阵咻咻的破空声刺破了江边的寂静,随之而来是利器入骨入肉的声音。 受伤的矮下身呻吟起来,其余人纷纷拔刀。 “中计了!快!” 来不及了,身着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官兵已经从船舱、桥头、树梢、水下冒了出来,十分迅速地废去他们的手脚拿下,负隅顽抗的则一刀刺死,鲜血飞溅,渗进了乌木的船板缝中。 剩下的人看大势已去,果断跳水,然后发出一声声啊啊的惨叫,等水面上的人全部拿下后,官兵们这才把布在水里的网一拉,网起了跳水的二十余人。 渔网是粗布加上麻揉搓而成,中间还掺了细而韧的铁丝,连结之处带着铁刺,有人还试图挣扎,却只是徒劳地把自己扭了一身的伤,最终只能无奈地被俘。 单左带着一身血气敲开了房门,抱拳:“殿下,人已经全部落网,一个不差。” “嗯。” 秦弗应声。 完明教人狡猾,善于伪装,每每混在普通人中,看着与淳朴老百姓一般无二,极难辨认其身份。他调查了三个月,才确定了准确数目以及他们的身份,清扫端、宁两派的种种妨碍,精心布局,才终于在今夜送去最后一击。 是时候回京复命了,现在回去,正好赶在万寿节之前。 离京前寿王曾说要在万寿节上为他请赐婚圣旨,他当然不会答应,但为防止寿王背着他订下了婚事,他得回去拦着。 “殿下,药来了。” 单右打开一个不及掌心大的小盒子,里面是一颗鲜红的丹丸。 嘉康帝送来的。 秦弗盯着那枚药,道:“叫钟白仞过来。” 钟白仞是睡到一半被弄醒的,抱怨了一路,看到那药的时候,转而抱怨起皇帝老儿来。 “有病啊,三更半夜送药,让不让人好睡?三更半夜送药,你也不是非得三更半夜吃药,明早也行嘛……” “说正事。”秦弗打断了他。 钟白仞不情不愿地放下药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把小刀,将那枚红丸一分为二,留了一半,另一半收进一个小瓷瓶里。 他又另外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丸,连着半枚红丸,递给了秦弗。 “这次只吃一半,再吃两颗解毒丸,减少依赖,有不适之处再吃另一半。” 秦弗接过,一口吞下。 主动提出服毒既是为了救许澄宁,也是他铤而走险的一步棋。 端王、宁王势力不除,嘉康帝就还不能死,否则在强敌在外之时三王割据纷战,天下必定大乱。嘉康帝不死,而秦弗需要急速扩张势力,索性就让嘉康帝以为他一直在自己掌控下,不要动不动就出手碍了他的手脚。 这步棋能否赢,就看钟白仞的了。 钟白仞道:“我要不能解,天底下谁能解?说这话简直是羞辱我!我连砒霜都能解,怎么不能……” 秦弗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让人查的事,如何了?” 单右道:“今儿收到书信了,说,柳二写书之前,确实与谢大见过几次面,书写完后,谢大也参加了几次讲书会。 “还有,不久前,谢大乔装,私下与宁王世子见了一面,宁王世子给了她一个香囊。暗卫本想拿过来,但谢大谨慎,当着宁王世子的面把香囊丢进了火盆里,看着烧干净了才走。” 香囊看不看无所谓,事已至此,谢琼韫是不是幕后黑手已经一目了然了。 秦弗脸上浮起戾气。 许澄宁与谢琼韫无冤无仇,除了血缘上的关系,没有任何交集。 但他不是猜不到谢琼韫这么做的原因。 无非是嫉妒,她引以为荣的样貌、才学、身份、家世在许澄宁面前全都不值一提,所以她害怕了,害怕许澄宁的光芒盖过了她,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趁许澄宁孤立无援,躲在暗中对她下手。 这些冠冕堂皇的名门贵子贵女,一个赛一个的卑劣。 死而已,太便宜了她。 “既然她这么喜欢好名声,那孤就一点一点毁给她看。” 让她在恶臭的名声里,度过一辈子。 第294章 商榷婚事 秦弗成功清剿完明教老巢之事传回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嘉康帝龙颜大悦,准备在万寿节上论功行赏。 “听说啊,那帮人狡兔三窟,可寿王世子稳扎稳打,愣是将他们的行迹摸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再一网打尽,一个都没留下呢。” 谢琼雯捧着脸儿,语气敬服:“他真是太厉害了!” 谢琼韫低头调香,洁白的脸颊上罕见地带上了女儿家的羞态。 父亲他……已经去寿王府谈婚事了。 她平常端庄得体,仪容表情都是恰到好处,这会儿却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多么出色的男子啊,将成为她未来的夫婿了。 他的身边有过许澄宁,或许还曾对她动过心,但许澄宁如今已是过街老鼠,灰溜溜地走了,名誉扫地以尽,没了家族傍身,也嫁不进高门,此生她再不可能翻身。 一个破败不堪的女子,对她的喜欢能维持到几时呢? 蝼蚁罢了。 何况,她谢琼韫对他的帮助更大,寿王世子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至于喜欢,光风霁月的是她谢琼韫,美誉加身的是她谢琼韫,冰清玉洁的是她谢琼韫,只要有她在身边,对旁人再多的喜欢也只会土崩瓦解,情投意合只是迟早的事。 “要我说啊,还是大姐姐福气好。端王世子懦弱,干啥啥不行,被高婵压得死死的,宁王世子风流好色,后院妻妾成群。全京城最好的儿郎,是大姐姐的啦!不行不行,未来世子妃,我可得巴结着些,大姐姐要原谅妹妹多话呀。” 谢琼雯娇笑,调皮地爬起来,屈膝施礼。 “去!” 谢琼韫冲她脸上弹水,谢琼雯笑嘻嘻地在榻上滚起来。 “等谢琼絮知道了,她该气死了,她那屁股还没好透呢。”谢琼雯幸灾乐祸,“捞了个劳什子郡主当,她那帮子姐妹都在等她的及笄礼,结果什么也没等到,惹了大笑话。” 谢琼韫垂目掩下轻蔑。 谢琼絮,她也翻不了身了。 许澄宁走了,王氏和谢老国公迁怒谢琼絮,都不怎么愿意站她那边了。 一石二鸟,这便是她的谋略。 她们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寿王府。 谢允安与寿王谈得十分融洽,彼此满意。 “世子殿下龙章凤姿,才干无双,真不愧是王爷悉心教导的天之骄子!” 寿王亦对谢琼韫赞不绝口:“令千金才貌双绝,谢尚书教养得好啊!” “两个孩子是天作之合,不妨就这么说定了。” “是下官的荣幸,是小女的荣幸!” 两人心照不宣一笑,随即谢允安满面春风地离开。 “王爷~” 闵侧妃娇媚的声音传来,寿王喊了她进屋。 闵侧妃腻在他身边撒娇:“王爷,您可算商谈完了,我们去用膳嘛,今儿可都是您爱吃的。” 寿王摸了摸她的脸,顿了一下,道:“让人把饭菜送到王妃那儿,把两个孩子也喊过去,一家人一起吃一顿。” 闵侧妃闻言,噘起了红唇。 “那好吧。” 但寿王妃显然不太乐意,亲儿子几个月没回来了,她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一家四口,越发想自己的儿子,吃饭也闷闷不乐,对闵侧妃对寿王故作百般媚态视而不见。 寿王终于把拧成麻花的闵侧妃推开,正了正衣冠,咳了一声,对寿王妃道:“万寿节前,弗哥儿就回来了。” 寿王妃暗暗翻了个白眼。 用他说,儿子都给她写信了呢。 “我知道。” “他这次的差事做得不错,父皇定会给他封赏,本王打算在万寿节上替他请旨赐婚。” 端阳郡主的筷子一顿。 寿王妃一惊:“跟谁啊?” “谢允安的嫡女,谢琼韫。” 端阳郡主的眼睛凝住了,像有千丈寒冰冻在眼底,散发着冰寒的冷气。 “那不成!”寿王妃断然否决,“弗哥儿还没答应,你不能随便帮他做决定!” 寿王浓眉竖起来:“为何不能?本王是他爹!” “那我还是他娘呢,反正我不同意!” 她自己就被无爱的婚姻害苦,哪里舍得让儿子也经历这一遭?横竖往后父子俩还要夺嫡,弗哥儿现在还是皇孙,多个媳妇孩子就多份危险多个弱点,她可以忍得了让儿子再打几年光棍,等什么事都落定了,再热热闹闹地娶妻不迟。 寿王想发怒,但考虑到秦弗,还是忍着火气,好脾气地问道:“你为何不同意这桩婚事?” 寿王妃不想把理由推给儿子,张口便道:“我不喜欢那位谢大小姐,行吗?” “为何?” “我卑劣,我善妒,我看不起她的出身,不想娶尊佛供起来,成了罢!” 寿王忍不了了:“本王在好好与你讲话!” “我也在好好跟你讲话!” 闵侧妃柔柔道:“王妃娘娘,您可别再气王爷了,王爷可是一番苦心呢,世子娶了谢大小姐,将来罕哥儿大了,都不知道还能娶谁,指定是没世子娶得好的。” 寿王妃冷道:“我跟王爷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寿王气得指了她几下,最后忿忿收手。 “你简直不可理喻!” 寿王气走了,闵侧妃和两个儿女也跟着离开,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寿王妃孤零零一人。 寿王妃抚了抚胸口,喃喃道:“儿子啊,娘只能帮你骂几句,别的做不了,你可快回来吧。” 秦弗进宫一趟后,回来躺了几天,昏迷都在喊着澄宁澄宁的,她当娘的,还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心思? 虽然那姑娘混迹在男子堆中,还被人拿烂菜叶扔过,可寿王妃蹉跎半生,也知道名声不能当饭吃,何况那女孩心思看着也纯正,考试还能考得过男子,哪里不好? 她儿子的眼光,就是最好的! 谁也不能怀疑! 端阳郡主回到自己的阁楼,闭目不语。思兰走过来,轻轻唤了一声。 “郡主……” 端阳郡主倏地睁眸。 “拟帖子,邀谢大姑娘至白山寺一叙。” 第295章 赴约 谢琼韫收到帖子时,嘴角翘了翘,梳妆打扮好后依约赶赴白山寺。 她到的时候,端阳郡主已经到了,正在一间禅房内安静品茗。 端阳郡主骄矜,从来只有别人等她的份,没有她等别人的,现在她竟破天荒等自己了。 谢琼韫垂下眼睛。 也可以理解,毕竟端阳郡主再尊贵,也要倚仗寿王世子,所以她此举是为讨好自己,讨好她的嫡兄。 谢琼韫心绪平静,举步走了过去。 “见过郡主,让郡主久等,是琼韫冒昧了。” 端阳郡主搁下茶杯,道:“坐。” 端阳郡主一直盯着谢琼韫,看她起身、敛袖、缓行、落座,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精准无误,端庄而优雅。 看她在自己面前坐下,端阳郡主慵懒地阖上了眸子。 “不知郡主今日约琼韫前来,所为何事?” 端阳郡主迟迟没有说话,兀自闭目,良久才向身边侍女递去一个眼神,思兰领会,上去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退下吧,我有话与谢大姑娘单独说。” “是。” 思兰走了两步,看着吟月停下了。 谢琼韫摆手:“吟月,你带人出去吧。” 吟月应声,随思兰出去了。 谢琼韫微笑看着端阳郡主,重复又问:“郡主有何话要对琼韫说?” 端阳郡主上扬的眼角透出一丝漫不经心,这才开口道:“昨儿,你父亲造访王府了。” “父王说,有意促成我长兄与你的婚事,不知谢大姑娘是怎么想的?” 谢琼韫低头作害羞状,随后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殿下龙章凤姿,是琼韫高攀了。” “这么说,这门婚事你也是愿意的?” 谢琼韫含着笑,点点头。 “可是,我不同意!” 谢琼韫一愣,抬头的瞬间,脑袋袭来一阵眩晕,令她无力地垂下了手,头若有千钧之重,随之而来是燥热不堪。 她后知后觉,自己遭算计了! “为……什么?” 端阳郡主站起来,将她杯中茶水倾倒,然后推倒了她。 “不为什么,我不满意,仅此而已。” 谢琼韫难受得在地上扭起来,嘴里几乎咬出了血。 “我……我是谢家的女儿!你就不怕……谢家与王府反目?” 端阳郡主漠然,明艳的脸上俱是冷淡。 与她何干? 她是身份尊贵的皇孙女,父王英明,兄长睿智,这些臣子臣女不知天高地厚想拿捏她,早了些。 “好好伺候谢大姑娘。” 她转身离开。 谢琼韫眼前一晃,突然看见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叫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被人拖住了脚。浑身腥臭的男子扑上来,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污言秽语。 她大叫,将要堕落之际,突然听见有人大喊:“放开她!” 一记闷响传来,男子重重的身躯砸在她身上。 谢琼韫痛呼,靠着咬自己手臂清醒了几分,看见一名矮小佝偻的身影在与恶徒搏斗,脚下还有一块带血的砖头。 他脸上挨了几拳,肿胀不堪,一度被打得抱头鼠窜,啊啊乱叫。 最后他摸到了一只杌子,狠狠砸向恶徒的腿,将其砸得跌倒下去,他便猛地扑上去,面目狰狞地掐对方的脖子,直至其彻底没了气息为止。 “谢大小姐!” 矮小男子忙扑过来,推开晕倒在谢琼韫身上的恶徒,小心地将她扶起,然后慌忙地移开了眼。 谢琼韫已经衣不蔽体,裸露着大片的肌肤。她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拢好自己的衣物,拔下簪子深深刺在如玉的胳膊上,鲜血如注。 “谢大小姐!” 矮小男子口齿不太清楚,但语气中的担忧却不似作伪。 谢琼韫看了他一眼,见他面目丑陋,下半张脸扭曲不堪,合不拢的嘴巴控制不住地流着涎水,可以看见他缺了大半的牙齿,她顿时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你、你是谁?” 韦良义心里感到一阵失落。 她不记得他了呀。 也对,他不堪至此,谁又会记得他呢? 谢容钰毁了他的脸和手,养了几个月,才稍稍恢复些,他的手还能抓握,却再也不能拿笔洋洋洒洒地写文章了,如今他写的字丑陋不堪,说话也咬字不清,没人听得懂。 他的人生,彻底毁了。 谢琼韫没有等他的回答,便道:“你去……找谢府的丫鬟和婆子过来,不得声张。” “好,我去!” 韦良义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谢琼韫努力爬行,从桌上拿到一个烛台,拔掉蜡烛,用最大的力气将其刺进晕倒的男子脖子上,然后握住烛台缩到一边,继续用簪手臂抑制着体内的难耐。 “小姐!” 吟月跑进来,尖叫一声,连忙脱下身上的褙子披在谢琼韫身上。 谢琼韫痛苦地呻吟:“快、快扶我回府!” “好好……” 吟月把她衣服和鬓发整理好,让她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将她搀出去。 路过韦良义时,谢琼韫停住了脚步,对着那张扭曲、肿胀、青紫的面庞,缓缓道:“多谢你。” 韦良义欣喜若狂,一瞬间身上所有的疼痛仿若不存在了,他低下头,拱手:“不敢不敢……” 噗! 尖锐的烛台刺进了他的腹中。 韦良义话没说完,黏稠的血便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他眼里透着震惊、难过,还有难以置信,身子像木头一样倒了下去。 谢琼韫松开了烛台,力气已经用尽。 “叫人过来,清理一下,不要被外人发现。” 吟月含泪点头:“是。” 谢琼韫闭眼。 没有人可以玷辱她,今日之仇,她非报不可! 谢琼韫狼狈又静悄悄地回了文国公府,哪怕请了医女诊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大病一场。 曹氏看到她脏污沾血的衣裳,天都快塌了,把吟月的脸扇得啪啪作响。 “说!你是怎么照看小姐的!怎么让她遇到这种事!你这种奴才,要你有何用!” 谢允安喝止住她:“小声点!你想让全家都知道韫儿的事吗!” 曹氏不甘地住了嘴,谢允安狠厉地指着吟月:“你快从实招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吟月哭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是小姐说要和端阳郡主单独说话,就把奴婢支走了!” “端阳郡主?韫儿是去见的端阳郡主?” 吟月点点头:“对,是端阳郡主给小姐下的帖子,在这!” 她从怀里掏出了帖子,果然是端阳郡主的。 谢允安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刚和寿王谈好了婚事,怎么会这样? 究竟怎么一回事? 丫鬟那里问不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只能指望谢琼韫解答。 第296章 投诚宁王府 谢琼韫醒来后,看见是自己的闺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大小姐醒了!” 奴婢欢天喜地地跑去找曹氏和谢允安,夫妻俩匆匆赶来,都焦急而关切地看着她。 “韫儿,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 谢琼韫眸子转了转,似在找人,看不到了便问:“吟月呢?” 谢允安道:“我已经将她处理了,对外就说放她出去嫁人,给你重新选两个陪嫁丫头。放心,除了我和你娘,没有别人知道那件事了。” 谢琼韫闻言,缓缓松了口气。 “那便好。” 谢允安的心也高高悬着,唯一庆幸的是,女儿还没有被玷污,完璧之身仍在。此刻他小心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琼韫眸中射出狠厉的光。 “端阳郡主要害我!” “当真是她?”谢允安又惊又怒,想不通,“她为何要这么做?” 谢琼韫摇摇头:“她只说,不同意这门婚事。” 曹氏捂嘴,随即道:“难道是怕谢家给了寿王世子助力,将来威胁了淮康郡王的地位?” “不是。”谢允安否定了她的猜想,“如果是那样,她又何必得罪我们谢家。这说不通!” “说不说得通,女儿都不会再嫁入寿王府了。” 谢琼韫果断道,“爹,悔了这门婚事,从今往后,女儿与寿王府势不两立!” 谢允安一怔,眉头显出纠结:“可……” “能当皇帝的,不止寿王一个。” 她抬起头,眼底恨意滔滔。 “爹,您倒戈吧,女儿要嫁宁王府!” 谢允安犹豫了几遭,道:“韫儿,此事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为父去跟寿王谈谈,让他处置端阳郡主可好?” “处置?他能让端阳郡主死吗?” 谢允安愣住了,那自然不可能。 谢琼韫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爹,寿王父子主意大,满腹算计,只怕借了谢家的势,却迟迟不给您提携,日后事成还会多加打压,这一点上,他们不及宁王父子好拿捏。父亲,您是想当徒有虚名的富贵闲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谢允安攥起了手。 谢琼韫继续道:“爹,女儿可以帮您平步青云,只要我们转投宁王。” 既然高婵能把端王世子掌控得死死的,她也有信心可以拿捏住宁王世子那个草包。 谢允安犹豫再三,终于咬牙,答应了此事。 “好!为父听你便是!” 谢琼韫掩下眸中冷光。 欺我者,辱我者,我定要百倍奉还! 即便是倒戈,谢允安也是要占理的。他就女儿之事没从寿王那儿讨到满意的说法后,立即就调头找上了宁王,表示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宁王大悦,认为事不宜迟,赶紧命自己部下的朝臣几番操作,顺顺利利地让宁王世子秦隗与谢家大小姐谢琼韫订下了婚事,婚期定在了万寿节后,急不可耐。 “这么大的事,你竟然分毫都不曾透露于我?”谢老国公怒道,“你的心越发大了!” 谢允安低头道:“父亲息怒,这当中也有迫不得已之处。” “什么不得已,你不想加入,难道他们还能逼迫于你吗?我看你就是想荣华富贵想疯了!”谢老国公喘着粗气,“你们兄弟三个入仕之前,我便与你们说过,谢家不事权贵,不与党争,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你大哥为了不掺和进夺嫡之事,见了亲生女儿都不敢认,你倒好,把女儿往人家里送,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想没想过,将来事成事败,谢家大厦都要颠簸倾倒,谢氏一族数千人的性命声誉,你就这么不放在眼里!” 谢老国公激动地拍着扶手,粗喘怒骂,谢允安却低着头,不为所动。 “父亲,儿子知道该怎么做,您就不要管了,安心颐养天年吧。” 他说完就走,徒留谢老国公一人在身后斥骂。 订了亲本该可喜可贺,但谢琼韫身后的小尾巴谢琼雯却有点不敢见堂姐,她前些天刚把寿王世子夸上天,把宁王世子贬到泥里,结果堂姐一转眼就跟宁王世子订了亲,这反转快得让她反应不过来了。 所以再去见谢琼韫,她只说恭喜夸赞的话,半点不敢提到宁王世子。 谢琼韫不想见她,但又不能在姐妹面前露了笑话,只好叫她进来了。 谢琼雯又把她好一通赞美后,左右看看,问道:“吟月姐姐呢?她不在?” 谢琼韫顿住了手,眼神冷了下来。 谢琼雯从婢女那得到了答案,察觉到谢琼韫有点不高兴,又道:“大姐姐那套鹅黄色留仙裙真好看,怎么不见姐姐穿了?” 正好是她在白山寺穿的那套。 谢琼韫彻底冷了下来,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我身子不适,妹妹请回吧。” 谢琼雯被人撵出来时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什么惹她生气了。 同样生气的还有宁王世子,他气呼呼地找到宁王,怒道:“父王!婚姻大事,您怎么不跟孩儿商量一下就定下了?” 宁王哈哈地笑:“怎么?不满意啊?谢大姑娘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啊!” 她更是难得一见的毒妇! 宁王世子嚷嚷道:“孩儿不喜欢她!孩儿宁可娶谢琼絮那样的蠢婆娘,也不想娶这种蛇蝎心肠的毒娘子!” “这话从何说起?”宁王宽慰道,“好了好了,让你娶她也是为了我们的大事,没有要你非得把她供起来。” 宁王世子一愣:“不用?” “当然不用。为父看,谢允安定是跟寿王闹了龃龉了,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向我们投诚。现在是他们主动投诚,而不是我们刻意招揽,足见谢家更需要我们,你不用像秦睦那样把个媳妇当天捧。你要是还觉得委屈,等成了亲,为父再送你两个美妾。” 宁王世子听得舒坦了一些:“这么说,我的姬妾不用散?” “不用。” “这还差不多。” 宁王世子想到一身傲骨的谢琼韫从此要把自己当夫主侍奉,也高兴起来,回后院找最心爱的尹表妹说去了。 “殿下,宁王世子跟谢大小姐订下了婚事,万寿节后便成亲。” 秦弗闻言挑眉。 这么着急? 有点耐人寻味。 也好,蚂蚱穿串儿,一炸炸一串。 “殿下,信来了。” 不说是谁的信,那就她的信。 秦弗接过来,心情迫不及待地打开。 信里说自己已经在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城乡定居下来了,那里民风淳朴,人情和睦,她很喜欢,唯一冒犯到她的是那里喜欢吃甜的面条。她想当个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可惜创业未半,中道馋死。 我很好,你近来可好? 她写道。 第297章 学生 许澄宁的书院办起来了,打磨得平滑的木质匾额上“棠梨书院”四个大字古雅飘逸,雕磨细致,是她足足用了三天,亲自雕出来的,边缘还浅浅雕刻了点花纹,若有若无,煞是好看。 但好看的匾额挂上去落了灰,也没有招到一个学生。 大家都在忙,孩子们也在忙,没人愿意读书。 许澄宁不大着急,有人教她就教,没人教她就教教家里几个,大多数时候自己出去走走看看,踏查地形,回来书院就安静地撰写地理志、风物志,一天能写完一摞的纸张。 造纸之术不是知道了就好了,还得工匠慢慢做熟了手才能制出纸来,现在利木匠还没能做出纸来。 倒是云九心细,不用她说就让暗卫出去拉了一车的笔墨纸砚来,够她用上好长一段时间。 许澄宁心里感激,吃饭的时候给云九夹了大大一个蹄膀,也给那群已经在天坑某处起屋定居的暗卫加了餐。 云九也不客气,徒手拿起炖得软烂的蹄膀啃了起来。 暗卫隐在暗处,为了不让人发觉,数日不睡也是寻常事,吃饭不能有烟气,因此直接吃干粮,条件艰难的时候,生啃老鼠鸟鱼他们都干得出来。 转到明面后,虽然长途跋涉,还要照看一群半大孩子,很是辛苦,但过得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 现在他已是明卫,到了宝平县后,那支卫队也是半明半暗,只有许澄宁踏出天坑,他们才会彻底隐蔽起来。 许澄宁自己也低头吃了两口,然后又抬起头,看看许灿星,看看许彤星。 两个孩子养得都不错,脸蛋嘟嘟地膨起来,比起去年刚从刘氏那儿接过来的时候,已经壮实了一圈。 宝平县没有熬骨汤的习惯,肉铺的骨头都被他们低价买来了,现在每天少不了给许灿星灌两碗骨汤,加上他现在每天跟云九练练根骨,人长高许多。 许澄宁赶紧给李茹和自己续上一碗。 她们也要长高。 “许先生在吗?” 门外有人呼喊,许澄宁闻言放下碗筷,走了出去,只见门口有一四五十岁的妇人,肤色比起宝平县其他妇人要白一些,脸微圆,容颜已见苍老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秀,站立低头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子文雅气。 她手上牵了个男孩子,看起来跟许灿星差不多大,头发整整齐齐地拢束在头顶,皮肤晒得黝黑,但秀眉大眼,生得很好看。 妇人名叫宛娘,指着男孩儿道:“许先生,这是我儿周宇,今年十岁,知道许先生学问好,想跟先生读书识字。” 宛娘说的是宝平县方言,讲得很流利,但许澄宁还是一瞬间就听出了京城的口音。 而且,宝平县第一次听到有姓周的。 居然有人跟她一样,从京城来到这穷乡僻壤谋生存? 许澄宁弯腰问道:“周宇,你识不识字呀?” 周宇道:“娘教了一些。” 孩子没有京城口音。 许澄宁点点头,对宛娘道:“承蒙婶子青眼,这孩子我便收下了。我看这边的孩子早当家,家里缺少不得他们的帮忙,所以每天只来读半天书可好?” 宛娘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让他上下午都来?” 周宇摇着宛娘的袖子道:“娘,我要浇菜烧火,我读半天书就好嘛!” 许澄宁看了一下这对母子,问道:“周宇有没有弟弟妹妹呀?” 周宇摇头:“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我不做活,娘就太累了。” “真懂事。”许澄宁夸了一句,对宛娘道,“才刚开始读书,就让孩子来半天吧,家中杂务有人分担才不至太劳累。你们母子相依为命,彼此是最重要的,当母亲的慈爱,也体谅小辈一片孝心吧。下了学,在家也可以读书。” “诶,诶。” 宛娘点了几下头,手摸着周宇的头,脸上俱是怜惜。 虽然这对母子身份有点特殊,但许澄宁并未深究,谁还没点过去了,她自己不也是瞒了身份过来的。 重要的是她收到了第一个学生,从此每天早上都开始教书。她教得细致用心,孩子资质也不错,学得很认真,很快师生便其乐融融起来。 “先生,那我走啦!” “嗯,路上小心,不要去高的地方乱跑。” 周宇点头,收拾好东西跑了。许澄宁洗了手,自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写东西。 彤星牵着黑将军走来走去,爬到榻上去趴许澄宁的背,手里还拿着李茹的胭脂盒子,在许澄宁脸上左糊一道,右糊一道。 许澄宁笔下不停,随便她玩,最后被糊得满脸,一把把彤星捉到怀里挠痒痒,顺便用自己的大花脸蹭到彤星脸上去。 彤星露出一排小乳牙,哈哈哈地笑,短短的四肢乱蹬。 李茹买菜回来,看她们两个在闹,便笑笑,把菜篮子放在了桌子上。 许澄宁看到她,把彤星放下来,道:“嫂嫂回来了,我们去洗菜,给你玩水水。” 彤星拍着小手走向李茹,憨态可掬。 李茹摸摸她的头,对许澄宁道:“南哥哥,今天的米面可能不够吃。” “怎么啦?” “买不到了,我走了一整条街,都没看见有卖的。” 许澄宁道:“估计是不够了,不急,我出去问问。” 她出门逮着谁就问谁,过路的婶子道:“去年收成不好,现在粮食都紧巴巴的,就都没卖了,留给自家吃。” 果然如此。 “不过你别急哈,大柱子他们已经去外面进货了,这两天就到啊。你们要想吃,来我家我煮面条你吃。” 许澄宁跟她道过谢,又走回了书院,跟李茹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粮来了,不着急,我们少吃米面,多吃别的顶顶饿。” 她说着,看了看木盆子里的一块猪肉、半扇猪骨和几个猪肘子猪蹄子。 家里五个人,四个在长身体,云九又是要费精神体力的武夫,所以饭要好好吃。 “好阿茹,”许澄宁撒娇,“蹄膀还跟上次那样做,炖烂一点。”客居他乡,就靠这口肉解馋了。 李茹厨艺很不错,闻言笑起来:“好。” 但总依赖货郎大老远去买不是长久之计,路要尽快修起来。 许澄宁回到屋里,看自己画的天坑图,其外围的地形刚画了一小圈,她还得再出去走上一走,才能确定好修路的路线以及修路方法,并且得想个法子,动员宝平县的人一起修。 可没等到她做好准备,就先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乔公病了。 乔公德高望重,一直是充当着缓和乡里矛盾的角色,是宝平县的主心骨,他病了,大家都很关心,纷纷拿着三瓜两枣前去探望。 许澄宁刚来,被这位好心肠的老人家照顾了许多,于是也提了东西去看望他。 第298章 修路 乔公病了好些天了,一直不能好转,宝平县没有大夫,只有口口相传的土方子和药婆,一般人们习惯先用土方子治,治不好再找药婆。 乔公已经吃了三天药婆给的药,病情还是没有好转。许澄宁到的时候,他正躺在病榻上,声音沙哑却很和善地回应着声声问候。 “药婆子,乔公怎么还没好?” 药婆摇摇头:“不知道哩,能吃的方子都吃了,没见效……” 乔公安慰众人:“半截入土的人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神色都很萎靡。 许澄宁越过众人,道:“乔公,让我替您看看吧。” 说着她伸出手,手指搭在了乔公枯瘦的手腕上。 大家看她的姿势,都有些奇异,毕竟连药婆都不会诊脉。 “许先生你还会看病啊?” “会一点,不精通。” 许澄宁诊完,口述了一个方子,乔公的儿子连忙从药婆那儿抓了药去煎。 许澄宁找来纸笔,又写下一个,交给乔公:“这个方子等病愈之后,偶尔抓来泡水喝,对您的身子有好处。” 她毕竟也是半吊子医术,治治常见的病症可以。乔公的病虽然常见,但毕竟年纪大了,她只敢用温和的药方。 但乡亲们不知她的慎重,都不吝夸赞。 “许先生年纪轻轻这么厉害啊。” 许澄宁笑道:“都是书上看的,要不要送你家孩子来读书呀?” “许先生还会拟药方子,懂药呢。” “书上有写,要不要送你家孩子来读书呀?” “许先生写字真好看,有胳膊有腿儿的。” “我可以教,要不要送你家孩子来读书呀?” 许澄宁小心思昭然若揭,众人嘿嘿地笑,乔公也跟着笑了几声,咳了咳,然后道:“许先生有学问,多学点学问是好事,回头我就让我小孙子乔为跟你读书。” 虽然乔公是碍于情面照应她,但乔为在她手里读书只会更好不会更差,许澄宁不客气地收下了。 药婆七拼八凑了一下,发现还缺两味药材。 “不要紧,这两味我前儿已经托大柱子他们去买了,等他们回来就得啊。” 刚放下心,就有人急急忙忙跑回来。 “大柱子他们摔坡底下了!” 大柱子这群货郎一共五个人,常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推着板车去别的州县采买东西。 这次回来时不小心踩塌了路,四个人连同板车货物全从坡上摔了下去,全都负了伤,剩下一个没事的金宝救不了他们,就赶忙跑回来搬救兵。 乡亲们推着板车,拿着铁锹、绳子、布条,浩浩荡荡地从隘口里跑出来,风风火火赶到他们跌下去的地方,把人一个个救了上来,散落一地的货物也能捞的都捞了,还有半袋谷子掉得太深,麻袋破损,已经彻底收不回了。 大柱子忍痛舍弃:“算了,算啦!” 受伤的货郎和货物被用推车推回来,就在乔公家门前裹伤和分发村民托他们买的东西。 许澄宁看到这一切,问乔公道:“乔爷爷,既然路这么难走,为何不修路呢?” 乔公道:“从前修过,后来塌了。而且修出来的路也只能容两三个人通过,划不来,干脆就不修了。” 这边地势复杂,且风沙大,岔路千万起伏不定。路修得高了,容易塌;路修得低了,容易被泥沙掩埋,没两天就改道了。 这种独特的地貌使宝平县要跟别的地方连结变得困难起来,外面的人没法成群结队进,里面的人也没法成群结队出。 许澄宁道:“路是必须修的,乔爷爷把这事交给我吧,我能做好。” 乡民们听了,摆手道:“许先生不用费这么大工夫,这里没法修路的。” “对啊,大伙儿都忙,哪有空修路呢。” 许澄宁转过身,提声道:“乡亲们就信我吧,这路非修不可。” 她从灶膛里拿出一根烧黑的柴火,在地上画了画。 “我虽然是刚来,但也能猜到每年的气候对这里的收成影响很大,一旦收成不够,就得去别的地方买。但各位来看,诸位手中的钱财一直流向别的州县,而因为路途的原因,别的州县却无需从我们这里买东西,久而久之,宝平县的钱财只出不进,慢慢钱就会全部流失殆尽,最终无钱可买,只能靠本县产出的粮食维持生活。可本县粮食要是还不够,我们该怎么办?” 她边解说边画图,讲得非常浅显,大家都听懂了,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那、那搬家?” “可我都住了几代人了,舍不得这里!” 许澄宁道:“物资丰富、位置优越的州县,户籍制度严格,没有路引的人不用两天就会被赶出来。搬家至多只能搬到下一个与宝平县一样的地方,最终还是不能长久待下去。” 乡民们安静下来,有人发声了:“那我们该怎么做?” “第一步,得把路先修起来。”许澄宁道,“有了路,去毗邻的州县,三天的路程可以缩短为一天,除了货郎,其他人也可以走出去,将来需要延医问药都能及时;其次,路能走了,外面的生意才进得来,有进有出,进大于出,方为宝平县的生财之道,有了钱财,种不出粮食,还怕买不到粮食吗?” 众人两两相看,抓耳挠腮。 “有道理耶。” “我就说怎么我们一家从早干到晚,干了这么多年,兜里还没点余子儿呢。” “原来是大家都没钱。” 也是许澄宁一来,东买买西买买,才把宝平县又盘活了一把,又有余钱去外边买东西了。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问道:“可这路怎么修?真的不好修啊。” 许澄宁声音清亮地说道:“说再多不如动手做,诸位如果相信我,不妨把修路的规划交给我来做,章程定下来,还要大家一起使把劲儿把路修起来。” “将来宝平县的子子孙孙只会越来越多,大家难道不想为子孙后代谋一条长长久久的出路?” 谁不想子孙后代好?对此众人热烈回应。 “想!!!” “那许先生,我们要帮忙做什么?” 许澄宁微笑道:“诸位等候我的安排,为了宝平县,修路之事上,大家都听从小子的话可好?” 众人踊跃回应。 “行!没问题!” “有什么不行的!乡里乡亲的,都是为了大伙儿好!” “既然是为了赚钱,路不好修也得修!” 许澄宁听大家都被说服了,心里松泛开,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 乔公被他的儿子扶出来,颤颤巍巍。 “许先生说得对,路是该修。” “乡亲们,许先生是读书人,比我们懂得多,我们都听他的话,一起把路修起来!” “好!” 呼声热烈,高亢的声音汇聚成一道无形的担子,压在了肩头上。 许澄宁心潮澎湃,身旁两只手不由攥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回动员起这么多人。 第299章 长兄可能帮我 万寿节前三天,秦弗回到了京城。 寿王妃一早眼巴巴地就在屋里等,远远看见就迎了上去,看着瘦了、高了、又俊了的儿子,心疼得要命。 “出去一趟累坏了吧?家里没你,这日子可是真难熬……唉,你要是能成亲就好了。” 秦弗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进屋,温声道:“会有的。” 寿王妃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母子俩一起坐下。 “你父王那头,前脚刚跟谢尚书说好了你的婚事,后脚人谢家就跟宁王订了亲……听说是端阳把婚事给搅了,详细的我不知道,但那么宝贝的女儿他都下狠手关禁闭罚跪了,可见是气狠了。” 寿王妃倒没有幸灾乐祸,跟她不对头的是闵侧妃,闵侧妃两个儿女,秦罕憨,端阳冷,虽然不亲近她这个主母,但这些年也没有故意给她添什么麻烦,是以她对庶子庶女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恶意。 端阳搅黄了与谢家的联姻,秦弗一早知道了,不过他不明白为何端阳突然要这么做,据他所知,端阳跟谢琼韫从前私交尚可。 庶妹心思深沉,他向来猜不透。 不过她误打误撞的,倒也帮他挡去了一桩麻烦。 “西院的事,母妃不必操心。” 寿王妃也就和他随便说说而已,转头又聊起了他的身体生活起居,最后道:“你祖父大寿,你可来得及准备寿礼?来不及母妃替你备上。” “孩儿已备好了。” “好,那我就放心了。你赶紧回去歇着,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汤去。” “多谢母妃。” 秦弗从寿王妃这出来,回了自己的听雪堂,快到的时候,看见院落前的梧桐下立着一道身影。 “长兄。” 端阳郡主从树荫下走出来,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 日光把她脸照得亮白,她的一双眼却被额前打下的阴影遮住,黑漆漆的,似笑又不像在笑。 秦弗站住了脚:“何事在此等我?” 端阳走近两步,仰头看着他,投来的目光像一只无形而滑腻的手,从他的眉弓抚过鼻梁,再到下颌。 这错觉令秦弗皱了皱眉。 “数月未见长兄,得知长兄回来,特来看看。” “你有心了,我很好。” 端阳郡主欲言又止,秦弗问道:“还有事?” 端阳郡主紧紧盯着他,道:“父王打算让我下嫁蒋氏,我不愿意,长兄可能帮我?” 蒋氏不是大族,祖上是耕读人家,寒门崛起之秀,迄今已是五代勋贵,不及世家根深叶茂难以撼动,但根基也已经稳固,且与后者相比,实权反而更大一些。 蒋氏今有族中数人在各部各司担任要职,在寿王眼里,确为可以结拢的对象。 秦弗道:“你若有别的想法,可寻合适的时机对父王直言,我帮不了你什么。” 他要走,端阳郡主挪动一步挡在路前。 “长兄本也是不愿娶谢琼韫的,不是吗?妹妹也算帮了你的忙,长兄不能也帮我吗?” 秦弗顿了顿,道:“那日你对谢家小姐做了什么?又为何要这么做?” 端阳郡主眨了眨眼,唇角微勾。 “没做什么,她不好好的吗?我知道长兄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不想她做我嫂嫂,所以给了点小教训,仅此而已。” 秦弗没有深究,只是道:“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你找父王去吧。” 她是他的妹妹,他不会拿她去做政治联姻,但也不会为了她干涉父王的决定。他们兄妹俩一向疏离,她是三个孩子里最得宠的,有事大可直接找父王,找他这个不亲的哥哥干什么? 他说完便绕过端阳郡主进了听雪堂。 端阳郡主转身,看他风姿飒飒,发丝如柳,随风扬起又落回英挺的后背上,一晃进门,不见了踪影。 她垂眸,微微扬唇离开。 万寿节,京城处处彩画缤纷,歌舞升平,花天锦地。戏乐画着浓艳醒目的妆容,脚踏彩车翩翩起舞,街上百姓托着自己的孩子,热热闹闹地起哄。 宫中更是大开宴乐,嘉康帝坐于高位,身侧伴着郑贵妃,慈眉善目地接受着满堂儿孙和满朝文武的献礼祝寿。 得陛下寿辰之福,幽禁半年的端王一家终于解除了禁足,端王诚心悔过,反省自新,嘉康帝便顺其自然地原谅了他,官复原职。 秦弗依礼法奉上自己准备的寿礼与寿词。 嘉康帝语气中充满激赏:“一转眼弗儿都大了,顶天立地,不但孝敬亲长,政务上也颇有建树,你可是孙辈里最出息的一个啊!” 原本觥筹交错的宫宴有片刻的凝滞,转眼又续上欢腾雀跃,仿佛不曾有过。 端王世子忍着高婵碾踩自己的疼痛,强颜欢笑;宁王世子则不悦地瞪了秦弗一眼,仰脖喝下一大杯酒。 谢琼韫抬眼去看那道颀长俊逸的身影,心底微痛,再去看不远处的端阳郡主,她神色清淡,像是漫不经心,看不到有一丝愧悔之意,只有无尽的傲慢与嘲讽。 谢琼韫捏紧了手帕,心里的痛楚转眼化为滔滔恨意,火海般席卷她的全身。 “皇祖父谬赞。” 嘉康帝道:“如今你也大了,你兄长已经娶妻,隗儿也定亲了,你的终身大事也该订下了,趁着今儿高兴,祖父为你……” “咳咳咳……” 秦弗剧烈咳嗽起来,在只有嘉康帝看得见的地方,他甚至咯出了血,把手一拢,背在身后道:“孙儿谢皇祖父挂怀。只是孙儿负伤在身,暂需调养,无心婚姻之事,且让隗皇弟先成亲吧。” 嘉康帝顿了顿,不知道秦弗说的是他身上的毒,还是说别的伤,或者是还没从许澄宁那儿移情出来,特意找的借口。 也罢,随他去。 “说到婚事,隗儿,还有谢大姑娘,上前来。” 谢琼韫被曹氏提醒回了神,仪态万千地站了起来,走过去与宁王世子并排站在了一起,两人都显得知书达理,但肩与肩之间几乎可容下两个人站立的距离,还是让人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你们二人婚事将近,往后可要好好相处,早日开枝散叶。” 说到开枝散叶,谢琼韫身躯微微绷紧,宁王世子脸色显露一丝嫌恶,气氛剑拔弩张得像立刻就要把对方踹飞。 嘉康帝看在眼里,神情仍是温和,命人拿来一对凤凰佩,分赐给了他们二人。 “谢陛下!” “谢皇祖父!” 两人各自领了凤佩、凰佩,随即便像怨偶似的一拍两散,谁也不愿看谁。 宁王有些尴尬,郑世恩连忙拖着肥圆的身子站起来,道:“少年面薄,容易羞怯,陛下就别打趣他们了,老臣敬您一杯!” 嘉康帝给面地喝了一口,然后咳嗽起来。 郑贵妃连忙为他抚拍胸口。 “陛下,可是喝得急了?” 嘉康帝喝着清汤没有说话。 不是喝急,是他年纪到了,酒水这种东西每每入喉,都像吞刀子一样。 说来,郑世恩比他还大些,他怎么就能饮酒自如? 嘉康帝隐晦地看过去,见郑世恩面色粉红,虽是白发苍苍,气色却很不错,跟之前双百老人习陵子有些相似,看起来比干瘦的自己年轻多了。 郑世恩,他也有什么驻年之术吗? “报!” 殿外有人高呼,冲进殿下跪抱拳。 “文国公已收复灵、肃两州,只欠一州,便可尽数收回失地!” 嘉康帝大悦。 “大善!谢卿真乃福将也!” 郑世恩笑呵呵道:“陛下今日双喜临门啊!可喜可贺!” 嘉康帝大笑:“喜事不能停,隗儿好事在即,谢卿不在,朕便给他的侄女添妆,来人,看赏!” “谢主隆恩!” 谢允安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下跪拜谢。 谢允伯的告捷,总算让宁王世子对这桩婚事有了一丝满意。 第300章 婚事不顺 万寿节过后,宁王世子与谢大小姐的大婚接踵而至。 这是文国公府孙辈第一次操办婚事,王氏称病不管事,任由曹氏拉着孟氏办得热火朝天,府里上下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随着铺天盖地的红绸萦绕整座府邸。 “来来来,我看看!” 曹氏穿着红衣,领着一群如花似玉的侄女笑意盈盈地进了谢琼韫的闺房,看她红粉敷面,唇含朱丹,一身凤冠霞帔,珠光夺目,便笑着扶了扶她头上的一支金步摇。 “我女儿啊,就是最美的!” “是啊是啊,表妹真是美极了呢!” 曹家几个姑娘对她赞不绝口,洪水停了她们的赞美都停不了。 谢琼韫对此只是扯了扯嘴角,笑容很是清淡。 曹氏让她们笑闹了一会儿后又都打发出去,把床头一本册子压到了箱底。 “这个,昨晚可都懂了?” 谢琼韫瞥眼看到那大红描金的册子,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厌恶。 曹氏看见了,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韫儿啊,放宽心些,脾气别太硬了,宁王世子再怎么说也是天潢贵胄,男儿自尊,哪容得了你跟他硬碰硬?你嫁过去了,就要以夫为天,好好侍奉,可千万别学了高婵,把夫君管得像个窝囊废,谁见了都笑话,哪哪儿都不讨好。 “女人这辈子,出嫁前靠爹,出嫁后靠夫君,夫君没了再靠儿子,他要管你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呢,他好了,你才能好,知道吗?听娘的,顺着点儿,脾气软些,把他的心哄到手了不要什么有什么嘛?” 谢琼韫垂眸,道:“女儿知道了。” 曹氏笑眯了眼,为她盖上了盖头。 玉麟街上吹吹打打,迎亲的队伍蜿蜒而来。宁王世子穿着红袍戴着冠帽,在文国公府门前翻身而下,刚要进去,就被谢家族中的子侄拦住了去路。 他要猜谜题、对对子、吟诗作赋,过五关斩六将才能顺利进府。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功夫,宁王世子很轻松地过了一关接一关,最后还差一个武关,只要把谢容钰手上的桃子抢到手便算赢了。 宁王世子以为还是客客气气就过了,结果他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谢容钰站在一步之内没有踏出去过,他却连桃子皮都没摸到,气喘得跟狗似的。 “谢容钰你……” 谢容钰脸色冷峻,没有一丝喜气,仍是直直地盯着他,像两支利箭插在他两肋不让他动。 宁王世子咽了口唾沫,大喊一声扑过去,只看见谢容钰身子轻微一晃,他的两条腿就好像打了个结,互相踢对方一脚,然后一滑,直接大大劈开。 “嗷!” 宁王世子觉得自己裆裂了。 疼得泪花都冒出来。 “大哥!” 谢容斐连同另外一名谢氏子弟把伊哇乱叫的宁王世子扶起来,很是不善地瞪着谢容钰。 “你这是做什么!” 谢容钰手拿着桃子,向上抛了抛,没有说话,仍是盯着宁王世子。 宁王世子本来要斥骂他,对上那双冷眼,心里突然害怕,恍然明白了什么。 谢容钰这是知道他对许澄宁做的那些事了? 可主谋的是谢琼韫,凭什么干找他! 宁王世子越想越觉得晦气,怒火冒了起来,大喊:“孤不娶了!回府回府!” 谢容斐大惊,急忙拦住他。 “殿下!今日是您与舍妹的大喜之日啊!” 宁王世子裆部越疼,越是恨得牙痒痒。 “孤不娶了!她爱嫁谁嫁谁!” 文国公府宾朋满座,他此言一出,谢容斐的脸立马涨成了猪肝色。 谢允安闻讯赶来,好生调解了一番,才勉强让宁王世子同意继续完成婚礼,把新娘接了出来。 谢容斐把谢琼韫背上花轿,迎亲队便热腾起来,彩旗迎杆,鼓乐咚咚,唢呐长鸣,笙、鼓、锣、钹成双成对地发出炽热的声响,鞭炮噼里啪啦地开了一地红。 隆重的婚礼要绕城三圈,让全城的人都看到。但马背之上的宁王世子实在难熬,胯下太疼了,这马再骑下去他只怕就要不举。 他虚弱地挥了挥手,让人只走一圈,就直接回王府。 话儿传到谢琼韫这,就是赤裸裸的怠慢了。 谢琼韫掀起盖头,冷声道:“不行,必须绕三圈。” 高婵就是绕三圈,她要是只走一圈,明儿全京城的人该怎么看她?觉得她不如高婵? 传话的人摸摸头,又跑到宁王世子那儿,愣愣道:“谢……不,世子妃不肯,说必须绕三圈。” 宁王世子怒了,还没拜堂就敢给他颐指气使了,这要过门了还得了。 今天夫纲必须振! “说一圈就是一圈,孤说了算!她想绕就自己绕,孤不奉陪!” 谢琼韫气坏了。 陪嫁婢女云霜问道:“世子妃,怎么办?” 怎么办? 谢琼韫捏紧了手,刚要开口,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劈里啪啦声似在耳边爆破,紧接着整座花轿一颠,嘭的一声摔了下去。 谢琼韫随着碰倒的花轿像侧边翻到,裙摆直接扑上了脸,钗冠压得头皮吃疼。 鞭炮声盖过了一切,她贴着地,隐约听见外面兵荒马乱,脚步声纷乱无比,好半天才有人进轿子扶起了她。 谢琼韫摔得半边身子都在泛疼,两耳轰鸣,等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却看见了一张张陌生的脸。 大喜之日,她堂堂世子妃竟让贱民看去了脸! 谢琼韫又羞又愤,抬手用袖子挡住了脸,低头找盖头。 “世子妃,”云霜小声道,“世子殿下惊马了,好些人去追,这迎亲队,散了……” 谢琼韫紧紧攥住了手,冷声道:“沿途不许再燃放爆竹,扶我进轿,等世子来接。” 迎亲队重新拾掇起来,安静地杵在大道中间等,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人策马回来。 “世子殿下安全回府了!快起轿回王府!别误了吉时!” 百姓们安静地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 “让新娘子自己过去吗?好惨耶。” “新娘露面,迎亲中断,夫妻离散,不吉利啊。” “我以为能跟上次端王府的一样好看呢,真扫兴。” 谢琼韫全身发抖,手里的帕子殷红地垂下来,像手心里流下的血。 第301章 婚宴 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城也绕不下去了,迎亲队缺胳膊少腿地继续吹打,直接回了宁王府。 花轿停在府门口,婢女们拎着花篮子纷纷扬扬地撒花,司仪拉长了音喊道:“踢轿门!” 谢琼韫屏息等了一会儿,除了大家欢欢喜喜的说话声,没感觉到任何动静。 “世子!快了!” 下人喊道。 宁王世子刚刚在马上颠簸了一路,现在裆部跟火烫了一样,半躺在厢房缓解,一听花轿已经到了,更是烦不胜烦,指了自己的随从。 “你去踢!” 随从哪里敢,连忙跪下道:“世子,您起来吧,踢了轿门还要拜堂呢!” “拜拜拜!拜个头!” 冠帽被摔在地上,宁王世子恨恨骂道:“谢琼韫就是灾星,孤迟早要被她克死!” 他后悔了,当初干嘛非得为了那一时之气对付许澄宁,许澄宁再骗他,那也是可可爱爱的嘛。可恨他气昏了头,现在竟摊上了谢琼韫! 随从诶诶叫着,把冠帽捡起来拍掉灰,苦苦劝道:“世子,您别闹脾气了,宾客都看着呢!” 宁王世子皱眉,还要发脾气,宁王走了进来,道:“你怎么还在这,外边都喊几遍了,快些,别让人看笑话!” 宁王世子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得出去,外面果真已经喊了几遍了,气氛已不似之前热烈,反而诡异得可怕,宁王妃身边的婆子忙道:“新郎来了,新郎来了!将才王妃闪了腰,世子去看望王妃,冷落了新娘子,好在正好赶上吉时了!” 气氛重新欢腾起来,宁王世子勉强露出个笑,走到花轿前踹了一脚,然后司仪便捧来一根红绸,一头交给他,一头送到刚出花轿的新娘手中。 新人相携走进喜堂。喜堂十分宽阔,宁王和宁王妃坐在高堂位置上,两旁是端王夫妇、寿王夫妇和他们的儿女,以及宁王府各路亲朋好友、受邀而来的朝臣官员都熙熙攘攘挤在两旁。 司仪的声音响彻王府,秦弗则对着高处的龙凤烛和大大的喜字出神。 这对龙凤,丑。 将来他们的可不能这样。 他清淡的眼神落到正拜堂的新人身上。 这桩婚事办得匆忙,虽然喜服已经是起用了所有最好的绣娘没日没夜做的,斑斓绚丽,彩线织锦,十足华丽,但是到底还是没有慢工出细活来得细致合体。 不过也可能是穿的人的问题。 据说最好的喜服得做上两三年,才能做好。 两三年…… 秦弗垂眸。 可以先准备着。 “送入洞房!” 洞房里挤满了嬉皮笑脸的少女和端庄含笑的命妇,美女如云,就宁王世子一个男的。 换作以往,他定要快活死,可今天他却是提不起半点兴致,木偶似的,掀盖头,喝合卺酒,结发,喜娘说一声他动一下,脸上没个笑模样。 事一毕,他立马从床上腾起来要往外走。 曹萱笑道:“表妹美若天仙,世子殿下见了都害羞呢!” 宁王世子逃也似的回到前厅,此时婚宴已经摆开,宾客看他回来,纷纷围过来要灌他的酒。 宁王世子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往下喝。 酒正酣时,尹夫人身边的侍女匆匆跑过来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月夫人被世子妃推倒了!给世子煎的醒酒汤全洒了!” 事关后宅妻妾之争,所有人都垂下眼合拢嘴,却又全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宁王世子把酒碗一顿,转身就往后院奔:“小月儿!” 谢容斐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脸色难看极了,想要去给妹妹撑腰,可毕竟是外男不能入内院,于是他勉强对众人道:“舍妹初嫁,性子单纯,不懂后宅机锋,叫各位看笑话了。” 他这么说,众人就懂了,小妾争宠嘛。 “怀瑾放心,世子妃冰雪聪明,一定能摆平。” 宁王世子冲到后宅,一把将月夫人搂进怀里,对谢琼韫破口大骂:“毒妇!再敢动我表妹一下试试!” 月夫人伏在他怀里,像朵娇花儿似的瑟瑟发抖。 谢琼韫忍着火气,道:“世子明鉴,是她故意挑衅,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我为何要寻她不痛快?” “孤管你是不是故意,你推她就是你不对!”宁王世子斥道,“枉孤还以为你身为世家贵女,多少贤良大度,没想到你一进门就敢教训孤的侍妾,毒妇!果然是毒妇!” 谢琼韫气得摇摇欲坠,云霜和雨露扶着她,辩驳道:“世子为何只听月夫人一面之词?世子妃本性宽和纯善,初来乍到,与月夫人素昧平生,怎么会对她下手?” “呸!”宁王世子啐了一口,“她对自己素未谋面的亲妹妹都下得了狠手,何况孤的侍妾!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婆娘!” 月夫人趴着他的胸膛,娇娇柔柔地来了一句:“世子,我怕。” “月儿不怕,孤这就带你回去,给你传太医。” 说完他将月夫人打横抱起,匆匆出了院门,身后凤冠霞帔的谢琼韫则收获了月夫人一记得意的笑。 “世子妃……” 云霜担忧地看着谢琼韫。 谢琼韫胸口起伏,转过了身。 “回去。” 慢慢来,她总有手腕可以扳回一局。 前院婚宴仍如沸水,正在兴头。 秦弗看宁王世子没有再回来的意思,便打算作罢。 今日先这样吧,逼急了两人散了可怎么办。 他搁下酒杯,起身离开了热闹的厅堂,走到无人之处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迅速回身格挡,过了几招,四条胳膊架得死死的。 “我妹妹在哪儿?” 谢容钰逼视着他,目光如炬。 秦弗清冷回视他:“你的妹妹,你不知道吗?” 两人又过了一招,互相压制。 “我的人到了青州被暗卫甩开了。”谢容钰道,“你究竟把我妹妹藏在哪儿?” “她不想见你们。” 两人互相一推,都挣脱了对方。 “她是我妹妹,是我们谢家的小姐!” 秦弗低头一笑,忽然道:“在西陵使团来前后,孤的暗卫发现有另一拨人在暗中跟着她,追查过去时,人又不见了。孤本以为是郑家故技重施,现在想来,是你的手下吧?怕孤察觉她的身份?” 谢容钰不回答他:“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知道了也没用。”秦弗道,“接下来京城还有的乱,安定之前,孤不会让她回来。” “孤可以告诉你她所在的位置,你想见她,派人照顾她也行,只要她愿意。” “孤知道你同你父亲都不想卷入朝堂争斗,但孤告诉你,不管你们想不想,”秦弗直视谢容钰,“澄宁将来都只会嫁给孤。” 第302章 跟着我 身在西境的许澄宁并不知京城的暗潮涌动,而是领着一整个宝平县如火如荼地开展了修路。 她花用了一个月时间,在货郎金宝的带领下,摸清了宝平县到附近州县的一土一木,鞋子穿破了三双,路线稿纸画了一摞,废了一摞。 西境地理环境特殊,从前靠有特征的地标确定位置和方向的绘图方法此时行不通了,许澄宁用了三天琢磨出新的方法,又用了十天时间将新方法运用至纯熟,广袤无边的荒漠和零星绿洲她都踏遍了,然后详细如实地还原到纸上,并用小字注明了各处地方的土木情况。 在设计道路的同时,她还找了几个村民,让他们用西北这边能有的材料,在土坡上试验不同的修路技术,总结优劣。 另外她跋涉千里去挑选耐寒耐旱的草木,动员村民积极地种在干旱的土地上,有时还搓草网铺在荒漠上,以固土固沙。在这种环境下,种得多死得多,但是日子久了,也活了一些,茫茫黄土上,一点一点的绿颜色慢慢生根发芽。 许澄宁自己对着详细不过的图记,反复推敲了两个月,才终于定下了一整套方略,根据每个路段的特殊情况采取合适的修路技术。 她带着私心地把整个路网设计得完备,完备到能让其他州县将来西来东往,都会忍不住走上这条路,把宝平县当成必经之地,而不会像从前一样绕过了这座隐于群山之间的小城。 章程定下后,她开始动员全县百姓开工,把参与工事的人分为两群,一群上午开工,一群下午开工,凿石的凿石,烧土的烧土,夯打的夯打,不能干活的小孩则负责给大汗淋漓的大人擦汗递水,偶尔捣个蛋,挨两句骂。 许澄宁戴着斗笠,全天在场指挥工事,日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待在外面几天不回家。 彤星一天天长大,还是很黏她,倚在门口的灯笼下,望眼欲穿。 “彤星,洗澡啦。” 李茹在屋里叫道。 彤星头贴着门框,小小的身子扭来扭去。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李茹哄道:“晚一点她就回了,彤星先洗澡睡觉好不好?” 彤星不吭声,坐在门槛上捧脸等。 黑将军踱来踱去,也在门槛上搁下了狗臀。 天慢慢暗下来,彤星突然看见木墙上缘有个头顶顺着墙挪动,下一刻,就看见许澄宁出现在院门口。 “大哥!” 彤星站起来,飞快跑过去要扑上她的腿。 许澄宁弯腰挡住她。 “彤星别过来,大哥身上脏。”她把斗笠拿下来,递给彤星,“你帮大哥拿这个好不好?” “好~” 彤星捏着比她身子大很多的斗笠,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屋子。 现在已经是夏天,白天酷热,许澄宁流了一身的汗,脸上身上全是土,脏兮兮的,从李茹手里接过手巾就开始擦,一边擦一边回答彤星几个孩子气的问题。 彤星看到大哥就满意了,洗过澡抱着许澄宁嘟嘟囔囔说了些话,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许澄宁把她抱到床上躺好,替她盖好毯子,突然想起好久没看见许灿星了。 她天天外边跑,一直没在家吃饭,彤星还好,住一屋还能碰面,而许灿星她确实冷落他好些天了。 许澄宁想到这,便去了许灿星的屋。 许灿星还没睡,正撑着脸对着烛火发呆。 “在想什么?” 许灿星回过神看到她,讷讷喊了一声“大哥”。 许澄宁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在这里觉得还好吗?” 许灿星一愣,模样又闷又呆:“都可以。” 许澄宁环视他的屋子,空空荡荡,只有平常用的几样物什,她送的彩塑被高高放在柜顶落了灰,屋里没有一样玩具,半点不像一个正值最爱玩闹年纪的孩子的房间。 他太孤僻了,好像从来没有可以一起玩的朋友,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从前是容易被人欺负,总是跟人打架,现在不用打架了,这里的孩子也不排挤他,可因为语言不通,他还是交不到朋友。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满意的,你跟我说说啊。” 许灿星抬头看看她,又垂下,摇摇头。 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是他本就什么都没想,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一点反抗和欲望。 “抬起头来。” 许澄宁把他的脸捧起,正对着自己。 “灿星,你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爹爹的亲生骨肉,我比谁都希望你好。我不用你多有本事,多讨人喜欢,但我希望你能感觉到快乐,别白活一趟。” 许灿星对着她的脸,还是懵懵的样子。 “你现在迷茫、无知,不知道做什么,没关系,你就跟着我,哥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等哪一天你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了,你再去做;哪一天你有话跟我或者跟别人说了,你再去说。” “在你自己心里有想法之前,只要看着我、跟着我就行。” 第二日起,她出入都带着许灿星,有时遇到周宇,便露天荒野地给他们讲学。 她上知天文,下至地理,简简单单一把土、一棵草,她都能讲出花来,从事物本身延伸到名人典故、史书典籍、民间故事,绘声绘色,不但有趣,还很有用。 起初只是给许灿星和周宇两个人讲的,后来听她讲课的人越来越多,开工一个月,她就正式收了七个学生。 三个月后,宝平县到第一座城祁安县的道路完工,路通后,许澄宁即刻给宝平县带回了一桩生意:祁安县有绣坊收针线活,一块帕子五文钱。 虽然是小钱,但这是宝平县让钱银回流最简单可行的方式。宝平县的女子勤快能干,哪个不会做点绣活,纷纷跑过来领帕子和花样子。 许澄宁把分收帕子的事交给了李茹。李茹已经会说一点方言了,虽然不流利,但也能勉强跟人沟通一些常用的话语。 她站在书院门口给人发帕子,女人们一个个笑盈盈的,很健谈,拿个帕子定要拉上她唠上几句。 唠得多了,李茹渐渐也没那么怕生,哪怕是个老太太,也能聊上两句。 老太太聊完,拿着帕子走了,队伍最后一个人是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总是半低着脸,用湿漉漉的眼睛瞧人。 李茹刚要把帕子递给她,凭空斜来一只手,拦住了她。 那手的主人叫卢婶,为人热心,这会儿把李茹牢牢挡住,瞪了那女子一眼,对李茹道:“别给她!她是个暗娼!” 李茹没听明白过来,那女子却煞白了脸,踌躇着退了一步。 卢婶又瞪了她一眼,女子脸由白转红,转身要逃,又狼狈地转过身来,跪下去苦苦哀求,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又细又轻。 李茹不知如何是好,刚好看见许澄宁过来,忙喊了她。 卢婶道:“许先生,你们可别理这个燕娘,她还有那小北巷里的八九个女人,都是脏货,靠卖皮肉赚银子的,她们绣的帕子别脏了你们的手!” 许澄宁一愣,转头去看燕娘,燕娘脸上满是羞愧,却还是哭求道:“许先生,李娘子,求你们给我点针线做吧!我女儿病了,越来越瘦,我想筹钱,给她吃点好的,求求你们了!” “你们不是有看家的本事吗?去赚啊!” 卢婶骂完,又对许澄宁道:“她女儿也是个野种,爹有好几个,不干不净,这些娼妇惯会卖惨装可怜,你们别理会她!” 哪怕是民风淳朴的地方,娼妓依旧是饱受鄙夷的人群啊。 许澄宁点头:“多谢卢婶,我们知道了,您家去吧。” “诶,诶,好,那我走了。” 看卢婶利落地摆着手离开,许澄宁对燕娘道:“你快起来吧。” 燕娘脸上挂着泪,还要求:“许先生,求求你……” “你要几块?” 许澄宁举着帕子问。 燕娘一愣,随即慌忙爬起来,期期艾艾的:“我……我还有八个姐妹,多拿一点,行吗?” 许澄宁对李茹道:“拿够九份工的量给她吧。” 李茹点点头,拿够了帕子,让燕娘挑了几张花样子。 “谢谢谢谢……” 燕娘捧着东西连连道谢,然后抱在怀里,低着头跑了。 第303章 一个小甜番(与正文无关) “秦隗成亲了。” 秦弗灼灼盯着许澄宁,眼底似有火。 许澄宁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秦隗是谁,她都快忘记这个人了,看秦弗的表情,似乎里面大有文章,于是好奇地回问:“怎么啦?” 秦弗微微抿嘴:“孤比他年长数月,按理该孤先成亲。” 许澄宁哈哈笑:“我耽误你了?” 秦弗捏她双颊上软肉,轻扯了扯:“对,不能耽误孤太久。” “你若不曾扮过男装,想来早就嫁给了孤。” “不一定哦,”许澄宁摇头晃脑,“我要是没扮过男子,不一定会认识你喜欢你呢。” 秦弗轻哼了一声,手上微微用力,把她脸上的肉都挤到中间。 “不喜欢孤,那你喜欢谁?” 许澄宁还真思考起来。 “嗯……我想找一个家里规矩不那么森严的、我能说得上话的、最好男方长相好看一点的。” 秦弗不以为然。 “嫁给孤,将来规矩都是你定的,还要什么规矩不森严,天下一半孤说了算,另一半你说了算,难道不好?”秦弗把她夹在臂弯里,“至于第三点,你倒是找一个生得比我好的出来。” 许澄宁被逗笑,在他怀里打了个滚。 “那要真找到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想始乱终弃?” “没有没有,”许澄宁忙道,“我是假设嘛,假设我从来不认识你。” “假设……” 这么一假设可不得了,秦弗现在满脑子都是许澄宁跟别人出双入对、巧笑倩兮的场面,转过头来看向他时,则陌生又疏离。 “假设也不行!” 秦弗脸都黑了。 “有空想这些,不如把往后我们成亲的事想一想。” 秦弗往后一翻,倒在床上,许澄宁也被他带着躺倒在他胸膛上,然后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本册子,翻开一看,竟全是嫁衣和簪、钗、环、佩、步摇、冠等的各种款式。 琳琅满目,精妙绝伦。 许澄宁先是惊讶,然后把册子接过去细细翻看起来。秦弗撑着头,一根手指有意无意地卷着她鬓边的发丝。 “真好看啊。” 许澄宁一边翻看一边感慨道,然后举着册子,指着其中一定繁复无比的钗冠,道:“我一直很好奇,这个不重吗?戴起来会不会很疼?” 秦弗以为她嫌弃,便刮刮她的脸,道:“你要嫌重,到时给你做顶简单轻便一点的。” “别!” 许澄宁侧过身,不好意思地拉着他的胳膊道:“我就是说说,先试试嘛,万一好看呢。” 她骨子里还是像普通女孩子一样,还是会喜欢好看的衣物,没做过女孩打扮,就想把所有好看的物什在身上试一遍。 她还没真正当过女孩儿呢。 秦弗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低头在她鼻梁上亲了亲,低声道:“肯定好看。” 许澄宁心里一甜,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投桃报李地说:“我收回刚刚说的话,不会有比你更好看的。” “那我们是……” “天作之合!” “天生一对!” 两人一起笑起来,许澄宁躺好,继续翻册子。 “这件嫁衣好看,我喜欢有披帛的,姑娘们穿起来像仙女一样。” “难怪当初下江南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滴溜溜地在那些江南女子身上转,孤还以为你好色。” “我是好色呀。”许澄宁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秦弗拧拧她的鼻子:“行,给你安排上。还要什么?” “这个步摇好看。” “还要什么?” “还要……” 许澄宁示意他低下头,轻轻在他耳边道: “要票票。” 第304章 女学生 随着道路的开通,秦弗的信件也悄然而至,随信而来的是一副新的铜手镯和银簪,以及香味熟悉的馄饨摊子、烤羊摊子和蒸鸡铺。 许澄宁顾不上身为先生的矜持与庄重,激动得在屋里蹦蹦跳跳,然后豪横地在收工之后,请所有参与修路的人喝羊汤、吃烤羊。 篝火热烘烘地烤着夏夜,噼噼啪啪的火燎声和滋滋的冒油声交替在耳边作响,烤羊的味道百里外都闻得见。 羊铺刚开张,羊不多,一只熬汤,其他烤着吃。县里那么多人,分下来也没有几口,但这么多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像过年似的,大家还是吃得很开心。 利秋秋的娘利母含泪喝汤:“我从六岁那年尝了一口羊肉,就再也没吃过了,多亏了许先生,我才能再吃一次……呜呜,羊肉还是那么好吃……” 利秋秋和她弟弟利小志啃肉比狼崽子还凶。 “娘,你还吃过呢……我们连闻都没闻过,这是头一回!” 利父道:“许先生人好,咱也不能白吃,家里还有几个鸡蛋,明儿都拿来给许先生。” 利母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哪能不晓得!” “说来读书真这么有用吗?我看许先生会医术,会修路,还会讲故事,他好像什么都懂。” 利父点点头:“那指定比我们强百倍,你瞧他才多大。” 利母想了想,小声道:“你说要真这么有用,不然咱让小志也去读点书吧,别的不说,学几个字,学说点官话,总是好的吧?小古家的也去了,束脩咬咬牙,咱也能给上。” 利父听她这么说,当真低头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来。 另一边,许澄宁跟彤星一起干掉了一根香喷喷的羊腿,她满足地喝了口汤,看着满手油滋滋的酱料,心血来潮,拿张纸拓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她拿着纸咯咯笑,不知道秦弗拿到的时候还能不能闻到烤羊的香味。 西北天冷得快,九月便得着冬衣,十月中旬之前便要下雪,所以修路最晚到九月底就得休工了。到祈安县的路修完,已经到了八月下旬,马上要农忙,顶多只能在原本的大道上再修一小段支路。 于是许澄宁计划了一下,把工期放缓,人手分成几组,按日去做。 两三个月下来,大家已经做熟了手,看许澄宁辛苦,便让她不用再监工,并把自己的孩子撵到了书院读书。 许澄宁看着一屋子的学生,总共一十五个,全是男孩。 她抵着下巴想了想,当天便放出消息,说棠梨书院也招女学生,男孩女孩一起上学。男孩读书要交点束脩,女孩读书的话,书院会反过来贴补钱银。如果一家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则正好相抵,免费读书。 怕别人以为她这个当先生的对女学生图谋不轨,她就说是自己的妹妹彤星也要读书,要人陪。 消息放出去三天,一如所料的,没有一个女孩子来报名。 虽然有钱赚,但人们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读书是男子的事,女孩不该来,又或者是,没人愿意起这个头。 许澄宁并不气馁,收拾了几页大字便去弄弄村拜访利家。 还没走到山坡呢,就听见了利秋秋和她娘的大嗓门,母女俩一个站着喂鸡,一个蹲着洗菜,嘴里不停地叭叭叭叭吵架,谁的气势也不让谁。 “每天就知道吃吃吃,你瞧瞧你头都要把屋顶顶破了,你再不嫁人,等过两年又长粗了长壮了,看谁还敢娶你!” “我才十四岁,嫁个屁啊嫁!那些男的自己长不高,怪我干什么!他们不娶我还不稀得嫁呢!” “你看你那模样像十四岁吗?二十四岁我都信!你现在这么想,以后有你后悔的!虎哥有什么不好的,那不是有鼻子有眼的吗?娘说了算,就他了,趁着天还没冷让他把你领过门儿!” “他敢来,我一个拳头把他抡下山去!” “死丫头!你要气死我呀……” 许澄宁负着手走过去,笑眯眯道:“婶子早啊。” 利母骂人的话戛然而止,连忙把簸箕放下,笑道:“哎呀,许先生你可来了!今天可要留在我家吃晚饭,不许走啊!” 许澄宁笑道:“不了,阿茹煮了我的份了,我来给小志送几张大字,一会儿就走。” 利母道:“那我给你煮碗糖水蛋去。” 她说完就捧着簸箕进屋去。 许澄宁把大字放在桌子上压好,问利秋秋道:“跟你娘在吵什么呀?” 利秋秋抱怨道:“我娘被屎糊了心眼了,我刚过十四岁,她就要我嫁给隔壁村的虎哥,这不是扯吗?虎哥人还没我高,背他爹都背得摇摇晃晃,干活也不利索,样样不如我,我嫁人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祖宗伺候吗?” “那虎哥呢?他对你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我跟他哪回见了不骂架,他还怕我,我一出手他就滚跑了!他对我有想法我也不嫁,我才十四岁,急什么急?” 利母正好出来听到了,开口骂道:“怎么不急?早嫁早安心,别以后好女婿都被抢了,你就只能挑剩下的了!你瞧瞧许先生,还有李娘子,跟你差不多岁数,不也早早成亲了嘛!” 利秋秋反驳道:“那别人能跟许先生比啊?整个宝平县谁能比许先生俊。要是许先生,别说十四岁,我四岁都肯嫁!你们想拦也拦不住!你给我指些个丑不拉几的,我就算要嫁也晚几年,少受几年罪不行啊!” 利母被她怼得头顶都要冒烟儿了,举着大铁勺就要来打她。泼辣无比的利秋秋把一条裤子湿漉漉地捞起来,嘿嘿哈哈地挡了利母几下,洒了到处的水点子。 “要死了!弄脏了我的锅我打烂你的屁股!” 利母扔下她,连忙跑去看灶了。 许澄宁看得津津有味,拉着利秋秋道:“我书院的消息你知道了没?要不要来当我的学生?” 利秋秋一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行不行,我才不读书,小志回来写那些劳什子,我看了都头疼!” “哎呀,你不懂,人只有学了本事才能自己说了算。”许澄宁诱哄道,“再说,我那儿也不止教识字,还能教学武功,学射箭,我看你挺有天赋的,不想来试试吗?” “啊?” 利秋秋挠了挠头,脸蛋微微泛红。 “女孩子学这些不是不好吗?大家都骂我粗鲁呢!” “为什么不好?”许澄宁道,“秋秋你没去过外面不知道,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是最容易受欺负的,你会一身拳脚功夫,既可以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别人,难道不好吗?” “可是……”利秋秋嘴嘟了起来,“比较难嫁人。” 许澄宁继续诱哄:“秋秋啊,你要知道,没本事的人才会等着人来挑,有本事的都是自己挑别人的,想挑什么样就什么样,你不想凭自己喜欢挑吗?” 利秋秋眼睛亮了起来:“想!” “那要做我学生吗?” “要!” 利秋秋立马站了起来,湿漉漉的手在衣摆拍了拍,边拍边喊道:“娘!我也要去书院读书!” 利母又要骂人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我去了小志就不用交束脩了,不行吗?”利秋秋转着眼珠子道,“而且,你不想我变斯文一点吗?我去跟许先生学学呗!” 利母犹豫了一下,利秋秋痴缠起来:“去嘛去嘛,反正就读半天,也不耽误家里干活!” 利母闹不过她,找来利父商量了一下,到底点头同意了。 许澄宁吃着糖水蛋,听利秋秋在耳边欢呼、跟弟弟打闹,会心一笑。 女学生,一个! 第305章 讨好 入了七月,边关捷报传来,谢允伯骁勇善战,业已收复三城,并且力退厥军三百里。 朝中上下大喜,紧接着嘉康帝便收到了北厥使者递交来的国书。 北厥乞求和谈,愿将俘虏的战士与百姓尽数归还,并予以赔偿,只要大魏兵马退回到大魏领土之内。 北厥连年猖獗,边关苦不堪言,好容易打了胜仗,有些人想要休养生息,有些人则想趁胜追击。 “陛下!这两年因为南地民乱,税收不起来,加上河东赈灾,修建皇陵水渠,国库已经大大紧缩,实在无法再负担军饷了!” “可北厥不可信!陛下,万一退了兵,厥兵又卷土重来,岂不是又要重新点兵出征?臣以为,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将北厥打退千里,叫他们再无力与我朝对抗!” “说得轻巧!你以为打仗是过家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退敌千里,那要几年?国库可还能耗得起?北厥领土广袤,我军对他们的地貌一无所知,万一中了埋伏前后包抄,连而今的胜果都保不住!” “可……” “好了!” 嘉康帝叫住了还要反驳的主战派,然后咳了许久,似乎龙体欠安,由海公公拍抚着背。良久后道:“高太师。” 高尊出列:“臣在。” “朕身子不适,你带各部朝臣下去,商议个结果,拟定个章程,再呈上来。” “臣遵旨。” 嘉康帝下了命令,便由海公公扶了下去。 “他分明就是不想打仗,可又不想自己说出来,故意顺着高家,让高家去做这个软蛋!” 宁王在郑家大发雷霆,郑传勋撑着额,道:“王爷切莫沉不住气,不要闹到御前,被陛下知道了就不好了。你外祖父没了,我又只能丁忧,出了事再无人能为您说话了。” 宁王听到这里,眼里也微微泛泪,哀呼:“外祖父啊!” 郑世恩虽年迈,但因为调养得当,身子一直很健朗,甚至今年吃对了药,多年的头疾都没再犯,睡觉也安稳了,气色变得极好。可不知为何,一个月前在嘉康帝的宣召下进了一趟宫,回来就开始各处不对劲,没两天就没了,死的时候脸又青又紫,七窍流血,像被人打了一样。 宁王党人心惶惶,都觉得是嘉康帝在敲打他们,宁王这一个月都在夹着尾巴做人,郑家也都老老实实地请了丁忧,不敢再冒头。 “舅舅,我想不通,父皇明明那么信任外祖父,怎么会要他死呢!” 郑传勋摇摇头,满脸疲惫:“陛下的心思,一向难以琢磨,我们韬光养晦着吧。” 说完他抬起厉眼,对宁王道:“王爷,您可一定要管束好尹家人,他们坏我们够多事了,世子身边那两个妖精赶紧遣走,他要是再怠慢世子妃,谢家这门姻亲我们就要保不住了!别忘了,有了世子妃,谢允伯的兵马才能为咱们所用。想要让谢允伯手握大军留在边关待命,还得让他侄女去周旋!” 尹家别的没有,族中的姑娘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娇柔妩媚,因此才能把宁王父子都给迷得走不动道。 宁王有些讪讪:“是是,外甥知道,这就回去跟隗儿说。” 谢琼韫嫁到宁王府两个多月,夫妻俩还是针尖对麦芒,宁王世子死活不肯给她体面,除了新婚第二日同过房,交了元帕应付差事之后就再也没迈进过谢琼韫的屋子,有也是找她吵架给爱妾出气的。 “世子妃,您别难过,世子以后就会知道谁才是真的对他好。”云霜苦劝道,“那两个妖精,迟早要她们好看!” 谢琼韫死死绷着脸,手紧紧攥着拳头。短短不足三月,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深闺怨妇的暮气,宁王世子每每见了她,都说她是死人脸,晦气。 这不该是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应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不该受这些闲气! “世子妃。” 有侍女来传唤:“王爷请您至厅堂一叙。” 谢琼韫回神,冷声道:“知道了。” 她由云霜雨露梳妆打扮好,端庄得体地来到前堂,便见宁王和宁王妃坐于上首,宁王世子站在一旁,置气似的把头拧向一边,脸上红色的巴掌印极其醒目。 而那两个尹氏月夫人、盈夫人正鬓发微散地跪着,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谢琼韫见状心里有点明了,便昂首挺胸,跨了进去。 “韫儿来了?” 宁王妃露出不大自然的笑,握过她的手,带点儿自责地说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隗儿年轻气盛,喜欢护短,不懂事,惹了你生气,你可万万担待些。怪我,病了这么久,这后宅的事竟全不知,今儿才知道他做了宠妾灭妻的荒唐事儿,这两个妖精,我替你教训了!” 宁王妃说完,又厉声斥责两个侍妾:“你们两个还不认罪磕头!得亏世子妃宽宏大量,换了别的人家,你们不知死了多少遍了!” 月夫人盈夫人连忙转过来,对谢琼韫连连叩首:“世子妃,是我们错了!不该勾引世子,挑拨离间,求您,饶我们这一回吧!” 两人磕了头,又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 宁王世子心疼得咬着唇,却不敢吱声。 宁王看扇得差不多了,便喝止了她们,又叫来宁王世子。 “隗儿,还不给韫儿赔罪!瞧瞧你干的那些荒唐事儿!” 宁王世子瘪着嘴,闷闷地拱手:“世子妃,对不住。” 宁王妃道:“你看,他已经知错了,这两个妾,就把她们丢到最角落的院子,往后不让她们出来走动惹你生气,好不好?” 谢琼韫听她口气里带着讨好,心里微微一哂。 原来,他们还记得自己需要她呢。 谢琼韫微微一勾唇,出口的话很是温和:“误会一场,有什么赔不赔罪的。两位妹妹侍奉世子,也是为我分忧,何罪之有?错认了便认了,罚就不必了,还是住原来的地方吧。” 宁王世子诧异极了。 谢琼韫有这么大度? 奇了怪了。 第306章 武将 “你看看你看看,韫儿多么贤良!”宁王赞许了一声,对儿子道,“你啊,知足吧,马上就是弱冠的年纪了,不许再任性!” “是啊是啊,”宁王妃搂着谢琼韫道,“小夫妻俩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父王和母妃已经替你骂过他了,往后还是好好过,他有什么不对的,你就与我说,母妃替你做主!” 宁王妃当了二十年当家作主的王妃,但讲话的时候还是稍稍带着点尹氏族女特有的娇柔腔调。 谢琼韫眉头微微一皱,仍保持着微笑,眼睛落在那两名妾室身上。 “都下去吧,再不安分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饶过的。” 宁王和宁王妃都稍稍一愣神。 公婆都在,丈夫也在,她却直接越过他们三人挥退了他们叫来的人,多少有点逾矩。 宁王妃瞟一眼丈夫,见宁王点头,便道:“还不快退下!” “是。” 月夫人、盈夫人连忙走了。 一家四口重新坐下来,宁王世子坐在谢琼韫旁边,手放在膝盖上,浑身不自在。 宁王这才进入正题:“韫儿啊,你大伯父打了胜仗,这你知道了吧?” 谢琼韫暗自忖度,表面仍旧温和:“韫儿知道。” “北厥已经打退了,现在请求和谈,朝中要让他班师回京。” 谢琼韫手微微收紧:“父王的意思是……” 宁王道:“本王的意思是,让你伯父留在边关,领兵待命。” 谢允伯现在手上的兵,除了他自己旗下的两万,还有卓老将军留下的七万,这要回来了,兵符一上交,这么多的兵,不就从手里溜走了吗? 还是留在边关好,一有异动,随时可以勤王。 “如今谢家与宁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王府好了,谢家也就好了,韫儿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吧?” 谢琼韫含笑颔首:“父王所托,韫儿懂了,这就回谢家去劝劝我父亲。” 宁王满意地点头。 谢琼韫回屋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裳,便坐车回了娘家。 曹氏看到御赐车马金鞍金辔雕花嵌宝,好不气派,心里简直骄傲极了。 “乖儿!我的韫儿!” 曹氏开心地迎过去,拉着女儿左看看右看看,衣裳首饰无一不华美绝伦,衬得女儿贵不可攀,顿时心满意足。 “瞧你这个样子,日子一定过得极好,世子殿下可宠爱你吧?” 两个侍女不说话,谢琼韫挂着淡淡的微笑:“自然。”她不会让任何人看她的笑话。 “那就好那就好!” 曹氏浑然未觉,亲亲热热地挽着女儿的胳膊往里走。 “我的女儿有出息,这叫大房、三房的见了,不定眼红成什么样呢。” 这些日子欺负王氏都有点欺负不动了,曹氏想想都生气。 “别枝院那个,自打伤养好了,天天嚷嚷着要补她的及笄礼,松风堂、荣恩堂、青柏院,各处去吵去闹,现在都没人理她了。宫里她还是照样去,可也没见圣上替她做什么主,顶多看在圣上的面子上,不苛待吃喝穿住罢了。”比起她从前呼风唤雨的日子,那可是差远了! “秋后的蚂蚱,不值一提。” 谢琼韫嗤了一声,然后道:“父亲呢?女儿找父亲有正事。” “你爹在书房跟人商谈公务呢,你且等等,一会儿他就来。” 谢琼韫摇摇头:“还是我亲去书房找父亲吧。” 谢允安送走了同僚,就在门外遇到了谢琼韫。 “韫儿?” 谢允安反应过来,指着书房:“进去说吧。” 两人坐下喝了一杯茶,才正式说起话来。 “宁王要让你大伯留在边关?” 谢琼韫点头,谢允安摸着下巴,问道:“你怎么看?” “依女儿看,自然不能让他留。”谢琼韫断然道,“父亲,我们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平步青云,没道理让大房立功受赏,否则日后那个位子上的换了人,我们还是被大房压着,岂不是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为父也是这么想的。”谢允安道,“我看陛下也是不愿再打,要你大伯回来,只是此事事关宁王大业,没了兵马在手,宁王确少了可一份可与其余二王对抗的筹码。” “韫儿此行便是来与父亲商议,可有对策,既不让大房出头,也能让宁王掌握住兵马?” “这个嘛……” 谢允安思忖良久,才道:“起码宁王党里得有能带兵的人吧。” 父女俩又是一阵默然。 谢允安叹息道:“就算没了你大伯,谢容钰手里也有兵呢,他还是中郎将,只怕会更受陛下倚重。” 武将一直以来都是备受冷遇的,整个大魏能笑傲沙场的也唯有卓不群一个,因为出身低微,反而能得嘉康帝看重。可卓不群一死,倒是让大房捡了个大便宜,一个接手了卓不群的军营,一个接手了卓不群没打完的仗,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父亲。”谢琼韫目光沉沉,“不能再让他们握着兵马了,我们得想办法从他们手上夺下来。” 除非,能再出一个武将,抢走他们的风头。 什么样的武将既能是宁王的人,又能不惹陛下猜忌,还能得到重用呢? “端王、寿王那肯定各有人选,想要分这杯羹,我们的优势在哪儿?” “我们的优势在于田隆也是寒门出身,陛下一定会信任他!” 一名官员在寿王的书房里走来走去,振振有词。 “田隆是卓不群手下的大将,能征善战,孔武有力,是最好的人选!” “兵马全数留住固然做不到,国库也支撑不起,但至少能让田隆手里留下一两万,进可进京支援,退可镇守边关。” 寿王听了点点头,还有几个人也跟着表示赞同,但也有人没说话。 “不可。” 秦弗突然出声:“父王,孩儿认为,北厥狡诈,防不胜防,文国公手中不可无兵。” 寿王皱眉:“想什么呢?谢家如今已归了宁王。” “谢允伯与谢允安不同,他是纯臣,且颇具将才,守国门之事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刚刚没说话的几个官员,这会儿都点起头来。 “再是纯臣,他也与谢允安同气连枝,难道还能撇下他们不管?” “父王,内忧固然要平,但外患怎可不顾?”秦弗毅然道,“否则夺来破碎的山河又有何用?” 寿王顿了一下,道:“并非不管边疆之事,只是换田隆去守。” 秦弗道:“卓不群在世时,七次组织围剿,田隆所领之路仅有两次取胜。在抵御外敌上,田隆远不及文国公可靠。” 支持寿王的几人沉默了片刻,有人道:“正因为文国公骁勇能干,才更不能让他握着兵,不然于我们就是大祸患啊!” “对啊,世子,您太年轻,很多事情还不懂,文国公虽然耿直,可身后还绊着几家姓氏数千人,他不可能弃他们于不顾,最终还是要服从于宁王,我们万万不可冒险啊!” 寿王看秦弗没有再说话,便一锤定音:“我们北边必须要有人,端王有安北都护,我们只有安插田隆在那里,才能够安心。” 秦弗从寿王的书房出来,单左单右跟上去,低声道:“谢允安已去宁王府了。” 秦弗抬起眸子,眼芒如锋。 第307章 军营遇刺 三党据理力争,最终议定了让文国公携大部兵马回程,留二万兵马,由田隆戍守边关。 寿王党大获全胜。 端王党脸色不大好看,但起码他们还有安北都护在手里。 宁王党就什么都没捞着了。 宁王铁青着脸,谢允安道:“王爷不必往心里去,远水救不了近火,真有那一天,还是手边的人能救急,只要带回来的兵,在咱们手上,就足够了。” “你说得对。” 宁王目光微沉。 “那件事要开始安排上了。” 朝廷的旨意很快抵达边关,谢允伯收到旨意后立马班师回京,旌旗随风猎猎,南下的军队穿风踏野,威武而雄壮。 入夜,军队安营扎寨,谢允伯安坐帐中擦拭刀剑。 冯裕冯副将在帐外踱来踱去,不停捶着掌心,不知那些该说的话是现在说还是晚两天再说的好。 差点挠秃头的时候,看见医官带了个药徒,捧着托盘、拎着药箱在主帐外轻声喊:“公爷,该换药了。” 谢允伯顿了顿,挥手:“不用了!” 这点小伤,换什么药? 医官踌躇不定,冯副将大步走上去撩开帐子。 “换!怎么不换?” 趁着包扎虚虚弱弱的时候说了,总不会大动肝火了吧? 他把医官招进帐子,边坐下边道:“好歹是统领数万大军的主帅,怎么能不紧张些个?你少一道伤,我们的兵马就能强一分。” 他不由分说拽过谢允伯的臂膀,粗鲁地拆他的臂甲。 谢允伯道:“我的伤好得慢,肯定是因为你没轻没重。” 他不是听不进去劝的,任由冯副将把臂甲卸下来,然后就见医官从药徒怀里的药箱拿出一个小瓷瓶,往一块干净的布上倒了点粉末。 谢允伯挑眉。 “今天换别的药了?” 医官低头道:“是,小的研制了新药,好得快些。” 他说完,举起帕子便要往他伤处捂去。 谢允伯大手一拍,面前的桌案翘了起来,撞上了医官,那黄白的粉末扬起,全被桌案挡住,糊到了他脸上。 医官捂着眼睛惨叫起来,脸上滋滋冒出几缕烟气,转眼脸就烂了,眼皮赤红,又皱又瘪。 一切都发生得措手不及,冯副将还在发愣,药徒抬脚踹起那个扬洒粉末的瓷瓶,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向谢允伯刺去。 谢允伯一脚踹向冯副将屁股,另一只手扬起身后的披风,旋风似的转了数周,将朦胧的粉气全部兜住,掷向火盆,然后与药徒交起手来。 药徒看着矮小,实则很是矫健,功夫又是谢允伯从未见过的路数。两人拳来脚往,快得旁观者看到的只有无数的虚影。 冯副将揉着屁股爬起来,刚要叫喊,便听见门外大喊:“杀——” 刀来剑往,铿铿锵锵。 谢允伯扭断药徒的脖子,拂开帐子走了出去,只见外头一群群、一只只的黑衣从黑夜里跳出,持刀亮剑地攻击他的将士,打得不可开交。 谢允伯临危不乱,负手站在帐前,中气十足地指挥战斗,黑衣人跳来一个,他就跟玩儿似的打飞一个,半刻钟的功夫,黑衣人被击退,死的死,跑的跑,没有活捉到人。 火把全部点起,将士们把几十具尸首全拖过来,摘下面罩,搜身。 “公爷!” 一名将领慌忙跑来,递过了一样东西。 “刚刚在打斗的时候,对方有人身上掉下了这个!” 谢允伯接过那小小的物件,是一块令牌,乌木所制,中间一个“高”字。 冯副将惊得捂住了嘴。 谢允伯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挥挥手让人把尸首拖下去,白天再彻查一遍,然后自己便进了营帐。 冯副将屁颠屁颠地跟上,努力地压低惊慌的声音:“公爷!是高家!高家要杀你!” 谢允伯皱着脸看他:“你是不是傻?谁家派人刺杀还带身份牌?这么明显的栽赃以为我会信?” “可是,可是……”冯副将讷讷道,“可万一他们就是算准了你这种想法呢?” 谢允伯摆摆手:“不会不会,我又不碍着谁,高家杀我做什么?” “现在碍着了。”冯副将嘟囔道。 “你说什么?” 冯副将咬咬牙,道:“公爷,之前您忙着打仗,我没敢跟您说实话,其实谢尚书前几个月就跟宁王府结亲了。” “什么?!结亲?”谢允伯大惊,“说清楚点!” 冯副将小小声:“是、是您的侄女,谢大姑娘,嫁给了宁王世子。” “谢允安是不是有毛病!”谢允伯气急败坏道,“他嫌谢家没落得不够快是吧!” 谢允伯气得踱来踱去。 “我竟然不知他为了功名利禄,还能当赌徒!当谢家其他人是什么?随时可以被输掉的赌注吗!还知道瞒着我,趁我不在偷偷结……” 谢允伯怒气冲冲,恨不得冲回京都把谢允安揪出来打一顿。 冯副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轻声道:“公爷,您生气啦?” 他跟苍蝇一样,谢允伯嫌弃地看他一眼,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你废话!” 冯副将合着手,强颜欢笑:“气得好,气得好,气过了,我再给您说件事,您就别气太狠了哈?” 谢允伯皱着眉:“什么事?” “那个,”冯副将纠结了一下措辞,道,“令千金被赶出京城了。” 谢允伯差点勃然大怒,又一瞬间反应过来,点点头:“哦。” “是那位真千金。” “嗯?” 谢允伯把头转过来,带点疑惑。 “女扮男装,叫许澄宁的那位。” 谢允伯表情呆滞片刻,下一息揪住了冯副将的领子。 “你说什么!!!” 冯副将害怕得闭起了眼,一股脑全说了:“就是考了状元的那位,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份了,陛下下旨革除了她的功名,把她逐出京城,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宁儿被赶走了? 谢允伯一把甩开冯副将,冲出营帐。 “公爷!公爷!等等我!” 第308章 除族 身为三军统帅,谢允伯再急也不能丢下大军一骑绝尘,但行军的速度着实加快了不少,将剩下一月半的行程缩短为一个月。 回到京城时,已是初冬。 宁儿十六岁的生辰就要到了啊。 谢允伯看着皇宫之上苍茫的的云空,灰色的天,好像凝固不动了。 他神色凝重地眺望了许久,驱马直奔皇宫。 卸下武器后,他去了勤政殿复命。 “微臣参见圣上。” 嘉康帝含笑道:“爱卿快起!朕没有看错人,谢卿果然不辱使命,朕要重重地奖赏你!” 谢允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微臣别无所求,只要小女回来,让那群欺辱了她的书生受到应有的惩罚!” 嘉康帝笑意微凝。 “谢卿戎甲未卸,便挟功问求于朕,可是心里怪朕呐?” 谢允伯直面龙颜:“微臣不才,自问无愧社稷家国,所立军功换取小女原本该有的生活绰绰有余。” “朕只是驱逐她出京城,至于你们是将她安置到谢家祖地还是韩家祖地去享福,朕可没有干涉。她违逆国法与礼法,所犯之罪便是杀十次也够了。朕都看在你的面子上免了她的责罚,谢允伯,朕够客气了!” 嘉康帝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手指在龙案上用力地敲了数下,殿中回荡着咚咚的声音,震击着耳畔。 谢允伯知道,嘉康帝怒了。 但他依旧道:“请圣上处罚羞辱了小女的书生。” 那些书生还有好多是官宦乃至世家子弟,谢允伯动不了他们,却不能饶过。 嘉康帝拍响了龙案,沉声道:“谢允伯,你别不知好歹!” 谢允伯固执己见,不肯让步。 嘉康帝终于发怒了。 “许澄宁之事到此为止,无可转圜,这是朕的天下,朕要给天下人、给所有天子门生一个交代!容不得你放肆!” “军旅辛劳,你便在家歇上些日子吧!不得离京!” 这是变相的夺权。 谢允伯没有多话,交了兵符便离开。 看他远去,嘉康帝目光落在那块兵符上。 “海盛,召庞毅前来。” 庞毅是秋狝时脱颖而出的一名武士,不但武艺高超,而且忠心耿耿,在西戎刺客突然刺杀时誓死护驾,一个人勇猛地杀了二十几名西戎人,为此负伤,却将圣驾保护得密不透风。 嘉康帝事后查了他,是刚从地方调上来的一名小卒长,跟西戎打过仗,还立过不大不小的军功。为人略憨愣,初到京城无依无靠屡被欺生,又不懂得打点,因此沦落为寂寂无名的小兵。 嘉康帝对他这样的履历背景十分满意,正是他需要的人才,但没有给他立刻升官,而是将宫里的一名管事姑姑赐婚予了他。 幸好今日谢允伯无理取闹,让他能借题发挥,不然他还要另找借口削谢允伯的兵,那样就不能服众了。 庞毅是个好苗子,他要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卓不群,为自己守天下。 允伯离开皇宫,便策马回了家,不理会满府人的迎接,直接让所有人去祠堂汇合,把还在上衙的二老爷、三老爷以及谢容斐全都找了回来。 一家之主立在祠堂牌位前,留下一个肃穆的背影,令人胆寒于出声。 谢允安略略心虚,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道:“大哥,军旅劳顿,何不歇息片刻再说?” 谢允伯转过身,眸光沉沉地看着他,突然暴怒:“我让你看着家,你就是这么看的?!” 谢允安被吓退半步,定了定神,谢老夫人的骂声已经来了:“回来就回来,你吼什么人!” “吼的就是他!谢允安,你摸着良心问问,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你还是三弟,谁的孩子出了事,我哪回没有为你们出头?我尽到了做大伯的一切责任,你二叔的责任呢?你可尽了?!我不在,钰哥儿不在,你就这么任由别人欺我的亲女!” 谢允安强辩道:“大哥,我何曾没有去维护她?只是阵仗太大,我们理亏在先,难道还能武力镇压吗?” “你别给我狡辩!阵仗太大,你受不住,宁儿就受得住了?她还是个孩子!” 谢允伯骂了人,然后从祠堂供案上捧下一本族谱。 “今日叫你们都过来,是有两件事,第一件,我要把谢琼絮从族中除名。” 大家一惊,谢琼絮已是大叫起来:“不!爹!您怎能这么做?!我在谢家养了十多年,我难道不是您的女儿吗?” 谢允伯眼里像有狂风暴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知道你是假冒的之后第一时间把你赶出去。” 谢老国公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的女儿都在外面,你凭什么留下来享受属于她的一切!” 谢琼絮这回哭得情真意切:“可是父亲,您真的不念这么多年的父女亲情吗?” “我念与你的父女情,置我女儿于何地!” 他提笔一划,便划去了“谢琼絮”三字。 谢琼絮尖叫起来,哭着扑到谢老国公跟前,大哭道:“祖父!祖父!您要为絮儿做主啊!絮儿在谢家这么多年,早就把谢家当成自己家了,您最疼絮儿了,您真的舍得不要絮儿吗?” 谢老国公半闭着眼,被她晃了几晃,最终慢慢抬起手,扯住她的手,把她推开了。 “祖父……” 谢琼絮泪水滑下来,呆呆看着他,看他没有松缓的意思,又去看王氏。 王氏面无表情,仔细看眼中还含着悲戚的泪:“你不用看我,便是公爷不回来,我也不会认你了。” 谢琼絮终于崩溃,她大哭大叫道:“我是圣上亲封的敏济郡主,你们不能这么对我!陛下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那就让他来!” 他打了胜仗,结果女儿被驱逐,圣上也似乎有意地没有给他任何升官赏赐,不公已经摆在那儿了,他就不信收拾个谢琼絮,宫里那位还敢拿他如何! “记住了,你本姓年,从今往后,别对外说你是谢家人。” “来人,还不快把她拖出府去!” 谢琼絮被架着往外拉,尖声大叫:“不!救命!祖父!我是谢家小姐的!我是谢家小姐!不……” 她惊恐的声音远去,祠堂里噤若寒蝉,连谢容铭都只悄悄看了一眼门外就垂下了头。 “再来说第二件事。” 谢允伯合上族谱,放在供案上。 “分家!” 第309章 分家 “你疯了!” 谢老夫人骂道:“我和你爹都还没死,你敢分家?你想被人骂不孝不成!” “再不分,我的妻儿都要被你们折腾死了!” 谢允伯斩钉截铁:“我当家,我说了算!你们二房、三房分不分我管不着,反正我们是不会同你们一起过了!” 谢允安暗想,那件事还没完全落定,这个时候与大房脱离关系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他连忙阻止道:“大哥,不妥啊!” “别说了,我意已决!”谢允伯看着他,一字一句,“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青云路,是荣是辱都由你们自己去受,我绝不会再管!” 谢允安的心虚又泛了上来,就好像自己一直赖以撑腰的后盾没了。 “要么,你们搬出去,另挑一处府邸去住;要么,府中砌一道墙,隔开东西两院,日后往来没有拜帖便视为擅闯私宅,瞧着办吧!” 谢老夫人气道:“凭什么我们搬?要搬也是你们搬!” 谢允伯指着门外:“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府外的匾额写的是什么,爵位是我的,想要这座府邸,先把我的爵位抢过去再说!” “你!” 谢老夫人气得发抖,由曹氏不停地给她抚弄胸口。 谢允伯身上没有文人把某些老祖宗言论奉为金科玉律的顽固,自然不会束手束脚,投鼠忌器,他决定的事,二房三房再不乐意,也拗不过他。 谢允伯转头问谢老国公:“父亲,你自己看要跟谁住吧。” 谢老国公长叹。 “你是长子,家产家业分大头,多养我一个老头子,不过分吧?” “父亲!” 二老爷三老爷都震惊地看着他,不满与不甘在脸上交织。 分家的事就此定下,翌日谢家就找了工匠砌墙挖门,要把占地甚巨的府邸分为“文国公府”和“谢府”。 家产也很快分割下来,谢允伯所占居多,再加上韩氏的嫁妆,加起来竟是二房三房的数倍。 谢老夫人怄得要死,正想找个机会去别家府上说一说谢允伯的坏话,谢允伯已经让人把她的坏话先传出去了,说谢氏分家是因为继母不慈,欺软怕硬,屡屡暗中欺负继子的妻子儿女,把谢家搅得人心涣散,十分恶毒。 谢老夫人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解释也解释不了,把她差点气厥过去。 谢允伯将家事一一处置完,从韩望和王氏那儿了解到更多的事,出城去了竹舍。 说明来意后,很快就被请进去,谢允伯头一回见到了自己女儿的授业恩师,心中不由万分感慨。 “燕先生,多谢你护着小女,把她养大成人。”他诚心致谢。 燕竹生笑着摇了摇头。 “不谢,她也是我的学生,我不是为了你。” 他抬头,见谢允伯拉着脸,有人欠他一屁股债的样子,便笑道:“看来公爷是始知当日事,犹不能释怀啊。” “我自己的女儿,如何释怀得了?” 燕竹生笑着摇头,请他坐下,并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想开些,所谓不破不立,不让她经历这一遭,让她当一辈子男子、或者悄悄接回家去当不为人知的千金小姐,难道就好了? “我的学生,我比谁都了解。她与别的女子不同,让她去做一朵暖阁里的娇花,反而可惜了,她的天地理应更广阔,不如任她去打去拼,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为人父母的固然心疼,但往后你们就会明白,这是大大的好事。” 谢允伯听他说得轻松,觉得不对,立马道:“你是不是知道她去哪儿了?” “我啊,我当然知道啊。” 燕竹生扬起一封信,语气很欠打。 “她给我写信了,怎么,你没有啊?” 谢允伯动手去抢,燕竹生又把信收了起来,摇着头道:“不不不,非礼勿视,不是你的信,怎么能看呢?” 谢允伯念在他是许澄宁的恩师,忍着没有动粗,只好起身离开。 “等等。” 燕竹生叫住他,从多宝阁的抽屉里翻了翻,拿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白色瓷瓶,往上一抛,谢允伯伸手接住,听到里面细微的叮叮声。 “这是何物?” 燕竹生抬起下巴,示意他打开。 谢允伯拔开红色的绢团一倒,只见手心里是十来个小小的白色幼齿。 “这是……” 谢允伯惊愕地抬头看燕竹生。 燕竹生淡笑:“你是她的父亲,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谢允伯心弦被触动,捏着小瓷瓶,什么也说不出。 “谢谢,真的,谢谢。”他只说得出这句话。 燕竹生摆摆手,送客。 谢允伯回城时,恰在城门口与谢容钰碰上了。 “宁儿现在在哪儿?” 谢容钰道:“祖父本想送她去金陵,她不愿意,在寿王世子的护卫护送下,现在人在西境,当了个教书先生。” “西境?”谢允伯又是愤怒又是难过,“那儿贫瘠,生活艰辛,风沙还大,怎么能去那儿呢?” “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谢容钰想起传回来的音讯,做了这么个判断。 “父亲放心,妹妹现在安然无恙,我已派人守在了那里,会保护好她的。” 谢允伯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我去会会寿王世子,问他是想怎样。” “父亲不用去了,寿王世子领了外差,还没回来。” 谢允伯猛地回头。 “外差?” 在宝平县的许澄宁正伏案写字,还未进冬月,外面已经风雪呼呼,天寒地冻,她写一会儿就要偎着火盆烤一下手。彤星抱着黑将军在她身后拱来拱去地玩闹。 “许先生!你要的东西到了!” 许澄宁闻声搁下笔,推开门跑了出去,见大柱子推着板车站在门外,半个人已经白了。 看门的跛脚老汉把门开大,与大柱子一起把板车推进来。 跛脚老汉叫头叔,是个从沙场上隐退下来的老兵,据说他的腿就是在战场上跛掉的,但现在还有几分在军营里学到的功夫。 他在宝平县住了有些年,穷困潦倒。许澄宁想到现在宝平县也偶有异乡来客,怕书院的孩子会遇到危险,所以雇了他当书院的门房。 板车被推进来,上面方方正正的东西也覆满了雪,许澄宁拍了拍,将表面的油布揭开,见里面一摞一摞的书完好无损,心里便放了心。 “多谢多谢!辛苦柱子叔!” 许澄宁痛快地给了钱,请他烤烤火再走。 大柱子摆手道:“我在这里长大,这点雪不算什么,瞧我,出去一趟,还只穿两件呢。” 许澄宁佩服,她自己是出门都不大敢了。 “说来,这路修了果然就方便多了,路宽了也好走了,之前三四天的路现在一天就能走完。” 许澄宁笑道:“等以后有了马有了牛、驴、骡子,还能更快。” “那得赚多少钱才买得起!” 大柱子把书搬下来,然后又从包袱里掏出几盒药膏子。 “差点忘了,许先生,这也是你的。” “多谢!” 许澄宁送走了大柱子,把书摆放好,然后叫道:“彤星,过来!” 彤星摇摇晃晃走过来,小脸冻得红红的,有些皮糙。 许澄宁挖了一块膏子,给她抹在脸上揉开,彤星嗷嗷地喊冷。 正巧看见许灿星走过,许澄宁也把他喊住。 西北天冷,她们三个女孩子还精细点,许灿星是真的糙,都有冻疮了。 许澄宁挖出膏子,在他左脸、右脸和额上各点了一下,然后帮他抹匀。 “这盒给你,记得要天天擦,这两盒你去拿给云叔。” 许灿星有些不自在,抱着药膏子赶紧走了。 许澄宁给自己也抹上,捂在火盆边烤火 忽而听见门外呼呼的风雪声中,似有说话的声音,听不真切。她没在意,不一会儿又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踩在不甚厚的积雪上,发出擦擦的声音,不疾不徐,由模糊到清晰,似是往她这间屋子来的。 她抬起头,与此同时听见轻轻的叩门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澄宁。” 第310章 叙旧 这道声音许澄宁已经有一年没有听到了,这一年里,也有数次飘然入梦,朦朦胧胧,忽近忽远地在耳畔回旋。 这一个恍惚,门外的人似乎已经等不得了,稍稍一推,将门开了一条缝。 透过那条缝隙,两双眼睛恰好对上。 “殿下!” 许澄宁猛地站起来,一把拉开门,寒风夹着白雪涌进来,她被吹得闭上眼。 “别开大,仔细扑了风。” 秦弗迈进屋子,立即将门合上。 许澄宁睁眼去瞧他,恍如隔世。 昏暗的室内,他一身白衣罩着黑色斗篷,肩头积了密密的雪点。黑色的兜帽下,是一张白雪初霁、温意微融的脸。 他比从前更高了,眉目更成熟。 “殿下……” 许澄宁走近两步,伸手去拍他肩头的雪。 秦弗解开斗篷抖了抖搭到旁边的架子上,觉得自己身上没那么冷了,才张手将许澄宁搂进怀里。 许澄宁回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拱了拱。 “你怎么会来了?” 她闭着眼,听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与西陵互送国礼的时候到了,朝廷派我去西陵。” 许澄宁展颜而笑,脸埋在他胸膛里,声音囊囊的:“这么刚好?” 西陵在大魏以西偏南处,而大魏都城位置偏北,先往西北走,然后再南下,比起横跨西南的重山沟壑,确实是较优的路线,不过大队伍怎么样也不会经过宝平县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你特意绕过来的?不大好吧?” “无事,队伍里安排了人冒充我坐镇,离开几天不碍事。” 许澄宁欣喜如春水上涨,很快盈满心间。 秦弗亦如是,大手在颈后轻轻揉动,然后缓缓低下头,将要碰到她的鼻尖之际,忽然听到: “哥哥!” 秦弗转头,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女童,正揪着一只大黑狗的毛,睁着天真懵懂的眼睛看着他们。 许澄宁把彤星牵过来,道:“我妹妹,你瞧,长这么大了呢。” 说着她揉了揉彤星圆滚滚的小肚皮:“彤星,来,叫世子。” 彤星呆呆地看看许澄宁,又看看秦弗,伸出双手,手指相对比了个圈。 “柿子?” 许澄宁哈哈笑,揉了揉彤星的小脑袋,改口道:“还是叫殿下吧。” 彤星抱着许澄宁的胳膊,眼睛盯着秦弗,小声道:“殿……殿……”殿了半天也没有下。 秦弗看看彤星,又看看许澄宁,心不在焉地摆手。 “罢了。” 然后随许澄宁一起在榻上坐下。 彤星虽然不喊人,但很好奇,抱着个布老虎窝在许澄宁腰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弗。 “京城怎么样了?” 秦弗道:“郑世恩死了。” 许澄宁一愣:“老死?” 秦弗摇头。 “谁干的?” 秦弗喝口许澄宁杯子里的水,道:“我做了一半,陛下做了一半。” 见许澄宁好奇,他便道:“郑世恩素有头疾,我安排了一名医者前去为他除疾,疗愈得当。陛下见他容光焕发,无忧无疾,怀疑他有长寿之法,便以自己的丹药试探,而那丹药与郑世恩吃的药正好药性相克。” 许澄宁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招高啊。 郑家从来都是摸着嘉康帝的脾气往上爬的,能做到今天的位置,嘉康帝的宠信功不可没。而郑世恩之死,一来解决了郑家一大顶梁柱,二来秦弗的手脚没人查得到,三来所有人都以为是陛下下的手,郑家丧亲之余,还要心惊胆战地揣测嘉康帝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该吓死了。”许澄宁笑道,“可是消停一段时间了?” “郑家消停了,宁王没有。”秦弗看着她道,“宁王府与谢家结亲了。” 许澄宁一愣,刚要问什么,秦弗道:“秦隗与谢琼韫。” 许澄宁很是吃惊:“他们怎么会搞到一起?寿王怎么会……”寿王之前可是一直都有让秦弗娶谢大小姐的打算的。 “谢允安临时倒戈。”秦弗道,“又或者是,谢琼韫与秦隗早有勾结。” “嗯?” 许澄宁不解,秦弗道:“你那件事,就是他们两个联手做的。” “啊?”许澄宁惊道,“为何?” 她事后认真想过,跟自己利益纠葛最大的谢琼絮,觉得她最有嫌疑,可怎么会是谢琼韫? 她都不认识谢琼韫啊,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她。无怨无仇的,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秦弗解释道:“个中缘由,要从谢家的上两代人说起。” “谢老国公,也就是你的亲祖父,他的原配发妻是金陵韩氏贵女,永世其芳,以致后来的继室徐氏相形见绌,被人诟病。徐氏心胸狭窄,逝者无可攀比,便将这口气延续到自己的儿孙之上。因此,文国公府的二房与大房一直在暗中较劲。” 许澄宁闻言,道:“谢琼韫是觉得我威胁到她了?” 秦弗点点头,伸手过来摸她的脸。 “谢琼韫在京中素有美名,而你样貌比她好,才华比她高,也比她有本事,浮华障目,她不甘人后,所以才会对你下狠手。” 果真是暗箭难防,原来她在无知无觉的时候,还有这么个阴险的敌人躲在背后射冷箭。 许澄宁听得很生气。 作为谢家血脉,她还没享受到谢家的好处呢,谢家的麻烦就先找上她了? 就凭这口恶气,她也要杀回京城去为自己报仇! “她现在也算自食恶果了,嫁给秦隗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谢琼韫比他想象中还要更狠更有手腕些,她嫁到宁王府后,迄今秦隗已经死了两个侍妾,秦隗怀疑是她做的,却苦于拿不到任何证据,只能任由谢琼韫逍遥法外。 好歹也是堂弟,秦弗便帮了他一把。 先前组办拂尘社那个叫韦良义的书生死了,此人的遗物里有一本收藏得精心的谢琼韫的诗集。他让人偷来谢琼韫的私物夹在书中,并一步步引导韦良义的表姑母何氏宣扬开。 此前为了对付许澄宁而掀起来的女德之风反噬到谢琼韫自己身上,秦隗和他的爱妾们也适时地把谢琼韫面甜心苦、谋害良妾的恶名恶行传了出去,不管是不是捏造,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旁人不敢像对许澄宁那样对付谢琼韫,但无数狐疑、厌恶、鄙夷的目光就够谢琼韫受的了。 那么爱慕虚荣的女子,现在早已护不住冰清玉洁、光风霁月的干净名声了。 许澄宁知道他都是为了维护自己,心里感动:“多谢殿下帮我,只是你大事要紧,别在小事上费心费神了,我的仇我会自己报回来的。” 秦弗摇摇头:“不出了这口气,孤也寝食难安。” 许澄宁抿着嘴笑,摸了摸凉透的茶杯:“我再倒杯水。” 秦弗拦住她,自己站起来:“你坐着,我来。” 许澄宁听话地坐下来,笑眯眯地看他走到火盆边提起了上面架着的水壶。 第311章 亲昵 烟气弥漫,温热下肚,身子都温暖了许多。 秦弗没让许澄宁多洗一个茶碗,就着她的喝了几口。 许澄宁注意到他不停瞟眼去看彤星,神色略有古怪,她低头看了彤星两眼,笑着问道:“彤星可爱吧?” 彤星扭啊扭地喊“哥哥抱”。 彤星是许家人,眼睛不大,鼻子蹋蹋,嘴巴小小。底子在那,并没有多好看。但她现在正是最可爱的年纪,两根小辫儿像牛角似的晃啊晃,她又爱笑,十分讨人喜欢。 “嗯。”秦弗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道,“天晚了,她怎么还不去睡?” “哦!”许澄宁解释道,“她跟我一间房的。” 秦弗盯着她,许澄宁疑惑地挠挠自己的脸:“怎么了?” 秦弗继续盯,许澄宁也回盯,等他说话。 最后秦弗自己站起来,开门出去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然后又回来,不多时,李茹跑来了,手里拿着个花球,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给黑将军做了个球和毯子,让它看看喜不喜欢。” 然后她牵住黑将军,又问彤星道:“彤星要不要来跟黑将军玩一会儿?” 彤星小步跑过来,抱住黑将军的脖子:“黑黑,黑黑……” 李茹牵着她俩走出去,走到门口彤星又回头指许澄宁:“哥哥,哥哥。” “一会儿睡觉了,你大哥再来抱你哦。” 李茹轻声软语地帮彤星戴好兜帽,哄劝了出去。 门一关,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许澄宁才有点明白过来,两肩便一沉,身子往后倒去,秦弗英隽秀朗的脸在眼前放大。 后脑勺着榻的时候,她的嘴唇也被堵住了,唇间温暖热情。 许澄宁盯着他英气俊美的眉目,如玉皎白的肌肤,近在眼前,羞意蹑手蹑脚地爬上心头,再由胸口悄悄儿爬上耳尖,痒痒的,想逃。 她连忙闭上眼,认真地与他贴唇。 一开始只是四唇粘连,过了一会儿,许澄宁感觉到他动了,头辗转向横,含住她一片唇轻轻地吮,含过了上唇换下唇,吻得很重,许澄宁甚至感觉到他鼻尖压着自己,细微的温热的鼻息轻轻打在她脸上。 过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的齿关。 许澄宁呼吸紧张起来,手拽住了他的衣服,被他举手握住,轻轻揉摩,同时齿关处搴帷入室,伸了进去。 一吻方尽,许澄宁轻轻喘息,身上的人却埋在她的肩窝里,亲吻她纤长的颈子,一拱一拱的。 门外寒风呼呼,许澄宁却被火烧一样,从脚趾头热到了头发丝儿。 良久后,许澄宁用手捂嘴,不好意思看他:“还可以这样吗?” “可以的。” 秦弗揉揉她红彤彤的耳朵,道:“一年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不仅高了数寸,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也褪了许多,优越的骨相初初显露,眸黑而水亮,秀眉如画,琼鼻挺峰,朱唇皓齿,人还是那个人,但已从一团孩子气出落成亭亭玉立、国色天香的十六岁少女。 她承继了谢韩的样貌特点,只看她便知当初韩氏进京倾倒一片城的传言,所传非虚。 许澄宁听得很高兴,抱着他的腰道:“我就说我高了很多,云叔还非说没有。我在外面走动得多,吃得也好,所以这一年长得很快。” “殿下你呢?有没有吃好睡好?” 秦弗在她旁边躺下,将她搂进怀里:“当然有。” “那就好。”许澄宁偎着他的臂膀,轻声道,“我们都要有一个好的身体,才能继续做后面的事。” “殿下,要是有什么可以让我做的,千万告诉我,我虽远离京都,但外面的事也能帮上你的忙。” 秦弗看着她黑亮的眼睛,轻轻笑了笑:“你给我的舆图,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只要舆图够详尽,很多事情都可以无所遁形,很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 许澄宁粲然一笑,握住他的手轻轻捏着他的手指玩。 “小时候游历的时候,有些地方容易迷路,所以我才学会了画舆图。画图只是无意间养成的习惯,没想到还能有大作用。” 秦弗道:“你从来都能从困境中磨练出新绝技,力挽狂澜。” 许澄宁一笑:“我也这么觉得,而且这次也一样。” 身边的男子眸光温柔地看着她:“我等你回来。” 许澄宁不由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然后腹部使力,仰起身子,亲在他脸上。 秦弗托住她的后脑勺,也回吻她,从眼睛顺着颧骨、腮边一点点吻下来,最后重又吻到唇上。 许澄宁亦仰头,青涩地回应他。 长指插进如瀑的黑发里,顺下来,如有潺潺的细流从指间淌过。许澄宁半束的头发一松,一支玉质的发簪滑下来,掉在薄褥上。 榻上冰冷,秦弗揉着她单薄的肩膀,仍觉衣衫轻薄,便一边吻着,一边将她打横抱起,移步到床上。 床帐一放,被子一盖,加上身边这个大火炉,一下子暖洋洋起来。 许澄宁头深陷在羽枕里,感觉到他越吻越深,却很小心地没有把太多的身体重量压在她身上。 她有点喘不过气,却贪恋此刻的温柔,便歇一会儿忙一会儿地回馈他的深情。 秦弗揉着她一只手,顺着她柔腻的肌肤钻进宽大的衣袖里,打着旋地往上抚摸她的胳膊,入手纤细柔滑,爱不忍释。 末了,他趴在许澄宁颈边喘气,许澄宁亦是,两人嘴都红红的,许澄宁甚至脸都泛起了两团热热的酡红。 秦弗啄了一下她的脸,坐起来开始解衣。 “天晚了,先睡吧。” 他看许澄宁没有脱外衣的意思,便道:“你就这么睡,早起会冷。” “哦。” 许澄宁这才慢吞吞起来,脱去了两层外衣。 秦弗不经意扫过她身上,顿了顿,突然问道:“没有外人,你在家也束着?” 许澄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有点尴尬地摸头。 “我……习惯了。” 从九岁起,这么多年了,除了洗澡她任何时候都不会解开,这是她的安全感所在,没了这个她只怕睡觉都睡不安稳。 “束久了对你身体不好。”秦弗轻声,很认真地说,“将才你就喘得有些厉害。” 许澄宁脸又红起来。 “澄宁,往后你要用女子身份生活下去,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男子可以为自己的身体狂妄自大,女子为何要羞耻于自己身上的一肌一肤?” 说得对啊。 许澄宁沉思道。她从来觉得女子并不逊于男子,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可她却烦恼于自己身上属于女子的一切,甚至希望不曾有过。 可凭什么呢? 女子生来便是如此,有何羞于启口? 到底她也被世俗束缚了。 许澄宁默默想了一会儿,转过身,背对着秦弗,低头解开了衣带。 第312章 月事 秦弗从背后看见她衣领微松,露出一边小巧圆润的肩头,床外的光微透过白色的中衣,勾勒出她模糊、窄小的身形。 衣衫微动,她一圈一圈解着束带,除了裹胸,还有壮腰的布条,全部解开后,她的身形变得更纤细,曲线柔和。而她身边,多了一叠厚厚的白色布条。 秦弗拿起那叠带着她温热体温地布条,用脱下的衣衫包裹住,以免明早她再用时太冰。 许澄宁重新合上衣襟,转过来,立马躺下蒙上被子。 “睡觉!” 秦弗轻笑,在她身边躺下,把她拥进怀里。 “殿下。” 许澄宁背对着他,轻声道:“我想你了。” “我也是。” 隔着两层并不很厚的中衣,许澄宁的后背能感觉到他胸膛挺而有力的肌理。 许澄宁握着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轻声道:“殿下,我很幸运,在京城的时候能遇到你。” 十指相扣,秦弗吻着她的发:“我也是。” 如果没有遇到她,他还真有可能同意了父王的提议,早早就娶了谢琼韫,想想都瘆得慌。 “我等着你,你一日不回,我就一日不娶。” 许澄宁鼻子微酸,却点头。 “好。” 一夜好梦。 次日许澄宁醒来时,觉得肚子有点痛,以为是冷到了,没有放在心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醒了?” 秦弗轻轻拂开她鬓边的发,声音里含着笑意。 “没醒。” 许澄宁撒娇地往他怀里拱了拱:“冷,不想起。” “那就不起了。”秦弗摸摸她暖乎乎的面颊,“但是早膳要吃,你在这躺着,我出去拿。” “嗯。” 许澄宁放开他,翻过身,突然感觉到身下淌过一股热流,她猛地僵住了。 不会吧,时隔七八年,她还会尿床? “怎么……” 秦弗察觉到她不对劲,刚问出口,就发现自己的衣角红得刺目。 “你哪受伤了?我看看!” 许澄宁死死捂住被子,但哪里抢得过他,被一把掀开,发现她身下一滩鲜红的血。 许澄宁呆住了。 秦弗也愣了一会儿,半天才问:“这是……天葵?”书上好像是这么写的。 许澄宁尴尬极了,这是初次,她也有些手足无措。 “我……我拿下去洗洗。” 秦弗道:“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去拿要用的东西。” 这种事还不好叫外男知道,秦弗直接找了李茹,跟她说明了情况。 李茹连忙把月事带找出来给了他,并去灶下烧水。 许澄宁生疏地用上月事带,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个时候便感觉到腰酸了,于是扶着墙走出来,看到秦弗已经换下了褥子。 “你歇着。” 秦弗把她按坐在榻上,盖上被子,并给她端了一碗姜汤。 “驱驱寒。” 许澄宁喝了一口,觉得好了些,就是看着弄脏的褥子和衣服有点犯愁。 “我去打水来。” 许澄宁连忙拉住他,苦着脸道:“别让别人知道。” 昨夜同房,今早就洗衣服洗褥子,叫别人听见她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真是尴尬。 秦弗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不叫别人知道。” 他出去,很快端了水,拿了皂角来,把弄脏的衣服泡进去,然后挽起了袖子。 “你洗?”许澄宁不大好意思,“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也给我洗过。”他举起皂角,“不过,你得教教我。” 许澄宁看着他贤夫良父的样子,心里微甜,笑盈盈地倚在榻头,一边讲一边用手比划,教他怎么洗。 秦弗力气大,很快搓洗干净,换了两次水,便拧干挂上了。 然后用碰过冷水的手往她脸上一点,许澄宁像只受惊的猫差点蹦起来。 “你第一次来这里,我本该当东道主,带你出去走走看看的。” 许澄宁卧在床上遗憾道。 “无妨。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玩的。”秦弗转过头来,“今日是你生辰。” 许澄宁一愣,一想日子,便知他说的是她真实的生辰。 “原来你还是掐着日子过来的。” 许澄宁心里欢喜,张开双臂,带着厚被子,像蚌壳一样把秦弗也收进了被子,被秦弗一抱,坐进他怀里。 “其实我也给你及冠准备了礼物,可是我做得慢,没法及时给你送过去。” 秦弗低头看她:“给我准备了什么?” 许澄宁指着角落一个蒙着布的东西,秦弗掀开,发现是一个大约一尺长、一尺高的木架子,共有四根横木,上面立着一个个木雕小人,木雕小人间还有一根白色的线将他们串连起来。 许澄宁把两个白色线头打上结,然后轻轻推动,所有人物就都动了起来,砍柴的砍柴,锯木的锯木,转磨子的转磨子,打水的打水,荡秋千的荡秋千,忙忙碌碌,生机勃勃。 她只最开始动了那一下,里面的小人便一个牵动一个,不停不休,看着极好玩。 “这个好!”秦弗眼睛很亮,“你自己想的?” 许澄宁道:“哪有?前人就有做过,我只是记起书上有提到,便试着做了出来,幸好还像个样子。” 秦弗轻啄她的鼻尖:“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许澄宁就知道,仰着头问:“是什么呀?” “晚上就知道了。” 暮色降下来时,天空晴朗,没有下雪,许澄宁把烤羊的师傅请了过来。 新鲜的羊肉被烤得外焦里嫩,极其入味。秦弗用小刀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放进许澄宁碗里,有人伺候,许澄宁便放开手脚,只负责吃。 天彻底黑下来时,外面咻的一声刺响,升到很高处嘭地炸开,一朵朵五彩斑斓的烟花像刺绣一样绣在黑色的夜幕里,将要淡去时,又炸开了一朵。 偌大的宝平县上空,灿烂非凡。 “啊呀!好漂亮啊!那是什么!” “啊!那是烟花!烟花啊!” 各家各户看见了,连忙搬着小板凳跑到外面去看。 彤星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也开始地跑来跑去,喔喔地叫。 烟花落在许澄宁亮如星河的眼底,像一朵朵小欢喜,咕噜噜从心里冒出来。 这世间,终有一场热闹,为她而璀璨。 “澄宁。” 她的手中被塞进了什么,许澄宁低头一看,依旧是一支发簪,不同的是,这次用的是五彩斑斓的玉,雕成一枝花枝,簪头是一只飞燕,衔着果儿,作振翅欲飞状。虽是寒冬,她的手里却捧着春意。 这是女款的发簪。 “以后再戴。”秦弗将她的手合上,“总有机会的。” 许澄宁看着他,眸中星河荡漾。 “嗯!” 第313章 废纸 秦弗公事在身,不能久留,次日起来,许澄宁便送他出山城。 她披着白狐裘,秦弗穿着黑斗篷,一黑一白,容颜俱清隽过人,一路上吸引了无数目光,路过的人身体走了,头还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瞧。 许澄宁送他到天坑隘口,两人相拥告别。 “你路上保重,一定要平安。” “我会的,你也是。” 相拥过后,许澄宁与他对望,无言却有无尽的话心照不宣。 “许先生早啊!” 利秋秋远远喊了一声,热热闹闹跑过来,近了才看见了秦弗,两眼有点发直。 “许先生,这是谁呀?” 她在书院学了点官话,说起来别别扭扭的。 许澄宁解释道:“这是我哥哥,特地来看我的。” 利秋秋又看了两眼,神神秘秘地拉着许澄宁,小声地说:“许先生,你们家人都长这么好看?”要是美男这么多,她干嘛要排斥嫁人? 许澄宁不忘自己当先生的本分,循循诱导。 “外面美男子多的是,我和我哥哥都不算什么的。要是宝平县的人都不入你眼,你想找一个长得好看的,那就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去,你就能见到很多很多美男啦。” 利秋秋两眼放光,连连拍手:“好耶!” “所以啊,大字记得好好写啊,写得丑先生也不嫌弃,重要的是能认字。” 利秋秋点头如捣蒜:“先生放心!我把柴送完了立刻回去写五……不,十张!” 许澄宁笑眯眯地点头:“快去吧,书院还剩点羊肉,去找你师娘要两根羊肋吃。” “好嘞!” 利秋秋风风火火地跑了。 许澄宁笑笑,转过身时,见秦弗歪着头看自己。 “哥哥?” 许澄宁立马笑得像只小狐狸,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哄道:“好哥哥~” 秦弗舒坦了,又走了几步便道:“你回吧,再走几步我又要送你回去了。” 许澄宁点头,依依不舍地与他挥手作别。 目送那黑色的背影远去,一骑变成三骑,然后与队伍汇集,向远处进发。 此去艰险,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许澄宁攥紧了手,她也不能歇着。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宝平县开始农忙,书院的学生上午读完书,下午就要去田里忙活。 许澄宁收了三十一个学生了,其中有八个女孩,学生有大有小,最大的学生比她还大两岁,最小的才三四岁。 她教书不为让他们考科举,是以摒弃了寻常书院那一套,而是以实用为主,把识字和说官话作为最主要的两门课,教四书五经也把重点放在能让他们开拓思想、增长见识、学习道理,男学生、女学生,都一样。 不过她在教女学生上更费心思。那几个女学生,要么是为了给兄弟抵束脩,要么就是年纪太小干不了活,被家里人送来赚点补贴钱的,她们多抱着打发时间的任务,在学业上一直都是困而不学,不求上进。 许澄宁慢慢地引导、开化她们。她不会逼迫这些女孩子和她一样离经叛道,与这个世道为敌,只希望授予她们一点救赎自我的能力,勇敢、自信,遇事不要自苦。 所有学生里,要数第一个学生周宇学得最快,大抵是有基础,所以别人还在跟大字大眼瞪小眼、学话咬舌头的时候,许澄宁已经在教他读短篇文章了。 还有几个年纪特别小的,学得很慢,怎么教都教不会,许澄宁也没有疾言厉色。 小孩子嘛,负责可爱就够了。 “大哥!” 彤星从门外跑进学堂,手里捏着朵花,两手脏兮兮的就爬到许澄宁身上。 “我有花花!” 她现在讲话越来越利索,长句也能说了,整天跑进跑出地玩,大家见怪不怪。 许澄宁有时会像撸猫一样撸着她的小脑袋,一直把妹妹撸睡,又或者她站着,彤星抱着她的腿不放,她就拖着腿,把彤星拖着玩,不管怎么样,嘴里都不耽误教书。 “先生再见!” 许澄宁笑眯眯地跟学生道别:“明儿见。” 来接孩子的老人笑呵呵的,牵着孙子,寒暄两句:“许先生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她有意把年纪说大一点。 “哎呀,许先生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没有大人接送的学生就按家的远近,分成两大一小三人一组,一起回家,以防被拐。 许澄宁一组一组地送走,最后剩下一个邻居小寡妇的四岁女儿绵绵。 她家离得近,许澄宁亲自牵着绵绵送她回家。 几步路远,家里只有她娘一个人。她娘惠娘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待人接物怯生生的,倒是跟李茹从前有点像。 “麻烦先生了。” 惠娘半低着头,看向许澄宁的眼底有些单纯细碎的亮光。 许澄宁没有察觉,微笑道:“不麻烦,明天见啦,绵绵。” 绵绵随了她娘,讲话怯生生,抬起小手小声道:“先生再见。” 许澄宁回了书院。 书教完了,她开始做自己的事了。 西境的地盘已经一块一块地画了出来,有大观的,有局部的,大图叠着小图,整理得整齐。东沿边和东南沿边已经能和东境连起来了,北边还差点,更往西的地方她还没去。 她仔细翻看了图集,然后继续写地理志。 地理、风土、人情,此三者加起来,无论将来是要对西境进行开拓商贸、还是武力进驻,都能成竹在胸。 她写着书,不时在图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纸没了,她便又翻出一沓来。 这些就是利木匠造的纸了。 他用了好久,才掌握了造纸的法子,废掉许多材料,才做成材质稳定的纸张,许澄宁之前去看了,虽不及外面的好,但质量能过关。 她把纸铺好,蘸墨写了几个小字,正接下去写呢,墨居然晕开了,原本写下的字也糊成了一团,完全认不出了。 “哎呀!” 她轻轻叫道。 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这么多的纸,全废了? 只怕又得叫云叔去外面买了。 她有些丧气,随手在写坏的纸上画起了山水花鸟,信手而来,而令她吃惊的是,画出来的山水效果竟然出奇的好! 她连忙从废纸篓里拣出一张废纸展平,画了同样的山水,居然天壤之别。 她又拿了几张新纸,不出意外的,画出的山水俱是磅礴大气,极好看。 她一拍脑门。她不是一直在愁宝平县赚钱无门吗? 这不就来了嘛! “阿茹阿茹!” 她兴奋地找到李茹。 “你要不要出去做生意?” 第314章 纸坊生意 “做生意?” 李茹有些愣神,她现在每天就是负责操持三餐,其余时间写写字,做做针线,京城那段自己开店卖糕点的时光,早在记忆里落灰了。 “南哥哥,是让我在这里也摆个小吃摊吗?” “不不不,”许澄宁神秘地摇头笑,拉着李茹的手道,“不是卖小吃,是卖宣纸;也不在这里卖,而是去外面卖!” “卖纸?”李茹不懂,“纸有什么好卖的呀?” “有的卖,你信我!” 许澄宁拉着她道:“走,我们先去木匠铺拿纸。” 李茹被她拉着走,小碎步跟着。 在这里住了一年,许澄宁拔高不少,手脚长了,肩也宽了,李茹却没高多少,仍是娇娇小小。两人站在一起,单看背影还真有几分夫妻相。 利木匠现在每天除了做木工,就抽空按许澄宁指定的量做点纸。 许澄宁到的时候,他正闲闲地躺在木板上睡觉。 “纸?有有有。” 利木匠连忙带她们去看,指着三摞厚厚的纸道:“按许先生您说的,做废了的归一摞,质地差点意思的放一摞,好的放一摞。” 前面两摞一摞比一摞低,纸面还积了灰,可见利木匠造纸的水平趋于稳定了。 许澄宁拿起第三摞的纸仔细察看,纸呈淡淡的黄褐色,厚薄适中,细看纸面有絮状的纹理,与她画山水用的,正是同一种纸。 “利叔,这些纸用的都是些什么材料?” “材料啊,就是三尖儿峰那儿的峿籽树树皮啊,那玩意儿皮生得快,当柴火不好用,做桌子凳子也不好使,我就剥了皮来用了。哦,还加了点粟杆子。” 峿籽树啊,这是这个天坑里的特色树种,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许澄宁点点头,把纸分成两摞,和李茹各捧一摞,离开前对利木匠道:“利叔,不出意外的话,你快要发财了。” “啊?” 利木匠不明所以,挠了挠头。 许澄宁回去后,即刻翻找出了一张外面买来的纸,和利木匠所做的摆放在一起,然后提笔,绘了两幅一模一样的山水图。 “阿茹,你来看,哪幅好?” 李茹不懂画,看不出来:“我觉得都好看。” 许澄宁轻笑,没有强行给她解释。 左边的画看得出画艺精湛,疏朗开阔,但跟右边的比起来,则显得小气许多。 “市面上能达到这种效果的纸,据我所知只有泷心宣,此纸名贵,五两银子都买不来一张整纸,因为成图效果好,深受达官贵人喜爱。可你知道吗?泷心宣画出来的,还略逊我们自己的纸一筹。” 李茹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大。 许澄宁道:“我一直在想宝平县的出路在哪里,这里无论粮肉、布匹、手工品、人力,各方各面的物产都太贫瘠,即便现在通了一条路,也只能给过往的客商短暂地提供一点食宿,可还是杯水车薪,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家都在忍饥挨饿。 “可现在我们有这种峿籽皮纸了,只要运作得当,极有可能做成一类名纸,到时宝平县建一个大纸坊,把各家各户的人手招募过来一起造纸。若能举国风靡,宝平县何愁赚不到钱?钱有了,客源多了,医馆药堂、布行瓷行、酒肆茶馆就会兴盛起来,这块地方就富起来了!” 李茹听得也十分神往,亮着眼睛道:“南哥哥,那我要做什么?” 许澄宁道:“是这样,宝平县这块我走不开,需要有人带着纸远行去打开销路,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这件事?” “我?”李茹有点无措,“我一个人吗?” 许澄宁笑着安慰她:“当然不是你一个人,我会另外找个会做生意的向导,再拨几名护卫,保护你们上路。当然,这事得你点头,如果你不想去,我就找别人,不要紧的。” 李茹为难道:“南哥哥,我怕我办不好,拖累了你……” 许澄宁摆手:“不会不会,办不好就回来嘛,纸坊有我守着呢,能出什么事。你只看自己愿不愿意就行。” 李茹咬唇,低头考虑。 私心里,没有许澄宁陪在身边,她定是不愿也不敢的。可这么久来,许澄宁有多辛苦多艰难她都看在眼里。许澄宁读过书,什么都懂,而她什么都要依赖许澄宁。她们两个差距太大了,以致南哥哥遇事全都要自己扛,有什么难过的槛她也帮不上忙。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她也想当一个有用的人,起码为南哥哥分担一点点。 “我去。” 李茹抬头,坚定地说道。 她们千里迢迢,从东到西,路上许澄宁已经给她讲了很多行走在外的窍门,她学了一些,还有好些个不懂,若不能自己走一遍,可能永远都是一知半解。 但是她还是没有信心,拉着许澄宁的袖子道:“南哥哥,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连忙拿好纸笔,向许澄宁投去好学的目光。 许澄宁把纸的好处、纸的生意最好从哪里做起、要做到什么程度、可以与什么样的人交接一一讲来,把脑子里有且仅有的生意经全部都掏出来了。 李茹边听边记,还很细心地问了几个细处的问题。 许澄宁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轻轻地笑,安抚道:“你别害怕啊,尽力而为就行。如果达不到预期,我写一封信你带上,去长安府找一个富商老爷朱玉全,他会帮我们的。” “嗯!” 李茹连连点头。 两人正埋头讲着纸坊的事,头叔忽然进来了。 他走路一崴一崴的,皮肤黑,虽然是老人,却依然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 他说道:“外头有两个女人来找,赶不走,先生你要不要见?” 许澄宁抬头问道:“什么人?” 头叔犹豫了一下道:“是小北巷的娼妇,想请您去帮看看病。” 许澄宁主持修了路,宝平县现在出行方便了,还能赚点小钱,所以她现在小有名气。因为懂得多,现在哪家有个头疼脑热、持家艰难的,都爱来请她去出出主意。 小北巷的暗娼与她们唯一有的交集就是李茹手上掌握的针线活,那几个妓子大约怕给她们招来麻烦,每每交针线拿针线,都是夜里掩人耳目悄悄地来,今天白天过来了,想来是走投无路了。 “我出去看看吧。” 第315章 醉墨 来的是上次那个燕娘,还有另外一个瘦高的女子,两人看起来一般年岁,都是二十来岁的模样。 “许先生,我们那儿有个孩子病了,拉好几天肚子,脸都青了,什么也吃不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你能去看看吗?” 燕娘细声细气,几乎在哀求。 许澄宁想了想,带上李茹,跟她们一起去。 “谢谢许先生,谢谢许先生。” 燕娘连连道谢,忍着路上行人的白眼,把她们请到了小北巷。 她们住的房子又小又破,幽暗无光,一进去,迎面一股阴冷的潮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霉味。 许澄宁定了定神,适应了屋子的幽暗后,这才看清楚了里面分成两排坐着七八个年轻女子,小的差不多十六七岁,大的二十多岁,中间有人怀里还抱着个幼小的女童。 “燕娘,你们还真请到了!”有人叫道。 燕娘点头:“许先生心好,跟我们过来看一眼。” “那太好了,快去,孩子还在屋里难受呢。” 许澄宁感觉到她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 “他就是许先生啊,生得可真好看啊!” “没想到还这么年轻。” “比我们都小吧,真好。” 许澄宁正欲随着燕娘穿过一道小门,门帘却先开了,里头走出个年长的女子。 女子体貌微丰,裹着枣红并棕茶色的两层薄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领口处有点松,露出一片白色的丰肌。 “松娘!我把许先生请来给狗娃看病了!” 叫松娘的女子闻言看向许澄宁,眼尾上勾的媚眼微微眯了起来。 许澄宁坦然与之对视。 松娘微勾起唇,举手掀开了帘子。 “那就进去吧。” 五六岁的小孩病得很是消瘦,小孩子虚弱,许澄宁也不敢给他用猛药,简单拟了个温和的方子后道:“我妹妹正好也要看大夫,后天有祁安县的大夫会过来,要是孩子病没有好转,就抱来给大夫看一看。” “多谢许先生!” “不谢。”许澄宁问道,“谁是孩子的娘?” 燕娘道:“他娘早几年没了,我们都是他的干娘。” 原来是这样,许澄宁叮嘱道:“平常注意着些,别让孩子喝生水,煮过一遍再喝。” “是,我们记住了。” 许澄宁一一交代后,撩帘出了屋子,看到松娘抱臂倚着墙,丰腴的身子呈一道柔和的曲线。 她媚眼似笑非笑:“许先生这么好啊,竟然肯到我们这脏地方来,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许澄宁拉着李茹的手:“所以我带我娘子来了。” “是吗?”松娘不看李茹,仍是直勾勾地盯着许澄宁,“我以为,你要我们服侍你一场呢,怎样?我人都准备好了。” 许澄宁道:“松娘子说笑了,这种事,不定谁占谁便宜呢。” 说着她牵着李茹出去了。 那群娼女正把头凑在一起,你几文我几文地凑着钱,见许澄宁出来,便要递给她。 许澄宁摆手:“不必了,几步路而已,把钱留着买药看大夫吧。” 娼女们连连道谢。 许澄宁带李茹出来,李茹小声道:“我觉得她们挺好的。” “是呀,所处位置决定不了一个人品行的高低。” 这些都是苦命女,没地种粮,无以为生,所以只能舍弃尊严,拿自己的身体去换取钱财。终究生计难持与人言可畏之间,她们总要选择一个。 “放心,以后会好的。” “南哥哥,是不是我把生意做好了,宝平县有钱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苦了?”李茹语气中充满希望。 许澄宁笑着点点头:“对,到时阿茹就是他们的大恩人、活菩萨。” 李茹笑了,认认真真准备起出行的事来。 许澄宁跟她商量好定价、销卖路数等等之后,其他事交给李茹自己去做。 李茹细心地把许澄宁画的两幅对比画被细细卷起收在一个木匣子中,另外做了几个雕花木匣,把要卖的纸都放了进去。 “南哥哥,这纸叫什么名字好?” “名字啊,”许澄宁想了想,笑道,“就叫醉墨吧。” 一切事情敲定后,许澄宁带着弟弟妹妹给李茹送别。 彤星摇摇许澄宁的衣袖:“嫂嫂去做什么?” 许澄宁摸着她的头说:“你嫂嫂去干大事,回来给你买零嘴好不好?” “好~” 彤星扑过去抱了抱李茹。 “嫂嫂快点回来。” “嗯。” 李茹笑着捏捏她的脸,便由四名护卫、一名向导随行,踏上了东去的路。 李茹一走,云九火速地安排上了一个负责做饭的厨子,变着花样做吃的。 彤星好热闹,李茹走后她时不时会问嫂嫂什么时候回来,许澄宁为了不让她想多了难过,把她也塞进了自己的学堂,晚上监督许灿星写字的时候,也半哄半骗地让彤星摹起了字帖。 姐弟三人坐一桌,彤星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左扭扭,右扭扭。 “大哥,为什么我们要写字?” 许澄宁道:“因为彤星字写得好呀,可以卖钱。家里穷,彤星和你二哥多写一点,大哥就有钱带你吃馄饨了。” 彤星一听自己写得好,开心地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捏着笔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许澄宁哄好了彤星,又去看许灿星。 许灿星学业进展并不快,现在也只是识字,写字还稀稀垮垮,不太成样子,相比读书,他习武倒是好一点,胆子大,有点天赋。 不过整个书院,论习武的资质,还得是利秋秋,无出其右。那彪悍的小姑娘,天生一掌就能劈碎一个石磨,连云九都说这小姑娘不得了。 这时代,会武功的姑娘可太稀有了,这可是个宝呀。许澄宁打定主意好好培养这个好苗子,至于利父利母数次委婉地提出质疑,为什么自家姑娘来了书院没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变文雅,反而越来越残暴了,许澄宁都会出面,使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绕晕糊弄过去。 农忙结束后,宝平县又开始修路。 往东的路线和修路方略许澄宁都是定好的,由人们对照着实行即可。 所以许澄宁大部分时候不在场,而是往北和继续往西,踏查春雪消融之后的路。 “许先生!” 有人慌慌忙忙跑过来。 “来了个县令,说以后就是我们这儿的长官了,他要见你!” “县令?” 荒废了这么久的小山城,突然就有县令了,怎么不等她把路修好再来呢! 村民愁眉苦脸:“许先生,咋办?这路还修不修得成?” 许澄宁把图纸收起来,抬了抬斗笠。 “我去会会他吧。” 新县令阵仗并不大,只有一架马车停在县衙外。 县衙早就荒废了,走一步都能引下脚印,门上结满了蛛网,里面平常都是用来堆县民的废品的。 许澄宁捂着口鼻,弯腰走进去,烟尘弥漫中,她看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阿澄!” 第316章 京城的事 许澄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阿澄,可算见到你了!” “少威兄……”许澄宁诧异极了,“你怎么会来了?” “你还说呢,”李少威心情难掩激动,却温柔地责备她,“你离开那么久,也没有半点音讯,如何让人不挂念?若非我与邢夫子来往了书信,你是不是要一辈子不告诉我你在哪?” 许澄宁过意不去地挠挠后颈,她出来后,除了秦弗,就只给燕先生和邢夫子写过信,这么一想,的确不太厚道。 李少威细细端详着她,十六岁的少女拔高了一大截,已经褪去了大部分的稚气,显露出倾城脱俗的美貌。 她现在也不做从前青衫儒服、束单髻的打扮了,而是拢起一半的发用发带长簪别住,低垂下来,青丝如瀑及腰,身上也改穿了雪白的大袖罩衣,清风明月一般,与从前大有不同。 “阿澄,”李少威眼底惊艳,“你长大了许多。” “我就说我是长得慢那种嘛。”许澄宁笑道,然后张开双臂转了一圈,“你瞧我现在像不像大儒?”她这身装扮,都是跟燕竹生学的。 “像。”李少威笑着点点头。 许澄宁却因为转那一圈,被浮动的尘土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李少威忙揽着她出门,轻轻为她拍背。 许澄宁咳嗽停了,才抹着泪花问道:“少威兄,你怎么会来这儿?” “知道你在这落脚,我就跟相熟的大人走动了一下关系,调到这里当县令了。” 如果他能一直在翰林院做下去,仕途只怕要顺遂得多。 许澄宁有点感动,不由道:“人人都是往上爬,你怎么还故意往下走了呢。” 李少威笑了笑,道:“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此行只带了一个仆从,在许澄宁的帮忙下,雇了几个县民收拾县衙,然后两人一起并肩行走叙旧。 “你独身赴任,你娘不会担心吗?” “她自然是舍不得,但也同意我的决定,而且现在宽弟成亲了,小两口其乐融融,马上就要有孩子,有事做她就不会多想。” 许澄宁笑道:“你弟弟成亲可真早。” 说完,她才想起来,招手让许灿星过来,把手放在许灿星肩上。 “这是我弟弟灿星,你见过一回的。” 许灿星亦是长高许多,现在矮许澄宁不到半头,像个半大小伙子了。 李少威与许灿星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道:“我听说你开了一家书院,在哪呢?” “马上就到了。” 离书院还差几步远,她就听见了彤星哇哇的哭声,进去一看,见云九正提拎着她的小袄子,生无可恋。 “怎么了怎么了?” 彤星哭声瞬间停住,张开了双手要抱抱:“哥哥!”一下子扑进她怀里,眼泪鼻涕糊了她满襟。 云九道:“睡醒了就在找你,找不到就哭,我也没办法。” 李茹在的时候,还能哄她一哄,现在李茹不在,彤星是一个时辰不见大哥就要闹了。 许澄宁抱着她,心里打定主意以后也多带她出去走走。 李少威走进来,云九顿时眯起了眼。 他向许澄宁投去疑问的目光。 许澄宁解释道:“少威兄现在是宝平县县令大人了。” 李少威觉得云九眼神有点怪异,便问道:“这位是……” 没等许澄宁回答,云九就飞快说道:“我是寿王世子殿下派来照顾保护许姑娘的。” 李少威表情一滞,继而收敛了笑,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 许澄宁把彤星抱起来,道:“少威兄,进屋坐吧。” 李少威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去,刚想问她的近况,云九金刀大马地也在旁边坐下了,李少威满腹的相思愁肠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彤星被许澄宁逗得重新开心起来,嘻嘻哈哈地在她怀里打滚,然后伸着短短的手指头指李少威:“大哥,他是谁?” 许澄宁道:“这是哥哥的同窗,就像你和绵绵一样,你要叫他李大人。” 李少威忙道:“不用,叫我李大哥就好。这是你妹妹,不用跟我客气。” 许澄宁便也没有推辞,教彤星问候他。 “李大哥好~” “彤星好。” 李少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彤星调皮,嘿嘿笑着又钻进许澄宁怀里。 许澄宁抱着她,对李少威调侃道:“你来这赴任可是捡了大便宜了,如今路在修了,我还准备再建个大纸坊,以后这里富起来了,少不了李大人的功绩,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噢。” 李少威哈哈笑,拱手道:“我早知许先生福星高照,特来你身边沾沾福气的。” 闲聊了半天,李少威见云九低头玩狗,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道:“阿澄,一起出去转转可好?” “行啊。” 许澄宁把彤星抱下,刚站起来,牵着彤星往外走,云九立马也黏上。 许澄宁:??? “我也想出去走动走动。”云九道。 许澄宁看他满脸小九九的样子,明白过来他在想啥,有点无语。 她跟少威兄就是同窗和朋友,互相讲义气,这么如临大敌干啥呢。 “午膳马上好了,不然等用过了饭,再出去吧,我再给你讲讲宝平县的风土人情。” 李少威看一眼云九,点头:“好。” 于是所有人重新坐下来,许澄宁又问起京城的事。 之前虽然问询过秦弗了,但怕他报喜不报忧,所以她还是再问问情况。 李少威却以为她想问谢家的事,便道:“文国公回京以后,兵权被卸,他将谢琼絮赶出了府,并主持分了家。” 他顿了顿道:“他应该是在乎你的。” 许澄宁一愣,随即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不过文国公能把谢琼絮逐出府,还是很令人意外,毕竟那可是宫里正儿八经封的郡主,这么做也太不给陛下颜面了。 “谢琼絮被逐出府,陛下什么反应?” 李少威道:“她无处可去,被圣上赐的两个嬷嬷一起带回皇宫去了。” “啊?” 皇宫。 谢琼絮躺在床上,看胳膊上七纵八横的伤口,皮肉翻卷,再没了从前光滑如玉的样子。 为什么?之前用了药膏明明好得很快,为什么现在伤口却迟迟不能愈合?几个月前的伤口居然还在! 谢琼絮疯狂地抱住自己的头,怎么扭怎么发疯都没能遏制住心里的彷徨与恐慌,角落一面铜镜无声竖立,里面却映出一张扭曲丑恶的脸。 谢琼絮扑过去,拨开自己的乱发仔细看,只见镜中人面色青白,眼窝内凹,脸颊也陷了进去,因为枯瘦,双目显得又大又凸,跟鬼似的。 她扶着镜子干嚎起来。 吱呀,门开了,慧乘带着个捧案的哑巴公公走了进来。 谢琼絮慌忙转身哀求:“大师,可以再让我歇歇吗?我身子实在虚得很,能不能让我去外面走走,哪怕晒一下太阳,也行啊。” 慧乘抓起她的手,皱着眉头把了把脉,然后看了看她的脸色。 谢琼絮柔弱道:“您瞧,我是真的身子不适。” “可是,陛下的药可不能耽搁呢。”慧乘笑道,“你放心,今天就取平时一半儿的血好不好?” “啊,可是我……” 不管她愿不愿意,终究手腕上又被划了一道新的伤口,鲜红的血滴滴答答流出来,就像她逝去的青春红颜。 慧乘走后,谢琼絮倒在床上,身心痛苦不堪。 她想见一见天日,摸一摸日光,哪怕一点。 她艰难地扶墙走到门边,听见门外隐约有慧乘说话的声音。 “……这个血老了,不新鲜了,制出来的药不好,得抓紧物色新的人,把这碗送进去让她喝了,找到新人之前,让她淋漓流干为止。” 谢琼絮骇然眦目。 第317章 各怀心思 不一会儿门从外面打开,慧乘端着一碗东西,含笑走进来。 “来,喝了它,补血益气,你很快就会好的。” 慧乘的笑脸慢慢放大,像勾魂的阴鬼,揪住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 她的腿像面条一样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泪水无意识地从眼里滚落。 “不要,不要……” 慧乘笑道:“别怕,对身体好的。” 药味已经刺酸了鼻子,求生的欲望令谢琼絮跪倒下去。 “大师!求你饶我一命!求求了!我……我可以帮你找新的血女!” 慧乘手一顿:“你说什么?” 谢琼絮抱住他的小腿,哭道:“我愿意为陛下去找新的血女,只要不杀我,做什么都行!” 慧乘眯起了眼睛。 “这……倒也不失为好办法。” 谢琼絮听了大喜:“是是是!大师,求求你别杀我!” “别。” 慧乘从她手里抽走自己的衣角,道:“别高兴得太早,此事我还要与陛下说过,陛下点头了,我才能放你出去。” 谢琼絮六神无主,忙点头,看慧乘出去了,那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久久没有退散。 慧乘见陛下之前先请示了海公公,海公公摇头:“外头乱着呢,陛下忙于朝政,这会儿没空跟你掰扯这些。” 慧乘问道:“外头怎么了?” “高尊被撤了国相之职了!” 啪! 嘉康帝一手拍在龙案上,对着殿中的站立的秦弗斥道:“你可真是好样的!闷不吭声一年,就是为了盘个大局把高尊拉下马?你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别忘了你还只是个皇孙!” 要不是他还用毒拴着这个孙儿,他绝不会容许秦弗大刀阔斧做到这个地步! “皇祖父息怒。” 秦弗说了这一句,没再多言。 嘉康帝盯着他,忽然道:“郑传勋的死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 郑传勋去岁在刑场被一个待斩头的罪犯用嘴里的暗器袭击,因为罪犯是刺杀寿王无果被逮捕,郑传勋想要从他嘴里抠出点什么信息,一时不防,当场身亡。 罪犯大笑表示自己是某家传人,祖传的工艺技法被郑氏商行窃取,并被害得家破人亡,死前能拉一个郑家人垫背也不亏。 说完这话,他便自己撞到刀口上死了。 后续这桩案子怎么查都是郑传勋自己倒霉。 秦弗回答道:“皇祖父明鉴,郑传勋之死乃是意外,不是孙儿做的。” 嘉康帝盯着他,目光阴冷:“你太操之过急了,莫不是觉得朕没几年好活了?” “孙儿不敢。” “朕还在龙椅上,你再敢越俎代庖,朕拿你是问!近来你的差事停了,闭府思过!” “是。” 秦弗从勤政殿走出来,脸上平静无波。 圣上极度忌惮高家,由于高家的势力,不得不给高尊安一个国相的职位,却极力让六部九寺二十四司直接面向御前,哪怕处理国政处理得心力交瘁,也不愿高尊沾手。 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劳心越多,身子越差,有什么不济,高尊作为百官之首,再是虚职也变实了。 他出手将高尊捋下,圣上其实比谁都高兴,把他叫到这来训斥不过是想告诉高家,事情是他做的,让高家将矛头对向他。 制衡之术,没人玩得比圣上更趁手。 秦弗清冷着脸回到府上,叫来了钟白仞。 郑世恩死了,郑传勋死了,高尊被撸下台,端、宁两党最大的台柱都已经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做到这个地步,他的毒是时候解了。 单左问道:“殿下,可现在您停了差事,该做什么?高家此刻一定紧盯着我们,您若是偷偷离开,会被抓到把柄的。” 秦弗道:“不必离府,该撒出去的人手都撒出去了,等着消息便是。” 他拿起没雕完的玉继续雕起来,眉间却始终夹着一缕深思。 所有敌人里,最棘手的是高尊,对方也严防死守,轻易杀不掉,不知他被摆了这么一道,会使出什么招数来。 他一边想着,手里的玉雕初具人形,雕画的眉眼生动美丽,是熟悉的模样。 秦弗盯着玉雕,心里一软,唇角微微上扬,继续雕下去。 革职在家的高尊并不像其他端王党的人那样心急火燎,满心憎恨,他还颇有闲情逸致地躺在躺椅上闭着眼,暖融融地晒太阳。 “大哥!”高敬用手背拍着手心,“如今我们的境况可是大大不利啊!” 说到这,身为文人,高敬也忍不住对秦弗破口大骂。 高尊闭着眼,嘴边始终噙着一丝笑:“急什么,君主垂暮,现在是否居高位不重要,重要的是新朝之时能否位高权重。” 高敬试着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忍不住:“可他……” “诶——” 高尊按下了他的手,道:“秦弗确然有点手腕,我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在他手下吃点亏很正常。” 高敬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高尊微微一笑。 “老子的光芒全被儿子盖过去了,这就是寿王一派最大的弱点。” 他说完,重新躺回去。 “意欲取之,必先纵之;意欲除之,必先骄之。” “安心吧,做你该做的事去,我已安排下去了,且让寿王得意一阵子。” “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高家的家仆往兴安侯府走了一趟,倪娅和高聪随之来到高家,与高尊关起大门,说了许久的话,至暮方归。 倪娅趴在浴桶里,由自己的西陵婢女擦洗着身子,纤手举起,从滑腻的香胰子下抠出了一张字条。 她懒懒地展开字条看完,然后随手丢在水里,头靠着桶壁闭起了眼睛。 死的人还太少了啊。 文国公那头,竟然失手了。 那么,就让水搅得更浑一点吧。 第318章 王陵 群山连绵,高耸入云,蔚蓝的天空长云飘浮,像天庭纤长洁白的帷幔,低低地垂在峰尖。 “这一片南北两面都有山岭,尤其南面的山很高,你仔细瞧,那山顶还有积雪没有融化呢。因为水源足,山脚下是绿洲,有农家农田,这也是往西常走的一条路。” 许澄宁拿笔指着前方。 “我预备路的主干道修到前面就不必再修了,这样新路七拐八拐的,好歹把宝平县给套进了商道里,我们修的路虽然没有老路简短且为人熟知,但有一个好处,我们那儿有更广阔的绿洲,从风州到祈安再到新晚城,中间是大片的荒漠,没有储备足够的水粮会难以为继。 “宝平县就是一个中转的驿站,我相信只要路线明了,哪怕绕点路,商旅也会愿意到宝平县填补物资的。” 许澄宁举起双手比划道:“就算以后朝廷再置一座条件比宝平县更优越的城出来,也没有关系,因为到那时候,纸坊已经做大了,靠着独一无二的峿籽树和醉墨纸,不愁没有客商往来。” 李少威连连点头。 “这么大片地方,费了不少心力吧。”李少威道,“西边的路线你定好了?” 许澄宁摇摇头:“还没呢,这边太大了,你瞧,主线画好了,还有支线没画,定好了路线还得想想怎么修合适。” “修路的材料都是哪里来的?” “能就地取材的就地取材,石头就去凿,沙子就去挖,取不到的,”许澄宁耸了耸肩,“我就垫钱买呗。” 李少威皱眉:“太破费了,哪能让你一个人出钱?何况你也没多少。” 许澄宁眼睛弯起来:“谁说的,我有财神护体,金佛罩身,有钱着呢!” 李少威见她如此,也微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朝廷的事,我往京城递折子,请求拨银吧。” “好。” 他们所处的这片地方,离宝平县有小十天路程,路很难走,地又广阔,许澄宁除了沟通东西,还要往南往北也走走。每出来一次,走到目的地都要费很长时间,这次她出来,就是为了一口气做完这件事的。 等回到宝平县,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新修的路段都长了一大截了。 县民们看到他们回来很是高兴,有人捧着一只金壶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对许澄宁道:“许先生,你瞧,这是我们凿石头的时候发现的,黑不溜秋一块土,洗干净居然是金的!大柱子说了,这是真金!” 许澄宁把金壶接过去,见天光下金壶泛着刺目的金光,壶身上嵌着蓝宝石和红宝石,不论从造型还是纹饰上看,都不像九州的器具。 金器磨损有些严重,许澄宁仔细辨认着壶身的花纹,最后隐约看出是两个裸身的异族男女形象。 许澄宁一惊。 据她所知,喜欢这类纹饰的民族,除了现今与大魏隔着千山万水的安丰国,就只有数百年前灭亡的北琬了呀。 数百年前…… 许澄宁默算了一下。 数百年前这块地方正好不是九州的疆域,而是北琬。 “在哪里找到的?带我去看看。” 县民边领路边道:“就在凿石头的那座山里,大家都说想再挖挖,看能不能发现更多宝贝。” 为了安全,凿石头的山选的是坡很缓的山,现在山被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县民举着火把引路,许澄宁、李少威和云九跟在身后。通道极其狭窄,走没多远就没路了。 “到这里就走不动了,前边是石头,许先生,要不要挖?” 许澄宁接过火把,上下左右地照明察看,手在岩壁上又拍又按。 “这不是石头。”许澄宁用手在上面抚摸,“这是封土,只是年代久远,已经硬化。” “封土?”李少威惊讶道,“你说的封土是……” “是土啊!”县民往手上吐口唾沫,“那我挖一下试试!” 没等许澄宁阻止,他就抡起铁锹往封土上用力一插,拔下来的时候竟好巧不巧把封土撬下来大半。 轰隆隆的,尘土扑面而来,他们剧烈咳嗽,良久才缓过来,连连用袖子挥扫。 “许先生,你看!” 封土之后,露出了半面门扇,将土灰拭去,可以看见上面密集鲜艳的彩绘。 县民还要再挖,被许澄宁制止住。 “别挖了,我们头顶是山,压下来便是大罗神仙都保不住。” 她手按在门扇上一推,灰土再起,里面黑漆漆的。 她刚想踩着封土爬进去,云九拉住了她。 “我来。” 他灵活地一钻,人就进去了,从县民手里拿过火把,然后把他们挨个拉了进来。 里面是一间石室。 火把太暗,照不清楚石室的四边,但就说话的回音听来,石室绝对很大且很高。 许澄宁脚一动,就踢到什么,咣咣作响。 许澄宁接过火把,蹲下去看了看,借着火光照看,竟是一个比脸还大的金杯。这时她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淡弱的光辉在石室地上散出一点一点碎光,像并不晴朗的夏夜,星光黯淡。碎光勾勒出的轮廓,赫然是一地的宝藏。 “许先生!是宝啊!我们发财了!” 许澄宁没有觉得高兴,她锁着眉头,慢慢摸索着来到宝藏中间,摸到一件最大的物件。 兽首为饰,金蛟盘身,最顶上嵌着一颗拳头大的红宝石。 王的宝座。 北琬赫烈王之墓。 传说赫烈王奢靡无度,喜好黄金宝石,他不是北琬的亡国之君,却是造成北琬灭亡的罪魁祸首。国家四面楚歌之际,他却掏空国库,让整座金宫的宝物都成为自己陪葬品。后代想找到他的陵墓,找到这批宝藏,却始终遍寻无果。 原来藏到了这呀。 许澄宁想着,手在宝座下摸到了些什么草株,火把凑近看了看,一阵眩晕袭来。 “快走!有毒气,这里不能留!” 她丢下东西,被云九带着跑到封门处,塞了出来。 云九把李少威和领路的县民都扔出来,自己才跨出了封门。 “把门关上,我们离开!” 他们赶紧离开了山洞,许澄宁又让人把洞口用泥用沙用石头封住。 县民眼巴巴地看着她。 “许先生,那么多宝物,不要啦?” 许澄宁摇头:“不能要,这些东西卖不出去的。”就算卖出去,也会有人垂涎宝藏找上这来,免不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这是王陵,为了防备盗墓,里面种了毒草。这种毒草平常无毒,但遇火便会释放毒烟毒气,能致人死亡。将才我们是只有一个火把,毒气微弱,才能逃过一劫。” “叔,听我的,这里有危险,你可千万别透出消息让人来了哦。” 县民挠挠头,只得遗憾地点头。 第319章 顺路来看看你 折腾这么久,总算能回家。 县民们看他们累得慌,把板车腾空让他们坐,喊一个人拉他们回去。 长达一个多月的奔波劳累、绞尽脑汁让许澄宁疲惫极了,一坐上车,从脚底而起的痛楚酸麻瞬间传遍全身。 许澄宁把脚掰屈,脱下鞋,透过鞋底看见了自己破了洞的袜子。 啧,又废一双。 她好想念做鞋舒服的李茹啊。 她浑身疲累,便躺了下来,把斗笠盖在脸上,闭上眼昏天黑地地睡去。 李少威跟拉车的人沟通了几句,回头时许澄宁已经没了动静。 他轻轻掀开斗笠,见底下的女孩儿黑了一点,脸上脏兮兮的,嘴唇有点干,眼下有两片淡淡的青黑,心里不由觉得疼惜。 虽然她一如既往地有条有理、无懈可击,但李少威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急迫。 其实他很想跟她一起,在这里缓慢地度过一生,但也不想这么说出来,违背她的意愿。 且先这样吧,哪天如果她累了,他一定在她身后。 手上一重,刚刚没坐车的云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斗笠给按了下去。 “不可以看女孩子睡觉。” 李少威一顿,问道:“寿王世子对阿澄是什么意思?” 云九道:“你不能过问殿下的事。” “但阿澄的事与我有关。” “你们只是同窗,仅此而已,关系不大。我劝你,别掺和她和殿下的事,免得自讨苦吃。” 李少威没说话。他不怕自讨苦吃,心向明月,并非一定要守得云开不可。他来这里,只想离她近一点,帮她的忙,为她分忧,其他的,他不会强求。 世间几人能得明月?他近水楼台,已经足够幸运了。 一路无言,到了书院后,云九才把许澄宁叫醒。 许澄宁脚一触地就钻心的疼,把画的图纸交给李少威,笑道:“李大人,接下来麻烦你监工啦,我想睡几天觉。” 李少威笑着点点头:“你好好休息,我知道怎么做。” 李少威一来,肩上的担子就能分出去一些了,不然她都不知道找谁分担。李少威是县令,名正言顺地有号召力,正好。 因此许澄宁终于不用时不时去监工了,踏踏实实待在书院整理图记,舆图又往北往西填补了一段,现在只剩下去往边关那一块了。 许澄宁看着舆图进入了沉思。 什么时候她能再去那儿? 可能得等李茹那儿有消息了,才能继续了。 她先把纸坊图纸画出来! 还有峿籽树,能种多少种多少。 歇息在家的日子,她闲来无事,翻起自己的书来,偶然找到了离京前邹元霸送的一本外邦文大书。 安丰国与安丰人。 这个国家其实是曾经北琬的一支西逃建成了国,与大魏并不接壤,因为大魏西边被北厥、西戎西陵以及无数的部落封住,因此与此国素无往来,两国之间的商贸,也是以西陵为中转达成的。 燕竹生那里有数卷安丰国史稿,写的是关于安丰国的历史,而这本书写的却是安丰国的风土人情。 这是一个极善经商的国度,民风安乐,矿产丰富,喜欢与贸易往来,且对大魏的丝绸瓷器玉器琉璃等物也十分喜爱,大魏同样对安丰的香料、金银器等物很是青睐。 倘若能在西边的诸国、诸部落里撕开一个口子,不知该有多好。 她痴痴地盯着舆图看,腿上突然挨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许澄宁低头一看,彤星正鼓着脸看自己。 她小手扬起几页纸。 “大字写完了,哥哥,馄饨馄饨!” 她整个人挂在许澄宁身上,许澄宁忙答应她:“好好好,这就去。” 她带彤星来到馄饨摊子,要了两碗。 “吃完记得要做什么吗?” 彤星歪头想了想:“给二哥带一碗!” “嗯,真乖!” 现在宝平县陆陆续续多了点别的店铺,许澄宁觉得这些店有些奇怪,货源来得顺利过了头,看着倒像是跟秦弗安排的这几家店一样,有人在背后支持。 她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来一碗。” 下一刻,她跟前的位子就坐下了一人。 许澄宁看到来人,愕然失语。 谢容钰打量了她一下,道:“你长大了许多。” 许澄宁看他一眼,无声低头用筷子戳馄饨。 彤星边吃馄饨边好奇地看谢容钰。 “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许澄宁不回答他,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奉命捉拿罪官,顺路来看看你。”谢容钰温声道,“现在家里都肃清干净了,大家都很挂念你,都在准备你能回来的一天。” 他顿了顿,道:“之前,是谢家做得不对,我们念及数年养育之情,没把谢琼絮祖母作的恶算到她头上,对你不住,我代谢家对你说声抱歉。” 许澄宁没有说话,倔头倔脑地与他对视。 其实他们兄妹俩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同样高挺的鼻梁,只不过许澄宁鼻头偏秀气,谢容钰更英气,眉宇之间也都有谢允伯的影子。 谢容钰心里微动,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许澄宁睁大眼瞪他。 “其实,第一次见你,我便认出了你是我妹妹,只是当时你身边有寿王世子的人,我与爹爹商议暂不与你相认。想等到新君临朝,再趁机接你回家。” “但是,终究算漏了。” 他看向垂着眼皮的女孩,继续道:“跟你说这么多,不是要你原谅宽解,我只是想告诉你,谢家很在乎你,视你为珍宝。你是唯一的掌上明珠,无论你想做什么,谢家都会支持,世事纷乱,你的身后永远有我们。” 谢容钰从袖子里掏出一面纯白玉饰和一块画着图的布。 “这里是谢家各处的产业与人脉,这块玉可以调动所有货物与人力。” 许澄宁皱眉:“我不要。” “拿着,你会用得着。” 他放下了东西,起身离开。 不远处有数人牵着黑马翘首等着。 许澄宁堵着一口气,缓缓把目光从玉佩挪到一口没动的馄饨上。 浪费! “哥哥,这个……” 彤星用手指指了指那碗馄饨。 许澄宁纠结半天,端起碗。 “一人一半,吃了!” 第320章 如火如荼 谢容钰大抵是公事繁忙,留下东西后就马不停蹄地离开。 那面玉也不能不管,许澄宁只好收了起来。 彤星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牵着许澄宁的手,扭着小屁股走回了书院,还小小打了个饱嗝。 “现在高兴了吧?” “高兴!”彤星又问道,“大哥,刚刚那个人是谁?” 许澄宁停片刻,笑道:“是哥哥认识的人。” “他家住哪儿?” “他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吗?” “是啊。” “那他是不是很久很久才能回家?” “是呢。” “那他有没有妹妹?” 嗯? 许澄宁奇怪地看着彤星:“有啊,怎么啦?” 彤星扭着身子道:“他出门也不带妹妹吗?” 许澄宁蹲下来,两手按住她的小脸蛋揉来揉去:“小不点,你在暗示什么呀?” 彤星被揉得哈哈地笑,然后腻着她撒娇:“哥哥以后出门,可不可以带彤星一起?” 许澄宁心里微动。 彤星小小的手窝在她的手心里,仰头望她的眼睛黑黑亮亮,懵懂天真。 她这一趟出去有点久了,孩子才这么点大,身边的人换来换去,还是会不安心的吧。 许澄宁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当然呀,哥哥之前出去都带你的,是不是呀?这一次是因为太远了,所以才把你留在家里。” 彤星趴着她的肩,糯声糯气的:“是不是因为彤星是女孩,所以不能出去?” 许澄宁一惊。 “谁跟你这么说的?” 彤星道:“绵绵的娘说的。” 许澄宁离开之前,怕许灿星心不够细,照顾不好妹妹,所以托了小寡妇惠娘带着绵绵陪伴彤星。大概她走得久了,彤星闹得厉害,惠娘为了哄劝她,就跟她说了这样的话。 也不能说惠娘做得不对,毕竟多数女子都这么想。饶是宝平县这样悍妇横行的地方,走出去买卖东西的依然只有男子。 许澄宁把着彤星的小身板,正色道:“她说错了,彤星不要听她的。” 彤星眼睛眨呀眨。 许澄宁摸着她的小辫子,轻声说:“男孩女孩没有什么不同。男孩可以坐在学堂里读书,女孩也可以;男孩可以挽弓射箭,女孩也可以。你瞧,彤星才四岁,写的字比你隔壁桌的小石头还要好看;再说练武射箭,咱们书院,哪个人比得过你秋秋姐姐?” 彤星捧着脸嘿嘿地笑,然后晃着她的手说:“那哥哥为什么不带我?” 许澄宁道:“因为彤星太小啦,哥哥怕照顾不好你。” “哥哥可以~” 许澄宁把她抱到腿上,慢条斯理地跟她说:“彤星,你知道外面有什么吗?” 彤星歪头想了想:“有人!” “对,有好人有坏人,我们想远行,就得有保护自己的本事,所以彤星太小,不能走出去太远;哥哥本事也还不够大,不敢带你去危险的地方。彤星想要行万里路,得先好好长大,好好读书学本事,人只要本领够大,就永远不会被困住,所以彤星你要学,哥哥也在学。” 彤星似懂非懂,许澄宁拍拍她的脸蛋:“彤星长大了就明白了。” 正说着话,看见许灿星走过来,小伙子已经有点壮壮的样子了。 许澄宁给彤星咬耳朵:“你瞧,这次连你二哥都去不了。” 彤星幸灾乐祸,两人嘿嘿笑起来。 许灿星看到许澄宁偷看自己然后笑颜灿烂的样子,脸上漾出一丝腼腆,耳尖微红,讷讷地拿出一封信。 “李茹的信。” 许澄宁闻言,立即接过,拆开来看。 彤星拉着许灿星坐下,然后按着许澄宁的腿蹦蹦跳跳。 “嫂嫂写什么?” 信上李茹笔迹稚嫩且认真,说自己按约定来到富庶且书香气浓的锡州后,小小获得了一次成功。她在州城三大书院聚集处的画社上,摆出了许澄宁那两幅高下立现的画,将纸高价卖给了几个与社的丹青手。画手们很快感受到了醉墨的好处,纷纷向她请教纸的来历。李茹因此把宝平县的名号第一次打响了出去。 许澄宁看完,眼睛弯弯地笑了。 要说文人哪儿最多,自然首选京畿一带和江南一带,但是都太远了。之所以选锡州,就是因为锡州处于河流沿岸,向东通向运河,可以通往京城,直下江南,客商往来众多,商业嗅觉敏锐,闻风而动,不怕醉墨的名气传不到这两个地方。 李茹头一回挑大梁,虽然小心翼翼,但许澄宁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她的欣喜与激动。 许澄宁兴致勃勃地写了回信。 我家阿茹真棒! 信写完后,她立马找了李少威,让李少威召集人手,开建纸坊。 利木匠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傻了。 “就这么一张纸,可以卖那么贵?” 许澄宁笑着点头:“是啊,都是利叔你手艺好,以后你就是纸坊的大师傅,多带几个徒弟,你们将是宝平县头一批富起来的人。” 利木匠兴奋地坐都坐不住了。 “那我比老涂强了?他想学还得看我的脸色?” “是的是的,全看您开心呢。” 利木匠高兴过后,拉着许澄宁的手老泪纵横。 “想不到我穷了一辈子,还有富起来的一天,许先生,你是我的大恩人啊!” 不但利木匠高兴,全县的百姓听见本县造的纸能卖得高价,也沸腾了。 许澄宁和李少威商量过后,为了峿籽树休养生息,决定暂时只招三十个造纸工,不限男女,由利木匠教学考核,择优录取。 另外规定每种成一棵峿籽树,便有相应的赏金,前提是不得侵占农田。 李少威还从修路的人里拨出数十人负责修建纸坊。 许澄宁皱眉道:“这不妥,造纸的有工钱,没道理建纸坊的没工钱;建纸坊的有工钱,没道理修路的没工钱。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下去,谁愿意去修路?” 李少威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便道:“那就都发工钱,只是钱不够,不能马上发。” 许澄宁想了想道:“这样吧,建纸坊的,按工量算工钱;修路的,每天规定修路长度,待纸坊生意做起来了,修了几个月的路,便按人头发几个月的工钱,工钱是造纸工的双倍。” 李少威觉得可行,又道:“不如再建一座粮仓?”宝平县梁谷少,屯粮势在必行。 许澄宁想了想,道:“我看这里流行的山窖也不错,且去问问大家修粮仓、挖山窖哪个更划得来。” “好。” 宝平县有路有产业了,百姓们有钱赚了,一切事务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时,一架马车和几匹宝马风尘仆仆地来到隘口处,马上一个中年男子看见衣着简朴干练的百姓忙忙碌碌,运货的板车进进出出。 “应该就是这儿了。”他道。 第321章 亲人来访 宝平县多了几张生面孔,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少女一青年以及一个老仆,出现在大街上。他们衣着清新干净,虽然很简单,但身处穷乡僻壤里,还是能轻易对比出衣料刺绣的光鲜亮丽,与周遭百姓格格不入,引来许多新奇的眼光。 中年男子面不改色,很有礼貌地向路边的人询问:“请问,棠梨书院怎么走?” 被问的人傻笑,挠着头用蹩脚的官话说:“听不懂,听不懂。” 然后摆着手走了。 青年道:“五叔,别问了,这儿就这么大,我们再找找就到了。” 中年男子点头。 他们绕了几条街巷,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嘬嘴的,骂架的,抠脚的,最后终于看到了“棠梨书院”四个大字。 “可算到了。” 少女轻轻吐气,捶了捶腿,然后挺直了腰背。 书园门口坐着一个女童,正拎着一根长长的鸭脖认真地啃,啃得满脸都是。 中年男子弯腰:“孩子,许先生在这里吗?” 彤星仰起头看他,脆声道:“你找许先生干嘛?” “我们是来与她见面的。” “他不在,你们急吗?” “倒不是很着急。” “那就等吧,我不会带你们去找的,我怕你们是拐子。” 中年男子哑然失笑,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许先生的妹妹?” “我不是,我不是大哥的妹妹,不要套近乎,你们别想拐我。” 几人被她逗笑,还想说什么,彤星忽而站起来。 “大哥!” 她跑了过去,扑到许澄宁身上。 “大哥大哥,有陌生人,彤星听话,没被拐走!” 许澄宁低头笑,耳边忽然有人喊道:“表妹!” 她抬头,看见面前几张惊讶、惊喜的脸。 她微微皱眉:“你们是……” “表妹!” 那格外秀美清雅的少女率先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宁表妹,我是你韩家九表姐,韩清悦啊。” 她纤弱冰凉的手抓自己抓得有些紧,极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我们是特地来找你的。” “是啊,表妹,”青年走过来,认真道,“我是你六表哥韩清元,这位是我们五叔。” 许澄宁有点不知怎么反应,四邻耳听八方,纷纷探出头来,盯着韩清悦与她相握的手目光灼灼。 “进去说吧。” 再这样下去,明天她趁着老婆不在勾搭富家小姐的名声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了。 许澄宁领他们进屋坐下,问明白情况。 韩清元与韩清悦是她的亲舅祖父韩芳永的孙子孙女,两人是堂兄妹,而中年男子则是他们的族叔韩策,一水儿极其秀雅漂亮的相貌。 韩清悦坐在她身边,轻声道:“表妹,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们一起回金陵?除了我和六哥,族中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大家都很欢迎你、喜欢你。” 她说话极其轻柔缓慢,溪水潺潺一样流进人的心里,许澄宁能感受到她话中无尽的善意。 但她不是三岁小孩了,作为素昧平生的亲人,他们或许对自己有怜惜有友善,但她想要的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安全感。 “不必了,我很习惯外面的生活。” 韩策看着许澄宁。 她长着一副应当放在深闺细细娇养宠爱的倾城貌,干的却是比男人们还要轰轰烈烈的事。他们一路走来,车轮碾过的每一寸路土,都是她亲自踏查踩准的路。 出类拔萃如斯,却只因女子的身份就流落至此。 “宁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许澄宁微顿,道:“没有特别打算,走到哪儿算哪儿,心里愿意就好。” 韩策露出一丝欣赏的笑意:“我看你又是办书院,又是修路,想来要做的事大得很,你要是不想跟我们回金陵,不如表叔留下来帮你如何?” 许澄宁一愣,脱口道:“你们不回去吗?” 韩清悦道:“表妹既不肯走,那我也留下来。” 韩清元对许澄宁露出个笑:“表妹可欢迎我们?” 这叫她怎么说? 都不熟。 韩清悦揽住她,轻声道:“表妹,我们都是一群闲散人,从小到大待在金陵无所事事,也想做点别的。表姐不才,读过几本书,你没空的时候替你教教学生还是可以的。” 许澄宁说不上愿不愿意,但人千里迢迢而来,也不可能让他们马上走,就安排他们住下了。 韩清元看出了许澄宁对他们的生疏,便提点了韩清悦几句,于是当晚韩清悦抱着枕头说一个人住害怕,要跟许澄宁睡一屋。 她本就是纤弱秀丽的江南女子,那委屈的小脸一垮,许澄宁都有点心软。 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彤星,叹口气,打开了门。 “你进来吧。” 韩清悦连忙进屋坐下,两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后,许澄宁洗漱好,换上了就寝的装扮。 趁许澄宁没在,韩清悦小心翼翼地脱下了鞋子,嘴里不由嘶嘶轻叫。 许澄宁出来后,看见她正翘着手指在轻轻揉自己的脚。 她的脚差不多巴掌那么长,形状有点奇怪,扭扭曲曲的,加上走了路,竟磨破了两处,泛着紫红。 韩清悦注意到许澄宁的目光,微微一窘,然后笑道:“小时候缠过几年足,后来祖父做主让我解开了布条,断了骨的脚松泛开,又长大了一点,长成了这个丑样子。祖母总愁我以后会不会因为这脚,嫁不到好人家。” 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许澄宁的天足上。 许澄宁的脚比她要大一点,洁白如玉,煞是好看。 韩清悦微笑道:“所以啊,我每次听到表妹的事,都觉得好厉害好羡慕,你可以走很远的路,做很大的事。不像我,下马车走这么一会儿,脚都会疼痛难忍,像走在刀尖儿上,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城,还因为怕晒,在马车和船里躲了一路,什么风景都没看到。” 许澄宁沉默了一下,转身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她:“搽搽吧,好得快。” 韩清悦笑着接过,抠出一块涂抹在脚上,许澄宁顺手给她打了洗手的水。 韩清悦净了手,亲昵地挨靠在许澄宁身上,道:“在听到你的事之前,我在闺中的生活,就是每天写写诗,弹弹琴,作作画,再按部就班地,等着嫁作人妇,当一辈子的贤内助。等到后来,那件事发生之后,传到金陵,我才知道,我还有个能考状元的表妹,我才知道,女子原来也可以那么出色,甚至比男子还出色。” 许澄宁眼睫微微颤动,看了她一眼。 韩清悦笑道:“我原本有个未婚夫,依礼去年就该成亲了,我们私下会面,他对我说喜欢,说我有才华,说我幸好不似我那个离经叛道的表妹。于是,我就把婚给退了。” “我说,我的宁表妹,可是能科举场千万举子杀得片甲不留的奇女子,当是全天下女子的榜样,他一个乡试都考了三回的渣滓,有什么资格说我表妹!” 许澄宁看着她,她笑着捏了捏许澄宁的脸蛋。 “表妹,你我同岁,身份亦相当,人生却天差地别,你有你的艰难辛苦,我有我的愚昧无知。京城那场劫难,不光是你一个人的悲哀,也是全天下女子的悲哀。所以我愤世嫉俗,长这么大头一回‘离经叛道’,一个丫鬟都没带就跑来找你,我也想体会一下你跌宕起伏的人生。” “不管外人怎么说,我的表妹,都是全天下最好的表妹。” 第322章 李茹归来 许澄宁微微面热。 夸就夸,干嘛蹭蹭? 千金小姐身上都是香香的吗? “才刚见面呢,”许澄宁别别扭扭,“什么最好不最好的。” 她抱来被褥把榻铺好。 “我跟彤星一起,你睡榻可行?” 韩清悦笑着点头。 从第二天睁眼起,许澄宁就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衣箱里的衣服被换新一遍,新的留下来,纳了又纳的被挑出,新置的衣裳鞋袜全部合身舒服不张扬。 一日两餐变成了三餐,饭菜由从前的充饥饱腹为首要,变得格外精细滋补,餐餐不同。 给学生讲课,茶壶里的水永远都是温热恰好的,每晚睡前都有一碗温热的羊乳等着她。 就连庭院花草都被重新修理侍弄过,草木森森,生机盎然,颇有趣味。 许澄宁挠挠头。 就挺……乐在其中的。 “来,宁儿,你还在长身体,整天耗神耗力,多喝一碗补汤对你身体好。” 韩策说着,给许澄宁盛了一碗。 韩清悦也很贴心地给彤星和灿星各盛了一碗。 他们似乎半点不把自己当客人,一来就操持起生活起居,可又不曾喧宾夺主,什么都会征求她的意见,文雅与细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润物无声,让人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许澄宁微微叹息:“多谢。”然后喝了一口。 好喝! 她含泪喝完,韩清悦正要接过她的碗,就看见许澄宁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压得实实的。 韩清悦一愣,低头看自己碗里猫食似的几口饭,微微发窘。 韩清元偷笑,对她悄声道:“宁儿跟你不同,你要是吃这么多,该发胖了。” 韩清悦娇嗔道:“胖就胖,我明儿就多吃一碗!” 韩策擦了擦嘴,问道:“宁儿,这几日的膳食你们可还习惯?这是江南的讲究,不丰盛,但是对身体好,你们几个则都生长在北方,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彤星高高举起勺子:“好吃!” 许灿星也点点头。 “我们都觉得很好,谢谢……”许澄宁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表叔。” “那就……” 韩策一愣,反应过来,随即大喜。 “你叫我什么?” 韩清悦和韩清元也是喜出望外:“宁妹妹,你终于肯认我们了!” 许澄宁摸了摸鼻子,有点窘迫:“称呼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有事,先回屋。” 她落荒而逃。 韩清悦笑着跟上去,喊道:“宁妹妹你等等表姐,让我量量尺寸,做件衣衫!” 韩策微微一笑,看她们远去,把韩清元叫了出去。 “你觉得宁儿如何?” 韩清元温和道:“宁儿妹妹很好,我很喜欢。” 韩清元温润如玉,相貌堂堂,在韩氏子弟中是极为俊秀出色的一位,年龄上也与许澄宁相配。韩家这次特意选他过来,就是希望韩清元能把许澄宁娶回韩家。 吃了那么多年苦的谢韩血脉,交给谁他们都不放心,只能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细细照看。 但之前两个孩子谁也不认识谁,纯是韩老爷子一厢情愿,现在韩清元能说喜欢,韩策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那就好!已经有一个愿意就好办多了!” 韩清元笑笑,他这么说并非为了遂长辈的心愿,毕竟许澄宁仙姿玉貌、才情又如此脱俗,与他以往所见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喜欢她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他喜欢她给学生讲学时的自信风采,喜欢她专心看书的恬静美好,也喜欢她与自己说学论道时的博学广闻。 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很容易。 “你平常多与宁儿往来,她经过那么一场,对亲人已经不能敞开心扉,我们不能强求她如何,只能多主动多感化。” “我明白的,五叔。” 正说完,便听见有人喊道:“阿澄!” 叔侄俩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一个穿着县令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斯文儒雅,对上他们的目光明显一愣。 “二位是……” 韩策道:“我们姓韩,是澄宁的表叔和表哥。” 李少威恍然大悟,作揖道:“原是韩先生与韩公子,我名李少威,是澄宁的同窗,亦是本地县令。” “原来如此。” 许澄宁恰好走过来,看见就喊了一声:“少威兄。” “阿澄,”李少威道,“纸坊已经建了大半,造纸工也都挑好了,你可要过去看一眼?” “好啊。” 大抵李少威看许澄宁的目光太过缠绵悱恻,韩策敏锐地察觉到不妥了。 连续观察几天,如韩策所想,李少威对许澄宁亲昵有加,神情专注,说话轻声细语,许澄宁一个浅浅的表情,他立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求必应,那种细到极致的关怀几乎无孔不入。 许澄宁倒是大大方方敞敞亮亮,丝毫没察觉到李少威一举一动下藏着的九曲十八弯的缠绵心思。 韩策略感不妙,对韩清元道:“你多注意些,别让宁儿的心思被俘获了去。” 不是他看不起李少威,也不是李少威不好,而是许澄宁情况太特殊,李少威保护不了她,他们韩家也不会放心。 韩清元道:“我明白。”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这三人几乎形影不离,许澄宁走到哪儿,韩清元跟李少威就要跟到哪儿,这个陪她巡视一番纸坊,那个就要陪她上一回课,这个帮她栽一棵树,那个就要送一朵花儿。 许澄宁不堪其扰。 韩清悦及时出现帮她解了围,拉着她悄悄问道:“那位李县令是不是喜欢你?” 许澄宁一顿:“啊?” 她跟李少威在书院的时候就很要好,所以她从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可被韩清悦这么一提点,好像是有点像那个意思。 韩清悦紧紧盯着她:“宁妹妹,你对他呢,有没有那个意思?” 许澄宁被突如其来的发现弄得表情有点怪异,摇摇头:“我跟他就是朋友而已。” “那……”韩清悦美眸眨了眨,笑着挽住她的胳膊,“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许澄宁一顿,心跳有点大声。 “我……” “大哥!” 彤星哒哒哒跑进来。 “阿茹嫂嫂回来啦!” 许澄宁闻言大喜,对韩清悦道:“李茹是我小时候的邻居,现在对外是我的妻子。她出了趟远门,我要去迎她。” 韩清悦笑着点头:“一起。” 李茹晒黑了一点,人还是那么矮小,气势却有了点当家掌柜的样子,双目也炯炯有神。 “阿茹!” 许澄宁跑过去与她抱在一起。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还要再几个月才能见到你呢!” 李茹也很激动:“本来是没这么快的,但是在长安府遇到了朱老爷的公子,朱公子听说是你要卖纸,给了我很多指点,让我接到了好多单子,醉墨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 咦? 许澄宁感到疑惑。 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啊,哪来的朱公子? 不过看到李茹拿给她的书信,她确认无疑是朱老爷写的,便放下心,高兴起来。 “这是……” 李茹看到韩清悦,有点发愣。 韩清悦俏皮地去看许澄宁,许澄宁解释道:“她是我表姐韩清悦,从金陵来的。” 韩清悦开心了,施施然往外走:“你们两个且说说体己话,我去给你们泡茶喝。” 许澄宁拉着李茹,细细倾听她在外面的事。李茹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一下子长大了,现在说话掷地有声,毫无怯意,许澄宁看得心中欣慰。 “现在纸坊也建起来,造纸工也学得差不多,阿茹,纸坊以后就交给你管了。” 李茹先是笑,眉头又微蹙,又欢喜又苦恼:“当然可以,只是朱公子跟我说,我们的纸想卖得贵,精致上还得花点心思,这前期可能要花好多钱……南哥哥,我怕我们的钱不够。” 许澄宁鼓励道:“没关系,不够就去钱庄借,要多少就用多少,你只管把纸坊做好,其他我来搞定!” 李茹听得高兴,雀跃地跑去拿单子。 许澄宁粲然一笑,坐到书案前,脸上笑盈盈的,提笔写道: 弗哥哥,没钱啦。 第323章 寿王监国 比许澄宁的信先到京城的,是一封弹劾的奏章。 弹劾的是西北守将季达主动与西戎人发生冲突,差点引起边关战乱。 起因是季达手下部将出关巡视迟迟未归,最后发现其已为西戎人所杀,头颅被割下削去皮肉当了西戎人的尿壶。 季达不堪其辱,勃然大怒,点兵攻击了西戎人。 朝廷有令,守将不得擅自出兵,尤其这种主动挑起战乱的,实为大罪。 “西北边关紧邻西戎和数十部落,至关重要,臣以为不可在这个时候撤换守将。且此事乃西戎挑衅在先,季达无罪啊!” 奏报的官员道:“他因为私心,鲁莽冲动,若非祁都尉与西戎人谈拢,边关早已烽烟又起。铁马关仗着易守难攻驻兵甚少,西戎若狠了劲攻城,如何抵挡得了他们的铁骑?其他关塞的兵马又如何一边支援一边守自己的关?难道这罪过还不够大吗?” “但是季达守了十多年的铁马关,熟悉军务,怎可轻易让旁人取代了他?若要罚,罚俸便够了!” “好了!” 嘉康帝揉揉眉心,一锤定音:“将季达羁押回京。” 季达在边关娶的妻生的子,一家人都在边关,他也一直没有理由将季达的家人召到京城来,这次刚好。 圣命下达,很快执行。 然而,再次传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季达死了! 缉拿的军队在河东遇到了山匪,官兵死了大半,季达亦被流矢射中身亡。 “什么山贼敢袭击官兵!” 嘉康帝怒不可遏,狠击龙案。 “传令下去,召庞毅领兵五千赴河东剿匪!” 他说完,靠在龙椅上狠狠喘息。 “陛下,息怒。” 海公公忙给他递上茶盅。 嘉康帝仍未平息,神色凝重道:“海盛,朕是不是做错了?” 海公公低头道:“陛下是为了国泰民安。” 嘉康帝撑着头,额前的深褶低低垂下来。 什么时候,才能没有兵马之忧啊? 他当了快五十年皇帝了,至今没有应对之策。 他呼出一口气,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忽然一股热流涌现,像一把尖刀从腹部直插上喉咙。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血,捂着心口大喘气。 “陛下!陛下!” 海公公焦急大喊:“快传太医!” 是夜,皇宫灯火通明,医者宫人在帝王的寝殿进进出出,步履匆忙。 殿内已经齐聚了嘉康帝所有的儿孙,以及数名朝臣。 太医围在一起商议医治的方法,频频摇头,束手无策。 嘉康帝面色灰暗,垂垂老矣,他动了动手指头,嘴巴嗫嚅了一下。 海公公凑过去侧耳听完,然后手执拂尘出来,用洪亮的声音道:“陛下有言,龙体抱恙,需要休养,期间由寿王代为监国,处理国政,钦此!” 寿王监国!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寿王。 寿王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监国! 陛下钦点! 这是不是意味着,储君的位置也会是他的? 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潮水一样的狂喜。 他行礼,合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声音里也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儿臣,遵旨!” 寿王监国的消息像大风一样刮遍全城,寿王党仿佛看到了曙光,大喜在望。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陛下属意的果然是王爷您!” 寿王红光满面,高兴地畅饮几杯。 有人提醒道:“王爷,陛下龙体欠安,您可一定要收敛,王府应当停止一切宴乐。” “本王晓得。” 他走到今天,当然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欣喜放在心里,在外,他仍是那个持重贤明、忠孝仁义的寿王。 他行监国之任,要坐镇御书房,用传国玉玺。 坐在马车前往皇宫的路上,连马蹄都是意气风发。 “诶,你听说了吗?寿王要监国了!” 马车外有人闲谈。 “听说了,他是不是很快就要……” “当然了,别忘了,他有个好儿子啊,寿王能坐到这个位置,弗殿下的功劳,得占一半儿!” “一半儿?不止,你们是不知道,寿王有好些个功绩,都是寿王世子帮他做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寿王世子,寿王跟宁王端王其实差不多。” “会生儿子也是本事嘛!” “也对,毕竟老子的以后就是儿子的,寿王的可不就是寿王世子的,他现在抢也是为了自己以后好嘛。” “有道理有道理……说来,寿王世子是真的有才干啊,将来定是明主,要是他能早坐几年,也是大魏的福气……” 后面的话寿王听不到了。 他隐在黑暗中,面无表情。 这不是他头一回听到这些言论了,之前还有过两三回,都是像今天一样,几个酸儒悄悄地讨论着他们父子,像阴沟里的老鼠,没有造成什么大动静,但他知道光鲜与体面之下还有许许多多的老鼠,恶心着、膈应着他。 令人不满。 同样不满的还有宁王府。 监国权落到寿王头上,简直是对他们莫大的打击。 谢琼韫把一根簪子扔到妆奁里,起身去找了宁王世子。 宁王世子正躺在榻上听新纳的美妾奏琵琶曲,见到她来,脸上显露出嫌恶之色。 “你来干什么?” 谢琼韫看一地果壳狼藉,酒香醉人,气不打一处来。 “圣上抱恙,你还在声色犬马,如今是寿王监国,你嫌递到他面前的把柄不够多是不是!” “给老子闭嘴!”宁王世子骂道,“我在自己家里听听曲儿能有什么事儿?只要你这个毒妇不去外面乱说,有谁会知道!” 跟这等浑人说话简直短命三年! 谢琼韫被他当面斥责,面子挂不住,瞧见一旁噤若寒蝉的侍妾,训道:“狐媚惑主,误了世子十条命都不够你还的!还不速速出去领罚?” “你敢!” 侍妾还没跪下去,就被宁王世子拉了起来护在怀里。 “最毒妇人心!你弄死了我表妹,现在又想来碰我的心肝儿!毒妇!就是嫉妒是吧?你自己四处留情,勾搭那个姓韦的落魄汉子,就少去父王母妃跟前怨怪老子左拥右抱!” 侍妾啊了一声,柔柔媚媚地说:“世子妃竟也干过这等事吗?那不是……要青灯古佛吗?” “没错!”宁王世子指着谢琼韫鼻子骂道,“你不守妇道!就该去吃斋念佛,要沉塘浸猪笼!” 脏水泼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谢琼韫才真正体会到百口莫辩的苦。 她从来都是光鲜的、高贵的、圣洁的,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也跟这些污言秽语沾了边。恶臭的言论一旦沾染上,便再也洗清不了自己,因为那些卑劣的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嫁入宁王府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寿王世子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她已经没法回头了。 第324章 商队 秦弗轻轻打了个喷嚏,捧着许澄宁的信继续仔细读。 信的内容很明快,先是简单地说了说她在宝平县干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然后就是找他要钱,后面一半以上的篇幅都在天花乱坠地夸他。 吾观漠上明月,窗台树影,砚池残墨,皆是君,唯逊三分潇洒、伟岸、明秀、威风、大气……君之质,无上者也。 …… 其实她不夸他也会给的,她就是自己想夸。 弗哥哥…… 秦弗抿嘴忍笑。 花言巧语,跟抹了蜜似的,读得人心里发甜。 给多少好呢? 给少了,怕她不够用;给多了,怕下次收到这样甜言蜜语的信又要好久。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完了才拿起云九写的那封。 云九写得就很扼要了,说李少威在边关,跟许澄宁往来密切,还有韩家也有个少爷在,云九趴了他和他五叔的屋顶,偷听到韩家是希望让韩清元娶许澄宁。 李少威和韩清元? 秦弗微凛,忙又拿起许澄宁的信。她在信里有提到,刚刚他只顾着看后面的“弗哥哥”,竟把这两个名字给忽略了。 这还了得? “来人。” 他把人叫进来,吩咐了几句。 哼。 他秦弗能比过他们,可不只靠许澄宁的喜欢。 信使快马加鞭来到西境,不仅送来了真金白银,还有一车书,包括医馆、笔墨斋、车行、打铁铺等在内的十间店铺,以及一盒精致的人像玉雕,一封淡香持久的信。 秦弗的信没有她故意调皮甜言蜜语地遣词造句,而是字字清实,字字之间,又能品出无尽的缠绵悱恻之意,像是从他清冷薄唇里吐出的字眼一样。 许澄宁耳根发烫,放下信,又看起了玉雕。 玉雕总共十三个,十二个是她,剩下一个是他。 把他自己雕得可真俊。 许澄宁捧着玉雕爱不释手,高兴得在屋里转圈圈。 “宁儿,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韩清悦进来笑问,然后目光落在那盒玉雕上,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是……”韩清悦看着一个个许澄宁模样的玉雕,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不禁叹道,“好漂亮的玉雕啊,谁送的?” 许澄宁把秦弗的雕像藏在身后,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样,神神秘秘不肯说,脸上的红晕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韩清悦也是差点许了人家的,哪会不懂,捂嘴恍然大悟:“原来你有情况了!” 许澄宁不说话,努力绷着脸去收玉雕。韩清悦围着她追问不停:“是谁啊?那个人是谁啊?” “哎呀,”许澄宁抱着匣子从她胳膊底下钻出去,“你别问啦!” “你说嘛,姐姐帮你参谋参谋。我就想知道是哪路神仙,能把我仙女儿一样的小表妹给收了。”韩清悦穷追不舍,“我看见你刚刚手里那个是个男人,是不是就是他啊?给我看看长得俊不俊!” “不!” 许澄宁把匣子放床上,母鸡孵小鸡一样压在身下,趴着床死活不给看。 韩清悦也不顾形象,趴在许澄宁身上抠匣子,抠着抠着,倒成了挠痒痒,许澄宁被挠得七扭八歪,哈哈地笑。 “不许挠哈哈哈哈哈……” “那你给看!” “不给!” “不给你就跟我说那人是谁!” “不要!” “不说那我就抢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玩闹。 闹归闹,韩清悦也不傻,云九是寿王世子的人,这跟许澄宁有联络的,十有八九还是寿王世子。 她有点忧心,也不知寿王世子对表妹有几分真,万一存了利用之心,她可舍不得表妹再受一次苦。 “宁儿,他靠不靠谱啊?我怕他骗你。” 韩清悦躺在她身边,突然说道。 许澄宁知她好心,便说:“他没有骗我。” 待她以真心,她就回报以真心。或许人心会变,但当下她不悔。 “我知道了。”韩清悦轻轻道,“宁儿一定要好好的。” 许澄宁不愿透露,她不会把她的私事往外说。但祖父和六哥的心思要落空了,她得去旁敲侧击去提点六哥几句,别陷太深。 宝平县的商铺越来越多了,加之有纸坊生意,现在过往的客商不少,很多人家都开起了小脚店,用自己家的床铺招待那么一两个客商。 但也有商队不想自己人分散开,多方打听后,竟找到了棠梨书院,问能不能拨两三间屋子让他们借宿一晚,明早他们就离开。 许澄宁和韩策商量过后,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这商队总共二十来个人,领头是个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名叫方翟。 现在是秋天,他们却带了厚袄、棉被等物,每匹马马背上都有。 许澄宁问道:“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方翟正喝着他们给的热汤,闻言顿了一下,擦了擦胡子道:“主人家亲善,告诉你们也无妨,但你们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我们是准备去安丰国。” 许澄宁愕然:“安丰国怎去得了?” “去得了,悄悄告诉你,边疆到安丰国,有一条小路,因为没有水草,游牧民族平常都不去那儿,只要能顺利穿过去,就能到安丰国。我有一个朋友,去年就去成了,安全回来。” 这是他们没有意料到的。 韩策问道:“如此做也太冒险了,你们为何一定要去安丰国?” “做生意啊。安丰喜欢咱们大魏的货品,咱大魏也爱安丰的货品,把大魏的货物卖到安丰国,再把安丰国的货物带回大魏卖,这一趟赚头比我们做十年生意还要大! “可惜大魏跟安丰不能直接往来,全靠西陵联络,这中间的利润全被西陵人给吃了,到我们手里的少得可怜。我们都有妻儿老小要养,风险再大,那也得去试试。” 许澄宁心里一动,脱口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第325章 去关外 “宁儿……” 韩策和韩清元都诧异地看着她。 方翟打量了她一下,温和道:“小兄弟,我们去不是闹着玩儿的,看你白白净净的,哪能跟我们出去吃沙子?” “我能吃得了苦,要是坚持不了会自己回来的。” 方翟断然摆手:“不行不行,兄弟体谅一下,我们要干正事,可抽不出手照顾小孩。” 许澄宁想了想,问道:“你们商队里可有翻译?” “这……”方翟被问住了,“这不会说,也能卖。” “总归没那么方便吧。”许澄宁胸有成竹,“我会说安丰语,我给你们当翻译如何?” 方翟把她左看右看,挠了挠头,道:“小兄弟,你是骗我的吧?你连安丰国都没去过,怎么可能会说安丰语?” “您不信我?” “不信。” “不信我也没办法,”许澄宁含笑,“不过有件事您最好信一信,这里的县令跟我很熟,我要是不小心告上一状,你这一趟可就白跑了。” “诶你……” 方翟吹胡子瞪眼,许澄宁笑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但我不骗你,县令我是真认识,安丰语我也真会说。只要方叔你带我去见见世面,翻译的钱我一文不收。” 不收钱啊,听着好像他们占了大便宜了似的。 方翟想来想去,终于咬牙点头:“行!小兄弟真要去,那就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走。不过说好了,出了事,我们一概不负责,别找我们!” “没问题,多谢方叔!” 许澄宁刚答应下,就被韩清元拉走了。 “表妹,你去安丰做什么?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韩清元是真的急了,关外是什么地方,部落云集,冲突激烈,杀人如麻,如何能让许澄宁置身其中? 韩策神色亦凝重,语重心长地说道:“宁儿,你跟表叔说说,你想做什么?” 许澄宁微微抿嘴,抬起头解释说:“我只是预感那儿会有机遇,想去边境和关外看一看。” “关外危机重重,你不可涉险。”韩清元断然道,“宁儿,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替你去。” 许澄宁道:“六表哥,替不了。一来,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拿,二来,倘若真有危险,我经验足,生还的机会比你大。” “生还?你也知道有性命之忧啊!” 他是一个十分俊雅的贵公子,现在却维持不住从容了。 韩策按住他,对许澄宁道:“宁儿,你是为了那没画完的图吗?”许澄宁画的舆图他看过一两眼,唯有用震撼一词才能形容他当时的心情。 她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不惜以身犯险? “我们阻止你,不是因为你是女子不能涉险,就算你是男子,我们也会阻止你去的。” “我知道。” 许澄宁很平静,京城那件事虽然曾令她痛苦,但时隔这么久,她早就淡然了。 “我不是为了意气之争,而是觉得,我们的国,可以变得更好一点。” “这些年,大魏对周边之国处处示弱,维持着一戳即破的和平假象,战不是,不战亦不是。我想去亲自走走那片敌人的土地,亲身了解一下我们的敌人是什么样的人,除了战与不战,我们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那是朝廷的事……” “但国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国。”许澄宁坚定道,“京城尚在风雨飘摇,四邻蠢蠢欲动,照朝廷目前消极应对的态度,以后免不了大动干戈。我相信,走这一趟,一定是有意义的。” 他的手脚被人几座大山绊住,一边肩负着生死大业,一边肩负着海晏河清,她虽弱势,也能扛一小半的天下。 韩清元不说话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韩策则长叹一口气,把手按在许澄宁肩膀上。 “你既心意已决,那我随你一起去。” “表叔……”许澄宁惊道。 “我是你的长辈,理应照顾你。” 许澄宁不敢让他去,韩策明白她的顾虑,道:“没有什么拖不拖累,我韩策半生碌碌无为,若不做点什么,这二十来年的书就白读了。小表侄女都能去,我为何不能?” 韩清元忙道:“那我也去。” “不,元哥儿你留下,宁儿的书院需要有人照看。” 韩策才三十出头,面如冠玉,很年轻的样貌,只比年轻公子们在眉宇间多了稳重,韩清元平常肯听他的话,这次却不情愿。 韩策和许澄宁好说歹说才把他说服了,晚上跟其他人一说,彤星头一个哇地哭了出来。 “哥哥别走,哥哥不要走……” 她四肢环抱住许澄宁,攀得紧紧的,许澄宁柔声细语地劝哄,她却越揪越紧。 韩清悦也舍不得,蹙着细细的柳叶眉,有点难过地说:“宁妹妹,真的非走不可吗?” 她善解人意,又温柔又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很难不叫人喜欢,许澄宁刚和她处出感情,着实也不舍。 “清悦姐姐,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 韩清悦瘪了一下嘴,然后道:“那你去吧,千万小心,彤星我会照顾的,我和六哥会轮流给学生上课。” 许澄宁走过去抱了她一下,然后低下头继续安慰彤星。 彤星哭得稀里哗啦。 “哥哥……带彤星一起……好不好……” “不行呢,彤星。”许澄宁把手举到自己头顶,“边关有规定,彤星要长到这么高,哥哥才能带你出去,彤星在家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哥哥回来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彤星举手够了一下,摸不到许澄宁的手心,哭也哭不出来了,就噘着嘴瞪许澄宁。 许澄宁抱着她哄了又哄,终于把耍脾气的小女孩哄软了,拽着她的衣襟不放:“哥哥要快点回来。” “好,哥哥一定,彤星在家要干什么呀?”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写字,听清悦姐姐和阿茹嫂嫂的话……” “真乖~” 彤星哄好了,她又看见了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许灿星,他就像庭院里一棵落灰的草,人人都知道他在,但就是容易忽略了他。 “灿星,”她喊道,“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许灿星一愣,抬起头来时眼神还有点呆滞。 “我?” “对,你要不要?” 许灿星看着她,满室灯烛都敌不过她清亮的眸光,像明月一样,牵引着他走去。 “好。” 云九听完了所有话,匆匆走了。 写信去写信去。 许澄宁定好了章程,韩策、云九和许灿星同去,关外无可遮蔽,那支暗卫队便转为明面,跟随大队伍。 “一路小心,千万保重。” 李少威轻声对许澄宁道。 许澄宁点点头:“我会的,少威兄,你也保重。” 云九把她扶上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把许灿星带到自己的马背上。 一声长嘶,马蹄跃跃,数十人的队伍出了隘口,向西进发,长空与峰峦在远处汇成苍茫一片。孤城在那里,烽烟在那里,希望也在那里。 第326章 季少将军 宝平县到铁马关,快马只要五六天,然商队前进缓慢,十多天才到,在边城补充水粮,便准备找路了。 “在这,我们绕开城池,走这里,这有一道峡谷,走到头便能看到关外的戈壁,再往西一直走便能到安丰国了。” 方翟指着一块简陋的地图给许澄宁看。 许澄宁点点头,又问:“那里无水草补给,我们这么多匹马可能行?” 云九道:“届时只能分散一两个人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水,找不到,饮马血也是个法子。” “是啊是啊,马还是都带上的好。” 许澄宁回头看了一眼许灿星。 “累不累?” 许灿星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许澄宁拍拍他的肩:“回头学一学骑马,往后就自己骑啦。” 稍事休息后,商队整装待发,有人却领了一个灰衣男子到方翟跟前。 “方掌柜,这人说他也要出城,问能不能带他一起,这是酬金。” 方翟接过元宝,眼睛微亮,看带来的人面相憨厚老实,便答应了。 商队顺利出城,灰衣男子正要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踢踢踏踏声。 灰衣男子大惊,狠狠地将一人甩到地上抢了马,快速逃奔。 “站住!” 身后的追兵似乎更快,很快追击上去,将灰衣男子踹下了马。 许澄宁隐约听见弓弦绷紧的声音,下一刻,一支利箭发出刺响,射中了灰衣男子的肩胛。 而那射箭的人,御马从容地从士兵中走出。其人是个二十来岁模样的英朗青年,肌肤微黑,面容刚硬而不乏野性的俊美,一股桀骜不驯的力量无形勃然。 灰衣男子惨叫大呼道:“季连城!你谋杀祁都尉,朝廷一定会治你的罪!你就等着黄泉路上跟你爹作伴吧!” 方翟低呼:“完了!他是边关守将季达之子季连城,人称季阎王,我们走不了了!” 季达?前不久听说在河东意外故去的季达? 没等许澄宁想明白,就听那马背上的男子开口,嗓音铿锵:“姓祁的诬告我爹,我没将他碎尸万段已经大发慈悲,岂容你这走狗喑喑吠吠?想告密,看看是你的脚程快,还是我的箭矢快!” 许澄宁暗叫不好,刚刚竟没留意方翟还带了这么号人物出城,现在他们还亲耳听见了季连城谋杀上官的事,岂不是麻烦大了? 季连城已经冷酷地拉开了弓,对准了灰衣男子。 “说,还剩几只走狗,去哪儿了?” 灰衣男子咬牙:“你杀了我吧!我是不会说的!” 季连城冷笑:“想死,没那么容易。” 手上一松,箭矢破风竟打了个弯,从侧面插进了灰衣男子的膝骨,把他两条腿穿成了一串儿。 灰衣男子痛得嗷嗷大叫,被两个士兵卸了下巴,拖走了。 季连城这才御马转过身,看向商队。 刚目睹了血淋淋的一幕,现在整个商队噤若寒蝉。 季连城扫目过去,一眼瞧见了漂亮得过于醒目的许澄宁,眼睛微眯。 许澄宁连忙爬下马背,云九和韩策也下了马。 许澄宁大声道:“原来季将军真是被人害的!少将军,这等小人陷害忠良,废他一双腿哪够?应该让他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韩策也反应过来:“我们不知其人身份,差点坏了少将军大事,实在罪过!” 季连城扫视着整个商队,冷声道:“谁是领头?出来!” 方翟惊得跪下来。 “尔等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他声音不算大,但就是莫名让人觉得阴森可怕,方翟哆哆嗦嗦道:“回、回将军,我们是从秦州来的,要、要……” “要去淇州做生意,”韩策快速接话,并打开了一口麻袋,“绕远路过来采买西北的特产去卖的,这就要走了。” 淇州邻近西陵,是两国互市之地,的确有很多商人会往那儿去,淇州与西北铁马关相去甚远,绕路买特产这个借口,只能说勉勉强强。 季连城挥舞着马鞭,沿着商队马蹄跃跃走了几步,嗤笑:“四十人的商队,却有十五个一等一的武功高手,你们这生意做得够谨慎,成本够大的啊。” 咻! 他把马鞭抵到韩策鼻子跟前。 “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许澄宁见状,走近几步,惊恐说道:“将军,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商户,真的跟那人没关系,不信您可以查看我们的路引,真是刚到的。我们本来也不想捎上他,但他说他手里有人脉,可以帮我们快点要到通关文牒,我们一时贪心,才差点闯了祸。” 通关文牒? 印信被盗了! 季连城神色一凛,掉转马头,留下一句:“把他们都给我看好!带回城里!” 说完他就快速打马离开。 留下的数十士兵持枪把他们团团围住。 云九走到许澄宁身边,点了点下巴。 许澄宁道:“到底是正经官兵,别伤了人。” 半刻钟后,所有士兵都被五花大绑在林子里。 许澄宁团了一块布堵上一人的嘴,叮嘱道:“我们真是老实人,只是赶时间,回头可得跟你们少将军说一声,我们没有恶意啊。” 士兵瞪眼,呜呜地叫。 商队重新出发,走了小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峡谷。 峡谷极窄,甚至容不了两架马车并行,两边险峰陡峭,几乎是竖直的,仰头便是一线天,大部分时候分不清日夜。 穿谷的风幽森低吟,寒意阵阵,幸运的是能从崖壁上收集到小水珠。 峡谷走了两天,最后光线渐明,一线天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裸岩戈壁与万里无云的天空展现在眼前。 许澄宁用手挡着眼睛,努力适应着光线,然后对许灿星道:“接下来要少说话,少喝水了,到安丰之前我不能再教你什么,你多看多想。” “嗯。”许灿星点头,然后就指着马道,“上马,我来骑。” 为了让马不那么累,他们两个体重轻,便同乘一骑。 许澄宁拍拍他的肩:“你可以吗?” “可以。” “好,你累了咱就换。” 戈壁广袤无边,风仿佛带着利刃,又干又冷。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在半沙半石之上,一天只喝几口水,没过几天,每个人的嘴唇就灰白起皮了。 这一带可以说是寸草不生,石头缝里寥寥几株绿植又干又硬,马都不吃。但同时也确实不见人烟,竟让他们这群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行走了大半个月。 后面倒是见到有一二人迹了,异族的人看到他们并没有过多反应,甚至许澄宁跟他们交流过后还能被赠予一点水。 会在这个地方落脚的,多半也是部落的边缘人氏,所以他们不会有强烈的攻击性与排外性。 是以这一路除了口渴疲累以外,也算有惊无险,竟让他们在艰难前进许多个日日夜夜后,看到了绿洲。 “安丰到了!” 第327章 安丰国 这一声高呼,就像久旱的雨霖,瞬间把疲倦不堪的队伍浇活了。 “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他们欢呼起来,急不可耐地停下休整。 许澄宁趴在溪流边顾不上冷狠饮了几口水,用手巾把灰扑扑的手脸擦了又擦。 “比我想的辛苦太多了。”许澄宁仰躺在岩石上叹气,“做人啊,大话不能说得太早。” 她转头看许灿星整张脸浸到水里,咕噜噜地冒出了无数水泡,便问道:“灿星啊,有没有恨透了哥哥啊?哥哥错了,哥哥着实也是不知道会这么累。” 许灿星抖落一头水珠,道:“没有,不会。” 其实不来这,许澄宁不在,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吃好吃的饭、住好睡的屋子他感觉不到开心,被人欺负被人打他也感觉不到伤心,倒是漫长的辛苦跋涉终于可以畅饮的一刻,心里反而涌现出一种微妙的、欢愉的感觉。 许澄宁笑眯眯的:“我们灿星真是好小伙子。” 商队在水边恋恋不舍了好久,才去附近的庄户借宿,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第二日便精神焕发地进了城。 安丰的风土面貌与大魏相去甚远。 这里的人有一身淡褐色的肌肤,卷毛,深目,高鼻,四肢纤长。男人头上戴着精致的毡帽,帽上坠着珠子和小羽毛,帽檐下一圈的卷曲的毛发,身上穿着合体贴身的衣服。女人披着缀满珠翠的头披,穿极为艳丽的衣裳,戴极为炫目的首饰。 他们一行人入城,惹来众多目光,尤其看到许澄宁和韩策身上飘逸柔软的布料时,那一双双深邃的大眼睛里,都盛满了惊喜的碎光。 有人忍不住拦住了他们,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许澄宁用安丰语回复:“我们是大魏人。” 大眼睛更大了,对方手指头转了转,把他们画了个圈。 “这么多,全是大魏人?” 许澄宁微笑点头:“是的。” 安丰人兴奋地振臂欢呼。 “你们来做生意吗?有没有大魏的丝绸?我全买了!” “不!我买!” “我也要!” “我先!” “我先!” 他们突然互相推搡争闹起来,像两波相对的狂潮,你推倒我,我涌向你,满嘴叽里呱啦,街边的摊子都摔碎了几个陶器,还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许澄宁差点被误伤,被云九和韩策及时拦到身后。 “他们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 许澄宁道:“他们抢着买我们的货物。” 她也是没想到,这才刚进城呢,就引了这么大的骚动。 方翟一行人却兴奋得很。货物越抢手,就可以卖越多的钱。 街上的骚乱越发激烈,韩策和云九带着护卫们将许澄宁和许灿星围住,准备护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亢的长鸣:“呜——干————” 河东狮吼一般,安丰人瞬间不动了也不说了,扭头转向一个方向。 许澄宁循声望去,只见颇具安丰特色的马车车架上,高高立着一个卷毛的中年男子。 他脸下长着茂密的胡须,金边窄袖翻领袍,袍摆仅到膝盖处,底下是白裤与褐色毡靴。 许澄宁一眼看到他毡帽上的装饰,这她在邹元霸送的那本书里有看到,属于安丰官员的标志,至少三品以上。 他似乎颇具威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民众都老实下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东西就站到两边,给他绕出一条道。 官帽男子下车,带着两个随从,稳步走到他们跟前,唇上的黑胡子翘起,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 “诸位是从大魏来的吗?” 许澄宁越过护卫,走到他跟前,对他行了一个安丰的礼节。 “正是,贵国有物华天宝,我们心向往之,故携带了大魏之物,到此一行。” 官帽男子惊讶地瞪大了眼:“你居然会说安丰语?” “略通皮毛,不足一提。” 官帽男子很惊喜:“贵客前来,可愿随我至都城见一见我安丰国王。” 这正合许澄宁心意。 “乐意之至。” 在官帽男子的安排下,他们一行四十人全部坐上了安丰国的马车,货物亦被拉着前往都城。 许澄宁被安排跟官帽男子同车,许灿星、云九和韩策也在。 许澄宁摸着屁股底下垫着的软皮,心说要不怎么说安丰富庶呢,连马车内部这么低调的地方都镶嵌着宝石,弄得金光灿灿。 “我名齐兹,之前见过数位大魏人,能说安丰语的只有你一人,总算交联无阻,幸甚幸甚。” 许澄宁也笑道:“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安丰人,却是头一回来安丰国。” 齐兹道:“安丰与大魏相距甚远,你们是如何到的?” 许澄宁道:“大魏一直有意与安丰往来,我们这回能到,也是来探个路。” 齐兹听得很高兴,早早派人先行到王宫禀报,他们刚进都城,就收到了安丰王邀请他们进宫参宴的消息。 “我王仁明好客,许先生不必紧张。” 许澄宁道了谢,低声叮嘱许灿星跟着自己。 安丰对大魏人的欢迎超乎想象,许澄宁看着面前满桌子的肉菜瓜果,还有一支接一支的宫廷宴乐,殿中穿着艳丽衣裳舞个不停的乐人,心里感慨得不行。 她低声对韩策道:“我头一回知道,原来男人跳舞也可以这么柔软灵活。” 韩策何尝不是如此:“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总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个四肢纤长的男舞者跳过来,打着旋儿舞动着,手里的银瓶举过头顶,流口泻出一道清澈的水柱,倾注到他们的酒杯里,果香酒香四溢。 那光滑的水流让许澄宁莫名想到了大魏的水袖飘带,也是这么流畅滑溜。 “举杯点两下。” 许澄宁提醒了一句,于是他们纷纷举起倾满的酒盏晃了一晃,以表谢意。 安丰王是个四十来岁正值盛年的男子,一身金色的翻领锦袍,中等身材,对他们很是和善。 “诸位,我安丰舞乐如何?大魏的歌舞又是什么样的?可能让我一见?” 许澄宁道:“回王上,甚好。大魏男子不会跳舞,也没有带大魏的乐器,无法为您展示,实在遗憾。” 第328章 欣和使者 “不过,我们为王上准备了一份礼物,望王上喜欢。” 她看向韩策,韩策将一样盖着红布的东西捧出,放在托盘上,呈至王座前时,才将红布掀开。 安丰王第一眼就伸长了脖子。 只见托盘上放了一个小巧的屏风摆件,中间圆形的木架仿佛映入了一面湖水,一黑一红两尾鱼儿游戏其中,一枝淡雅的花枝横卧在上面。 两尾鱼儿似动非动,似活非活,像是凸出来的,细观之,鱼尾摆动的地方,还有极浅的水纹。 “好!好!好!” 安丰王睁大了眼,连赞三声,周围安丰的王子、官员等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 “王上再看。” 许澄宁把屏风调转至另一面。 却见另一面上,却是两只栖枝的鸟儿,一只栖于低处,振翅欲飞,一只栖于高处,转首相对。一动一静,妙趣横生,那根根细羽,颜色渐次,足以以假乱真。 “好!太好了!” 安丰王几乎把整个身子探出了自己餐桌,急急问道:“这是你们大魏的画?” 许澄宁一笑:“是也不是,王上看看便知。” 她双手将摆件呈放到安丰王跟前,安丰王迫不及待地上手去摸,才发现这活灵活现的画,竟是一根根丝线组成的。 “这是大魏的刺绣?” “这叫双面绣,是手艺人数百数千年代代传承、创造、精进发展出来的工艺。而这绣面的图样,便是我们大魏的画作。”许澄宁心里也自豪雀跃,“王上,您可喜欢?” “喜欢!我可太喜欢了!” 安丰王小心地擦干净手,仔细摸了又摸,见刺绣的底料果然只是一层薄薄的半透的料子,而不是两层各绣各的,足见绣娘手艺有多高超精湛。 王子和官员们都看痴了。 安丰王小心翼翼地把摆件放好,又问:“这个还有没有多的?” 许澄宁很无奈:“很不巧,只带了这一件。” 双面绣难得,绣一幅需要很久,像西境那样偏僻荒凉的地方基本看不到。他们带来的这一件,还是韩策用最快的时间从谢氏韩氏距离最近的大大小小店铺里搜出来的,也仅有这一件。 安丰王听完叹息,更宝贝了。 只有一件,那当然只能归王所有。 可他底下好几个王子都眼巴巴看着,馋得口水都要从眼睛里流下来了,一听只有这一件,顿时大失所望,唉声叹气。 大王子机灵,问道:“我看大魏的画跟我们的有很大不同,许先生这一趟可有带画来?” 安丰画都是满满当当的,他们也是第一次发现留白的画竟然这么美。 许澄宁道:“画没有带,但我们可为诸位现画一幅。” 她看向韩策:“表叔,他们想要我们的画,您来画?” 韩策想了想道:“我们各画一幅,宁儿,使出你的绝技。”展示一国风采的时候,当然要极尽全力。 此行轻装简行,但笔墨纸砚和寥寥几色颜料,他们是带了的。 韩策用醉墨纸画山水,而许澄宁画得快,就在绢上用工笔的手法画舞姬图。 翰墨飞扬,画作逐渐成形,所有人看傻了眼。 尤其看到许澄宁同时用四支笔时,大家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最后叔侄俩同时收笔,将画作呈上。 韩策书画一绝,他画的山水大气沉静,令人如临仙境。 许澄宁的工笔则线条细腻,用色清新,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形神兼备,传神无比,翩翩起舞的柔软飘带和花袖裙摆,线条好像被风吹动、轻撩,灵动飘逸,观者的眼睛仿佛都要跟着画上的人儿旋转起来了。 满座惊叹。 “许先生和韩先生果然不是凡人!” “大魏的画真美!” 他们七嘴八舌,几个王子已经抢夺起画来。 最后安丰王为难地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哪幅都没舍得给出去。 这一场宫宴对许澄宁来说算是大获全胜,她与韩策一跃登为座上宾,安丰王甚至辟出了一座宫殿给他们住,每天都有一群安丰官员和王子找他们说话,请他们去安丰的学院、书画院、乐坊、作坊参观。 安丰王也时常召见许澄宁,与她探讨两国文化。 许澄宁博闻强记,安丰王问什么她都言之有物,士农工商方方面面信手拈来,甚至还能用易经给安丰王浅浅打个卦。 一通国学显摆下来,安丰王及其臣子早已对许澄宁心服口服,对大魏心驰神往。 “安丰与大魏,要是能直接往来就好了。” 安丰王不知第几次发出这样的感慨,满眼遗憾。 “许先生,你们走的那条路,真的不能拓开吗?” “王上宽心,一切皆有可能,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大魏与安丰之间,隔着大小部族一百有余,想打通这条商路,需要我们两国共同努力。” 许澄宁倒是想把一两个安丰商人拐回大魏,但毕竟他们是偷偷溜出来的,事关国门安危,当然不能带,所以撒谎说他们是得了许可出关来的。 安丰王被她说动,低头沉吟了片刻,叫人取来一物。 “许先生说得对,是该两国一起努力。” 安丰王举起手中之物,那物呈盾牌状,银制,黄金包边,上面有安丰独特的联珠纹饰。 “许先生,我封你为欣和使者,此为我安丰使者符节。凭此物,你不但可出入安丰无障碍,随时求见于我;并且,附属我安丰的云拿、白河两个部落,以及与我安丰交好的萨伊、班原、呼兹三个部落,你都可以来去自如,寻求他们帮助。希望此物能为你东来西往提供便利。” 许澄宁迅速撩袍下跪,沉甸甸的符节落在手上,单手可握,却重若千钧。 “你竟把这个拿到了?!” 韩策摸着那符节,大为震撼。 许澄宁道:“如今安丰已经为大魏着迷了,安丰王也希望两国早日能通商,所以封我为使者,赐予我此物。表叔,你觉得如何?” “自然大善!”韩策激动道,“敌寇在外,大魏多一个盟友便多一分胜算!宁儿,你说出来这一趟一定会有意义,表叔现在才真的信了!” “宁儿,你这份功业,足以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许澄宁听完,不由也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 第329章 异族少女 在安丰盘桓了些日子,商队的货物都以极高的价格卖出去了,换了许多钱财,并以比在大魏境内便宜了七八成的价格,买到了香料、皮草、宝石琉璃器等手工艺品。 除此之外,安丰王还慷慨地送了一批宝物,嘱托许澄宁下回再来得多带几件双面绣,并亲自送他们出了都城。 “许先生要多来,路上遇到难处,就去找那几个部落。” 许澄宁感激道:“一定,多谢王上款待。” 商队满载而归,欢声笑语。 “这一趟也太赚了,我上半辈子加起来都没赚这么多过。要是都能这么赚钱,别说戈壁荒漠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干!” 方翟也高兴得一个劲抽烟锅:“你们得谢谢许先生,没有他,我们糊里糊涂的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呢!” “是啊是啊,许先生功劳最大!幸亏他跟我们一起来了!” 许澄宁没听见他们的话。 许灿星在前面拉缰绳,她坐在后面,把布块垫在弟弟后背上写写画画。 “云拿在这,呼兹在这,”许澄宁看着安丰王给的部落分布图,用笔杆挠挠头,“有点远啊……” 云九骑马过来:“水不够了,我带两个人去找水。” 他一说,许澄宁才后知后觉感到口渴,便叫停了商队。 车马停下,人都躲到附近的山岩下歇息。 天地苍茫,灰褐色的裸岩延伸至远方,远处似乎坐落着连绵的山岭,隔这么远,变成了带点蓝灰的朦胧。不一会儿,那道蓝灰若隐若现,隐约有迷蒙的烟尘盖住了它。 许澄宁眯眼看了一会儿,还没过心上,那十来个护卫已经腾身站起,握紧刀柄做戒备状。 “怎么?有人来了?” 许澄宁警惕地站起来,话刚问出口,脚底板就感受到了群马奔腾的震颤。 “快跑!” 大家也感觉到兵马近了,慌慌张张爬起来,骑马的骑马,拉车的拉车,混乱匆忙,好些个东西都丢了,顾不上许多。 许澄宁拉着许灿星,两人被韩策和护卫保护着先上了马。然而前面的商队互相碰撞推挤,乱成一团,竟把他们的马也给惊了。 惊马嘶叫,颠簸溃逃,两个护卫纵马向前,一人扯住她,一人扯住许灿星,分别拉到他们自己的马上。 许澄宁翻了几翻,晕头转向,什么东西落进眼底都只剩一个色块,湛蓝在上,灰褐在下,穿插许多快速移动的东西,紧接着眼前的画面像被什么搅乱成一团,灰褐被乌泱泱一片取代。 一道长而浑厚的呼喝声响起,是叫人听不懂的异族语言。 许澄宁甩甩头,等眩晕散去,再看时只见商队已被一群人马团团围住。 来者有数百人之众,放眼望去全是人高马大。 马背上的男人们身形健硕,古铜色的皮肤,颇为高挺的眉弓与鼻梁,蓬松的头发,或在脑后编了辫子,或在额角编两根细辫披下来。他们身上穿着兽皮缝制的衣裳,脚踩足尖上翘的筒靴,壮硕的腰间挂着刀和箭筒。 胯下的马同样膘肥健硕,连咻咻的响鼻都比大魏的马有力,马身鼓起的肌肉在日光下覆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像食肉养成的一样,把大魏的马比得像瘦小的驴。 方翟等人看到来人如此,害怕得都坐不住了。 许澄宁亦是一惊,察觉到护卫们冷冰冰的,手握在佩刀上蓄势待发,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她连忙喊道:“大家别轻举妄动,徒送性命!” 对方人多,兵强马壮,就算护卫们武功高强能把他们杀光,在别人的地盘上又能逃得了多远呢? 护卫们把杀意敛下,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平复下来。 一个头戴尖顶帽青年男子驱马从人群里出来,叽里呱啦说了两句。 许澄宁竖着耳朵辨别了一下,竟正好是自己以前学过的乌丹语。 这一块是部落乌丹的地盘? 她高声道:“行商路过,无意冒犯,望诸位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在下感激不尽!” 青年男子很惊讶:“你是汉人?为何会说我们部落的话?” “曾与乌丹人有交。” 青年男子正要开口说话,身后有一点红晃了一下,一个马上的少女露出了脸。 那是个极明丽的异族少女,有一头深红木色的长发,阳光把她的发丝映出极为炫目的色彩。她穿着大红的衣裙,肩上一圈绒绒的兽毛,额前、颈部与手腕处都佩戴着繁复出彩的珠串首饰。 而这么秾烈的妆扮,却生生被她极其明艳的容貌压住了。少女浓眉大眼,皮肤呈淡褐色,红唇饱满,眼角眉梢都飞扬着耀眼的神采。 她一出现,对面好多男子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许澄宁的注视似乎引起了红发少女的注意,红发少女也转过头来回看她。 只见她宽衣博带,柔软的白衣在身后被风卷起,飘飘如仙,虽然行走久了,白衣沾上了灰,但更像跌落人世的谪仙。 可惜的是她带着斗笠,让人看不清容貌,只知道她肌肤玉雪,身材纤细,在一群伟岸男子中间,她格外年轻而娇小。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歪过头,似乎是想看她帽下的容颜,便道:“嘿!你能摘下帽子给我看一下吗?” 嗯? 许澄宁听她似并无恶意,便摘下了斗笠。 青丝如瀑,翦水秋瞳,秀澈清颜,像是干旱大漠的一汪甘霖,令人心生欢喜。 少女睁大了眼,灼灼地盯着她看。 许澄宁觉得她眼神有点奇怪,仔细回看了两眼,少女便抿嘴露出一抹笑,然后转过头扯着身边男子的衣袖,恍若撒娇地说了些什么。 青年男子看一眼许澄宁,然后用无奈又宠爱的眼神看着少女,大手一挥,令人把整支商队全部押走了。 从戈壁步入了草原,风儿都变湿润了,脚下是青嫩可爱的草,远处有蜿蜒的河流,牛羊马甩着尾巴低头吃草饮水,牧民握着小鞭儿呦呦地赶着。 草原一望无际,绿野如织,假如商路能经过这,该多好啊。 许澄宁一行人被带到营地,丢进了毡帐里,数个彪悍的士兵挎着刀守着营帐。 “宁儿,我们怎么办?”韩策问道。 许澄宁叹气:“这也难以避免,我们早就做过准备的不是吗?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看他们似乎没有要伤害我们的意思。不过,那些买卖来的货物财宝,只怕保不住了。” 草原民族不事耕织,抢夺是他们获取珠宝布帛的重要途径。 听到这,商队都唉声叹气。 方翟斥道:“行了行了!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钱财!” 等了小半天,帐外来了人,却只提走了许澄宁。 “宁儿!” 韩策叫了一声,被凶巴巴的乌丹士兵喝住;许灿星像小野狼一样要扑过来,也被揪住了;护卫们盯着许澄宁,等着她下令。 “你们别担心我,我去看看。”许澄宁又盯着许灿星道,“灿星,听韩叔叔的话。” 许灿星呆了片刻,点头,坐了回去。 许澄宁被领到营地中心一座最大的毡帐处,若没有猜错,这就是王帐了。 隔着厚厚的毡布,她依稀听见了少女嬉笑的声音。 “带进来!” 许澄宁被推进帐中,抬眼看到一个壮硕得跟熊一样的乌丹男人,大脸下边是一圈胡子,上边是一顶兽毛围边的帽子。 男人身上裹着绸布为底兽皮围边做成的衣服,金褐色的纹饰令他既威猛又不失尊贵。 这位应该就是乌丹王了。 那个红发乌丹少女腻在他身上,嘴里不断说着俏皮话。 许澄宁被压着肩膀跪下,然后又被刀鞘抬起了头。 乌丹王眯着眼,左看右看,转头问道:“乌珊蒙丽,这真是个男人?” 红发少女咯咯笑:“年轻的汉人男子不都这样嘛。” “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碾死,这么没用的男人,你也要?” “好看就行,我就喜欢娇娇弱弱的男人,草原上的男人都太粗鲁了。阿爹,您就答应我嘛~” 许澄宁听得惊悚。 答应,答应什么? 要她干嘛? 乌丹王投向她的眼神十分嫌弃:“不行不行,我看不上。” 红发少女嘟嘴:“又不是你嫁!我好不容易看到个这么漂亮的,以后谁都看不入眼了,阿爹舍得我一辈子不嫁人吗?” “可这小身板……” “阿爹!” 红发少女噘嘴闹脾气,揪起他的胡子扯来扯去。 乌丹王举着手连连投降:“好好好,你喜欢就行!喜欢就行!” “谢谢阿爹!” 红发少女欢喜一跳,红色的裙摆一提,脸就凑到了许澄宁跟前。 许澄宁被突然凑近的脸吓得微微后仰,红衣少女捂着嘴笑了。 她肤色微黑,天庭饱满,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这张脸上十分出彩,大红大金的繁复首饰堆叠在她身上半点不显得庸俗,反而让她更加明媚,令人想把世上所有的闪闪发光的红宝都捧到她跟前,博她一笑。 “我阿爹同意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驸马啦!” 第330章 造反 哈? 许澄宁眼珠子都差点跳出来。 乌丹王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宰了她。 许澄宁脖子发凉,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公主,别开玩笑。” 乌珊蒙丽嘟起红唇,皱眉道:“哪里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好啦,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许澄宁不懂她在说什么。 乌珊蒙丽娇俏一笑:“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许澄宁瞪圆了大眼睛。 乌珊蒙丽以为她是害羞,蹲下来摸她的脸蛋。 “我都看见啦,你在偷看我,难道不是喜欢我吗?”乌珊蒙丽抬起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刚好,我看你也不错,所以啊,我就成全你啦。” 这…… 许澄宁有口难辩,她确实觉得这女孩好看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她眼睛这么尖。 “公主,”许澄宁有点磕巴,“我得回家,不能留下。” “你娶了我,部落就是你的家啦。”乌珊蒙丽爱不释手地摸她滑嫩的脸蛋,“放心,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很好的。” 乌丹王哼了一声:“捡了这么个大便宜,还敢拿乔?是不是要我抽你?” 许澄宁一缩脖子,然后就被乌珊蒙丽搂进了怀里摸头。 “别害怕别害怕呀,老头子就会嘴上凶。略~” 她无法无天地冲乌丹王吐舌头。 乌丹王气哼哼道:“行了,把人拖下去,明日就成亲!” 说完他就打起帐出去了。 许澄宁半张脸都压在乌珊蒙丽怀里,见乌丹王走了,暗忖了一会儿,就轻轻抱住了乌珊蒙丽的腰,羞涩又带点委屈地问:“这么急吗?” “当然急啦,你不想早点跟我在一起吗?” 许澄宁挤不出泪,只能蹙着眉作忧愁的样子。 “我当然想,但是,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好多人,他们有的人新婚不久,有的人高堂重病,家里人都在苦苦等着他们回家。你我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却不能跟家人团聚了。” “这样子啊,”乌珊蒙丽想了想,拍着胸口道,“放心,我阿爹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抓你们来是因为你们擅闯部落了,看在你们没有做坏事的份上,可以不罚。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让父王放他们走,怎么样?” 他们带来的东西都被缴获了,一看就是客商,要紧的只有她自己画的地图。但人在异域她早有预防,地图用的是分散的画法,只有自己能看懂,别人见了也只会觉得是鬼画符,看不出端倪。 许澄宁得了她的许诺,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公主真好!” 乌珊蒙丽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才想起问我的名呢。 许澄宁低头温顺地说:“公主叫我小南就好。” “小南啊,真可爱,我叫乌珊蒙丽,我允许你叫我丽丽。” 乌珊蒙丽一把将她拉起来道:“走,我带你去我的营帐。” 草原儿女不大讲究男女大防,许澄宁被她牵着,一出王帐,就吸引来众多的目光。 两人都是极美的长相,然而男子白皙纤弱,女子身姿健美,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公主。” 一个长手长腿的高大青年走了过来,浓黑的眉头挤出了川字纹,高挺的眉弓在他眼窝出打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许澄宁还是敏感地发现这青年目光带刺儿,先刺在她与乌珊蒙丽交握的手上,然后落在她身上,那意思很不善很不善。 “怎么啦,塔朗?”乌珊蒙丽依旧笑盈盈的。 塔朗抿着嘴问:“你要成亲?跟他?” 许澄宁看到他带着不屑的手指指着自己,眼睛直直盯着乌珊蒙丽。 “是啊,”乌珊蒙丽很高兴地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怎么样?比拉坦好看多了吧?” 塔朗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凭什么?公主,你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只有最出色的勇士才配得上你。” “为什么一定得是勇士?为什么勇士一定得是强壮的?”乌珊蒙丽反问道。 “只有最勇猛的勇士才能保护你!” “错!”乌珊蒙丽摇头,认真地说,“我乌珊蒙丽挑夫君,不挑最勇猛的,只挑我最喜欢的。他比我强,那他就保护我,他比我弱,那我就保护他,谁说一定只能男人保护女人?” “可他这样不值得!” “怎么不值?我从没见过像他一样好看的,我喜欢他的模样,不然,难道我非得嫁给拉坦?” “谁说只有拉坦,还有我!” “你我也不喜欢!” “他你就喜欢了?你才认识他第一天!” …… 草原儿女真直。 许澄宁垂着眸把自己藏起来,就当自己不存在。 “总之,我就要他了!” 两人不欢而散,乌珊蒙丽拉着许澄宁继续走,许澄宁收获了一路嫉妒的眼光。 看来这位公主是万人迷嘛。 许澄宁被带到另一个大帐,里面的物件插花都透出女儿家的风格,想来就是乌珊蒙丽自己的营帐了。 “公主,我觉得刚刚那位说得很有道理,”许澄宁委婉地说,“我们才认识第一天,你这就定下来,是不是太草率了?” 乌珊蒙丽嘟嘴道:“我就要,省得拉坦总是来烦我。” “拉坦?” “拉坦是撒那的儿子。” 撒那好像是另一个部落,撒那的儿子是什么意思? 许澄宁还没想明白过来,就看乌珊蒙丽的脸凑近,差点贴了上来。 她笑:“我也知与你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听说汉人性情温柔,一看你就是。我们草原上的女儿出嫁前可以爽利快活,出嫁后就要伺候夫君了。我虽是公主,他们能给我几分敬重,但还是免不了被夫君管束。你瞧,我成个亲,塔朗还敢跟我甩脸子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嘟了嘟嘴,然后又笑:“所以啊,我想过得舒坦,就要找个汉人夫君,老老实实,只有我欺负你,没有你欺负我的份。再说,就算看走眼,不合心意,有你这张脸也值了。” 许澄宁强笑:“多谢公主垂爱。” 乌珊蒙丽笑嘻嘻地站起来:“你还缺身新郎的衣服,你等等,我这就找人来做!” 她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留她一人在大帐里。 许澄宁听见耳边有风动,下一刻云九就突然出现。 “怎么回事儿?” 许澄宁无辜地摊手:“乌丹公主看上我了,要跟我成亲。” 云九头疼地拍到脑门上。 “我现在就带你走,许灿星和你表叔交给其他人去救,那群商人不管了。我们去那个什么……呼兹。” 许澄宁摇头:“呼兹部落距离这里要五天的路程,没水没粮我们如何躲过追击?” “那怎么办?” 许澄宁悄悄道:“乌丹公主已经答应我放他们走了,我假意跟她成亲稳住这边,你在暗中守着,等时机成熟,你就带我走。” “别忘了你是姑娘,你怎么稳住她?” 许澄宁举着手,露出手腕上的铜镯。 “行吧。” “你设法给表叔他们传个信儿,让他们配合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乌丹人说成亲就成亲,第二天就热热闹闹地把一切都安排起来了,杀羊宰兔,红布铺陈。 许澄宁穿着乌丹的服饰坐在帐中,隔着厚厚的毡布都能感觉到烟熏火燎,酒香弥漫。 乌珊蒙丽穿上一身艳丽的红裙,旋转跳起舞来,喜色荡漾的容颜越发明媚,大家看得如痴如醉,纷纷惊叹鼓掌。 她是乌丹王之女,是整个部落最万众瞩目的姑娘,是人们心中的女神。 乌丹王夫妇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怜爱,不过乌丹王还是嘴硬:“行了行了,别臭美了!” 她还有三个年岁不一的哥哥和一个弟弟,对她的疼爱溢于言表。 “丽丽今天真好看,这身衣服正合适!” “以后有什么委屈大胆说,哥哥替你揍人!” 许澄宁正神游物外,被凶巴巴的大王子一鼻子差点戳到鼻子上。 “你!好好伺候公主,不然要你好看!” 许澄宁被唬了一下,连连点头。 “王!撒那和孟西来了!” 许澄宁循声望去,只见两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带着仪仗走了过来。 撒那虎背熊腰,狼皮裹身,容长脸下长着一把胡子,很有气势。 孟西则是个看起来得有三四百斤的大胖子,头发蓬松,身子圆滚滚的,胖肚子底下伸出两条短腿,看起来笨笨拙拙像个茶壶。 “听说丽丽公主要成亲,我们特地来给她送礼物,讨杯酒喝。” 撒那转过头,含笑看着乌珊蒙丽:“丽丽,拉坦跟你还是没有缘分啊。” 乌珊蒙丽弯起眼睛笑了。 “谢谢姑父和孟西叔叔。” 许澄宁通过他们的对话捋了捋,才知乌丹、撒那与孟西算是同一个族群,只是被分成了不同部落,以乌丹为首,乌丹是西北众多部落里为数不多的大部落之一,类似撒那、孟西这样的小部落,都以它马首是瞻,部落间还偶有联姻,如撒那就是乌珊蒙丽的亲姑父。 撒那扫过来的眼神有点怪异,许澄宁未及多想,就被催促着完成婚仪。 婚仪在嘈杂的言语和烧天的火光中结束,许澄宁被乌珊蒙丽迫不及待地拉回自己的公主营帐。 许澄宁看着侍女们被嬉笑着挥退,有点慌张。 “公主,我们先说说话。” “不用说话!” 乌珊蒙丽直接就要扑过来,许澄宁急忙跑开,躲到灯架后。 “公主别急,你知道的,我瘦弱,还没做好准备。” “不用做准备!我教你!” “等等等等!公主,我是怕你后悔,万一我不能让你生孩子呢?” 乌珊蒙丽歪着头想了想,道:“不生就不生呗!真后悔了,大不了,我玩够了你,以后再另找一个。” “别啊……” 许澄宁在前面跑,乌珊蒙丽嘻嘻哈哈在后面追,绕着偌大的床跑了几圈后,许澄宁被逮到,一个狠劲儿推倒在床上。 “别……哎呀!” 许澄宁还没反应过来,乌珊蒙丽已经扑上来啃她的脸和脖子了。 许澄宁艰难抽出手,正要给她来一记迷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刺耳惨叫,紧接着便是铿铿锵锵无数兵刃相接的声音。 火海挟裹着热潮,把毡帐燎得明亮。 “撒那孟西反了!” 第331章 你自己当王 “什么声音?” 乌珊蒙丽懵了,连忙爬起来,刚走到毡帘前,迎面一个武士扑进来,胖而厚重的身体扯动毡帘摔到地上,嘭地一声,整个营帐都震颤摇晃了一下。 “你……” 乌珊蒙丽捂住了嘴。 她才发现,武士的头不翼而飞。 一个圆圆的东西从帐外慢慢地滚了进来,正是那颗头。 她呆滞地盯着那颗头,武士瞪大的瞳孔里照射出她惊恐万状的脸,旋即,一双黑靴出现在视线里。 来的是撒那的武士,正举着滴血的弯刀,歪着头笑,沾血的脸上满是不怀好意。 强烈的愤怒取代了恐惧,乌珊蒙丽吼道:“你大胆!敢到我们乌丹来放肆!我要砍了你们的头!” 武士非但不怕,还狞笑起来,抄起弯刀就向乌珊蒙丽刺去。 乌珊蒙丽东躲一下,西躲一下,手里拿到什么就扔什么,灯架被碰倒,装在毡帐上,毡帐很快烧起来。 “呜……” 乌珊蒙丽崴了一下,就被掐住了脖子,武士的手慢慢收紧。 许澄宁见状立马捡起地上的刀,快准狠地把弯曲的刀刃刺进了武士的脖子里。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喷了乌珊蒙丽一脸,也喷了许澄宁一手。 许澄宁胸口起伏,把刀刃从抽搐的武士身上拔出,拉起乌珊蒙丽。 “快走!” 她们借着营帐隐蔽行迹逃了出来,看见四处都在打打杀杀,准确地说,是撒那和孟西在单方面屠戮乌丹人。 乌丹人一个个醉醺醺的,走路打晃儿,根本接不住几招就被砍下了头。 “阿爹!阿娘!” 乌珊蒙丽往王帐冲去,许澄宁连忙拦住她。 她哭道:“别拦我!我要去看看我阿爹阿娘!” “危险,不能去!” 许澄宁想说,撒那与孟西既是有备而来,恐怕冲突就是从王帐起的,她阿爹阿娘恐怕…… 她拉着乌珊蒙丽继续跑,草原夜空黑沉沉的,却被火光照耀了半边天,短暂的干戈过后,痛苦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从各处响了起来。 一群男人围在一起,中间是乌珊蒙丽的两个侍女,她们哭喊、尖叫,反抗的后果便是无数的耳光。 “维娜!” 乌珊蒙丽崩溃大哭,许澄宁死死捂住她的嘴,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剧烈的颤抖。 云九跳了出来。 “怎么样了?” 云九道:“人都跑散了,你表叔已经被护卫救出去了,但你弟弟跑丢了,到处找不到。” “啧。” 一团乱麻,许澄宁皱着眉思索对策。 “肃静——” 王帐的方向传来高亢的叫喊声,撒那和孟西的士兵闻声,把还活着的乌丹人全部赶到王帐前。 “是撒那的声音。” 乌珊蒙丽死死咬着唇,眼底淬满了恨毒。 “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我阿爹阿娘他们……” “你先冷静点。” 许澄宁带着她,躲到一处营帐外,远远看见王帐外火把生得极旺,把那一处照得很亮,撒那跟孟西就持刀负手站在王帐之外,看聚的人多了,便拍拍手,几个士兵从帐中走出来,把手里的东西依次放到长桌上。 人头。 乌丹王的人头,还带着象征一族之长的帽子。 他妻子的人头闭着眼依偎着他,然后是三个青年的头,最后是一颗小小的脑袋。 那是乌珊蒙丽才七岁的弟弟。 乌珊蒙丽呆呆地看着那里,因为被云九捂住嘴,她发不出尖叫,那声痛苦全憋在云九的掌心间,眼泪不停往外流,十指几乎要从她自己脸上脖子上抠出血痕。 “乌丹的人们,你们的王和王子已经死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王!不听话的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撒那浑厚的声音传来,乌珊蒙丽再也无法遏制心里的恨意,她一把抢过许澄宁手里的刀,挥舞着冲过去。 “撒那!我要杀了你……呜!” 云九快速堵上她的嘴,左手扛起许澄宁,右手扛起乌珊蒙丽,健步如飞冲出营地,躲进了山里。 乌珊蒙丽哭,闹,恨道:“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许澄宁握住她的肩,用力晃了两晃:“你清醒点!我知道你痛苦,可你杀得了他吗?白白送了性命,难道不是正中他下怀!” “我不管,我不管!” 乌珊蒙丽捂脸大哭:“我就是要他死!让他去死!” 许澄宁明白她的痛苦。 就在白天,她还是整个草原最耀眼的明珠啊,无忧无虑,天真快乐,想要什么,她的阿爹和哥哥就会给她什么。 一夜之间,他们一家,就只剩她一个了。 “不甘心!我不甘心!” 等她哭闹累了,许澄宁才道:“不甘心,那就把部落从他手里抢回来!” “我怎么抢?我阿爹死了,哥哥死了,连弟弟都死了,我怎么抢?” 许澄宁推了她一把:“他们死了,还有你,抢回来,你自己当王!” “我……” 乌珊蒙丽被惊住:“我是女人,我怎么能当王?” 草原民族的女子地位,恐怕比大魏还要低,她们只是丈夫的财产,乌珊蒙丽能无忧无虑,也只因为她是公主,所以比普通女子多了许多的体面。 “为什么不能当?难道你不想让乌丹族继续繁荣昌盛下去?”许澄宁定定看着她,“我问你,你是想为你的爹娘兄弟还有族人拼一口气,死在抗争的刀剑之下,还是想被当作战利品,被迫侍奉你的灭族仇人,再被撒那传给他的儿子?” “乌珊蒙丽,曾经你是公主,部落里到处有护你爱你的人,你就是一辈子当个废物都没有关系;但现在你不是了,你不自己站起来,等待你的就只有死亡和屈辱。” 许澄宁的话像一击重锤捶到乌珊蒙丽心上。 她想起家人血淋淋的头颅,想起滔天的火光、惨烈的叫声、以及切割在族人身上的刀锋,恨意在胸口熊熊团成报复的戾气,不发不行。 她闪烁着,抖动着,却还有一丝犹疑。 “你不会是想以驸马的身份,从我手上窃取部落吧?” 许澄宁一把拔出头上的发簪。 “我也是女孩,不占你便宜!” 乌珊蒙丽惊呆了。 “说吧,干不干?” 乌珊蒙丽看着她,作了决定:“比起男人,我更信女人,我干!” “我的部落,我的族人,我都要抢回来,自己当家作主!” 第332章 铩羽而归 说是这么说,乌珊蒙丽到底抱着许澄宁哭了一夜。 许澄宁也一夜没睡,眼看天亮,草原上初见旭日之色,将黑沉慢慢揭开,那股沾染了血气的阴冷才退却了一点。 云九在她身边坐下,道:“你要管闲事?” 许澄宁揉了揉眼睛,道:“不是管闲事,是有利可图。” “什么利?” “我也是昨晚才想明白了这里部落之间的一些关系,这片草原部落虽然上百之数,但隐隐只分为十余族,一族中最强大的部落,便是族中首领。” 乌丹、撒那、孟西,都属乌丹族人,是乌丹族中最大的三个部落,因为乌丹部落最强,是以乌丹族以乌丹部落为首,故乌丹首领称乌丹王,而如撒那、孟西,则只能冠以部落名,表示部落首领的意思。 “同族的部落既同气连枝,也明争暗斗。昨晚经历的那一场,便是撒那的夺权之争。” 云九不爱动脑子,歪了歪头问:“然后呢?” “乌丹一族是大族,你可知道,我们从边关到安丰,有好长一段路都在乌丹族的地盘上,如果能助乌珊蒙丽当上王,让她收拢乌丹族的部落,到时萨伊、呼兹、乌丹、云拿、白河,基本就能把铁马关到安丰国串起来了。” 云九锁着眉心:“想得倒是挺美,但我们出来就带了十来个人,怎么帮?我还是把你打晕,直接扛回去得了。你有什么闪失,我上哪赔殿下一个你去?” “云叔~”许澄宁恳求道,“小心筹谋,没有筹码也能堆出筹码,我不会乱来的。” “趁现在天将亮未亮,云叔你能派人去找一找灿星吗?” 云九没办法,等召回几个护卫后点出两个,让他们使出暗卫的本事返回去找了。 乌珊蒙丽调整好了心情,肿着眼来找许澄宁,气质已经与昨日大不相同。 “你会帮我是不是?” 许澄宁点头:“是,尽力而为。” 乌珊蒙丽瘪了瘪嘴,又想哭,走过来抱她一抱。 “谢谢,可我不知道从哪做起。” 许澄宁拉着她坐下,一点点跟她说道:“你先跟我说说,撒那和孟西与你们关系如何?” 乌珊蒙丽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干,咬牙道:“阿爹和他们俩十多年的交情,还一起打过仗,父辈关系也不错,我阿爷就把我姑姑嫁给了撒那,后来孟西的女儿也嫁给了我大哥。” “打仗?跟谁打仗?”许澄宁敏锐地捕捉到一点。 “跟呼兹,那是个爱占便宜的族群,当年抢了撒那的一块草场,两族就打了起来,最后阿爹把他们打跑了。” 许澄宁在心里默记:“你们乌丹族,还有哪些部落?” 乌珊蒙丽给她念起来,并说了各部落与乌丹、撒那、孟西都有些什么关系。 “你想报仇,首先手里要有人。那些与乌丹亲近的部落都去尝试拉拢,尤其你外祖的部落。” 乌珊蒙丽的外祖也是某个部落首领,然而她闷闷不乐地说:“我阿翁已经死了,新头领跟阿娘不是同母所生,一向没有感情。” 她平常只负责开心快乐,与其他部落联谊的事全是阿爹和哥哥们在做,她现在是真的后悔了,不该万事不挂心的。 “宁儿!” 韩策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和商队里的人,他焦急地对许澄宁上看下看,问道:“你没有事吧?” “我很好,表叔你也没事?” “嗯。”韩策四下看了看,急道,“灿星不在?” 提到许灿星,许澄宁也很担心:“还没找到他,云叔已经派人去找了。” “唉!”韩策懊悔道,“是我没看好他。昨儿云九告诉我们,等乌丹放人,没想到出了骚乱,灿星担心你,就用你给他的指环割了绳子跑出去了。” 许澄宁忧心忡忡,但找人的事,目前只能等消息。 “走。” 许澄宁把乌珊蒙丽拉起来:“不要坐以待毙,我们去凑凑看,而今手里能有多少人手。” 韩策看看她,又看看乌珊蒙丽,顿时明白过来许澄宁的打算。 “宁儿,你想好了?” 许澄宁点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不知猴年马月才有这机会了。表叔,你留下来守着人,我带几个暗卫和乌珊蒙丽一起去。” 韩策眉头微凝,但还是道:“表叔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把写酸诗的时间空出来,学几种外文。”以致人在外,他好多事都帮不上许澄宁。 许澄宁笑道:“怎么会?表叔守着我的后背呢,现在您看似没有施展的地方,是因为我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韩策俊美的脸微露出一丝笑:“那表叔情愿自己永远别派上用场。” “你去吧,一定要小心。” “嗯。” 她拉过乌珊蒙丽。 “走了。” 乌珊蒙丽缓过劲来,看着她问:“小南,你帮我有什么目的?” “目的嘛,”许澄宁半开玩笑,“为了下次行商路过,不要再被人抓去当驸马了。” 乌珊蒙丽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但笑不出,便道:“我答应你,只要你助我夺回我的部落,以后汉人过路都畅通无阻。” “一言为定。对了,我真名叫许澄宁。” 许澄宁啊。 乌珊蒙丽在心里默记。 她们第一个去拜访的部落,便是乌珊蒙丽的舅舅所在的部落阿达。 阿达是一个比较小的部落,依着山岭,距离乌丹有点远,是以没有被乌丹的灭族之祸波及到。 他们到的时候,部落有点沉寂,侍卫去通报后,他们才被请进了门。 阿达接见了她们,但面对异母妹妹的女儿神情冷淡,直言拒绝了她的请求。 “人死就是死了,我不可能为了给你一家报仇,让我部落的人白白去送死。” 乌珊蒙丽悲愤交加:“难道你要臣服撒那那狗贼吗!我阿爹生前待你们如何,你们难道忘了吗?” 阿达神色未改:“我记得,但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做无谓的牺牲。阿达抵挡不住撒那的愤怒与袭击。而且——” 他继续道:“你不要天真,王已经死了,你的兄弟也都死了,乌丹已经无后,就算把部落抢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我……” 乌珊蒙丽想说“我可以当王”,被许澄宁拉住了手,见许澄宁轻轻摇头,她才住了口。 阿达是冷硬之人,乌珊蒙丽百般劝说都没有用,于是第一次求援铩羽而归。 第333章 抓人 “我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乌珊蒙丽又气又急。 “阿达不行,我就去也骨,阿爹素来器重也骨叔叔,也骨叔叔一定会帮我的!” 相较阿达,也骨对她们可热心多了。 “公主受委屈了,快快坐下歇息。” 也骨是个头发半白的老头子,是乌珊蒙丽平时很是敬重的长辈,看着很是慈祥,他一开口,亲切且充满怜惜的语气令乌珊蒙丽鼻酸起来。 “也骨叔叔,你没看到,我阿爹阿娘,还有哥哥和弟弟,全被他们杀了,尸首都不知道在哪里。” 乌珊蒙丽掉下泪来,恨道:“撒那、孟西这两个狗贼!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 也骨点头:“是啊,没想到他们竟然野心这么大!” 也骨跟着骂了几句后,劝慰道:“公主放心,也骨是站在公主这边。公主且好生休息,我去叫红月来陪你。” 红月是她的好友,乌珊蒙丽即刻点点头。 许澄宁一直在观察着也骨,看他出去,又有侍女进来送马奶。 “公主请喝。” 洁白的马奶微微晃漾,浓郁的奶味散发开来。 她们这两天吃得少,果然有点饿。 乌珊蒙丽接过杯子,将碰到嘴唇时,被许澄宁按住了。 “你……” 乌珊蒙丽看着她,又看着那杯马奶,手剧烈颤抖起来。 咣当。 杯子从她手里打翻了。 “哟,公主这是怎么了?” 也骨又撩帘进来,这一次,表情轻蔑了许多。 刚刚尚存一丝的侥幸彻底消失,乌珊蒙丽一颗心被血仇与背叛的双重恨意烧得千疮百孔。 “也骨!你居然也背叛我阿爹,我不会放过你!” 也骨讥笑:“公主说的什么话,也骨只是想把公主送回营地而已,这难道不是忠心?” 他一拍手,一群也骨武士从外面冲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珊蒙丽气得发抖。 许澄宁微微叹息。、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她掏出一颗白丸子掷到也骨脚下,嘭地一声炸响,一团白色烟气弥漫开,瞬间充斥满整座营帐。 等到烟雾散去时,少年少女已经消失不见。 许澄宁和乌珊蒙丽被暗卫带着,从营地上空掠过,很快离开了也骨。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乌珊蒙丽现在既有无限的仇恨,又有点心灰意冷。 “也骨也背叛了,我还能信任谁?” 阿爹那么相信他们啊,结果他们造反的造反,背叛的背叛,作壁上观的作壁上观,曾经的部落情谊,全是笑话。 她勾起一个又冷又绝望的笑,笑得像个阴鬼。 许澄宁一把把她的笑拍没。 “丧什么气,别忘了你是公主,拿出点气魄来。” 乌珊蒙丽听得梗起了脖子。 “可我们还能去哪儿找援兵,我已经,谁都不敢信了。” 许澄宁拍拍她的肩:“你不敢信他们,那就让他们也不敢信撒那。路还没走绝呢。” 她心底也叹气。 是她鲁莽了,不应该这么大剌剌地去,还是要弄清楚乌丹内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才对。 “云叔,你能派人掩护我,让我去营地刺探情报吗?” 云九一听头都大了:“探个屁!你以为什么都能玩吗?!” 许澄宁道:“可暗卫们听不懂乌丹话,刺探不了,只能我去。” “通商、打仗、建交,那都是大人该做的事,你别管了好不好?朝廷又没给你俸禄,你使这么大劲做什么?出事了怎么办?我担不起那么大关系!” 云九脸绷得死紧。 她看他拉着个脸,怎么劝也劝不动,就折中了一下:“不然这样,云叔,我不去了,你设法抓个知道内情的人来,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云九大松一口气,头和肩膀扭动几下,发出咔咔的声音。 “你就待在这儿别动,我保证给你抓个明白人来。” 他说完就飞走了。 许澄宁本以为他会抓个高级部下来,没想到他这一抓就是孟西。 云九耸耸肩:“我本来也这么想,但这人正好酩酊大醉摔在茅厕,不抓他抓谁?” 别说,这一抓真抓到许澄宁心坎上。 乌珊蒙丽看到孟西,恨意瞬间充斥了两眼。 “孟西!我要杀了你!” 她抽出刀,就要砍过去,被云九单手夺了下来。 “你这一刀下去,我们就白忙活了。”许澄宁扳下乌珊蒙丽的手,“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时刻谨记你的目标是什么。” 乌珊蒙丽冷静下来,松了手劲,只是看向孟西的眼又冷又恨。 孟西略略酒醒,看到当下情形,滚胖的身形扭了两下,纹丝不动。 绑缚他的绳索是暗卫专用的金丝索,刀砍都要卷刃,还绑了一圈又一圈,任他力气再大,也挣脱不开。 孟西哇哇地叫起来:“狗杂种!放开我!” 云九迅速抽刀,架在了他胖得几乎看不见的脖子上。 许澄宁蹲下来,短刀刷地插在他腿边:“说,哪些部落归服了撒那?” “毛小子!敢威胁我,看老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耍!” 云九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他那脏嘴一开口就喷出无数唾沫星子,差点就要喷到许澄宁脸上,铁掌便暴躁地拍到孟西脸上。 “我来!” 乌珊蒙丽从许澄宁手里抢过刀,一刀插到他两腿之间,孟西差点就尿了。 “回答我们的问题!敢有一个字隐瞒,我就把你这脏玩意儿切下来喂到你嘴里,让你自己嚼烂了咽下去!” 许澄宁惊呆。乌珊蒙丽看着天真,其实很有上位者的天赋嘛。 孟西吓傻了,粗气大喘,本就胖得不行的身体再呼吸起伏,顿时勒得他叫苦不堪。 “我说,我说。”孟西惶惶,道,“除了阿达、帕侬、希希尔还有拓奇,其他都归顺撒那了。” 许澄宁继续问:“撒那对不归顺他的人,预备怎么处置?” “能怎么处置?”孟西道,“不是劝,就是杀呗。” 许澄宁心里渐有了底。 “接下来,他有什么行动?” “三天后,他会召集各部落头领在乌丹岭下举行祭天礼。” “祭天礼?” 乌珊蒙丽神色很凝重:“只有举行过祭天礼,他才能继任成为乌丹王。”祭天礼后,他就是族人心中“上天指定的王”了,届时再撼动就很难了。 许澄宁又问了一些问题,最后从头上拔下银簪,拧开里面细如牛毛的长针交给云九。 “刺入他的百会穴。” 她有法子了。 第334章 死人了 乌丹大营,撒那和孟西的人已经彻底抢占了这片地方,撒那人和孟西人将乌丹人贬为奴隶,极尽羞辱,每天都要折腾死那么十几人。 “快点!” 一个撒那人挥舞鞭子,把一群人赶到棚子里侍弄牛羊。 “乌丹里怎么有汉人?” “公主原本要嫁的就是个汉人,他带来的呗,还有几车的宝贝。撒那说了,汉人有钱,先不杀,留着索要赎金。” “撒那英明!” “可不是!” 马群里一个不起眼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然后继续低头干活。 撒那坐于王帐中,摸着乌丹王曾经日日抚弄的兽皮,由两个乌丹女子战战兢兢地捶背捶腿,志得意满。 “乌珊蒙丽还没找到?” “还没有踪迹。” 撒那很遗憾,他馋那漂亮的丫头好多年了。 “快点找,找到立马来禀报。” “是。” “说来,孟西去哪儿了?还没找到?” “没呢,他的人还在找。” “呵,估计又不知在哪里醉倒了。” “撒那!” 有人匆匆跑进来。 “乌珊公主出现了!” 撒那腾地站起来。 “她在哪?” “在卡术。” 撒那一听就笑了。 谁不知道卡术是他的附庸,乌珊蒙丽去那儿,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去卡术做什么?” “回撒那,她是去借兵了。” 撒那一愣,随即大笑。 “肯定是在别的地碰了一鼻子灰,走投无路了才会去找卡术,真是太天真了!” 他就说,乌丹王死了,谁还敢跟他作对?即便一时不肯归顺于他,那也不会认死理,还要为死透了的旧王伸张冤屈。 这片草原上,拳头才是硬道理。 “哈哈哈哈……” 他开怀大笑,然后把袍摆一甩。 “走!接我们的小公主去!” 乌珊蒙丽坐在卡术对面,对着一双色眯眯的淫眼,淡然自若。 “卡术,我说的,你可听见了?” 卡术似笑非笑:“公主声音好听,听得我都醉了,没注意到公主说的是什么,不然公主再说一遍?” 乌珊蒙丽很淡定,又重复一遍:“我说,撒那杀我阿爹杀我家人,罪大恶极,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得而诛之。论谁堪当草原上的第一勇士,卡术不在他之下,为何不以为我阿爹报仇为名杀了撒那,自己当王?名利双收。” 卡术哈哈笑了两声,道:“公主那点花花肠子,真是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两根手指捏着蓬松的胡子尖尖,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乌珊蒙丽。 “公主只身前来见我,一定是带够了诚意的吧?” 乌珊蒙丽的美貌,草原上无人不知晓,无人不觊觎,从前她是公主,他们这些人只能仰望垂涎,现在,高高在上的明月坠地落成了花儿,谁先采到那就是谁的! 乌珊蒙丽垂眸:“那是自然。” 卡术立马站起来,颠了颠壮硕的腹部,哈哈大笑着扑过去。 乌珊蒙丽灵活躲过,绕着正中的桌椅跑了几圈,胖乎乎的卡术气喘吁吁。 “乌珊蒙丽,再躲就没意思了吧,快快过来。” 他急色地扯开自己的腰带,一把甩掉,脚步沉沉地跑过来。 这次乌珊蒙丽没躲,被他拉住了一只手,顺势像绊到了一样坐在了地上。 卡术嘿嘿笑了几声,朝她伸出了长着黑毛的手…… “你在做什么!” 一声暴喝打断了卡术的美梦。 卡术转头,就见撒那站在门口,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气势。 “撒、撒那……” “卡术,你好大的胆子!” 撒那怒极。卡术不可能不知道他对乌珊蒙丽怀着的心思,居然敢胆越过他,想先一步把乌珊蒙丽占为己有! 卡术这才有些怯怯。 刚刚他是被乌珊蒙丽软声软语夸英雄的话给带飘了,竟把撒那的威吓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下完了,他要怎么跟撒那交代? “撒、撒那,你听我解释……” “撒那!” 乌珊蒙丽尖声怒吼,从怀里掏出一把弩箭架在手上,朝着撒那就是一发。 撒那是骁勇善战的草原猛士,如何会怕这些小玩意?反应极快地一侧身,便躲了过去。 乌珊蒙丽恨道:“你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把一颗白丸子用力掷到地上,丸子炸开烟雾糊眼,烟雾散去时她人已消失不见。 “去追!” 撒那气急败坏,又把气撒到卡术身上,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 “你敢动我要的人,是不是想死?是不是!” 草原的男人天生霸道,想霸占的东西一定会霸占,容不得有其他人觊觎被自己视为囊中之物的东西。卡术对乌珊蒙丽欲行不轨,就是触了撒那的逆鳞。 卡术被掐着脖子,仰头艰难地呼吸。 “饶……饶……饶命……” “再敢背着我做这种事,我就让狼撕碎了你!” 卡术咔咔了两声,翻着白眼,然后就没了动静,身体亦死沉死沉地坠下来。 撒那一愣,松手,卡术摔在地上,脑袋敲出咚的一声,腿用一个极奇怪极不舒服的姿势屈着,他也没醒。 撒那犹疑着,伸出了手去探他的鼻息,却什么都没探到。 他惊得缩回了手。 他才用了三分力气,卡术又不脆弱,没这么胖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勇猛,怎的这么一下,就死了? “阿爹……” 卡术的儿子掀开帐走进来,一眼看到卡术躺在地上,慌道:“阿爹,你怎么了?” 他晃了一晃,没有任何反应。 卡术之子看到他脖子上有一个泛青的手印,顿时慌起来,颤着手探了一探,难以置信这个真相。 “撒那,你杀了阿爹?” 撒那有些烦躁:“不是我,他是发病死的。” 卡术这个时候死了,于他属实有些麻烦。 “我阿爹没病!” “反正不是我做的!” 撒那烦躁地甩手,不甚愉快地离开,骑马又回了乌丹王帐。 一撩毡帐,看见孟西胖乎乎的身子卧在自己的床榻上,酒气熏天。 他不悦地走过去。 “又喝这么多?你知不知道你的人找你快找疯了,还不……” 孟西沉重的身体翻不动,于是他狠狠踹了一脚,然后拎住孟西的后领一甩,扔到地上。 一股血腥味弥漫开,他定睛一看,见孟西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子,因为这一甩,插得更深了。 他愣住了。 “撒那,撒那!孟西回来了没?小的到处找不着……” 几个孟西人搜寻无果,便找到了王帐,看到当下情形,便愣住了。 “孟西……孟西死了!” 孟西和卡术死了的消息快速在草原上传播开,尽管撒那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杀人,可大家还是不信。 孟西胸口插着撒那的刀子,全身上下只有那一个致命伤,不是他是谁? 卡术前一刻还活蹦乱跳,后一刻见了撒那就死了,脖子上还有撒那的掐痕,不是他是谁? 人心惶惶。 孟西和卡术可是对撒那最忠心的人啊,撒那造反,还给孟西许诺了许多的好处,结果夺位一成,就把孟西杀了? 有人说,撒那意图消灭其他部落,让整个乌丹族变为一体,永永远远由他们撒那掌权,所以其他部落头领他都会杀,先是他们,然后再是他们的儿子、孙子,一个都跑不了。 顿时那些想要亲近撒那的人都缩回了脚,孟西和卡术的家人满心憎恨。 撒那无限懊恼,喊来人。 “告诉各部落,明日祭天礼准时召开,必须全部到场!” 第335章 劝出兵 草原的部落多以山以河划分界线,时常会因为争夺山岭和水源发生冲突,至于他们来时经过的戈壁滩,则没有很明确归谁。 许澄宁骑着马,跟护卫们一起疾驰在戈壁滩上。草原上养出来的马很健美,也格外凶悍,许澄宁几度差点被甩飞出去。 云九等人则骑得自得其乐。大抵练武之人,对驯服彪悍的烈马都有十足的兴趣与好胜心。 “这样的马,才是好马。”云九十分认真地反驳了许澄宁说它可怕的话,“大魏的马不够壮。” 这倒是真的。 草原喂养出来的马是最优良的战马马种,这也是西戎与北厥作战的一大助力。 剽悍的民族、剽悍的马,加上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残暴劲,才使这两个国成为令人胆寒的存在。 大魏不乏能征善战的将领,更不缺祖辈先人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兵法谋略锦囊妙计,但对付这样强大的敌人还是会很吃力。 遑论还有一群远在京城拖后腿的。 许澄宁心中微定,缓着酸痛的腿继续疾驰,披星戴月地,总算赶到了呼兹。 “什么人擅闯呼兹?” 许澄宁从怀里掏出安丰王赐给的符节,高高举起示人。 “我乃安丰王所派使者,我要见呼兹王!” 符节重要,她一直贴身带着,很幸运地没被乌丹搜了去。 呼兹武士见到符节,大吃一惊,领他们到营地,然后去禀报呼兹王。 没有等多久,许澄宁就被呼兹王接见了。 呼兹王五十来岁,身形颀长,一双微长的三角眼,面上带极淡的笑意。 许澄宁余光快速扫过他的王帐,发现里面有不少安丰国的东西,造型独特的蓝色琉璃瓶,鎏金人物画铜壶,还有安丰风格的人物画。 “欢迎使者到来。” 面前多了一杯马奶酒,许澄宁直视呼兹王,见他含笑的眼里带着细细的探究。 “王上居然有汉人使者了。” 许澄宁点头:“正是,在下带着大魏的货物与安丰王互通有无,王上甚喜,特封我为使者。” “那使者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许澄宁一笑:“来给王送一份大礼。” “哦?什么礼?”呼兹王倒真的好奇起来。 许澄宁道:“王有所不知,在下正从乌丹而来,乌丹前些天刚发生了一件大事,撒那造反,将乌丹王一家谋害了,企图篡位。” 呼兹王一听乌丹和撒那就牙根痒痒。当年跟撒那争抢一块草场,本来自己是能赢的,却叫撒那喊来了乌丹王,打了自己一个元气大伤,令他至今都怀恨在心。 “死得好!” 许澄宁道:“还没真正好呢,撒那当权,你难道不会更恨?毕竟当初可是他胜之不武在先,乌丹王顶多算次犯。” “使者想说什么?” “王何不出兵攻打撒那?” 呼兹王眼睛眯了起来。 “乌丹是大族,呼兹是小族,使者令我以小敌大,究竟是什么目的?” 面对他的质疑,许澄宁并不慌张,解释道:“王误会了,不是攻打乌丹,而是攻打撒那。撒那成事以后狂妄自大,杀死了两位素与他亲近的部落头领,如今乌丹惶惶,人心不齐,撒那孤立无援,大王则将呼兹管理得井井有条,何愁不能一击打败撒那?” 她顿了片刻,又坦言:“当然,我向大王提议也有我自己的心思。我自安丰归途,道中遭乌丹劫掳,这一趟生意变成了竹篮打水,若不能解决乌丹这个大问题,以后来往安丰如何能得方便?故我意图助乌丹铲除撒那,以换商路畅通无阻。这既是为了我的便利,也是为了大王的便利不是?” 乌丹的确是通往安丰的一大阻碍,别说许澄宁这样的外来客商,便是呼兹王自己与安丰王通好都不是很方便,不然这么多年,他也不会只得了安丰国这么一点宝物。 “以上我所说,绝无一字虚言,大王尽可派人去查探。大王若同意了我的提议,待商路一通,过往贵地,岂会没有大王的好处?” 呼兹牛羊马有限,寻常交易并不能换取到很多来自安丰国的布帛珍宝,何况草原民族不擅商道,经常会被安丰人忽悠,杀价杀得片甲不留,这么算下来,入项很小。 可若是商路通了,呼兹给来往做生意的安丰人汉人提供食宿,还怕不能多攫取些布帛宝贝? “可攻打撒那之后……” “攻打撒那之后,撒那元气大伤,乌丹新王待立,谁又会顾得上对付你?何况,商路要是开通了,我定会多与安丰王美言,有安丰在背后,他们能奈大王若何?” 呼兹王思虑再三,最终咬牙拍案。 “好!我答应你!” 乌丹山是乌丹族的圣山,每逢大型战事以及王的封禅都会在此筑坛祭天,完成仪式。 此山山岭连绵,水草丰茂,山前开阔,可容万人集聚,乌丹族除去乌丹、撒那外,一十一个部落首领便携众汇集于此,孟西与卡术死后,他们的儿子接任了位置,同样处在其中。 祭坛已经筑起来了,就建在旧祭坛的废墟上,以新盖旧,上面搭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堆,木头堆上挂了一块白色的大布。 祭坛下面,是几张桌子并起来,上面摆满了酒水牺牲,一只掏了肚肠的羊被木架支起来,呈站立的姿势摆在桌上。 撒那头戴尖顶兽皮帽,帽尖坠着宝珠,身上穿着黑金色的大袍,翻领竖起来,坐在宝座上极威风。看日头差不多了,他站起来,示意祭司开始。 祭司高声道:“祭祀开始!” “旧王归去,新王接杖!” 撒那走过去,从他手上接过一个打磨精细的号角和一把宝刀,呜——的长长吹响,并拔刀斩断了捆扎木堆的布条,然后高高举起来。 “所有人——跪!”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却没有说话,但终究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倒是有人先跪下,于是人群犹犹豫豫地,慢慢都下跪了。 撒那心内得意,在祭司的指示下把一坛烈酒尽数浇在木头堆上,然后举起火把点燃,木堆因此熊熊燃烧起来,烟气缭绕。 “撒那,要进行最后一个仪式了。” 再进行一个,他就是真正的乌丹王了。 最后一项,是由祭司手握圣草为新王点化。 可到进行的时候却发现,圣草竟然枯萎了! “怎、怎么会这样?” 撒那一看,皱起了脸。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祭司欲哭无泪,“草是清晨现采的,按说不会枯得这么快啊。” 底下人看了,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天神不佑!撒那不能当王!” 撒那立时厉眼扫过去,可却有更多的人从跪姿站起来,大声附和:“撒那不能当王!” “你们大胆!” 撒那怒极,一巴掌拍在祭坛边缘上,说时迟那时快,他巴掌刚落下便带起一阵刺耳的咻咻声,许许多多的羽箭从祭坛孔洞、从空地两边的林子里射出,直奔族人的面门。 大家惊慌失措,纷纷拔刀左挡右挡,格挡下一大片流矢,然后纷纷贴背凑紧。 “撒那!你果然不怀好意!”阿达怒道,然后大声喊道,“大家小心!撒那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撒那震惊。 他也不知道这些箭是哪里来的,这不是他干的! “一派胡言!”撒那大喊,“今日是我的登基之礼,我为何要杀人!” 他心里姑且没有杀掉所有首领的打算,就是有,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不然乌丹大乱,外族还不得趁虚而入。 但是没人信他。就算有人会这么考虑,也随着卡术的死、孟西的死,以及刚刚那一场流矢,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大家快看!”有人大喊,“布上有字!” 只见烟火纷飞之中,上面的白布渐显出焦黄,露出一行大字。 新王,乌珊蒙丽。 第336章 天神显灵 “天神显灵了!” “公主才是天神选中的王!” “公主是旧王唯一留存的血脉,只有她才能当新王吗?” “女人怎么能当王呢?” 举族骇然,莫不惊声叠问。 撒那瞠目欲裂,瞪大的眼直直盯着白布上的大字。 白布被火舌舔过,字底显出焦黄,那行字歪歪扭扭,笔画泣血般滴珠纵泪,仿佛是天神不忍看乌丹惨剧,伸出苍老的手蘸取火苗,颤颤巍巍,悲痛地在布上写下了这行字。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大家都认出那字了。 隐在暗处的暗卫大松一口气,看着掌心许澄宁写给自己的几个乌丹大字,自己依样画葫芦抄的只能勉勉强强沾上点边。 杀一百个人,也没抄这几个乌丹字来得难啊。 “祭司!你怎么说?难道天神属意的王是公主?” 祭司哑口无言。 他担任祭司一职,是族人与天神沟通的中人,换句话说,他传达的一切都是天神的旨意。这还是他头一回遇到变故。 这才是天神的旨意吗? 祭司骑虎难下。 说是,撒那饶不了他;说不是,祭司当不了,族人还是饶不了他。 可这字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他咬咬牙,神叨叨地闭眼,做出几个浮夸的动作,最后大声道:“天神宥我!我将才会错了圣意,天神选中的新王应当是旧王之女,乌珊蒙丽!” “你、你……”撒那暴怒,“一派胡言!” 他挥手拍飞了祭司,然后一刀划破大展的白布,白布被火舌燎到,发出嘶的声音。 族人大怒,奋起反抗。 “撒那!你竟敢违背神的旨意!” “天神显灵,你还不速速就擒!” 撒那怒道:“这是乌珊蒙丽的诡计!你们别被她骗了!” 就好像她上回突然从卡术的营帐里消失,那阵烟雾,一定是她用了什么歪门邪道,这一次也一样。 帕侬怒道:“撒那亵渎神意,罪大恶极,应该杀了他!” 他们这些部落并不讲究忠孝仁义、礼义廉耻,杀王篡位对他们来说不是大不了的事,但唯一不能亵渎的就是神。 撒那毁灭神迹,便是惹了众怒。 “撒那!你该当何罪!” 一道女声传来,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天地苍茫之处,一个红发少女骑着黑马,天光在她背后照射,发丝呈现出极亮而鲜明的红色。 “神啊……”有人感慨道。 乌珊蒙丽单人单骑,迎风纵马而来,身上的珠串铜饰叮叮当当,像清音梵唱。 “公主。”帕侬头发花白,想起乌丹王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见状竟微微泛泪,低吟道,“公主啊。” 乌珊蒙丽骑到祭坛前停下,高声道:“新婚当日我遭遇灭门之祸,大受打击,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了神的召唤,他告诉我,让我担当起乌丹的重任,撒那意在剿灭所有部落,自己独断专行,统治这片草原。 “诸位,想想我阿爹,想想孟西,想想卡术,不想被撒那灭族杀害,不想沦为撒那的奴隶,不想你们的妻女被霸占儿子被迫害亲族被残杀,就拔出你们的刀剑,跟我一起面对撒那!” 锵—— 长刀长剑纷纷拔了出来,直指祭坛上的撒那。 撒那见状,举起象征一族之王的宝刀,朝乌珊蒙丽掷了下去。 乌珊蒙丽心里汹涌而坚定。 这一刀,若她接不住,那也别妄想称王之事了。 她举起马鞭一甩,马鞭擦过刀锋,并未能阻止分毫,刀依旧直直冲她面门上来。 乌珊蒙丽咬牙,放开马鞭,双手一抓,十指指腹正好握在了刀的刀背与刀刃上。 滚烫而鲜红的血从她手里流出,浸染在冰冷的刀身上。 记事起乌丹王就带在身上的宝刀,上面每一条纹路乌珊蒙丽都很熟悉,她任性刁蛮,时常会拿乌丹王的刀随便把玩,甚至年幼无知的时候,她还问乌丹王以后能不能把刀传给她。 乌丹王哈哈笑:“好!都是丽丽的,谁也别跟咱丽丽抢!” 三个哥哥也道:“是是是,丽丽想要的东西,谁有都要吐出来!” …… 盛着昔日回忆的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目,乌珊蒙丽感觉不到痛了,她用满是鲜血的右手握住刀柄,高高指向天空。 这把刀,只有她能拿。 她想要的东西,谁都得吐出来! “我,乌珊蒙丽,今日在此下接我阿爹的刀,承天神之意,登立为王!” “各部听令,诛杀撒那,谁先砍下他的人头,重重有赏!” 人群迅速分成了三拨人,一大拨听从撒那的,一小拨听从乌珊蒙丽的。 还有一拨首鼠两端,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他们退到一边,看两军对峙,一触即发。 帕侬大喊:“保护公主!” 他的部落迅速将乌珊蒙丽团团包围。 撒那到此祭天,所带的武士本就比别的部落多,此刻纷纷跳将出来,猛烈地攻击乌珊蒙丽所在之处。 帕侬连同阿达、拓奇三部,与撒那对攻,渐渐不敌,于是迅速分出一部分断后,一部分保护乌珊蒙丽撤离。 “公主!此地危险,不如到帕侬去避避吧!” “帕侬太小,还是去拓奇,虽然比较远,但逃跑容易。” “去阿达吧。” 他们各执己见,想征得乌珊蒙丽同意。 乌珊蒙丽却始终记着一个人,她坐在光裸的沙地上,用树枝画了几个圈,用清润的嗓音给她讲了许多的话。 “记住,去帕侬,”她用树枝在上面点了点,声音轻巧地说,“那儿,可是我们的希望啊。” “去帕侬,召兵待命。” 乌珊蒙丽毅然决然道。 第337章 你是栈道,我是陈仓 乌丹山下的干戈由乌珊蒙丽一边溃逃结束,撒那有心乘胜追击,但自己带来的人也大有损伤,只得悻悻回到乌丹大营。 封禅差最后一步,就差一步了。 撒那心里恨得滴血。 绝对是乌珊蒙丽在暗中作梗,可恨当初竟让她给跑了。 白布上的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乌珊蒙丽究竟使了什么阴招? 撒那脸色阴沉下来。 乌珊蒙丽是不能留了。 她想离间他与各部落,他偏偏不让她如愿。 现在只有帕侬、阿达和拓奇三部落站在她那边,大部分都还在观望,他得再联合几个部落。 “召集各部落到大营!” 帕侬是个小部落,营地三面依山,不缺水源,但草场不甚广袤,是以部落一直没有壮大起来。 帕侬已经召集了武士围守住那缺了山岭的一面,拓奇与阿达则怕老巢被端,不敢调太多人来。 拓奇越看越觉得不妥,对乌珊蒙丽道:“公主,虽然有山岭围护,可要是撒那破开了我们的防线,屏障成了阻碍,我们就无路可逃了!我们还是转移到别处去吧!” 乌珊蒙丽攥紧了手:“如果没有山岭,我们的人手连与撒那一敌的机会都没有。” “让大家削木制箭,越多越好,多设埋伏。” 阿达走进来,脸色很不好看。 “撒那召见了各部落首领,看样子,已经重新取得了大家的信任。” 乌珊蒙丽很淡定:“去了哪些部落?” “除我们之外,都去了。” 这个结果乌珊蒙丽并不意外,毕竟所有人都看得清形势。 她虽然有“神的任命”,但从实力上来说,撒那还是更令人惧怕一些。响应了撒那的召集,并不一定非得站在他那边,而是可以在不得罪撒那的情况下静观其变。这个关头,撒那也不会那么傻,召他们过去就为了害死他们。 也不知撒那能召集到多少部落人马。 正想着,忽听有人大喊:“什么人!” 乌珊蒙丽警惕看过去,少时有人拖了一个男人过来。 “公主,这人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 只见那人头发蓬乱,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身的伤。 “公、公主……” 乌珊蒙丽听出来了:“塔朗?” 塔朗满脸都是淤肿和伤痕,声音沙哑,望向乌珊蒙丽眼里满是担忧与关怀。 “公主,你没事,太好了……” 乌丹陷落以后,塔朗像其他人一样奋起反抗后被抓。本来他是要死的,但撒那之子拉坦过去因为乌珊蒙丽,与他颇有过节,故意将他留下来百般折磨。 塔朗一心惦记乌珊蒙丽安危,趁着撒那祭天,从俘虏营里逃出来找她了。 “公主,你快跑吧,撒那集结了五个部落的人马要来杀你!” 此言一出,帕侬和拓奇都惊慌失措了。 乌珊蒙丽看一眼两个被吓到的部下,有些着恼,便挥退了他们。 塔朗见人都走了,连忙道:“公主,你现在处境危险,昨日撒那召见各部,阿达虽然没去,但他儿子去了,两面三刀,你不能相信他们!”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主,跟我走吧,我们连夜跑,让谁也找不到我们!” 乌珊蒙丽看着他,淡淡一笑:“你受了伤,能带我跑多远?又能跑哪儿去?别说笑了,好好养伤吧。” 她没有多话,出去便喊了人照顾,不理会塔朗在身后如何殷切叫唤。 吃一堑长一智,不光是阿达,她现在谁也不敢信了,包括塔朗。 塔朗说要保护她,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帕侬虽站她,但只是看在乌丹王的份上,始终都只地地叫她公主,而不是真正承认了她。 至于拓奇和阿达,更是各有各的心思,或许归从自己,只是觉得自己的“为神所选”有利可图罢了。 这些人,她谁也不敢信。 乌珊蒙丽望着西边一直连绵到北边的山丘长岭,山岭缓和且并不甚高,山下水草丰茂。 许澄宁,我信你,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撒那并未拖延时间,集结人马后,第二日艳阳高照就迅速逼近了营地。 呜——呜—— 长长的号角声打破了帕侬的宁静,随之而来是奔腾踊跃的马蹄声与喊杀声。 帕侬这头挽弓搭箭,敌方人马一进入射程立马咻咻咻地放出,射倒一片。 负责埋伏的人手也瞅着时机冲出来,以刀砍马腿,却往往未及跟前,就被马上的人砍倒。 帕侬养的马并不多,而撒那这边却每人一匹,是以纵马越过帕侬的最佳射箭范围后,帕侬抵挡的防线一下子被撒那的人马冲破,不少人被直接淹没在了马蹄之下。 帕侬三部见状,不由颤颤起来。 乌珊蒙丽骑上马,大喊:“集中对敌!不要分散!草原英雄无惧往前!” 草原英雄无惧往前。 这是乌丹王常说的话。 他活着的时候,带领乌丹一步步走向强盛,外族都要惧他们乌丹三分。 乌丹王对他们恩重如山,现在他死了,难道他们连乌丹王留下的血脉都护不了吗? 帕侬三部重新鼓舞士气,勇猛地冲上去与之搏杀。 撒那所率竟有一瞬间被压倒。 撒那惊诧过后,纵马越过人群,大显神通,双刀并用,一连砍倒数人,举着人头嘶吼。其所部登时士气大涨,又强势地盖过了帕侬三部。 乌珊蒙丽紧紧握着缰绳,脸绷得很紧,她看着远处天际,嘴抿成一条线。 哞——哞—— 与撒那完全不同的号角声陡然从四面八方响起,撒那愕然回望,三面山岭无数人呼喊着跑下来,像蚂蚁一般,越聚越多。 紧接着,没有山岭的一面出现了一个大部队,他们战马膘肥,精神抖擞,红黑色的旗帜扬于上空,猎猎有声。 撒那看着那黑红的旗帜,震惊无比。 “呼兹?” 呼兹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时一道清澈的嗓音传来。 “撒那的人,乌丹大营与撒那大营已被占领,还不速速投降?” 什么?他后方被攻了?! 撒那方寸大乱,所率之军躁动起来。 乌珊蒙丽看见山口处的白色身影,怔怔地望着。 …… “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是个障眼法,用来迷惑敌人的,让撒那以为你拉拢各部借兵不顺,等他卸下心防,进入圈套,我们再来一招出其不意。” “你就是栈道,而我是陈仓。” 第338章 第一次取胜 呼兹的到来,令形势大转。 由于最开始采取的集中猛攻对策,使撒那的人没有分散。呼兹一包抄,撒那团团的人马被围在一小块范围里,竟跑无可跑,退无可退,很快被前后夹击,狼狈落败,投降者不计其数。 撒那见大势已去,调集一支队伍掩护自己,从包围圈里击破口子,慌忙奔逃,呼兹在后追击。 乌珊蒙丽错失拿他性命的机遇,不由扼腕。 “可恶!叫他逃了!”她骂了一句,然后问许澄宁,“乌丹和撒那真被拿回来了?” “乌丹已派了人去,撒那哪有人手?”许澄宁道,“我唬他呢。不过,孟西跟卡术的人,该在撒那了。” 撒那留在乌丹大营守后方的是他的儿子拉坦。 拉坦坐在帐中饮酒,似睡非睡之间,听见帐外有人大喊:“有敌人攻营!” 他猛地惊醒,腾起撩开毡帐后,果然看见营地外隐有骚动。 “活得不耐烦了!” 他骂了一句,转身去穿衣拿武器,左看右看,愣是找不到自己的武器在哪。 噗! 拉坦后背一痛,有锐物刺进他的后心处。 他脸色狰狞地转过身,看见一个很不起眼的汉人少年。 “你找死!” 他大掌拍过来,许灿星一偏头躲过去,又拔出一把匕首刺向拉坦的腹部,并使劲转动,把他刺得红血喷涌。 拉坦额头青筋鼓起,双目瞪凸,一只手握住腹部的刀,一只手掐住了许灿星的脖子。 许灿星又从刀柄上又拔出一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了拉坦的脖子里。 拉坦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血柱飞涌,手上力道渐息,哐地倒了下去。 许灿星把两把刀都拔出来擦干净,重新合二为一收好,然后钻出营帐,小心翼翼爬上帐顶,将撒那的大旗扯了下来。 撒那的武士久等不到拉坦出来主持作战,又看见营中处处大旗已被撤下,登时军心大乱,很快被攻破营地,韩策领着呼兹士兵杀了进来。 “灿星!” 韩策看到许灿星,连忙冲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能自作主张留下来呢?” 暗卫老早便找到了许灿星,要带他离开,但当时跟许灿星在一起的还有好些个商队的人,也纷纷闹着要走。 许灿星自觉暂时没有危险,从暗卫口中知道了许澄宁的计划后,反而不肯走了。 他没有多跟韩策解释,韩策扶了扶他的肩。 “你姐姐马上就来了,她这些天一边在外奔波,一边还在挂念你,你跟她说说话,别让她担心。” 撒那所率残部远远望见乌丹大营上已经扬起了乌丹大旗,以为此时再夺取无望,便含恨集结从大营里逃出来的残部,赶回到自己的撒那老巢。 呼兹也没有再追赶,而是低调留驻在乌丹大营。 许澄宁与乌珊蒙丽一起领兵归来,大获全胜后,却是无尽的沉痛与凄哀。 那些被奴役被折磨的乌丹人放了出来,看到公主归来,他们纷纷跪地嚎啕,几乎要把这段日子里的屈辱都哭出来。 男子们被打伤打残,女子们则无一不是衣衫不整,光裸的大腿和胳膊上横七纵八地布满了伤痕,有好些个还是乌珊蒙丽的挚友。 乌珊蒙丽脱下外衣,盖在其中一个女孩身上,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不哭了,我来救你们了……” 她忍着刺疼的泪意与心酸,努力地安慰她们。 泪水就像冲破了闸的洪流,再也止不住。 乌珊蒙丽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心中的仇恨无以复加。 她猛地站了起来,喝道:“不许哭了!” “哭有何用?让亲者恨仇者快吗?现在,马上,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埋在心里,化作血仇!他们让你们流下的每一滴泪,每一滴血,将来都要他们断头挖心来偿还!乌丹的儿女!你们甘心如此懦弱吗?不甘心的,就擦干泪跟随我,誓与撒那、孟西不共戴天!” 乌丹的男男女女们慢慢抹了泪,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誓与撒那、孟西不共戴天!” 撒那主导的那一场谋反,几乎令营地每个人都成了丧亲受辱的可怜虫。一夜之间,仇恨在这群无忧无虑的人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许澄宁心中感慨,看乌珊蒙丽开始召集登记部落大营幸存的人口,得她许可后,钻进了乌丹的库营挑选了几件安丰王赐予的宝物,跟许灿星和韩策一起把宝物献给了呼兹王。 “多谢王仗义相助,容我借花献佛,望王不要介意。” 他们这么多条人命得救,再感谢都不为过,故她特意选最珍贵的几件。 呼兹王抚着宝贝爱不释手,脸上都笑开了花。 “使者是诚意之人,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王客气了。” 乌珊蒙丽和帕侬、拓奇、阿达,也分别向呼兹王致谢,并表示修好。 呼兹王收了谢礼,挥师回返。 趁乌珊蒙丽整顿部落,许澄宁把自己的人点了一下,除了商队有几个被撒那人鞭打受伤的,其他都没有事,便大松一口气。 “许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商队都吓坏了,“大不了钱财货物我们都不要了,我们现在就想走!” 许澄宁道:“且等等,我问过新王,与她说说。” 乌珊蒙丽正为部落的事务忙得团团转,曾经不需要她操心的事现在通通需要她做决策,看到许澄宁来,她迷茫疲惫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亮光。 “你们要走?” 许澄宁点头:“是啊,我们离家有些久了,要回去呢。” 乌珊蒙丽咬着唇,拉着她的手道:“小宁子,其他人我都放,缴来的钱财也分毫不差如数归还,让他们先走,你再多留一会儿好不好?” “撒那现在虽然被孟西和卡术纠缠住了,但他不死,我们一日不能安稳,我想要趁他没有缓过劲来一击打败他。你帮帮我,事成之后,你可以在我能力范围内许一个条件,我都答应你,你看怎么样?” “这……” 乌珊蒙丽愁眉苦脸:“乌丹损失太重了。新婚那夜,撒那趁大家喝醉,杀了我阿爹留下的好多精英部下,要把实力培养回从前,不知要多长时间。乌丹会成长,撒那也会成长,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要快点弄死撒那和孟西。” 她不容其他部落反对地,以最快的速度封王了。当王之后,原本甘为她效犬马之劳的拓奇反而不听话了,认为女人不能为王,不过碍于那行“神迹”,也没敢大喇喇说出口。倒是帕侬希希尔等部对“神意”深信不疑。 但饶是如此,她依然阻力重重,不尽快报仇,她无法管理好部落内的事。 许澄宁因她的许诺有点心动。 乌珊蒙丽说得没错,现在的确是打击撒那的最好时机。 “好,我便留下来,帮你击败撒那再走!” “谢谢小宁子!”乌珊蒙丽扑过来抱住她。 乌珊蒙丽说到做到,开口放人,次日方翟等二十来个商人便拉着他们的货物返程了。 “小宁子啊。” “嗯?” 乌珊蒙丽好奇地说:“我一直想问,神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是用什么写的?” 许澄宁一脸骄傲。 “用的是我们大魏的农耕之宝、天赐神物,不但有药用之效,食之还可怡心怡情,有除灾去噩、欢愉快乐之感。” “是什么?” “大蒜。” 第339章 送嫁 云九板着脸来找许澄宁。 “还不走?” 许澄宁觉得他越来越有大家长的风范了,但他毕竟担着护卫之责那么辛苦,还是得好好跟他说一说。 “云叔,不会太久的,我们速战速决,然后马上回去好不好?” 云九道:“我知道你做的是正事,但殿下说了,不能让你涉险。来前我就给殿下传了信,这会儿回信恐怕早就到了,结果你人还没回到。殿下没有及时收到回信,会怎么想?” 殿下舍不得骂许澄宁,最后骂的还不都是他。 “啊,你怎么还给他写信了!” 许澄宁本打算先斩后奏,回去了再给他说说自己的战果的。 她不知道的是,秦弗不但收到信了,且早已在西行的路上。 不过此行,他是为送亲而来。 却说数月前,嘉康帝重病在床,寿王暂领监国之权,刚要大刀阔斧,西陵使者便携国书抵达了京城。 西陵表示要与大魏亲上加亲,希望能求娶一位皇女。 西陵王女因为意外只能嫁给高聪,和亲不甚顺利,所以西陵再求娶一位公主巩固两国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寿王在与文武百官商议过后,答应了。 但嘉康帝的女儿都是三十岁上的妇人了,自然不能和亲,于是大家把目光看向了皇孙女。 这一代,年纪合适的皇孙女,只有端阳郡主一人。 “父王,你想好了?” 寿王这个决定,连秦弗都难以意料。 寿王道:“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要让西陵使臣等太久,尽快着手安排,你亲自送你妹妹和亲。” 送走了西陵人,他才好扳倒端王宁王,不然国君病重,皇子当着外人的面你死我活就太难看了。 秦弗微微皱眉:“我去送亲?” 居然要把他支走? 寿王笑了一下,解释道:“你是端阳的亲兄长,也去过西陵,这一趟你去最合适。京城之事,为父稳得住。” 秦弗定定看着他,寿王也回视他,依旧是那副皮肉下似藏着笑意的模样。 “好。” 从寿王那儿出来,他径直去了寿王妃的院子。 寿王妃正在给他做衣服,见他来,连连招手。 “快快过来,让我量量尺寸,我看你又长高了些。” 秦弗任由她拿着布料比划好,然后道:“母妃,我送您去南边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寿王妃一顿,立刻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你要去做危险的事吗?” “不是。”秦弗宽慰道,“孩儿要去一趟西陵,如今父王掌政万众瞩目,我不在,母妃恐无人看护,所以我想把您送到南边避一避。” “怎么又是你去?是你父王做的决定?”寿王妃越想越生气,“我找他去!” “母妃不必。” 秦弗把她扶回来坐下。 “此行意在送端阳去和亲,孩儿是的最好人选,父王这个决定并没有不妥。” 寿王的行为确无不妥,不妥的是行为背后敛藏的小心思。 他感受得到,寿王越来越固执己见了,对他的提议表示赞同却并不执行,在党派之中逐渐将他推到决策边缘。 秦弗大抵能猜到他对于集权的渴望,劝多了平添猜忌,他干脆不说,横竖他有自己的底牌,暗中做准备,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便够。 事到如今,端宁两党肯定已经感觉到了危机,正在暗中紧急调动他们在京外的势力,冲突一触即发,京城恐怕要不安全了。 “儿子只是去出使,不会有事,母妃的安全最紧要。届时您随孩儿一起走,对外只说归宁,孩儿另派人护送母妃去南地。” 寿王妃知道不能给他拖后腿,也只好答应了。 “这一去,不会很久见不到你吧?”她眼巴巴地问。 秦弗道:“母妃安心。” 寿王妃舍不得,却也挥挥手:“也好,什么风什么雨,要下一次全下完,以后就结束了。” “弗儿,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 “所以,定的是端阳郡主咯?” 君又来楼上,邱阳问道。昔日有点雌雄莫辨的少年脸部线条已经变得硬朗,声音也变得低沉。 “西陵那么远,寿王舍得吗?”邹元霸对着手指说,“周姐儿出阁的时候,她爹差点哭得把我送走。” “邹元霸你够了,能不能不要再提你和冯周周成亲的事了?” 模样上也脱了孩子气的顺王道:“寿王兄已经点头了,礼部户部都在筹备端阳的嫁妆了,听说要让弗皇侄送嫁呢……哎呀,本王也好想出京到处玩啊,我都想许澄宁了!” 没有许澄宁,京城五霸都组不成了,后来他们再找新朋友,都找不回当初那种又快乐又神气的感觉了。 他们都想她。 上官辰道:“你们说,许澄宁现在在干嘛?” “她会不会已经嫁人了?” “啊,那不糟蹋嘛,外面的野男人哪里配得上她。” “可是她已经回不来了啊。” “真讨厌。”顺王嘟着嘴,然后拍着胸脯道,“不过本王早就替她报仇了,我放了八条大狗进国子监咬人呢!” “我们知道,把柳祭酒也咬了……” “话说,那个假小姐被赶出家门之后去哪儿了?” “不知道,本王以为在宫里,结果也没见到她,大约在哪个犄角旮旯当乞丐吧……” 兴安侯府。 倪娅妖妖娆娆地卧在锦榻上,帝王病重,她看不了戏,就令两个西陵婢女对讲笑话逗自己乐。 谢琼絮从里间出来,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个礼。 她穿着一袭海棠紫大袖长裙,衣料虽不及她从前穿的名贵,却也是极好的料子。 倪娅支着头,望着她仍有些蜡黄的脸,笑道:“是不是晚上又没睡好了?瞧你,皮肤又糙了。” 看谢琼絮急忙摸上脸,倪娅又笑了:“逗你呢,今天穿这套衣服不错。” 谢琼絮低头道:“都是王女仗义相助,琼絮没齿难忘。” 嘉康帝病倒后,宫里乱成一团,尤其像她和慧乘这样见不得光的,生怕牵连到自己,所以她趁乱打扮成太监跑了出来。 跑出来后又不知可以投靠谁,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了西陵王女,因此躲进了兴安侯府。 本以为她如今这般落魄,就算得了收留也会被目中无人的倪娅百般侮辱,没承想倪娅居然对她很是优待,衣食住行,样样都安排得极不错。 养了这些日子,她的气血补回来了些,不复之前的憔悴。 但是看到倪娅慵懒妖媚的脸蛋粉扑扑的,她心里的嫉妒与心酸又涌了上来。 她在割腕放血里流掉的青春靓丽,还能补得回来吗? 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倪娅恍若未知,仍是笑盈盈的,指着耳房道:“那儿有条百蝶穿花的裙子,与我尺寸不合,你去试穿了来,如果合适就给你了。” “是。” 谢琼絮依言进了耳房。 倪娅挑眉微笑,轻轻闭上眼,听见门外有稳健的脚步声,须臾高聪迈步走了进来。 “侯爷。” 高聪挥退了婢女们,走过来亲切地捏了捏倪娅的肩膀,问道:“在做什么?” 高家人的相貌,同样很是英俊。 倪娅软了骨头般,越发陷进榻里。 “睡觉呢,别烦我。” “那我……跟你一起如何?” 高聪低下头来,倪娅半推半就地,解开了胸前的衣衫。 “王……” 谢琼絮换好衣服刚要出来,却在门缝里撞见了这般情形。到底是闺阁女子,谢琼絮吓得捂住了嘴,还把门撞出了声。 可那两人却没有听到,仍旧忘情地纠缠在一起。 谢琼絮知道自己不该看,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眼睛随着高聪的手在倪娅身上游走,仿若为她贪婪,为她着迷,为她狂热。 谢琼絮的脸滚烫起来。 倪娅睁开一只眼,看到她怔怔的目光,便勾起了一边的红唇。 第340章 商路最后一道关卡 和亲十里仪仗准备妥当后,秦弗与西陵的使臣一起出京,期间他送走了轻装简行的寿王妃,然后继续往西,在路上才收到云九的信。 信使到了京城没找到他,又往回走才追上来的,耽搁了些日子。 秦弗一看到许澄宁要去关外,失控地蹬了起来。 “世子殿下。” 秦弗看向门外,看到端阳的婢女站在门口。 “世子殿下,郡主头一回离家那么远,有点想念家人,您能去看看她吗?” 秦弗一顿,把书信收好,带着满腹思绪去了端阳的屋子。 端阳卸下了盛装,穿了一身柔软合体的常服,低眉斟茶。 “此一去,不知要何时才能见到长兄了。” 是啊,山高路远,去一趟不知要多久,路上会遇到什么事?她会不会不安全? 秦弗紧紧锁着眉心。 “从小,长兄习六艺,端阳习八雅,你我都是沉默之人,疏于交集。远嫁能得长兄相送,端阳甚是欢欣。” 秦弗肃着脸点点头。 他得想个法子不露痕迹地离开,去西境看看她,否则实在不放心。 “以后我便是一个人在那边了,月圆佳节,难免会思念亲人,长兄可会挂念我?” 小丫头胆子太大了,等找到她,得狠狠斥她两句。 凶她? 不行,舍不得。 秦弗拳头抵在唇边,牙齿啃磨骨节,狗抖水珠似地摇摇头。 端阳郡主看着他肃然的脸,神色并无变化,又道:“以后再见长兄也是难了,长兄可有话对端阳说?” “话?” 秦弗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好好过活。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说完他起身离开。 端阳郡主看他离去,目光久久定在原处,眉宇之间,隐约有三分喜色。 乌丹王帐。 许澄宁盘腿坐在矮榻上剥蒜皮,乌珊蒙丽坐她旁边,伸长了脖子看。 许澄宁剥出一瓣白嫩嫩的蒜,飞快塞进乌珊蒙丽的嘴里。乌珊蒙丽嚼了几下后,惊恐地瞪大了眼。 许澄宁赶在她张口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不许吐!别忘了你是怎么当上王的,你要对它心怀敬意,才能前途顺遂。” 乌珊蒙丽漂亮的脸都皱成一团了,苦巴巴地继续嚼。 “味道太奇怪了,好辣……” 许澄宁没良心地哈哈嘲笑,边笑边举起一根烤得焦香的羊肋。 “来,吃口肉,吃完你就懂它的妙处了。” 乌珊蒙丽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吃下去,许澄宁则是津津有味,一口肉就一口蒜地吃。 “王,撒那有行动了!” 乌珊蒙丽闻言,猛地站起来,走近两步。 “什么动静?” “撒那已趁夜袭击了孟西,攻占了一片草场,孟西部落损失颇重。” 孟西和卡术死后,他们的儿子接任了部落,都认定是撒那杀了人,但一开始碍于撒那势力没敢反目,待撒那吃了败仗,他们立马见风使舵,趁机攻占撒那的大营,正式与撒那反目。 但许澄宁觉得撒那与孟西毕竟也曾在一条船上谋害了乌丹王,如果这个时候乌丹立马出手,撒那孟西极有可能还会再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乌丹。 所以她向乌珊蒙丽提议,做出乌丹青黄不接、消极避战的假象,暗中使人挑拨撒那与孟西,等到两个部落再无任何冰释前嫌的可能,乌丹再个个击破。 “我知道了,退下吧,继续密切侦察。” “是。” 乌珊蒙丽转过身来,哭丧着脸。 “小宁子,我嘴好臭啊!” “习惯就好。” “哎呀,你也好臭啊……” 撒那与孟西关系已经彻底恶化,是时候轮到他们出手了。 乌珊蒙丽留在部落操练士兵,做战前准备,许澄宁则再次出去借兵。 “宁儿,你还去找呼兹?”韩策问道。 许澄宁摇摇头:“人情用多了,关系就会僵了,呼兹不宜再找。” “那你想找谁?” “我啊,我要打通这条商路的最后一道关卡。” 韩策想了想,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部落。 许澄宁一笑:“铁马关守将,季少将军,季连城。” “季连城?” 韩策觉得悬,还有点尴尬。 “宁儿,咱们可是骗了他,绑了他的人,跑出来的。”你怎么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啊? “因为我有理啊。”许澄宁道,“表叔,我们都走到这了,外面的路通了,里面的路没通,难道以后每次出来都要绑他们一次?该说的话得跟他说开,季少将军的爹因为西戎挑衅落罪,最后还无辜身亡,我想他比谁都渴望改变边关的现状。” 她想起出关那天,季连城四处搜捕的人犯,应当就是告发他爹的祁都尉的人。 季连城在试图掌控整个铁马关,甚至说整个西北,试图摆脱盘根错节的官场控制。 “关外的部落,比起西戎虽小,但多个盟友便多条路,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韩策苦笑:“我是怕他把你抓起来关牢里了。” “不会的。” 韩策叹气,道:“罢了,你要发疯,表叔就陪你一起发疯。” 下定了主意,许澄宁便向乌珊蒙丽借了一队人,加上她自己的人一起,往铁马关赶赴。这一次越过撒那后,可以大大方方地经过部落的草原,夜里还受到沿路部落的款待,不复之前饱经干渴的辛苦。 铁马关。 季连城操练了一天士兵,扭着脖子回到营所,刚坐定,便听见有人来敲门。 “少将军,江副将出城巡视,带回了几个人,说恐怕要您亲自见一见。” 季连城一顿:“什么人?” “属下也不知,只知道是两个少年,和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 季连城心思微微一转:“带路。” 他来到楼下,看见堂中一个身穿浅灰衣服的纤细身影微动,抬起了脸。 “季少将军,好久不见啊。” 第341章 向少将军借兵 季连城眼睛一眯。 “是你!你倒还敢来了!” 他季连城叱咤边关,有西北狼之称,那日竟因为一句看似无辜无意的误导之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等他意识到上当再回返时,所有手下都被绑在林子里对着天翻白眼了。 许澄宁站起来,恭敬地弯腰施礼。 “季少将军,上回失礼了。” 季连城冷笑:“既知失礼,怎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问罪?” 许澄宁从容道:“在下到此,是有一笔交易要与季少将军做。” 季连城眼睛眯了起来:“究竟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许澄宁仍然不避讳直视他的目光:“在下所说,句句属实,事关重大,季少将军可能屏退左右?” 季连城直直盯着她,少时忽然笑了,抱臂歪靠着楼梯,语气似带调侃:“我屏退左右,那你呢?” 许澄宁微一怔愣。 季连城讥笑:“这位公子,不妨你我单独一叙?” 许澄宁去看云九,云九坚决摇头,韩策出声道:“我来跟少将军说吧。” “谁主导谁来说。”季连城转个身坐下,道,“我不是好糊弄的。” 许澄宁想了想,对他们三人道:“云叔、表叔、灿星,你们出去吧,我来说,你们看着些就是了。” 她把几人劝到门外,门扇开着,堂中便只剩下了她和季连城二人。 季连城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幽幽道:“小小女子,男装至此,究竟为何啊?” 许澄宁不慌不忙,直言:“说了是来与季少将军做交易的。季少将军,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她取出符节。 大魏从未与安丰国有过直接往来,季连城看得出这是令牌一类的东西,却不知具体是做什么的。 “这是安丰国相赠的使者符节,有了这个东西,便可在安丰与五个草原部落上来去自如。” 季连城盯着符节,眼底闪过惊讶。 他是边关守将,比谁都要清楚这东西的重要性。 关外有无盟友与否,对某些京官来说或许就是多了或少了异域珍宝的区别,对边关守将来说却关乎性命与国门安危。 “这东西哪来的?” 许澄宁道:“这一趟出去的收获。如今还有一个部落亟待解决,便可以基本打通这条路。” 季连城懂了:“所以你是来……” 许澄宁点头:“不错,想向少将军借兵。” 季连城看着她,忽而笑了,笑得发冷。 “你可知我父亲季达是因何落罪的?” “我知道朝廷严禁武将私自出兵,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已经病重,无暇顾及边关,反而是边关薄弱的兵马、军备以及匮乏的军饷着实堪忧,改变现状势在必行。” 季连城一惊:“你怎知?” “少将军见谅,我知你已经极力在掩盖,但当日进城时,我瞧见两个士兵在修补城墙,所用糯稻已经坏掉了,黏性不够,调出来糯米石灰浆也不能耐用几时。” 铁马关拮据得连工匠都请不起,只能让士兵去修,士兵不懂修筑,拿着有限的银钱买到了最便宜的糯米,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 季连城没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她抓了这么大个把柄,登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要发不发的。 铁马关近两年的确是艰难度日,营中的将士时有损耗,但又苦于规定不能招兵,能用的人日渐短缺,而到手的军饷也一月比一月薄,守个边关守得捉襟见肘,甚至还因为没有油水逃了一拨兵卒。 铁马关是重要国门,朝廷不可能不重视,唯一的可能是军饷被上面的谁贪污盘剥了。 季达不是没有上书禀报过,奏折写了一封又一封,全部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季达守边多年,加上嘉康帝对武将的有意处置,他在朝中几乎没有可以走通的人脉,以致有苦无处发,无计可施。 “少将军想必也很清楚如今铁马关的种种难以为继,知道有些事哪怕瞒着朝廷也要做,所以你铲除异己,严查奸细,想让铁马关的消息飞不出这座城。” 许澄宁环顾四周,继续坦言道:“可是依铁马关如今的财力人力,又能守几时呢?只怕抵御了外敌,内鬼又防备不住了。 “我这次来,就是来给少将军保障的。你助我打一仗,打通了这条路,我手中结交的部落邦国,便也是你的人脉,往后通商往来,‘行路金’五五分账,留给您作军饷,如何?” 这条商道是她私自打通的,在放到明面上之前,会像这块符节一样握在她一人的手里,欲往西北出关而去的客商得经由她同意,所以少不得会收取一部分过路费。 “有季达将军的前车之鉴,想必少将军也能明白,京城那位不可能彻底消除疑心,与其安分守己奢求那点虚无缥缈的信任,不如让自己强大到无人敢动。若有一天真的东窗事发,少将军惹了官司上身,我会把这块符节交予你,保你一命。” 廉洁奉公如季达,干净是干净了,却死得那么轻飘飘,甚至不能得君王一顾,那么,大胆越线一些又何妨?大魏需要盟友,季连城身上如果牵扯了安丰和多个草原部落,就算帝王再忌惮,也不敢对他如何。 季连城直直盯着她,好半天问:“你究竟是谁?” 许澄宁已许久没在大魏人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名字,这一次,她郑重又响亮地说道: “我姓许,许澄宁。” 季连城闪过讶色。 “女状元啊。”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飘出来,似带着调侃的笑意,又有几分“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他身在边城,哪怕孤陋寡闻,他也听说过前两年轰轰烈烈的女状元案。说一个很不安分的女子偷偷扮成男装读书考试,还使了手段考到了状元,后面揭发后,被赶出京城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伤神。 原来,是在西境啊,就在他眼前啊。 谁能想到眼前清颜若雪的少女就是人们口中那个不择手段、不知廉耻、欺世盗名的恶女呢? 第342章 你与她们很是不同 许澄宁神态自若地淡笑:“季少将军也听说过我呀。” 季连城嘴角微勾:“你比你爹有名的多。” 许澄宁哈哈笑了两声,又拉回正题:“言归正传,这笔交易,少将军应是不应?” “你先回答我,”季连城微微俯身,凑近了她,“你为何要做这件事?” 许澄宁直视他:“为了我自己,建功立业。”也为了我想要的天下,步步为营。 “你难道不是为了哪个党派?比方说,寿王党?” 季连城目光灼灼地逼问,似要烫穿她的脸,直击她的内心。 许澄宁并未对他的话感到慌张,反而坦言笑道:“谁没有偏向?谁能把江山管好,我就偏向谁,有何不对?” “少将军,你我同心共志也好,各有心思也罢,这件事于我们都是两得其便,难道不好?” “宁儿说得没错。” 韩策从外面走进来,对季连城道:“少将军,我们都是学过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当明白宁儿所说之事有多重要。少将军若还信不过,我可以留下来为质。” “你是……” “鄙人韩策。” “原来你是韩家人。” 韩家人竟跟着许澄宁来了这里?所图为何? 若说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功业,没有抱其他企图,季连城是不信的。可正如许澄宁所说,目的虽不同,但只要他们的目的不会妨碍到自己,互惠互利,也未尝不可。 季连城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似在沉思,许澄宁没有催促,安静地等他的答案。 “好,我可以答应。”季连城忽而挑眉,对许澄宁勾唇一笑,“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许澄宁做了个“请”的动作。 “少将军请说。” “行路金我八你二。” “没问题。” 许澄宁爽快答应。她本就不靠这个赚钱,人家是戍边的将领,养着一群保家卫国的将士,多得是应当的。 事情敲定后,许澄宁对他扼要地讲了乌丹族内部的情况,敌人有多少,他们能用的人又有多少,一一道来。 季连城懂得打仗,听完她说的后当即决定点一千五百兵马,留下数名心腹主持大局。 出兵当然不是说出就出,而是要有个由头。 翌日,云九点了个穿云箭,远处收到指示的暗卫便带着乌丹人趁夜佯攻铁马关,然后季连城再率兵出城。 “路远,少说也要快两个月才能回来,届时怎么跟百姓们解释?” 许澄宁藏身在黑色斗篷里,闻言轻笑:“到时自会给季少将军准备一份战利品,就对百姓们说,这是剿灭了贼窝得来的。” 她的嗓音既有像女子的清润细软,又有像男子的饱满洪亮,黑夜里就像清泉叮咚淌过耳朵,悦耳动听。 季连城突然想仔细看看她的样貌,便扭过头,在黑暗里瞅她侧面的轮廓,但并不很明亮的火把,只能在她秀气的鼻梁和圆润的唇形上打下了浅浅的光。 穿过旷野,越过一道山岭,便正式出了大魏的国界。 最开始一段路程是不相识的部落,许澄宁带着队伍绕路走戈壁,等到了可通行的部落时再拐回草原。何处有水草,何处有山石戈壁,她一清二楚,带路带得娴熟又准确。 季连城甚至都怀疑她来了不止一次。 夜里在萨伊一个部落歇脚,许澄宁刚仰头一口喝掉一囊袋的水,就看见季连城倚在帐篷敞口处。 许澄宁用袖口抹了抹嘴,问:“季少将军,有事?” 季连城习惯地露出一个歪嘴笑,然后道:“我很好奇,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会认得那么多路?你们女子不都是三步两步找不着开始哭鼻子的吗?” 许澄宁放下水囊,把双腿一蹬。 “季少将军现在见识到了,不就知道是误会了。” 季连城道:“你与她们很是不同。” “没有不同,不同的只是每个人的背景与过去。”许澄宁道,“我跟其他所有女孩一样,只不过我经历特殊,被当成男孩儿教养过十多年,所以成了今日的我。自古以来,世上的女子,若都能像男子一样被重视,被教养,被赋予期待,今日可轮不到季少将军奚落我们。” 季连城不以为然:“像男人一样被重视教养?女子都做男人们的事了,那女子该做的事谁来做?” 许澄宁不悦地皱眉:“少将军若是觉得有些事没了女子做不行,那便不要觉得她们‘不值一提’,合着光辉荣耀的事只能男子做,女子哪怕会做也不能让她们沾手?” 季连城没有恼怒,而是慢条斯理道:“当官、打仗、走南闯北,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事只能男人做吗?因为危险,刀光血影,明争暗斗,不让女人做,是为了保护你们,这是我们男人的担当,你以为我们担着的事情如表面那般光鲜体面?” 许澄宁盘着腿,仰头看他:“你以为女子担当不起?当官、打仗、走南闯北,是很危险,但一旦做成,便可以有权有钱有势力。手中有了这些,女子又何须被以保护之名锁在家中?又怎会在遇到危险时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说到底,人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我们宁可像男子一样光明正大地去挣自己的未来。” 女子这一生,有多少危险是男人给的啊,真的要保护女子,凭什么约束她们,而不是约束那些作奸犯科的男子呢? 季连城耸了耸肩:“你倒是伶牙俐齿。” “我这是理直气壮。” 季连城笑了笑,没有再回嘴。 理直气壮啊。 不过,如果是她,倒确实可以这么说。 能穿越茫茫戈壁到达他国,凭一己之力将国威国风远扬,并让别国心服口服送上使者符节坦途而归的,别说一个小女子,便是男子,能做到的也寥寥无几。 看来传言有误啊,许澄宁确实是有出众的真本事在身上的,状元之名,大抵也是她自己考上的。 是个奇女子。 季连城勾唇一笑,转身离开。 又赶路十余日后,终于抵达了乌丹。 许澄宁为了防止引起撒那注意,特意绕过戈壁小路,进驻在帕侬大营。 第343章 刺探 一来就是一千多兵马,还是汉人,帕侬害怕极了,战战兢兢地用警惕的目光看他们。 这种目光许澄宁一路来没少见,当下道:“劳您跟王传报一声,就说她要的援兵到了。” 乌珊蒙丽闻讯,心里也闪过一丝惊慌。 塔朗见状,自告奋勇道:“王,我去会会那些汉人。” “不。” 乌珊蒙丽抬手制止了他。 接二连三的背叛,她已经吓怕了。但许澄宁是她请求留下来帮忙的,总要有点信任。 “我自己去见她。” 她快马来到帕侬,看到许澄宁便露出笑。 “你可总算回来了!” 许澄宁对她笑了下,冲士兵们抬了抬下巴。 “喏,人给你带来了,可劳烦你好肉招待了。” 她清澈的目光一点,乌珊蒙丽忽然就明白过来,自己心里尚存疑虑,许澄宁已经把诚意拿出来了。 乌珊蒙丽有点羞愧,连忙道:“那是当然。” 许澄宁便又给她介绍季连城。 “这便是我找来的帮手,季连城。” 她转过头,又对季连城道:“少将军,这是我说的前乌丹公主,现在的乌丹新王,乌珊蒙丽。” 季连城并不热络,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撒那和孟西那边怎么样了?” 乌珊蒙丽道:“我按你说的做了,现在撒那三部关系已经不能回转了。” 许澄宁想了想:“有哪几个部落知道你的计划?” 他们带了一千将士,这么大阵仗很难在一览无余的草原上来去无痕,肯定不能瞒住所有人,乌珊蒙丽刚登位,统治千疮百孔,怕的就是有人叛变,联合撒那做戏。 乌珊蒙丽抿嘴,沉默了一会儿道:“帕侬、拓奇、阿达还有希希尔都知道。” “希希尔也知道?” “我故意告诉他的。”乌珊蒙丽表情浮上几分不自在,“乌丹经历了屠杀,能用的人大不如前,我手下需要有人,而希希尔还没有儿子,他若是战死,我就收编了他的部落。” 她说得又低又弱,显然良心上过不去。 这才多久啊,天真烂漫的公主就已经学会了王权手段。 许澄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拓奇和阿达会不会随你出击?” “他们各自出了二百人。” 帕侬则没法出人了,本来部落就比较小,之前那一战令他们死伤不少,至今还在休养生息。 撒那这头虽然分崩离析,但他兵强马壮,拥有数千兵力。假使他暗中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动作,可就不妙了。 许澄宁思度再三,与季连城说明了情况。 季连城没有一点犹疑就道:“既然如此,便进他营地刺探一番。” 许澄宁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看起来却是作战熟手。 季连城注意到她的目光,便一笑:“这是对战西戎时常要用的招数。西戎打仗虽猛,但一对一起来却不及大魏人灵活,他们不会轻功,身形也不易藏匿,所以我们可以潜入他们的营地,他们却没那么容易,这是大魏的优势。” “原来如此。” 季连城低眉看她:“你跟我走一趟,我需要个翻译。” “好……” 云九立马就要跟过来,季连城道:“云护卫留下,我只需要许澄宁一个人。” 云九皱眉,刚要反驳,季连城就道:“行军打仗,要是不听主将指令,那干脆别打了。” “再说,我还指着你家姑娘引路回城,难道还能对她如何?” 他毕竟搭了一千五百名弟兄进来,这么多条性命确实经不起任意妄为。许澄宁觉得季连城说得有理,便劝道:“云叔,你留下吧,我会小心的。” 云九想了想,只好按捺下来。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许澄宁随着季连城悄悄潜进了撒那的营地。 两人趴在洼地上等着天色再暗一点,许澄宁突然感觉耳边一热,是季连城凑近了她。 “你的身边一直有另一拨人在暗中跟着你,你知道吗?” “啊?” 许澄宁震惊地转过头。 “你那个护卫没告诉你?” 她看不清季连城的脸,只听见他声音轻飘飘的,似笑非笑。 “刚出城我就发现了,个个武艺不俗,跟得不远不近,对武功高深的人来说无所遁形,你们没武功的,就是长了一百只眼睛也发现不了。” 许澄宁眸光微动,一点亮晶晶的光在水眸中流转了一下,似是惊诧,又似是恍然。 季连城轻笑:“也不奇怪,谢家的掌上明珠,韩家的表侄女,有人不放心你很正常……谢家弃女,啧啧,你没有传言里说的惨啊。” 许澄宁转过头,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像是鼓着腮声音囊囊的:“说这个做什么?干正事。” 季连城听她嘴硬,便也不再说这个话题,看时机差不多,拉着许澄宁快速攀上一个高起的土丘,从这远观撒那的大营,借着丛丛篝火可以看出整个布局。 季连城目光扫视了几圈后,断言道:“这里,至少有来自两个不同阵营的兵力。” 许澄宁惊奇地看着他:“真的吗?” “骗你作甚。”季连城指着一处,讲解道,“瞧那一堆人,统一左腰佩半条胳膊长的弯刀,而那一堆,用的虽然也是刀,却要更长,而且刀柄有异,说明他们的握刀手法不一样,不太可能是同一军队训练出来的。” “还有那边,执长矛的,应该是骑兵,需要穿下摆宽便于骑行的衣服,虽然他们已经极力变装过,但还是能看出有些衣服是临时拼凑,掩饰有外部人被吸纳进部落的事实。” 许澄宁听他条分缕析,甚是有道理,却因为没有季连城的耳聪目明,不能感同身受。 “黑灯瞎火的,你是怎么看得清楚的?” 她觉得神乎其神,引得季连城嗤笑:“已经够亮了,是你眼神不好。” 如果真如季连城分析的那样,撒那只怕做了不少准备。 “我们往主帐靠近一些,听听他们的对话。” 她话音刚落,就被一股大力一扯,腾空起来,差点惊呼出声,下一刻,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了。 “别出声,许澄宁,”男子的声音离得有些近,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可别拖我后腿啊。” 许澄宁闭紧了嘴,把两条小腿勾在一起,不敢动弹。 季连城抱着她,身轻如燕地在帐篷顶部点来点去,许澄宁离他那么近,都几乎没听见声音。 最后他们在一座没什么人的帐篷边落下,鼻子边快速流逝的风刚停息下来,许澄宁便闻到了一股十分浓重的味道。 第344章 细作 她趴着帐篷深深嗅了几下,低低道:“是牛肉和牛乳。” “准确来说,是牛肉干和干酪,这是草原民族行军打仗的军粮,制了这么多,可见撒那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 季连城一边说,一边把她还粘在自己衣袖上的一缕长发捋下,无意识地用食指绕了绕。 “撒那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慌手慌脚,没有猜错的话,乌丹出奸细了。” 许澄宁心里也是这个猜测,刚点点头,季连城已经伸手过来,重新把她抱起,掂了掂。 “要靠近主帐了,别出声。” “嗯。” 季连城一跃而起,黑色的身影点在帐顶,避着火光明照的地方,最后落到最大的主帐顶上。 许澄宁被他轻轻放下后,就伸展开手脚,小心翼翼趴在帐顶,左耳贴着帐顶,聚精会神聆听起来。 隔着毡帐,声音浑浑浊浊的,许澄宁闭着眼,勉强听出了撒那的声音。 “……乌珊蒙丽的援兵已经到了,一千多个汉人士兵。拓奇说了,乌丹人马虽多,但勇士死了大半,还有大片草场要看顾,只能召集到三千战力不强的弱兵。数量加起来也只与我的兵马相当。更别说,我还有你和孟西的人马。” 孟西? 孟西旧主“死在”撒那手里,两部落之间还有血仇和利益纠纷,怎么还能联合到一起? 许澄宁心中惊疑,再仔细地听,便听见另一道声音道:“加上我部落的,撒那可以凑足五千人马。” 这个声音是……也骨? 那个在乌丹王死后背叛他投诚撒那的部落首领? 她听乌珊蒙丽说过,乌丹王生前极器重也骨,也骨对王子公主们也极好,基于这层关系,对也骨可谓是要给人给人,要牛羊给牛羊,生生把也骨捧成了除乌丹、撒那、孟西以外最大的部落。 现在这三个部落的人整合到一起,六千人马也是有的吧? “新孟西死了,撒那怎么稳住他的部落?” “孟西的叶护投诚我了,他助我杀了新孟西,安排了替身假冒新孟西,借养伤的名头一直待在帐中没有出来。” “原来如此,这样撒那便可借叶护的手管控住孟西的所有人马了。” “不错,待我铲除了乌珊蒙丽,控制住整个部族,届时孟西人再发现孟西已死也没有用了,毕竟孟西之位再无人为继,他们只能乖乖认我为主。” “撒那英明!不过撒那,我们要如何对付乌珊蒙丽?” “呵,一个小丫头,空有一副硬脾气,不足为惧,倒是她依靠的那个汉人少年,竟然能请到呼兹的兵,还有魏人的兵,身份肯定不一般。他手里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放出烟雾迷障人眼,上次乌珊蒙丽就是靠此物,从我跟前溜走的。 “我本该趁那少年离开先杀了乌珊蒙丽的。但先前着了他们的道,跟孟西卡术消磨了那许多精力,要不是拓奇倒戈,我还不知乌丹私底下的谋算!” 撒那语气似有怒火,另一道声音道:“所以拓奇也会暗中助我们吧?” “拓奇胆小,不敢不向着我。”撒那道,“我就等着乌珊蒙丽带兵攻过来,你的人与我的混在一处,数量便占了上风。何况孟西的叶护还会带着孟西的人马从他们背后反攻,打一个措手不及。 “到时拓奇在乌丹军中定会趁机倒戈,我们一举杀掉乌珊蒙丽,把乌丹人只要是还能握得起兵器的都杀了。至于那个汉人少年,活捉起来,问出他的身份。如果不重要,那就杀了他;如果重要,就把他送给西戎。” “为何要送给西戎?” “汉人瘦小,不如我们骁勇,但国大人多,草原部族招惹一个汉人可以,不可招惹了汉人的国。若是西戎就不同了,西戎跟大魏素有冲突,西戎善战,大魏还要惧怕西戎几分……” 听到这里,许澄宁心里已经有影儿了。 她扯了扯季连城的衣袖,示意他可以走了。 季连城把她拦腰抱起,又燕子点水一般,轻身跃出了大营,找了一片黑暗山坡,两人席地而坐。 “拓奇是细作,孟西是撒那暗中的帮手,撒那部落里还集结了也骨的人。”季连城摸着下巴,把许澄宁翻译的对话总结了一遍。 “不错。” 不过,许澄宁还有一点不明。 如果拓奇有意帮助撒那,为何不早些告诉撒那真相,让撒那趁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杀了乌珊蒙丽? 临了突然跳出来,倒像是要把事情闹得更大,让两边你死我活一样,难道他想渔翁得利? 可是拓奇是小部落,没了撒那没了乌丹也轮不到他出头,他没有那种实力啊。 许澄宁突然想到那个行径与拓奇如出一辙的阿达。 乌珊蒙丽一夜失去所有亲人,一点筹码都没有的时候,他吝啬于施以援手;等乌珊蒙丽有“天神旨意”的光芒加身时,他又站在了乌珊蒙丽这一边。 他一边支持着乌珊蒙丽,一边派自己的儿子回应撒那的应召;一边认乌珊蒙丽为王,一边每次乌珊蒙丽有难,都只给予极有限的帮助。 两头看顾,顾的最多的其实是自己。 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知道了拓奇是奸细这一点,再去看阿达与拓奇一般无二的行径时,便能别有一番思量了。 他是乌珊蒙丽的舅舅,他的外甥女是天命选定的王。 天命选定的王与撒那两败俱伤,且略逊撒那一筹,死于这场争斗,他再蹦出来为外甥女复仇,为乌丹复仇,那么,阿达是不是比其他无动于衷的部落,更有资格坐上王的位置呢? 会不会,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 拓奇只是听从他的指令,为他利用的工具罢了。 她把猜想说了出来,季连城道:“这有什么?再去阿达刺探一番就是了。” 阿达离得比较远,一个晚上到不了,是以他们先回了帕侬,到的时候,却看见乌珊蒙丽、阿达、拓奇和希希尔齐聚一堂。 “回来了?怎么样?”乌珊蒙丽问道。 许澄宁眼睛不着痕迹地在阿达和拓奇脸上扫过。 阿达四十来岁,深目高鼻,相较撒那而言,身材显得瘦长,脸下的胡须直而黑,薄唇闭成一条线,看起来沉默寡言。 拓奇比阿达略年轻些,深褐而蓬松的发,眼睛略圆,此刻他右手无意识地挠着左手手背,这是有些人紧张时无意识会做出的动作。 第345章 发怒 害怕他们在撒那偷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事吗? 许澄宁心思转动,先犹豫地看阿达等人,然后对乌珊蒙丽欲言又止。 “怎么了?”乌珊蒙丽问道。 “就……当着他们的面说吗?” 乌珊蒙丽一愣,然后看到许澄宁身侧的手做了个往下点的动作,便反应过来:“当然,说,他们都跟我一起,不会背叛我的。” 拓奇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那好吧。” 许澄宁肃容:“撒那的人马比我们想象多得多,这场仗,不好打啊。” 乌珊蒙丽惊道:“他有其他部落的支持?” 阿达等人都惊得抬起头来。 “是。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去也骨吗?我在那见过一个歪鼻子的士兵,印象深刻,昨晚我在撒那又见到他了,他穿着跟撒那人一样的衣服。照这么看,撒那不知偷偷吸纳了多少别的人马混在他的人中,数量远多于我们,想取胜,不容易啊。” “不然,”她转头去看阿达和拓奇,“阿达和拓奇两个部落,再加些人?” 话一落,立马就见拓奇下意识去看阿达,似在等他的回答,眼中一点光,似有淡淡的敬畏。 就这么一句小小的试探,心里那个猜测又落实了一点。 许澄宁垂眸敛下思绪,然后听阿达道:“我们兵马不强,武器也不够,实在无法再添人。” 拓奇点头:“是啊是啊。” 乌珊蒙丽闻言,胸口亦是发闷。 乌丹护佑了这些部落那么多年,阿爹活着的时候人人和颜悦色,鞍前马后,誓死效忠;阿爹一死,所有人的小心思都冒出来了,推推诿诿,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厚着脸皮求许澄宁帮忙呢? 可恨她羽翼未成,还没有阿爹的才干与号召力,不能在草原上一呼百应。 许澄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脸色一沉,发起怒来。 “究竟是你们的部族,还是我们的部族?合着你们就只想坐享其成,等着我们汉人送死是吧?难道你们的人是命,我们的就不是?” 谁都没想到一直和和气气的少年会突然如此大发雷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倒是季连城抱臂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听许澄宁厉声发怒,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乌珊蒙丽也惊了一下:“澄宁……” 她自知理亏,哪有光让汉人出大力气的道理? 她狠狠瞪了阿达和拓奇一眼,对许澄宁道:“小宁子你放心,其他部落我正在收拢,一定能再多召些兵马。” “还有你们,”乌珊蒙丽转过身,对阿达和拓奇疾言厉色,“到底加不加人?我是乌丹王,我的命令你们都敢不听了吗?等撒那打过来,你们以为你们可以独善其身?” 她先前真是糊涂了,她是王啊,可以号令整个乌丹族,怎么可以被这两个人糊弄过去呢? “现在!派人!马上!” 阿达和拓奇被噎住,拓奇眼睛转了一下,对许澄宁讨好道:“许公子勿怒,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许澄宁负着手,极不客气道,“我告诉你们,我们只打胜仗,赢面如此小,难道要我们的人白白牺牲吗?休想!” 乌珊蒙丽伸手过来,许澄宁也不客气地推开。 “澄宁……” 乌珊蒙丽抿嘴,脸上浮现出哀色。 难道,连朋友也做不成吗? 没有许澄宁搬救兵,他们要怎么赢过撒那? 这下所有人都急了,拓奇频频去看阿达,阿达回了个眼神,拓奇便站起来,含笑道:“许公子,真不是我们推脱,我们的人是真不够,您看,能不能再去呼兹借?” 许澄宁冷笑:“贵部可真是好笑,我们出人我们出力,那干脆打完仗整个部族都归我们好了。” “我看你们一点诚意都没有,这仗,还是罢了!” 她一把拉过季连城的胳膊。 “我们走!” “等等!” 帕侬大急。 “许公子,你不是有所求吗?你不是想要通路吗?” 许澄宁回头,不卑不亢地吹嘘道: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背后有什么势力吗?在安丰国,我是安丰王亲封的使者;在大魏,我上通王孙贵族,下有拥趸资产无数。之所以在这与你们耗费心神,是因为我坚守‘仁’‘礼’,不愿违背大魏以和为贵的处事原则。可只要我想,千军万马都可以为我开路,你以为,我真的需要你们一个小小部族的敞门以待吗?” 大抵大家都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强势的背景,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大可告诉你们,这场合作,是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必须要你们!” 她说完,大步往外走。 乌珊蒙丽不是个拿乔的人,她担着一个分崩离析的部族的未来,深知自己确实缺少不了许澄宁的帮助,连忙追出去。 “小宁子!等等!等等!” 她拉住许澄宁的胳膊,满脸焦急:“小宁子,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事成必会回报你,我……” 她顿住了。 因为许澄宁借着掰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了三个字。 有细作。 乌珊蒙丽一下子恍然大悟。 许澄宁把手抽出来,在乌珊蒙丽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别了,到此为止吧,我要的好处你给不了,想通路,我可以去找别人,乌丹,还是算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 乌珊蒙丽呆在原地,注意到身后几人要走过来,便低头捂脸,哇地干嚎两声。 许澄宁叫上云九和灿星,开始整顿人马,对季连城道:“回程,走慢一点。” 季连城嗤笑:“你打的什么主意?” 季连城目睹她发了一场大脾气,虽然他听不懂,也隐约猜到她有什么别的图谋。 许澄宁低声道:“这些人各怀心思,让我们难做,不妨就逼一把,让他们人心齐一点。” 阿达应当就是指使拓奇做事的幕后主使无疑了。 他原本觉得撒那处处交恶,赢面不大,所以让拓奇把乌丹的内幕透露给撒那,想让两边斗得更狠一点。 而现在他知道撒那实力不逊,而她率兵抽身离去,形势一下子反转,他该慌了。 “如果没有猜错,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了。” 第346章 逆转形势 季连城看着她,眼底含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没看出来啊,你还会谋算人心。” “行走江湖,谁没点绝艺。”许澄宁道,“少将军,起程吧。” 季连城勾唇,伸手过来扯了一把她的缰绳,马蹄扬了一下,许澄宁哎呦一声,趴着马背不敢动。 “缰绳勒到马嘴里去了,会坠马噢。” 许澄宁闻言,才慢慢爬起来。 季连城则策马小步过来,用叠起的马鞭戳了戳她的膝盖和小腿。 “夹紧,你这马学得不行。” 许澄宁被他教育两句,然后就看他御马走到最前,披风飒飒,伟岸的身影举起马鞭。 “起程!” 出了帕侬,行了小半天的路,果然就看见阿达出现在路的前方。 还真叫她算准了。 季连城回头看许澄宁。 许澄宁也回一个眼神,然后昂起下巴端架子,看阿达走到跟前。 “我有事与许公子说,可能请许公子下马一叙?” 许澄宁摆了一会儿骄横样,然后才跳下马,由云九随从,跟阿达走过去。 “找我什么事?” 阿达神色极其平静。 “听说许公子助乌丹复仇,是为了往后能顺利来往安丰国。” 草原民族文教未始,这里的人多少都有点旷放粗蛮,而阿达却像一个被教化过礼乐的,言语、举止、表情,都无一不稳重。 “不错。”许澄宁摇头皱眉,“但我看错了眼,乌珊蒙丽太弱了,根本就不适合当王。” “是。”阿达平静的眸子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但你不是非她不可,不是吗?” “哦?”许澄宁歪头,“阿达的意思是……” 阿达道:“我想请许公子带着你的兵马留下,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许诺你良驹百匹,以后随时欢迎许公子路过我部族。” “这……”许澄宁佯作考虑,“可你与乌珊蒙丽本就是一起的,有什么区别呢?还是没有胜算。” “我还没有倾我所有之力。” 许澄宁微笑:“你不是说,你的部落兵马有限吗?” “许公子见谅,之前,我对自己的实力有所保留。现在,我愿倾其全力一搏。” “乌丹、希希尔,加上阿达跟拓奇的所有人马,可以与撒那一战。我会把许公子已经离开的消息传到撒那耳中,令他松懈心神,许公子再携人马,助我一举歼灭撒那,”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乌珊蒙丽。” 许澄宁似笑非笑起来:“原来阿达也有如此雄心壮志。” 阿达道:“乌珊蒙丽是女子,如何能当王?许公子当知,我比她更合适,你也不想自己的盟友是个一击即溃的弱者吧?” 许澄宁看着他,点点头:“阿达说得很有道理。” “那么许公子觉得怎么样?” 许澄宁想了想,道:“马不够,我要五百良驹。我可以用我全部的势力,助你当上乌丹王,但往后我魏朝商贾经过此地,还劳烦阿达为他们提供食宿与保护。” “阿达定然不吝款待。” “成交!” “成交!” 两人复又商谈许久,阿达才带人离去。 季连城走过来,问道:“又一个要当王的?” “正是。”许澄宁道,“他要没有这野心,事情还办不成呢。” 她吹的牛皮奏效了。 阿达果然舍不得她这个“大靠山”。 要不是在撒那的帐顶听了那一场对话,她还想不到利用乌丹族对大魏的忌惮与慕强呢。 季连城听完许澄宁所说,却说:“他说得有道理,阿达的确更适合当王,为何不顺势而为,非得去扶持一个弱势的女子?” 许澄宁道:“论手段,他或许是个当王的人选,但对我们来说,我们挑的不是王,而是盟友,像他这等只想踩着别人的血肉一步登天,一味保全自己的人不可交,我也不会信他。” 乌珊蒙丽现在只是尚青嫩,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好领头,抛却个人感情,她才是可靠之人。 阿达回到帕侬,趁乌珊蒙丽、希希尔、拓奇、帕侬都在场,诚恳道: “王,我已劝回了许公子的人马,他答应协助我们了。之前是我瞻前顾后,思虑不周,让王失望了。这次,我会倾我所有人力,为旧王报仇!” 他细数起乌丹王从前对他的种种好,说得声泪俱下,诚恳无比。 乌珊蒙丽感动而笑:“好!你有心了!” 拓奇先是一愣,随即也立马站起来表忠心:“王,我也知错了,不该胆小怯战。我们自己都不能尽力,又怎么能寻得外援呢?我也愿倾我全部之力,助王覆灭撒那!” “愿王早日大仇得报!” 同盟突然齐心协力起来,帕侬大喜,一直战战兢兢的希希尔也高兴起来。 “太好了!”乌珊蒙丽笑道,“正好,我又收服了小羽宗,有这么多人马,我们胜算大增。” “妙极!” “此战,我们必胜!” 几人商谈过后,各自回了营帐。 乌珊蒙丽坐于主帐中,从袖里掏出一块布,展开后在火盆上烘烤片刻,慢慢地,布上显出了字来。 乌珊蒙丽读完,勾起了红唇。 三言两语逆转形势,她真的神机妙算。 汉人都这么厉害吗? 她也想变得像她一样聪明能干,治理好她的部族,让乌丹延续它在草原上的英勇名声。 是夜,撒那接到拓奇传来的消息,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那个汉人已经与乌珊蒙丽翻脸,退兵了!此战,我们必胜!” 他大笑,大手一扬。 “传令下去,整顿兵马,明天,我要在太阳的见证下,杀了乌珊蒙丽,灭了乌丹!” 第347章 号角起 旭日东升,空旷无云的天空上,伴随着丝丝料峭的风息,红日从淡漠的远山后徐徐爬升,淡金清冷的日光普照在草原上,随之而来的,是浑而低沉的号角声。 呜—— 号角声由远及近,推波而来,像暴雨的雨点般的马蹄声嗒嗒响起,大地摇颤,草原上的牛羊纷纷四散逃开。 正率兵欲赶往拓奇的乌珊蒙丽勒住了马,看着远处疯狂的黑风袭来。 撒那一眼看到最前面的人深紫的衣服、暗红的头发,骑在她最喜欢的白马上。 她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喜欢一切漂亮的人和物,这匹白马是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乌丹王送给她的。 白马通身雪白,无一丝杂色,独眼睛乌黑水亮,鬃毛细长,是马中绝色。 那会儿小姑娘高兴得不行,拿着自己最喜欢的红绸给马打扮了又打扮,还不舍得骑,怕弄脏了她。 而现在,她不但骑了,还要跟马一起,死在他的刀下了。 谁让她不听话呢? 女孩子就应该乖乖巧巧的,如果她也这样,自己又怎会吝啬让她活下去? 帕侬大营的地貌容易设伏,他不想再像上次一样被算计,所以这次他特地让拓奇引乌珊蒙丽出来,在这一览无余的旷野上,他撒那会成为新的草原枭雄。 呜—— 又一声号角响起,撒那举起弯月似的大刀,张狂大喊:“杀!” 撒那军士气大振,士兵们大声狂笑吆喝,手里的大刀在头顶转成了花儿,气势汹汹朝乌丹军冲过去。 另一头,乌珊蒙丽骑马立于最前,身后是数千兵马。 狂风挟裹着撒那人狂妄肆意的笑声扑面而来,她拔刀高声喝道:“杀!” “杀——” 两拨人像两股猛烈的龙卷风,很快卷到一起,打斗声、喊杀声,劈天破地地撞碎在原野之上,鼎沸不止。 部落孟西。 “叶护!兵马都齐了!” “好!” 叶护站起身,去取自己的武器。 士兵犹豫了一下,道:“叶护,可要小的去告诉孟西?” “不必了!孟西伤势未愈,不想操劳这些事,不要打扰他歇养。” “是!” 叶护拿好兵器,点好了兵马,刚翻身上马,就听见有人惊声叫喊道:“叶护!我们的干粮!” 只见营地存放军粮的大帐处浓烟滚滚,炙烤牛羊肉的味道十分浓烈。 叶护瞪眼,喊道:“留人灭火,其他人,跟我一起……” 他话未说完,突然头部狠狠一晃,像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力道击中,整个人猛地往后飞了出去。 “叶护,叶护……叶护!” 士兵们骇然发现,一支冷箭深深穿过叶护的额心直到后脑,因为箭太快,血都流得很少。叶护还保持着说话时的表情,但人已经一动不能动了。 “叶护死了!” 士兵们大乱,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禀报孟西!” “不,别去!” 阻止晚了,着急的士兵已经冲进了主帐,大喊:“孟西!叶护他……” 帐中的“孟西”胸口中箭,靠着椅背,眼睛圆睁,已经气绝。 士兵却看着他与新孟西截然不同的脸愣住了。 “孟西?孟西呢?” 大营群龙无首,一下子乱了章法。 “怎么办?我们去找孟西,还是去打仗?” 士兵中也有小头领,但他们做不了决定,踌躇不决。 “诸位安静!” 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众士兵循声望去,只见营外有数骑人马,为首一人白衣宽袍,长发如瀑,是个极为俊俏的汉人少年。 少年举起了手,手中有一块银铸包金的令牌。 “我是大魏与安丰两国使者,担负邦国交往之责,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的孟西已经被撒那杀死了,不信你们可以互相问问,这些天可有人亲眼见到孟西?是不是自从没看见孟西后,你们就与撒那冰释前嫌,甚至要为他鞍前马后,助他重登王位?” 士兵们睁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确定这些天没人见过孟西的面。顿时许澄宁的话可信了几分。 许澄宁继续高声道:“撒那杀了你们的孟西,却要让你们为他所利用,这一刻,撒那正与乌丹在草原上厮杀,战况胶着,难分胜负。 “但我却要向你们宣告,我代表大魏与安丰,属意天神降任的乌珊蒙丽为乌丹新王,我带了千军万马,都是为了助她。我身后有两大国与五大部族,乌珊蒙丽有我相助定会取胜,你们若执意站在撒那那一边,终将会成为败者。你们想成为败者吗?落败者,死路一条!你们觉得,撒那值不值得你们赴死?” 不值得。 撒那杀了他们的孟西,还霸占他们的草场牛羊,怎么会值得呢? 可是,乌丹取胜,他们也讨不着好,他们曾随撒那造反,杀死了乌丹王啊! “决策在首领,而非在你们,你们只是从犯,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或可得到新王的从轻发落。”许澄宁朗声说道,然后指着战场的方向,“现在,你们即刻出兵,攻击撒那后方,亲手为旧王报仇,新王会看在你们悔过自新的份上,宽恕于你们;天神也会因为你们弃暗投明,降轻对你们的罪责。” “诸位,愿不愿意为自己争一条命,可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许澄宁说完,带着护卫打马离开。 士兵们愣愣呆在原地。 “杀、杀吗?” “杀!撒那受死!” 孟西营地上响起了高呼。 战场上,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季连城躲在广袤草原矮下去的一块地方,远远观察着战况。 “这个撒那,倒是很长于战斗,大刀舞得不错。这么多人,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手下看了两眼,点点头,然后问道:“少将军,比起您呢?” 季连城呵了一声:“我的外号叫什么?” “西北狼。” “狗再凶,还能比狼猛么?” 他淡淡道,看时机差不多,挥手。 “迎战!兵分两路,从后方出击。杀!” “杀——” 汉人的叫喊声从后边响起,撒那大骇。 汉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拓奇,你敢蒙骗我! 第348章 大捷 撒那震怒地砍倒一人,一边杀一边驱动马匹,用目光搜寻拓奇的存在。 拓奇没有上前参与打仗,而是待在乌珊蒙丽旁边,一会儿看看战局,一会儿偷眼瞅瞅乌珊蒙丽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砍刀。 乌珊蒙丽忽然道:“拓奇,你带一队人前去抢占撒那的大营?” “啊?” 拓奇转头去看阿达,见阿达无声点头,他才应道:“是!” 他招呼了一队人,从侧边离开,却因为离开大队伍,一下子变得显眼起来。 撒那一眼捕捉到他,立马取下背后的弓箭,对准,咻地一下,箭直直射向拓奇。 拓奇刚回首,便被一箭穿了喉,身子晃晃悠悠两下,从马上栽倒下来。 “拓奇!” 阿达愕然,看着他的尸体被马蹄淹没,想到什么,立马看向乌珊蒙丽。 乌珊蒙丽比他还激动,十分痛心地呼喊两声,然后似有似无地说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部落的……” 阿达眼神飘忽不定,暗暗拽紧了缰绳。 汉人军这边一加入战局,形势即刻一边倒去。经由多年战将调教出来的军队,训练有素,讲求阵法与战术,作战默契,势如破竹。 季连城手握红缨枪,长杆背在身后,纵马腾跃,锃亮的银枪头聚起一朵金光的花儿,像草原上的另一个太阳。 红缨舞动,金太阳刺进了撒那人的胸膛里。 噗,带血抽出。 银枪头甩着血珠子,自空中倒转到另一边,刺进又一人的胸膛里,转眼的工夫,围着他的撒那兵已经倒了一片,快得人眼根本无法看清。 他一路转动枪花,一路直插入敌阵,几个撒那兵冲过来,挥舞着大刀砍向马腿。 季连城勒住缰绳,栗色的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马身在空中跨起大桥,跃过人头,再落下。 季连城也同样跳离马身,凌空上下旋转数周,脱手而出的长枪画出一道银河,嘶地划过几人的喉咙,带起点点血珠。 等他落回马背,举手往后接住长枪,几人颈间的血才慢慢流出,倒了下去。 他像头野狼一样,眼底闪着兴奋恣意的光,锐不可当,直冲到撒那跟前,叮的一声,一枪抵住了撒那的刀。 “你是谁?”撒那暴喝,声音雄浑,“为什么要来干涉我们部族的事!趁早撤退,否则我让你小命不保!”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本爷听不懂!” 季连城反手用枪对着撒那的脸连刺几下。 “我的任务就是,让你去死。” 撒那左躲右躲,鬓边的胡须被刺得簌簌往下掉。 他终于暴怒,抡起刀与季连城对打起来。 季连城武艺高超,谙熟枪法,把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 铿铿锵锵,几个回合下来,撒那渐渐不敌,抵挡枪法变得越来越吃力。 他心里也开始暗骂,孟西的兵为何还不来? 说曹操曹操到,远处又响起一阵喊杀声。 撒那喜意刚起,狠狠把季连城的长枪格挡出去,刚要抬手指挥,就见孟西兵的长矛竟捅向了他的人。 “怎么……”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一个分神,顿时被季连城扫落在地。 “啊!” 撒那不可置信,惊恐地看着季连城,又扭头去瞅新到的孟西人。 季连城把枪头抵到他的喉前,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脸。 “跟我对打还敢不留神,你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我?” 他声音慵懒,丝毫不像身处沙场。 “罢了,带着你的无知和愚蠢,下地狱去吧!” 他把枪往身后一收,再向前送进撒那的喉咙里。 血溅三尺。 乌珊蒙丽看着撒那呕血不止,眼睛神逐渐变得呆滞,藏在心中已久的仇恨顿时喷薄而出。 “我来!” 她御马狂奔,手里的长鞭左右挥舞,打趴阻拦的人,而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强横地越过重重兵将后,来到了季连城跟前,跳下了马。 季连城见她来,耸耸肩,拔出了枪。 乌珊蒙丽盯着将死的撒那,转身从一个死人身上拔下一把刀,拖着刀走向他。 带血的刀刃划在草地上,片片草叶碎裂开,留下一条割裂的路痕。 断了的叶子,还可以再长;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看着撒那还未完全闭上的眼睛逐渐涌现出惊恐,这一刻,她想到了死去的阿爹阿娘,哥哥弟弟,他们的尸身葬在乌丹山下,人头却还在撒那部落里。 他们死的时候,也是这么害怕,这么不可置信吧。 从前,她连杀兔子都不敢看,现在,她却从心底无比疯狂地萌生出嗜血嗜杀的念头。 乌珊蒙丽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撒那的头。 然后执起一把长矛,插起撒那的头颅,高高举了起来。 “撒那已死!想活命的,放下武器,投降乌丹!” 人头双目已闭,须发蓬乱,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尚且温热的血顺着长矛流到手中,染红了整个手掌。 含恨而死的人,今朝终于得以安眠。她会带着他们的牵挂与信念,力统这片草原。 “抵抗者,杀无赦!” 撒那兵一看撒那已死,顿时军心大乱。 有立刻投降的,立马被人押住;有弃军逃跑的,被一箭射死;有左右踌躇的,也被斩于马下。 不一会儿,撒那兵便溃不成军,不得已全部投降。 “我们胜了!胜了!” 塔朗带着一脸血,喜出望外地朝乌珊蒙丽奔跑过来。 乌珊蒙丽推开他,继续下命令。 “撒那、也骨的人全部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当下割发,认我为王,我可考虑饶你们一命!” 众人听闻,纷纷从腰间掏出小刀,贴着头皮,削掉自己的辫子。 这是乌丹族人的为奴认主仪式,一旦进行过这个仪式,叛主者会不得好死,除了认主之人,哪里都不会接纳他们。 深褐乌黑的发割下来,把青青草原全部覆盖住了。 阿达一顿,缓缓下马,走到乌珊蒙丽跟前。 “丽丽,这……” 噗嗤! 阿达愕然低头,发现一把匕首穿过了自己的腹部,拿刀的手,是乌珊蒙丽的。 “阿达,”乌珊蒙丽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拿走我阿爹的东西。” 她利落地拔出刀,阿达倒了下去。 阿达和拓奇的人马震惊无比。 乌珊蒙丽冷声道:“阿达叛王,当杀!认我为主的人们,表现你们忠心的时候到了,杀了阿达的人!” 阿达兵大骇,愣神片刻,刀光剑影就已袭了过来。 乌丹人、孟西人、希希尔人、小羽宗人、撒那人、也骨人,甚至到最后,拓奇人也抽刀砍向了阿达,惨烈异常。 侥幸留命的阿达人,只得与撒那、也骨一样,跪地认主求饶。 大战告结,乌珊蒙丽以收服五个部落的战绩,拿下了胜利,成为名副其实的乌丹之王。之前一直不表态的部落纷纷派人前来,恭祝乌丹新王大捷。 第349章 这块地给我 “幸好有你帮我,不然我真不知会怎么样。” 乌珊蒙丽真心道谢,把头伏到许澄宁腿上。 她刚把自己亲人的首级拿回来安葬,现在眼圈儿还是红的。 许澄宁摸了摸她的红发,轻声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乌珊蒙丽啜泣了一会儿,重新爬起来,道:“我要一步步收权,把这些部落都废除掉。” 撒那等战败的部落已经被她收拢了,她把继承人都杀了,没打算再立新的部落首领。 果然是旧王的女儿啊,虽然曾经天真过,可她也并不愚笨。 许澄宁拍拍她的肩道:“任重而道远啊,好好干。” 乌丹族暂时应该不会再出一个撒那了,一来剩下的部落都比较小,二来撒那等人的下场历历在目,他们也看到了乌珊蒙丽背后的势力,足够震一震蠢蠢欲动的狼子野心。 撒那等部落被拔了营,乌珊蒙丽带着许澄宁去看新扩的领地。 撒那孟西不愧是大部落,草场一望无际,成百上千的牛羊在草原上聚成白白一团。 “从这里,一直往那边一个高一点的山坡,都是撒那的草场。” 乌珊蒙丽越说越恨:“阿爹受他蒙蔽,竟把他养得这么肥!” 许澄宁远远眺望,清爽而源源不息的风把她的长发送到身后。 她看见广袤无垠的草原延伸到尽头,与同样广袤无垠的湛蓝天空合到一起。远处河流蜿蜒纵横,深蓝色横亘在碧绿的草场上,河边聚了一群牛羊。白团团的云朵很低,像飞上天的羊群。 在这么宽广无边的地方上纵马驰骋,自然而让令人萌生出征服的野望。 这么好的地方,不正是蓄养战马的极佳之地吗? 她记得,在安丰的时候,就见过那儿的汗血宝马,此马体力甚佳,善于奔驰,是安丰作战的上上良驹,但因为幼马不易存活,所以她也没能带回来一匹。 养在这不就好了吗? 许澄宁兴奋地转过身,对着远处正与族人交谈的乌珊蒙丽大声呼喊。 “乌珊蒙丽!” “啊?” 乌珊蒙丽回头与她对望,大声回应:“怎么啦?” 许澄宁指着脚下,笑颜灿烂。 “这块地给我!” “哈?”乌珊蒙丽似是不可置信,“你等等,我过去!” 她骑马跑过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块地给我。” 乌珊蒙丽惊道:“你要这块地干什么?你们汉人,不是不适应草原生活吗?” 许澄宁笑道:“我要养马。你给不给?不给我抢了。” “我总得先问清楚,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养马?”毕竟事关领地,她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地送人。 “草原养出来的马壮呀。” 许澄宁昂起下巴道:“帮了你这么大忙,要片草场不过分吧?别忘了,你是草原上第一个女头领,领一族之长,现在不服你的人多的是,你需要时间平定,也需要盟友,这世上有能力帮你又不嫌你是女子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 乌珊蒙丽犹豫了。 许澄宁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凡事都要做最坏打算,万一哪天你有难,还可以到我大魏来避一避,找机会东山再起,不是吗?” 乌珊蒙丽抿嘴,一口答应。 “好!不但把这片草场给你,还给你三百马种,派人替你养马,替你看着这块地方。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盟友,你有难,你来找我;我有难,我也会去找你。” 她举起了手掌,许澄宁一笑,抬手与她一击,发出一声脆响。 “女王大气!” 乌珊蒙丽说到做到,立马叫人往草场边上打围栏。 许澄宁微笑看着,转过头看见季连城站在身后不远处,歪头看着她。 许澄宁走过去道:“少将军是大功臣,草场有你的份,等将来马多了,我给你军营里的骑兵每人都配上一匹可好?” 季连城看她洁白如玉的脸上笑意清浅,明朗而娇艳,便也回以一笑。 “那就多谢许姑娘了。” “不客气。” 许澄宁踩着草地慢慢散步,季连城负手,与她并肩而行。 “我有个问题不明白,当初你知道你的身份,为何不回谢家?京城不能待,姑苏总能去,谢家难道还会不要你?” 许澄宁纠正道:“是我不要他们。” “哦~” 季连城看着她的侧脸,笑中神秘:“让我来猜猜,你是抱怨了?讨厌有人顶替了你锦衣玉食、爹疼娘爱,你自己却要过得凄风苦雨罢?”她这一身本领,压根就不是生活幸福的人能学得到的。 许澄宁反问:“难道我不应该?” 她被丢弃一事,直接加剧了许家的悲剧,也是她幼年苦难的开始,却让另一个人得到了美满幸福。 逝者的生命,活者的艰苦,还有她身上承受过的悲苦、恩情与愧疚,这种种如何偿还得了? “应该,应该。”季连城仍是玩世不恭的口气,“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呀。” 许澄宁抬头望他:“什么好处啊?” “你啊。”季连城笑道,“如果没有这一切,世上就没有许澄宁,而只有一个古板无趣的谢氏贵女。” “唉。”许澄宁叹气,“代价太大了。” 季连城负着手,头摇摇晃晃:“但也值得不是?你要知道,有多少名门贵子名门贵女,穷其一生,汲汲营营,都只是谁谁之子谁谁之女,谁谁的夫人。有几个像你一样,提到许澄宁,大家会说,‘哦,那是女状元’,而不是谢允伯的女儿;相反,提到谢允伯,大家反而会说,‘哦,那是女状元的爹!’” 许澄宁被他逗笑,哈哈笑出声来。 季连城看她笑了,又继续边走边道:“恐怕那位谢家的贵女也是既瞧不起你,又妒恨你吧。” 许澄宁听着怪异,好奇问道:“这话何解?” “瞧不起你,自然是因为你不曾由大家教养过;妒恨你,则是因为,她明明经过精心教养,却没你有才学,没你……” 他俯身,凑近了许澄宁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 “——没你漂亮吧。” 第350章 他来 许澄宁耳朵爬上细细麻麻的痒意,瞬间酥麻了整个上半身,她不禁耸起了肩,抖了一下。 “好好说话,你弄痒我了。” 季连城笑出了声:“我是好好说话呢。” “我听说你长在边关从未离开,你没见过京城的小姐,怎知她没我漂亮?” “我有眼睛。” 虽然久居边关孤陋寡闻,也没见过几多贵女风采,但他又不瞎,世上有几人能长成许澄宁这副样貌呢? 许澄宁觉得他武断,不过既然是夸她的,笑纳就是了。 “那就多谢少将军夸奖了。” 季连城笑而不语,与她又走了一会儿,忽然道:“把手伸出来。” “嗯?” 许澄宁不知他要干什么,不过愣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季连城握住她。 “我给你看看手相。” 说罢,他当真轻揉她的掌心,低头看起来。 她的手未经精心养护,不过因为青春年少,又是文人的手,是以依然柔若无骨,细滑无比,手背皎白,手心粉嫩,掌心的纹路很浅。 “早年多舛,辅星缺失……你往西来倒是个正确的选择。” 许澄宁咦了一声,微微疑惑。 “我也学过看手相,怎的与你不一样?” “哦?你也学过?” 季连城不回她的话,反而摊开了自己的手:“那你帮我也看一下吧。” 许澄宁推脱:“我看相不准的。” “无事,你来。” 许澄宁只好握住他的手,一只手托手掌,一只手轻轻掰动手指,低头认真观摩他的八大丘。 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执握武器,掌心覆着一层厚茧,温热有力。 “怎么样?” “等等,我再理理。” “要不要结合面卦看看?” “我面卦更不准啊。” “没事,你来,看我面相如何。” 许澄宁下意识抬起头去看他的脸,骨相突出,棱角分明,人长得确是阳刚的俊美,但那双含笑的眼却总显露出几分痞气。 “你……” “澄宁!” 听到这个声音,许澄宁立马循声望去,只见天地宽阔,一道颀长潇洒的身影立于其间。 “殿下!” 许澄宁脸上瞬间绽开笑颜,松开季连城的手,刚朝秦弗跑了两步就瞧见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哎呀!” 她见状转身就跑,哒哒哒哒跑了一段路就被拎住了后领子。 秦弗蹲下,捉着她趴在自己大腿上,抬手就往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打完又觉得有点重,又轻轻拍了两下,嘴里凶巴巴的。 “一声不吭就自己跑这么远来,不知道先告诉我,我好帮你把人手都安排齐么?带十来个人就敢上路,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要不是云九写信,你是不是连说都不会跟我说?” 离得这么远,要是出事他赶都赶不及,若非正好要送端阳和亲,端阳又正好水土不服中途抱病,他都没法来见她。 青天白日的,有人有马有牛羊,许澄宁不好意思抱他,只能揪着他的袖子小声讨饶。 “我错了,你让我起来,好丢脸啊。” 秦弗板着脸把她扶起来,顺势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她清瘦的脊背。 “没有受伤吧?” 许澄宁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中安定,缓缓摇头。 “我没事,护卫们把我保护得很好。” “那就好。” 他的长指插进她的发间,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许澄宁闭眼享受片刻,然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指着远处道:“看,这片草场,还有这些马,都是我挣下的。” 几匹大马奔腾而过,马身雄健,高大健美,奔袭时四足长伸,十分有力,马蹄落地的声音也格外利落清脆。 “好马!” 秦弗赞道。 许澄宁仰头一笑:“我把这一片都用来养战马,以后给你用好不好?” 秦弗低头看她面容秀澈,水眸盈盈,得意要夸奖的样子,俏皮又可爱,便捏了捏她的脸颊。 “怎么不养牛羊?你爱吃。” “我多大的胃口,能吃这么老多的牛羊。” 许澄宁晃着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问道:“你还要什么?我来挣啊。” 她越来越闲不下来了。 “你啊。” 秦弗用两指夹住她秀气的鼻子拧了拧。 “我还差副聘礼。”他道。 许澄宁耳根悄悄爬上热意,别过头去:“这你得自己挣。” 秦弗轻揉她的耳朵,温声道:“会有的。” 何止聘礼,嫁妆都要给她一起挣了。 绸缪甜蜜逐渐蔓延开,许澄宁不大好意思地假装被哞哞的牛叫吸引,扭头时看到了不远处望向这边的季连城。 “啊呀,我忘了。” 她拉着秦弗走过去,道:“少将军,这是……” “寿王世子是吗?” 许澄宁还打算掩饰几分秦弗的身份,没想到季连城自己就猜出来了,差点让她咬到舌头。 秦弗在她背上轻抚了两下,眼睛直直迎向季连城:“不错,正是孤,你是何人?” 许澄宁解释道:“他是铁马关守将季连城,是我请来帮忙的。殿下,铁马关军饷被克扣得厉害,所以他才跟我出来走这一趟。” 竟是季达之子。 秦弗皱眉:“军饷被克扣?” 见许澄宁点头,秦弗又去看季连城。 季连城倒像是无所谓似的,目光落在他们两人交缠的衣袖间片刻,然后仍是毫不避讳地盯着秦弗。 “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查。”铁马关重要,绝不可有这样的差池。 季连城听完微微一笑,对许澄宁道:“原来我不跟许姑娘出来,许姑娘也是可以帮到我的嘛。” 许澄宁自然是卖了个心机,但是除了军饷不也许诺给他别的东西了嘛。 她摸了摸鼻子,道:“多多益善,少将军别嫌钱多。” 季连城哈哈笑了两声:“我与你开玩笑呢,你开口,我岂会不依?” 秦弗品出了一丝暧昧撩拨的意味,心中一凛,便对季连城道:“此事孤已知晓,会秉公处置,你且等消息。” 季连城一笑:“那便多谢世子殿下了。” 秦弗颔首,然后揽着许澄宁离开。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季连城脸上笑容逐渐收敛,变得冷然。 狗皇帝的孙子。 第351章 我不想努力了 许澄宁跟秦弗一起慢悠悠地行走。 “这么远,你怎么会过来?” “我送端阳去西陵和亲。” 许澄宁惊道:“端阳郡主也要和亲了?” “嗯。不说这个,你出来都做了些什么?” 许澄宁牵着秦弗的手,絮絮地说着这段时间的事。 “如今形势严峻,路不能公开,在行脚商贩间传播即可,所以,暂时就掌握在我手里啦。” 秦弗一边盯着她,一边听她好听的声音,微微勾唇:“你的本领越发大了。” “宝平县的纸坊现在大约也做起来了,殿下,没准以后我都不用找你要钱了。” 秦弗勾起的唇角耷拉下去,捏着许澄宁的脸蛋轻轻扯了扯。 “不行,得要。” “帮你省钱还不好?” “不用你省,多给我写信。” 秦弗看左右无人,飞快在她额上亲了下。 “什么时候走?” “不耽搁,明儿就走了。” “那我送你回宝平县,再离开。” “不耽误你公事吗?” “不会。” “小宁子!” 乌珊蒙丽跑马过来,看到陌生面孔,又看到许澄宁跟他交握在一起的手,很是惊讶。 秦弗是带了人马过来的,所以许澄宁得跟乌珊蒙丽解释清楚。 “他是来接我回去的,你不用担心。” 乌珊蒙丽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了又转,拉过许澄宁悄悄地问:“这是你夫君吧?” “咳咳咳……” 许澄宁猝不及防被她问住,好一阵咳,然后连拍乌珊蒙丽几下:“别胡说,别胡说!” 秦弗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隐约能猜中她们在说什么,便无声把脸别过去,露出了笑意。 “你越打我越觉得我猜对了。”乌珊蒙丽嘻嘻哈哈道,“我看你们两个长得挺相配的。” 汉人看多了,她总算也能分出男女的区别了,汉人男子虽然比草原男子看起来瘦一些,但也自有英气与刚毅,而不是像许澄宁这样柔柔弱弱,纯是个女孩子。 当初她闹那一场婚礼,纯粹是个笑话,不过也幸而有这场笑话,她才能大仇得报。 “你们要走了,我给你们准备一场饯行晚宴,吃过了再走。” 晚上乌珊蒙丽命人搬出酒肉,设了一场丰盛的宴席款待了他们,篝火燎燃中,乌珊蒙丽边喝酒边抱着许澄宁哭。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做这么大的事,担这么大的责任,明明我只想跑马射箭,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啊,我不想这样的,我好想阿爹他们活过来,呜呜呜……” 许澄宁对此深有体会,也不由悲从中来,抱着酒哭得稀里糊涂。 她也多少次不愿再去想燕先生对她说的“天下女子”、“大道持公”,多希望自己只是个无忧无虑安心享福的少女,没出息地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等我……等我把事情做完了,我要一睡睡十年,谁也别拦我!嗝!”她醉醺醺地说道。 乌珊蒙丽也醉醺醺的:“小宁子你别走好不好?我好舍不得你啊……” “乌珊蒙丽,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有可能歇息,你当了王,就要忙一辈子了,我比你好,嘿嘿……” “许澄宁,你叫我阿娘,我把王位传给你……” 两人一人说大魏官话,一人说乌丹语,偏偏你一句我一句还能聊得下来,最后搂在一处大哭,谁劝都不松手。 秦弗跟塔朗一起,分别把两人扯开。 许澄宁被秦弗抱在怀里,龟缩成一团,不停往他身上抹眼泪,抽抽噎噎。 “我不想努力了……” 秦弗替她擦干泪,抱进营帐,轻声地哄,心里中也酸疼。 她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把最真实的心底话说出口,平时云淡风轻地维持着不知多少逞强。 “好,不努力了,睡觉好不好?” 翌日早晨,队伍在草原上集结,许澄宁打理得干干净净,准备上路。 季连城走过来,调侃道:“小哭包,不哭鼻子了?” “我什么时候哭了?” “你昨儿喝醉酒了,忘了?” 许澄宁不肯承认:“不可能,你别想骗我,我酒品很好的。” 季连城见她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记得自己昨晚的窘态,不由叹气:“唉,你酒品真差。” 乌珊蒙丽带着部落的长老们走来,身后是几名侍女,送还了他们当初被收缴的东西,并送上了草原的礼物。 “一路走好。” “嗯。” 许澄宁跟乌珊蒙丽抱了一下,被送上了马车。马鞭催动,马车缓缓而行。 乌珊蒙丽看人都要走了,大声喊道:“许澄宁,有空来玩,我们一起嗑蒜啊!” 许澄宁把手伸出车窗,招了一招。 回去的路格外平静,许澄宁在车里躺了一路,安安稳稳回到了铁马关,接回了韩策。 “表叔你可好?” 韩策精神还不错:“我很好,宁儿你跟灿星没事就好。” 季连城离开一个多月,有心腹坐镇,侥幸铁马关没出什么大乱子。 “走吧,彤星该想你想疯了。” 许澄宁也想妹妹,就怕那小不点忘性大,把哥哥都忘了呢。 秦弗先上了马车,许澄宁刚被搀上去,转头又看见季连城,便道:“等我一会儿。” 她跳下马车,径直朝季连城跑过来。 季连城一笑:“怎么?” 许澄宁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银票。 “辛苦少将军跑这一趟,路金还有朝廷的军饷一时半会儿收不到,这些你先拿去用。关外的事,有需要可以到宝平县找我。” 季连城挑眉:“这是报酬?” “对啊,剩下的以后再分红给你。” 季连城笑了笑,接下了银票。 “成,我会去找你,许澄宁。” 许澄宁又跑回来,秦弗把她接上了马车,沉默了片刻道:“你跟季连城很熟?” 许澄宁点点头:“一个多月,当然熟悉了。”她本就很擅长与人交游。 秦弗觉得自己没甚由头,只得把醋意缓缓压下,把许澄宁抱进怀里。 “澄宁,你跟我说实话,现在的生活,你真的乐意吗?” 许澄宁一愣。 “为什么这么问?” “那晚你哭了,你说你不想努力。” 她真哭啦? 许澄宁有点发窘,秦弗又问:“你其实不喜欢这样,对吗?” 她胆大,会很积极地去做一些事,这一切都不是因为她乐意。 许澄宁沉默了一会儿,也抱住他,说道:“我是不喜欢。但我长大了,我知道想做和该做的区别。我把该做的事做完了,以后就可以做想做的事了。” “殿下,我知晓轻重,你不必为我筹谋什么,有些事只能我自己做,谁也不能替我。” “你保护好我,就已经很够了。” 第352章 不会弃她离去 “好。” 秦弗搂紧她,低头将唇贴在她的发顶,无声眷恋。 许澄宁抬起头,细细看他眉目,忽然道:“我记得上回见面我可快到你下巴了,怎么这回我又只到脖子而已?” 秦弗淡笑:“会长高的,可不止你一个。” “你都这么高了,怎么还长?” “我也觉得不好。”他道,“亲起来不方便。” 许澄宁抿嘴忍笑,脸红到耳根处,然后别过脸去。 “你嫌我矮!” “不嫌。” 秦弗说着,双手一捞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这样就可以了。” 他说着,亲上来。 许澄宁许久没跟他见面,也甚是想念,把手搂在他的肩上,认真与他亲吻。 四唇相凑,逐渐深入。 隔了太久都生疏了,许澄宁有点不得法,像深陷进去,不但气短,吞咽唾沫也有点艰难。 但秦弗好像比她更不通,脸依着脸,许澄宁清楚感觉到他呼吸浓重地喷洒在自己脸上,好像喘不过气,脸和脖子也越发滚烫起来。 许澄宁以为他不舒服,想推开让他缓一缓,哪想却被抱得更紧,一双大手在她腰背上来回游走,摸得颇用力,甚至还钻进衣摆,摸了一摸。 衣带渐松,轻薄柔软的外衫从肩头滑落下来,里层的衣物也渐渐松散。许澄宁意识到不对劲时,连忙将手压在胸口,却被抓着背到身后去。 滚烫的双唇从她嘴上离开,沿着她的下巴、脖子,往下一点一点挪动,冰凉柔软的肌肤被一寸寸吻得温热。 慢慢地,许澄宁被放平了下去,颤抖而无力,衣襟敞开,秦弗埋首在她半裸的胸前,招引来阵阵悸动,腰肢不由拱起一道柔软的弧。 她想把他推开,但长长的衣袖皆已落下,手伸不出袖口,越推衣服越往下掉。 良久,秦弗才从她身上离开,把她扶起后,抓起她的衣物替她拢好,自己则连忙坐定。 许澄宁鬓发低垂,拢着松散的衣物,久久缓不过劲来,看到他坐在一旁却衣衫齐整,一本正经,不由羞恼。 “你……你……”她有点词穷,“你这是登徒子!” 秦弗闻言,连忙用一张毯子把她包紧,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秦弗的声音里略有笑意:“如果是登徒子,你早跑了。” 许澄宁想反驳却找不到话,最后扭过头生闷气。 秦弗自己平复好,才将她的肩扳过来,轻轻吻在她鼻梁上。 “我想你了。” 许澄宁心里一酸,抿了抿嘴,张手拥抱他。 “我也想你。” 秦弗搂住她,闭上了眼。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一起?我想像从前一样,可以天天看到你。” 许澄宁泪意上涌,喉咙微涩:“快了快了,到时候看腻了也甩不掉了。” “我才不会看腻。” 许澄宁噗嗤一笑,依恋了片刻,才道:“我会。” 秦弗的手立马抓住了她易痒的侧腰,许澄宁痒得扭了几下,往下倒,落进他的臂弯里。 适才披盖的毯子也掉了,可以看见她凌乱的衣衫底下,薄雪轻堆,皎洁无瑕。当初那个一身少年气的人,终于出落出属于少女的窈窕轮廓。 秦弗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了眼。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车外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韩策肺都要咳出来。 “殿下,久仰大名,有幸得见,在下有事相告,可否请殿下出来一叙?” 秦弗闻言,看着许澄宁。 “我帮你穿衣?” 许澄宁捂着前身,羞赧地摇摇头:“我自己来。” 秦弗轻抚她的发。 “那我出去一会儿。” “嗯。” 秦弗把她扶好,自己撩袍下了车,举目对上韩策欲言又止的脸。 韩策心情复杂。 寿王世子突然出现,还跟宁儿钻了同一个马车,这什么意思他又怎会不懂? 这是宁儿为自己相中的未来吗? 他不放心。 虽然把韩清元带过来有韩家强行凑对的意思在里面,但这是宁儿最稳妥的归宿。她若嫁与了韩清元,将来无论夫妻俩感情好与不好,都不会影响到她一生顺遂,她背后永远都有韩家给她撑腰给她托底,绝不会有嫁人以后受欺负的事存在。 而皇家的未来则是最难以预料的啊! 他如何能任由宁儿掺和进那种地方? 可偏偏许澄宁长到这么大全是靠的自己,他们空有长辈之名,却没有多少能干涉她的资格。 “殿下。” 韩策把秦弗请到僻静之处,然后郑重敛袖对他作拜。 “殿下,宁儿这一生孤苦,望您体恤!” 他弯下脊梁,字字恳切,求的不过是结束表侄女动辄生死一瞬的苦海生涯。 秦弗看着他,肃然道:“韩先生,我比你早认识她,比你更懂她,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我既认定了她,就会给她最好的一切。” 韩策倏然抬头:“殿下!荣华富贵并不是一切,有些伤害只要身在其位便无可避免,她已经错过了安稳幸福的闺阁生活,我们不愿她在姻缘上有任何差错了!殿下见谅,您虽真心,可您能保证一直真心下去吗?能保证她不受您身边任何人的欺负吗?我们,不敢冒险!” 心中似有密密麻麻的针刺,秦弗嗓子眼微堵。 韩家,韩家当然会对她好,会给予她来自亲人的无穷爱护,让她远离纷争,一生无忧。 可谁说,他就给不了她呢?谁说,天家就一定无情无义呢? “我秦弗此生,只会有她。在不能保证她安稳幸福之前,我不会将她拉扯进更深的漩涡。 “我知道你们韩家的意图,也理解你们为她的好心与顾虑。但韩家给得了她的,孤能给;韩家给不了她的,孤也能给。或许她曾甘于当一个普通的姑娘,但那个时候韩家谢家都不在;现在她早就赌上了尊严,是进是退是荣是辱,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 “她与孤在一起,是我们共同的约定,这条路,我们相互依伴。仅凭你一句‘为她好’的片面之言,孤不可能不经商讨就摒弃前言,弃她离去。” 韩策紧紧抿住了嘴,秦弗接着道:“空口的承诺太苍白,但看日后。若孤做不到,或者在这场争夺中早早殒命,我会留给她一半的家底势力,将来不论她愿不愿意接受你们的照庇,都会保她一生安然无恙。” 韩策劝说无果,唉声叹气,满腹心事地走了回去。 秦弗回到马车里,许澄宁已经穿好了衣服,脸颊上的浅红还没有褪完,正低头摆弄着一个彩绘的盒子。 “在做什么?” 许澄宁抬起头,指着盒子里道:“给你带的礼物,本想随信捎过去给你,但你来了,就直接给你啦。” 秦弗在她旁边坐下,握住她一只手。 “是什么?” 许澄宁掀开盖子,东西拿在掌心。 “喏,盒子是你的!” 秦弗浅笑:“别调皮,拿来。” 东西被抠出来,竟是一枚金色的叶子。 叶子形状很奇特,像七片小芭蕉叶围成掌心大的一整片。 “这是安丰国的护身符,把这个戴在身上可以保平安。”安丰人善经商,能让他们感觉到安全感的也是金子,所以叶子是赤金的。 许澄宁把穿系叶子的线理好,绕过秦弗的脖子,给他戴上。 秦弗注意到绳子里似还包裹着乌丝,细看竟是头发。 “你发现啦?”许澄宁顺着自己的头发道,“这是我请安丰的工匠编做的,他们说这样灵验,可以保佑你金刚不坏,遇难成祥。” 秦弗把护身符藏进衣服里,将她揽进怀中。 “我定会安好的,你放心。” 第353章 宁宁 几天后,终于抵达宝平县。 秦弗的手下也刚好到来,催他回去了。 在天坑隘口处,许澄宁依依不舍地揪着他的袖子:“要走了吗?能不能吃过饭再走?” 秦弗看着她目光温柔:“不了,那边紧急,我不可离开太久。” 不能离开太久但他还是离开了,就为了安全把她接回来。 正要作别,却见李少威的身影在隘口出现。 “阿澄!” 他跑过来,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却在看到秦弗的那一刻戛然止住。 “世子殿下?” 他很快反应过来,敛袖行礼:“下官拜见世子殿下。” 秦弗顿了顿:“免礼。” 昔日的斯文青年,如今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刚毅,越发成熟。 但佳人满满的心意还搁在自己心口呢,秦弗底气十足,面对李少威丝毫不觉危机。 李少威问候过秦弗,便看向许澄宁,目光带着隐晦的缱绻。 “阿澄,我听说你们回来了,就来迎你们。” 阿澄? 秦弗左耳朵竖了起来。 许澄宁坦然而笑:“多谢少威兄。” 韩策道:“宁儿这一走便是半年,彤星和阿茹该想你了。” 宁儿? 秦弗右耳朵也竖了起来。 他之前竟没有留意到。 “我们这就回了。” 许澄宁说完,转头去看秦弗,发现他抿嘴深思的样子。 “怎么啦?” 秦弗回神:“我看着你进去,我再走。” 许澄宁摇头:“我看着你走。” 李少威愕然看着他们。 秦弗看他一眼,然后道:“好,那我走了。” “路上要小心。” “我会的,”他顿了顿,道,“宁宁。” 宁宁? 许澄宁愣住,却见他已倾身过来,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拥了一拥,然后利落转身,翻身上马。 许澄宁目送他离去,久久不能回神。 “阿澄……” 李少威神色复杂,满腹酸楚。 许澄宁刚跟秦弗告别,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倒是招呼着许灿星回家。 天坑的隘口,筑起了两扇厚重高大的城门,大路又宽又阔,人流来往穿梭,马子、驴子驮着货物拉着车,进进出出。 进城门之后,人更多了,一改从前冷冷清清的样子。 到了县城才发现,县城扩大了一大圈,街道被修整过,焕然一新,两边多了药铺、粮店、布匹行、客栈、酒馆等等店铺,县民们来往穿梭,一个个忙忙碌碌,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朝气。 许澄宁几乎认不出了,这还是原来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山城吗? “少威兄,宝平县变化这么大了!” 李少威回神,扯出一抹笑来。 “是,纸坊赚钱了,所以该添的都添置起来。 城中洋溢着一种浓郁的木浆味儿,许澄宁知道,在县城的某一处,有一座造纸造得热火朝天的纸坊,造出的每一张纸,都是宝平县百姓的口粮。 “许先生!你回来了!” 有辛勤劳作的县民偶然抬头,看见了她,惊喜喊道,顿时惊起一个个埋头苦干的人。 “啊!许先生回来了!” “许先生可算回来了!我家孩子可想你想疯了!” “我们也想许先生呢!”有人热情地跑过来,“许先生,多亏了你啊,又是修路又是建纸坊,原先我们还不懂为什么,现在我们都赚钱了,县里有米有面有钱银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过冬没粮了!” “没粮了也不要紧啊,咱有路还有马车了!再远也能给买回来!许先生,真要多谢你,现在有个头疼脑热的,可算有地方求医了!” “是啊,许先生,晚上来我家吃饭啊!” “不行,来我家,你做饭不好吃!” “去!我来……” 许澄宁被他们热热闹闹的叽喳声淹没,哭笑不得,但也由衷感到高兴。 “多谢父老乡亲们,离家多时,见到大家很是高兴,我先回家看看家人,然后再来与你们说话。” 众人笑眯眯的:“应该的应该的,许先生快家去,也免了小彤星哭鼻子了!” 许澄宁辞别了街上热心的县民,跟许灿星和韩策一起回去。 路过纸坊,她看见一道娇小的杏色身影在纸坊门口,在一包包地查验造好的纸品,并对几个年长她不知几许的男女指点下令。 许澄宁悄悄走过去,在她背后大叫一声:“李掌柜!” “啊!” 李茹吓了一跳,转眼看到是她,又惊又喜。 “南哥哥!你回来了!” 她扑上来,刚刚还像个干练大娘子,转眼又变成了那个小女孩。 许澄宁与她抱在一起,哈哈地笑,纸坊的工人也跟着乐呵呵的。 “正要回家呢,刚好看到你在这。”许澄宁笑道,此处也不是叙旧之地,“一起回吗?” “嗯!” 李茹高兴地点头,回身道:“这包这包还有这包,都还没验,且放一边,其他的都拿到库房。” “好嘞!” 李茹高高兴兴地挽住许澄宁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江南订货很多,各处都有,我怕峿籽树不够,所以特地压了数量,规定好每月造的量,本以为生意要紧缩,没想到反而卖得更好了!因为经营不错,上月就已经把大家修理和建纸坊的工钱结了大半,再一个月就能全部结清了……” 李茹现在说话利落大胆,越来越像问渠书楼的赵娘子,许澄宁微笑听完,刚要开口接话,就听见了孩童的哭闹声: “我不……大哥不回来我不读……我不……” 哭声可惨,大得连狗叫声都盖过去了。 许澄宁走快几步到门口,就见韩清悦和韩清元一个蹲着一个站着,正耐心地哄着彤星。 彤星的性子许澄宁知道,听话的时候很听话,但有情绪了也很难收住,闹得很。 她蹲下来,拍了拍手:“小哭包,在等我吗?” 彤星的哭声戛然而止,眯起的泪眼睁开。 “表妹!” 韩清悦和韩清元惊喜叫道,彤星却越过他们,嗒嗒跑了过来。 “大哥!” 她跑到离许澄宁几步远又停了下来,抱着小手板脸生气。 她这一走就是半年,可把小祖宗得罪坏了。 许澄宁走过去搂住她,轻声地哄:“大哥错了,大哥回来了,回来陪彤星了好不好?” 彤星怨怪地瘪嘴:“哥哥坏,坏……” 然后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地哭。 许澄宁歉意地对韩清悦和韩清元道:“表哥表姐,对不住。” 韩清悦浅笑道:“不要紧,彤星只是偶尔闹闹,平常都很乖的。” “不带彤星,坏哥哥,坏哥哥,呜呜……” “对对,大哥坏蛋,你二哥也是坏蛋……灿星你来,你也给彤星道歉,让你不回家!” 许灿星听话蹲下来,认认真真地哄了彤星两句:“二哥不对,不该不回家。” 彤星学着邻居家的婶婶,举手在许澄宁和许灿星屁股上各拍了一下。 “让你们不回家!” 打完就不拿乔了,一只手牵着许澄宁,一只手牵着许灿星,扭着小屁股往里走。 一家人聚齐,外出归来的几人风尘仆仆,韩清悦忙令厨下张罗了晚饭。 许澄宁实在想极了家乡饭,夹菜夹肉,香香吃下了一碗,然后才有空闲跟人说话。 韩清悦掩口笑道:“这一桌都是你的,别着急,急了反而吃得少了。” 韩策也很快吃下了一碗,笑道:“别说宁儿,连我都想这一口饭,我们离开这么久,吃的不是干粮就是肉干干酪,再好吃也要腻味,逼得宁儿和灿星都靠吃蒜解馋了。” 大家都笑,许澄宁对李少威道:“少威兄,城池大变样了,现在应有尽有,你治理得真好。” 李少威笑着摇头:“哪是我的功劳?路是你设计的,纸坊也是你想到的,我只负责督造,有了这两样,其他便慢慢应运而生了。平常县务,也多有清元兄帮我,我哪能居功?” 他与韩清元同是文人,相处久了也惺惺相惜起来,如今已经是熟络的知己好友。 韩清元道:“少威兄过谦了,你为官务实清廉,百姓们有目共睹。” “清元兄也助我良多……” 韩清悦笑道:“好了好了,都有份,不用你推我让的,瞧你们迂的。” 她倒是感兴趣地问起了许澄宁在外面的事。 许澄宁简单地讲了一些在安丰国的见闻。 “以后我们这儿的客商会越来越多,不愁长进不起来。” 韩清悦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能在西戎与北厥的夹缝中拿下直通安丰国的路,表妹是第一人。” 许澄宁道:“天时地利人和罢了,时机正好,否则不会这么顺利。” “那宁儿可以好好歇一段日子了?” 许澄宁笑:“可不,还真得好好休息一阵呢。”顺便把地图画了。 吃过了饭,彤星又开始闹许澄宁,抱着她不肯放,许澄宁把在安丰国里买的十二生肖琉璃摆件拿出来,把她牵进屋里去哄。 李少威的目光随着她进了屋,久久不能收回。 “先让她陪陪彤星吧,”韩清元道,“等她空了,我再替你把她约出来。” 韩清元其实对许澄宁还不甚熟悉,之前对她的追求,七分是韩家示意使然,三分是为她所吸引,但韩清悦对他的旁敲侧击他听懂了,这三分便也淡散了一些。倒是与李少威结交以后,对他为人有些欣赏,便生出了成人之美的心思。 李少威心绪复杂,道过谢后回了县衙。 第354章 闺中夜话 许澄宁不知李少威的满腹相思,忙着拿琉璃生肖逗彤星玩。 “你看,这个兔子,你的生肖,是你二哥给你挑的,喜欢吗?” 彤星低头认真地把十二只动物摆来摆去,玩得不亦乐乎,脆声道:“喜欢!” 许澄宁轻摸她的小脑袋,彤星也是一天天长大了。 门被轻轻叩响,韩清悦推门溜了进来,顺便带来了自己抹脸的膏子,等许澄宁洗漱完后,替她敷了一层。 “敷了这个白得快,尤其你本来就生得白,效果会很好。” 许澄宁出去一趟黑了一层,不严重,但对许久不见她的人来说跟从前区别还是很大,尤其是对于韩清悦这样心思细腻的女孩子来说。 她感受着脸上的细滑清凉,闭着眼道:“不用麻烦的,在屋里捂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 “不行,多可惜啊,赶紧白回来才好。”韩清悦细细地用手指给她涂满,“虽然宁儿一样还是很漂亮,但原先更好,跟雪团儿似的。” 她黑了很多吗? 许澄宁拿镜子照了照脸,跟手背一对比便看出区别了。 她不禁懊恼。 他要是能晚一些过来就好了,等她变白了再见他。 心中正懊丧着,突然听见韩清悦惊呼:“啊呀,宁儿,你的脖子怎么了?” 许澄宁一愣,把镜子一挪,果然看见颈侧有两团浅红的痕迹。 再细看,锁骨上衣领半遮,也有一点紫红冒头。 这些部位会留痕迹,那只可能是…… 许澄宁脸一热,低头掩饰道:“没什么,是关外的虫子咬的。” “啊,这么大虫子啊……会不会有毒?” “不会的。” 韩清悦不放心:“我去问问五叔吧。” “别!” 许澄宁连忙拦住她:“我真没事,抹过药膏的了。” 怕韩清悦再揪着不放,她拿出了给李茹和韩清悦准备的礼物,各自一块安丰风格的刺绣巾子,和一对镶嵌着红宝蓝宝的银耳坠,上面还缀着少许琉璃。 与大魏流行的淡雅配色不同,安丰喜秾艳,鲜艳的红、黄、蓝、绿四色的斑斓交织,五光十色。 “可能不是你们喜欢的模样,但稀罕,留着看看也是好的。” 韩清悦与李茹觉得稀奇,比在身上,许澄宁举着镜子替她们照来照去。 “安丰的宝石果然令人惊叹!”韩清悦赞道,“宁儿,你自己没有吗?” “我啊,以后再说呗。”许澄宁摇头晃脑,“我现在是许先生,夫子堂上坐,两袖清落落,这才是正经。” 韩清悦笑道:“等你以后当回了姑娘,有的是时候让我打扮你。” 李茹抬头道:“那得什么时候呢?”她也想看南哥哥作女儿装扮。 “什么时候啊,”许澄宁想了想,“等我名扬天下的时候。” 她曾经扬名,以男子的身份惊才绝艳,等下一回,她就要用女子的身份了。 “那好啊,我也想名扬天下。” 韩清悦笑道,然后又无奈地摊手。 “可是我不像阿茹会做生意,也不像宁儿聪明善谋,我会的东西平平无奇,怡情怡性却无甚用武之地,怎么办呢?” 许澄宁半开玩笑:“清悦姐姐通晓种树种花,不妨钻研钻研这些,将来哪个朝廷大员要开荒要治水固堤,都得求到你门下来取经。” “诶,这个好呀!”韩清悦合手,捂嘴笑道,“我要把峿籽树给种出来了,你们将来也得求我!” 李茹笑道:“清悦姐姐要我怎么求?” 许澄宁调侃道:“拿钱砸行不行?” 韩清悦用帕子掩口笑起来:“行!” 她们哈哈笑,彤星听不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跟着嘿嘿地笑。 许澄宁之前一直是跟李茹彤星一间房,但韩清悦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于是干脆留下来,四人一起挤坐在床上。 闺门一关,帘子一放,便是闺阁女子说悄悄话的时候了。许澄宁当了十多年男子,而李茹一直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于是整场对话的主导成了韩清悦,她精准地问住了姑娘间最提及的话题。 “宁儿,我听说是寿王世子特地去关外接你回来的?” 许澄宁脸颊微红,强装镇定:“嗯。” “他怎么没进城来?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与你相不相配呢。” 韩清悦遗憾地说,能不远千里地跑来见许澄宁一面,单是此举就让韩清悦觉得秦弗人不错了,至少对许澄宁是真心的。 “宁儿,你快跟姐姐说说,寿王世子长的什么样?俊不俊嘛?” 俊惨了,越看越俊。 但许澄宁不好意思说,只是矜持地点头。 “有多俊?” 韩清悦的脸放大。 许澄宁把身子微微往后倒,死活不肯说。 “别问啦。” 韩清悦不死心,又扭头去问李茹:“阿茹,寿王世子长得可俊不俊?” 李茹笑着点头:“很俊,我没见过比他更俊的。” “真的吗?那他对宁儿好吗?” 好,他对她可好啦。 他会保护她,会照顾她,会支持她所有想做的事,而且还会抱她。 许澄宁喜欢被他抱。 李茹也点点头:“他对南哥哥极好,我们能安好生活,多亏他接济。”就是他偶尔会绷脸儿,李茹有点怕。 许澄宁闻言,辩驳道:“他没有绷脸儿,他脾气很好的。” 韩清悦与李茹对视一眼,然后摇头道:“我看未必,他堂堂皇孙,底下管着一大群人,怎么可能有好脾气?阿茹说的才是对的。” 许澄宁道:“皇孙怎不能有好脾气了?他从来不苛责人,是非黑白分明,只是阿茹胆小一点,揣摩错了脸色,其实他一点都不凶。” “真的吗?他没凶过你?” “雷声大雨点小,装腔作势而已,哪算凶呢?我皮厚,可不怕他那些。”秦弗一向都是打个轻雷就没雨了。 “可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想必也不是个体恤人心善解人意的,宁儿,你们相处,不会都是你在迁就他吧?那可不行,表姐不依!” “才没有,他很善解人意,不然哪有这些面面俱到的护卫,还有我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他若没有心,大可娶一个对他助益更大的官家小姐,为何要在我身上耗着?说到底,还是他迁就我多一点,你们不能这么说他!” 许澄宁说到最后,语气越发强硬起来,要不是彤星趴在她腿上睡着,她都要站起来了。 韩清悦和李茹沉默看着她,抿紧的嘴破开,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 “宁儿啊,不使点阴招都探不出你的心里话呢!” 许澄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入了韩清悦的套,顿时羞恼。 “宁儿,你耳朵好红啊哈哈哈!” 许澄宁躺下,拿被子捂头:“睡不睡了你们?” “我们当然睡了,就是不知道某人今天刚送别了情郎,会不会害了相思,想得睡不着呢!” 许澄宁扭过去不理人了。 她睡不睡得着秦弗不知道,反正秦弗自己是睡不着了。 一闭眼就是两人在车里唇齿相依时的旖旎场面。 这一路儿女情长,他都在心里祈求着路更长一点,可绸缪相伴数日,终究还是不得不分开。 连日的甜蜜悉数化作了离别的郁气堵在心口,令人辗转反侧,索性起身,连夜奔走赶路,一连数日精神抖擞,终于赶回了和亲队伍停驻的驿馆。 陆钦锋松了一大口气。 “可算回来,我都快顶不住了,郡主一天找你三回,再晚一点我就应付不过去了。” 秦弗把披风解下。 “郡主那头怎么说?” “好了一些,但还没好透,大夫说她久住京城,对迥异的风土适应起来要比别人久。如今痊愈了大半,就是想你去看看她。唉,她现在身边就你一个亲人,依赖一些也正常。” 别的不说,端阳郡主除了要见秦弗以外,没有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出来这么久也不曾喊苦喊累,闹脾气不愿和亲。单凭这一点,陆钦锋就觉得端阳郡主很识大体。 “孤知道了,去看看。” 他洗去一身尘土,换上另一身衣服,来到端阳的房外。 “端阳可好?” “长兄。” 门开了,秦弗被请了进去。 端阳郡主憔悴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脸颊清瘦苍白,头上裹着抹额,看起来仍有些病怏怏的,屈膝行礼时还微踉跄了一下。 秦弗伸出一只手搀住她。 “不必多礼,坐下吧。” 兄妹俩对坐下来,秦弗问道:“有没有好些?还有哪里不舒坦?” “已经好多了,就是离了京城,胃口不好。”端阳郡主道,“长兄,你事办好了?” “嗯。”秦弗道,“我让人做清淡的晚膳送来可行?” “好,多谢长兄。” “不必,你既还未痊愈,可要再歇息几天?” 端阳郡主摇头:“找长兄来,正是想告诉长兄不必耽搁了,起程吧。要是每到一个地方都水土不服,难不成还能一直停下?” 她这话说得,连秦弗都不由对她改观。 他一直以为端阳骄矜任性,可出乎意料的,她竟一句怨言也没有。 皇室中人,食万民供奉,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不可推脱,从这一点上看,端阳做得还不错。 “好,你用完晚膳早些休息,我们明日就起程。” “是,都听长兄的。” 翌日,和亲队伍旌旗猎猎,重新向着西陵国进发,路途迢迢,前程茫茫。 第355章 求人不如求己 入了淇州,大魏与西陵相接的关口大霆关便近在眼前了。 秦弗率领队伍在淇州歇了一夜,便继续赶路,出了大霆关。 西陵北部荒芜,其都城位于南部,因此踏入西陵国界后还要一直往西南走。 和亲队伍中途休息,秦弗拿着地图低头细看,陆钦锋挎着刀走过来。 “驿站还没到?我看客商都走另一边,怎么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秦弗道:“商路的驿站小,容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此驿站是新修建起来,供彼此使团来往歇脚的,为了减少冲撞,修建在别处,也合理。” 看得出,西陵与大魏通好以后,靠近大魏的地域也日新月异,跟他上一回来大有不同。 他想着,把手里的舆图往上一挪,露出底下另一份舆图。 陆钦锋惊道:“诶?殿下怎么有两份舆图?” “嗯。” 秦弗没有多做解释,把两份舆图对照着看了又看,眼见西陵使者走过来,他又把底下的舆图盖住了。 西陵使者恭敬地说道:“弗皇孙,起程可行?” 秦弗把舆图收好:“起程吧!” 去往驿站的道路平整,两边山岭耸立,时渐宽,时渐窄,终于豁然开朗,一座充满朝气的小城出现在眼前。 “直走便是驿站了。”使者道。 秦弗点头,领着队伍进驻了驿站。 驿站看得出很新,朱漆回廊,中间高,四周只一层,方方正正,沿袭西陵惯有的建筑设计,房屋是木柱被支起来的,底下空空,离地面有一尺来高。 大魏的使团受到了热情的款待,酒食源源不断从厨下端出,奉到桌上。 “贵国郡主能远嫁西陵,我等不胜荣幸,皇孙殿下请尽情品酌西陵风味酒菜。” 秦弗端起酒杯,习惯地轻轻嗅闻几下,目光在杯沿上逡巡一周,然后瞥眼看向斜后方的钟白仞。 钟白仞把一头银白的头发染成灰白,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酒都被他挪到了角落,感觉到他的目光,钟白仞抬起眼,又低下去,这是酒菜无毒的意思。 不过秦弗还是只略沾了沾唇,便没再多喝。 晚宴过后,秦弗被请到了驿站的客房,奴仆端茶倒水,来来去去拾掇妥当,退了出去。 秦弗安静翻阅有关西陵的书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不一会儿,一个身披紫色裹布的美艳女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跪下道:“见过弗殿下,置丞唤奴前来伺候殿下安歇。” 秦弗没认出这是宴上的舞姬,只摆手道:“不必,退下吧。” “请殿下笑纳,不然奴会难做。” 她说着,突然揭开了身上的裹布,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细小的银针自裹布之下,破空而来。 秦弗反应很快,一把抽下帐幔,旋绕飞转,收走了密密麻麻的针,一阵浓烈的香风袭来,秦弗果决地躲过舞姬的偷袭,包裹了针刺的帐幔扔到她脸上,狠狠踹开。 舞姬尖叫一声,甩开帐幔,跃起来继续与他对打。舞姬虽是女子,但武功极高,手脚力气皆很足,且武功路数也出其不意,屡出奇招。 按说彼此陌生,舞姬也该惊奇于他的招数才是,可那舞姬却好像对他的一招一式都熟稔异常,越打越上手,哪怕唇部渐渐发紫,可气力丝毫不减,拳脚相接间,秦弗清楚地洞察到她眼中的癫狂。 有备而来! 他一招掐住对方的咽喉,一拧,骨肉断裂的声音伴随无数尖锐的破空声袭来,秦弗将人一提,嗖嗖嗖地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飞箭。 西陵袭杀? 饶是警惕心高,他还是被流矢穿透了肩膀。 秦弗扔掉手里的死人,利落地拔出箭,并拿到了自己的佩剑。 “哈哈哈哈哈……” 他循声望去,见使者大笑着领着一干弩箭手走进来,向他围住。 秦弗很镇定:“尔等是要悔了盟约?” 使者大笑。 “悔了又如何?不悔又如何?” 秦弗望向门外。 这么大阵仗,外面竟那么安静。 注意到他的目光,使者再次大笑。 “弗皇孙,你的酒菜的确无毒无药,但你手下的人可就不一定了,这会儿,他们大抵都死在梦里了吧。你孤立无援,今晚,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秦弗道:“孤只是好奇,是什么原因能让你们不惜悔了盟约,也要杀了孤?” “你一定会死,但盟约却不一定会毁,弗殿下,”使者道,“你不会以为大魏很在意你吧?你以为此事是单我们西陵就能做到的?今夜你就算逃得出去,也回不了大魏了!” 原来,此次和亲,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骗局,一场内鬼和西陵谋合的骗局,意在杀了他。 做局者谁? 高尊…… 秦弗很快想通了一切,就听见使者道:“弗殿下,安息吧!” “殿下!” 单左单右率着暗卫与军兵杀来,一个飞刀刺穿了使者的胸膛,并削下几个弓弩手的头颅,紧接着又是一大群西陵的杀手汹涌而出。 昏天暗地,血海滔天,死了的活着的,都是一身的红血。 他们人手不多,幸而暗卫个个是高手,以一当十,拼死搏命后杀出一条血路,从驿站逃出。 “陆钦锋已经先救走了郡主,罗舜救走了钟白仞,他们从屋底下先行逃出去了,但是其他人……都死了。” 鼻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已经闻不出到底是自己身上的,还是别人身上的。 秦弗冷着脸,率着残余的人手骑上快马奔逃出。此处本就两边为山,极容易遭到埋伏,因此一路艰险无比,刺杀无数。 所幸天赐大雨,哗啦啦地下了个没完没了,雨既冲淡了他们的足迹,也盖过了行动的声音。 趁此机会,他们躲进了山里,派出几个人扰乱视线,其余人小心挪动,终于在一天之后,绕出了西陵所精心设计的瓮中,并跟陆钦锋、罗舜等人会合了。 原本千人的和亲队伍,此时只剩下了五十来人,外加二十个暗卫。雨水混着血水泥水已经彻底灌透了每个人的衣服和头发,满身狼藉。 陆钦锋猛灌了一口水,往东眺望。 他想过自己谋求的出路会有危险,可也没想到这么艰险。 一千多个人啊,活下来不到六十个,他竟然还是其中之一。 “我们走小路,兴许能躲过追杀,回到大魏。” 秦弗摇头:“回不去了。” 若他没有想错,寿王那儿也快要出事了。 高尊设此局,无非就是要他就算活下来,也回不到大魏,国门隔断,他无法及时知道大魏的任何变动,即便知道了也鞭长莫及。 陆钦锋道:“那怎么办?” 秦弗回望,寥寥数十人,全部望着他,等着他给答案。 这些跟随他的人,都陷入了一个死局,家国回不去,敌国要追杀。死局不破,绝无生路。 他低头看肩上的伤口,已经把白色的布条染得鲜红,索性抬手把布条解开,扔在了地上。 “西陵从来不可靠,求人不如求己。”他道,“既然靠不住,就不要让它成为我们的阻碍。” “灭了它。” 陆钦锋惊讶地睁大了眼。 “殿下,您是要打仗?可我们……都没打过仗啊。” 他说的是事实,秦姓皇室包括秦弗在内,已经有五代子孙没有碰过兵权打过仗了。 “没有,以后就有了。”秦弗平静地说道,“谁不是一路学过来的。” 罗舜闻言,抱拳下跪。 “当年武场,西陵人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一次,我就亲自来要他们的命!” “罗某这条命,是殿下给的,愿誓死追随殿下,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纷纷下跪。 “愿誓死追随殿下,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宣誓声猎猎响彻在山岗上,振聋发聩。 秦弗看着他们,心中安定:“好。” 陆钦锋耸了耸肩:“好吧,打就打,不过,我们没有兵。” “不,我们有。” 秦弗说道,转身朝东南望去。 “取道,赤葭!” 第356章 野种 熊熊野火在国门之外燃起,而远在西境的宝平县,仍是一派和谐。 宝平县真如许澄宁所说,客商越发多了起来。大部分是为了醉墨而来,还有小部分悄悄地打听,是为她而来。 通往安丰国的商路,她叫方翟等人不可声张,只能当成秘路私下口口相传。方翟他们此趟收获足以令人眼红,有了第一批商人,便有第二批、第三批。 但去之前,必须得从她这要到通行凭证,由她修书盖印,凭这份文书他们才可通行草原部落,并能被妥善接待,安置食宿,再无需忍着饥渴,冒生命危险去做买卖。 “给,妥善保存,归家后也记得三缄其口。” 许澄宁把盖了封泥的信筒递交出去,商人接过,笑呵呵应承。 “应该的,应该的,赚钱的路子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边说边把信筒揣在袖子里,道过谢出去了。 韩清悦端着茶壶和茶碗进来,道:“这是这个月第六拨人了。” “是啊。” 因为客商越来越多,现在县民们在自发筹建一家大客栈,地方都划好了。 许澄宁打开手边的匣子,略数了数里面的银钱,然后招来一名护卫,把匣子递给了他。 “劳烦你去一趟铁马关,把这些交给守将季连城。” 护卫话不多,拿了就走。 “季连城就是你之前找的帮手?”韩清悦问道。 “嗯,从商人手里收取的行路金是答应给他的报酬。” “那……他会允许客商直接进出关门?” “哪能呢,还是走小路,只是他看见了也当没看见罢了。”以后就算要追究,也不关季连城的事,顶多治个监管不力而已,牺牲这些就能换取源源不断的军饷,她可真是季连城命里的财神。 “先生!” 这大嗓门,一听就知道是谁。 利秋秋嘿嘿跑进来,高大的身形,容长的脸,看起来颇成熟,谁能想到这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呢。 许澄宁冲她笑道:“怎么啦?” “先生,你什么时候来上课啊?”利秋秋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离开后,一直是韩清元在给学生们上课,偶尔韩清悦顶一顶,她回来后,因为有了事要做,主要课还是韩清元在上,她间或去上几堂课。 许澄宁淡笑:“怎么啦?韩先生讲得不好吗?” “没你好,”利秋秋噘嘴,“他讲课没许先生有趣,他都不讲故事……而且刚刚在课上,我只是剔了个牙,他就说教我。” 许澄宁和韩清悦听了都笑。 “六哥也真是的,怎么能当众说女孩子呢,回头我说说他去。” “好!” 利秋秋听得开心地跑到韩清悦身边夸她好,扯着她的手摇来摇去。 “清悦姐最好了!你一定要好好说他,他一会儿说我剔牙,一会儿说我字丑,不许我打哈欠,不许我说粗话,我踩湿了鞋袜脱掉他都不许,他真的好烦啊!” 许澄宁笑道:“你啊,为师再教你一句,忠言逆耳利于行,韩先生有些话还是对的,该听的嘛。” “比如呢?” “比如,字丑啊。”许澄宁拖长了尾音。 利秋秋哀嚎着扑过来:“先生,不是说好了,会认字会写字不就行吗?先生你是嫌我了吗?” 利秋秋的功课学得一般,这么久她也仅停留在会说官话上,字因为被许澄宁督促过,该认的认得差不多,就是写字不好看。 不过她武艺实在不错,一手棍法耍得虎虎生威,韩清元看了都要绕道走。 许澄宁哈哈笑,道:“不嫌你,不嫌你,但是你自己要争气啊。” “我不嘛……” “先生不好了!” 有两个学生跑了进来,一个是乔公的孙子乔为,还有一个是周宇。 “先生,小志和东来在小北巷跟娼妇吵起来了!还动手了!” “啥玩意儿!” 小志是利秋秋的弟弟。 她一下子腾起来,气势十足,嘴里骂了几句粗话,就要往外跑。 “等等!”许澄宁叫住她,“一起去!” 韩清悦也跟了过去。 小北巷如今也是大变样,旁边颇热闹地涌现出店面与宅子,门面还有门前的道路都被翻新过,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充满了烟火气。可这么一比较下来,那间没有任何变动的小屋就更加沉寂破落了。 之前有几个娘子曾学了县里的妇人去给修路的人送浆食,受到了无数排挤与奚落,之后县里再有什么行动,她们都龟缩在屋里没出门。 县民已经有越来越多赚钱的门路了,而她们依然只能靠着一点针线手艺和自己的身体继续维持着生计。 整个宝平县都在往前走,唯独落下了她们。 许澄宁到的时候,看见小志和东来正叉着腰,和松娘吵架,松娘身后是燕娘,她柔柔弱弱地护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男孩满脸倔强,小女孩则满脸通红挂着泪痕。 利秋秋脾气爆,见状立刻冲上去,指着松娘大骂:“臭婊子!敢骂我弟弟你是吃了老虎胆了!你爹娘要知道你大了是干这些个勾当的,肯定后悔当年没把你溺死在尿桶里!” 利小志和东来有武力彪悍的姐姐撑腰,顿时神气起来,骂得更欢实,一句比一句难听。 而松娘也不愧是柳巷出来的,面对满耳朵的辱骂,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颇有大将之风,嗓门尖尖,骂起人来也不甘示弱,像一场松缓持续、渗进泥土的雨水,比空有大嗓门的利秋秋有气势得多。 利秋秋眼见骂不过,就要坏脾气地举起手来。 “住手!” 许澄宁喝住了她,走过来道:“不是教过你,要先问清楚缘由,再定是非吗?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 利秋秋低头小声咕哝:“跟娼妓还有什么说的?肯定她们不对。” 许澄宁问利小志道:“怎么回事?” 利小志挺起了胸膛,指着松娘道:“她骂我们,还打我!” 松娘不屑地切了一声:“怎么不说我为什么骂你?我们狗娃和妹妹好端端地走路,这两个小兔崽子骂他们野种,狗娃讨个道歉有什么不对?” 听到“野种”这个词,许澄宁心里猛地一痛,瞟向利小志:“真的?” 第357章 郑家要跟我们做生意 利小志贼兮兮地说道:“先生,我们可没有骂他们,他们本来就是野种,爹都不知道是哪个,我们说的是实话!” 松娘骂道:“他们有娘有干娘,算哪门子的野种?比你倒好了,爹生娘养,还不是跟全家死绝了一样没有教养!” 东来回骂:“你们才全家死绝!脏货生脏货,你们全都该去死……” “够了!” 许澄宁喝断了他,脸色很不好看。 她对利小志和东来道:“道歉。” 利小志和东来又惊诧又不服:“先生,是她……” “他们的出身与你们无关,轮得到你们指指点点?” 利小志瞪大了眼睛。 “可是先生,您教过的,要嫉恶如仇,要……” 许澄宁指着那两个孩子:“他们做了什么恶?” “他们是娼妓的孩子,不干净……” “你知道什么是恶吗?违逆大义、损人利己才是恶,她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被称之为恶?” 松娘瞟了她一眼。 “如果可以,这世上有谁愿意丢弃自己的尊严?拿一点自尊换取活下去的机会,是她们自己的选择,难道就错了吗?难道她们就活该去死吗?” 许澄宁把手放在利小志和东来肩头上按了按:“世风淫乱,从不是一二妓子能决定的事,你们看不惯,觉得不合道义,不予理会就是了,不许恶语伤人。恶语无刃,却能致命,你们若把人逼死了,你们就是恶人了。” “还有你,”她看向利秋秋,指责道,“我知你性急护短,对人有偏见,情有可原,可不喜欢归不喜欢,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要人去死?世人皆苦,你们把人命当回事吧!” 利秋秋三人低下了头,嘴嗫嚅了半天,不情不愿地说道:“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 “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三人大声应和,被许澄宁打发走了。 她走上前两步,行了个礼:“两位娘子,是我教导无方,对不住了。” 松娘倚着墙,神色慵懒:“罢了。” 许澄宁又走到那两个泪汪汪的孩子跟前,摸了摸他们的头。 “我小时候也被叫过野种,但现在过得也还不错。人呐,最怕的就是活在别人的嘴巴里,那样最容易走不下去,所以好好长大,有出息了就不用比着别人的言语活了,懂吗?” 她语重心长说完,然后才跟韩清悦一起离开。 韩清悦捂着胸口道:“吵得真厉害!”她长这么大耳朵都是干干净净,根本就没听过什么污言秽语。虽然方言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就那吵架的态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结束了,别害怕。” 说那几个孩子是坏人也不至于,只是从小到大的认知使然,一时半会儿很难扭转过来。许澄宁虽然是先生,也扭转不了。让他们把松娘等人当普通人一样对待,现下是不可能的,她能做的,就是阻止自己的学生伤害人。 她们往回走,进屋时看到李茹在屋里团团转。 “阿茹,怎么了?” 李茹拿出一封信:“南哥哥,你看。” 许澄宁接过,一目十行看完,惊道:“郑家要跟我们做生意?!” “是,要的货量还特别大,出价也很高,我本来想拒绝,但来的人一定要我再多考虑两天,还说价格好商量。南哥哥,我们应该接吗?他们会不会有别的目的?” “当然有。”许澄宁斩钉截铁道,“窃取秘技,把生产这一环垄断,价格便可随他们自己的心意定了,这样一来,就可以轻轻松松赚得金山银山。这样的手段,他们不知用过多少回,把许多独家工艺技法据为己有了。连外头传闻都全被他们压下去了,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泷心宣的真正主人是谁?”要不怎么说钱多好办事呢? 现在是看到醉墨的商机了,所以溯源到这里,许以高价订货,签订契书,再给了定金,之后要是李茹给不出货,或者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恐怕就要被索赔天价,连纸坊都给赔进去。 李茹听得后怕。 “我……我这就去拒绝了他们!” 许澄宁点头,李茹匆匆往外走,迎面撞上韩策。 韩策锁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许澄宁问道:“表叔,怎么了?” 韩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寿王被贬了!” 第358章 寿王被贬 “寿王被贬了!” 许澄宁惊道:“什么?!为什么?” 李茹和韩清悦亦惊呆了。 韩策抿紧了嘴,许久才道: “好像是因为……谋反。” 原来,寿王在等秦弗和西陵使者带领和亲队伍走远之后,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清算。 皇帝病重,监国权在他手上,这是最好的铲除端宁两党的机会。但端宁两党能与他彼此牵制这么多年,实力不容小觑,本就无法轻易拔除,于是他把主意打在了兵马上,打算一劳永逸,击杀两王。 于是他一边给宁王、端王下套,一边悄悄让戍守在北边的田隆领兵悄悄抵京,准备给二王安个罪名,再下狱赐死。 他筹划得甚是周密,可在大事将成之时,却有一个小太监越过重重禁军,溜到了皇帝的寝宫,将昏迷多日的嘉康帝唤醒了。 得知寿王做下的事,嘉康帝大发雷霆,当即派庞毅制止住了田隆的军队,寿王功败垂成,落了一个被贬的下场。 许澄宁听完,满心焦灼。 端王、宁王得势这么多年,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扳倒? 早些时候,寿王仍是三党中朝堂势力最大的一党,可高家与端王党联姻后,被带到端王党的势力便让三王有了新的估量,端王党可与寿王党相抗,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压寿王党一头。 而郑家稳稳握着银袋子,还时常有嘉康帝的偏信,也逐步地将宁王捧高。 这背后,其实是嘉康帝的制衡权术起到的作用,他把三王控制得实力差不多,他们谁也没办法轻易做掉谁,下手定会使自己也大出血,反而便宜了第三人,所以这三王对峙的局面维持了这么多年,变相稳固了嘉康帝自己的地位。 寿王看似拿到了监国权,胜券在握,实则越发要小心谨慎。端宁两党不乏聪明人,何况还有高尊那样的老狐狸,先前他们针锋相对,可如今寿王出头了,他们肯定会拧成一股绳联手把寿王拽下来。 秦弗离开之前,是千叮万嘱过寿王不可操之过急的,要徐徐图之,万不可授人以把柄,他不在京期间,寿王只需稳扎稳打,一步步瓦解两党的势力,把他们的人手从要职上一点点挪走就行了。 没想到寿王还是沉不住气。 说到底,寿王就不该派秦弗出使西陵,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本该父子同心的时候他竟把秦弗支走,难道是在猜忌他? 可秦弗怎么办呀? 他还在西陵,后方遇到了这种境况,实在对他很不利,该怎么办呢? 不行,她一定得做点什么。 不能等他回来后,连局面都回转不了了。 虽然天涯海角,在异国他乡在海上岛屿也一样可以过活,但她还是要为他争取到能留在故土的机会。 许澄宁转过身,心思飞快地转动着。 寿王倒了,剩下两党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他们再无需担忧被渔翁得利,只要处置掉对方,接下来老皇帝便可以驾崩了,皇位唾手可得。 能借他们之手,先消掉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可要先消灭谁呢?怎么消灭呢? 许澄宁的手无意识地捻起了放在屋里的盆栽。 韩策劝慰道:“宁儿,你别太担心了,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他那样稳妥聪慧的人,一定做好了许多准备。” 他手上有东山再起的实力,可东山再起,是要讲究时机的。 她得想办法,得想办法。 “云叔!” 云九站出来。 “殿下人在西陵,书信还能传到他手中么?” “这个嘛,可以是可以,只是飞鸽行不通了,只能人去传讯,慢一些。”他顿了顿道,“这个你不用管,殿下有专门的线人,他们消息比我们更灵通,恐怕早就有人去传信了。” 许澄宁略心安:“那就好。但我想写一封信,需要托你帮我送到他手上。” 她手里还有一面沟通安丰的符节,把这个给他,或能保他无事,届时嘉康帝还活着就会倚重他,嘉康帝死了新皇帝也会忌惮他几分。 她快速地写好信交给云九。 “阿茹。” 李茹回神:“南哥哥?” “去接了郑家的单子。” “啊?” “接了郑家的单子。” 许澄宁重复了一遍。 “我来会会他们。” 京城。 经过一连几天风声鹤唳之后,京城的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安详与平和,街市上继续热热闹闹地吆喝叫卖,仿佛那几日的兵变的惊心动魄不曾有过。 一辆马车驶了出来,马车不大,还有点旧,却被一队官兵严密包围着,看着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 街上的人让出了道,却又频频观望。 “听说了吗?好像是贬去蜀州。” “蜀州啊,那么荒凉。” “圣上已经大发慈悲了,顾及骨肉之情,都没有把寿王……啊不,四皇子贬为庶民。” “有区别吗?他不贬,将来……”说话的人用极小的声音道,“将来新皇也会贬啊,不单贬,还会……” 他在脖子前做了个刀割的手势。 “这你就错了,哪还会留到那时候,没准路上就要没了呢,等着吧……” 马车里的闵侧妃听得小脸煞白,梨花带雨地抚着肚子道:“王爷,这可怎么办?我们的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啊!” 寿王脸色僵硬:“还叫王爷,你想……害死我吗?”他声音压得极低,极可怖。 闵侧妃吓了一跳,眼里包着泪,不敢出声,只能抱着秦罕不停抽泣。 寿王心中其实恐慌得不行。 他虽然也蓄养了不少暗卫,可敌人也有,这一路肯定暗杀不断,他能保命到什么时候? 秦弗说得对,他不该心急的。 他当时把让田隆调兵进京的计划说出来的时候,的确遭到了不少人反对。那些人一口一个世子说不行,听得他越发恼怒,觉得秦弗要爬到他头上来了。 干脆就瞒着那些人,悄悄给田隆传了信,可没想到端王宁王都一副入了他的套吃了大亏的样子,让他一时不防,又无人接应地着了他们的道。 寿王党完了。 他完了。 他还能有机会吗? 寿王望着皇宫的方向,心中惶惶。 嘉康帝则在皇宫里发脾气。 他身子越发差,又急怒攻心,看起来就像个鬼一样。 他病来如山倒,昏迷抱病这么久,醒来能治病的丹药没了,还有人要来抢自己的皇位了。 海公公低着头道:“当时慧乘见状,怕被治罪,就要偷跑,被禁军拦住,幸而没让他跑掉,奴才已把他关进密室了。倒是那个谢琼絮,跑了……” “跑了?她是不是回了谢家!是不是回了谢家!是不是把朕的事说出去了?” “奴才不知!” “朕就知道,满朝文武,没一个忠心的!没一个忠心的!他们全都在算计朕!” 嘉康帝眼窝深陷,深不见底的眼睛释放着癫狂。 他不省人事这么久,醒来时听到寿王的事,想起每月依赖自己解药的秦弗,以为他可能死了,没想到他不仅生龙活虎,还跑去西陵出使了! 秦弗骗了他! 他的好孙儿啊!竟然骗了他! 被蒙骗被欺瞒、手中棋子不受控制的滋味涌上来,他全部发泄在了寿王身上,却还不能废了寿王皇族的身份,因为他要诱着秦弗回来,然后再狠狠治秦弗的罪! “萧氏还没找到?”萧氏即是寿王妃。 “禀陛下,还没。” “找不到,就找她的娘家人,朕就不信,逼不出秦弗来!” 他说完,又悲恨长呼: “满朝文武,无人可信!无人可信啊!” 海公公知道他在因寿王父子的事迁怒所有人,低着头道:“陛下息怒,您手下还是有人可用的,像庞毅便是您一手提拔的。而且,朝臣,不论再有多少心思,他们还是得听您的话不是?” 嘉康帝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像堵了一把粗粝的沙子在喉咙里。 “是,是,朕是九五之尊,再不服,他们也要听朕的,都听朕的!” 海公公低头:“是。” 嘉康帝阴鸷的双眼定在一处,许久才道:“寿王没了,剩下两个,怎么办?朕这身子,实在无法处理政务……咳咳咳……” “选了谁,结果怕就定了,一定下来,只怕,朕也要驾鹤西去,好腾位置了……” 海公公连忙跪下:“陛下龙体只是疲累稍恙,有仙丹在,不日就会好转,怎会如此?” “朕说的是,那几个狼子野心的儿子!谁当了储君,下一刀,就要砍到朕的龙榻上来了!” “陛下福泽深厚,定会安好的。况且……” 海公公顿了一顿,头埋得更低。 “陛下的龙子,不止这几个,没野心的人,也是有的。” 第359章 对她图谋不轨 寿王倒台,最得意的莫过于端王和宁王。 宁王一家正在酒桌上畅怀大笑,好不得意。 “秦慎倒了!秦慎终于倒了!我们的敌人,总算除掉一个了哈哈哈……” 宁王世子同样得意得紧。 “等秦弗回来,他也躲不掉了!他不会害怕牵累到自己,不敢回了吧!” 他实在高兴,秦弗压在他头上太久了,久到他都喘不过气来了。 有才能有什么用,没有那个命,再怎么样也是白搭。 “不行,除非他死在外头,否则,一定要让他回来,让我们弄死他!”宁王冷血地说道,“萧氏被他藏到了哪里,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秦弗是个孝子,我们抓住他娘,不怕他耍花样!” 宁王世子道:“儿子派人去江南找了,本来想先拿下她的娘家人,看样子,皇祖父先动手了。” 宁王摆摆手:“无所谓,谁拿都一样,秦弗都是个死。” “哈哈哈……父王说得对!” 谢琼韫翘了下嘴角。 幸而她没有嫁进寿王府,不然这会儿她只怕荣华难继。 不,她若嫁入了寿王府,寿王也有可能在她谢家的帮助下登位了。 这就是寿王府任由端阳郡主羞辱她的代价! 端阳郡主呢?她嫁去了西陵,就算能留得一条命,没了父兄撑腰,好日子不会长。 果然恶有恶报啊。 至于寿王世子…… 谢琼韫垂眸。 不是你不好,你错就错在有这样一个妹妹。 想到这儿,她向宁王端起了酒杯。 “恭祝父王得偿所愿,大业在望。” 宁王世子切了一声,把头扭向另一边。 宁王妃也低头,用帕子捂了捂嘴。 倒是宁王笑呵呵的,不痛不痒说了儿子几句,道:“还是韫儿有心,有福之人才能进有福之门,你是个有福气的,可要跟隗儿好好的啊。” “谨遵父王教诲。” 一年多了,他们夫妻感情还是不好,宁王世子不进她的屋,她恨宁王世子沉迷声色,宁王世子则还在拿她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嚼舌根。 他死去的妾室,明明有目共睹是突发意外死的,他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却一口咬定是她干的,虽然治不了她的罪,却给她的名声泼了好大一盆狗血。 她不喜欢宁王世子,不能任他糟践,但母亲有句话说得对,她的未来还得依靠这个丈夫。 宁王若真能登基,秦隗十有八九就是太子,下一任的皇帝…… 谢琼韫抚上自己的肚子。 她不能再指望倚靠秦隗,男人心易变,她得自己立住。 她需要个儿子。 她得稳住自己的地位,不能夫家发达了,她却不能享受她应得的富贵。 能自己生是最好,不能生,也要把妾室生的寄养在膝下。 只要有儿子在,将来没了秦隗或者秦隗背叛她,她都能不动如山。 太后临朝听政,哪个朝代都有,谁说女人当政就不能做得好了? 或许曾经她还有几分对儿女情长的期盼,现在她却是心冷如铁。 她要的权势地位,要的尊贵无上,她自己来拿,男人,不过她的垫脚石罢了。 此时端王府同样暗自欢喜。 “太师此计果然妙极,父子离心,寿王果然因为意气中了我们的陷阱!” 端王心口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定。 寿王一直是他最忌惮的所在。 宁王身上流着商贾的血脉,虽然钱财能笼络住人心,但真正的大族是看不上商贾的,宁王一系很难维系到很多根基深固的勋贵。 而寿王不同。寿王本身城府不差,素有贤名,还有个好儿子,母家与妻族都是清流,甚至寿王的生母德妃,四妃之首,比他的母妃位份还要高些。 这么多年,寿王一直是他的噩梦。 直到时机一到,高尊想的主意,通过些许酸儒书生之口讨论寿王父子,将秦弗凌驾于寿王之上的言语细细碎碎地传到寿王耳中。寿王听得多了,便对自己儿子起了忌惮之心。 监国权一到手,加上他们频频示弱,寿王便自以为地位稳固,一下子把秦弗外派了出去。没有儿子的干涉,寿王又心急,于是开始了行差踏错,一步踏进了不归路。 而秦弗现在,大抵已经死在西陵人手上了吧。 武功再高也没用,没有人手,无法归国,又在异国被通缉,光是落魄都可以落魄死。 他再也回不来了。 届时他们大可以说,秦弗是看寿王倒台,怕被牵连治罪,所以躲在外面不敢回来了。 一个生父谋逆、畏罪潜逃不忠不孝的皇孙,活着也见不得光,起不了波澜。 寿王党彻底倒台了。 端王志得意满。 幸亏啊,他结了一门好姻亲。 高尊浸淫朝堂多年,其高瞻远瞩老谋深算,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过。 “太师,本王敬你一杯!” 高尊含笑,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喝完他对在座的高聪道:“聪儿,备一份礼,带回去给王女,毕竟这件事,她帮了我们不少忙。” 西陵求娶大魏皇女之事,是高尊要求,请倪娅写信到西陵提议的,西陵帮忙击杀秦弗,也是倪娅在中间牵的线。 说来,倪娅当真功不可没。 “侄儿知道。” 倪娅则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气度,哪怕做了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为自己邀功请赏,甚至,提都不提一句。 两年前她刚到大魏时的嚣张与蠢毒印象已经在人们的记忆里慢慢淡化,她现在只是个安于平凡享乐的贵妇,整天懒洋洋地在府里给自己寻些乐子,对大魏的朝堂风云问都不问一句,丝毫没有挂心。 就连当初还存有疑虑的高尊现在都对她有点放心了。 骄矜、任性、放荡、不通政务、好逸恶劳,这就是倪娅,大魏的兴安侯夫人。 高聪回府的时候,倪娅正躺在花园里安睡,慵懒娇气,没心没肺。 高聪从礼箱里摸出一只透亮温润的水晶镯,轻轻往她熟睡的脸上一贴,把人给贴醒了。 “呀,”她轻轻叫了一声,“好凉。” 高聪把镯子捋到她柔软的手臂上。 “看,喜欢吗?” 倪娅卷翘的睫毛慢慢抬起,红唇微翘。 “就……还行吧。” 她又懒懒地躺下去了。 高聪笑道:“你这懒样,最近都见胖了,不会是有了吧?” 倪娅笑:“有?那就生啊。” 她趴起来,伸手去够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喝一口后递过来。 “石榴汁,甜甜的,可要喝一口?” 高聪就着她的手浅啜了一口,擦嘴后道:“进屋睡吧。我先去换衣服,然后叫大夫来给你看身子。” 倪娅点头,看他回去了,勾唇一笑,又躺了下来。 高聪回到院子,刚解开外衣便觉喉咙粘腻得难受,想是石榴汁喝甜了,于是又倒了一杯茶水喝。 “王女,我……啊……” 谢琼絮前两天听倪娅说爱喝她泡的花茶,今日是特地来给她送的,听下人说倪娅在,没想到一进来竟是高聪在这里。 “对不住,是琼絮莽撞了,我……” “啊……” 高聪却突然不适一样,捂住了额头,轰隆摔倒在地上,茶杯摔在了地上。 谢琼絮呆住,往门外喊了两声,然后把茶壶搁在桌子上,走过去想把他搀起,没承想高聪身子一沉,竟往她身上扑了下来,开始啃咬她的脖子。 高聪……居然对她图谋不轨? 谢琼絮先是害怕,想要逃离,然后又紧张,脑袋里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上回不小心撞见的闺房之事,渐渐火热起来…… 谢琼絮喘着气,红着脸道:“你会给我一个交代的吧?” 高聪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粗气连连,似是想说什么,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直直栽倒在谢琼絮身上。 “侯爷,侯爷!” 谢琼絮叫了两声,没有回应。 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他鼻下。 没有气息。 “啊!!!” 第360章 高聪死了 “聪儿死了?” 高敬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下人低头,小声道:“……是。” “怎么会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 高聪是他的二子,是他和高尊都极为器重的后辈,好好栽培将来定不可限量,怎么会突然传来噩耗? 下人觉得难以启齿,道:“二老爷,您……回去就知道了。” 高敬马不停蹄赶到兴安侯府,见端王、高尊和几个子侄都在,倪娅坐在凳子上失神,说是悲痛不至于,就是表情闷闷不乐的。 堂中有一具遗体盖着白布,他的妻子高二夫人扑在上面大哭,还有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被人押着跪在下面,泣涕涟涟,不停摇头喊冤。 高敬走过去,掀开白布一看,果真是高聪,顿时心中大恸,抖着手问:“究竟怎么了?聪儿他是怎么死的?” “问她!” 高二夫人指着谢琼絮:“这个不要脸的贱婢!她想勾攀聪儿,就在茶水里下了脏东西,勾着聪儿与她苟合,一时缓不过劲,就……” 说白了,马上风死的。 这种死法,别说世家大族,就是在普通百姓家都是奇耻大辱,何况跟高聪媾和的还是个无媒无聘的女子。 高敬听高聪说过,谢琼絮在兴安侯府是给倪娅作伴的。他们也彻查过,谢琼絮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跟谢家已经彻底断绝,不存在当内应的事,就算是,跟在倪娅身边她也拿不到什么内幕,所以他们体恤倪娅处境,默许了谢琼絮留下,没跟宫里和谢家透露一点消息。 哪想到,这卑劣女子竟害死了他的儿子! “不!不是我!”谢琼絮哭道,“是他强迫我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好歹是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可能无媒无聘就向一个有家室的男子自荐枕席?这一切,她都是冤枉的呀! 她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倪娅。 “王女!你替我说说话吧!你知道的,我跟侯爷平常面都没见过几回,怎么可能对他有这种意思?我真是冤枉的!那壶茶,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倪娅撑着下巴,不甚愉快地转过头来,又转了回去。 “我又不在场,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了……唉,是我把你留下的,这算不算,是我害了高聪?” 她垂眸,眼睫底下透出几分落寞。 饶是无情也有情。 她一向是个自私冷漠的人,和高聪这段姻缘,也是政治所需。现在高聪死了,她有点伤心却没有很伤心,是很正常的事。 高尊平静如水又带着些微犀利锋芒的目光从倪娅身上划过,没看出什么不合理之处,又转向了谢琼絮。 “我们查到,你是从宫里出来的,那催情的秘药,是宫里的东西,郑贵妃手里就有。没有记错的话,你曾有一段时间,与她往来甚密?你腰间的香囊,装的就是那些东西。” 他把香囊掷到地上。 谢琼絮一噎。 她确实从前跟郑贵妃交游的时候,听她说了一嘴,但当时也只是留了个心眼,直到谢琼韫待嫁,她想过抛弃颜面,豁出去一把,所以把这东西拿出来了,也忘了再放回去。 因为这药怪香的,做寻常香料也使得,久而久之,她忘了这回事。 难道今天泡茶的时候,碰到那香囊了? 可她的香囊没有漏啊! 谢琼絮有一百颗心想要解释,却百口莫辩,甚至连她都怀疑是自己出了差错了。 她心急如焚,在巨大的恐惧与羞耻之下,她忽然一个激灵,哭喊道:“可他没有喝茶啊!他没有喝啊!我一进来他就倒了!我真是冤枉的!” 高二夫人狠狠掴了她一掌,哭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还我儿命来!” 她狠狠掐上了谢琼絮的脖子,谢琼絮脸紫胀起来,双手像枯枝一样,风一吹,瑟瑟发抖起来。 高敬看妻子发泄了一会儿,把她拉开了。 他是一位父亲,但他更是政客,更是一族的顶梁之柱,所以他看向了高尊。 “大哥,怎么办?可要把她弄回宫里?” 他的意思是,借谢琼絮往宫里安一颗棋子。 谢琼絮咳嗽毕,两眼泪花地看向高尊,眼中满是期待。 高尊摆手。 “见风使舵的人,不可信。” 谢琼絮知道嘉康帝的秘密,也知道他们知道了嘉康帝的秘密,万一把他们的知道泄露出去,会带来麻烦的。 “结果了吧。” 谢琼絮表情凝固住了,转而变为绝望,看到有人拔出了刀,骇然失色。 “不要!不要!我……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皇宫的,谢家的,都有!只要你们饶我一命!求求高太师!求你了!” 她声音发颤,好多音都发不出来,最后甚至瘫软在地上,都跪不起来。 “我可以……我可以……不要杀我……不要……” 拿刀的人还要上前,高尊抬手制止住了。 他平静无波的眼睛落在谢琼絮身上许久,道:“也罢,一条命,我还给得起。” “毁容,毁声,想活着,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是你。” 下人听懂了,把刀换成短的匕首,一刀就向谢琼絮脸上划去。 谢琼絮惨叫起来。 倪娅扶着脸道:“我身子不适,先走了。” 她转身离开,高聪的亡魂与谢琼絮凄厉的惨叫声落在背后,她勾起了嘴角。 第361章 谈生意 宝平县。 郑氏商行的人得知纸坊掌柜同意商谈,立马赶到了宝平县。 茶气氤氲,主客各落座。 “我一进城便听人说了,许先生年纪轻轻,相貌非凡,不仅能教书,还能建纸坊,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坐在主位的韩清元含笑颔首,温声道:“过奖了。” 商行的人又把眼睛瞄向李茹,精明的眼又弯成两道小弧。 “听说纸坊是许夫人在经营,果然有其夫必有其妻,尊夫人很是能干!” 李茹微微不自在地以手抵唇,咳了一声觉得刻意,想喝口茶把戏做足,没想到手一歪,装茶的盖碗抖了一下,盖子碰击茶碗,发出咣当刺耳的声响。 李茹一慌,不知所措时,横里伸来一只手,把她的手握住,温温暖暖的。 她抬头看去,见韩清元把她手背上的一点水渍揩掉,然后把茶碗接过去,从容地用盖子在茶碗上刮了一刮,然后递给了她。 李茹脸一红,忙低头啜茶。 韩清元则自如地回话:“多谢郑掌柜夸奖,我们说正事吧。” 屏风后,许澄宁憋笑憋得脸都皱了;韩清悦捂着嘴,美眸亮晶晶地荡来荡去。 “那我就直说了。”郑掌柜笑眯眯的,“我们东家看上了醉墨,有意与贵府合作,做一做这纸的生意,为表诚意,特让我前来。我是生意场的熟手了,一看就知道,西境偏远,又无甚识文断字之家,纸难卖得很,倒是在东边还有点销路。东家心善,愿帮你们解决这个烦忧,签一纸契书,我且把纸带到东边卖卖,看能不能卖得好。” 韩清元和李茹对视一眼,都听出了这掌柜的意思。 果然是富商巨贾的小喽啰,明明是自己想做生意,非说是帮他们的忙。 李茹顿了一下,道:“这,我们自己也能卖得出去,来自东边的货商也不少。” 郑掌柜呵了一声:“夫人年轻,这就不懂了,东边的富庶之地离这有多远?如今你们是赶上了这个风头,才能卖得好些;等以后风头过去了,货商也走累了,你这些纸都要堆在这个山村里烂掉了!” 他说话头头是道,好像一个热心的长辈教导小辈,可许澄宁光听声音都能听出了几分鄙夷。 李茹许是走动多了,不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是以没有过心上。 郑掌柜继续道:“郑氏商行遍布国土,车马便利,你把纸交与我去卖,我又能给你高一点的价格,其他货商也免了路途遥遥,何乐而不为呢?许先生,小贾谋私利,大贾谋众利,郑氏所求,永远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啊。否则,郑氏家大业大,我又何必千里迢迢过来买这几张纸呢?” 韩清元和李茹垂眸的片刻,把眼睛瞄到屏风后,许澄宁对他们点了点头。 韩清元开口道:“掌柜说得有理,这契约打算如何拟定?” 郑掌柜伸出三个手指:“以两月为限,请许先生交够二百刀纸与我们,单价我给你们提二成,定金在此,两月后一次交货,如何?” 这个数量,已经达到他们这个小纸坊能生产的极限了。 许澄宁想了想,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李茹看到了,便道:“提价五成,才能成交。” 郑掌柜微微沉下脸,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许夫人这是狮子大开口啊,莫不是想毁了这桩生意?” 李茹道:“掌柜愿提价给我们,想必还能再卖得更高些,我们舍了那些利润,又这么多的货,几乎是全权交由郑掌柜去买卖定价了,你一家独大,还怕卖不到好价钱? “况且,这纸是专用画画的纸,贫寒人家用不上,富贵人家又不差这几个钱,我定价高些,难道有不妥?” 郑掌柜还要还价,李茹据理力争,终于还是签下了契书。 “许夫人,后会有期啊!” 应该是看出了李茹才是纸坊当家作主的,郑掌柜阴阳怪气地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南哥哥,好了!” 李茹握着契书给许澄宁。 “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许澄宁笑:“没有,你做得很好。” 她看郑掌柜出去了,戴着黑帽子的头在围墙上挪动,于是从袖子里拿出了课上收缴的学生的弹弓,躲在门后远远一弹,外边就传来了痛叫声。 敢看不起阿茹,哼~ 她收起了契书,接下来就等他们下一步动作了。 “阿茹,你生意照做,其他我来。” “好。” 李茹点头,偏头不小心跟韩清元对了一眼,脸微微热了一下,默不作声出去了。 韩清悦走过来,跟许澄宁一起出去,问道:“宁儿,你打算怎么做?” 许澄宁道:“我怎么做,还得看郑家的。生意往来,是目前唯一能与郑家扯上关系的途径,随机应变,坑得一个一个地来。” 韩清悦微微一笑:“那我去给宁儿催个汤,补补脑。” 不等许澄宁回话,她脚步轻盈地走了。 许澄宁看她离去,便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摸摸看看韩清悦侍弄的花草。 无聊间,头皮一刺,好像有什么从她头发间穿过。 许澄宁回头,对上了一张有点痞气的俊脸。 她愣了一下,举起的手忘了动。 “季少将军,你怎么在这?” 季连城看着她头上一朵开得娇嫩的紫色花朵,目光又落到她脸上。 比起上次见,白皙水嫩了不少,天光底下像个漂亮得泛光。 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是你让我有事来宝平县找你吗?” 许澄宁道:“我以为你贵人事忙,顶多派个手下来呢。”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负手站直。 “少将军找我何事?” 季连城还是不大正经:“没事就不能找你?” 许澄宁随口道:“可以找我,但是找我干嘛?闲得慌啊?”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头上有东西,便伸手去摸。 “你往我头上放了什么?” 看她胡乱碰要把头发弄乱,季连城才自己摘下了花,点到了许澄宁鼻子前。 “我找你,自然是有事的。” 第362章 边关有异动 “什么事?说吧。” 季连城道:“朝廷的军饷没发下来,如今我那块还指着你每月给的钱银度日,你送了钱过去,我又要派人出来采买军粮,倒不如,由你派人直接采买了送上来。” 许澄宁听得觉得荒唐:“少将军,出一次兵你这便宜是要占尽了呀。我又给你钱,还得给你买粮,费时费力,我图什么呢?” 季连城哈哈大笑:“图财啊,你去采买,不就能拿回扣了?” 什么呀,她贪什么不好,贪军饷的回扣? 许澄宁瞪他一眼。 “你的钱都是我给的,我给多给少你又怎知,图财我从这一环就能图了。你军中有负责送粮的军官,事都给我们做了,他做什么?我们买的你能安心啊?万一粮草真的有问题,我可不愿担责。” 季连城低声笑了笑:“放心,我信你,要是有问题,一定是别人的问题。” 许澄宁感觉他这话怪怪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恰碰上他有些灼热的目光。 “你……干嘛?” 季连城丝毫不慌,笑吟吟道:“你美啊。” 许澄宁觉得难以接受:“少将军平常见到美的姑娘都这么看?” “那要看多美。” 许澄宁默想,一会儿可不能让韩清悦出来,别把她吓到了。 “总之,押送粮草的事不干。” “好,不干就不干。” 季连城说完,打量起书院来,方正的矮房十来间,虽然翻新过,但也看得出老旧的痕迹。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假假地叹了口气,语气有几分雀跃,“你啊,再没比你落魄的世家女了。” 许澄宁有点诧异地睁大眼睛。 她还以为他想夸她家两句呢。 毕竟季连城在边关长大,应该也甚少目睹富贵。 “我祖籍在江右,小时候也去过一两回豪族扎堆的地方,可不是没有见识。” 许澄宁好奇问道:“那你家居然能舍得下富贵,一守边关就是二十来年?” 季连城笑了一下:“各家有各家的活法,我父亲与本家不和,也厌倦了大宅里的勾心斗角,所以拿到官职后,就带我娘走了,我是在边关出生的,铁马关是我从小待到大的地方。” 铁马关待到大,长大了,他就守着铁马关,身上顶着朝廷的猜忌与排挤,还是一直守到现在。他爹死了,他接上了。 或许季家的忠诚不是对朝廷,而是对这个守了几十年的地方。 他转过脸来,对许澄宁道:“所以啊,许澄宁,你离开京城是对的,这才能避开种种算计,我们两个才是一样的人啊。” 许澄宁低头,轻轻踢动了脚下的石头,心说,我们还能避开,有些人却是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所以我才说,你阴差阳错流落在外,也不算得是一件坏事。” 许澄宁舒了一口气出来。 “大概吧。” “宁儿!” 韩清悦边吹气边端着汤盅过来。 许澄宁有些急,匆匆走过去,大声道:“表姐你来了。” 然后悄悄在韩清悦耳边道:“季连城来了,好像有点好色,不然你进屋躲躲?” 韩清悦轻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过去,看季连城站立的时候有点歪斜,脸上也带着痞笑,看起来是不大正经。 于是她匆匆行了个礼,欲言又止地进屋了。 表妹,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个女孩子? 季连城自然也看到了韩清悦的脸,表姐妹是有那么点点相似之处,只韩清悦端庄文雅些,许澄宁清艳灵动些,言行举止大大方方,像男孩子,却不粗鄙。 季连城的目光只在韩清悦脸上掠过一瞬,便又回到许澄宁身上,看她走过来,挑了挑眉。 “好色?” 许澄宁顿住了脚步,抿起了嘴,一脸被抓包的窘样。 这么远,这么小声,还能听到? “你听错了,我是说,汤太涩了,让她加点糖。” 季连城呵呵笑,显然不信她的话,倒是倾身过来,声音轻轻飘进她的耳朵里: “你怎知,我不是只好你的色?” 许澄宁微微张开口,信又不太信,刚要说话,门外有人奔走进来。 “将军!边关有异动!” 难道是西戎? 季连城登时收敛了所有的笑,眉心皱紧,突然抓住了许澄宁的手,飞快道:“我有事,先走了!” 许澄宁点头:“路上小心!” 季连城快马加鞭,离开得很急。 许澄宁本以为还是像往常一样,西戎派人来骚扰几下,不料几天后却听到了惊天的大消息。 西戎和西陵联合寇境,已经夺下了一座城! 许澄宁骇然大惊。 秦弗不是去西陵送亲了吗?西陵竟然毁约? “是不是和亲出什么事了?” 她找到云九,云九也不知如何是好。 “两国交战,殿下却在他们的国,这……” 这个时候,只怕就算派出了信使,可能也出不去了,而秦弗也回不来。 许澄宁心都揪起来。 西陵跟西戎一直有宿仇,也忌惮于西戎,当初与大魏交好就是为了联合在一起,共同抵抗西戎。怎么会反过来跟西戎搅合在一起呢? 强敌在外,他们尚有重重城池守护,而游走在强敌之间的秦弗怎么办? 他去了哪里? 许澄宁的眼睛瞬间为眼泪刺疼。 云九忙道:“我派人去前线打听内情,你先别急!” 急也没用,许澄宁强使自己冷静,被一群人哄着,忧心忡忡地等消息。 京城路远,消息还未传到。 高家正在祭奠死去的高聪,白布纷扬,香火昏熏,闻得人头疼欲裂。 灵堂摆了三日,高尊受不住了。 他到底有了些年岁,便不再去灵堂,而是歇息下来。 “大老爷为国事殚精竭虑,还要为小辈操劳,小人都看不过眼,心疼了。您快赶紧歇歇吧。” 高尊躺下来,说了一句“过两个时辰叫我”,便安详睡去。 两个时辰到了,下人再来,却怎么也叫不醒;再过一个时辰,却发现高尊身体已经凉了下来。 “大老爷、大老爷没了!” 高聪尸骨未寒,高尊又死,高家大乱。 守了两日灵堂意思意思的倪娅,看着窗外兵荒马乱,翘起了微笑,然后低头写信。 “夫已死,事已成,汤郎何时迎我回去?” 她对着信纸捧脸,甜蜜地笑了起来,便要把信纸折起。 “不好了!不好了!” 她的西陵婢女闯进来,满脸惊恐。 “王女不好了!西陵攻打大魏了!” 第363章 西征 听到这句话,倪娅没反应过来,笑容仍还挂在脸上。 “嗯?” 侍女又重复了一遍:“西陵跟西戎一起,攻打大魏,已经攻下一城了!” 倪娅的表情凝固了。 西陵对大魏的别有用心,她知道。 可是…… 她人还在大魏啊。 不是说好了等她完成了任务,接她回国,然后再动手吗? 现在她成了敌国公主留在大魏,置她于何地? 倪娅不肯相信,连连摇头,站了起来。 “汤匈呢?他在哪里?我不信他会置我于不顾?他人呢!” 侍女嘴唇嗫嚅了好半天,终于在倪娅恍若炙烤的视线下,断断续续道:“听闻,汤、汤匈扶立了小王子上位,现在……总揽大政……” 总、揽、大、政? 倪娅跌坐下去,神情呆滞,脸上似乎没有伤心的情绪,眼泪却滚滚从眼里流下来。 总揽大政…… 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挟天子以令诸侯,当西陵名副其实的霸主,大权在握,无人可以逾越吗? 所以不惜将她和王兄骗来大魏,以陷落大魏为名,实则是要架空王兄,自己扶幼主? 那她算什么? 他们过去那些山盟海誓、浓情蜜意算什么? 她是他前进路上可以随时丢弃的牺牲品吗? 她是他谋求大业的踩脚凳吗? “你说过接我回去的,你说过要跟我好一辈子的,你说过要对我好……” 她发出哈哈哈的声音,又哭又笑。 侍女于心不忍,凄凄哀哀叫了一句“王女”。 倪娅还是摇头。 “我不信,我不信他会这么对我,我要回西陵,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她推开侍女,绊倒几张桌椅,跌跌撞撞跑出去,不顾任何人的阻拦,跑到曲曲折折的回廊之上,迎面看到禁卫军威风凛凛地从另一头走来。 “在那儿!抓住她!” 禁军四面围合,把她的双手扭在身后反绑。 倪娅还在发疯:“放开我!我要回西陵!我要见汤匈!你们放开我!哥!哥!快来救我,哥……” 她呼号着被抓走,两个西陵婢女也被一并抓走了。 寝宫里的嘉康帝一听说西陵反悔和约,侵犯边境,再次急怒攻心,病倒了。 西陵曾经在西戎手下吃了一场大亏,西戎的军队一直打到王都,掳走了西陵王室数千人,王室子弟被西戎当成最下贱的奴隶,三千后妃和公主则惨沦为军妓。 如此奇耻大辱,即便经过数十上百年的岁月也洗刷不了。 所以西陵会倒戈投向西戎,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意料到的。 不过一听说汤匈把持了西陵朝政,便有些明白了。 到底这个耻辱对王室来说还是更重一些,汤匈不是王族,大抵没放在心头上,所以可以毫无芥蒂地与西戎来往。 等到西陵局势定了,他再废掉幼主,自己上位,届时谁还会记得已成为过往的西陵,史书上只会记载一个受到无尽耻辱的王朝灭亡,和一代枭雄创建新朝的光辉历史。 战事又起,且来势汹汹,不可不动。西陵西戎联手,攻击面就大了,而边关的兵马有限,朝中必须派兵。 嘉康帝龙体不济,不能上朝,索性越过朝臣,直接将旨意传达下来,封文国公谢允伯为兵马大元帅,统帅三军;庞毅为副帅,文国公世子谢容钰为校尉,率兵西征。 沉寂一年多的谢允伯又被召唤了回来。 他兵权被夺后,就被限制在京畿范围内活动,因为迄今已经有包括季达在内的数位朝廷命官在河东被杀害,而谢允伯班师回朝的时候也遭到了刺杀,朝廷怀疑有反贼,所以将事情扔给了谢允伯去查。他不出去,只负责查验手下人查来的结果,百无聊赖。 接到任命,谢允伯只想叹气。 将领都有带熟手的兵,兵熟悉了将,将熟悉了兵,打起仗来就能无往不利。他好不容易把手下的兵操练熟了,又被转手到庞毅手上,现在再回来,还能有以前好吗?何况军中还有个当了他们一年多主将的庞毅,届时下军令,士兵们听他的还是听庞毅的? 要不怎么说,不懂打仗的就不要管什么军政。 嘉康帝一辈子没打过仗,虽然登基后军权握在他手,可就他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军令,谢允伯就能断定他没怎么参悟兵事的书。 可谁让他是帝王呢? 而谢允伯自己也需要军功,所以这仗再难打也得打。 “我跟平远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你在家好生照顾爹,让铭儿好好读书,二房三房的,不要理会他们。” 王氏点头。 “我知道。” 说完,她又蹙眉,眼里微闪泪花:“我真的不能去照顾宁儿吗?” 谢允伯心一痛,叹道:“谁让你是武将的家眷呢,朝里如何肯放你们走?” “平远悄悄去看过她几回,她长大了许多,生活不富足,但还算衣食无忧,我韩家的表弟、表侄表侄女在那陪她,你不要太担心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一定会接她回来的,你放心。” 王氏揩掉泪,点头:“你去吧,家里我会照顾好的,我等你们回来团聚。” 谢允伯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低声开口道:“京中如果有什么变动,你们也要见机行事。” 虽然久不在朝野,也不参与权力争斗,但谢允伯也感觉得到朝廷的千疮百孔,再不把储君定下来,恐怕天都要塌了。 也不知嘉康帝在想什么,有人上书提及立储之事,他还要发怒,已经降罪好几个官员了。 嘉康帝缠绵病榻,已经有数月没有上朝,只怕…… 京城的风云,可能不远了。 “千万千万,不要跟二房三房扯上关系,他们富贵了与我们无关,他们落魄了,也牵连不到我们,有不懂怎么处置的,就去问爹。” 王氏颔首:“我明白了。” 谢允伯理好家事,隔日便带着谢容钰一起,三军会合,向西进发。 第364章 余泊晖 西南之地,石山百纵千横,像一丛丛的珊瑚,高耸入云。 这里气候潮湿,山路狭窄,山下可见大片像无数水蛇一样的溪流,弯弯曲曲汇集到一起。 在这样的地貌里,想找人抓人,难上加难。 “过了前面的山,便出西陵的国界了。” 秦弗指着远处道。 一行数十人闻言,脸上绽开了欣喜的笑容。 他们一路躲避追杀跑到这里,风餐露宿,风吹雨打的,好不狼狈,就是被格外照顾的端阳郡主,现在也变得灰扑扑了。 罗舜道:“多亏殿下谙熟地形,否则我们没法这么顺利逃出西陵,路上的追杀比我想象中少多了。” 舆图还温热地塞在怀里,秦弗没有答话。 哪是他谙熟地形,明明是许澄宁做学问考究。 这个地方她也是没来过的,但那个博览群书的姑娘有个极聪明敏锐的脑子,能在与地理历史无任何关系的数十万字鸿篇巨制中,捕捉到一句短小隐晦的话语,推测西陵与赤葭之间可能存在一条隐没在群山间的小路,并搜集大量的文献书稿,佐证了自己的猜想,然后绘制到了地图上,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帮了他的大忙。 许久不见,又想她了。 踏出西陵国界后,天也黑了,他们在山谷里休息,幸而地处南边,不愁水源,不至于渴死饿死。 端阳郡主找了个私密的角落擦洗过后,走了过来,坐在秦弗旁边的石面上。 “长兄。” “嗯。” 秦弗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客套地问了一句:“可有不适?” 端阳郡主摇头:“异国他乡遇到这种事,属实难料,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 她顿了顿,又道:“何况长兄也在吃苦,我追随你,没什么受不住的。” “嗯。” 秦弗没话跟她说了,那头有人大喊:“殿下!好像探子回来了!” 秦弗闻言,立马走了过去。 端阳郡主仍坐在原地,手撑脸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翘起了嘴角,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带鞘的匕首。 本打算到了西陵王都后,一刀刺死要娶她的西陵王,长兄定要担责,西陵待不下,京城也回不了,那就不得不带她远走高飞。 可天要助她,发生了这样的事,省得她动手了。 她一笑,把匕首丢进了水里。 “殿下!” 探子循着火堆,找到了大队伍,没等喘气就道:“西陵王已死,幼主登位,汤匈摄政,他们已经与西戎勾结,犯我朝边境!” 汤匈…… 秦弗想起那个言行举止颇有风度分寸的使臣,笑脸示人,原来是个笑面虎吗? 他配合高尊铲除自己的计谋,来了一出谋中谋,终于把深藏多年的目的展露出来,与大魏撕破了脸。 秦弗仰头看天,星光熠熠,映在他的眼底。 西陵迟早要被汤匈颠覆,改朝换代,与其这样,不如换他来做这件事。 他暂时回不了大魏,只怕过不了多久新君就会落定,他将成为举国通缉的皇室要犯,既然如此,那西陵就作为他的地盘。 只要足够强大,他就能把母妃和澄宁接来,她们无需漂泊无需流落,他定会给她们一个安定的家。 西陵,他要了。 “备好水粮,天亮继续走!” 越往赤葭走,越觉湿热,但也越不乏吃喝,因为赤葭丛林茂密,随处可见鱼虾飞鸟水禽。就是虫蛇颇多,一个个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被叮咬得浑身红肿,上蹿下跳,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他们走到一处水寨时,被拦下了。 赤葭士兵穿着一件薄薄的背褡,赤脚短裤,手里提着长叉指着他们,呱啦呱啦地说了些什么。 秦弗开口道:“我们是大魏人,有事要见我们的将军和官员。” 他跟许澄宁学说过几句赤葭话,这时倒是派上了用场,不过他不会说人名。 赤葭士兵互相看了一眼,交流了两句,一人道“稍等”,另一人跑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跟随矮个的士兵走来。 那人远远看了一眼,连忙加快了步伐。 “下官参见世子殿下!” 秦弗看着他道:“余泊晖,你不必多礼。” 此人正是快三年前被派到赤葭统筹与合作之事的使臣余泊晖。 这位闻名京都的大才子,出身官宦之家,与秦弗从小便认识,也是难得的知己好友,早在许多年前,便已是他麾下之人了。 这么久过去,温润如玉的青年晒黑了许多,因为天热,只穿一件灰色的长衫,但遮掩不掉青年身上的书香气,反而因为这些特点,显得比从前更干练了。 他把秦弗一干人请进水寨,又请了两个赤葭的婢女,引端阳郡主下去休息。 “这里不久前刚起水害,我受赤葭王所托,恰到此处查看治水之事。殿下,你怎么会在这?” 秦弗道:“我送端阳往西陵和亲,不料内外做局,遇到了刺杀,现在西陵已与大魏翻脸,引兵犯境了。” 余泊晖闻言就懂了。 “所以殿下到此是来……” “我此来,是为领张乘的兵,反扑西陵。” “原来如此。”余泊晖道,“张乘带着他的流民兵,在徘徊谷里,那儿干燥又空旷,适合平常演兵,离这不远。不过……” 他略笑了一下:“殿下,这些流民兵可颇有脾气啊。” “有脾气不要紧,能打架就行。” “好!”余泊晖郑重道,“殿下起事,我可以负责押送粮草,赤葭粮仓盈满,这两年做的一切,都能派上用场了。殿下当年的计策果然高!” “不是我的计策。” 余泊晖有些意外:“那是谁的?” “是壬辰年状元,许澄宁的。” 余泊晖惊讶地啊了一声:“那个小状元啊。” 他还不知道大魏之事,只在来赤葭前听说过许澄宁。 这个小状元比他厉害。他当年被嘉康帝御笔定为第四名,错失状元,被人憎恨了好一段时间。而许澄宁可是越过郑家重重阻碍考到状元的。 余泊晖学问好,修养更好,非嫉贤妒能之人,对秦弗拱手道:“恭贺殿下揽得贤才!” 秦弗垂眸,眼中笑意微漾,片刻又道:“你这里往大魏送信可方便?” 余泊晖道:“能送,就是慢了些。” “我写几封信,你帮我送回大魏。” “是。” 第365章 流民兵 在水寨歇过一夜,次日余泊晖便带路,引秦弗到徘徊谷。 徘徊谷谷如其名,连绵的山岭围成一个圈,中间一片很空旷的地,小河流淌。 上万名的士兵散布其中,松松散散,不甚正经。 他们有的把军袍敞开,有的别在腰间,最过分的几乎全身赤裸,玩闹、调笑,好好的武器被用来晾晒衣服,架在火上烤鸟。 “文国公离开时候,留下了薛参将,负责帮张乘带兵练兵,一开始有张乘约束士兵们还算听话,久了连张乘也觉得无聊了,好几次还跟薛参将起了冲突。” “近来薛参将抱病休养,便管不动他们了,变成了一盘散兵。” 余泊晖说完,秦弗纵目环望一周,问道:“张乘在哪里?” 余泊晖往远处一指,然后两人一起走了过去。 缓坡的树荫下躺着一个男子,其敞开襟怀,双手交叠枕在头下,脸上被一片大大的阔叶盖住。 “张乘!张乘!”余泊晖喊道,“上官来了,还不起身见过?” 周围的流民兵都认识余泊晖,倒是看到秦弗,纷纷好奇地望过来。 秦弗听张乘气息便知他没有睡着,不作声等他赖了一会儿,张乘懒散地揭开了脸上的树叶,眯着眼看来。 “谁啊?” 张乘浓眉大眼,精神气看起来是年轻的,只是长了一脸络腮胡,黑黢黢的,从鬓角一直长到下巴,围满了他半张脸。 仰头看来时,眼底神采张扬,颇为桀骜不驯。 他人还躺在地上,目光敏锐地瞟向秦弗,看是个极年轻的后生,便问:“这是谁?” 余泊晖咳了两声,道:“张乘,快起来,寿王世子殿下在此,成何体统?” “嗯?” 张乘倒没有无理取闹,站了起来,也不管衣衫整不整齐,拱手行了个礼。 “见过寿王世子。” 秦弗环顾四周,道:“朝廷授你将军之职,你便是这么操练兵将的?” 张乘耸了耸肩,不甚畏惧:“朝廷没有让做事,兄弟们闲得无聊。” 秦弗语气凛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若在战时,你们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不在战时,士兵的职责便是勤加演练,将领的职责便是操练士兵。难道这些不是事?” 张乘不以为然:“对敌的技巧,早在山寨的时候我就教过他们了,朝廷的兵还被我们打退过好些回,我们早就娴熟了,不用操练!” 流民兵听了纷纷点头附和。 “没错!张哥说得对!” “我们山寨天下无敌,哪里还要练兵!” “随便玩玩就赢了,就是天兵天将来了我们也能把他们打退!” 面对这群顽固不化的流民,余泊晖也是无奈。 秦弗倒是露出一丝笑:“天下无敌?不见得吧,孤看,连孤带来的人都比不上。” 张乘眉头动了一下,明眼人都看出他不悦了。 他身边的小兵不懂礼节,指着秦弗喝道:“口出狂言!小爷叫你见识见识!” 张乘来不及阻止,那人就举起拳头砸了过来。 秦弗屹立不动,等拳头到了面前,他才把头往后一挪,举手捉住手腕一拧,小兵就像那串在枪头的拔光了毛的鸟一样,被横起来绕烤一圈,然后重重扑倒在地。 他待要再起,秦弗单脚踩在了他的背上,让他连头都仰不起来。 流民兵纷纷围看过来,眼里灼灼的俱是敌意。 秦弗道:“你们说你们天下无敌,不妨我们就比试比试。” 流民兵们窸窸窣窣讨论起来。 张乘问道:“怎么比试?” “你选六十人,孤选孤三十人,就用打仗的形式比一场。孤若是输了,便不再置喙你的行事作风;孤若是赢了,张乘,你包括你手下的所有人,都要听孤的命令。” 张乘本不想应承的,但听他这么说,气也不顺了:“世子殿下太高看自己了一些,这样张乘便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要比,那就都三十人,堂堂正正!” 秦弗看着他,平静道:“也好。” 突然就要比试,好事的流民兵都起哄,挥舞着手毛遂自荐。 “大哥选我!” “不!我来!” “我一定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张乘在流民兵中威严甚足,他随手点了三十个人出来,转头去看秦弗。 秦弗也不挑,只除了不选自己的暗卫,剩下的人随便划出了三十人。 谷中腾出一大片空地供他们施展,双方都拿好了没有开刃的刀剑,规定被点到死处必须退下场,不得再参与。 “谁先砍落对方的军旗,谁就是赢家!” 张乘那边三十个人,七扭八歪,松松散散,扭动着筋骨,表情张狂;秦弗这边军阵严摆,分成前后两列前面执盾,后面持矛,严严密密,像一堵金甲做的墙。 这种矛盾相配合的军阵,张乘等人还是反贼流民的时候就已见过,也将那群官兵打得屁滚尿流,现在见秦弗也是摆这样的军阵,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不屑。 “又是矛又是盾的,真是虚张声势!” 纷乱的言论在耳边激荡,秦弗面不改色,对余泊晖略一点头,余泊晖便大喊道:“开始!” 流民兵立刻大声嚷嚷,举刀冲过来,气势汹汹。 秦弗这边任他们脚下尘土飞扬,阵形一丝不苟,岿然不动,等到流民兵快冲到跟前了,三十个人齐齐一声大吼: “哈!” 犹如雄狮,中气十足。 与此同时,他们手中尖尖的长矛有力地推了出去,刺向流民兵。 雷鸣般的吼声与锐不可当的长矛来得太猝不及防,流民兵们一时被唬住,竟纷纷刹住了脚,有刹不住的,直接趴倒在了秦弗的兵面前。 而三十个兵一吼一刺之后,也没再有动作,而是又收回了长矛。 张乘皱眉,望向秦弗,看不出他想做什么。 流民兵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花样,便又哇呀呀大叫起来,举刀来杀。 “嚯!哈!” 这一次吼声更响,像天地一声惊鼓,震得人间发聩,气盖山河。 山谷的上空惊起了一滩密密麻麻的鸟儿。 流民兵们又被唬住了,刹住了脚步,惊疑不定。 而秦弗的兵依旧是没再有别的动作,只是一个个横眉冷目地摆着阵形。 流民兵再一次攻击,但这一次却没有前两次气势满膛了,所有人的神情都带着犹豫,手脚有力却气势虚张,连张乘都看出自己的人状态不对了。 可为什么呢? 对方没做什么啊,只是吼了几声而已,怎么会这样呢? 张乘百思不得其解,身边忽然传来秦弗的声音:“张乘,你当年没学完《大学》,想来《左传》当尚未来得及细读?” 第366章 收服 “《左传》?” 余泊晖解释道:“殿下说的是,《左传》曹刿论战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张乘琢磨了一下,摇头:“不懂,余大人,你知道我只读过几年书,别跟我拽文。” 不过,他倒是对别的事凝眉起来。 “殿下怎知我的事?” 秦弗不答反问:“你可知朝廷为何会选择招安你,而不是派兵镇压?” “难道不是因为打不过我、忌惮我?” 秦弗道:“身经百战的镖骑大将军卓不群,逢战必胜至今无败绩的文国公谢允伯,能与北厥西戎一战高下的马上长城关鸿将军,你觉得这些人哪个拿不下你?哪个不能镇压你?” 张乘把嘴抿进了胡子里。 别的不说,秦弗说的这几个他是服气的。当初他服从招安,有五六成的原因,便是被谢允伯的大将风范深深折服了。 他幼时读书,虽不得已辍业,但也被那圣贤书里的至理之言勾起了一点隐隐绰绰的雄心壮志。 不能当名士闻名于世,那当一个像文国公那样的大将军,也是很威风的吧。 “之所以会选择招安你们,是因为朝廷从澄宁那儿听到了你向燕大儒求学的故事,觉得你落草为寇是另有苦衷,不必赶尽杀绝。” “澄宁……”张乘略一思索,记起来了,“燕先生那个小豆丁徒弟?” 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捆了燕竹生师徒上山,上了山才知他是燕大儒,于是以礼相待,好生款待了些日子。 燕大儒那个小徒弟,长得可可爱爱,不哭不闹讨人喜欢,还喜欢问东问西,张乘便教给了那小孩好些个陷阱机关。 “不错。”秦弗继续道,“你乃向学之人,且继续看下去,便知演兵操练、熟用兵法的重要之处。” 张乘闻言,转看向场上。 只见秦弗的兵如同铜墙铁壁,流民兵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三十个人配合默契,矛向前刺,盾用力顶,像一个巨力之人,威武雄壮;又像百人千人,生生展现出万夫莫当的魄力与气势来。 流民兵有硬上的,都被有力的长矛刺中;有想越过盾墙去砍旗的,都被长矛撂开。 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流民兵输下场的越来越多,而秦弗的兵一步步向敌营的旗帜逼近,把敌方的地盘逼得越来越窄,剩下几个散兵像落伍的蚂蚁,无处逃窜,被一步步逼到了旗下。 最后一把飞刀从盾墙上飞出,砍在旗杆上,咔擦一下,旗帜拦腰折断下来,在地上划出擦——的声音。 秦弗赢了。 流民兵无一不负伤下场,而秦弗的三十个人却毫发无伤,轻松取得了胜利。 “这……” 这个结果,是张乘等人无法置信。 流民兵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嚣张得意,变得紧张、失望,以及困惑不解。 明明他们之前遇到这种官兵都赢了呀。 秦弗胜利在手,神色却依旧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站起来,负手沉声道:“兵法百变,绝无百般适用的捷径。你们曾经盘踞在西南群山之间,那里山路狭窄,山体密集,因此你们散而不乱的打法在那里可以称雄称霸。 “可如今你们是军队,要行军,要攻打,离开了群山的庇护,你们原来的打法不过送死罢了。让你们操练,演习多变的兵法军阵,这既是歼灭敌人的利器,也是身家性命的防护。弃了兵法,弃了众志成城,万人之师也抵不过千人精兵,诸位当牢记在心。” 他转过头,看向张乘:“张乘,你辍学多年仍能对圣贤典籍念念不忘,当比他们更能领会先人的智慧,兵法演练,你当以身作则,你也不想到了战场上,让你的兄弟白白送死吧?” 刚刚的比试,如果真是战场,他那三十个兄弟可能真就没了。 张乘想到这儿,顿时也有些心惊后怕。 好面子使然,他梗着脖子,半天才道:“我知道了。” “此战孤为胜者,你可服气?你与众将士可听孤号令?” 张乘一身江湖气,相比政客,他更讲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所以心里再不乐意也只得俯首称臣。 “愿赌服输,愿听从世子殿下差遣,今后定勤加练兵。” 众流民兵见张乘都服跪了,脸上纠结了一会儿,也陆陆续续都跪下了。 “愿听从世子殿下差遣!” 万道声音汇到一起,响彻云霄,在大魏以南,赫赫震空。 这是他们的希望。 秦弗环视一周,朗声道:“众将士听令,起!” 流民兵重新捡拾起从前学的军规军令,立刻严肃起身,嘴里再不多说一句话。 “世子殿下想要我们干什么?”张乘问道。 “尔等食西南万民之禄,该你们出场,保家卫国了。”秦弗道。 “打仗?我们要打仗了!” “真的?那可好极了!老子拳头早就痒痒了,就想痛痛快快打一场!” 众流民兵旧习难改,听到打仗,又议论纷纷起来,听不出他们是兴奋,还是惊讶,又或者,兼而有之。 张乘挥手,让他们收声。 “殿下,我们要去打哪里?” “随孤一起出征西陵。” 余泊晖道:“你们不是嫌无趣,嫌被冷落、没有军功可立吗?这便来了。此战意义非凡,凡立功者,世子重重有赏!” 张乘胸口盈起一口气,豪气道:“好!我张乘打了十多年的自己人,总算要矛头指外,打外贼了!世子殿下,要打到什么程度?” 秦弗道:“能打到什么样,就打到什么样。” “众军听令,演兵五日,五日后,随孤西征!” 第367章 他一定在赤葭 相隔山川与烽烟,秦弗始终杳无音讯。 许澄宁愁眉不展,吃饭都没了胃口。 韩清悦送了吃的过来,柔声劝道:“宁儿,你别太担心了,那样厉害的人,有兵有人还有武功,怎么会有事呢?没准他现在在想办法潜回来呢。” 许澄宁叹气。 难啊。 西陵都发动进攻了,肯定也对秦弗动手了。 对方很可能是在秦弗送亲进王都之后,趁其不备露出了真面目。 若是那样,入了贼窝了,毫发无伤地逃离,谈何容易呢? 他还能回来吗…… 云九从门外走了进来,许澄宁看见了,立刻跑过去。 “怎么样?” 云九道:“人没找到,但发现了暗卫留下的标记,殿下目前无事。” 许澄宁听了,心头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算回不来,能好好活着也是好的。 “知道他在哪里吗?” 云九不自觉在身后搓起手指来。 “暂且不知,还要派人去查。” 看许澄宁好像是相信了,云九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暗卫根本没有收到殿下的任何消息。现在边关仗打得激烈,与西陵所有的通路都切断了,别说去西陵王都,连踏进西陵探查都不容易。 云九编这个谎,只是为了稳住许澄宁。毕竟这不是寻常姑娘,是个动辄就敢往关外跑的主,现在战事起,他当贴身护卫的怎敢让许澄宁涉险。 这也是殿下的命令,不论殿下怎样,他们都要誓死保护许澄宁不受伤害。 许澄宁关心则乱,没有察觉云九的谎言,又冥思苦想起来。 他能留下标记,极有可能是从西陵王都逃出来了,那他在哪里呢? 假如她是他,她会去哪里? 许澄宁用指节抵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大魏不能回,西陵待不下,他现在欠缺的东西,是兵马。 兵马! 许澄宁一个激灵,立马握住了云九的手腕。 “去赤葭!往南,去赤葭!我敢肯定,殿下去了那里!” 当年她的殿试文章提到的国策,后来被悄悄实行了,知道大魏与赤葭交易合作的人寥寥无几。朝臣们只知道西南的流民被招安了,但并不知道他们招安后去了哪里。 而秦弗作为为数不多知道内幕的人之一,赤葭的流民兵就是他翻盘的最大筹码! 如果与秦弗易地而处,她会去赤葭,领了兵马从南部突袭西陵,毁了西陵与西戎的联手计划,阻止战事。届时她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有兵马有声望,就算新皇登基,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对她发难。 这就是最好的出路! 云九听了她的分析,心里也一抖,窥见了一丝希望。 “我现在就派人去!” “等等!” 许澄宁叫住他:“萧家人呢?可有消息了?”萧家就是寿王妃的娘家。 云九道:“他们不碍事,殿下在京中还有势力,我们的人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营救了,打算把萧家人假死送走。” 幸亏萧家人少,不然藏匿起来还不容易。 “那就好,你快去。” 许澄宁显而易见地松泛下来。 没想到,她当初一篇只为考到状元赢过赌局的殿试文章,竟在这么久以后,给秦弗劈开了一条活路。 韩清悦笑道:“我就说嘛,人家是天潢贵胄,福大命大,一定会有转机的。” 这个马后炮。 许澄宁也不恼,玩笑道:“是是是,得亏表姐吉言,等尘埃落定,我们可得把表姐当菩萨供起来。” 韩清悦捂嘴笑起来,终于也放心了。 她最怕小表妹一言不合就要往关外跑,现在她挂念的人终于有了着落,总可以安安全全待在这里了吧。 不管外面的战事多乱,宝平县这个小山城安详如故,小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地在烟火气中流走,偶尔会有战报与京城的消息悄悄地传进棠梨书院。 许澄宁默不作声,只是叮嘱李少威要多去远的地方买粮,并跟韩策一起,从谢家韩家的商铺里运来许多粮食屯放在宝平县里,并很好心地给铁马关的季连城送了几次粮草和药材。 这晚,许澄宁正伏案写书,韩策亲来敲门。 “宁儿,表叔有几个人想让你见见,可以到前堂来一下吗?” 许澄宁闻言,搁下了笔。 “就来。” 她来到前堂,一踏进屋子,举目看到屋中立着的两个高大身影,怔住了。 其中一人,模样看着三十多岁,棱角分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目,都给这张成熟而俊美的脸增添了不少醒目的特点。 她曾见过这张脸,在国子监外,在铜马街的糕饼摊子上,那时她觉得这个陌生人古怪而亲切,却并未过心上。 但此时此刻,看到谢容钰在旁边,她终于明白这个人是谁了。 当初的相遇,也不一定是巧合,是吧? 许澄宁定在那里,身上活泼的气息在一瞬间收敛了起来。 血脉相连的三人杵在屋中,气氛却是格外微妙。 韩策道:“你们说说话,我在门外等着。”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夹碎了屋中的宁静。 谢允伯看许澄宁眼里的光熄成一点,心里酸涩不已,明明近在咫尺,脚下却像黏住了,不敢走过去。 “这里,冬天冷不冷啊?”他道。 许澄宁没有说话,像有一把尖利的刀子卡在喉咙,她发不出声。 谢允伯盯着她,扯出一个很苦的笑:“你,长高了许多,上回见你的时候,你只到我这。” 他比着自己的肘弯处。 “一转眼,你就长大了。可惜,我还没好好给你当过爹爹。” 许澄宁别过脸,眼泪在眼里打转。 她想过她有一天会再遇到谢家人,她想过自己会冷言冷语,想过自己会大发脾气,可真正这一刻到来,她只觉满满的委屈在腹中搅成了漩涡,苦得让人想吐出来。 谢允伯见她还是不肯跟自己说话,心里酸苦得不行。 他们这么好的爹,这么好的女儿,本该是最幸福的一对父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造化弄人!天意弄人! 第368章 令牌 谢允伯双目热痛,便仰起了头,缓了一会儿,对谢容钰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妹妹说。” “是。” 谢容钰出了堂屋,仰头望见满天星斗,长长一叹,看见院子里有一处石头做的圆桌和圆墩,便走过去坐下。 “表哥。” 有人轻轻叫了一声,谢容钰望过去,见廊下站了一个妙龄女子。 少女绾着朝云髻,一身水绿色的褙子,洁白的裙摆随着腰间的禁步轻轻摇曳。 “表哥,我是清悦,我们小时候见过,还记得我吗?” 谢容钰记得,韩家的九表妹,跟许澄宁一个年纪,小时候她来过谢家,他也去过韩家,两人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短暂岁月。 谢容钰站起来,喊了一声:“九表妹。” 韩清悦友好一笑:“表哥快坐,今儿不巧了,我们不知你和表叔要来,六哥找李县令喝酒去了,这会儿还在醒酒呢。” “无妨,让六表弟歇着吧,我们一会儿就走了。” “表哥可用晚饭了?” 谢容钰点头:“用了。” 其实没用,他们父子是连夜赶来的,军务紧急,哪顾得上用饭? “那再用点绿玉糕吧,还有我泡的花果茶,表哥别嫌弃。” 没等谢容钰回话,韩清悦已经倒上了茶递过来,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自家人,谢容钰便也不客气,便吃了两块,端着茶一饮而尽。 “多谢表妹照顾澄宁。” 韩清悦笑道:“都是自家人,我是她姐姐,大两个月也是姐姐,照顾她是应该的。” 谢容钰想了想,又问:“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一开始不习惯,后来就好了,住惯了就会喜欢这里。” 她一只手挽袖,另一只手给谢容钰又倒了一杯茶。 “这里喝的水,是高山上的冰雪融水,清冽无比,泡茶喝极好,表哥觉得怎么样?” 谢容钰点头:“很好,多谢表妹。” “表哥,你们这一趟,是要去边关打仗吧?” “是。” “表哥一定珍重自身,若粮草上有什么难处,可写信过来,帮得到的我们一定帮。” “多谢表妹,会的。” 谢容钰是个话不多的人,奈何韩清悦待人接物丝丝缕缕,细柔无比,很难让人冷待拒绝,她一说话,就让人不禁想回馈给她,于是不知不觉越说越多,茶杯也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屋中,谢允伯对许澄宁道:“以往种种一切,不管有什么原因,都是我们亏待了你,你可以不高兴,也可以恨,但你要相信,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巧的牌子,放到了许澄宁的手里。 “这是为父这段时间来,偷偷练的一支娘子军,如今也有了三千人,就在淆山中。虽然你很大可能也用不到,但我还是想把这块令牌交给你。” 许澄宁垂眸看着手中的令牌,木制的牌面,刻印的字体清晰有力,隐约还带着温热。 “她们武功不差,虽然没有甲衣,但战斗能力与正规军队差不多,为父想,或许有一天能用得上她们,她们会让世人相信,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不输男子,而你也可以像一个寻常女子一样,不用再依借男子的皮活着。 “如果你愿意,我想等皇位更迭过后,接你回去。” 谢允伯说完,看着许澄宁的头顶,微微一叹,抬起手犹豫了许久,终于在她头顶摸了一摸。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能遇到寿王世子,我一定全力以赴,护送他回来。”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许澄宁开口,便真的走出了门。 许澄宁沾湿的睫毛下,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表叔。” 看谢允伯出来,韩清悦连忙起身,韩清元正好也在了,便一起走过去喊了一声。 谢允伯收拾好心情,看到兄妹俩,便笑道:“清悦丫头和元哥儿是吧?好孩子。” 韩策也过来了:“表哥。” 谢允伯把手放在韩策肩头,叹道:“宁儿她,要麻烦你们多照顾了。” 韩策看谢允伯神情,猜到父女详谈估计没那么愉快,便道:“应该的。宁儿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平常受了委屈都是一个人咽,我们都不知道她心里积了多少苦,她要是没接受你,表哥也体谅则个。” 谢允伯道:“我都明白。” 她也曾有过一个对她极好、愿意为她付出性命在所不惜的养父,怎么可能轻易就接受还什么都没给予过她的生父呢?何况还有许秀春的性命隔在里头。 不管她怎么对待他,都是他该受的。 “要走了吗?”韩策问道。 “是,战事吃紧,我跟平远是中途绕道过来的,还得快些赶上大部队。” 韩策闻言,把一个捆包递过去。 “捎上点吃的吧。” “好。” 谢允伯不客气,接过了东西,便与谢容钰解了马绳,翻身上马。 “表叔慢走,表哥慢走,等你们凯旋。” 许澄宁靠在门边,听夜风卷着马蹄声远了,慢慢合上了眼。 谢允伯和谢容钰昼夜奔赶,快马加鞭,终于追上了大军。 “公爷!您可算赶上了!” 孙副将骑马来迎,谢允伯风尘仆仆,接过他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道:“我这不是很快吗?” “是是是,是很快。” 孙副将不跟他吵,骑马跟随在他身后。 大军的后方是步兵,士兵们披坚执锐,一只手拿着枪或矛,另一只手举着盾,排成数列行走。 谢允伯本该呼啸而过,但余光却突然注意到什么,便扭头过去。 吸引他注意的是一个步兵,虽然穿着盔甲,但也可以看出他四肢纤长,个头不矮。 这样的个头,应该适合当骑兵才对,怎么会成为步兵? 谢允伯驱马走快两步,再去看。 从上往下看,小兵的眉目被头盔遮挡住,只看得见他高而细的鼻梁,以及褐色的皮肤。握着长矛的手,手背和手指暴露在外,虽然黑,但是看得出皮肤光滑,没有一点疤痕与淤青。 这更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等等!” 谢允伯叫停了队伍,手握马鞭,指着那小兵。 “你,站出来,摘了头盔。” 第369章 奸细 他话说出口,高个子却并未像一个正常士兵一样立马按他说的做,反倒似乎僵了一下,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谢允伯皱眉,疑窦更起,正要发作,高个子身边的士兵突然越过他扑出来,挥舞着刀子向谢允伯刺来。 谢允伯一脚踹飞朝向他的刀子,那人却手脚灵活飞跳起来,与他缠斗。 而高个子却趁此机会仓皇逃离,步兵队伍中又跳出几人疾奔去掩护他。 “有刺客!” 孙副将大喊,谢容钰打马冲破队伍,疾驰过去。 谢允伯坐于马上,片刻便与对手打了十多个回合。 越交手,谢允伯越觉熟悉。 这不是与上回刺杀他的人一个武功路数吗? 谢允伯一掌将人打飞,扭头去看,见谢容钰也被几个人纠缠住,而高个子则被人护着渐渐跑远,身后有几个士兵在追,不知是去抓他的,还是救他的。 谢允伯拿起士兵的长矛,远远一掷,正中高个子后背。 高个子惨叫一声,扑倒下去,谢允伯待要再追,只见有两个人飞步上前,架起高个子,瞬间跑远,消失在视野中。 “追!” 谢允伯喊道,孙副将立马带着一队人去追。 谢容钰解决掉最后一个人,将他半死不活地钉在地上,等谢允伯过来了,便道:“他们似乎很熟悉我们的招式。” “你也是这种感觉?” 谢允伯低头看地上十来个已经不能动弹的刺客,用刀挑开了他们的头盔。 刺客胖瘦有异,但无一不是褐色的皮肤,眉目深深。 “父亲,”谢容钰道,“你看他们像不像西陵人?” “像。” 谢允伯眉心紧紧地锁了起来。 “难道之前刺杀我的,也是西陵人?” 一直盘踞在河东那一带,击杀了数名朝廷命官的,会不会也是西陵人? 很有可能。 他遇刺的时候,刺客落下了一块高家的令牌。而西陵王女嫁给了高聪,她想拿到一块高家令牌,比旁人简单得多。 “我刺伤的那个人,你刚刚可有看到他的长相?” “没有。”谢容钰面色冷然:“父亲,我去追。” “好……” “公爷!” 庞毅率着几名部下纵马而来。 “听说您这出了乱子?” 庞毅三十出头,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憨厚,但单看外貌倒像比谢允伯还大十多岁。 对于这个当了十多年小兵忽得圣宠一跃而上,几乎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后起之秀,谢允伯并未抱以恶妒之心,只是所带的军队里竟然混入的西陵人奸细竟有十余人之多,这么大的纰漏,这么大的隐患,叫他怎么不火大! “王师之中竟有敌方奸细,你怎能有如此疏漏!全军上下按队点名,排查奸细,并检查辎重,不得有误!” “奸细所在之队,队长罚军棍一百;庞毅,此事你也该担责,军棍两百!都且记下,押后再打!” 庞毅低头:“是,是,末将领罚。是末将疏忽了,这就让人去查。” 谢允伯对谢容钰道:“去抓人吧,那伤者地位恐怕不一般,必须抓回来,严刑拷问。” 谢容钰刚要走,庞毅道:“世子是公爷的左膀右臂,还是留在公爷身边吧,末将另派人去追,受伤流血的,一定跑不远。” 谢允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了:“也好。” 全军被叫停下来,整顿排查,直至查无遗漏之后,才继续行军,但追捕奸细的人却迟迟没有个结果。 实在是逃跑的西陵人运气好,遁逃后刚过一个时辰,天就暗了下来,搜捕的步伐便也慢了。 “王子!王子!你撑着点!疼就咬小人的手!” 话音刚落,长矛就被拔了出来,噗地喷出一道血柱。 凡著痛叫出声,几乎把手下的胳膊咬穿了。 另一个手下三下五除二地把他的伤处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把凡著扶在臂弯处。 “王子,您伤势颇重,我们且离开,找个安静的去处养伤吧。” “不行!”凡著痛得直喘粗气,咬牙切齿道,“我要回西陵,我要杀了汤匈那个狗贼!” 他们兄妹多相信他啊,对他的所有安排言听计从,把他的所有主张奉为神旨,背井离乡,忍辱负重,万万没想到他狼子野心,踩着他们的身体攫取江山社稷,他们兄妹所做的一切,全为汤匈做了嫁衣! 现在回想起出使前汤匈对他的种种指点,汤匈让他装得又蠢又坏去屡屡挑衅大魏,然后又留下来,不知汤匈回国后又是怎么对大臣们解释他的去处的,以致他的大臣都放弃了自己,默认让汤匈扶持一个三岁的小儿登基。 汤匈啊汤匈,你实在阴险狡诈,卑劣无比! 不夺回属于他的江山,他绝不甘心! “枉我王妹对他一往情深,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我定要将汤匈五马分尸,碎尸万断!” 手下黯然道:“王女她……” “她身在王廷,我救不了她,只能等我安全回国,斩杀了汤匈,再救她出来!” 大魏还在等着拿倪娅当人质,要挟西陵,因此把倪娅下了大狱,看守严密,根本救不了她。 “嗯……” 手下回望了一眼西边,黑漆漆的夜,望不见尽头。 “可是王子,我们该怎么办?谢允伯太机警了,我们出不去,如何回国?” 这也是凡著苦恼的事,他咬牙:“这个谢允伯,屡屡坏我好事!我……”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三人连忙闭嘴,屏息了好一阵,才感觉到动静远去。 “查太严了,王子,”手下苦笑道,“我怕我们还没出关,就先被魏人发现了。” “是啊王子,就算还能再混进大魏军中,届时汤匈也可以借口我们是大魏人,光明正大地杀掉,怎么办?” 进退两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凡著身上剧痛,脑袋嗡嗡得想要发疯,他觉得自己仿佛要到了穷途末路,恨得吐出一口血。 “那就绕路!我不信,找不到别的口子可以回西陵!走!” 第370章 温水煮青蛙 西陵的东南边重峦叠嶂,其间沟壑纵横,天然地障的阻隔,让西陵与赤葭两国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加上土地的贫瘠,东南角一直是西陵最荒芜的地方。 “西陵与赤葭之前有天堑与高山阻隔,两国这么多年既没有友交,也打不了仗,因此西陵对赤葭很放心,在东南处只置两座兵镇,且兵力薄弱。他们把大量军备军力都耗在了与西戎交界的北边,和与大魏交界的东北边,况且现在正值战时,他们把主要兵力都输送到了东北前线,内部空虚,我们只要够快够准,不怕不能取之。” 秦弗在沙盘上指点江山,有理有据地分析,余泊晖、张乘、陆钦锋和罗舜等人不由点点头。 “而且,”余泊晖指着王都的位置,“西陵王都处于西南,离我们这里很近,取了巧计,我们完全有机会在东北的援兵折返回来前攻占王都,简直天助我也。” 张乘听他们这么说,又问:“占领了王都,等援军赶过来了,不也还是要打吗?” 余泊晖道:“自然要打,但擒贼先擒王,只要王在我们手上,我们就可以占主导,那个时候,用的就是政治手腕了。” 他转过头问秦弗:“殿下,你想先打哪座城?” 秦弗看向其他人,大家就明白了,是要他们各抒己见的意思。 陆钦锋指着“陨镇”道:“我觉得,先打陨镇,这座关隘靠南,离王都更近,走这条路线,援兵也会来得晚些。” 罗舜则持反对意见:“这里易守难攻,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不如打北一点的‘封镇’。” 张乘看来看去,也说:“看起来,封镇是好打一点,就是后面的路,不知道怎么样。” “殿下,你什么想法?” 秦弗看着沙盘,缓缓道:“现在的西陵就像一个正在打架的人,如果我们出其不意,直击他的痛处,他会立刻结束战斗,来给伤口包扎上药。与其这样,不如温水煮青蛙,让他在不痛不痒中腐及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张乘道:“可是殿下,不是说要快吗?” “过犹不及。”秦弗道,把手指点在一处,“我们先攻陨镇。” “张乘,陨镇就交给你,背后的山地也是你的,拿出你的老本行,以流匪的形式时不时骚扰陨镇,时大时小,最好能让陨镇惊动封镇。数次之后,我们再看时机,攻占陨镇,此为第一步。过了陨镇,我们再攻这里的一座小城,安城,此为第二步。” 大家看秦弗手指点在沙盘上一处,上面连地名都没有,可见安城是个小城。余泊晖问道:“殿下,为什么专门要攻安城?” 秦弗脸上泛过冷笑:“这便是温水煮青蛙第一步,安城小,过去曾是安置奴隶的地方,西陵人不会放在眼里。但这里却是西陵鹿胶的主要产地。鹿胶是弓的重要材料,没了鹿胶,西陵的弓的耐用程度便会大大减弱。将士们用的成弓,只会看到弓,看不到鹿胶,这种重要但却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一旦被我们把准了,便能有效遏制住敌方军队的力量。” 虽然说,把大魏境内和赤葭境内的流民兵都召集起来,能有近两万众,但要拿下一国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秦弗才想用最省力有效的方法。 余泊晖很是惊异:“地图上都没有标出来的地方你怎么会知道?还知道它生产鹿胶,你以往来西陵不是直抵王都吗?怎会把这些穷乡僻壤知道得这么清楚?” 秦弗露出一丝笑:“我有目不能及之处,有贤才能为我及之;我有力不能及之处,有智者能为我及之。我并非无所不能,走到今天,都是诸位大显身手、集思广益的结果。” 这话一说出来,不说别人,连张乘都油然而生几分雀跃与自豪,道:“陨镇就交给我,骚扰军方、布设陷阱这种事,我是最拿手的。” 秦弗颔首:“孤等你的好消息。” 入夜,陨镇的守兵歪着头呼呼大睡,女墙上风动来去,把浓郁的酒香带遍整座城。 当兵的都知道,陨镇跟封镇的差事是最省心的,因为这里基本没有战乱,所以就算轮到自己值守了睡大觉也能应付过去。不过正因为这样,这里的饷银比别的地方低得多,而且因为荒芜,吃喝很不得人意,所以更加剧了士兵们的惫懒之心。 叭! 一块石头砸到瞌睡的守兵头上,他嗷一声大叫,然后便听见欢呼吆喝的吵闹声,转头向女墙外看去,果见一群土匪在城外打马乱跑,有几人举着几把大锤哐哐地撞着城门。 “谁啊!” 慵懒含糊又不耐烦的声音一道道响起,有人道:“那帮贼又来了?” 守兵见城墙上的火熄灭了,便重新点燃,借着火光去看,看到土匪马背上又是满载而归,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昨晚割了我们的稻,今晚又干什么!他们偷了什么!” 守兵纷纷探头往外看,有人惊呼:“马!马被偷了!” “什么!死贼不要命了!” 他们怒极往下咻咻地放箭,土匪们还在嘻嘻哈哈,手中刀剑挥舞,铿铿锵锵打掉许多箭矢,然后继续撞门,哐哐哐地响,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总感觉整座城都听见了。 “吵死了!” 总兵两眼红血丝跑出来,衣衫不整。 “天天来闹天天来闹,要不要人好睡!” 他咬牙,打落一个照明的火盆。 “明儿天亮我定要把你们整窝端了!” 守兵小声道:“头,可是这群人实在狡诈,前两回去,我们伤了大半的兄弟,现在伤还没好,人手不够啊。” 总兵气道:“那就叫封镇的来帮忙!快!去点烽火!等他们到的时候,天也亮了!正好打那群土匪一个措手不及!” “哦,哦好。” 守兵举着火把,爬上烽火台,慢慢把整个烽火台点燃。 封镇很快收到讯息,快马加鞭而来,陨镇总兵跟他们说明了情况,于是共同带着人,深入了山窝里。 结果转了半天,别说土匪,连人活动的痕迹都没有看见。 封镇总兵怒了。 “你玩我们呢!” 第371章 攻陷 陨镇总兵也懵然了。 “这……明明就在这啊,我记错了?” 他东边望望,西边也望望。 “不对啊,上回就是在这里啊。” 封镇总兵不耐烦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赶你这一趟,我们连夜爬起来,饭也没吃觉也没睡,你就给我们看这个!” 陨镇总兵辩解道:“我没有耍你,是那帮子土匪太狡诈了,他们真的天天来侵扰我们的城池,不信你去看看,我们的稻子和马都被偷了。” 封镇总兵啊了一声,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你自导自演这一出,就是为了向王都索要更多的银钱吧?” 脚下这块地贫瘠,一年到头产不了几石粮,作为这里的守将,他们时常会以各种理由向朝廷要钱。 陨镇总兵百口莫辩:“我不是……” 封镇总兵却自认为一下子就揣摩透了他的意图,抬手制止了他的解释,道:“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耗,我们城池也是一日都离不了人,走了!” 他一招手,带着自己的手下迅速撤离。 陨镇总兵无法,只当是土匪消息灵通,听到两镇兵马来镇压就跑掉了,于是也打道回府。 安然无事两天。 第三天夜里,城门下又有了动静,那群土匪又来了。 这一次声势浩大,土匪们扛了横木,不停撞击城门,边撞边疯狂高叫,肆意张狂,甚至还往矮墙上射火箭,好些个守兵都被火星子燎了衣服,燃旺起来,惊叫连连。 总兵忍不了了,大喊:“开城门!我非宰了他们不可!” 他骑上马,带着一队人马冲出去,土匪们本就等在城门边,两两相碰,立马引燃一场混战。 可那帮土匪不单狡诈,还个个身手不凡,频耍阴招,把守兵一个个掀翻在地上后,还把人戏弄着玩,恁地可恶,有几个还趁乱冲进了城门搜刮了他们的财物,然后牵走了他们的马匹,扬长而去。 总兵吃了一嘴的尘土,狼狈地爬起来,看自己手下无一不躺在地上弓成了虾米,心里恨得不行。 “点烽火!召封镇守兵过来!” 封镇总兵又带人跑了一趟,深入巢穴,毫不意外地又扑了个空。 “你究竟想怎样!” 封镇总兵吹胡子瞪眼,陨镇总兵傻眼了,道:“应该是我们找错地方了,他们肯定换了巢穴。” “你看这像有人待过的地方吗?” 陨镇总兵坚称有:“你要不信,你且留下来守几天,我们联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一起向王都请功。” 封镇总兵半信半疑,留了下来。结果守了三天,别说土匪了,小毛贼都没有一个。 封镇总兵喝了三天没滋没味的稀饭,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终于爆发。 “你说有土匪,在哪儿啊?你倒是指给我看啊!老子没空跟你在这瞎耗!你自己打去吧!” 封镇总兵不顾陨镇总兵的阻拦,挥手招人,一身火气地回了封镇。 陨镇总兵有气没处发,只得作罢。 是夜。 城墙上照旧鼾声雷动。 罗舜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看时机差不多,便在城上点燃了火盆,再灵活地溜下城墙,两手一扛,将栓门的横木取了下来,然后与等在门外的人一起用力推动门扇。 城门大开。 “走!” 秦弗拉动缰绳,从丛林掩映中策马而出,身后是余泊晖、张乘、陆钦锋、单左单右,以及,千军万马。 总兵于睡梦中被利落地抹了脖子,守兵们也是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又永久地闭上了。 有机敏些的守兵,看自己的伙伴没发出什么声响就悄然离去,默然爬上烽火台,燃起了烽火。 “殿下,那儿!” 循着陆钦锋所指,秦弗看到了熊熊燃起的烽火台,平静道:“无妨,人杀掉,火灭了就是,反正,不会有人来了。” 城池里上空血腥味逐渐浓重,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便攻占了整座城池。 “我刚刚看了一下,拴马的绳子都被马桩磨旧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鬼都不肯来,得多久才有人发现这里被我们吞下了。” 秦弗淡淡一笑,对余泊晖道:“这儿交给你了,我们立刻出发前往安城。” 余泊晖点头:“放心交给我,我会给你们稳住后方的。” 余泊晖没其他人武功超群,但也会拳脚功夫,且极善计谋,他留在后方掌控情报最合适。 秦弗留了人给余泊晖,然后率领了余部即刻前往安城。 安城不是军事重地,甚至没什么官僚,不用半天的功夫便攻占下来了,秦弗继续率部往王都逼近。 西陵人果然对东南处的隐患一无所知,仍密切与西戎联系、配合,热火朝天地侵袭大魏的西边城池。 西征大军到达边境的时候,大霆关已经沦陷,谢允伯迅速召集所有将领到大帐,了解战况与商议对策。 “敌军的主力在这,西戎的兵力居多,西陵只是躲在背后捡些好处而已。既然如此,我们偏偏只抓着西陵打,把他们打退到泮水之外。以西戎的本性,定不会去援救西陵,他们定会继续攻击我们的城池,这个时候,我们再回马一枪,攻击他们后方,前后夹击。” 众人纷纷点头:“公爷所说甚是!” 庞毅道:“那末将先派斥候去打探军情。” 谢允伯点头准允。 众将被分派了任务下去,军帐中只剩下了谢允伯跟谢容钰两人。 谢允伯斜谢容钰一眼,知子莫若父,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谢容钰道:“儿子在想,副帅逾越了。” 军无二帅。按说,谢允伯为主帅,他在的时候,当一力由他下命令才对,庞毅却主动提了很多次,虽然经了谢允伯同意,但也是逾越了。 谢允伯道:“旁人为将,是一步步做上来的,就算是为父当年也是如此。而他却是当了十多年小兵一跃成为大将,人情世故短少了见识,还是当年当小兵的脑筋。这支兵马由他统率了这么久,他一时习惯了也是有的。左右他提的都是该做的事,便随他去了。” 谢容钰道:“父亲就不怕,届时战中你二人有了分歧,士兵们只听他的?” “当然怕。”谢允伯道,“放心,明天演兵,我会把军威树起来的。” 结果到了下午,有兵卒来报,城外有发现,请他们父子前去一观。 谢允伯跟谢容钰一起,带了十来骑亲兵便出城去了。 他们被引到一处堆放尸身的大坑处,坑边上数百名士兵,有副将蹲在其中,看谢允伯来了,招手喊道:“公爷,您来看,这具尸体是不是北厥人?” 谢允伯闻言,即刻下马,走进了坑里。 依言去看副将所指的尸体,面容已经开始腐烂,光看骨相,西戎与北厥却没有很大差别。 “为什么这么说……” 谢允伯话音未落,便听见整齐划一的拉弓声,仰头一看,见士兵们齐齐拉满了弓,将箭矢对准了坑正中的他们父子俩。 第372章 真正的目的 谢容钰倏地拔出了剑,面色冷到了极点。 谢允伯盯着副将,脸亦变得冷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哈哈哈哈……” 副将还没说话,便有一阵大笑声传来,只见团团的士兵分开了一条缝,庞毅负手站在了那里。 原本看着憨厚可靠的面容,因为恣意嚣张的笑,变得狂妄阴狠, 谢允伯高声道:“庞毅!你究竟有何居心?” 庞毅大笑:“还看不明白吗?公爷,我要杀你啊!” “敌寇在外,你居然在这个时候引祸萧墙,你还是一国之将吗!” 谢允伯属实没有想到,强悍的敌人还没有把他怎么样,自己人就先把矛头指向了他。 究竟是庞毅不甘屈居他之下,妒恨使然?还是他背后有人指使? 他谢允伯一生不事权斗,不与党争,不谋高官,不求厚禄,究竟碍了谁的路! 谢允伯愤然,声如雄狮。 “你要杀我,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庞毅拂了拂自己的盔甲,语气轻蔑。 “谢允伯啊谢允伯,枉你自诩纯臣,到头来还是惹了一身骚。还不知道吧,想你们父子俩死的可多得很呐!我大发慈悲,便给你们一个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风光名声,这个死法,你们可还满意?” “你到底是谁的人?”谢允伯冷冷道,“一年前,你突然出现,在西戎人的手下救了圣驾,从此一步登天,并从我手中夺走了兵权。你背后之人,便是为了兵权,才苦心积虑,安排这么这一出吧?” 嘉康帝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信不过大族出身的人,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庞毅样样得他满意,于是满心信任,什么都交给他。殊不知,这也有可能是一个圈套。 庞毅却没有解答他的话,摆摆手。 “想知道真相,去问阎王爷吧!放箭!” 箭如急雨,亲兵们着急大喊:“公爷!世子!” 他们挥舞着刀剑与庞毅的士兵厮杀起来。 而坑中的谢允伯父子亦是一边刀剑飞舞,一边举起坑中的死人抵挡羽箭。 “快!杀了他们!谁先拿到谢允伯的首级,重重有赏!” 士兵们疯狂地一拥而上,刀飞血溅,惨叫连连,马儿们不安地扬起四蹄,对天长嘶…… 宁王府。 谢琼韫在凉亭中安静看书,下人引了谢允安前来。 “父亲来了。” 谢琼韫放下书卷,为他斟了杯茶。 谢允安有点如坐针毡,小心翼翼问道:“韫儿,近来过得可好?” 托宁王世子的福,谢琼韫的名气在京城里又上了一层楼,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都是恶毒善妒、虚伪阴狠的恶名。 而这些名声,还是从青楼楚馆里传出来的,起因是宁王世子在花楼里喝醉了酒,当着众多妓女和嫖客的面数落了谢琼韫一大堆不是。 基于谢琼韫的才貌美名传了太多年,青楼里有人为她辩驳,被宁王世子一一否认。 他们说她美貌,宁王世子说世家大族,狗都养得漂亮; 他们说她端庄,宁王世子说她只爱撩拨矮脚汉; 他们说她温婉善良,宁王世子说她害死了自己两个侍妾; 他们说她知书达理,宁王世子说她嫉妒自己的堂妹; 他们说谢家人品行不可能这么差,宁王世子说她身上还流着徐家和曹家的血。 于是,曹家两个待嫁姑娘的婚事,全泡汤了。 曹家的人找上门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怨声载道,让谢允安和曹氏找时间跟谢琼韫说说,要以夫为天,恪守妇道。 谢允安也是又愤怒又羞臊。 世家贵女的名声被些个青楼卖笑的浪荡女子和轻佻风流的嫖客们嚼舌根,古往今来就此一人。 他甚至怨恨上了宁王世子,可宁王世子酒醒过后就跟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连他刚刚故意冷脸相对宁王世子都没有任何反应,搂着侍妾就走了。 谢允安心里没底,也猜想到谢琼韫在王府日子不好过。 谢琼韫却一如既往的安宁,没有展现一丝狼狈。 “父亲吞吞吐吐的,是想说外面的风言风语吗?” 她一下点破,谢允安差点咬到舌头,烫手一般把茶杯放下去。 “不我……我……” 他支支吾吾,谢琼韫指甲陷进手心里,面上只是淡淡呵了一声。 “父亲,有话直说吧,世子是浑人,你难道也是?假的真不了,我们理会它作甚?” 谢允安看她云淡风轻的,心里稍安,道:“过两日,你娘要去白马寺下施粥布善,你也一起去,啊?” “韫儿知道了。” 她顿了顿,又道:“父亲,韫儿走在高处,才明白什么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过去韫儿过得太顺遂,天真了些。我们只有走到高处,才能控制住别人的嘴。” 谢允安心一跳:“那件事……” “怎么,父亲后悔了?” 她的眼神明明清淡,谢允安却像被刺了一下,有点被吓住了。 “我……我……” 谢琼韫道:“父亲,他虽是你的兄长,但你可曾受过他恩惠?得过他照拂?反倒是因为他,挡住了许多本应该注意到你的目光,他不在了,父亲才能随心所欲,大展拳脚。” 谢允安紧紧揪住了自己腿上的衣摆,纠结又痛苦,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那,王爷那边安排得怎么样?” 谢琼韫道:“宁王已听进去了,他应当不会出错。” “现在我们的敌人只剩一个了,高家没了高尊,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们要好好把握。” 不光是他们在把握这个机会,也有人趁着高家气氛低迷,偷偷溜出了京城。 “世子!” 内侍握着端王世子的手,回头去看京城。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两人都做平民百姓打扮,混在其中,竟没人注意到 端王世子道:“这是最好的机会,高婵回家陪她娘了,几天都不会回来,我们得赶紧走。”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世子妃刚死了爹。” “她不喜孤,孤留下也只会让她不满意,还是走吧。” 端王世子摇头,然后看着内侍道:“至于争权夺利,孤没有那个天赋,也没有那个野心,孤余生只想跟你在一起。” 第373章 父子相诘 谢允安与谢琼韫说完了话便告辞,从宁王府回到谢家,还没坐热便接到谢老国公的传话,说姑苏祖宅有族叔病逝,问他能否告假回去一趟。 病逝的族叔生前与他们这一支很是亲近,于情于理,都要有人回去看一眼。 可谢允安听了皱眉。 现在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他哪里走得开,他还指着立从龙之功呢。 他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措辞,然后亲自去公府回话。 “父亲,我如今主管户部,前线在作战,实在走不开,不如我让怀瑾去一趟?” 谢老国公在闭目养神:“让你三弟去也行。” 谢允安一噎:“这……” 他犹犹豫豫的,显然就是不乐意。 谢老国公睁开了眼,眼中有浓浓的恨铁不成钢。 “你就非得掺和进去?” 谢允安眼睛颤了一下,微微低头,没有回话。 谢老国公恨道:“打小,你就是三兄弟里最省心的一个,你读书好,谦卑礼让,也懂上进,不像你大哥跳脱顽劣,也不像你三弟没有主见。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可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旁人还罢,你是富贵乡里长大的,这么多年早已尽尝功名利禄为何物,为何还要学旁人去宵想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汲汲营营,两只眼睛只看得见名利,你的仁义礼智,都学到哪儿去了!” 他拍扶手拍得啪啪响,谢允安低着头,恍然想起了小时候的种种。 “您说我会是最出息的,可是您在意过我吗?器重过我吗?您心里想的、偏心的,永远都是大哥!” 小时候,谢允伯调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次一闯祸,一向端正持重的谢老国公都会气急败坏,抄起戒尺满府地追满府地打。 谢允伯爬到树上,谢老国公就在树下守,一守就可以是一整天,多有耐心。 谢允安记得,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搂着他,让他好好读书,不可以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没有教养,把书读好了,父亲才会喜欢他。 他望着挂在树头嘻嘻哈哈晃荡的大哥、还有举着戒尺乱挥乱打的父亲,心里充满了艳羡。 他书读得好,才能换来父亲片刻的赞赏;而大哥只要调皮捣蛋,就能轻易夺走父亲一日又一日的注意。 他也想调皮捣蛋一回,但母亲说不可以。 “没娘教的才会像个纨绔一样不务正业,他迟早要被养废了,这么顽劣,等你父亲没了耐心,就要厌弃他了。” “儿啊,你不能像他一样,你得快点出息,等你出息了,看谁还敢说你不如谢允伯,说我不如韩氏。娘这辈子,可就靠你扬眉吐气了。” “昨儿我梦见我儿平步青云,风风光光地从金銮大殿里走出来,而谢允伯跪在大街上,像个叫花子一样摇尾乞怜……哪一天这要是成了真的,娘就是死也瞑目了!” “儿啊,别忘了,你是一定要赢过谢允伯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把他狠狠踩在脚下……” 他听了母亲的话,默默期待着大哥被厌弃的一天。 直到一日,大哥刚挨完揍,父亲亲手打的,打得可凶。完了他躲在书房外,却偷听见父亲让韩望去送药,殷切叮嘱让大哥按时敷药。 大哥许是没听,夜里烧了起来。父亲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了一夜,等到烧退了才去上朝,还因为迟到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那会儿他就明白了,父亲眼里只有大哥,在他心里,只有韩氏才配做他的正妻,只有骨子里流着韩氏血脉的大哥,才配做他的儿子。 “我是那么努力地想要父亲多看我一眼,为此我发奋读书,苦学上进,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咱们谢氏一族,有多少人被朝廷所限不能投身科举入朝为官,是我撑起了谢家的门楣!” 谢允安歇斯底里,脸上痛苦与怨恨交织。 “可父亲您呢?您可有看过我一眼?您的眼里还是只有大哥,我想做出更多成绩,让所有人只能看到我有什么不对!” 谢老国公一掌拍在桌子上,情绪激动得差点想站起来,却因不能使力又跌坐回去。 “你大哥他没娘了!” 谢老国公吼了这一句,然后怒道:“你和你三弟都有亲娘疼爱,我多放一份注意在你大哥身上有错吗?何况,我虽对你大哥照顾最多,可又何曾忽略了你和你弟弟?难道只有我对他不管不顾了,你才能满意吗?!” “谢允安,我不是没有管过你,还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我要亲自教养你,你母亲便频频装病。你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往她身边跑,把我的教导当耳旁风。我问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要不要跟我去外任,是你自己不要,一心守着你母亲。依我看,你就是被徐氏教歪了!” 这一次对话不欢而散,谢允安离开前,留下一句“父亲等着看,能被世人记住的,只会是我谢允安”,然后便走了。 谢老国公倚在靠背上,满心疲惫。 这个家,终究是散了。 二郎三郎他是拉不回来了,但他还得护着其他人。 他转着轮椅到书案前,也不叫人伺候,自己研墨,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一道陈情表。 只希望陛下看到这道表,能准许他们回姑苏去祭奠族亲。 他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表递进宫后不久,陛下竟然同意了。 谢老国公松了一口气,命人喊来王氏和谢容铭。 “族中有亲人去世,我们要回姑苏去祭拜,简单收拾一下,明日就起程。” 他顿了顿,对王氏道:“你娘家若是无事,也叫他们出去走一走吧。” 虽然王家一家都没在要职上,但皇权夺位,刀剑无眼,谁知道会误伤谁呢? 王氏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是。” 谢容铭年纪还小,但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娘,是不是那两位要打了?” 王氏揽着他的肩,点点头。 “听祖父的话,去收拾东西,拣紧要的拿,明儿就走了。” “好的娘。” 第374章 好酒 公府没有声张,问过谢老夫人不想走之后,第二日便轻车简行出城了,谢老夫人在府中直说他们没有享高官厚禄的命。 谢允安清清满心满脑杂乱的思绪,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筹谋中,却收到了一个消息,说嘉康帝让宁王与端王今晚进宫吃席。 谢允安思来想去,觉得不太对,便去找了宁王。 “王爷,圣上抱病多时,政务都处理不了,怎还能撑得起身子请你们吃席?再者,高家刚逢丧事,高尊怎么说也是太师之尊,高氏家主,这个时候吃宴,只怕有蹊跷!” 宁王点头:“你女儿也是这么说的,本王会小心行事。” 就剩这两个儿子了,不是他就是端王,父皇必须在他们之中做个选择。 如果选的是端王,那他这段时间的所有准备必须马上施行。 他往下吩咐好,酉时正便整顿衣冠,坐马车进宫,在宫门口正好遇到了端王。 两人挂着假笑互相一点头,便并肩走进去,谁也没有落后一步,挥动的衣袖好似擦出了电光与火花。 嘉康帝果然在殿中等他们。 比起之前,嘉康帝的精神似乎好了点,只仍是非常垂老,上眼睑快耷拉到下眼睑了,双目昏黑,龙袍穿在身上松垮垮的,撑不起来。 海公公低眉顺目地垂手立在一旁,安安静静,仿佛不存在一般。 嘉康帝伸出枯瘦的手,指着他们道:“坐。” “谢父皇。” 两人依言坐下,隔着殿中的空旷的位置,两人对望。 “朕膝下儿女成群,临到老了,你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儿女,很快也有自己的孙儿,这人心也都渐散了。” 端王宁王惶恐地站起来,又被嘉康帝叫坐下了。 “都坐,今儿不谈政事,没有君君臣臣,只有咱们父子三人,朕这把年纪了,身子也不济,现在不想操太多心思。” …… 御膳房,大太监打发着一个个宫人去上菜,长桌上的菜被一盘盘拿走,到了小狗儿的时候,一盘都没剩下了。 “你,拿这个!” 大太监指着两个鎏金的酒壶,和各一套酒盏。 “这是两位王爷的,是海公公特意吩咐好的,不能有任何闪失,听到没?” 小狗儿听话地点头,端起食案就往外走。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小狗儿!” 小狗儿循声望去,见跟自己一屋的小欢子从林子里蹦蹦跳跳跑过来,蠕了蠕狗鼻子,往食案上深深一嗅。 “好香啊!”小欢子陶醉地说了句,然后眼睛亮亮地问,“小狗儿,你这是干什么去?” “陛下请两位王爷在永安宫吃宴,我去给两位王爷上酒呢……啊呀!你干什么!” 见小欢子毛手毛脚地掀开了酒壶,小狗儿没好气地骂了几句。 小欢子嬉皮笑脸的:“小狗儿,我替你去送吧?” “不行!”小狗儿背过身去,“这是钱公公特意叮嘱的,不能出差错……小欢子,你偷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来?应姑姑都不让你碰御膳房的东西了,你还来闹我。” “我就是去看看,我不偷吃。” “我不信你,你快走,我都迟了!” 小欢子狡诈,趁小狗儿不备,一把抢过了托盘,撒腿就跑。 “就让我去送嘛,能出什么事儿!你歇着还不好?” 小狗儿追不上他,只能气得原地跺脚。 小欢子跑到没人的地方,咧嘴一笑。 “就一口嘛,又不摆盘,能发现什么……” 他举起一壶,高高地往嘴里倒了一条细溜溜的水柱,然后回味无穷地咂咂嘴。 “好喝!” 他把酒壶重新放好,连忙赶到永安宫,看端菜的都已经排队进去了,连忙接在队伍最后。 “哈哈哈,难为小时候的糗事父皇还能记得,儿臣都不敢让您的孙儿孙女们知道!” 殿中父子三人其乐融融,聊到尽兴时,都毫无芥蒂地哈哈大笑。 宫人们安安静静地把酒菜摆好,海公公亲自为嘉康帝布膳,为他倒了一杯酒。 小欢子见状,和另一位宫人分别为端王宁王满上酒盏,然后伫立在旁边伺候。 酒香醇厚,甘冽沁鼻,端王宁王闻了都不禁夸赞。 “儿臣有幸,能得父皇好酒款待。” 嘉康帝端起酒闻了一下,点头道:“确是好酒,不给自己的儿孙喝,还能给谁喝?” 他把酒盏微微抬起,端王宁王纷纷向他敬酒。 “敬父皇!” “敬父皇!” 宁王刚要喝,突然眼睛瞄到端王身后的小太监鼻孔里淌出一道血来。 可能觉得痒,小太监揉了揉鼻子,把血擦掉,片刻的工夫,又淌出两道血来。 端王注意到宁王愣怔的神情,也转头看去,只见小太监左手擦完右手擦,血越擦越流,越擦越多,最后眼睛一直,人就栽倒了下去,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咣当。 宁王手里的酒盏砸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开,洒下的酒水在地上积成一个光面,倒映出宁王惊恐的脸,酒香芬冽。 端王忽而也明白过来,呆呆转头看向嘉康帝。 嘉康帝面色如常:“这太监怎么回事?快清出去,打搅到两位王爷的兴头了。” 海公公挥手,便有人进来,拖着小欢子的四肢,把人抬了出去。 “好了,喝酒吧。” 有宫人过来,重新为宁王满上酒盏。 宁王看着杯中的酒,手控制不住发起颤来。 “喝吧,不说是好酒吗?” 嘉康帝面无表情。 “儿……儿臣身体不适!” 端王当机立断站起来,就往外冲。 宁王见状,也跟着要跑,却见禁军的披风呼呼猎猎,转眼就包围了整座宫殿,一排白刃撕破昏黑的夜,闪瞎人眼。 “父皇……” 两人回头去看嘉康帝,都不敢置信。 “端王、宁王,图谋不轨,逼宫未遂。” 沙哑而冷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嘉康帝摆摆手:“都拿下吧。” “是!” 禁军一步步逼近,两王惊慌失措,端王着急大喊:“护卫!护卫!” 一群黑色劲装带面具的护卫从天而降,与禁军缠斗起来。 宁王也不甘示弱,喊出了自己的暗卫。 “好啊!好啊!” 嘉康帝愤怒地猛击龙案。 “进宫还敢私自带武卫,你们是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 “禁军!杀无赦!” 兵卫混战,大殿乱作一团。 一阵尖锐的急报喊停了殿中的战斗。 “陛下!大事不好!有人攻城!” 第375章 京城沦陷了 许澄宁从梦中醒来,发现还是深夜,屋里的呼吸声深深浅浅。 而她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咚咚的心跳,没来由一阵不安的感觉。 梦睡醒就忘,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梦的原因,还是不甚愉快的预感。 她给彤星掖好被子,自己起身趿拉了鞋,蹑手蹑脚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月色清朗,像块沉进黑水发光发亮的玉璧。 借着廊下的灯笼,许澄宁瞧见了院中坐了一道身影。 她辨认了一下,喊道:“灿星,你怎么没去睡?” 许灿星回过头,愣了一下,挠着后脑勺避开了她的眼光。 “不困。” “我也不困。” 许澄宁在他身边坐下,道:“你最近功课很不错啊,云叔也说你筋骨越来越好了。” 许灿星低着头道:“我……以后会帮姐姐。” 许澄宁把他头抬起来。 “你要把自己放在首位,先做自己想做的。” 许灿星沉默以对,好一会儿才道:“姐,你以后会回去吗?” “回去哪里?” “京城。” “这个啊,”许澄宁摇头,“不知道,可能不会吧。” “你的阿爹和阿兄来了,你不跟他们回去吗?” 许澄宁自嘲一笑:“我不想把未来托付在任何人身上。” “他们或许会对我不错,但除了我,他们还有别的亲人去顾及。你是男孩,可能不知道,没有出嫁的老姑娘总会平白无故被人嫌,我不会故意找不痛快,把自己逼进那种境地。” 许灿星看着她姣好的面容,轻声问:“那你会跟那个人走吗?” 许澄宁扭头看他,明白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想了想道:“可能会,可能不会。” 与他相恋的那一刻起,她就设想过他们这一段感情会无疾而终。 她掏出了所有真心与感情,只为不辜负彼此的心意,其实从没敢想过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未来。 亲情尚有血脉相连维系,都可能被无奈的现实阻碍打败。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才能坚不可摧? “少年,想太远会长白头发的。”许澄宁轻轻拍了许灿星一下,“不是什么事都会有结果的,我们也强求不了,只要不后悔就行。” 虽然话是这么说,许澄宁还是整日翘首以盼地等消息,希望等到秦弗平安的只言片语。 但消息还没等到,郑家商行的人就先到了。 之前跟郑家签了两个月纸量的契书,因为原先还有别的单子在做,便把郑家的单子挪到后面来,今天恰是约定好的交货的日期。 李茹使人来说,许澄宁便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安丰的宝器,想拿去摆在堂屋里。 郑家的掌柜走南闯北,一定识货,不怕钓不出郑业承这条大鱼。 她心里正想着,李少威匆匆忙忙找来了。 “阿澄!” 许澄宁转过身:“少威兄,怎么了?” 李少威面色苍白得跟纸一样。 “京城沦陷了!” 许澄宁忽觉两耳轰鸣,嗡嗡作响。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少威表情愤恨而忧心。 “是北厥人,他们悄悄越过了北境的防线,大军直入京城,京城人心涣散,僵持了十来天就被攻陷了!” 京城里也有军队驻守,但先是宁王率自己的人逃离京城,然后端王也逃了,两人各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一众拥趸,还有大半的官员官眷也跟着嘉康帝南逃了。 京城群龙无首,于是很快被攻破了城门。 许澄宁晃了几下,呆若木鸡,缓过神来时差点崩溃。 “那燕先生呢?燕先生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出事了?” 北厥人凶悍嗜杀,一想到他们烧杀抢掠的场面,许澄宁就害怕得发抖。 “不行,我要去找燕先生!” “阿澄!”李少威拦住她,慢慢拍抚她的背,“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这次并非是单纯的外族入侵,而是边境将领叛国。” 许澄宁不可思议:“谁……” “安北都护,薄元道。” “他……”许澄宁惊道,“他不是端王的人吗?” 不对,是安北都护司马跟安王有姻亲关系,端王是用了迂回的方法去笼络安北都护,结果,没笼络成。 或者说,是薄元道假意投靠端王党,实则是利用端王党获取钱财与京城的情报。 安北都护手握北境数个族落的人脉,再联合北厥,因为跟端王党有联络,他知道京城如今山雨欲来,所以把握这个时机,借端王的掩护,一路南下,顺顺利利地攻占了京城。 “薄元道是魏人,他若有意谋朝篡位,应当不会放任北厥人烧杀抢掠。” 许澄宁担心地摇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宁儿!” 韩策和韩清元一听到消息,就匆忙赶来了。 韩策连忙安抚她:“宁儿,你乖乖待在这里,我去探听情况。” “可是……” 韩策道:“如今在京城外与薄元道正面抗争的,是北境守将马上长城关鸿将军父子,他是你爹爹的好友,与我们韩家关系也好。他现在孤军奋战,我想去帮他,我会帮你查问燕大儒的情况的。 “宁儿,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等,没准等上一阵子,燕大儒报平安的信就来了,你要是走了,不是错过了他的信,还白跑一趟吗?” “这个……” 虽然知道韩策是在哄她,但许澄宁觉得他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云九也过来,对她说:“我派两个善于侦察的暗卫去查,你不要乱跑。” 战乱时分,她这种没有武艺傍身的,只会给人拖后腿。 许澄宁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好,那我……就先等等吧。” 本以为只是皇位更迭,没想到还有如此国祸。 现在怎么办? 西边西陵西戎在攻打大魏,东边叛军携北厥攻陷京都,国主难逃,储君未定,人心涣散,四分五裂,这可如何是好? 许澄宁坐在位子上,凝神入定一般。 许灿星走过来,轻轻叫了一声。 许澄宁道:“灿星,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做。” 许灿星挺直了背:“你说。” 许澄宁拿出一份地图,用红墨在上面圈了两个圈。 “你还记得,我们刚从京城出来,往西走的路上遇到的那群山贼吗?” 许灿星点头:“记得。” “你去把他们带过来,就说是我找他们。” 她把地图摊开给许灿星看。 “现在你能看懂舆图,能认路了吗?” 在去关外的时候,许澄宁把这些都教给许灿星了,但许灿星还没自己亲身走过。 许灿星将地图接过,塞进怀里。 “能。” 许澄宁对他微微一笑,让云九派了几人跟着许灿星。 “去吧。” 许灿星带了一个小包袱,利落地翻身上马,打马走了。 许澄宁目送他远去,回去又找了李茹。 “阿茹,郑家要的货,给他们吧,之前的谋算,算了。” 敌人已经打到大魏了,这个时候必须同心协力,萧墙之内不能再争权夺利了。 再惦记以往与郑家的那些恩怨私仇,再一味谋求让秦弗夺权的私利,就太自私了些。 只要能将敌寇拒于国门之外,宁王和端王谁上位,也都无所谓了。 如果因为这个,秦弗回不来,那她就陪他去浪迹天涯。 第376章 尸首 退而求其次之后,并没有等来新的好消息 关鸿将军那边战况仍在胶着,而西边边关,却传来一个噩耗: 文国公父子战死沙场。 许澄宁呆住了。 韩清元和韩清悦闻讯,痛哭失声。 “表叔和表哥……”韩清元哀恸不已,“他们武功盖世,百战百胜,怎么会突然……我不信!” 韩清悦则泣不成声,一个字也说不出。 哭声悲切,许澄宁呆滞地固定在那里。 她想起在君又来的时候,谢容钰突然出现救下了她,还有国子监外,谢允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她的背影。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说死了? 许澄宁鼻子一酸,连忙甩头不让自己继续深想。 她站起来,大声道:“非常时期,不要轻信传言,眼见为实。真的要哭,见到了再哭!” 这话像是说给韩清悦和韩清元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韩清元努力收住泪,问道:“表妹,你的意思是,要去边关看看?” 许澄宁愣了一下,眨巴了两下微红的眼,点头:“啊。” “你说得对,不见到人,我不信!”韩清元道,“我也去!京城已经沦陷,公府还不知怎么样,我们离得近些,就亲自去看表叔和表哥!” 韩清悦忙擦了泪,哽咽着说:“我……我也去。” 他们行动很快,当天三人便带着护卫上路往边关赶路,数日后方才抵达。 庞毅听说是韩家的来人,便亲自接见了他们,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 “公爷为了了解敌情,深入了一些,没想到中了敌人的诡计,掉下了悬崖……失踪了好些天,等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死去多时了……” 他领着许澄宁三人去见了尸首。 放置尸首的地方是一座冷室,里面放置了许多冰盆冰鉴,两具棺木便并排放置在中间。 因为天气冷,加之有冰,尸首腐烂得没那么严重,但面容已经无法辨认出原来的样貌了。 许澄宁低着头,心里凉成一片。 韩清悦又低头哭起来。 尽管有熏香,但仍盖不住尸身的臭味,庞毅看他们俱是白白净净,便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难过,别吓着你们,还是快出来吧。” 韩清元哽咽道:“请容我们兄妹三人,再好好看看表叔表哥。” 庞毅悲叹一声:“好,你们好好道别吧,我不打扰了,公爷和世子一定也舍不得你们。” 许澄宁听到这句话,立马扭头去看庞毅。庞毅却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注视,说完就出去了,没有关门。 许澄宁转过头,再去细看尸首。 两具尸首都被清洗过,换上干净的衣服,静静地躺在棺中。 许澄宁忍着害怕,伸手去掀死者的衣物。 单从表面上看,两具尸首最严重的伤比较一目了然,一个是胸口中箭,一个是额部的撞伤。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是搏斗留下的,有些则是摔的,腿部与手臂有比较明显的变形。 另外,手臂与肩膀上,都有些微浅浅的勒痕,看着倒像是盔甲穿久了,坚硬的边缘压出来的。 许澄宁四下看了看,看到了静置在旁边的盔甲。 盔甲磕损严重,两袖的狮头都已经面目全非,凸出来的部分断掉了好些。 许澄宁摸着臂甲的边缘,在心里与尸首上的痕迹比照了一下。 然后,她哇的一声也大哭起来。 三人哭完出去,许澄宁哽咽地对庞毅道:“多谢庞将军照看表叔和表哥的尸首,我们这就扶他们的灵柩回去了。” 庞毅一听,脱口道:“不妥!” 许澄宁眨巴着泪眼问道:“庞将军,有什么不妥?” 庞毅喉头滚动了一下,然后一脸悲戚地说:“公爷说,不将敌人打退,誓不回转,这是他的遗命!而且,京城路途遥远,还没到,尸身就该成白骨了,公爷不想让家人看到他那样。” “表叔一早便知道自己会殉国吗?” 庞毅一噎,随即道:“公爷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 许澄宁继续哭:“可是,我表叔母、我姑祖父他们还没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啊!” 庞毅跟着唉声叹气:“古往今来,马革裹尸,有几个将士能回到故土呢?” 他说得凄凉,可就是不肯归还尸首。 许澄宁呜咽着点点头:“那庞将军可能再与我们说说详情,我们回去见表叔母,也能有个交代。” “这是自然的。” “可否让我们见见仵作?” 庞毅一惊,许澄宁立马问道:“没有请仵作看过吗?” “有!当然有。”庞毅道,“仵作验过了,确实是公爷和世子。” “死因呢?” “公爷心口中箭,世子爷则是失血过多。” 许澄宁巴巴地拉着庞毅的衣袖:“庞将军,表叔表哥是为国而死的,您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啊!把杀害他们的人碎尸万断,不得好死!” 庞毅皮肉微扯:“应该的,应该的。” 许澄宁仰头看他:“您能做到吗?对不起,我之前没听说过您的名号。” 庞毅表情收了起来:“以后就会听到了,本帅定当尽力而为。” “庞将军,您真是个好人。我话好像有点多,您不会介意吧?” 庞毅眉心微跳:“韩公子客气了。” 许澄宁不说话了,站在旁边抹泪,倒是轮上韩清元和韩清悦据理力争,要将两人的灵柩带走。 庞毅没有答应,只是送还了两人的遗物。 韩清元抚着抱着一柄宝剑,热泪夺眶:“我认识这个,这是表哥最喜欢的青影!” 庞毅道:“韩公子,节哀顺变吧。停灵时日已经到了,我们要将尸体火化,几位可以留下来送公爷和世子离开。” 隔日,两具尸骸便被烧成了灰。 韩清悦哭得像个泪人,三人默默地把骨灰收集起来,装进了坛子里,然后便带着骨灰和遗物回返了。 许澄宁坐在马车里,看马车已出了城,回头见他们两人仍在伤心垂泪,便道: “别哭了,人没死。” 第377章 庞毅是谁的人 韩清悦正哭得不能自已,忽闻这一句,一声噎了在了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 许澄宁给她拍了拍背,韩清元急忙问道:“表妹,你说什么?” 韩清悦边咳边抓住了她的手。 许澄宁道:“庞毅不肯让我们带走尸身,你们应该也有所怀疑吧?” 韩清元确然怀疑过,但大抵事实胜于雄辩,也因为死者为大,他无暇想太深,便信了这个结果。 “他或许没想过我们离得近,来得这么快,所以言语不难发现纰漏,尸身也并非全无漏洞。” “什么漏洞?”韩清元道,“我看死者的身形与表叔和表哥很像。” “是很像,但我看盔甲的边缘跟尸体身上的痕迹对不上,那甲衣应当不是死者生前穿的,至少不是长时间穿的那套。” “另外,从甲衣的损坏痕迹上看,多处损伤过于平滑,不像磕损,倒像是磨损。” 许澄宁努力回想了一下,伸出了自己的手掌,指给他们看。 “我曾经见过谢世子的手掌,我记得,他掌心的天纹是延伸到这,中指处,而刚刚那具尸体,却是延伸到食指。” 谢容钰给她递果仁的时候,她看过一眼,那条明晰的天纹留给她的印象很深。 “而且,”许澄宁脸上略生出几分不自在,“他们俩的鼻子跟我有些像,不是尸首那个样子。” 文国公父子很是高大,这种身材的人已经很不好找了,如何还能兼顾皮相骨相也像他们呢? 韩清悦破涕为笑,然后捶了她一记,骂道: “坏丫头!你知道了也不告诉我们,害我白白流了这么多眼泪!” 许澄宁摸着鼻子解释:“我不是怕你们演技不好嘛。” 韩清元高兴过后,重又陷入疑惑:“表妹,那表叔他们为何会传出死讯?你的意思是庞毅做的?” 许澄宁点头:“我猜,是庞毅意图击杀,却叫他们逃脱了,庞毅一不做二不休,便假称他们已死。” 韩清元怒道:“庞毅!他竟残害朝廷命官,意图为何?” “如果是为兵权,我觉得不尽然。”许澄宁道,“他是陛下最信任的武将,这一次陛下命他为副帅,便是为防止文国公独占整支军队,他想要兵权,仗一打完,兵权便是他的了,根本没必要杀了国公和世子。” “我更倾向于,这场刺杀是出于权斗,有人指使他杀了国公。” 韩清悦眼泪渐干,瞪大了眼睛:“会是谁?” 许澄宁摇摇头:“我不确定这对谁有好处。若从庞毅开始说起,听说他是朝廷武官的后起之秀,这两年才被陛下看中提拔,起因是他从西戎人手中救下了陛下。 “如果他不是忠诚于陛下,背后另有其人,那西戎人的刺杀极有可能是故意安排的。” 许澄宁细细琢磨过后,下了推断:“两种可能,一种,庞毅与西戎人有勾结,像薄元道一样,意图叛乱;一种,庞毅是宁王的人,除了郑家,我想不到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向西戎买凶杀人。”郑家生意做得大做得广,人脉通到西戎不是什么难事。 “从之前的战役来看,庞毅与西戎勾结或不甚可靠,还是属于宁王更有可能。” “不管他究竟是什么人,都是残害忠良的恶徒!”韩清元怒道,“表妹,我们为何不举揭穿他?” 许澄宁苦闷道:“朝廷都散了,他又坐拥数万大军,谁能管得着他?何况他死了,谁来接手这支大军?谁来主持与西戎的对战?如今敌寇才是首要的心腹大患,敌寇不除,家国就不能安宁!” 韩清悦蹙眉忧心道:“那表哥他们呢?他们在哪?” 许澄宁道:“十有八九,是在关外逃避追杀了,可能在西陵的境内避难,找路回返。我们召集一些人,去各个关口守着,或许能守到人。” 韩清悦和韩清元愁眉不展,忧心地点头。 “快走!” 车外传来军官不耐烦地呼喝声,许澄宁掀开车帘偷偷看了一眼,只见很是庞大的一支军队,将一台四面钉死的囚车围得严严实实,囚车只开了一个不及脸大的窗口,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一晃而过,间或传出一二声西陵话。 “怎么了?” 韩清悦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没什么。”许澄宁道,“西陵王女倪娅被押送往边关了。” 韩清悦很吃惊:“这是……” “拿她当人质,要威胁西陵退兵呢。” 许澄宁想了想,对他们道:“我跟云叔再回军营看两眼,你们先回去。” 韩清悦惊道:“宁儿!你想去做什么?不可以涉险!” “放心,不会的,我就是去看看。” 她叮嘱了几句,便跟云九一起,又悄悄返回了河曲关。 河曲关在抽空火葬了文国公父子后,又开始紧锣密鼓,操练兵阵,看起来确实是在认真备战。 许澄宁扭过头问云九:“没有错吧?是在认真演兵吧?” 云九会武功但是不懂军事,回答很敷衍:“是吧?应该吧?”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两人立刻躲了起来。 “副帅,人已经送到了,就在牢里。” “好,我去看看。” 倪娅被关在牢中,头发披散下来,却都抹到脑后,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身上的衣服已经扑满了灰,脸上却仍是干干净净。暗牢中,那双大眼睛垂着,黝黑无比,看不出一丝亮光。 庞毅令人移了火把照亮,又把倪娅的脸掐起来,对着画像左看右看,确认无误。 “成了,人没有错。” 他摆摆手,便带着人离开了,留下数个守卫在内外几处看守。 许澄宁本想如果庞毅真是勾结外贼,此番带来倪娅,很有可能是要送还西陵,可她躲在暗处,怎么看都不大像是对倪娅友好的样子。 她对云九使了个眼色,云九便攀到梁顶,在守卫的头顶用一节小竹管吹了几口气,守卫便软软倒下了。 许澄宁这才露出面来,走到倪娅的牢房前。 倪娅一抬眼皮,轻轻一挑眉,虚弱地戏谑了一句:“哟,老熟人来了。” 第378章 王女安息 听得出她精神不济,尽管她已经尽力在保持自己的优雅,但许澄宁还是看得出她憔悴了许多,手上腿上都有鞭痕,手背筋骨像蛛网一样凸了出来。 许澄宁盘腿坐下来:“你看起来不太好。明天他们就会把你带到城门上,刀架着你的脖子,要挟你国退兵,你觉得,西陵会不会退兵?” 倪娅一只手捂在脸上,抖着肩不停地笑,笑声一开始像是肆意,又逐渐低下去,越来越像哭声。 笑完了,她道:“退兵又怎样,不退兵又怎样,我只要见他,我必须要见他。” “他?” 倪娅垂眸笑了:“他,就是汤匈啊,他是我的情郎。我们没名没份在一起五年,直到,他说服我,把我送来大魏和亲。” “嗯。” 许澄宁惊讶极了,但脸上仍装得一脸平静,仿佛早已知晓。 “他把小王子立为傀儡皇帝,那你哥哥凡著呢?被他杀了?” 倪娅嘲讽地笑,不知在笑凡著,还是在笑她自己。 “我哥?哈哈……我哥根本就没回西陵啊!” 她笑出了泪。 “当年我们一起来大魏,把我留在了京城,我哥假装跟他回了西陵,实则被他安排留在了大魏,当起了山贼。他还杀了好多朝廷命官,什么洪方、季达……都是他杀的啊!连你亲爹,也被他刺杀过,可惜啦,失败了……” 许澄宁听得怒火汹涌,呼吸急而浓,倪娅却全不在乎,仰头笑:“他说,大魏不定储君,迟早要乱,只要我们对大魏朝局有好影响的人一个个杀掉,西陵便能不费吹灰之力除掉大魏,哈哈……到时候,我就不用再委曲求全,委身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他会把我接回去,把我当娇嫩的花儿、贵重的宝物供起来,以补偿我这几年受的苦……” 许澄宁把火气压下去,反唇相讥:“所以,他不要你了,不管你了。” 倪娅不说话。 许澄宁继续道:“你哥哥呢?他既然在大魏,怎么没来救你?你瞧,我都可以进来,他不行?” “噢——”许澄宁拖长了音,嘲笑道,“他赶着回国去夺回他的皇位呢,可没空来搭理你,对不?毕竟嘛,对大魏而言,你作恶多端;对西陵而言,你死得其所。所以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对吧?” 倪娅呵了一声,仰头靠在墙上,道:“许澄宁,你这张嘴,可真毒。” 过了一会儿,她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父王后宫妃嫔无数,好色滥情,甚至还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汤匈救我于水火,为我说尽了甜言蜜语,让我一颗心扎在他身上出不来,等我为他付出了一切,他却把我甩开了;凡著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满宫的兄弟姐妹,他只跟我亲,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呢…… “我这辈子,为什么总遇到坏男人啊……” “不行,我要问清楚,我一定要找他问清楚!为什么不要我了?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跟我做戏,我不信……” 她眼睛盯着一点,微有莹光,嘴里呢喃着,逐渐不像在跟许澄宁说话了。 许澄宁站起来,没再管她,由云九带着出了牢狱。 一晚上风声鹤唳,翌日早上,敌军的号角吹破了边关的宁静。 灰蒙蒙的天际出现一道乌黑的线,线渐渐变粗,逐渐变成乌压压一片,气势极大。 不比在乌丹草原上几千人之间的混战,大阵势一摆开,扑面而来的紧迫与雄威。 许澄宁跟云九躲在城墙一角,都作士兵装扮。 许澄宁用手把宽大的头盔扶到眼睛以上,努力探头远远观看。 “北边是西戎的军队,南边是西陵的军队,西陵的兵马更多些。” 庞毅这边也早已严阵以待,军队守在城楼下,庞毅远看了几眼,便喊人把倪娅拖上来。 倪娅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扭送上城楼。 庞毅派了个会说西陵话的人在城楼上与敌军对喊: “西陵人!都给我听着!你们的王女在我们手上,不想她死的话,就退兵投降!” 倪娅被扭到女墙边,半个身子悬在城外。 她落魄无比,却扯着嗓子大喊:“汤匈呢?汤匈在哪?我要见他!” 西陵军队没什么反应,倒是西戎军掀起一阵哄笑,他们弹舌起哄,呜呜地调笑,污言秽语,用言语在调戏倪娅。 “汤匈在哪?让我见他!叫他出来!” 倪娅含泪,又哭又笑。 “你说过要对我好一辈子的,你的人呢?你的承诺呢?” 她美眸滚落两行清泪。 “之前离得太远,你救不了我,现在我就站在这里,我就在你面前,你可以来救我了。” “你人在哪里?出来!” “汤匈,你不爱我了吗?” 庞毅使人架了两把刀在她脖子上,又喊道:“快快退兵!否则你们王女的脑袋就要落地了!” 西戎人把刀插在地上,散漫地倚着,嬉皮笑脸地看这一场闹剧。 西陵人里人头攒动了一下,有人越群而出,大声喊道:“摄政王今在王都,并未在此,他托我跟王女说几句话!” 倪娅挺直了了背,咽了口唾沫,眼中露出期待。 那人道:“王女舍身为国,西陵子民会永世铭记您的牺牲!” “王女,安息!” 伴随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是一道无形无影的箭,穿胸而过。 倪娅低头看着胸口的箭,眼中的光芒慢慢消失,头重脚轻一般往前栽倒,像一只破碎的蝴蝶,落到尘里,在城下迸溅出一道血花。 许澄宁唏嘘不已,被云九摁住了头。 “不要看。” 唯一的人质没有了,西陵与西戎重新整装,咻地扬起武器,狂奔而来。 “杀——” 城上的弓箭手也拉满了弓,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许澄宁被云九一夹,带下了城。 看这一场,总算是可以确定,庞毅并非叛将了。 既然如此,暂时不能对他如何,齐心协力把敌人打退再说。 “回宝平县吧。” 第379章 陛下,驾崩了 往回走的路上,各种新消息也纷至沓来。 嘉康帝逃到了金陵,宁王在徐州,端王则在荆州,端王和宁王已经开始招兵买马,隐隐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三股势力分散在三个地方,看样子根本没有要合作的意思。而且,端王和宁王这是跟圣上撕破脸了?” 许澄宁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在这之前,京城,或者说嘉康帝跟他两个儿子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事。 云九道:“寿王也因祸得福,现在已经没人有空去刺杀他了,他就潜藏到了南地。” 寿王不重要。 许澄宁晃了晃脑袋,倒是想念起了顺王,不知道那位纨绔小王爷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全。 薄元道想要谋朝篡位,不可能依靠北厥人吞下整个大魏朝,那样就成北厥人的天下了。 他必须收服天下人的民心,为此,他不能直接登基,迂回且最有效的法子是扶一位傀儡皇帝上位,自己才能可以摆脱叛党污名,以为新君清剿叛党之名,招纳兵将,一步步在大魏境内立足根基,掌握权势。 所以,于内于外都毫无威胁的顺王,可是薄元道最合适的猎物啊。 …… “父皇!” 顺王扑到嘉康帝的床前,鼻涕眼泪一起哗啦啦地流。 舟车劳顿让本就年迈的帝王越发病重,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苟延残喘。 “父皇,呜呜呜……您快好起来啊……” 海公公动作轻柔地扶起顺王,软着声音道:“王爷,您别哭了,陛下这病,要静静地养才行啊。” 顺王努力哭得小声。 海公公安慰了他几句,便温声对一旁的韩清辞道:“韩大人,麻烦您带顺王殿下出去走一走可好?” 嘉康帝逃到金陵后,被韩家所接待,如今他们便居住在韩家最大的别院中。 韩清辞是韩芳永长孙,之前韩家通过捐田为他谋得了一个官位,如今韩清辞已经官至扬州刺史,御驾南下至他的辖地,他又是韩家嫡支嫡长孙,理应过来拜见御驾。 “是。” 韩清辞做一个请的动作:“顺王殿下,请随下官来。” 顺王跟他出去了,出了门还是哭哭啼啼。 “韩大人,父皇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你这金陵,有没有神医可以给父皇治病啊?” 韩清辞很温和,也很耐心:“陛下乃天子,福泽绵长,定能好起来的。” 顺王哭唧唧地擦泪:“你不要总说文绉绉的话嘛……” 韩清辞好脾气地道歉。 “王爷这几日休息得可还好?韩家若有招待不周的,您尽管提出来。” 顺王摇头:“没有,很好,比本王自己的府宅舒服多了,比皇宫也舒服多了,韩家……” “韩家?”他茅塞顿开,“噢!韩家!你们是小冬瓜的亲人是不是!” 韩清辞不解:“小冬瓜是……” “小冬瓜就是许澄宁啦!” “原来如此,”韩清辞浅浅一笑,“不才正是澄宁的大表哥,文国公正是下官的表叔。” 顺王很激动地拉着韩清辞的手:“原来是大表哥!大表哥,许澄宁在哪儿啊?在不在你们这?叫她出来跟本王一起玩啦!” 都快及冠的人了,还是这么童心未泯,想来作为年幼的皇子,还是很寂寞的吧。 韩清辞微笑道:“王爷,实在不巧,表妹并不在此,下官找两个族弟给您作伴可好?” 韩家族大,不缺兄弟姐妹。 顺王脸苦巴巴的:“你家里人不会又都是读书人吧?” “这……” “算了算了。”顺王烦躁地摇头,“本王等父皇好起来,再玩吧。” “是。” 室内,嘉康帝眼睛结了一层翳子,朦朦胧胧,看东西时清时浑的,只能不停地沙哑叫唤。 “慧乘,慧乘……快找慧乘……” 海公公点头:“是。” 不多时,慧乘便进来了。 他先看向海公公,然后弯着腰走到榻前。 “陛下。”他喊道。 “慧乘!” 嘉康帝一把攥住了慧乘的手臂,力气极大。 “快!给朕用上回的药!朕不要生病!朕要活!朕要长生不死!” 他浑浊的眼睛迸射出癫狂,手臂上根根筋骨几乎要将苍老的皮肤破开了。 “陛下稍安勿躁,慧乘替您诊脉。” 慧乘观察了一下嘉康帝的五官,然后把手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闭目诊了一会儿,突然睁眼,去看海公公。 海公公半眯着眼,点了点头。 慧乘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四四方方,不及掌心大,里面放着一枚红色的丹丸。 他跟海公公一起将嘉康帝扶起来,服侍他将丹丸用水顺了下去。 嘉康帝服完药,感觉腹中温暖,灰败的脸色也像被拂尘扫去了灰,一瞬之间,容光焕发,脸上甚至有了红润的气色。 嘉康帝感觉身体都轻飘飘了起来,生命的活力令他脸上咧开了笑。 “慧乘,朕这身子,还要吃多久丹药才能好?” 慧乘离开床榻,恭敬地退后两步,双手在身前交叠,微低着头。 “陛下,您快死啦。” 听到“死”字,嘉康帝脸上轻松的笑一滞,继而大发雷霆,苍苍的白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 慧乘仍脸朝地面:“我说,您快死了!” 嘉康帝脸色越发涨得红,他把手边的物什都砸过去,大喊:“海盛!海盛!快让人杀了他!快让人杀了他!” 他说完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身子歪向一边,手紧紧捂着心口,能感觉到心越跳越快,越跳越猛,好像下一刻,便要破骨而出,跳到他的手心里。 “陛下。” 海公公坐过来,把他扶好,盖上被子,依然是那低眉顺眼的软面馒头样。 “陛下,您马上就八十了,也活够了。” “你!” 嘉康帝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海公公。 “海盛你……” “日日看陛下缠绵病榻,苦于病痛,奴才实在不忍。”海公公淡淡露出一个笑,“陛下,您安心走吧,后面的事,奴才会替您代劳的。” 海公公打开床头的长匣子,里面露出明黄一角。 刹那间,嘉康帝什么都想明白了,眼睛快要裂开。 “你……你们是一伙的……你故意哄骗朕毒杀宁王和端王,写下传位诏书,当太上皇退居朝后……原来,你是别有用心!” “陛下,您疑心病又犯了。”海公公垂下眉眼,“宁王、端王、寿王,还有从前的废太子,都是您自己不肯信的,可与老奴无关。” “造成今天这一切的,是您啊。” “你……你……” 嘉康帝乍起双手掐过去,海公公躲了一下,他扑了个空,从床上滚落,沿着床前的几步台阶哐啷哐啷滚下,最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嘉康帝睁着眼睛,最后一丝鲜活的热气从鼻中散出,然后,一丝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唉!” 海公公慢慢走过来,掏出白色的手帕,为他揩去嘴角的血痕,然后把嘉康帝抱回了床上。 慧乘弓着身子:“海公公,我……” 海公公摆了摆手:“走吧。” “诶,好!” 慧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海公公慢条斯理地将嘉康帝的寝衣整理好,手脚摆放好,被子盖到了胸口以下。 然后起身,打开了屋门。 “陛下,驾崩了!” 第380章 传位诏书 在位四十余年的嘉康帝,在京都叱咤风云一辈子,终于在南逃之后,驾崩于金陵。 江南的大小世家大小官员纷纷前来吊唁奔丧,韩家的别院挂起了白布帐幔从前堂到院子,全部跪满了人,个个都呜呜地哭,属顺王哭得最大声。 “父皇啊!你怎么丢下孩儿走了!父皇啊……” 海公公也低头擦泪,看该到的都差不多到齐了,便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尖声喊道:“陛下有遗旨!” 他声音里还有明显的哽咽。 众人闻声,纷纷揩泪静听。 海公公展开了圣旨,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九子秦恒品格贵重,亲善仁德,朕钟爱之,以其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皇九子秦恒…… 顺王! 顺王即位? 顺王即位了! 别院鸦雀无声。 众人都因为太过惊愕,纷纷忘了礼节,都抬起头去看最前面的瘦高身影。 顺王眨了眨眼,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没明白过来,傻愣愣地呆在那里。 “顺王,接旨啊!” 海公公把圣旨对折,对顺王抬了抬手。 “啊?” 顺王愣在那里。 海公公把圣旨硬塞到他手里,然后把他扶起来,自己则郑重下跪。 “参见陛下!” 顺王像被烫到了脚掌似的一跳两丈远。 “海公公!你干嘛!” 海公公浅笑道:“陛下,先帝已传位给您了,您是新皇啊!” 顺王更愣了,反应过来是破口大骂:“什么新皇!我当什么新皇!哪有我这样的新皇!我皇兄们都在,为什么要找我!” 他到现在还牢记着许澄宁跟他说的话呢,跟朝政沾边的事一样都不能干,皇兄们要争什么抢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 海盛这个狗东西倒好,竟然直接要他登基了! “陛下,”海盛深深地低下腰,“这是先皇遗命,是先皇的意思呢,圣旨一下,谁都不能违抗,老奴,只是听命行事。” “滚滚滚!” 顺王气急败坏地去打海公公。 “本王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老东西这么坏!什么父皇遗命!父皇从来没跟我说这些,鬼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你是不是要害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海公公被他打得连退好多步,却仍是恭恭敬敬地哈腰。 “陛下,您折煞老奴了,老奴只是内侍,不懂国事,这是先皇亲自下的旨意!” 顺王热泪夺眶而出。 “本王不管!本王就是不当!谁劝都没有用!” 他扭头就跑,海公公连忙叫人跟上,然后回过头,看见一干神色各异的人。 众人到现在嘴巴都合不拢。 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个结果太令人意外了。 顺王是什么人? 京城有名的纨绔之首啊,不会读书,不会习武,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什么都不会。 在京城有名,但到了地方,听说过他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天下人都在默认,新皇必是端王、寿王、宁王中的一个,没想到,天下大乱了,却让最小的顺王登位。 顺王,顺王如何担得起大任啊! 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久久没有缓和。 海公公目光逡巡一遍,温吞地说道:“新帝年岁尚轻,又恰逢君父驾崩,心中怅然不安,不甚懂事也是有的。改日行过登基大典,重掌国政权柄,还需要诸位,多多辅佐才是。” 这番话,直击了许多人的心坎。 在场有多少人因为不是京官,迟迟不能进入权力中心,而不能顺利晋升? 又有多少人,因为是江南世家,所以哪怕身负一身才学,也无缘仕途? 哪怕之前因为捐官,往官场塞进了一二个族中子弟,但能进的有多少人?世家一族又有多少人? 现在,皇帝在他们身边了,还是个年轻气盛、不通政务的小皇帝,且急需他们的辅佐,那他们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遥想百年以前,荆州高氏、姑苏谢氏、金陵韩氏、寿春程氏四大世家,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不就是靠辅佐太祖皇帝位极人臣,屹立至今的吗? 本来,近几代皇帝下来,他们各家都已经差不多要凋零殆尽了,但现在当初太祖皇帝的困境又上演了,又该他们登场了。 搏一把,或能再给自己的家族,续百年荣光,为什么不呢? 有人道:“我等定将妥善安排先帝丧仪,并为新帝筹备登基大典!” “是,此乃我等职责!” 许多人纷纷跪伏说道。 好多人脸上神色已经渐渐松动,韩芳永却面沉如水,越发冷硬。 从别院出来后,韩述和韩清辞各扶着韩芳永一边,韩芳永冷然道:“这个海盛,或是奸宦!” 韩清辞点头:“他方才说的话,击中了多少人的心思,这个人,不简单!” 韩芳永道:“我担心的是,陛下殡天恐别有真相,奸宦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韩述道:“可那圣旨确是真的。” “不管如何,事关天下,此事必须查清,慢慢地查!” 第381章 增灶 韩述和韩清辞脸色都很凝重。 “如今这天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啊。”韩芳永又是叹气又是感慨。 韩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皇家也并非没有堪当大任之人,为何要选顺王?” “有才能,也要有德行才行。”韩芳永道,“谁能主动去攻打薄元道,将北厥逐出大魏,谁才是真正值得天下人追随的主上。” “那位寿王世子倒很是不错,尽管受缚于皇孙的身份,但不管是捐官的事、完明教的事,还是面对西陵的所有应对,他都做得极好。便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能臣,也未必有他缜密周全。” “可惜,他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 罗舜从堡垒的高墙上一跃而下,身手灵活地落在一架新抢得的云梯上,然后大步乘风地跑进了室内。 “殿下,果然有斥候来了,我们该怎么做?” 秦弗直起身,眼睛仍落在沙盘上。 “增五倍的灶。” “啊?” 陆钦锋显出惊讶:“不是说我们要不声不响地进攻到王都吗?” 他们从东南群山乱石中走出,行到此处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数座城池,而西陵至今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东北前线输送军力,浑然不知他们的东南已经步步陷入瘫痪。 陆钦锋以为他们要这么闷声干大事,一直到兵临城下,威慑王都呢。 秦弗道:“是时候消耗他们的兵力了,一次消耗一些,总比他们集中所有力量一起来合攻我们的好。” “原来是这样。”陆钦锋想了想,又问,“那为何要增灶?让他们以为我们人多,岂不是会派更多人来?” “不错,但西陵有十万将士被派往了前线,以如今的形势,召兵不易。我们趁他们派人去筹集兵马,攻其不备,再攻一座城池。” 罗舜点头道:“我也听说过,古往今来,当将军的最喜虚报兵马,两万大军报四万、五万、十万,敌军必定心惊胆寒,士气难振。” 陆钦锋又问:“但对方有四万人,还有坚固的城池,我们后部的兵马未至,现在只有两万人,该怎么打?” “陆兄弟不用担心,”张乘站起来道,“我们的将士,都是精兵良将,一个顶十个,别说四万人,十万人也不在话下!” 这一路因为有秦弗排兵布阵,巧施谋略,并与后方的余泊晖默契配合,他们至今还没吃过败仗,以致张乘跟流民兵们都有点膨胀了。 秦弗斜了张乘一眼,张乘把龇出的大牙收回了嘴里,规矩地垂下了眼。 秦弗把目光收回,对罗舜抬了抬下巴:“吩咐下去,然后再回来这里,一起讨论接下来的战术。” “是!” 傍晚时分,营地上空道道白烟汇成一大片,把清澈的天都罩得灰蒙蒙的,食物香味随着热腾腾的浓烟吹散开来,米饭的香味朴素,但十分浓郁。 西陵斥候躲在暗处,隔甚远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和饭香味,越发肯定了这群突然出现的魏军数量不少。 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悄悄潜进了魏军造饭的地方。 斥候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灶,焦黑无比。 他心里微惊,蹑手蹑脚走动,在心里默数起灶的数量来。 数到一个惊人数量的时候,他大骇,连夜奔走,回了自己营中。 “将军!将军!” 斥候一脸急色奔进府邸,府邸主人阿古见他来,浓眉一皱,问道:“那帮魏军情况如何?” 斥候道:“大事不妙,魏军之数恐远超我们想象,灶有数千,马粪亦随处可见,属下粗略估计,只怕有近十万大军!” “什么!十万!” 阿古惊得腾起身来,焦虑地踱来踱去。 “十万大军!他们竟有十万大军!西陵防务为何会有这么大纰漏!连十万异国大军都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若不是刚巧被我们察觉,他们岂不是要直入王都了!” 阿古越想越气愤。 “肯定有奸细!肯定是边关或朝中有奸细,把他们放了进来!等我把他揪出来,定要将其碎尸万断!” 斥候道:“将军,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绝不能让他们抵达王都,我们必须就地解决掉他们,不然上头怪罪下来,我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可是,他们有十万人……” 阿古想了想,问道:“魏军动向如何?可是要立马离开?” 斥候道:“短时间内大抵不会走,他们垒的灶都没有推掉,应该是要停留几日的意思。” 阿古闻此便打定了主意。 “我先修书一封,让王都知晓此事。然后派人去附近的城池借兵,凑够八万,再起兵驱逐魏军!” 阿古写完信,很快吩咐下去,然后就陷入了焦灼地等待中。 单右带着一小支队伍趁夜出去,天明即归。 回来的时候,手里扬着几封书信。 “殿下,都截下了!” 秦弗拆开看了看,确认无误,便站起了身。 “准备下去!今夜出兵!” “是!” 一屋子的青年抱拳回应,掷地有声。 阿古睡梦中被士兵的拍门声吵醒。 “怎么了?” “将军!魏军攻城了!” 阿古闻言大惊,急急忙忙披上衣服跑出来。门一推开,便听见浑厚响亮的号角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正是城门的方向。 “怎么回事?不是说这群魏军鬼鬼祟祟,隐踪避战吗?” 士兵苦着脸:“属下也不知……斥候今晚一直未归!” 他们预计的作战之日是在数日之后,由他们主动攻击魏军,没想到魏军提前来了。现在城门前的铁蒺藜等一个都还没用上,属实难办。 “可恶!狡诈的魏人!” 阿古大怒。 “取我的兵器来!他们踏进一个我宰一个!我要用魏人的人头堆京观!” 他快速穿戴好盔甲,戴上头盔,抡起沉重的双斧便朝城门走去,步履沉沉,踏破了城池的宁静。 而城外,号角声响彻在原野上,惊碎无数梦乡。 第382章 攻城 阿古瞪大眼睛,敌军离得还有一段距离,远远看去,乌黑一大片,还跟森林连在一起,从火把上看,虽然多,但远没有十万大军那么多。 阿古恍然大悟。 “魏军定是以为我不知他们兵马之数,故意作出假象,想诱我出城迎敌。” 想到这,阿古轻蔑冷笑。 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草率。 阿古把双斧别在腰后,他得撑住这一场,等过几日援兵来了,再将魏人一网打尽。 他凝神,紧紧拧住眉,挥手大喊:“弓箭手准备!” 响亮的嗓音从不绝于耳的号角声中冒出了头,士兵们听令,搭箭准备。 “众军听令,兵马一旦进入射程,立刻放箭!立刻将他们射死!” 他这座城是兵家重地,易守难攻,守个几天,绝不是难事。 呜—— 呜———— 秦弗跟张乘骑马立于最前,大军两侧号角不断。 秦弗拔出剑,指向天。 “众军听令,随我杀敌!” “杀!” 他们大声呼喊,像一群饿狼似的像城门涌去。 数架巨大的登城车从军中推出,还有身手矫健的数队流民兵高声喊着跑过来,肩头扛着云梯。他们配合默契地将云梯架到了城墙上,然后使出当初在西南山地像猿猴一样攀越自如的功夫,灵活地开始爬墙。 “射!用力地射!射穿他们的登城车!” 阿古大喊。 飞箭如雨纷纷而落,而回应西陵军的,是魏军之中,从层层盾牌之后飞射而出的箭矢,箭矢打在盔甲上,刺进肉里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城下,不停地以巨木和铁锤撞击城门。 阿古在城上大笑。 “这是延续百年的兵家重地,四千人的守卫都需要十万人才能攻下,何况我们有四万人!想强攻,不自量力!魏军小儿,真真儿戏!” 这时,秦弗和单左单右带着暗卫一起,身先士卒,踏上登城车后几步跃上城门,刀剑过处,无一生还。 城墙上士兵多,自己人施展不开,倒是让秦弗等人占了便宜,一扫便是一大片,脚下尸山越堆越高,推到墙内,便又砸死了数人。 趁着这个势头,成功登墙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古暴怒,举着双斧,挥舞着杀来,双目眦裂。 突然又是一阵号角,却是从东边城门处传来的。 魏军果然有诈! 阿古大骇:“快,二千人去守东门!传令下去!快!” 士兵们闻令而动,纷纷往东城门赶。 打了没一会儿,西边也响起了号角声,浓烟滚滚。 “西城门!西城门守住!快去!” 又一群士兵马不停蹄地去了。 混战之中,有士兵跑过来,对阿古道:“将军!东城门和西城门根本没有魏军!全是草人!” 阿古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恼羞成怒。 “好个魏军小儿!原来是诓我的!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兵马!我们上当了!” 北边也响起了号角声,阿古怒吼道:“不必去了!魏军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城池背靠山,原本留在那儿的守军足矣!孩儿们!围剿在此,全力杀贼!” 他跳下城楼,一把斩落一个魏兵,凶狠异常地朝秦弗冲去。 “你不是有十万大军吗?叫他们来啊!出来啊!爷我今天不砍够十万个魏人的脑袋,还不罢休了!” 秦弗左手拿刀,右手执剑,刀剑轻盈飞舞,刃光落处,迸溅一道血色。 阿古双斧砍过来,他以刀制住,长剑随处翻飞,削铁如泥地挥落旁边的几只手脚,然后向阿古刺去。 阿古也单斧格挡住,虎口发麻,心里骇然,没想到这个魏军小儿身材看起来修长多于魁梧,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啐了一口,骂道:“魏军小儿,今日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秦弗冷笑,用西陵话道: “葬得了我,你便来试试。” “连你这种小喽啰都除不掉,那我也别想把你们的西陵王、你们的摄政王,贬为阶下囚了。” 阿古大怒:“你好大的口气!” 话音刚落,便听见轰隆一声,城门被撞开了,城门燃烧着刺目的火焰,激烈紧张的气息里弥漫着火油的气味。 张乘见状,立刻带领大部骑兵闯进来,大开杀戒,将堵门的士兵冲得散开一条大大路,有人甚至被冲飞了十余丈远。 “弟兄们!杀!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 流民兵士气十足,把西陵兵的气势都压了过去,令人闻风丧胆。 阿古看着城下瞪眼,怒火比城门的火烧得还旺。 “好,好!城门开了又如何?老子今天就要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杀死在城池里,用你们的骨肉,做一扇新的城门!” 秦弗飞刀杀死几个西陵兵,幽幽道:“话别说得太早。” 他举剑刺向阿古,阿古再次用斧头格挡,而他却手腕一转,剑随手腕挽了一个剑花,好像只是轻轻划过阿古的手臂,但他的手臂与斧头一起掉到了地上。阿古还留在身上的断手切口整齐,甚至血都没有喷溅,只是缓缓地往下滴落。 阿古愣了一会儿,痛感迟钝袭来时,他惨叫着后退,心中恨极,便挥舞另一把斧头凶狠地砍来,秦弗刀剑同时刺过去,刀口削落阿古几根手指头,然后刀剑刺向阿古的脖颈,交叉一划,阿古脑袋应声落地。 秦弗将他的尸体踢下城门,然后举起阿古的首级。 “主将已死,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士兵们停住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古的头。 副将见状,大喊:“不许被敌人迷惑!随我,继续杀贼!守住城池!” 西陵兵提起一口气,撕心裂肺大喊,又动起干戈来,越打越向一处集中。 激烈、愤怒、忘我,种种情感,在一道近在身后刺破耳膜的号角声传来之后,彻底被打碎,变成了恐慌。 西陵兵们扭头看去,见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大群魏军,像是从其他城门来的。 将士高大,马匹雄壮,凛冽杀气积聚成团,四面围合,将他们紧紧围合住。 罗舜和陆钦锋高喝一声,率军围剿过来,一边倒地将西陵兵杀了个七零八落。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违者死路一条!绝不姑息!” 西陵军心大乱,副将再也稳不住局面,士兵们四窜奔逃,有的被杀了,有的投降了,天亮时分,魏军彻底控制住了整座城池。 天光渐亮,云渐渐散开,金光缓缓照射出来,秦弗站在城楼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金圭城。 第一场大战,告捷! 第383章 城外有异动 为免西陵反水,秦弗选择了杀掉所有不肯投降的兵卒。 城里的百姓瑟瑟发抖。 秦弗高声道:“原本我们大魏并非不能与西陵友好相处,是你们西陵反悔在先,勾结西戎犯我大魏,杀我同胞,今日一战,非大魏不仁,而是你们不义在先!” 风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染着血,自己的,或者是别人的。 秦弗对罗舜道:“罗舜,给你三千兵力,你留下守城。” 金圭城险要,他们占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不过……”罗舜犹豫着说道,“殿下,您剩余的兵马可够?” “这你不必操心,孤心里有数,孤手上的筹码,也不止这些。” 他俯视城下,看到张乘在城门前跟几个流民兵说话。 他现在手下除了陆钦锋、罗舜、张乘等人,还经由张乘引荐,提拔了几个有领导之才的流民兵。 这些日子他有意培养,手下的人逐渐能独当一面了。 他耗不起太久,他要快点回到大魏,接下来,要速战速决了。 罗舜突然眼睛一瞪,指着城外大喊:“殿下!城外有异动!” 秦弗扭头看去,只见城外有人马在缠斗,远远的,像蚂蚁似的,隐约能辨认出两拨人马。人少的一方只有寥寥数骑,另一方看着却足有百人以上。 前者被后者团团包围,正艰难地抗击着敌人的进攻。 其中有一个身影当空一跃,身形如鹞子,手中的剑刺向了敌人。 陆钦锋眉头一皱:“这人的招式……好像是平远!” 秦弗眉头一挑:“谢容钰?” 他仔细再看,果然觉得身形与谢容钰相似,另一个身手极好的人,竟像是文国公。 他们怎么会在这? 前线魏军已经打到这了?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开城门!救人!” 秦弗和陆钦锋带上一队人马,快马赶了过去。 越离得近了,西陵军服上的图案渐渐清晰,所有人都是穿西陵军服,但人少的那一方,明显的大魏人的五官长相。 马群奔腾,又是在军镇的地盘上,西陵兵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们自己人出来帮忙了,刚一喜,没想到人近了,竟全是大魏人! “魏人!这里怎么会有魏人!”西陵将领惊喊,又看见他们来势汹汹,人还很多,急忙道,“快!快撤退!” 秦弗却道:“不留活口!” “是!” 魏军如潮涌上去,在西陵兵惊声惨叫中,将他们屠了个干净。 秦弗将剑上的血擦干净,转头去看那几个穿着西陵兵服的大魏人。 总共才九个人,脸上身上都不乏大小伤口,脸上有血有灰尘,衣衫破裂,发髻隐隐凌乱,但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眉目,还是能叫人辨认出身份来。 “平远……谢叔……”陆钦锋惊道,“真的是你们?” “是我们。” 谢允伯和谢容钰揩干净脸上的污渍,然后眼睛看向秦弗,抱拳。 “多谢世子殿下相救。”谢允伯又问,“殿下,你们缘何在此?” 陆钦锋道:“谢叔,我们还想问你们呢,怎么会在这见到你们?我们大魏打到这么远了?” 谢允伯拧着眉摇头:“没有,说来话长。” 秦弗道:“且进城,稍事安顿,再来叙旧。” “谢殿下。” 谢允伯一干人东躲西藏,逃避追杀许久,风尘仆仆,人困马乏,本来以为今日在劫难逃,陡然柳暗花明,能光明正大地进城休整,属实是天不绝人路。 用过饭,洗过澡,换过衣服,便进了主屋坐下说话。 “庞毅杀你们?” “是啊。” 谢允伯长舒一口气,似要把胸中的郁闷之气吐出来。 “我本以为他身为将帅,即便与我有攀比之心也不会不顾大局,便没有防备他,入了他的局,还……还折损了我好些亲兵。” “可便是如今,我也想不通他杀我究竟为何。” 秦弗突然道:“庞毅是宁王的人。” 谢允伯看向他,有些惊异:“宁王的?” “不错,郑家深谙陛下本性,知道他愿意相信重用什么人,庞毅便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然后使计送到陛下跟前的最佳人选,他们借由陛下对庞毅的宠信,吞占兵权。” 谢允伯和谢容钰从不参与党争,这还是他们第一回认真谈论起党派之争,感觉十分怪异,尤其对面坐着的还是秦弗。 “可宁王为何要杀我?” “或许,意在让庞毅独占军功。” 这背后是否其他人在怂恿,还不好说。因为杀掉文国公父子,从某些方面来说,对宁王党确实有好处,但绝不是非杀不可。文国公父子本事大,跟宁王之间还有姻亲,虽然没有归顺,但就凭这点姻缘关系,他们也不会完全与宁王对着干。 现在好了,杀没杀成,就连维持在表面的和平也被这场谋杀彻底摧毁了。 谢允伯果然很气愤。 秦弗倒是好整以暇,身子斜向一边,手肘抵在扶手上。 “你们这是被迫入局了,怎么办?你们好像,只有孤一个选择了。” 谢允伯虽然不想承认,但眼下确实是这样的。 如今局面正得秦弗心意,一来文国公父子有才,纳入麾下有益无害;而更重要的,他们是许澄宁的父亲和兄长,他正好不想冷待。 “如何?你们可愿与我一起打下西陵,再夺天下?” 谢允伯沉默片刻,与谢容钰一起,抱拳施礼。 “臣等愿追随殿下!” 罗舜喜道:“恭喜殿下再得两员猛将!” 秦弗颔首:“都坐下吧。” 谢允伯重新坐下,又道:“我们从河曲关出来后,本想再另寻个关口回大魏,不料实在行不通。途中几度被西陵人追杀,最后辗转到此。殿下,你又是哪来的兵马?” 秦弗闻言,对单右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张乘进来了。 张乘行了个礼,然后一眼看到谢允伯,惊奇喊了一声:“谢公爷?” 张乘把以前的络腮胡剃掉了,只在唇边留了一圈,模样大变,看起来年轻了好些岁数,谢允伯都认不出来他。 秦弗道:“他就是你从前招安的流民首张乘。” 谢允伯恍然大悟:“所以您的兵马都是从赤葭引过来的?” 要不是看到张乘,他都忘了这一茬。 他也是从这一刻才明白,原来秦弗从那么久以前就已经做下这么多部署了。 秦弗不知道谢允伯心中所想,倒是跟张乘多说了一句:“文国公是澄宁的生父。” 谢允伯上一刻还在惊讶,下一刻听到这句话就眉开眼笑起来。 “小南的生父?” “你也认识我女儿啊?” “啊?小南是女孩儿吗?” “是啊,她是我女儿,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可爱……小南爹不是死了吗?” “死了的是养父,我是亲爹,我没死!” “噢,原来是这样……你是小南的爹,我是小南半个师傅,我教过她机关陷阱!” 陆钦锋道:“她也是你半个师姐,燕先生还教过你念书。” 张乘讪笑:“开玩笑,开玩笑……” …… 男人们说起话来,也是叽叽喳喳的,聒噪得很。 秦弗垂下眉眼,一点眸光柔化开来。 好久不见了,她还好吗? 第384章 顺安 许澄宁回到宝平县后,总算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燕先生安全无事,他早在破城前一月便已收拾了行李,离开了京城,因为怕许澄宁担心,所以特地给她报了个平安。 许澄宁看着信笑,终于有一件事落地了。 韩清悦和韩清元也放心了一点,因为他们收到了谢老国公等人安全抵达江南的消息。 彤星哒哒跑进来,举着双手嚷嚷道:“二哥回来啦!” 许澄宁眼睛一亮,连忙跑出去,正好看见许灿星从马上跳下来。 她忙跑过去:“怎么样?你还好吗?” “好。”许灿星点点头,指着身后,“人都带来了。” 那个叫马游章的山贼带着他的兄弟们出现在街道上,因为没有马,是徒步走过来的,现在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像丐帮似的,把街坊四邻的小孩吓得哇哇乱叫。 许澄宁一笑,拍了拍许灿星的肩:“做得好,你辛苦了,快回去休息,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她大步走出去,喊道:“马寨主,辛苦各位走这一趟!” 马游章一脸胡子拉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许公子叫我们,我们就该到的!” 他身边的人点头如捣蒜,许澄宁看着有点眼熟,仔细辨认才发现是从前拦他们路的胖子,叫野猪那个,现在瘦得都叫人认不出了。 许澄宁再看他们的衣着,破旧无比,看样子日子还是很拮据啊。 许澄宁惊讶道:“那二千两,没帮到你们?” “哪能?帮了帮了。”马游章道,“我们往寨里养了鸡鸭猪,还种了菜买了粮,本来过得好好的,结果乌眼王又来了,抢了我们的地盘,害我们又重新找山寨,从头开始……” 乌眼王? 从前许澄宁听到这个称呼,虽然对此人存疑,但也只当是哪个颇嚣张的山大王,现在她倒是有几分确定起这人的身份来。 依倪娅说的,凡著在河东一带当起了山贼,谋害了不少朝廷命官。这个乌眼王,极有可能就是凡著。 足够的财力,才能把山寨发展得那么迅猛。 除了起义造反,普通山贼对官员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杀害朝廷命官? “许公子,你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 许澄宁回神,见马游章搓着手看着自己,满眼期待。 苦日子过太多了啊。 许澄宁问道:“马寨主,你带了多少兄弟来?” “九百一十二个!” 许澄宁颔首:“是这样的,马寨主,我这里生意做大,需要人手,所以才找各位过来,不知你们可愿意留在这里?” 她现在可太缺人了,护卫、打探、传递都要人,她就十六个护卫,再是能人也要累死,尤其局势越发动荡了,身边无人,实在不安。 马游章等人一百个愿意:“许公子客气了,你是我们的恩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一天一人三碗大米饭就够!” 野猪摸着肚子:“三碗……六碗行吗?” 许澄宁笑道:“诸位放心,不会亏待你们的。且跟我来,我带你们先跟县令见过面。” 马游章等人听说要见官,还很害怕,许澄宁劝道:“李县令衙中缺人,正在招贤纳士,你们虽是山贼,但是是好山贼,他不会治你们的罪。” 马游章挠头,红着脸笑,像个被夸奖的孩子。 “哪里,哪里,我们也就比别的山贼……好那么一点点……” 许澄宁带他们来到县衙,看李少威神色凝重,急忙问道:“少威兄,怎么了?” 李少威低声道:“圣上殡天,新帝即位了。” 许澄宁一惊:“是谁?” “顺王。” “怎么会是他呢!” “先帝去世之后,留下了一道传位诏书,指名道姓将皇位传给了顺王。” 许澄宁感到莫大的荒唐。难道,端王宁王跟嘉康帝闹掰,就是因为这个? “那顺王呢?” 依许澄宁对顺王的了解,他肯定不会乐意。 父兄权力博弈,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顺王可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任何筹码手段的闲王啊! “我打听到的,江南各族在秀冲山下,合力筹办了一个盛大的登基大典,顺王登基当日,十分不配合,但还是被内官海盛牵引着登了基。” 海盛…… 许澄宁抿嘴。 那个大内总管,永远看起来那么温顺无害,对嘉康帝忠心耿耿,百依百顺,她因此也从没怀疑过此人的用心。 现在想来,会默默为了嘉康帝的长生不老仙丹,抓捕囚禁血女,摆平一切肮脏龌龊之事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无害呢? 顺王登基,会不会有他的手笔? 当初三位皇兄争破了头都还没争上储君之位,顺王即位,定然阻力重重,可他就是这么顺顺利利地登基了,若说没有人清扫障碍,许澄宁是不信的。 她突然觉得难过。 曾经京城的纨绔小霸王,一转眼成为偏安一隅的朝廷立起来的傀儡皇帝,封号顺安。他又真的能顺利平安吗? 第385章 看顾顺王一二 李少威看许澄宁满脸忧色,不由轻声道:“阿澄,你别担心,薄元道现在声势嚣张,端王宁王暂且不会把顺王放在眼里;而薄元道欲拿他如何,也得先越过两王的地盘。顺王……眼下应当是安全的。” 许澄宁现下倒不是怕那三位对顺王如何,而是怕海盛要借新帝的名头搞什么幺蛾子。 高位之上的恶名,动辄千古罪业加诸于身上,顺王那二愣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我、我得想想。” 李少威摸上她的眉,将她眉心的结抚平,轻声道:“阿澄,你不能把所有事当成你的责任,你若想做什么,说开来,我们所有人跟你一起去做,好吗?” 许澄宁垂眸,点了点头:“我知道的,谢谢少威兄。” 她撇开繁乱的思绪,又道:“少威兄,上回说的人我都带来了,你看着安排,也培养些自己的人手。”李少威的衙门,至今还是一主一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连个衙役都没有。 “好,我先带他们去,晚些再跟你说话。” “嗯。” 许澄宁把马游章等人交给了李少威,自己先回了书院。 黑将军在院子里汪汪叫,打着滚霍霍花丛,黑色的皮毛上插了朵娇艳欲滴的花。 许澄宁看了两眼,径直去找韩清悦。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请求说出口:“清悦姐姐,你能给家里写封信,请他们看顾顺王一二吗?” 顺王虽然毛病很多,但人不坏,对她也一片赤诚,两人相识一场,许澄宁实难对他袖手旁观。 韩清悦不解,许澄宁便跟她讲了顺王如今的境况。 “他是我在京城交到的朋友,平时大大咧咧没有心眼,我怕他被人当枪使,所以……” 韩清悦眼睛眨了眨,把许澄宁按到书案前。 “好宁儿,何必我来写?你直接给祖父写一封就行了嘛!” “这……” 平时没写信,有事相求了才写,许澄宁有些没脸。 韩清悦笑道:“祖父不会介意的,能收到你的信,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孙女有很多个,外甥孙女只有一个,他疼你可比我多!” 她不由分说拿笔蘸了墨,塞到许澄宁手里。 “来,写嘛。” 许澄宁捏着笔,扭捏了一会儿,还是写了,写了两封,一封给韩芳永,一封给顺王。 韩清悦喜气洋洋地帮她把信塞进信封里:“你等着,我这就托韩家的商行送回金陵去。” 许澄宁看她雀跃的背影离去,沉默片刻,看到看门的头叔站在外头,便喊了他进来。 头叔有点跛脚,但走路很快,几步便走了过来,低着头:“先生。” 许澄宁平静地说:“头叔,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谢家的人。” 头叔猛地抬起头来,表情愕然。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呃……”头叔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回小姐,我原是军中人,跛脚之后才退离沙场,跟着公爷做事。” “暗中那群人也是吗?” “是,公爷和世子担忧小姐,所以拨了一支私兵暗中保护小姐。” 许澄宁手指无声地点着桌面,默了片刻道:“我现在不需要保护,倒是今天来的那数百人,我想让他们做事,但我不会调教。以你们的教法,可能让他们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这是许澄宁头一次主动要他们做事。 头叔立刻站直,拍着胸脯道:“小姐放心!交给我们!保证把人都教好!” 既然被戳穿,头叔也不装了,着急忙慌往外跑,刚出门又迈回来:“小姐,您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许澄宁把嘴松开,摇摇头:“没有了,多谢。” 头叔又跑出去了。 许澄宁心中叹气。 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原本还没觉得如何,乱世一来,方知团聚才是最好的。 秦弗的音讯,至今未至。 而她,面对这一盘乱棋,暂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好。 许澄宁默默地把书案的一角抠掉了漆,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好好的手,做甚跟木头过不去?” 许澄宁看到季连城,惊愕地长大了嘴:“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季连城笑了一声,道:“看你半天了,是你没发现我。” 许澄宁把手抽回来,问道:“这次来又是什么事啊?” 西戎和西陵主要攻犯的地方是河曲关一带,再有较小的兵力去其他各关侵扰。北部的铁马关不是西戎目标的关卡,但季连城这些日子都在抽调兵力去别的关口援助,按理说分身乏术才是。 季连城道:“这次是真有事了。我联合了两关守将,打算在吞天关将西戎人击退,但我们兵力不足,需要借兵。” 许澄宁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说……” “不错,我要去乌丹草原,这事得你帮忙,跟我走一趟。” “你……”许澄宁望着他道,“你现在倒是有恃无恐了嘛。” 季连城讥笑:“局势动荡,谁还有空留意我勾结外族人?就算是新帝,他管得着?” “你也听说顺王登基的事了?” “听说了,”季连城笑意凉薄,“外族入侵,亲王割据,庸主上位,滑天下之大稽。” 他低头,看见许澄宁在纸上乱写乱画的“薄元道”、“端王”、“宁王”、“北厥”、“西戎”、“西陵”等字眼,哂笑道:“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没有办法一下子把所有动荡都按平,你一个小小女子,操心这么多干什么?与其如此,不如跟我一起,先把西戎打退了再说。” 这倒也是,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做。 许澄宁点头:“好,什么时候走?” “现在。” 许澄宁没有耽搁,麻利地安排好了书院的事,便带云九一起出发了。 路途茫茫,许澄宁腿夹马腹,专心地骑着马,季连城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我还以为,你会伤心落泪,萎靡不振呢?枉我特意亲自跑这一趟。” 许澄宁问道:“伤心落泪?为什么?” 季连城仍是凉薄而痞气的笑:“因为,秦弗死了呀,他不是你的情郎么?” 许澄宁皱眉反驳:“你胡说什么,他才没死!” “和亲未归,西陵就发动了战争,人还能活着?你是安慰你自己呢?” 许澄宁摇头:“他不会有事的。”她没有多说,但神色坚定。 季连城看她似乎真没有难过的意思,像是认准了秦弗平安,便耸了耸肩:“行吧,你愿意怎么想怎么想。哪天愿望落空了,我勉为其难一点,可以把肩膀借你靠一靠。” “不会有那天的。” 许澄宁没好气地朝他哼了一声,打马走快两步,又被季连城轻松赶上。 季连城单手拽着缰绳,口气随意地说道:“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其他还好,为何要给自己选这样的归宿?” 许澄宁不想理他,但季连城还是缠她问个不停,她便道:“人长得好看,优点多,对我好,能照顾我衣食无忧,也能保护我安然无恙,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所以我为什么不要?我傻啊?” 季连城抖着肩笑:“许姑娘,你的要求虽高,可除了他,也不是没有别人啊。” “比如呢?” 季连城大言不惭:“比如我啊。” 第386章 杀父仇人 他吊儿郎当的,许澄宁分不清他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真对她有想法。 “恕我直言,少将军你长相逊他一两筹。” 季连城连连摇头:“许澄宁啊,你拿富贵乡里养大的贵公子,来跟吹了二十年风沙的疆场汉子比,对我可不公平啊。” “对不起,我错了。” 季连城把头伸过来,尾音轻悄:“许姑娘再长点年岁,便会懂得,还是我这样的更有男子气概。” 许澄宁好奇道:“你好奇怪噢,为什么非要跟殿下比?是因为边关的姑娘少?” “边关的姑娘当然少,狼多肉少嘛,尤其你这样的,我还从没见过。”季连城摇着马鞭,“我今年也二十有三,该成亲了。” 许澄宁认真地说:“现在成亲可不明智,等天下太平了,边关无事,你再离开西境,四处走走,总能遇到合心意的姑娘。” 季连城眼睛微眯,透出些许狼一样侵略意味的笑意。 “倒不必四处走,我知道去哪儿找……不过,确实得等安定下来。” 他把马鞭扬向前,张扬地说道:“走!把那群耽误我娶老婆的西戎人赶得远远的!” 许澄宁浅笑了一下,打马跟上。 快到铁马关的时候,可以看到一队一队的客商,押送着一车车的货物。 许澄宁对此场景不陌生,看他们的架势,也是要往关外去。 她对季连城道:“现下这种形势,来往关外的人和货物都该仔细搜查才行。商路虽未广而告之,就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恰巧打听到了,利用此勾结外贼。” 季连城正色起来:“你说得对。” 他纵马快跑过去,大喊:“商队全部停下!例行搜查!” 客商都转过头来,很是惊慌。 他们并不知季连城清楚商路的一举一动,只知道自己是私自出关,被查问出来要下大狱。 季连城并不体恤他们心情,带着人从最后面的车马一个一个搜过去。 许澄宁注意到,客商们个个都很是惊慌,但看季连城搜查过几车后便渐见安心。唯有一队客商害怕得格外明显,双手双脚抖得比耄耋老人还厉害。 许澄宁给季连城使了个眼色。 季连城当即带着人绕过其他车马,走过去。 “打开货箱!里面装的是什么!” 客商慌慌张张掀开布,撬开一个箱子。 “军爷,就是些茶叶、瓷器什么的……” 看了几箱,果然是普通的东西。 季连城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件瓷盘,塞到客商手里。 客商颤抖的手拿不住,啪的一声,盘子摔得粉碎。 季连城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你抖什么?我会吃人?” 客商手都抖出了残影。 “没、没……” “继续翻!中间的还没看!” 客商犹犹豫豫,季连城索性拔出刀,一刀刺了进去。 “啊!!!” 惨叫声冲破云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季连城眉头一挑,纵身踹出几脚飞踢,货箱被踢飞一个又一个,倾覆在地上,瓷器哗啦啦碎了一地,客商跪地大哭。 外围的货箱没了,隐藏在中间的几人便现出了原形。 西陵人! 西陵人大叫一声,也持刀砍过去,季连城甩出长枪,与他们激战。 有三个西陵人欲趁机逃跑,许澄宁一眼认出了其中的凡著。 她大喊:“少将军!是西陵王子!快抓住他!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季连城心里一惊,手上出枪更加用力,很快杀掉两人。 云九也跳过去帮忙,季连城把枪背在身后,脚踏祥云一般地追上了凡著。 凡著伤势未愈,手下人不敌季连城,很快被杀,狠厉的枪头将凡著抵在了地上。 客商早已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以为他们说普通西陵商人,被银子冲昏了头,才做下这等事,并不知他们是重要人物啊!” 许澄宁跑过来,凡著看到她,吐出一口血,咬牙道:“许澄宁,原来是你!你真是跟你爹一样讨人厌!” 许澄宁哼道:“你以为你很讨人喜欢?” 季连城看向她:“你怎知他是杀我爹的凶手?” “他妹妹亲口说的,他当初没有回西陵,而是留在河东做起了假山贼,你爹爹就是被羁押到那时,被他射杀的。” 凡著啐了一口,把下巴往上仰了仰。 “你们别杀我,送我回西陵,我可以终止西陵对大魏的征伐。此战,乃汤匈一人之意,我并不知晓。” 许澄宁冷笑一声,道:“凡著王子,你可知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她没有死在我们大魏人手里,倒是被你们西陵人一箭当胸射死了,你凭什么觉得你回去会有用?” “不要太高估自己,你就是西陵的弃子罢了!” 凡著痛苦地抱起头,嘶吼起来。 季连城道:“这么说,我可以随意弄死他了?” 许澄宁想了想,点头:“应该可以。” 季连城闻言,收了长枪,两脚踩在凡著的腿骨上。 许澄宁听到两声清脆无比的嘎达声,顿时毛骨悚然。 季连城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卸掉他的下巴。 “带回去,十八般酷刑轮流上,不轮个遍,不许让他死了。” 士兵把凡著带走,剩下的人继续搜查商队。 季连城转过身来,看着许澄宁问:“有没有觉得我太残忍了?” 许澄宁摇头。 当年黄忠明打死她爹的时候,她也是恨不得饮血啖肉,因此能理解季连城心中的恨。 季连城微微勾唇,放眼望向铁马关:“走吧,进城。” 进城后也没有久留,季连城交代了公务后,便与许澄宁一起,堂而皇之地从城门出了关,往乌丹草原去。 第387章 打不打 顺王在金陵登基为顺安帝之后,先帝传位诏书的内容也传播开来。 宁王恨得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怪不得,怪不得要毒杀我们,怪不得迟迟不肯立储,怪不得打压了这个打压那个,原来都是为了给顺王铺路!顺王……小小年纪,好深的心机!” 他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原来这些年,顺王一直在仗着帝宠扮猪吃老虎,以往是本王小瞧他了!本王本打算登基之后,留他当个富贵闲王,可他既动了这个念头,就别怪我心狠!” 宁王一党的几个官员也意外极了,谁能想到先帝竟会把皇位传给最年幼也最草包的皇子呢?先帝的心思,属实难以捉摸。 “王爷,”谢允安出声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乱世之中,兵马才是王道!继续招兵买马!” 宁王稍微平了平火气,感慨道:“幸而本王还有从前豢养的私兵,和庞毅的大军!” 加上,他财力充足,这么一想,其实他才是实力最雄厚的那个。 “那咱们,是先出兵攻打薄元道?” “这个嘛……” 宁王沉思起来,这时,门外有人禀报:“启禀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 “来人自称韩策。” “韩策?金陵韩氏!” 宁王激动地站起来:“难道韩氏也想投诚本王?” 谢允安一惊,随即大呼不妥:“王爷,小心又是顺王的奸计!别忘了顺王就是在韩氏的地盘上登基的!” 宁王这才稍微冷静,想了片刻道:“先听他怎么说,叫他进来!” 宁王挥退了其他官员,倒是把宁王世子和谢允安留下了。 韩策在下人引领下走了进来,步履从容,一进屋便敛袖一拜。 “韩策参见宁王殿下。” 声如清泉。 谢允安打量着他。 他还从没见过韩策,只知道韩家与谢允伯同辈的有个很年轻的子弟,是谢允伯的表哥韩述的堂弟,今年才三十出头,想来,就是这位了。 “平身吧。”宁王看了他几眼,高高在上地问道,“你求见本王有何要事?” 韩策广袖垂在身前:“韩策此行,是为大魏而来,想请王爷同关鸿将军一起出兵,收复京城。” 宁王没料到他是这个意图,心中略思忖,顿时冷笑。 又是顺王的诡计吧,想利用他攻打薄元道,驱逐北厥,消耗了兵力,顺王就可以坐享其成。 做梦! 宁王冷声道:“你是替谁来说这些话?” “韩某是为京城、为大魏百姓而来。”韩策道,“若非要说是替谁,那便是替关将军说情的吧。王爷当知,关将军兵马有限,何况如今朝廷南迁,军饷粮草不继,关将军有心驱逐贼寇也难以达成。故韩某特来劝王爷出兵。” “噢?你难道不是替秦恒来当说客的?本王可是知道,秦恒在你们韩家的地盘上,可是快活得很呐!” 韩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便道:“韩家行事作风,王爷应当知晓,只做纯臣,不干涉皇位更迭之事。韩某并非为顺王而来,相反,韩某以为,谁能立下收复京城的不世之功,谁就是万民所向的主上。” “若王爷不愿,韩某便只能去找端王了。” 宁王被他说得有点心动,既怕有人捡了自己的便宜,又怕功劳被端王抢了去,一时难以抉择,看了谢允安一眼。 谢允安站起来道:“韩五爷不辞辛劳,走这一趟有心了,且下去休息片刻,王爷再传你说话。” 韩策知道这是要考虑的意思,便依言跟下人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宁王才问道:“你们觉得怎样?要不要打?” 谢允安道:“王爷,下官觉得,韩策所说并非没有道理,不如就出兵……” “不可!” 谢琼韫突然从屏风后走出来,长裙曳地。 宁王世子目露嫌恶:“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撒欢的地儿!” 谢允安也觉女儿出现在他们男人议事的地方不妥,跟着劝道:“韫儿,你别不懂事,快回去。” 谢琼韫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宁王跟前,行了个屈膝礼。 “父王,您已被顺王戏耍过一回,难道不怕再上当受骗一回?”谢琼韫道,“您一马当先,端王在您背后捡便宜,甚至还可能趁您后方空虚,攻打徐州,你们两败俱伤后,岂不是顺王又渔翁得利?” 宁王又犹豫起来:“可总也不能把京城拱手相让……” 宁王世子却翻白眼:“妇人之见,真真短视,父王要攻打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追随,兵马多了,还怕他们不成?” 谢琼韫没有理会宁王世子,对宁王道:“韫儿有一计,父王可愿一听?” 宁王对谢琼韫的眼界和才华还是有几分欣赏的,便道:“说来听听。” “与其受人摆布,不如把这件事做成交易。”谢琼韫分析道,“兵马我们可以出,但有个条件,韩家必须把传国玉玺交出来,并设法杀掉顺王,否则免谈。” 传国玉玺在手,宁王的号召力就更强了,甚至运作一下,还可以否决掉传位诏书的真实性,让世人相信,宁王才是真正的先帝属意的新君人选。 宁王和谢允安都微惊了一下。 宁王世子龇牙咧嘴:“看看,看看,我就说她是毒妇,你们现在总信了吧!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她!” 谢琼韫面对他的恶言恶语面不改色:“顺王就在韩家,在他们的地盘上,杀个人,拿个物件,总不算难事吧?” 宁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本就怕顺王在背后搞鬼,先借韩家之手将顺王除掉不就结了吗? “好!就这么办!” 他立刻重新叫了韩策进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韩策惊愕过后,又觉痛心:“王爷,天下兴亡,人人有责,王爷乃天潢贵胄,担当更甚,您竟以职责为条件,让韩某去行弑君之事?” 谢允安道:“并非如此,只是,王爷拯救苍生,总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吧?人人皆知,顺王草包昏庸,岂能堪当大任?天子之位,本就不该由他坐着。” 韩策凝眉看着谢允安,好半天才道:“若韩某没有猜错,你应当是谢姑父之子,谢允安谢尚书吧?” 第388章 绝不叛国 谢允安暗中挺直了腰背:“正是。” “你是表兄的弟弟,按说,我也该唤你一声表兄。表兄,你为谢家之后,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韩策指着门外,一字一句:“敌寇已经攻破了我们的国门,当务之急,是团结一心,共抗外贼与叛军。新帝不管如何,都是传位诏书指定的新君,你难道不懂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 “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争权夺利,是生怕敌寇没有可乘之机吗?” 宁王冷笑:“你不乐意?看来你刚刚说要让本王领这份不世之功、让本王成为民心所向之主,是在戏耍本王了?” “韩某并无!” “既然没有,为何不能杀了顺王?既然你认为本王才配当天下之主,顺王有何不可杀?玉玺有何不可取?难道……”宁王眼睛眯起来,“其实你是顺王派来的,想要拿本王当枪使?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巴掌拍在坚硬的桌案上,发出骇然震响。 韩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韩某既为卫国之事而来,就不会做害国之事,王爷所言,韩某做不到。道不同,只得不相为谋。但愿来日王爷听闻一二声苍野啼哭,还能记起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韩策说完,敛袖行礼,然后转身就走。 宁王世子道:“父王,可要抓了他,威胁韩家替我们做事?” 宁王想了想,还是摇头:“韩家是个硬骨头,不会被我们威胁到的,罢了。” 谢允安道:“那这仗……” 宁王摩挲了一下玉扳指,道:“召庞毅率军回来。” 谢允安微微惊愕:“王爷,边关可正在打仗。” “西境人少也穷,没有那么紧要,先把这边的仗打完,再去收复西境。有庞毅那十万大军在手,本王何愁不能翻盘!” 宁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谢允安见此,劝谏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又咽下了。 罢了,罢了。 韩策徐州之行无功而返,向北而望,仰天长叹。 希望关将军的荆州之行能够顺利。 …… “不行不行,此事绝对不行!” 端王断然否决。 “本王才几多兵马,总共只有数万,其中还有大量新兵,且不说薄元道的兵马多于我,便是宁王,他兵马更多金银更多,本王前脚攻打京城,他后脚就能拱了本王的荆州!除非,本王能将宁王的兵马拿到手,才能出兵。” 高婵神色犀利:“不驱外寇,反把刀砍向自己人,与叛军何异?必须先打薄元道!” 端王看了高婵,实在烦闷,便道:“婵儿,这些事我会跟你二叔商量,你回去歇着吧。今天也没有世子的消息?” 秦睦是在城破前被发现人不见的,一同不见的还有他的贴身内侍。 彼时高尊刚身故,他政务繁忙,而高夫人思念亡父抱疾,高婵在娘家住久了一些。他以为秦睦陪高婵去了高家,高婵则以为秦睦留在端王府,两相误会,等反应过来时,秦睦已经找不到人了。 端王还没生出第二个儿子来,是以也着急这个儿子,可如今想找,也不知上哪儿去找了。 提到端王世子,高婵神色不大好看,这段日子因为这些大事小事,她颜色都憔悴了好些。那被小石子差点毁掉的小半边脸,本来痕迹已经淡去,现在伤疤复又明显了一点。 高婵心里烦躁,冷笑道:“何必再找?头一回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他在外面待久一点呗!” 之前她就觉得秦睦跟他那个内侍不对劲,现在总算是确认了自己那点朦胧的猜测,虽然没有更多的证据,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婵儿,不得无礼!” 高敬轻斥了高婵一句,又转过头来对端王道:“王爷,眼下,大魏最大的忧患是敌我之战,西戎北厥和薄元道是敌,其他都是我,不管你们从前如何,此时都该与宁王化干戈为玉帛,保卫家国,万万不可本末倒置。” “王爷,得民心者得天下,此事只要做好了,对您的未来也大有裨益。依我看,先派人去与宁王谈拢,一起出兵。” 端王凝眉想了一下,还是摇头:“本王信不过宁王,宁王也信不过本王,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陡然合作,我都怕他背后刺我一刀。此事不行!” “高承旨,不然这样,我把关将军的兵马吸纳到我们麾下,本王再派人去与薄元道谈判,许诺他镖骑大将军一职,让他把北厥人劝退到关外,然后再一起攻打宁王……” 高婵猛地站起来,脚步微晃,嗓音似可击石: “我们高家,可以弄权谋位,可以党同伐异,但绝不叛国!” 端王脸色难看起来。 高敬制止住高婵,让人先送她下去,然后对端王道:“王爷,此事真的不妥,我们必须以国为要。” “王爷若还不肯,我可以再去游说几方兵将,筹足了兵马,再与关鸿一起出兵。” 端王见高敬怎么也说不通,便只好退一步,答应下来。 他也是没有想到,当初给他最大倚仗的安北都护,竟然别有居心,差点就将他困死在京城。 离京前他看过城外的战况,从前他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北厥人的残暴可怕,这次他才是亲眼见识到了。 那飞转的弯刀,一个转脚底便滚过一个脑袋,脑袋的人脸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愕、慌张还有狠厉表情,染血的人脸,和北厥人脸上恣意可怖的笑来回交织,时常成为他的梦魇。 让他去打这些人,不是找死吗? 他必须想个法子,让北厥人乖乖退出去,他万不想跟这样的人成为敌人。 等高敬走了,他快速写了封信,让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送。 悠闲躺在皇宫享受宫女侍候的薄元道,拿到信一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镖骑大将军……哈哈哈哈哈哈……” 薄元道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镖骑大将军……端王殿下,真是天真啊,看来我的人都快把他吓尿了。既然如此,我就好好与你戏耍一通!” 第389章 这仗,我打 快马数日,总算是抵达了乌丹草原。 乌珊蒙丽亲自跑出来迎接。 许久不见,她人已经沉稳了许多,但仍看得出她的喜悦。 “小宁子!你怎么来了?” 许澄宁跳下马,跟她抱了一抱。 “有大麻烦,所以来找大王你帮忙啊!” 乌珊蒙丽一笑,拉着她的手。 “走,进去说。” 乌丹很热情地准备了牛羊肉和马奶酒,肥瘦相间的肉炙烤过后滋滋冒油,十分下酒。 “出兵反击西戎?” 乌珊蒙丽很震惊,还有点慌张。 许澄宁知道对部落来说,占地颇大且武力强悍的西戎无疑是最恐怖的存在。 夹在西戎与北厥之间的这些部落,之所以能存续下来,其实是得益于这两股巨大势力相持不下后,领域之间出现了这一条缓冲的地带。加上部落不时会孝敬一些东西给西戎和北厥,所以能苟活至今。 如西戎和北厥这样的草原民族,一旦领地内物资匮乏,比起抢小部落的那点东西,直接侵犯掠夺大魏和西陵是更好的选择。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与少将军商量了一下,只消一战,速战速决,将西戎驱离三荆关。” “你的兵马与我们的一起,负责后方夹击,装扮上也做掩饰,应该不会……” 她话没说完,就被乌珊蒙丽打断了。 “你不用说了,这仗,我打。” 许澄宁很惊讶,她还以为要费很大功夫才能劝动她呢。 “你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们不来,西戎的麻烦也找上我了。”乌珊蒙丽冷笑道,“我接手王位后,就将分部落逐一废除,领地直接由我管辖。草原上还从来没有过女族王,有人看我不惯,又打不过我,便向西戎透露了我的事。” “西戎派人来后,告诉我,要么嫁给他们的王,要么就等着灭族。” 她样貌太出众,一长成就已被许多人视为己物,现在连西戎都惦记上她了。 “我好不容易接任王位,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握住权柄,可不是给人当玩物的!” 她眼里涌现出隐忍的恨意。 光听她说这一些,便知道成王后的这段日子里,她坚持得有多艰辛。 “部落里的人都觉得我应该委身西戎,说只要讨好了西戎,吹好了枕边风,乌丹身后便永远有西戎撑腰。 “从前阿爹在的时候,撒那在的时候,从来没人这么说过,难道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有靠自己的身体去交换、只有不平等地去依靠男人的力量,才能当得了王、做得了草原之主吗?” 许澄宁拍了拍乌珊蒙丽的肩,乌珊蒙丽似是回过神来,握住了她的手,目光炙热地看着她。 “你能懂我吗?我就是想证明给他们看,女人也能在草原上呼风唤雨,也能率领部族成长壮大!” 许澄宁点头:“我懂,你将来肯定是草原上最厉害的王,还能成为史无前例的草原第一女汗王!” 乌珊蒙丽哈哈笑了几声,随即道:“我出兵一万,助你们打退西戎,有一个条件,不管打退西戎多少里路,占下的地都归我!” “行!” 许澄宁爽快答应。 这次借兵借得格外顺利,季连城都不可思议。 “这么快就谈好了?” “那是,”许澄宁毫不脸红地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也不看看是谁出马,感激涕零吧?” 季连城看她仰头故作傲态,模样娇憨可爱,手极快地揪了一把她的脸蛋,然后在许澄宁错愕的目光中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去时数骑之旅,回时千军万马,守城的将士都惊呆了。 季连城带路到了三荆关,与二关守将会合。 西戎的兵力主要进攻两个地方,主力与西陵一起攻击河曲关,还有一支大军频频进攻以北的三荆关。 “庞毅在河曲关,手上有十万大军,日前刚收复大霆关再次失守沦陷,一旦三荆关再失守,河曲关便会陷入合围之势,所以此战极其重要,三荆关必不可失!” “我们的目标,是将西戎驱逐到泮水之外,将泮水阻断。” 季连城讲完,同在一室的将官点头,又侧目去看正在翻译的许澄宁和听她翻译的乌珊蒙丽。 军营之中头一回出现了女子,还是漂漂亮亮、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女子,让肃穆的气氛里几分旖旎的遐思。 这样年轻漂亮的居然是一族之王? 而那个白白嫩嫩的男装美人,又是什么人物,竟能让季少将军屈尊多次低头询问她的见解? 季连城制定好攻防之策,许澄宁补充了几点,策略便定了下来。 守将看策略定了,心情放松下来,调笑了一句:“季少将军有二美人相伴,果真是好福气啊!” 这话说的,好似她们两个是任人赏玩的姬妾一样。 许澄宁抬眼道:“将军守不住三荆关,还有我们相帮,难道不是福气?也难怪你守不住,眼浅如斯,只见美色而无视文韬武略,可别哪一天中了美人计还无知无觉,沾沾自喜。” 守将一听,脸涨成猪肝色,就要大怒,季连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文国公的女儿,你别得罪狠了,好不容易借来的兵,你可别给我搅散了。” 他说话轻巧,眼中却含着威胁,守将胸口的怒火散了,讪讪道:“原来是文国公的千金,冒犯了,冒犯了。” 许澄宁依依不饶:“不是文国公的千金就不冒犯了?” “都冒犯,都冒犯。”守将暗自擦汗。 “将军,以后还要合作呢,你若不能发自内心地敬重我们,像敬重季少将军一样地敬重我们,只怕自己内部便要分崩离析了。” 季连城含笑看着她,然后又转过头去给守将使眼色。 “还不给许姑娘和乌丹王道歉?” 守将微窘,适才也并无恶意,只是军人的老毛病犯了。 军营里没有姑娘,像他们这些大老粗每天张口闭口说最多的就是姑娘,语气也从来轻佻随意,平时说惯了,刚才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 原本以为道个歉就算翻篇,但听季连城说“许姑娘”,又是文国公的女儿,他立马就明白这少女为何要较真了。 许姑娘,那不就是考过状元又被赶出京城的那位? 怪不得呢,曾与男子齐肩过,心气肯定高。 传言说许澄宁科举功名来得不正当,但看她刚才有条有理分析局势、以及流利说外族语言的样子,却不像空壳,腹中是有真才的。 传言有误啊! 守将收拾好思绪,站起来拱手道歉。 “许姑娘,乌丹王,是我言辞不恭,对不住了。” 许澄宁颔首,算是原谅了他的过失。 第390章 意外之喜 依季连城的计划,他和乌丹的兵马埋伏在三荆关外的山上,负责伏击。 季连城打仗经验足,所以乌珊蒙丽同意了以季连城为主将的要求,许澄宁当中间人,给他俩对了几句军令。 “许澄宁,我们打的时候,你可乖乖待在山上,不要乱跑呢。” 季连城叮嘱了这么一句,许澄宁摆摆手:“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季连城眼里含笑,转身去安排兵将了。 乌珊蒙丽扯了许澄宁一把,问道:“那人,是不是喜欢你?” “没有吧,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季连城不是没有表达过那种意思,但每次都不大正经,许澄宁一直都觉得他是故意要撩拨自己逗乐。 乌珊蒙丽挤眉弄眼,学着季连城的表情:“他的眼神不对,就跟狼看到羊似的。我阿爹还在的时候,部落里跟我差不多年岁的男子,看我的眼神都那样,我比你可熟悉多了,不会看错的。” “啊?” 许澄宁有些发懵,乌珊蒙丽卷着自己的红发,提醒她道:“你可小心些,给自己挑拣个好的,实在没有不嫁人也罢。我要不是现在当了王,必得有个继承王位的,我谁也不想选。” 许澄宁笑道:“你真不考虑塔朗?我看他对你用情像是很真。” 乌珊蒙丽摇摇头:“他或许喜欢了我很久,但那种喜欢就好像我是他的所有物,他对我好,但不许我对别人好,不然就要生气。从小到大,他的态度永远是如此。我还没答应他呢,他就试图对我百般限制,答应了还了得。” “我当王之后,他总算是收敛了一些,知道我没了阿爹和哥哥,也可以权势上凌驾于他们之上,知道要对我恭敬些,但是,离合格还差得远呢!” 许澄宁哈哈地笑:“那你想选什么样的人当你夫婿?” “这个嘛,当然要听话的,我说东他不敢说西,以我为天那种。”乌珊蒙丽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之前为什么看上你,非要纳你做夫婿?除了因为好看,还不就是看你面软,是个好欺负的样子。” “草原男人霸道,还三妻四妾,我不喜欢,我就喜欢事事依从我的,不过现在当王了,或许我该换个新想法了。” 许澄宁心里好奇:“什么新想法?” “那就是,多娶几个男人啦!” 许澄宁没忍住咯咯笑起来,乌珊蒙丽也偷笑:“还不是跟你们汉人皇帝学的,三宫六院,各种各样的男子都来一个,让他们为了我,互相去斗,该宠谁了我就宠谁,该冷落谁了我就冷落谁,顺便还能让我平衡好部族里的势力。” 许澄宁不由想象了一下,自己如果也这样,秦弗会怎么做? 那屁股不得被他打烂了。 她低头笑。 她与乌珊蒙丽不同,她不是在宠爱中长大的,被抛弃与独立伴随她走过了好些年,她更希望有人能管她。 也别管太严,像秦弗那样就行。 她笑道:“你现在是一心只有部族了。” “大局为重,我可没空儿女情长。”乌珊蒙丽幽幽而叹,“我那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乌丹族。” 天色越来越亮,许澄宁感觉到脚下的土地隐约震颤。 季连城低声道:“西戎人来了。” 脚下的震颤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许澄宁感觉自己的脚都麻了。 早就听说西戎兵强马壮,今天她算是见识到了。 感慨放在心里,她不敢说出来,怕乱了军心。 西戎军十分生猛,到了就强横地攻城。城上箭雨乱飞,西戎人像没有痛觉似的,箭插在身上就拔了继续往前冲,哐哐地撞击城门。 他们还有登城梯,架上之后便如嗅到了蜂蜜的蚂蚁,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上跳。 魏军防守了没有太久,就不得不出城与他们正面交锋。 魏军一出来,西戎人更兴奋了,嗷嗷叫着涌上去,两手弯刀上下一起砍,便见魏军士兵头和腰部同时断开,掉了下去。 “别看。” 乌珊蒙丽和云九同时捂住许澄宁的眼睛。 乌珊蒙丽自己则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战场。 “你不要看,我得看,害怕会使王者懦弱,将来遇到的事只会更可怕,我必须得看。” 场上厮杀越来越激烈,惨叫声撕心裂肺,像地狱的哭声。 季连城神色如常,过了好些时候,才挥舞了一下长枪。 “是时候了。众军听令,随我出击!” 兵马就列,从缓坡上一冲而下,直捣西戎人后方。 西戎人看到身后的万众兵马,大惊失色,因为没有防备,军列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瞬间被砍杀了好些人手。 “右翼军从旁边发起攻击,中军随我猛攻,魏军必胜!” “魏军必胜!” 守城的魏军看到援军,军心大振,士气高涨,守将指挥着将士配合着季连城的兵马,将西戎团团搅围在中间,杀得酣畅淋漓。 西戎人短暂弱势之后,又反应过来,西戎主将举手大喊:“上盾!上弓箭!” 盾牌层层垒起,弓箭架起从空隙中伸出箭矢。 “放箭!射死他们!放箭!” 弓箭咻咻飞出,头劲儿极足,可不知怎么到了人前却慢下来,甚至掉到了地上。 “咦?” 许澄宁用手把两只眼睛撑大,努力地看。 “西戎人箭法这么次吗?”看起来比她还差劲呢。 西戎人放出一拨箭不得法,再放一拨,还是不行,然后传来一连串叭的声音,好些个弓都断了,不是弓弦断,而是木制的弓臂断了,木片还藕断丝连,但是已经用不了了。 西戎人破口大骂,再次混乱起来,遭到了魏军的前后剿杀。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 “可西戎的弓怎么会断呢?”许澄宁喃喃道。 西戎不善冶铁,兵器有限,这弓箭十有八九是西陵送的。 为什么他们给的是坏的弓? 不过,真好。 第391章 殿下有消息了 许澄宁亲眼看着魏军围剿、西戎反击、双方激战、西戎渐显颓势,直到最后人手不敌落荒而逃。 季连城率军去驱赶,许澄宁则托云九捡来了几副断弓,带回了城里,找了一个老工匠询问。 “这做弓的木材都旧了,韧性差,难怪不好使。” 老工匠掰了一块下来,又说:“粘连用的胶是鼠胶,品质下乘,粘不牢固。” 许澄宁把断弓拿过来仔细看。 弓上刷了漆,表面上看成色极好,但断口处却可以看出里面有腐蚀的迹象。 用的都是坏的木材啊。 西陵是故意的? 不对,西陵不会蠢到大魏西戎两边开罪,不是自找麻烦嘛。至少,汤匈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但领袖的意思是一回事,底下人怎么做事是一回事。 许澄宁遥记得自己看过的官府记案里,就有工程垮塌的例子,其中有不少是在工头身上出了错。工头不一定是贪污了货款,还可能是用材上接续不继,工期又紧,投告无门,不得已剑走偏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这个道理了。 大抵西陵内部也发生了什么悄无人知的小变动吧。 许澄宁心中微定,把断弓扔回了弓堆里。 季连城把狼狈逃窜的西戎人一直驱逐到泮水以西,尸横遍野,至此方才回转。 回来的时候肩上带伤,许澄宁看见轻轻啊了一声,问道:“严不严重啊?” 季连城看她一眼,然后叹气:“有点严重啊,可能好一阵子不能提枪了。” 许澄宁“那你就歇养一阵子,左右吃了这一场败仗,西戎人得缓些天了。” 守将感激道:“这得多谢季少将军用兵如神,季少将军不愧是季将军之子!” “还有,要多谢乌丹王慷慨借兵!” 乌珊蒙丽颔首,转头对许澄宁道:“说好的,西戎的地归我啊。” 许澄宁道:“当然,绝不食言,我会请守将照顾你的人一二。” 农耕民族和草原民族之间有天堑,将草原交由乌丹管辖更合适。乌丹占据西戎草原,将大魏挡在身后,直面西戎,而大魏随时为乌丹提供依靠与帮助,这亦是他们密切合作的方式,互惠互利。 许澄宁看着舆图,终于在危机四伏的西部战场窥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三荆关守住了,河曲关还有庞毅的十万大军坐镇,而且西陵和西戎之间已经有了隐隐的裂痕,大魏的胜算变大了。 再加上…… 她又想到秦弗。 只要秦弗能顺利抵达赤葭掌握军权,不管他是要从南部直返大魏,还是绕路再回西陵,以许澄宁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放任外族作乱不管。 争权夺利的同时,也不忘忧国忧民,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呐。 那么好的人,怎么还没有音信呢? 可能是上天也听到了她的心声,回铁马关送走乌珊蒙丽,站在城门口郁郁寡欢的时候,久违的信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许姑娘!殿下有消息了!” 许澄宁猛地转过身,差点要扑过去。 “人在哪里?快给我看!” 信使心情也激动,喘着粗气道:“姑娘想得没错,殿下果真去了赤葭,我到南地后正好遇到了殿下派来的人!” 信使从怀里掏出信,许澄宁忙接过去,捏在手里才发现有两封信。 “我刚收到信往回赶,之后又接到了一封,时间有先后,但都是写给姑娘您的。” 许澄宁拆开信件读起来。 一封报平安,讲了自己在西陵遇到的事,如何辗转来到赤葭,叫她不要担心,也不要乱走动,他会平平安安回到她身边。 另一封则讲自己遇到了文国公父子,他们也很安全,无需挂念,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们离王都不远了,等他们凯旋的好消息。 秦弗的字许澄宁很熟悉,笔锋如苍竹,瘦而遒劲,长横如刀,竖若悬针,力透纸背,隽秀中透出一股杀伐果断的神气。 但这两封信却敛起了笔墨间的刀影杀意,仅剩一副侠骨与一腔柔情,化在墨间,似要用最慢条斯理、最轻软惬意的笔锋告诉她,自己很好,不要担心。 西陵征伐大魏的时候她没哭,久等不到秦弗音讯的时候她没哭,此刻在他笔下躺过的手书,真真切切地到了手里的时候,许澄宁却酸涩得想掉泪。 云九都吓到了:“哭什么啊,不是来信了嘛。” 许澄宁吸了吸鼻子,摇头:“我没哭,只是眼睛疼。” 云九仰头张望:“太阳是大了点。” 他把大手罩在许澄宁额上遮住日光,然后一起走回了季府。 许澄宁把秦弗的信读了又读,扑在榻上打起了滚。 他在信上说,是因为有她,西陵之困才有转机,她是他的命中贵人,上天偏袒才会让他遇见她。他现在日夜思念,很想回到她身边抱她。 从前还行文还斯文含蓄,现在他不再藏敛情意了,万般露骨汇成一句话: 想你。 许澄宁把信纸盖在脸上,许久轻轻道:“我也想你。” 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姑娘,少将军已回,请姑娘前去相见。” “知道了。” 许澄宁爬起来,把信叠好放在怀里,整理好衣衫出去了。 季达去世以后,季府便仅剩季夫人和季连城两人。这些人日子边关不平,季连城把季夫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府邸里便仅剩了他一人。 许澄宁到的时候,季连城正在扯自己的衣衫,肩头的血把衣服染红了,手边的几案简简单单,放着茶碗茶壶,还摆着一个瓷瓶,里面插了几朵娇艳欲滴的菊花。 “伤口又裂了吗?” 许澄宁问了一句,季连城听她语气轻松,抬头一看,她脸上还带着笑。 季连城挑起长眉:“怎么?我受伤,许姑娘看起来很高兴嘛。” “有吗?”许澄宁不知道收敛了翘起的嘴角,“没有,你误会了,我高兴跟少将军受伤无关。” 季连城摇头叹息:“真没良心啊,大夫说了,我肩头这一刀再往上偏一寸,这颗脑袋就要被砍下来了。” “如此凶险?” 许澄宁走过来,伸着脖子去看他肩头的伤。 刀伤在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深深一道,触目惊心。 第392章 抢过来,敢不敢 许澄宁看着都疼:“怎么裂的?” “去地牢收拾那个西陵人的时候绷裂了。” “凡著?他怎么样了?” “别问了,怕你害怕。” 许澄宁便也没再问,盯着他的伤口道:“幸好,幸好,没有砍到脖子。季少将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季连城把敞开的衣服往上拉了一点,戏谑地看着她:“许澄宁,男女授受不亲,你占我便宜啊?” 许澄宁把前倾的身子收回去,反驳道:“肩膀而已,有什么便宜好占的。” 季连城转头看过来:“看来许姑娘这么多年没少见男人的身体啊。” “不是我爱看,是你们男人太爱赤膊了,我不看都不行。”许澄宁道,“倒是季少将军比我想象中内敛些。” 她直来直去的,倒让季连城撩拨不成,于是换作一脸受伤地看着她:“所以,你不为我的伤难过一下?” 许澄宁一愣,想酝酿一下伤心的情绪,但失败了,只好摇摇头:“季少将军,人的悲欢不能相通,您见谅啊。” 季连城道:“那许姑娘是因为什么高兴呢?” 许澄宁自然不会说实话,只是摇头晃脑地说:“三荆关战役赢了,大魏胜利有望,难道不该高兴?” “许姑娘不是在忧心天下之局吗?京城的薄元道可还在呢。” “薄元道现在仍是叛军之名,无法得民心,只要端王宁王肯与之放手一战,胜算还是在大魏这边。” 季连城哂笑:“那你觉得,这两个王爷会如你所愿吗?” 许澄宁想了想,道:“他们本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端王有高家,宁王有谢家。高谢能屹立百年而不倒,往昔平流进取,坐致公卿,今时名望在野,清贵流芳。祖宗数百年积淀下来的名声,世家大族比谁都要看重。或许在权位之上各有心思,但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不会昏了头脑,应该会劝谏端王宁王的。” 季连城勉强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不过,河曲关的仗,还悬呢。” 许澄宁问:“怎么说?” “虽然我们有十万大军,奈何主帅能力不足,能不能赢还难说。” 许澄宁不懂军事,不耻下问:“你没在河曲关,怎知庞毅能力不足?” 季连城冷笑:“真正的将才,哪个不是一步一步从小兵做起的,庞毅曾经历十年不能更进一步,可见才干一般,如何能一步登天担起大任?” “十万兵马在手,他还屡屡吃败仗,连守住河曲关都勉强,其用兵拙劣可见一斑。” 许澄宁又问:“那你觉得谁能担得起兵马大元帅之位?” “不是吧许澄宁,”季连城都气笑了,“将帅之才就站在你跟前呢,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本事,怎么还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澄宁解释道,“十万兵马呢,你铁马关才多少兵马,你领过那么多兵吗?” “没领过,但我能。”季连城露出牙,“连城点兵,多多益善!” 他上了药,重新包裹好伤口,然后把衣服系上,站了起来。 “走,我当东道主,带你逛逛我家。” 许澄宁其实不是很有兴趣,但主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推拒,跟着他走了出去。 季府并不小,从府邸建造上看得出是花了些巧思的,只不过西北干冷荒凉,现府中也没有女主人打理,因此颇有分萧索与蒙尘。 “这里原来是个花池子,后来干了,就堆满了枯叶,我娘说颇有情致,便一直这么下去了。” 许澄宁点头,随他走到一间书屋,发现屋中大量的兵书,有些还是已经失传的、写在竹简上的绝版。 “你竟有这个?燕先生以为早就不在了,原来是被你们收藏起来了!” 季连城挑眉:“哦?你还是读过兵书的嘛。” “读过有什么用,没有实战,都是白搭,上了战场也心虚。”许澄宁摊手,“我只是个普通人,手里掌控不来那么多条性命。” 在书屋里走了一圈,许澄宁突然瞥见角落的供案上放着明黄的一个卷轴,她隐约猜到了是什么,多看了两眼。 季连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想看?” 他大大方方单手拿起来,递给了许澄宁。 依礼,外人是不能看的,他也不该单手执握的。 许澄宁纠结片刻,还是接过了手,展开看了起来。 数年前的一道诏书,擢升季达官位的,平平无奇,传国玉玺的盖印清晰地落在诏书上。 诏书虽是旧的,但保存完好,干干净净,还跟新的一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或许季达在被羁押回京的路上,心里想的仍还是这句话吧。 “过去了。” 季连城把诏书接过,重新卷起放回供案上。 许澄宁不愿在这个时候戳他痛处,没有说话,随他走出了书屋,重新又回到前堂。 “我们今天就回宝平县。” “不再多待两天?” “不了。” “行吧,用过饭再走……” 季连城话没说完,外面就有士兵急急忙忙跑进来。 “少将军!不好了!” 季连城眉头压下来:“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三荆关来报,庞毅率十万大军,就要撤离河曲关了!” 西陵和西戎还在攻城,如何能撤! 莫说季连城,连许澄宁都大为震惊。 季连城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要撤回哪里?” “要离开西境!” 离开西境?难道是宁王的意思? 让庞毅带着十万保家卫国的兵马,去为他夺位? 荒唐,荒唐啊! 许澄宁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宁王,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一兵一卒都没有留下?” 士兵颓丧着脸:“他带来的,全带走了。” 季连城面若寒霜,挥退了士兵,然后讥讽说道:“许澄宁,你太高估他们了。” 屋中气氛有些凝滞。 许澄宁手在桌子上握成了拳头。 “不行,十万兵马必须留下,不能让他带走!”许澄宁喃喃,“我想个法子,想个法子……” 她余光看到桌案上花叶舒展的嫩黄菊花,灵机一动。 “有了!” 许澄宁风一般往外跑,季连城惊诧之后,连忙追上,却见到跑到刚刚的书屋里,片刻后又出来了。 “你要干什么?” 许澄宁道:“你不是说你能领十万兵马吗?抢过来,敢不敢?” 她举起了手,手里赫然是那道明黄鲜亮的诏书! 第393章 篡改 季连城看一眼诏书,直视着她。 “你要骗兵?” 许澄宁点头:“正是。” 季连城摇头:“如今已是这种局势,皇帝的圣旨还能管用吗?” “尽力一试。自古当皇帝,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只要这份诏书是先帝下的,宁王应当不敢明面违抗。但那十万兵马能不能彻底收服,就要看我们怎么筹谋了。” 季连城轻抚诏书,道:“你想怎么骗?” 许澄宁拿着诏书进屋,边走边道:“你把其他所有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还有,帮我准备一些工具。” 小时候跟燕竹生在外,她看过工匠修复字画,纸上的有,布帛上的也有。不过当时她把偷师来的技艺用在给自己的衣服去墨渍、打补丁,却是还从没在字画上实践过。 圣旨所用乃蚕丝锦缎,通体云纹,背面正中是一对盘曲飞扬的龙。 蚕丝脆弱,许澄宁不敢用力,墨也被吃进了锦缎里,除不干净了。 许澄宁想了想,把轴柄拆下来,小心翼翼地在画卷两端各裁下窄窄一条布料。 季连城眉心一跳:“这是做什么?” “等着看就是。”许澄宁头也不抬,把圣旨箍在花绷子上,手里动作不停,“你选最细小的针,把线穿好。” 季连城挑眉,片刻后无奈挑了根牛毛似的针,有点笨拙地穿线,线细针也细,半天才穿好,回过头来发现许澄宁已经抠出了字,诏书上大剌剌地出现了几个洞。 “你胆子可真大啊。” “少罗嗦。” 许澄宁把裁下的布料一点点剪下遮住洞,穿好飞针过线,快速地缝合。 季连城在一旁看着,惊奇地发现缝合的丝线竟半点没有露出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块诏书上打了这么多的补丁。 “磨墨。” 季连城依言照做。 许澄宁全部缝好,把圣旨铺在桌上,提笔蘸墨,心里略斟酌了一番言辞,然后再挥毫一气呵成。 季连城低头看,只见篡改后的诏书字迹与原先一致,没有任何修改痕迹,更分辨不出字迹出自二人之手。 “你竟还有这门手艺?” 许澄宁擦手:“如何?可能以假乱真?” 季连城哈哈笑了两声:“当然能。”连他如此近身看完全程,都很难以相信这竟是修修补补出来的东西。 “不过,许澄宁,篡改、假传圣旨,这要是传出去,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他低低的声音传来,话中隐含笑意。 许澄宁负着手,抬头直视他,脸上泰然自若。 “这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哪一天我穿帮了,那一定是季少将军搞的鬼,我也一定会拖你下水。” “少将军别忘了,适才是你穿的针,磨的墨,怎么着也算是帮凶吧?而且,骗兵对我有什么好处,兵马是你的,我可什么都没有,你觉得大家更相信你是主谋还是我是主谋?” “噢~”季连城拖长了音,恍然大悟,“原来你刚刚就在算计我了,这么信不过我?” 许澄宁假笑:“哪里,就是信得过才敢与少将军共谋此大逆不道之事,少将军不要误会。” “呵呵。” 季连城眼神戏谑,把诏书卷起放在了自己怀中。 “好,许澄宁,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了,同生死,共进退啊。” 他说完,一把抓住许澄宁的手。 “走,去抢兵马。” 此时河曲关中,守将石大量正朝庞毅苦苦哀求。 “副帅!属下求您,哪怕留下万数兵马相助也好,求您不要对河曲关见死不救啊!” 庞毅擦着自己的兵器,面无表情。 “这是上头的命令,你想让本帅抗旨吗?” 石大量脑袋贴在地上,心里苦不堪言:“副帅,非属下推脱,实在河曲已经矢尽援绝,大军一撤走,关口……就再也守不住了!” 庞毅烦躁至极:“京城沦陷了,我们大魏的都城沦陷了!你觉得究竟是河曲关重要,还是京城重要?主上如此吩咐,自有他的考虑,怎么,你要越俎代庖,干涉主上的决断吗?” “可是河曲是大魏的国门啊!破了河曲,敌军便要长驱直入我大魏国土了!” 石大量蓦然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庞毅:“副帅说是主上吩咐,属下斗胆问一句,究竟是哪位主上?如果是远在金陵的新帝,相信副帅不会以‘主上’二字称之;那么就是端王或者是宁王?敢问,端王宁王什么时候有调兵之权,可以置先帝的诏令于不顾,置边关战事于不顾了?” “你大胆!” 庞毅怒极,一脚踹在石大量心口,把他踹飞。 石大量吐出一口血,也不再哭求,反而讥讽而毅然地说道:“我有幸曾在谢公爷手下做事,他光风霁月,抗贼勇猛,一心为国为民,如果是谢公爷在这,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他也许早已收复了大霆关,把敌人赶跑了。庞毅,你还差得远了。” “庞毅,”石大量怒目相视,“我一直想问,谢公爷和谢世子是不是你所杀?你是不是为了夺兵权,故意谋害了他们!” “一派胡言!” 庞毅暴跳如雷,一巴掌打了过去,脸上的惊慌转瞬即逝,顷刻变为浓浓的杀意。 石大量吐出两颗牙齿,咧开嘴,白色的两排牙齿此刻挂满了鲜血。 “你可以杀了我,左右这河曲关再失陷,西境就完了,我也无脸面对百姓,倒不如现在就死掉,给你再添一份罪业,让你到了阴曹地府,也永世不得超生!” 庞毅气得浑身发抖,咻地抽出自己的佩刀,抵在石大量脖子上。 “来人!石大量辱骂皇子,犯了大不敬之罪,把他拖出去,斩于军前!” 门外进来两个士兵,摁住石大量把他拖到了军营前。 石大量守了河曲关十年,廉洁奉公,深受百姓爱戴,手下将士也十分敬重他。眼见他被五花大绑,从总兵府里一直押到军营,众人十分惊愕。 “石将军犯了什么事?怎么被绑起来了?” “听说是大不敬,要杀头!” “天!不行啊,石将军可是好人啊,不能杀……” 大家议论着,纷纷跟过去看。 石大量被按跪在营前,士兵们跑出来,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石大量的手下都不忍上峰落得如此下场,连声向庞毅求情。 “石大量对王爷不敬,对先帝不敬,该杀!”庞毅环视一周,眼神阴鸷,“谁还要求情,视为同罪!” 手下又惊又怒,跪在地上还想再求,石大量开口制止了他们。 “石某死不足惜,但是河曲关不可不守!” 石大量提高了声音,大义凛然。 “众将士们,尔等来自五湖四海,为保卫家国而来。今外患猖獗,庞副帅却要率兵回返,国门将破矣!” “石某不才,恳请各位为了大魏,留下来,守住河曲关,那么石某虽死无憾!诸位,拜托了!” 石大量说完,缓缓朝着众兵磕了三个头。 众人无不动容。 庞毅却怒火再起,挥手。 “斩!” 他的亲兵充当刽子手,拔出了刀,高高扬起,对着石大量的脖颈落下。 “刀下留人!” 第394章 从天而降的统帅 先声音而到的,是一支不足巴掌长的飞刀,凭空出现,打在刽子手的大刀上,大刀贴着石大量的脖子震断,发出锵——的亮响,飞出去的一截插在了庞毅的脚边,在风中剧烈抖动,仍缠绕着亮响的余音。 “什么人?” 庞毅周围戒备森严起来。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两骑前后奔来。 前面一骑,是个威风凛凛的青年男子,长脸方颌,剑眉星目,穿着武将战袍,背着红缨枪,英武无双。 后面一骑,是个斯文柔弱的人,白色宽袖儒袍,水墨晕染般的如瀑长发十分招眼,更招眼的是那张素净艳绝的脸。模样是个女孩模样,却作男子打扮,举止亦如男子。 二人骑到营前停下,也不下马,反坐在马上看向庞毅,像是等他前去拜见一样。 庞毅认出了许澄宁:“韩家公子,你缘何在此?” 季连城回道:“她乃随我而来!” 庞毅低头看脚边的断刀,皱起了浓眉:“大胆!你是何方军士,胆敢藐视本帅军法!” 季连城勾出一丝嘲讽的笑,从怀中掏出圣旨,举了起来。 “我乃铁马关守将季连城,奉先皇遗诏,接任兵马大元帅,接管你军中的十万兵马,庞将军,还不速速将兵符交来!” 庞毅大惊:“这不可能!” 嘉康帝最信任的就是他,怎么可能把重任交给旁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季连城冷笑,把圣旨展开,现于人前。 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十万兵马只能用于抵抗反击西陵与西戎联军,直至退敌。二军不灭,不可回返,更不能回调。将帅如有违者,则由铁马关守将季连城取代之。 庞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你怎么会有圣旨?” 许澄宁高声道:“先皇临终前,已经窥见了大魏局势,猜到有居心叵测之人要趁乱世调兵私用,故写下了这道诏书,秘密送往铁马关。如今看来,果真有人要将兵马据为己有,为了争权夺利,置国防兵事于不顾!” 庞毅怒目圆睁:“我乃先皇钦点的副帅,兵符在我手,我奉命调兵救援京城,岂容你们在此胡言乱语!来人,把他们给我抓住!” “是!” 亲兵刚要上前,季连城就气定神闲地举起了明黄的圣旨,众兵见状,立马退却了。 圣旨在,如朕亲临,谁敢动武? 许澄宁狐假虎威地仰起头,小人得志。 “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先皇是把兵符交给了文国公谢允伯,而不是你,你只是在文国公失踪以后暂领兵符。 “何况,你说你奉命,你奉了什么命?奉了谁的命?可有圣旨?可有官文?别是怯战而逃,还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士们,陛下的亲笔御诏在此你们不信,难道要去信庞毅的空口之言?” 众兵愕然,踌躇不定。 庞毅却坐不住了,刷地抽出了刀。 “妖言惑众,你们居心何在?来人!杀了他们!” 季连城哼了一声,把圣旨塞到许澄宁怀里,手在身后一弹,背上的长枪便飞了出去。 他纵身一跃,接住长枪,刷刷舞出两朵枪花便往庞毅脸上刺去。 庞毅抬刀挡住,本想还击一手,奈何季连城枪法太快,一戳一刺密如雨点,他身手又极灵活,庞毅光是防守都招架不住。 庞毅能一跃出众,被嘉康帝赏识,自然武艺极高。虽然打仗的这些日子里,大家逐渐发现他兵法一般,战事赢少输多,但论武功,庞毅始终是让将士们服气的。 然而这样武功高强的庞毅在季连城跟前,居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像老鼠遇了猫一样,被猫当成玩物戏耍来戏耍去。 几十上百回合下来,庞毅身上大伤没有,小伤无数,狼狈地直喘气。 许澄宁却看出了季连城的意图。 他这么年轻,又是从天而降的统帅帅,军中不服他的人肯定多的是,他为了省事,干脆把庞毅当成自己快速收服军心的垫脚石,只要他打败了庞毅,不怕这些军士不服他。 可这也太显摆了,他不是说自己的肩膀得好一阵提不起枪吗? 许澄宁心里腹诽,默默看着。 只见季连城手里的红缨枪嘘嘘地抖,好像风都被他耍弄于股掌之间。 枪头飞快刺穿庞毅的双臂,庞毅惨叫,宝刀应声而落,然后长枪又快进快出,一连刺穿了庞毅的两个膝盖,庞毅嗷地跪下了,双手双腿无力垂着,两眼盛满惊恐。 长枪扔起,打着圈花落下,季连城灵活旋身,接住枪,背身一刺,枪头不偏不倚地刺穿了庞毅的喉咙。 庞毅双目渐渐无神,嘴里血汩汩地流。 “副帅!” 众兵惊骇不已,而庞毅的亲兵则愤怒地大吼:“我们跟你拼了!” 季连城耸耸肩:“庞毅无令弃城东逃,该死!接下来,我就是你们的大帅,你们有不服的,尽管来战!反正,河曲关,我季连城守定了!” 石大量大喜过望:“不错!河曲关,必须守住!” 同为西境守将,他听过季连城的名号,也知道他的能耐,他能留下,比一百个庞毅都强。 亲兵们仍是不听,抽出兵器就要冲上去。 “住手!” 许澄宁高声喊住所有人,她拱手垂袖,郑重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第395章 犯我大魏者,必诛之 在万千军汉耳朵里,她的声音不算嘹亮,但沉静的音调还是吸引了众人的仰头观望。 许澄宁指着东边的方向: “诸位可知,从这里到京城需要多久?” 士兵们无言,石大量大声道:“一月有余,便可抵达!” “不错!过了河曲关,再无军事重镇可以抵挡敌军的入侵!只消十日,敌军便可抵达陇右,半月,就能抵达河东,再往东,便是中原,往北就是京城,往南便是徐州、扬州,整个江南,整个南地!” “敌军铁蹄经过的地方,有没有你们的家乡?有没有你们的亲人?有没有你们的父老乡亲?你们见过西戎人杀人如麻,可愿意看到他们荼毒你们的家乡,杀我们的同胞,践踏大魏的土地?” “绝对不行!” 有气血方刚的士兵大喊道,许多人垂下了眼睛,甚至悄悄抹起了泪。 “你们前脚离开河曲,后脚敌人便能攻进来,你们尚未收复京城,西戎和西陵大军就已经在你们身后!腹背受敌,定成败局!庞毅身为三军统帅,却主张弃守国门,罔顾你们的性命,罔顾大魏的命运,此人,死百遍亦是应当!” 众人眼睛转向庞毅倒在血泊中的尸首,季连城站在边上,好整以暇地擦着枪头,眼睛则望向骏马之上慷慨陈词的许澄宁。 “河曲关断然不可丢,我们要留下来,夺回大霆关,破虏平乱,绝不让贼寇有半分可乘之机!” 士兵们的怒气与士气被挑起,呼呼喝喝起来,石大量大声叫喊:“公子所言甚是!” “我们要把西戎人和西陵人都打跑!河曲关不能丢!” “没错!我们不能走!” 季连城笑笑,把枪背到身后,在众人的说话声中走过,一步步踏平嘈杂,重新从许澄宁手中拿过圣旨。 “季某不才,今年二十三,从军十一载,为将六年,这些年打过大战小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暂无败绩,日前刚在三荆关退敌百里。我若为帅,不说百战百胜,也该所向披靡!他西陵西戎敢犯我朝边境,就让他们尝尝大魏的金刀和铁蹄,从此对我们谈而色变,闻而丧胆,望而溃逃,不敢不敬畏!犯我大魏者,必诛之!” 银枪高举向天,染血的红缨指着西边,誓与之索命。 士兵们斗志高涨,嘶声大吼: “犯我大魏者,必诛之!” 数万道声音汇集起来,如山如海,地动而山摇。 石大量撑着地爬起来,对季连城狠一抱拳。 “请大帅入营点兵!” 众兵齐声大喊:“请大帅入营点兵!” 呼喊声包围了季连城,将他捧起,按定在了宝座上。 季连城对此只是付以一笑,转头对许澄宁点了点下巴。 “下马,一起进去。” 许澄宁从马上跳下来,跟着他一起走进了军营。 季连城霸占了庞毅的大帐,从中翻出了兵符,然后召集了军中所有参将前来。 “我不管你们当中是否还有人不服,但国难在前,当团结众志,我不愿损失任何一个有能力保家卫国的人才,你们不要逼我。” 营中的将领有些是大战时临时调令而来,有些则是从庞毅升任为将时便跟在他身边,不管从前在军中操练时对庞毅有多敬重,这段时间打仗也够让他们看清楚庞毅才能有限了,他们已经死了几名将领,早已心急火燎地想要换个主帅。 季连城虽年轻,但也有本事在身上,何况人家还有诏书呢。 “大帅言重了,多亏有大帅,还有……这位公子,我们才能免犯失守之过。” 随着年纪渐长,许澄宁越来越不像男子了,以致他们看许澄宁时犹犹豫豫的。 许澄宁还没说话,季连城便道:“不是公子,是姑娘,许澄宁许姑娘,这个名号,都听过吧?” 众将恍然大悟。 “是、是那个女状元!” 季连城笑了笑:“不错,女状元空有一身才学无处施展,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请到了她做参谋。” 许澄宁不爱这么多人当面议论自己,便道:“快说正事。” “好,说正事。” 季连城正经起来,问起了军中的情况。 “粮草还有多少?” “大帅,还够吃一个月。” 怪不得庞毅急着走呢,朝廷散了,后续也不会有人再来送粮草,他要是不赶着离开,等粮草尽了,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 “大帅,粮草是个大问题啊。”将领们忧心道。 季连城很是镇定:“诸位放心,此事许姑娘有办法,就交由她去做。” 目光齐刷刷又射过来。 许澄宁反应过来,差点脱口而出: 十万兵马的口粮,叫她上哪儿去弄? 但众将的目光太热烈,震惊,更多的还是狐疑。 许澄宁反骨被戳中了,身子微斜,右肘撑着扶手,脸上浮现冷艳:“打了胜仗,一切好说。” 大家听她这么说,便是十拿九稳的意思,顿时大喜。 “好啊!太好了!如此,我们更有把握了!” 季连城勾唇笑:“不是更有把握,是志在必得。” “大帅说得是!” 季连城了解清楚后,挥退了众将,一转头就碰上许澄宁凶巴巴的眼神。 “你阴我?” 季连城哈哈笑:“哪是阴你?你不也同意了吗?” 许澄宁气呼呼的。 她肯答应,还不是为了稳定军心?当然也有不想被人看扁的缘故。季连城就是吃准了这两点,故意这么搞她! “十万兵马,我哪来的钱哪来的人脉筹集这么多!” 季连城大笑着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许状元没钱没人,但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本帅相信你能做到。” “滚。”许澄宁嗤他,然后伸出一只手,“想要粮草,把之前你吃进去的钱银都给我吐出来。” “都花出去了。” “不给就免谈。” 季连城故作惊讶:“许状元竟然要言而无信?” “我没你想的那么要脸,给不给?不给我就走了。” 她百般胁迫,季连城终于不甚情愿地把钱交了出来。 “那粮草,我可就放一百颗心,交给你了。” 许澄宁把钱收起,扬着脖子道:“等着吧。” 她出营后,翻身上马。 “你也别输,我可是顶着死罪给你抢来的兵马。” 季连城自信一笑:“定不负尔所望。” 第396章 情书 西陵,蝎子城。 蝎子城位于王都以东,处于王都通往中南部广大富庶之地的来往要道上,它便是这条要道上的咽喉,扼住了它,西陵大量的货物都会停滞于此,无法吃进王都嘴里。 此时这座城已被魏军占领,也是到了这,一直着眼于东北战场上的西陵权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国竟然被魏军深入了,马上就要兵临城下。 王都慌了,西陵权贵们都慌了。 魏军来势凶猛,而他们大量兵力都远在前线,如何赶得及救援? 已经位居摄政王的汤匈连夜调集最近的兵力,试图歼灭这帮魏军。 “他们又来了。” 陆钦锋吹出一声哨,神色轻松。 谢容钰远远一看,见来的兵马依然很少,至多六千。 “我去迎战。” 自从谢允伯父子加入,大军实力更加威武了,现在魏军士气极高,看到西陵军跟狼见了羊似的想扑。 陆钦锋道:“还是先问过殿下的意思吧。” 两人一起回到攻占下来的府邸。 议事的屋中除了秦弗,还有谢允伯和张乘在,三人正围在沙盘边商讨战局。 “殿下,西陵军又来了,可要出城与他们一战?” 秦弗抬起头:“有多少人?” “五六千吧。” “不必打了。”秦弗道,“城上加紧防守即可,让他们耗一耗军备。” 谢允伯道:“殿下盘踞于此数日,王都明明近在眼前,却迟迟不进攻,也是为了耗他们的军力?” 秦弗点头:“此乃原因之一。” 谢允伯微微蹙眉:“恕我直言,虽然势头不错,但我们的兵力,还不足以把西陵吃下来啊。” 秦弗很淡定:“国公放心,我们还有援兵在后,且等一等,就到了。” 谢允伯没好气地斜他一眼,心说你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 当初流民兵就是他招的安,有多少数他还不清楚吗?不过三万余,陆陆续续都进了西陵,全在这了,哪还有什么援兵? 但为了不动摇军心,谢允伯也没有戳穿他,点点头道:“那就放心了。” 门外有人来报:“殿下,您的信。” 秦弗看到信使,眼睛微微一亮,拿到手之后看到上面的字迹,一贯清冷的脸上难得破颜,露出个笑。 谢允伯又不是没有年轻过,一眼就看出了这笑里的春意,顿时心里警惕提得老高,瞪着灼灼的慧眼,看秦弗摩挲了两下,把信件放进了怀里,然后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地议完了事。 议事结束,其他人都出去了,谢允伯屁股还黏在凳子上,紧紧地盯着秦弗。 秦弗心情很不错地打开信,低头读起来,信纸后的笑容逐渐加深,俄而忽觉额头刺热,抬头就见谢允伯挤眉弄眼,眼睛眯成一条缝,似在试图透过纸的反面,读出上面的字。 注意到他的目光,谢允伯瞬间恢复正常,手在大腿上拍了拍,弯着眼睛干干地笑了几声,状似随意地问:“宁儿的信?” 秦弗看他一脸豁达的假笑,点了点头。 谢允伯很豁达地笑了两声,然后伸出爪子一样的手。 “拿来。” 秦弗看他手一眼,默默地把信叠好,塞进了怀里。 谢允伯豁达的面具碎裂,浓眉竖起来:“你给我拿来!” 爪子一薅,秦弗转身躲过。 谢允伯气得头发都要炸了:“我知道你对宁儿照顾不少,我谢谢你!但终身大事是另一码事,你别想背着我偷偷摸摸跟我女儿谈情说爱!” 宁儿才多大,他还一天没有养过,就有臭小子惦记了,还把她心勾走了,两人还写信!这叫谢允伯如何不火冒三丈? 他自己还一封信都没收到过呢! 他可是亲爹!亲的! 秦弗捂着怀,左右侧身躲过几下,然后道:“岳父息怒……” 谢允伯瞪得眼睛都凸出来。 “你叫我什么?” “岳……” “我跟你拼了!” 谢允伯左手擒拿右手掐,秦弗跟他过了几招,互相制住。 他道:“您要是不肯认也行,左右,澄宁也不止一个爹,另一位定然不会拒绝。” “你真卑鄙啊,欺负死人不会说话是吧?” 谢允伯肺管子都要被戳烂了,这个岳父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要不是非常时期,我一定打断你的腿!管你是不是皇孙殿下玉叶金枝!” 秦弗点点头:“待战事平息,您尽管来打,澄宁心疼我,定会照顾我痊愈。” 谢允伯差点气哭,半张脸咬牙切齿半张脸欲哭无泪地离开。 他的宝贝女儿,被拐骗了啊! 谢允伯被气走了,秦弗这才能把信掏出来,再仔仔细细看一遍。 信不是回信,而是许澄宁得知西陵反悔进犯大魏后写的,因为担心自己的处境,特来询问他。 信件被信使带到南地,正好碰见了他的信使,所以两封信正好交换了。 他就知道,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到他的想法,猜到他会取道去赤葭。 “万事以安全为上,力不能及时切忌勉强,但当蛰伏,韬光养晦,蓄力寻机,再谋后事。我知你忧心王妃与萧家,我会替你照看,你少缓牵挂,徐徐图之,一定平安。” “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你回不来,我就去找你。” “天涯海角,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容身之地;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后退之路。” 看着这满纸的关心之词,秦弗空荡荡的心口慢慢溢满,相思之情又再次切骨而生,令人觉得满心满脑皆是刺痛。 如何能不急呢? 他太想她了啊。 他还想跟她有未来,还想跟她有很长的未来,这些年他们错过那么长的时光,往后都要填补上,满满一辈子,少一天,他都嫌短。 “你不必动,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披荆斩棘回来找你。” “这话管一辈子。”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会再说一次。” 第397章 来使 秦弗写好回信,静看了许久,才把信收进信筒里 系着红带的信筒静置在书案上,秦弗起身走出阁楼,目之所及处,千军万马如同卷轴铺展在大地上。 他们雄姿英发,斗志昂扬,游游散散的流民兵已经逐渐成为一支庄重严明的大军,此刻他们仰望着秦弗,似在仰望一位王者,屏气凝神,专注地等着他的号令。 秦弗的年纪比他们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年轻得多,可他仿佛生来就该位于高处,受到如此多的瞩目他依然平心静气,不怯不骄,只消一个清淡笃定的眼神,将士们便能全心信服他。既为他天生高贵的气度,更为他从未失误的决策与判断。 秦弗把双手放于栏杆上,提声道:“众军听令,三日后,攻打王都!” “是!” 应和声排山倒海,震天动地。 秦弗听在耳中,心里那份信念更加坚定。 等我,这边的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魏军嚣张的气焰,连王都都嗅到了,王宫中的汤匈对此一筹莫展。 前去攻打无果的将领回来了,禀报道:“摄政王,魏军不肯出城迎战,末将无能,也不能攻进去。” 汤匈脸色阴沉:“他们是在蓄力,准备攻打王都了。” 将领恨得啐了一口:“魏人恁地卑鄙狡诈!竟趁人之危!摄政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的主力都在北边,远水救不了近火,传令兵还没到,魏军就要攻过来了!” 汤匈闭着眼睛,许久后道:“莫慌。我已派人查过所有丢失的城池,从路线上看,魏军应当是从东南山地出现的。” “魏朝的寿王世子秦弗之前我们击杀他不成,被他给带人逃跑了,我们的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现在想想,他应当是逃到了赤葭。” 汤匈神情很是阴鸷。赤葭是个不起眼的国度,他们从没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倒是成了秦弗向死而生逆天改命的地方了。 “魏军在攻占金圭城时自称有十万大军,但经查证,此为虚称,他们至多五万人马,且已分散这么多处,能攻城的顶多三万。 “我们把王都附近所有兵力调集起来,也能有五万。五万人马,歼灭魏军很难,但攻城比守城难得多,我们只要坚守到大军回返,便够了,这一点不难办到。” 将领听了,果然放心许多:“摄政王果然英明!” “不过……”将领犹疑了片刻,“魏军会否有援军?” 汤匈冷笑:“我早已派人将西南山地彻底封死,就算有援兵,也不可能进得来。” “他胆敢暗算我们,我就叫他有命进来,没命回去!” “摄政王说得是!”将领抱拳,“与西戎说好的联攻,还要不要继续?” 这正是汤匈现在最头疼的事。 大魏人心不齐,四分五裂,不足为惧,他怕的是自己中止了联攻会引得西戎不满。西戎的坏脾气谁都知道,只怕临时反悔,西戎把西陵都给记恨上。 但西陵内部被魏军如此侵蚀,急需回防,联攻确实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他想了又想,最后道:“准备国礼,好生安抚西戎人,并告诉他们,后续作战的军械军备全由西陵供给。” “王都马上战事起,守城要紧,城中的军械军备即刻配齐换新,我们要打一场持久战。” 话虽如此,汤匈还是派了使者去求见了秦弗。 秦弗倒也没拒之门外,把人放了进来。 使者满脸赔笑,殷勤地把礼物送了上去。 “摄政王说了,一切都是误会,大魏和西陵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不是吗?两邦来往,有无互通,不是挺好的嘛。 “毁约之事,确实是西陵有不对之处,但都是西戎胁迫的,我们国主也是被逼无奈。毕竟,西戎残暴无德,而我们之间文化风俗相近,更合得来,我们哪里舍得摒弃大魏这样的友邦呢? “摄政王说了,希望弗殿下能止步于此,退出西陵,我们前线,也会即刻退兵,说到做到,绝无虚言。两相和气,不用无谓的牺牲,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啊。弗殿下意下如何?” 秦弗贴着靠背,眼睛不甚在意又紧盯着使者不放,直至把使者盯得浑身冒汗。 良久,秦弗道:“孤一直在等贵国一声赔礼道歉,却还是没有等到,看来,贵国不甚诚心啊。” 使者巴结地笑道:“弗殿下可是听岔了,下官适才已经赔了礼,您若是觉得不够,下官可以备更厚的礼,再赔一回。” 秦弗微露哂笑:“你光为西陵进犯大魏道了歉,可是忘了,孤也曾被你们刺杀了一回,这事,你们忘了?” “哎哟!” 使者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忙道:“弗殿下,实在对不住,可您有所不知啊,此事我们也不是主谋,是您的端王叔给我们来了信,说您碍了他的路,要我们趁您到了西陵,将您杀掉的!您不信,我把信给您带来了。” 使者掏出信,递给了秦弗。 信白纸黑字地说明了所有阴谋,秦弗只看了一眼,便把它撂在了桌子上。 使者道:“弗殿下年少英才,聪慧多谋,别说在大魏赫赫有名,便是在西陵国内,您的名号也是响当当的,比您几位皇叔都响亮。您如此英杰,您的皇叔自然忌惮您。与其带着这寥寥兵马为了出一口恶气跟西陵对着干,您还不如赶紧回大魏,与端王宁王一争皇位,那才是您的锦绣前程。您说,是不是呢?” 使者把马屁拍得响亮,秦弗闭着眼睛,像是在听,又像没在听。 “弗殿下?” 秦弗慢悠悠地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使者大喜:“殿下这么想就对了!” “不过,”秦弗话锋一转,接着道,“西陵善变也不是头一回了,想让孤信你们,得拿出点诚意来。” “弗殿下想要什么?” “听闻西戎军的主帅是西戎大王子阿汗德,你们把阿汗德的首级割下带过来,孤便即刻撤兵。如何?” 使者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转而又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拖住魏军行动,为援军到来争取时间,于是恨意一闪而过后,他低下头,谦卑地说:“弗殿下的意思,下官已知晓了,下官会转达给摄政王。此次和谈,我们是真心实意,哪怕再难,西陵也会努力做到,请弗殿下静待佳音。” 第398章 告急 使者告辞出来,看到廊上站满了武将,单左单右、谢允伯、谢容钰、张乘、陆钦锋等等等等,站成两排,挺宽敞的廊道,被两边的人一站,只剩下中间窄窄的一点位置了,还四横八竖伸出好几条腿。 他们一个个抱臂倚栏,动作慵懒,但眼神里满满的是无尽的冷酷与凶狠。明明每个人都长得不同,但脸却是一模一样的,好像随意一个眼刀,就狠得能把人头剁下来。 使者两股战战,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缩成细细一条,小心翼翼地提起袍摆从中间穿过,唯恐碰到他们一点衣角。 不知跨过谁的脚,那条腿往上一抬,正正巧巧踹到使者的裆,使者往前一扑,摔出了两条鼻血。 使者连质问都不敢,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嘤嘤嘤。 大魏人,实在太可怕啦。 使者哆哆嗦嗦离开,张乘转转脚,翻了个白眼。 “嘁,菜鸡!” 他们进屋,问道:“殿下,真的要等?” 秦弗摇头:“骗他的,按原计划行事。” 西陵人惯会出尔反尔,不重信义,秦弗如何会信他们? 从前碍于大魏外敌强大,不愿四面树敌,还念几分与西陵修好的意思。可西陵自己主动撕破了脸皮,那这个盟友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虽然端王设法把他拦在了国外,但没有了嘉康帝寿王等人处处干涉,反而让他摆脱了一切束缚,他不再受皇孙身份限制,他可以无限发挥自己的一切决策,而大魏境内的局中人,谁也干涉不了他。 往后,谁也不能干涉他了。 汤匈接到使者传达,则微松了口气。 “做得好,先稳住他们。” 不过,他也是谨慎之人,依然要求城中各处守备森严,军械粮食等也在加紧屯备。 “城防加固,闭城,任何人不得出入王都。” “再下一道急诏令!让何鲁速速回都!” 何鲁是西陵在前线的主帅,当年西陵第一勇士厝巴被大魏文国公世子谢容钰打成重伤,英雄不再,何鲁因此脱颖而出,顶替厝巴成为第一勇士,因此被委任为主帅。 但此刻,何鲁却不甚风光,在西陵的营地里他可以呼风唤雨,但在西戎人面前,他却把腰哈成了虾米。 啪! 西戎大王子阿汗德一巴掌拍在何鲁的脸上, 何鲁的脸被打得一歪,脖子也发出咔的怪响。 “你倒是给我说说,给我们的军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汗德捏着一把镶嵌红绿宝石的小刀,在主将脖子边缘来回比划。刀尖锋利,轻轻一下便划破了何鲁糙厚的肌肤。 何鲁因这一巴掌,半边脸呈深深的青紫色,眼角和鼻孔都在流血。 他吸了吸鼻子,把血一抹,狼狈地爬起来道:“王子息怒,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误会?” 阿汗德目光阴毒而狠厉,而下半张脸却挂着诡异至极的笑,笑得人心里发凉。 “老子因为这些破损的军备已经吃了两场败仗,你跟我说误会?这是误!会!是!不!是!” 阿汗德凶狠地猛踹何鲁腹部。 西戎王子的皮靴鞋头是铁片包裹的,踢一脚都像挨一刀似的。 何鲁只觉肚肠仿若被铁棍重击然后搅散,撕扯得鲜血淋漓。 他痛苦地嚎叫,营外的士兵听到了,都低低地埋着头,什么也不敢做,因为西戎士兵正擦刀咧笑地看着他们,比鬼还可怕。 “王子……饶命……王子饶命……” 何鲁呕出了血,苦苦求饶。 “西陵绝无算计您的意思,这……这……这一定是大魏人搞的鬼!” “哦?”阿汗德又露出那种可怕的笑,“你的意思是,本王子的军中,会有内鬼,会让大魏人混进来?出的问题都是因为我治军不严,跟你们西陵人没有一点关系?嗯?” 何鲁抖个不停,连连摇头:“末将不敢、不敢……不是这个意思……” 阿汗德踹过了,回身坐下,饮了一大口水。 “说吧,怎么办?” 何鲁咳了几声,重新爬起,低着头道:“末将愿将自己军中的所有军械交给王子,助王子赢得胜仗。” 他即刻传令让士兵去拿军械,扛了一箱子进来。 “王子请看。” 阿汗德拿出一把弓,扯了一下,是普通士兵可用的货色。 他哼了一声:“留给你们自己的,倒都是好东西。” 何鲁连连摇头:“王子误会,不是这样的,我们也不知其中有好坏之分。” 他实在害怕,又让人去挑了几个军妓来,都是颇有姿色的西陵女子。 “请王子笑纳,高抬贵手,饶末将一回。” 阿汗德瞥眼看那几个军妓,这才饶过了他。 “算你机灵,再有下回,要你的脑袋!” “是,是。” 何鲁点头哈腰。 阿汗德让人把军妓和军械都带走,又说起了正事。 “明日与大魏一战,你的兵马作左翼军,从旁辅攻,没问题罢?” 何鲁点头:“是,末将一切听王子指令!” “要是再输,你这颗脑袋,我替你砍。” 阿汗德哼笑,这才大剌剌离开了西陵军营。 西戎人一退散,何鲁瞬间瘫倒下来,捂着腹部被部下扶上了床。 “西戎人,太可怕了。”部下道,“属下实在不明白,摄政王为何要与西戎站在一边?” 何鲁咬牙忍疼:“不许议论摄政王是非。” 他虽然不让属下说,但其实自己也不满。汤匈不在前线,根本不知西戎人带给他们的威胁有多大,在他们眼里,西陵就像条狗一样。 西陵王室受辱于西戎人的那段往事,汤匈轻飘飘地就揭过去了。时隔这么久,他们这些人也能释怀,但受制于西戎人的这段日子,他仿佛能窥见百年前那段屈辱历史的残暴与血腥。 可能怎么办呢?仗还得接着打。 三更做饭,五更出发。 何鲁刚穿好军甲准备与阿汗德会合,营外突然来了急令: “将军!王都告急!大魏人攻到王都了!摄政王令你即刻回王都!” 第399章 撤兵 这突然而来的噩耗,让何鲁为之一怔,转瞬又急问道:“怎么回事?” “有魏军偷偷潜进了西陵,现在已经打到王都了!摄政王命你即刻回都勤王!” 明明是他们在攻打大魏,怎么反而被大魏入侵了? 何鲁心中疑惑,但也知事态紧急,不能耽搁,即刻拿好武器要吩咐拔营。 这时帐外又有士兵道:“将军,时辰到了,该出兵了。” 何鲁脚步一顿,感觉被阿汗德揍过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 “那……西戎那边……” 传令兵道:“摄政王说,西戎的军备我们会一力承担,但联攻不能继续。” 何鲁只觉脑门胀疼。 西陵内乱,可西戎可不是能听得进道德经的凶兽,他们如何会体谅? 不过何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是一刻也不想跟西戎共事下去了,立即吩咐拔营回都,使了个小兵去跟西戎交涉。 天光大亮的时候,战场之上,敌我双方已经各自站定,兵马分列。 这是季连城为帅之后与西戎的第二次交手。 第一次交手以大魏胜利告结,他真真正正地在军中站稳了脚跟。 而这一次,则是他首次出城交战。 等赢了这场胜利,他的下一步,就是夺回大霆关。 季连城志在必得。 将士看主帅如此,也信心高涨,浩浩荡荡的魏军当中旗帜飘扬,洋溢着蒸蒸的士气。 隔着宽阔的原野,阿汗德看到了魏军最前恣意摇曳的红色披风,心下暗恨。 他已经在季连城手下吃了一场败仗了,这次不会再掉以轻心,定要叫对方见识到他的厉害! 阿汗德看向另一边,眉头一皱。 “西陵人怎么还没来?” “王子,要不要属下去问?” “不必了。”阿汗德摆手道,“谅他们也不敢不听我的话。” 魏军这边,也有副将提醒道:“大帅,西陵人不在。” “我知道。”季连城道,“见机行事,不要被干扰。别忘了空城计的真相是城里本就没人。” 副将道:“是,我明白了。” 季连城扬起手,战鼓响起,敌我双方的号角前后响起,鼓点越来越密集。 “众将士听令,杀贼——” 一触即发。 两军战士像一朵朵水花,密密麻麻的水花掀起大浪,汇聚,碰撞,迸发。马的嘶鸣,人的叫喊,兵戈的相接,以及兵器刺入身体的声音,或惨烈,或激昂,或瘆人,交汇在一起,成了沸腾的潮水。 季连城本性好战好胜,战争一打响,他一马当先,把红缨枪舞出了残影,径直向阿汗德冲去,铿铿锵锵地与之打了起来。 阿汗德用的武器的长柄战斧,其杆与长枪长矛一般长,前端为双头斧,砍击威力极大。两人一人砍一人刺,打得胶着,一时竟分不出胜负来。 “阿汗德是吗?” 季连城一边打一边还有余力笑着说话。过去十多年,他战场上的敌人都是西戎人,他已经很是熟悉,连西戎人的话也会说了。 “我知道你,西戎能征善战的大王子嘛,听说你父王很看重你,什么大战小战都让你打了,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你弟弟莫汗西。” 阿汗德呵了一声,扯出嚣张的笑:“知道老子的厉害,就乖乖受死!” 季连城不露一丝怯意,笑道:“是啊,真厉害啊,不过,我们大魏有句俗语,你得听一听,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天我要是把你弄死在这里,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可就都便宜你弟弟了。” 阿汗德眼里露出阴狠,像猛兽一样狂怒。 “大魏人,别想对我使诈!我不吃你这一套!” 季连城大笑:“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倒想问你,知不知道西陵为什么不在这?” 季连城本意在诈他,可听到阿汗德的耳朵里却变了样。 他的目光快速地搜寻,只看到大魏人与西戎人厮杀,连个西陵人的影子都没有。 他本就对西陵人久不至战场心存疑窦,加上季连城刚刚那些故意挑唆的话,疑心病更重。 难道是莫汗西搞的鬼,故意要在战场上弄死自己,好争夺自己的王位? 这么一想,方寸大乱,竟被季连城寻了个空子,当胸刺了一枪。 阿汗德吼了一声,捂着胸口,还要再战,一个小兵快马跑到他身边。 “王子!西陵人已经撤兵了,说可以提供军械,但不能配合作战了!” “什么!” 阿汗德怒发冲冠。 “西陵毁信!西陵毁信!”他眼睛都瞪凸出来,“莫汗西!肯定是莫汗西要害我!” 季连城不期自己几句话就发挥出这么大作用,看来许澄宁所说是对的,要瞅准机会挑拨西陵和西戎的关系。 单纯的挑唆阿汗德没那么容易上当,最好对与他利害关系最大的痛点精准打击。 于是他又道:“现在知道,晚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他提枪再刺,阿汗德咬牙格挡开,挥手大喊:“撤退!撤退!” 主帅不稳,军心便动荡,西戎人仓皇撤离,魏军则在季连城的带领下,不依不饶地扑杀、追击穷寇。 此仗,歼敌二万,是两军开战以来,大魏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 不提魏军如何欢呼雀跃、庆贺胜利,阿汗德率残部狼狈地逃窜,心性张扬高傲的他越想越觉得耻辱。 “西陵怎么敢?怎么敢背叛我!”阿汗德咬牙,恶狠狠道,“何鲁在哪?” “他已经率部回返西陵,说要回王都。” “回王都?我叫他有命来没命回!” 阿汗德抡起战斧,打了个圈,一斧头抡倒了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巨大的树冠压下来,惊得马叫声连连。 “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何鲁为了救王都之急,连夜急行军,一连赶了三天的路,终于人困马乏,不得不停下歇息。 “摄政王可一定要撑到我到的时候啊。” 夜幕四合,军队风餐露宿于野,四面都是黑黝黝的森林。 突然黑暗中露出两点亮光,伴随着隐约的马蹄踩草的声音,亮光越来越多,一双双,一对对,等那股逼仄压迫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亮光的轮廓才逐渐清晰。 “西戎人!” 有人惊恐喊道,随之一道道瘆人的笑声响起。 “桀桀桀……受死吧!” 何鲁看着像鬼魂阴鬼一样扑来的西戎人,在心里王都繁华美丽的影像渐渐消散,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鬼脸…… 第400章 援军到 身在王都的汤匈暂不知何鲁之困,还在翘首以盼他的救急。 急诏令送出去两天,魏军那头还没什么动静,汤匈心里稍安,但第三天,魏军的号角便吹破了王都的平静。 汤匈瞠目,站在高楼之上,远远眺望到戎装威武的魏军,列成一大片,像一道带刺的铜墙铁壁,浩浩荡荡,迤迤然向城墙靠近。 今天是个大晴天,炙烈的阳光普照下来,魏军熠熠的仿佛披上了黄金甲,遍野尽带,晃刺得人眼流泪。 这个结果也不算意外,他诈魏人,魏人自然也会诈他。 汤匈平息了一会儿心情,转身下楼。 “传令下去,誓死守住各城门!魏军兵少,粮草军械无继,他们耗不起,我们耗得起!” 魏军的号角在他身后长呼,像催命的咒语。 汤匈不甚惊慌。 王都的城门是用最坚固耐腐蚀的木头做的,并包裹一层坚硬的铁皮,想攻破没那么容易,城墙也同样如此。 城中守备充分,城墙上弓箭手备齐,城内用木头把门堵得死死的,城外也有护城河。 汤匈有信心打赢这场拖延战。 魏军这边,也清楚地看到王都的所有准备。 谢允伯慢慢地挪到到秦弗身边,悄悄道:“他们准备很充分。” 秦弗很平静:“国公有把握吗?” “那自然是有。”谢允伯道,“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西陵人肯定会召兵反复,我们的人不够。” “我不会给他们反复的机会。”秦弗道,“这一仗打完,以后西陵这边的仗,只会是小打小闹了。” 他说完,拔剑扬起。 “将士们,拿下王都!” “好!” 呼声气盖山河,汹涌的马群与战士大喊着向前冲,像天兵天将一样,无畏无惧。 家国大乱的愤懑,同袍死伤的痛苦,思念故国故人的愁闷,全都在这一刻吼了出来。 他们要建功立业! 他们要报仇! 他们要回家! 激愤与斗志使他们不怕刀剑忘了疼痛,他们疯了一样地攻略城池,攻势太猛,连城头上的弓箭手都吓得失了准头。 城墙浸在了一片血泊中,城下的魏军仍是浩瀚如滔天之潮,朝城头涌去。 士兵们不要命,将领们则指挥得当。用兵就如用趁手的刀剑一样挥洒自如,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只用两天,魏军便攻破了外城郭。 汤匈这下淡定不了了。 “战况竟如此惨烈?” 守军满脸的血:“那帮魏人,跟不要命了似的,小的们实在……没守住……” 汤匈跌坐在座位上,面色沉沉:“不行,必须守住!外城墙必须拿回来!” 攻城的魏军只有一万多,汤匈立即派出两万兵马,与魏军正面交锋,试图再次将他们逐出外城墙。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西陵人惨败而归,夺外城失败,所有兵马都退守到内城。 守军道:“新的军械不好用,损耗是之前的三倍之多,否则我们不会输得这么惨!” 汤匈皱眉:“怎么回事?” 他喊来掌军器的官员,从库房中拿来了军械,果真发现新军械跟从前的不同。 掌军器的官员冷汗涔涔,问了一大圈才来回话:“回摄政王,是……是从前好些个用惯的材料现在都采买不来了,只能用别的……因为这些日子战事颇多,要得急,便也没有验测……” 这真是个惊天噩耗,都不知道前线用的军械是不是也有问题了。 官员们苦求道:“摄政王,议和吧,再这么下去,魏军都要攻到王都来了。” 汤匈紧紧皱眉。 “没有用,我派人去谈判过,魏人表面上答应了,这不还是打来了?” “诸位且放心,边关的援兵没有那么快到,但临近的城池兵马已经来救援了,三万人马,倍于魏军,足以与魏军一战。” 魏军连日连夜作战,后方来敌时的确打得略吃力了一些,没有占到太大便宜。人和马都不是铁做的,经不起不眠不休,于是秦弗下令扎营歇息。 魏军势头虽大,但打了这么久,死伤也多,汤匈嗅到了一丝可以虚以委蛇的气息,便又把使者派过来了。 这次的使者很傲慢,高高在上。 “摄政王说了,只要你们肯退兵,西陵可以放你们平安回国,绝不为难。可你们要是冥顽不化,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秦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呵了一下,道:“使者可以转达给汤匈,此趟过来,就是为覆灭你们西陵而来。要么,让他领着王都全员受降;要么,让他引颈受戮。孤的刀,早就磨好了。” “魏军小儿,好大的口气!”使者拂袖而起,“既然不听劝,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转身离开,将对话报给了汤匈。 汤匈道:“点兵两万,明日与援兵夹击魏军,一个不留!” 他好不容易走到的地位,名义上的摄政王,实际的皇帝,当然不能放弃。 他步步为营,哄骗凡著和倪娅为自己做事,将大魏搅得一团乱,便是为了瓜分大魏,建立属于他的姓氏的帝国。 为什么与西戎为伍? 因为西戎兵马更强,能助他完成这一愿望,而且西戎长于游牧,就算占领了大魏,以西戎王室的资质也不可能治理得好大魏,最终,大魏的国土还是会落到他手里。 这是他所有的计划。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以放弃? 只要杀了秦弗。 杀了秦弗,一切事了。 “明日,由我亲自出征!” 翌日,晓光初照,魏军刚整顿好,便被四面的西陵军包围了。 严严实实。 秦弗看到迎面而来的汤匈,道:“许久不见。” 汤匈喊道:“秦弗,天堂有路你不走,偏偏要闯鬼门关,我给过你机会,你既不愿,便受死吧!” 秦弗拔出了剑,将士们也随他一起,亮出了武器。 “谁生谁死,拭目以待吧。” “杀!” 大大一圈兵马向中间小小一团兵马涌去,双方混战起来。 汤匈不会武,立于战区外,冷眼看着两边厮杀,血雨淋漓。 远处平地一声悠长号角,汤匈露出了笑。 “援军来了!” “不……”有人惊恐的声音传来,“是大魏的援军!” 汤匈的表情僵住了。 第401章 济济一堂 他望过去,只见雄师之上,旌旗于空散的风中猎猎飘扬。 那翻卷的旗面,赤底黑字,被风掀展开,一个“魏”字跃然而出。 汤匈怔怔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魏军则欢呼起来:“援兵来了!我们的援兵来了!” 援军宛如山洪喷涌而来,他们高呼着,吼叫着,声洪盖野,一波压着一波,一眼望不到尽头,摩肩擦踵,无数的脚步声同时踏落,地动山摇。 好多人…… 好多好多人! 这些人,全是大魏的人! “啊!” 西陵人丢了武器,丢了盔甲,连滚带爬,四散溃逃。 汤匈急得大喊:“别跑,都给我停下!” 他撕心裂肺,然而声音全然淹没在洪潮之中,没人听得见他,没人看得见他,只剩下恐慌与惊乱,人影攒动,把他从马上挤掉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马也受惊了,嘶叫着扬起前蹄,又落下来,好巧不巧踩在他的腹部。 汤匈喷出一口血,两眼怔怔,好像一切都在抽离而去,身边兵荒马乱,但他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唯见白白的天空上飞鸟掠过,似有一声春日的闹啼。 他有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小景了。 当个普通人,好像也挺好的。 可惜,他明白得有些晚。 搅弄了风云,就再也抽不开身了。 悔恨来临的那一刻,他亦闭上了眼。 援军的洪流迅速袭卷了整座王都,转眼间,被魏军占领,彻底成了魏人的天下。 秦弗走进王宫的时候,那当傀儡的小西陵王已在睡梦中离去。 他本就是汤匈精挑细选出来的小儿,体弱多病,宫人又清楚他没有前程,照料不甚精心,王都一事紧,人人自危,没人看护,小西陵王便草草病逝了。 西陵王室的最后血脉就此夭亡。 西陵,亡国了,既亡于他秦弗之手,也亡于奸臣汤匈之手。 被监押的西陵官员却当这是魏人作的恶,破口骂道:“王年不满四岁,本无威胁,你们怎可如此残忍?” 秦弗听了冷笑。 “他是四岁小儿,你们放任你们自己人犯我大魏国土、杀我大魏人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也有四岁小儿?孤若对得起他,就对不起我们大魏的子民!” 该杀的杀,该抓的抓,王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众人走进来的时候,还个个在为援军的到来咋舌。 谢允伯问道:“这得多少人呐?” 秦弗道:“不多,二十万。” 谢允伯瞪大了眼。 居然私藏了二十万私兵! 居心叵测! 今天他敢藏私兵,明天他就敢藏人! 不行,这种人不能当女婿! 陆钦锋与谢容钰互看了一眼,然后问道:“可西陵往赤葭的山口不是早就封住了吗?” 张乘也才想起来:“是啊,就算没封,那么窄的路,二十万人,也不能来这么快啊。” “殿下,这些兵马都是从哪来的?” 秦弗微抬了抬下巴,只见殿外走进了几个人,当中一人是余泊晖,一人是罗舜。 还有两个,一个是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文士模样,皮肤微黑,下巴留着小撮胡子;一个是满头灰白短小精悍的老翁。这两人都没人认识。 余泊晖和罗舜先打了招呼,然后文士作了个揖: “下官佟景拜见世子殿下!” 老翁一脸嫌弃:“行了行了,知道你怕主子忘记你,也不用非得强调你的名字,又不好听。” 佟景不好意思地挠头,一脸憨厚。 余泊晖看大家都还一脸疑惑不解,便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合州佟景,壬辰年同进士,你们看到的二十万人,都是这些年他在南地召集的。” 佟景脸上浮现腼腆,很老实地跟他们作揖:“见过各位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陆钦锋笑道:“行了,马上就升大官的人了,不用这么拘谨。论年岁,你也是长辈,我们受不起。” 佟景脸一红:“我……我今年三十八。” 三十八,比谢允伯还要小好几岁。 谢允伯挠了挠自己依旧英俊潇洒的侧脸,很给面子地没有说话。 余泊晖又介绍老翁:“这位,是汪老汪不错,殿下专门请来的造船老工匠,这二十万兵马,都是坐他设计建造的海船,飘洋过海来到这里的。” 众人愕然地看向秦弗。 这是早有准备啊。 本朝海船确实有,但都是从本国的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从未有过这么远的航程,根本没人能想到兵马会从海上来。 汪不错道:“早年船厂要是肯用我,跨国的海船能提早几十年,他们没眼光,世子啊,让你捡了个大便宜!” 他口气甚大,也不甚规矩,但就像钟白仞一样,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秦弗没有在意。 佟景和汪不错都是许澄宁引荐的人才,这些年帮他做了很多事,也正是有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才,才有他如今所有的底气。 谢容钰左右看了一下,有文臣有武将,有巧匠有谋士,齐聚一堂,天下英才尽入他彀中,难怪困于西陵也丝毫不慌。这样一手好棋,去哪儿都能建一番大事业。 这个局翻得实在很大。 谢容钰抬头看向秦弗,那极年轻的脸庞上,眉宇之间,已经有了王者之气。 大魏的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谢容钰垂眸,听见谢允伯悄悄对他说:“功业太大的男人,一般都不顾家,这种人信不过,不可以,不可以。”女婿,还是上门的好。 谢容钰:??? 余泊晖又道:“殿下,我又给你带了个人来。” 秦弗挑眉:“谁?” 话音刚落,陈雨江就从外面跑了进来。 “世子,可算见着您了!” 陈雨江稀疏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散的小啾啾,随着跑进来,一晃一晃的。 但秦弗显然没有想念他的意思,问道:“你来做什么?” “王妃娘娘想您了,卓老爷和卓夫人没敢让她来,就派老头子来看您了!” 寿王妃出京的时候,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陈雨江也跟着去了,他们一起被送到了南地秦弗老早前就置下的地盘里。 至于卓老爷和卓夫人,指的便是前镖骑大将军卓不群的亲子卓勉夫妇。当年夫妻二人带着幼子给卓老将军扶灵回乡的时候遭遇了刺杀,被秦弗救下,一家三口就此隐姓埋名去了南地。卓勉便操持起了老本行,给秦弗养军马备军器。而寿王妃去了南地,便整日由卓夫人陪伴照顾。 陈雨江虽然自称是寿王妃让他来的,然而却趁着没人,趴在秦弗身边苦求:“世子啊,您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您找点事让我做吧,我快被蔡央和魏小鱼笑话死了!” 秦弗看他哭得皱巴巴的脸一眼:“笑话你什么?” “笑话我没本事呗!”陈雨江哭道,“世子,您养兵养马的钱是蔡央赚的,粮草是魏小鱼种的,而我只能陪王妃绣花,帮王妃描花样子……他们仗着自己立了功劳,成天地笑话我没用啊……” “这……” 不是秦弗不想,只是他实在想不出来哪里用得上陈雨江,当初招揽他,也只是个意外。 “再说吧。” 秦弗低头看舆图,不再理他。 第402章 抢兵抢马又抢粮 却说许澄宁骑马回到宝平县后,直接去衙门找了李少威商量粮草的事 李少威道:“外面的粮价已经攀升了数倍,买粮不是个好法子,虽然战乱之前,我们已屯备了一些,但养一支十万之军,还是杯水车薪。” 许澄宁有点泄气地微垂下眼睫,李少威忙道:“阿澄,你先别丧气,这些日子,我已经与几方州府搭上了线,他们都答应了为边关筹粮。” 原来李少威一早就有这样的远见了,许澄宁有些惊喜地绽开笑,然后拍着李少威的肩道:“少威兄,你果真是忧民又忧国的父母官啊!” 李少威浅笑,轻轻拂弄她一股长发:“哪比得上你,忙里忙外的,忙完了又不留名姓,天下人何时才能知你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许澄宁仰头憨笑:“我才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只不过时候未到,我不想自找麻烦罢了。” 李少威点头,温柔地微笑:“都听你的。” 两人从县衙走出来,边走边说话,云九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马寨主他们怎么样了?” 李少威笑道:“他们倒是出乎我意料了,实在没想到,有这么好脾气的山贼,给吃给喝就能任劳任怨,县里的百姓都很喜欢他们。” 许澄宁也笑:“他们天性本就不坏,如果能活得好,如何会去当山匪?” “你问他们是要找他们做事?” “嗯,你猜对了。米粮是郑家的一大产业,攀升得这么高,肯定是他们在搞鬼。你想想,他们手里有粮,而百姓们买不起,为了填饱肚子,可不得踊跃去宁王的领地参军。” 李少威被她一点破也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许澄宁道:“我也买不起粮,既然如此,我就抢,反正他们的粮铺可以称得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李少威点点头:“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就这么办。” 他们回到棠梨书院,把想法说出来,其他人都有点惊讶。 “宁儿,你要带着山贼去抢粮食?” 许澄宁把无声黏过来的彤星抱到大腿上,点头:“对。宁王不配为主,我多坑他几回也不冤枉他。” 她把宁王要把边关兵马召回身边为自己夺天下的事说出来,韩清悦和韩清元都异常地气愤。 “让这样的人为王为帝,便是为祸江山!”韩清元怒道,“表妹,抢得好!不过,你是怎么抢到的?” “呃……”许澄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方法不重要,有效就行。” 篡改圣旨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她哪敢随便说?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李茹忽然道:“南哥哥,你累了,这次还是我去吧。” 许澄宁有些意外:“阿茹你去?” 李茹点头:“我做生意,也结识了各地的一些货商老板,可以让他们帮忙遮掩,我本就是名声在外的商妇,出去走动不奇怪,但南哥哥你就太打眼了。你还是留下来歇息几日吧。” “可……” 李茹知道她想说什么:“南哥哥不也跟我一样没有武功,有人保护,还有马游章他们,我没有关系的。” 韩清元看许澄宁犹豫,便道:“不然,我也一起去。” 李茹惊了一下,说话跟小猫似的:“啊……你?” 韩清元点头:“你毕竟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合该有个照应。表妹放心,我会照顾好李姑娘。” 韩清悦微愣,然后转过头来:“我觉得可以。” 许澄宁看他们一个个都坚持,只好同意。 “但是答应我,得平安回来,”许澄宁拉着李茹的手道,“粮食没你重要啊,要记得。” 李茹点头如捣蒜。 许澄宁也对韩清元道:“表哥你也一定保重,阿茹人小,请你多照顾一下她。” 韩清元看一眼李茹,然后对许澄宁点头:“我会的。” 他们简单打点了行李,就带着马游章等人出了城。 许澄宁目送他们远去,韩清悦在身边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啊,明明年纪就这么点大,怎么忧国忧民又忧兄忧妹的?难道什么事都你一个人做了你才能不忧心?” 许澄宁自嘲一笑,又道:“没办法,太平盛世我自是放心让她去,但这个时候,动辄刀剑相向,那种地方,实在很不适合阿茹。” 韩清悦挽着她的胳膊仰头道:“没事,有六哥在呢。” 许澄宁斜她一眼:“表哥好像也不会武吧,你就不担心他?” 韩清悦神色微妙:“不心疼,男人嘛,为了江山美人的,割几道伤很正常。” “你是不是偷看话本了?” 韩清悦捂嘴低声:“你也看了?” “我抄了。” “哎呀,你更不正经……没事,我不说,你也别说出去。” “彤星和灿星还在呢。” “啊……我什么也没说……” …… 季连城领兵在边关打了两场胜仗后,庞毅被杀兵马被夺的事终于也传到了宁王的耳中。 宁王就等着那十万雄兵傍身呢,听此简直就要炸了肺。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来禀告的士兵颤抖地说:“十万兵、兵马……都被抢了……” 宁王一脚把士兵踹倒了,在场的宁王世子和谢琼韫脸色也不好看。 “你刚刚说,到底是谁抢的?!” “是、是铁马关守将季达之子,季连城。” “季、连、城?”宁王咬牙,“这又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坏本王好事!” 士兵瑟瑟发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除了季连城,还有一个人。” “谁?” “许澄宁。” 谢琼韫端茶的手顿住了。 第403章 许澄宁的信 许澄宁…… 她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不值一提的小蝼蚁,当初她翘着手指轻轻掸开,许澄宁就像一粒尘埃,从此消失在她的视野中,甚至没在她心头留下一点痕迹。 就连适才她听到的时候,还要想一想,才能记起这是谁。 许澄宁……她还没死啊? 出了那样的事,她竟还有脸苟活,还能再让她听到她的名字。 谢琼韫抬起眼睫:“许澄宁?是那个许澄宁?” “是,季连城亲口所说,且女扮男装,相貌极美,应该是她无疑。” 谢琼韫听完,略轻蔑地勾起了唇角:“她倒是会勾搭,从前傍上了寿王世子,现在又傍上了边关守将。把人迷得五迷三道,又要开始搅弄风云了?” 宁王世子呸了她一口:“你有脸说别人?” “你……” 谢琼韫被他一激,按着扶手就要说话,又脸色一白,低头捂住了肚子。 “世子妃。” 云霜雨露忙将她扶好。 宁王叹气,对宁王世子训道:“韫儿怀有身孕,都是快当爹的人了,你别老是气她。” 谢琼韫月份尚浅,还看不出来,作为后院中与宁王世子同房最少却头一个怀上身孕的,宁王世子厌屋及乌,对要当爹的事情兴致缺缺。 被训了一句,宁王世子不太耐烦地说:“怀孕就在屋里好好待着,杵在这干嘛?牝鸡司晨吗?” 草包丈夫! 谢琼韫一句也不想理他了,回过头继续问那小兵:“你刚刚说,他们手里有圣旨,以此为倚仗杀死了庞毅、夺走了兵马?” “是。” 谢琼韫道:“实在奇怪,且不说先皇那么信任庞毅,即便不信任,怎么会突然封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守将为三军统帅?这当中,会没有猫腻?” 宁王也摇头不知:“可这圣旨作不了假!” “圣旨是不能作假,但拟圣旨的不一定是先皇。听说先皇在南逃途中已经病得起不来身,到金陵便驾崩,依韫儿看,这道圣旨,更可能是出自海公公之手。” “海盛……” 宁王一想,海盛不就是一心扶持顺王上位吗? “顺王!又是顺王!” 谢琼韫分析道:“许澄宁从前就与寿王世子和顺王两头攀交,只不过那个时候没人知道顺王会夺嫡。她是看寿王倒台了,就向顺王示好。” 宁王觉得谢琼韫分析得甚对,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咬牙:“可恶!这个秦恒,又坏我好事!” 谢琼韫道:“父王息怒,兵马他们抢得起,但是养不起。天下粮米十有六七握在七表叔手中,只要粮价够高,父王的军队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兵,别人的军队也会有源源不断的逃兵。” 她口中的七表叔,自然是宁王的表弟,郑家七爷郑业承。 宁王怒气稍缓,赞许道:“韫儿果然冰雪聪明,怪不得连贵妃那样挑剔的人,也对你赞不绝口。” 谢琼韫垂眸掩下眼底的鄙夷。郑贵妃从前连谢琼絮都夸,她的夸奖谁稀得? 宁王听取了谢琼韫的意见,但对顺王犹不解气:“本王本来还想留他喘息片刻,可既然他屡屡跟本王过不去,本王就先拿他下手!” “发兵五万,本王要攻打金陵!” 金陵的顺王却并没有宁王想的过得那么舒坦。 他现在该叫顺安帝了,既然是皇帝,就不能到处走动。没有皇宫,他就住在全金陵最大的一座别院里,整天无聊透顶、闷闷不乐。 海公公倒还贴心,挑了几个太监,还在金陵城里找了几个与他同样爱玩的纨绔子弟来陪他。 陪倒是有人陪了,可新朋还是没有旧友好。 顺王咬着枕头角哭哭唧唧: “本王错了……邱阳,我以后再也不嫌你娘了……” “上官辰,以后你嘴臭我再也不戳穿你了……” “邹元霸,以后允许你出来玩也带老婆行了吧……” “许澄宁,呜呜呜,我往后不叫你小冬瓜,叫你大美人……” “呜呜呜……你们都回来吧,我快闷死啦……哪怕一个也好啊……” 京城被攻打的时候,他突然就被宫里的人拉走,随御驾一起南下,上官辰、邱阳和邹元霸几个现在在哪他都不知道。 现在在这虽然吃喝玩乐样样被满足,可他还是觉得没意思。 “陛下。” 海公公走过来,看了一眼满桌子九连环、百宝箱、鲁班锁等东西乱堆乱放,软声问道:“陛下,你都玩厌了吗?” 顺王的声音闷闷传来:“别叫我陛下,烦。” 海公公又道:“老奴给您叫个戏班子进来唱唱戏可好?” “不要,不想听你说话。” 海公公看他不乐意,便向门口使个眼色,没一会儿,就有个小太监提了个笼子进来,笼中一只毛色纯赤的狐狸。 顺王看到狐狸,眼睛倒是亮了一瞬。 海公公含笑道:“陛下,兽笼还没修好,大的野兽还养不了,这只狐狸,您先耍着玩好不好?” 顺王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抱着兽笼低头玩起来。 海公公低眉而笑,走到落灰的书案前,打开了书案上的匣子取出了玉玺。 他又从袖中拿出一块明黄的诏书,用玉玺往上面一盖,又把诏书收了回去,玉玺也放回了原处。 有小太监从外面进来:“海公公,韩刺史来了。” 韩清辞? 海公公心里揣摩了一下,道:“让他进来吧。” 韩清辞进门后,对顺王行礼:“微臣拜见圣上。” 顺王敷衍地摆手:“起来吧起来吧。” 海公公走过去,含笑道:“韩刺史来找陛下?” 韩清辞道:“正是,上回陛下让我去找寻陛下几位旧友的下落,今日我把他们的书信都拿来了。” 海公公正要伸手,顺王已兴奋地扬起手:“我我我,在这!快,给我看看他们的信!” 韩清辞便越过海公公,将信递交到了顺王手中。 顺王看着手里一封大乐:“这一看就是邹元霸的!‘雨’字明明是四个点,他点了六个点儿!” 海公公微笑着走过来:“陛下,老奴给您念?” 顺王摆手:“不要!你一说话本王就想睡觉!本王要自己看,他们三个认识的字,本王一定也认识!” 海公公偷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一个个稀稀垮垮,十个错了七个,看起来是那帮子纨绔写的。 他心中稍安,听顺王兴致勃勃地又道:“我也要写信!大表哥,你来帮我!” 海公公看他们一个两个低头忙活,外面小太监又喊他,便说:“陛下,那您且写着,一会儿老奴再来伺候您。” “不用你不用你。” 海公公低头后退,这才出了门。 韩清辞看他出去了,便对顺王道:“陛下,刚刚的信都是假的,这封才是真的。” 他从怀里拿了出来。 “是表妹的信。” 第404章 百宝箱 “许澄宁!” 顺王惊呼,丢下笔拿了信过来,边读边点头,读完哭得稀里哗啦。 “呜呜呜,还是许澄宁好……写的都是我看得懂的话……” 她没有给顺王讲大道理,只是跟他说要小心海公公,小心那些官员,平时继续调皮任性,关于国政不要随便表态。要知道从金陵里发出来的每一道圣旨,将来都会清算到他的头上。现在没人在他身边,他要保护自己安全,另外,韩家可以信任。 顺王扭来扭去地闹:“我就说不想当皇帝嘛!” 韩清辞嘘了两声,顺王瘪嘴,对他道:“大表哥,我也有东西要给许澄宁,你帮我送出去给她,好不好?” 韩清辞点头,顺王就一蹦一跳地跑去内间,哐哐当当一阵后,再出来时,怀里抱了个颇大的百宝箱。 百宝箱有近三尺高,不像个箱子,倒像个小百宝阁。外形像阁楼似的分成几扇几层,实木镂雕,花纹十分别致。 韩清辞有些惊愕:“陛下,您要送的,就是这个?” 顺王点点头,又一拍脑门:“哎呀,万一许澄宁不会解怎么办啦?” 他把百宝箱塞给韩清辞,自己摊开一张大纸铺在地上,撅着屁股画起来。 “看,我画的你看得懂吗?” 韩清辞看着满纸的鬼画符,就是一个方形和一团乱成麻的线,昧着良心点头:“嗯,看得懂。” “嘿嘿,那就好。” 顺王把纸叠好,一起交给韩清辞。 “信我不写了,脑子里一堆话,一写就写不出来,你把这个给她就好。” 韩清辞无奈:“是,微臣遵命。” 他左右看了一下,又把许澄宁那封信拿了回来。 顺王着急要抢,韩清辞道:“陛下,小心为上。” 顺王瘪嘴:“好吧。” 韩清辞将信重新收走,抱着百宝箱,一出门就撞见了海公公。 海公公瞧他一脸无奈,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箱子和压在手下的纸张,含笑问:“韩大人怎么了?这是……陛下让送的?” 韩清辞点了点头,向他展示了一下鬼画符,然后无声叹气离开。 海公公目送韩清辞远去,探头看见顺王正拿着信戳狐狸鼻子玩,没有什么异样。 韩家的信差离开没多久,宁王的大军便强势地往扬州攻来。将士在外,金陵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刚整合到几方兵力,准备去徐州游说宁王的高敬闻讯,气得把手拍在了廊柱上。 “昏聩啊!昏聩!”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端王与宁王一同讨伐薄元道,宁王一发兵,他的计划全部泡汤了。 对此,端王心里却难掩激动。 宁王去攻打金陵了,这是他的好机会! 薄元道几番讨价还价,他已经答应了封他为镇国公并给他兵权的要求,想来,薄元道该满意了。 他要即刻写信给薄元道,让他跟自己一起,趁机攻克徐州! 信送过去了,薄元道很快又回了一封,道他说得很有道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宁王兵马损耗,焦头烂额之际,才是最好的攻克时机。 而且他现在被关鸿逼得紧,问端王能不能把关鸿这头先调解住。 端王闻此,耐下心来等候时机,并派人去联络关鸿。 东境的四方势力终于爆发了冲突,许澄宁没有想到,竟是宁王与顺王之间最先开始。 她心念一转。 宁王都打顺王了,薄元道没有趁此机会以清君侧、拥护新帝为名攻打两王,是在打什么主意? 难道真的要以叛军之名一直打下去,直到拿到天下? 薄元道但凡是个懂权术的,都不会这么做啊? 那他究竟想怎么做? 许澄宁想半天没有头绪,索性撇下不想。 彤星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捧了五六个水灵灵的棠梨子。 “大哥!吃!” 她踮起脚,往许澄宁嘴里塞了一个。 许澄宁咬着嘴里的脆甜,轻轻抚摸她的头:“有没有给你二哥送啊?还有清悦姐姐、云叔和头叔哦。” 彤星低头,掰着手指头认真地说:“清悦姐姐给了,云叔给了,头叔也给了……二哥,他在树上摘果子!” 许澄宁有些意外:“和谁啊?” “和、和……周宇哥哥!” 真难得啊,带出来这几年,她明里暗里引导了这么久,总算灿星愿意交朋友了。 许澄宁又欣慰又兴奋,牵着彤星的手道:“走,我们出去看他们怎么摘果子!” 彤星摇头摆手拉着她往外走。 棠梨树在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下,那儿除了棠梨还有几棵栗子树。 许澄宁到的时候,看见高高的树杈上猴儿似的攀着两个一般大的小伙子,他们赤脚站在树枝上,把身子扭成了蛇,灵活地摘棠梨子。 树下有好几个书院里的小姑娘,她们撑开花花绿绿的裙摆在底下接着果子。 独有一人画风不同。 利秋秋叉着腰,一条腿踩在木桩子上,像个土匪似的往上吆喝: “慢死了慢死了!你们这么摘要摘到什么时候?都下来换我来!姐们让你们见识见识!” 她说完,往两个手心呸呸两下,抱着树身猛烈晃动起来。 树冠像被大风刮拂一样剧烈摇摆,连顶上两个小伙子也抓着树杈两腿摇摆。 许澄宁这颗老先生的心给吓得,忙大喊:“别晃了别晃了!要摔了!” 说着连忙跑过去拦住利秋秋。 结果周宇还在上面嬉皮笑脸:“秋姐,再来!” “好嘞!”利秋秋道,“先生你别怕,摔不死人!” 她又抱着树晃起来。 许灿星和周宇果真丝毫不怕,像荡秋千一样来回晃。周宇还用两条腿挂在树杈上,整个人抱臂倒挂下来,脖子上的挂坠都掉出来,贴在他脸上。 底下的小姑娘们也捡着果子欢声笑语,所有人都一脸兴奋。 许澄宁无奈:“教你们学拳脚不是让你们找死的,小心摔下来,我可接不住你们!” “不会摔的!” 两个男孩玩够了,果子也摘够了,两个男孩从树上跳了下来,闹得满脸通红。 “你们啊。” 许澄宁拿帕子给许灿星擦了擦,刚要给周宇擦的时候,目光却突然被他胸前的挂坠吸引住了。 这是…… 那另外半块紫金狼牙令! 第405章 他是废太子的孩子 狼首上仰呈长嚎状,这个图案,她敢肯定自己不会认错。 这半块无论皇帝、三王抑或是高家,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令牌,竟然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里,谁能想得到? 可为什么会在周宇身上?难道他…… “先生。” 许澄宁猛地回神,对上周宇笑嘻嘻的脸。 他指着自己的脸:“先生,你不是要帮我擦吗?” “噢!”许澄宁给他揩了两把汗,“我是看你这块挂坠挺特别的,是哪来的呀?” “这块啊,”周宇捏着那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收回衣服里,“我娘说,这是在破庙里捡来的,她生我时难产,捡到这个后我很快就出生了。她说块牌子有神性,可以保佑我一生平安,让我一直戴着它,也别外露。” 许澄宁点头:“那你收起来吧。” 她转过身,对兜了满裙果子的小女孩们说道:“姑娘们,都回家吧,记得写功课。” “是,先生~” 女孩们乖巧地答应,嘻嘻哈哈地跑了。 许澄宁转过头来,把手放在周宇肩上。 “对了,我出来的时候,你们清悦姐姐说上回你娘送来的汤水好喝,她想学,你回去能不能问一问你娘,得空过来教教清悦姐姐?” 周宇道:“我娘肯定答应!先生等着,我这就回去告诉她!” 他捡了把果子,扭头就往家里的方向跑。 许澄宁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背影,凝视了好一会儿,被彤星轻轻晃了晃手。 “大哥?” 许澄宁低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走吧。” 到下午的时候,宛娘果然来了,跟韩清悦打招呼的时候,韩清悦还有点懵。 许澄宁低声对韩清悦道:“是我用你的名义请来的,清悦姐姐,你带彤星去玩,我单独跟宛娘说会儿话。” 韩清悦知道她定是有正事,便答应下来。 许澄宁把宛娘请到堂屋,门关上的时候,宛娘有点紧张。 许澄宁温声道:“宛娘子,你别紧张,我就是有些话想问问你,不便外传。” 她也比周宇大不了多少岁,又是和气温善的样子,宛娘因此放下了戒心,点点头。 但是许澄宁的下一句话,让她像惊弓之鸟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宛娘子,你是从京城来的吧?” 宛娘脸色微微发白,摇着头:“不,我不是……” “不,你是。”许澄宁斩钉截铁,“你第一次送周宇来拜师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你的方言虽然说得流利,但有京城口音。” “那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你是为了躲债躲仇躲麻烦,才不得不从繁华的京城,躲到了这里辛苦度日,直到今天。” 许澄宁踱了几步,倏地转身。 “我看到了周宇身上那半块令牌。” 只是片刻的工夫,宛娘脸上的血色就褪得干干净净,她眼睛睁大,瞳孔却缩小,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许澄宁先她问出了口,语气里充满了悲哀: “周宇是废太子的孩子,是不是?” 宛娘身体不受控地一抖,激动地吼道:“他不是!” “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亲生的孩子!你说什么废太子,我听不懂!” “宛娘子!”许澄宁打断她,“我不会害周宇,你相信我。废太子现在有危险,你得跟我说实话,我才能救他!” “你不想周宇的亲爹活下来吗?” 事已至此,不用宛娘承认,许澄宁都已经肯定了周宇的身份。 宛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穿过门板,隐隐约约传到外面。 彤星扭过头:“有人在哭。” 韩清悦把她的头转过来,道:“你听错啦,来,我们接着玩。” 彤星挠了挠头,继续低头玩了。 堂屋里,许澄宁给宛娘递了块帕子,把她重新扶到圈椅上。 宛娘哭了许久,才慢慢稳定了情绪。 “我原名叫宛晴,是前太子妃的陪嫁丫鬟。当年巫蛊之事事发,皇长孙被赐死,太子被废。太子妃本要与太子一同前往陇右,但太子不愿她受苦,便写了休书,让太子妃回娘家,以后选婿再嫁。 “周家怕受太子妃牵连,便把太子妃送到了庄子上。太子妃忧思成疾,没多久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我们都知道万万不能留下,但太子妃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实在不忍让太子最后一点血脉也没了,便悄悄生下了他,托付给了我。我离开后便听说,太子妃殁了。” 宛娘的泪又簌簌地掉:“我知道太子妃的心意,就带着孩子一路往西来,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后来到了宝平县,一直住到了现在。” 许澄宁轻声问道:“你去看过前太子吗?” 陇右离这不算远,但宛娘还是摇头。 “我不能让宇哥儿有一点闪失,他是太子妃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了。” “你知道那块牌子的用处吗?” 宛娘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它很重要。太子被废后,宫里也曾派人来搜查过几次,应该就是在查这个吧。太子妃跟我说,要么藏起来,要么把它毁掉,千万不能落在奸人手里。” “废太子在哪里,你可知道?” 宛娘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 “在丹中城。” …… 送走宛娘后,许澄宁有些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韩清悦走过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肩:“怎么啦?” “没什么,”许澄宁摇摇头,目光空空地定了一会儿,又道,“我要出去一趟,不会很久。” 韩清悦轻轻啊了一声:“那你得小心,护卫都带上。” “我知道。” 许澄宁从屋里拿了样东西,交给了头叔。 “头叔,劳你去一趟淆山,把那儿的娘子军带过来。” 头叔接过令牌:“是,小姐。” 许澄宁又去找了李少威。 “少威兄,薄元道要找的筏子可能不是顺王,而是废太子。” 世人早已把废太子忘得一干二净,何况像许澄宁、李少威这样年轻的非京城人氏。因此李少威听到的时候都有些懵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我打算去救他,马上就走。如果能救到他,可能要把他藏在宝平县。” 李少威握住她的胳膊:“我跟你一起去。” “少威兄……” 李少威坚决道:“事关重大,废太子不能落入薄元道手中。废太子当年以仁善温和闻名于世,少不得有跟随他的人,我们不能让薄元道借了这股东风为所欲为。我跟你一起去。” 许澄宁看着他,用力点头。 “好。” 第406章 废太子 丹中城离宝平县不算远,是座很是荒凉的城,城中房屋老旧,行人散漫,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也难怪会是废太子的流放之地。 安置废太子的住所是一座大而僻静的宅子,平常守卫森严,但许澄宁和李少威到的时候,守卫已经全死了。 “来晚了!”屋中空无一人,还有桌椅被推倒的迹象,李少威咬牙,“已经被带走了!” 许澄宁捂着鼻子观察了一下院中的尸首。 “死了应当还不到一天,还有希望追上!我们走!” 他们重新骑上马,沿着丹中到京城的路快马加鞭。 幸而一群武人带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并不难找,追了两天后,终于发现了那伙人的行迹。 “在那。” 他们占了客栈楼下的一张桌子,云九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他们看身后不远处的一群人。 “暗卫们按你说的找的,应该是他们无疑。一批在楼上看人,一批在这吃饭,吃过了就会换岗。” 许澄宁拿过云九的佩刀,拔出来喊了一声:“好刀!” 借着手细细抚摸刀面,实则透过刀面的影像,仔细观察身后的人。 “北地口音,小翻领,翘足短靴。”许澄宁低声道,“是北地的特点。” 北地与外民族关系密切,服饰上受到了些微影响。虽然整体上看没什么区别,但留心便能看出不同。 云九道:“他们人很多,把整个客栈的房间都包下了,今晚三更,我可以给你们争取一刻钟的时间,你们要尽快,把废太子带出来。” 许澄宁和李少威郑重点头。 梆,梆,梆。 是夜,更夫打响了梆子,声音在夜里变得十分悠远,还带着回响。 屋中隐在黑暗中像雕塑一样的人,因为这一二声深夜里的梆子,微微一动,转头望着窗外,月光照在他那张沧桑而忧郁的脸上,变得灰白而凄冷。 吱呀,门开了,溜进来两个身影。而窗边的人对此连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什么都逆来顺受。 “太子殿下。” 女孩压低声音而变得轻软的声音传来,加上这个称呼,窗前的人微一愣神,转头看过来。 许澄宁亦在此刻看清楚了废太子的样貌。 他人瘦而高,穿着一身陈旧的袍子。因为瘦削,脸颊陷进去,颧骨微微高凸出来,但尽管如此,仍旧能看出其不俗的长相与气度。 若是再胖一点,脸上的肉多一点,他便能与寿王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寿王眉目更凌厉霸气一点,而废太子更忧郁温弱一些。 许澄宁突然想起秦弗对他的评价:温吞而单纯,懦弱而和善。若为普通的山野樵夫、匠户货郎,定能一生顺遂,幸福美满;可惜他投胎到了帝王家,注定不幸。 “见过太子殿下!”许澄宁飞快道,“太子殿下,这位是李县令,我叫许澄宁,安北都护薄元道造反,要拿您做筏子,我们是来救您的,您快跟我们走吧!” “走?” 废太子声音沙哑,好似平静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怆与苍凉。 “天下何处不是牢笼,我去哪又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许澄宁道,“薄元道抓您过去,只为他一己私利,等他目的达到,就会杀了您的!” 废太子露出自嘲的苦笑,摇了摇头:“我活着已是无望,死了又有什么呢?秦家的天下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再被别人抢过去,很公平。这天下本就不是一家的,谁有才能谁就去担当,我当不起,我父皇也当不起,被抢走,也就抢走了。” 许澄宁道:“薄元道暴虐无道,带北厥人南下侵犯国土,攻占京城,与魏军交战时,将大魏百姓驱于两军之间,把他们当肉盾,让关鸿将军进退为难,这样的人,岂能让他坐上九五之尊之位?” 废太子叹气,仰头看窗外的月色。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数,人只要拿到比该拿的多了,上天自然会来收走,上天如果不收,说明他担得起,不用管他。小姑娘,你才多大?管这些做什么?” 许澄宁没忍住道:“那死于战乱的那些无辜百姓呢?还有那些为了保家卫国牺牲的将士呢?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什么!如果人人都如太子你说的这般,我们这些被先烈护佑的人,究竟对得起谁!” “太子殿下,你不是只有你自己,你身上还流着章家的血,章家的人还活在这世上,你难道忍心让他们也经受战乱之苦,被叛军欺侮,被世人唾弃吗?” 废太子缩起来,痛苦地捂着头,剧烈地颤抖。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什么天下之任,我担不起来!我连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护不住,我能护住什么!” “我连一家之事都担不起,我还担什么天下之任!我不行,我不行……” “不!”许澄宁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挠自己的脸,“你没有护不住您的妻子和孩子,太子妃因为您,所以免受流放之苦,还有,她也为您留下了一个孩子。” 废太子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 “什么?” 许澄宁道:“他叫周宇,今年十四岁了,虎头虎脑,颇为可爱。他的养母叫宛晴,您还记得吗?” “周宇……周宇……”废太子的瞳孔震颤起来,双手发抖,喃喃道,“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许澄宁点头:“太子妃宁死也要为您生下的孩子,他也是云云百姓中的一个,您不想保护好他吗?不想他清清白白地过完这一生吗? “他跟您,长得很像,会耕地会读书,还会爬树,对宛晴很孝顺。您想不想去看看他?” 废太子一直黯淡的眼神浮现出迷茫,又慢慢生出一点微光。 “想。” 他轻声道。 第407章 逃跑 许澄宁和李少威欣喜若狂,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地把废太子搀起来。 李少威道:“殿下,我们时间不多,得马上离开。” 废太子点头。 客栈里此刻空无一人,三人迅速离开,刚踏出门口,便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回来了!”李少威急声道,“走后门!” 他们急忙折返,绕到后门。 后门上了锁,许澄宁当机立断拔出头簪就去捅锁孔。 突然后领子一紧,她看见自己脚下悬空越过了后墙,紧接着废太子和李少威也被扔出来了。 云九蹲在墙头上道:“有人回来了,你们三个往树林里跑,我们清扫了后方就来找你们。” 许澄宁点头:“你们自己小心。” 云九亦点头,拔出刀,往墙内跳。 “走!” 三人一起往树林里跑,头也不敢回。 这片树林他们白天勘察过,也确定了要逃跑的路线,可饶是如此,林中伸手不见五指,脚底下坑坑洼洼,时不时就要撞到树、踩到坑。 废太子被幽禁多时,多年少于走动,因此十分迟钝缓慢,李少威和许澄宁都不能走快。 一不留神,废太子脚下滑了一下,许澄宁和李少威试图去拉,没想废太子人瘦骨沉,把他们两个也带栽进了沟里,身下的枯枝落叶压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沟里扬起的灰尘眯得人眼睛疼,忍不住想打喷嚏。 许澄宁的手脚磕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嘶声。 “阿澄!” 李少威率先爬起来,先摸到许澄宁,搂着她的后背把她搀起,然后再去扶废太子。 三人刚要试图从沟里爬起来,眼前有火光一晃,耳边矫健的步履声,听起来,起码有五六个人。 “有声音!他们一定往这里跑了!给我找!” 许澄宁听到刀剑甩动的声音,柔韧有力,可以想象到刀的薄锋利刃像蛇一样游动,一个不防,就要咬到他们身上。 三人连忙蹲下,噤若寒蝉,看摇曳的火光隐约有要往这边来的意思。许澄宁还在思索对策,忽然身子一热,人已经被李少威抱住。 李少威把她举高,往上一托送上沟沿,然后又去托废太子。 许澄宁也伸手帮忙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废太子拉上来。 再要去拉李少威的时候,李少威却摇了摇头。 “你们先走,我引开他们注意。” “不行!”许澄宁扯住他的衣服,“一起来的就一起走!你不上来我就跳下去。” 拉扯了两下,那头火猛地一亮。 “什么人!” 许澄宁心紧紧吊起,连忙拽着李少威往上拉。这个时候再分歧已是不明智,李少威便配合她往上爬。 废太子叹气:“不然你们走吧,我自行了断就是,不会让薄元道得逞的。” “走到这个地步了,不要轻言放弃!” 三人重新往深林更深处跑,身后追击的脚步也逐渐加急,有凶猛的声音吼道:“哪里跑!” 许澄宁大急,喘息浓重,脚下加快,却在绕过一棵树的时候,脚下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咔的声响,有尖利的铁齿深深陷进了她的脚踝里。 “啊……” 许澄宁没忍住痛呼,痛得跌坐下去,甚至冒出了泪花。 “阿澄!” 李少威忙扑过来,借着微弱的亮光看到夹在她脚上的捕兽夹,顿时心疼得不行,便不管铁齿尖利,徒手握住把捕兽夹掰开。 “阿澄,你觉得如何?” 许澄宁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下一刻李少威抓住她的双手盘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矮身将她背起。 追逐的声音更近了,这回甚至能听见对方的粗喘声。 许澄宁趴在李少威背上,努力辨识着方位,循着记忆指向一个方向:“往这边,有个山洞。” 李少威加快脚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跑,废太子也紧跟着,结果没跑几步,眼前一个鹞子似的身影一晃,转眼跟前出现了几条带刀的大汉,火把挪过来,照亮了对方满脸的横肉,还有他们三人苍白的脸色。 大汉们奸笑:“跑啊,你们跑啊!” 许澄宁从脖子里掏出铜哨,快速吹了两声,对面飞来一块石子打在她的肩头,力道之大,令她向后摔了下去。 “阿澄!” 李少威连忙将她扶起来,用身体挡住她。 废太子也站出来,拦住他们跟前,平静道:“你们要找我,我跟你们回去就是了,不要为难他们。” 虽然薄元道还拿他有用,但他一个早已失势的废太子的话,谁会去在乎呢? 大汉们哈哈大笑,一把将废太子推开,几条高大的身影朝许澄宁两人围近。 许澄宁被李少威护在怀里,感觉到喷在自己头顶的呼吸急促又粗浓。 云叔叔,你快来吧,侄女儿快不行啦。 许澄宁在心中默念祈祷,听见大汉们奸猾的笑声: “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你们两个胆可真大啊!” 他们用刀背在手心拍了拍,脸上俱是嗜血嗜杀的快感。 许澄宁左手抓住右手腕,猛然抬起,下一刻,簌簌的飞针从腕部的铜镯的虎首里射出,冲他们的面部。 “哎哟!” 有两人捂着半边麻掉的脸,表情扭曲,不一会儿便僵倒下去。 另外三人看他们硬邦邦地跌倒,又看过来,眼睛里射出危险的冷光。 竟然只射中了两人,失策了! 许澄宁一摸一抖,发现镯中已然空空,再发不出一枚来。 她冷汗直冒,抖着声音道:“别过来!这是毒针,你们敢往前一步,我就让你们跟他们一样,闭了眼就别想再醒过来!” “那你试试啊。” 其中一人走上来,丝毫没有被她威胁到,反而露出嘲意。 许澄宁看他走近,有点胆怯地梗起了脖子。 “怎么不发了?你不是很厉害吗?啊?” 那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凶狠,举起了刀。 许澄宁不由闭上了眼,耳朵里清晰地听到刀刺入肉中的声音,但身上却没有感觉到另外的痛意,反而有温热粘稠的东西从她脸颊旁流过。 她睁眼,看到李少威胸口已经中了一刀,头无力地歪在她的肩膀上。 第408章 受伤 许澄宁心里一痛,哭喊道:“少威兄!少威兄你醒醒!” 大汉仰头大笑:“别舍不得,这就轮到你了,爷好心做到底,让你们黄泉路上有个伴!” 屠刀再次举起,落下之前,一道响亮的“叮——”声打在刀上,刀一抖,甩出去半截。 许澄宁大喊:“各位哥哥叔叔救我们!” 暗风袭来,几个暗卫如鬼魅一般从远处袭来,带着一股血的腥气,身影像刀似的砍向大汉。 这些人都是薄元道特意训练出来的精锐,武功也很高,暗卫与之缠斗了好一会儿,才将几人击杀在地上。 云九终于也带着一身血赶来,看到许澄宁衣服上满是血,急得差点跳起。 许澄宁按着李少威的伤口,着急道:“云叔你来看看,少威兄有没有事?” 云九先看她,见她除了腿上的伤,别处没有大碍,微放下心,这才来看李少威。 “伤口有些深,但不是要害,得快点止血才行。” 云九喊来一个暗卫,让他去采摘止血的草药,嚼烂以后,敷在李少威伤口上,自己撕下一块布,快速地给他扎好,然后把李少威抱起,交到暗卫手上。 “薄元道派来的人已经被我们屠干净了,但保不齐后面还有人来接应,我们必须马上回程。” 许澄宁问道:“少威兄的伤口可能撑得起颠簸?” “我身上有特效药,不会让他恶化的。现在找大夫容易被人留心上。” 许澄宁颔首:“好,听你安排。” 云九找了一辆马车,让许澄宁带着李少威和废太子坐里面,自己则负责驾车。 李少威靠在许澄宁身上,忽冷忽热的,时而脸色泛红,时而又变得苍白,清秀的眉目染上淡淡的羸弱。 许澄宁帮他敷着额头,心里焦灼无比。 废太子见他们二人一个伤得比一个严重,也垂首叹息:“是我对不住你们。”他本就活得没有滋味,应该早些走的。 许澄宁不大有心思安慰他,只说道:“您言重了,只要活着就是好事,活着就有希望。” 驾了两天马车,终于回到宝平县。 李少威在县衙没人照顾,许澄宁便让云九把他一起带到书院。 她被云九抱下车后,单脚立着,韩清悦和灿星彤星见了,连忙围过来扶她。 “这是怎么了?” “没事,受了点小伤。” 许澄宁安慰他们几句,看李少威被扛下来,忙道:“灿星,你带少威兄去表哥房间;彤星,你去医馆请苏大夫过来。” 兄妹俩都很听话,乖巧地去照做了。 废太子下车的时候,韩清悦有些诧异。 “这位是……” 许澄宁正想着怎么搪塞,废太子自己开口了:“我姓周。” 许澄宁附和他:“对,姓周,清悦姐姐可以喊他周叔。” 韩清悦七窍玲珑心,哪不知许澄宁突然带回一个陌生人肯定大有深意,但许澄宁不说,她便不问,温和地颔首打招呼:“周叔好。” 她又转头对许澄宁道:“你们舟车劳顿,我去让厨下把水和饭食安排上。” 她说着,要扶许澄宁进屋。 废太子在身后喊了许澄宁一声,欲言又止:“那个,我……” 许澄宁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周叔请先安顿下来,晚些我再把人叫来。” 她让云九带废太子先住下,自己被韩清悦扶回了屋子。 “伤得怎么样?路都走不了了?” 韩清悦看着她被云九裹成猪蹄的脚,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许澄宁低头蹙眉:“被兽夹夹了一下。” “啊,那很痛啊!” “是很痛,但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 他们三个被薄元道的人围住的那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的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韩清悦道:“大夫一会儿就来,可得好好看看伤。” 许澄宁道:“清悦姐姐,帮我找根长棍,我去看看少威兄。顺便让大夫一起看了。” 韩清悦说好,于是真的找来一根长棍给许澄宁当拐杖用。 李少威躺在床上,脸上苍白无血色,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沾满了泥土和树叶。 许澄宁顾不上那么多,让许灿星找来韩清元一套干净的中衣,和许灿星一人一边地给李少威擦洗掉手上和腿上的泥土,然后让许灿星给他换上了中衣。 苏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诊断过后,开了个方子,说道:“刀伤及了肺腑,幸而没有性命之忧,滋补静养数月,内伤外伤就都能痊愈了。只是这几天,身边要守着人,谨防他发热。” 许澄宁颔首:“我们知道了,谢谢苏大夫,劳烦您再帮我看看脚吧。” 她这是外伤,外敷即可痊愈。 但苏大夫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会被人遣来在这儿开医馆,可以说自己整个医馆都是这位长相美极的许先生的,所以给她开的方子比李少威还要长,什么对身体有益的食补都写上了。 韩清悦接过两个方子:“我跟苏大夫去拿药材,回来给你们俩煎药啊。” 苏大夫道:“哪用得着韩小姐亲自去?一会儿我使药童送来就好。” 韩清悦笑着拒绝了:“不用了,我自己也想出去走走。” 许澄宁看韩清悦跟大夫出去了,又对许灿星道:“灿星,你去周宇家,请他和他娘来一趟吧,就说我有事找他们。” 许灿星点头,一溜烟出去了。 许澄宁看着李少威睡颜凝眸片刻,自己也拄着拐杖出屋,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宛娘和周宇来得很快,来的时候,周宇还一无所知,叽叽喳喳地跟许灿星说话。 宛娘看到许澄宁,对周宇道:“娘先进去说会儿话,一会儿叫你你再进来。” 周宇点头:“你去吧,娘。” 宛娘低首迈上台阶,慢慢走进来,举手投足,十分规矩的大家奴婢的礼仪规范。 门扇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宛娘急切地问:“许先生,他……” 许澄宁颔首,喊道:“周叔,您可以出来了。” 布衫摩挲的声音细细微微,然后是两道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后,屏风后转出来一人。 长身瘦削,布衫宽大,眉宇之间,除多了沧桑,依旧是当年的温和神情。 宛娘顿时泪湿了眼眶。 “太子殿下……” 第409章 真的是你? 她缓缓跪了下去,泪流满面。 废太子亦是双目含泪,声音颤抖:“宛晴,真的是你?” 宛晴与前太子妃差不多岁数,曾也嫁过人,但因为丈夫早逝,她也没生下孩子,便又回到前太子妃身边,当了个管事姑姑,这一当,便是十多年。 宛晴伏地,带着哭腔:“太子殿下!” “我已是庶人,别再叫我太子了。”废太子摇头,顿了顿,迟疑地开口,“他们说,当年莹莹还给我生了一个孩子,是真的吗?” 宛娘捂着嘴点头:“他……就在外面。” 废太子悲痛不已:“莹莹……是为了给我生孩子才……” 宛娘垂首,泣不成声。 “您走之后,太子妃日日以泪洗面,思虑过重……生下孩子后,她便察觉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托我带走孩子,将他抚养成人。” 废太子听完,以袖掩面。 还在京城的时候,许澄宁就听说前太子夫妇伉俪情深,成亲多年两无猜疑,废太子除太子妃外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久闻不如见面,看废太子隐忍哭泣的样子,便知传闻非虚。 莫说帝王家,世间有多少夫妻感情能延续二十多年心意未改啊。 有情人终被拆散,秦弗说得没错,若是这一对能出身在普通人家,才是一生之幸吧。 许澄宁心中感慨,又开始想念秦弗了。 废太子哭了一会儿慢慢止住泪,问:“他呢?他在哪?” 宛娘道:“他在门外。” 废太子激动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转身看向许澄宁。 许澄宁问道:“您要跟他说实话吗?” 他低下头,双手相握扭了许久:“我自己是不愿意他步我后尘,再卷入权力的纷争之中,就是不知他会怎么想。” 他更害怕的是,孩子会不会不认他?毕竟他没有养过一天,没有尽过一点为人父该尽的责任,孩子见到他,会不会恨,会不会排斥他? 宛娘道:“从他小时,我便教他知足常乐,当个小老百姓就好,送他来读书,也只为让他明理,并没有要他考功名入官场的意思。他也一直都听话,应该会懂我们的苦心。” 废太子衷心对宛娘道:“这些年,辛苦你教养他了。” “太……您言重了,从小夫人便待我情同姐妹,对我恩重如山,我这么做是应该的。” 许澄宁思考了片刻,还是摇头:“现下你们不宜相认。皇权更迭已经波及了您,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找到这儿来,局势没有定前,不能再将他也卷入。” 废太子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垂眸叹息:“就依你的吧。” 门重新打开,宛娘喊了周宇进来。 周宇迈进门,还一派天真无邪。 “娘,先生,你们找我?” 他注意到了屋中的男子,好奇地看了两眼。 废太子怔怔地站了起来。 “宇儿……” 许澄宁眼睛在他们俩之间飘移了几个来回。 废太子瘦脱了相,而周宇正值阳光年少,脸蛋略微憨圆,所以乍一看两人并不相像。 但是废太子却再次落泪。 周宇的眼睛,跟他的妻子周氏年轻的时候一样! 周宇看他哭,吓了一跳,半躲在宛娘身后。 “娘,这人是……” 许澄宁笑道:“周宇来,这是书院新来的教书先生,以后还会常见到,今日正好你来,就顺便拜见一下。” 周宇闻言,听话地行了个礼:“周宇拜见先生,先生您……” 废太子凝视着他,好半天,扯出一个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的笑来。 “好巧……我,我也姓周。” 他说话讷讷的,周宇不大会跟这个年纪性情的人打交道,有些尴尬地说了句:“好巧。好巧……” 然后转头又问许澄宁:“先生,您今天找我来有……啊呀!先生,您的脚!” 周宇凑过来看,许澄宁道:“先生还好。今天让你陪你娘来,也没多大事,已经跟你娘说过了……” 她瞥眼看见废太子盯着周宇神色焦灼起来,话头一转,又道;“不过,先生的脚伤了,这些天上不了课,让周先生顶上,你来跟周先生讲讲你们课都上了些什么。” “噢!这样!” 周宇痛快地答应,父子俩便往隔间去说话了。 宛娘抹着泪,对许澄宁道谢:“许先生,真的要多谢你!” 许澄宁摇头:“事关天下,每个人都有责任,周宇生父之事,我也只是顺手而为。” 宛娘低着头,又问:“许先生,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知道太子之事?又知道那令牌的事。” “我啊,”许澄宁微微一笑,“我曾是两榜进士,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一些事,离开了京城。” 宛娘诧异地看了许澄宁两眼,又重新垂眸:“许先生的年纪,不像是拿过进士。” 许澄宁笑道:“这是真的,我也用不着骗你。” 宛娘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转而又问:“敢问许先生,您如果真是普通人,为何会插手太子的事呢?” 许澄宁听到这个问题,低头浅笑了一下,道:“我有重要的人在那个局中,我不能让他输,我也不能让天下落入无道之人手中。” “原是如此。” 宛娘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物,双手呈上。 “那么,这个东西,还是交给许先生吧。” 许澄宁目光落在她手上,上面正是那半面紫金狼牙令! 宛娘道:“宇哥儿虽是皇室血脉,但已经身为庶人,终究见不得光。当初,我也曾为他尊贵的身份不能得而感到可惜,几次犹豫都下不了毁掉这物件的决心,就这么留了下来。现在他们父子团聚,宇哥儿命中的缺憾终是完整了一半,余生,我只想他平平安安。这物件,还是留在对天下有用的人手中吧。” 许澄宁微怔,慢慢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东西,只见宛娘又马上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 宛娘摇头,把头贴在地上。 “许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为谁做事,我只求你,以后替宇哥儿美言几句,让宇哥儿不用再东躲西藏,带着负担度日。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求许先生答应我!” 许澄宁将她扶起,道:“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父子俩可以坦坦荡荡相认,坦坦荡荡活于人世。” 宛娘泣泪:“多谢许先生!” 第410章 玉玺不见了 京城。 派出去接废太子的人无一回返,接应的人回来报:“废太子中途被劫,我们的人全部被杀了。” 薄元道浓眉竖起来,虎目透出精光:“是谁?” “属下……不知,那些人没有留下有力的证据。” “在哪被劫的?” “离丹中城不远的一个小城客栈里。” 薄元道皱眉,仔细看起舆图来。 “丹中城……离哪里都远,会是谁呢?” 薄元道喃喃自语。 之所以会选中废太子,一来是因为废太子已经彻底没有了权势,无力与他抗争,二来废太子被废前就有仁善之名,而且是章皇后的儿子,名望是极好的。 到时他只要把废太子从前的污名洗清,以废太子的名义一统天下,自己居功臣首位,伺机将废太子废掉,就可以顺利接过天下了。 可他的心思隐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谁那么精明敏锐,猜中了他的目的?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了。 宁王?还是端王? 薄元道眼里淬着冷光。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不能再拖,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诏书,上书“特擢封安北都护薄元道为镇国大将军,收复荆、徐二州,降伏端王、宁王”。 金陵来的诏书。 薄元道冷笑。 “好,那我就陪你们玩一玩!” “点兵,随我清君侧,除逆王!” 京城上空风声大紧,凛冽呼啸。 戎装整齐的兵马佩戴好武器,待城门一开,便威武地踏着铁蹄走出了城门。 城门外,另一群兵马兵戈相向。 关鸿与其子关子越领兵肃容待战。 薄元道勾唇一笑,挥挥手,不过片刻,一群老弱妇孺被赶到了军前。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逼着往前跑,边跑边大声哭喊:“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关将军救命!” 关子越气愤地说道:“爹!薄元道又来这一套!” 关鸿也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薄元道就是个只会欺负老弱的软蛋!” 薄元道大笑:“跑啊!你们是为国为民牺牲的,天下人永远会记得你们!我会为你们修一座寺庙,供奉香火,永远纪念你们的所作所为!” 百姓们哭得更大声了,争先恐后,生怕被铁蹄踩到。 “关将军救我!救我!” 关鸿咬牙:“迎上去!杀贼!” “杀贼!” 将士们冲上去,到了近前时,因为怕马冲撞到百姓而缩手缩脚。 不料那一个个百姓像中了疯毒似的突然抱住他们的马或者腿,迅速从怀里掏出刀,往他们身上刺去。 一个老头一刀扎死一个骑兵,然后合手哭道:“对不起,我一家老小都在他们手里,杀你我是迫不得已啊!” 关家军被百姓袭击,顿时大乱。 关鸿激怒,大吼:“射杀!无论敌军百姓,一律射杀!” 尽管他及时下定命令,可关家军还是因为这一个骗局元气大伤,不得不败退撤离。 薄元道大笑:“做得好!举兵向南,进攻徐州!” …… 端王终于收到薄元道可以出兵的消息,顿时大喜,即刻便要点兵出击。 高敬匆匆赶来:“王爷不可!薄元道才是外敌!应当先打薄元道!” 端王心里不耐烦,大手一挥,就有两个近卫将高敬擒住。 高敬不可思议:“王爷,您要抓我?” 端王用劝告的口吻道:“卿的救世之心,本王很明白。放心,本王自有主张,一定会救百姓天下于水火之中的,只不过,是用我的方式。高卿就不用管了。” 他摆摆手,让人把高敬拉走。 高敬急得大呼:“王爷!王爷不可啊!王爷!” 他的叫喊没有任何作用,被扔到屋里的时候,端王已经走远了。 高敬连连叹息:“主上如此,将来让他们登位了,岂不又是一场灾祸?” 高婵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过来。 “二叔。” 高敬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婵儿啊。” “二叔很难过?” 高敬仰头看向房梁:“我只是在想你爹,要是你爹还在,他的主意比我多得多,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控制不住局面。” 说到亡父,高婵脸上浮现一丝落寞,转而又重新冷脸:“当初,你们为什么要选端王?端王不堪大用,世子又懦弱无比,你们怎么会看上他们?” 高敬对此露出一丝苦笑。 高家屹立数百年不倒,又曾位居权宦数十年,怎么可能舍得下那些荣光呢?在三王中选择端王,还不是因为端王没有寿王强势,也没有宁王失德,将来当个守成之君,他们高家以皇亲国戚、从龙之臣的身份,能有更多权势握在手中。 可惜啊,天下乱了,再谈权势已经不合时宜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站起来,脊背挺了挺,便要出门。 高婵在身后问道:“二叔要去哪儿?” 高敬道:“我要离开荆州一趟。” “去干什么?” “找人,找一个能重掌天下的人。”高敬立在门口,望着苍茫的天色,喃喃道,“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出错了。” …… 轰! 大军撞破城门,士兵一涌而入,对着百姓们挥刀狠砍,大开杀戒,沿街的店铺被洗劫一空。 百姓们的哭喊声、惨叫声还有求饶声交织成一片,听得人毛骨悚然。 对如此战绩,宁王仰天大笑。 江南富庶,本就有很多郑家的产业,多如牛毛,顺王这头没办法拔除干净,所以他要找个内应什么的,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就是顺王跟他作对的下场! 宁王正得意,突然门外闯进一人,着急大喊:“王爷不好了!端王和薄元道向徐州攻来了!” 宁王后背一凉,大怒:“什么!” 他在徐州也留了人,但两方联攻,只怕会守不住。 宁王咬牙。徐州是他的后方,绝对不能被攻克。 “收兵回徐州!” 而金陵这头,等得焦灼的海公公,送去京城的诏书总算有了回应。 薄元道说,他可以接旨,但顺安帝必须再下一封诏书为他澄清叛军之名。 这简单。 海公公快速拟好了旨意,来到顺王的房间,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案前,打开了旁边的匣子。 玉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沉重的石头! 海公公转头盯住顺王,目光锐利。 第411章 玉玺去哪儿了 顺王感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继续玩怀里的大狗。 海公公慢悠悠地走过来,叫道:“陛下!” 顺王屁股挨了刺似的弹起来,捂着胸口大喊:“哎呀,你要吓死本王啊!” 海公公笑得眼睛眯起来:“陛下,您又忘了,该自称‘朕’。” “我不管啦!”顺王耍赖皮,“我爱怎么叫怎么叫,你管得着吗?小心本王放狗咬你!” “是。”海公公温顺地垂下眼睫,又问,“奴才只是想问陛下,您把玉玺放哪儿了?” “玉玺?玉玺啊……玉玺,不是你一直在、在用吗?” 顺王平常撒谎不少,但到了正经要用的时候,却是浑身破绽。 海公公眯眼,继续问:“陛下别闹,那是传国之宝,可是很重要的,在哪儿呢?” 顺王恼了:“我说我不知道你听不懂啊!什么玉玺,本王碰都没碰过啊!” 海公公冷下脸来,眼珠子骨碌碌了一圈,开口道:“是那日韩刺史拿走的百宝箱,是不是?那是给谁的?” 顺王只作听不到,然而心里越发怦怦地跳,连狗儿都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声音呜呜咽咽起来。 海公公蹲下来,缓缓道:“陛下,那东西是给了谁?您快说说,不然,可是会害死那人的。” 顺王抖了一下,瞪大眼睛:“你胡说!” “老奴不敢,那物件是传国玉玺,旁人拿了,都是要掉脑袋的,陛下可别一时任性害了人呀!” 顺王抿嘴,抱着狗不说话。 “陛下,您说吧。” 他做都做了,不说还能瞒着,说了不就更害死人了。 顺王心烦意乱,朝海公公大吼:“说了我不知道!滚!” 他甩下这句话,冲了出去。 海公公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眼神晦暗。 没有玉玺,这下子难办了。 不知玉玺之事,是顺王一人的意思,还是韩家也参与在其中。 他思量了片刻,让人去传了韩清辞过来。 韩清辞这些天因为宁王攻城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海公公传唤,他好久才至。 海公公温和地问:“韩大人辛苦了,今日找您,是有一事相问。” “海公公请说。” “大人,上回您给陛下拿来了信,陛下回了一件百宝箱,大人可知是回给谁的?” 韩清辞心里暗揣,面上十分坦然,道:“陛下说要回给他在京城的朋友,我已派了信使去送了,怎么了?” 海公公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顺王在京城就那么几个朋友,那几个傻子,怎么密谋得了这种事? 从前倒还有个许澄宁,那小妮子颇有几分机灵,当年给先皇转述江南土地和西南流匪情况时,还晓得编成故事讲给先皇听。可现在那丫头不知人在何处,总不会是她…… 不对!许澄宁是韩家的外甥孙女! 想到这一点,海公公那温顺之下包裹着点点针刺样算计的眼睛便盯向了韩清辞。 韩清辞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和无辜:“海公公?” 海公公一笑:“没什么,咱家就是看陛下离开了京城,整日闷闷不乐,对新朋友也亲近不起来,心里也替陛下难受。今儿偶然记起,陛下曾经还有个玩得极好的朋友,正是你们韩家流落在外多年的外甥孙女许澄宁。” 韩清辞心里微微一沉。 “可几年前,许澄宁就离开了京城,再无消息,就是不知道她在不在你们这呢?在的话,把她叫出来跟陛下做个伴是再好没有了。” 他口气极其随和,就像一个和蔼的老人,没有任何恶意。 韩清辞对此,只是轻轻叹气。 “先前,姑祖父也有意思要将她托付给我们家,但我那小表妹倔,不肯答应,一声不吭就走了,至今不曾与我们有来往。唉,我们这心里,也是难受啊。” 海公公听他把事情说得滴水不漏,丝毫不容质疑,心里的疑窦却没有打消。 这件事,与韩家一定有关系! 难道玉玺落到了韩家手中? 现在韩家的作用太重要了,他不能动韩家。 对外宣称玉玺丢了,也不可行。 海公公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暗中找人先雕刻一枚出来先用着。 他伺候嘉康帝几十年,那块玉玺,除了嘉康帝就只有他最熟悉了,找人刻一个,也不难。 韩清辞从海盛处出来,匆匆回到韩家,见了老太爷。 “祖父,今日海盛找孙儿过去,心急火燎,最后却只问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韩芳永睁开眼睛:“问什么?” “他问前些日子从新帝手里出来的那只箱子去了哪里,还问到了澄宁表妹。” 这两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其实充满了玄机。面临宁王大军来袭,焦忙之中的海公公竟还有心思亲自把韩清辞喊过来问顺王一只玩物的去处,问了又不肯深问,摆明有事且海公公不愿他们发现这件事。他不明问,而是自己猜,而且一下子就猜到了许澄宁身上。 韩芳永皱眉深思。 韩清辞顿了顿,凑耳过来,低声道:“那日孙儿拿到那只箱子时,便觉箱中有重重而小的物件。而海盛这么着急,孙儿在想,那里面的东西,会不会……是玉玺。” 韩芳永都吓了一跳,左右看四下无人,示意韩清辞把门关上,才道:“你的意思是,新帝借你的手,把玉玺给了宁儿?” 韩清辞道:“孙儿以为,很有可能。新帝纯真憨直,没有心机,本就对新身份无所适从,加上宁表妹在给他的信里有几句劝谏之语,让他有些怕了,所以着急把玉玺藏起来,也是有的。” “那、那……”韩芳永着急道,“那你派出去的信使呢?可能妥当?这东西可万万不能落入奸人手中,让人兴风作浪!” 韩清辞神色也有些焦急:“孙儿怕的就是这一点。” 韩家是诗书传家,从前在朝中的时候便是清流一派,如今多年没有为官,家中无甚机密,难免底下人手不够高强。 韩芳永给许澄宁的信都是疼爱晚辈的嘘寒问暖之言,没什么大不了的,而顺王给许澄宁的东西,他们也只当是朋友间的赠礼。谁能想到,那当中,可能藏有玉玺呢? “孙儿已经再派了一支人手去追,不知能否赶得上。” 韩清辞愁容满面,韩芳永叹了口气,宽慰道:“我们先别自己吓自己了。宁儿隐居在外,已经沉寂多时,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刻意拦她的信件吧。” 第412章 守夜 许澄宁站在山坡上,山桃花开在头顶,淡金的阳光筛下来,在青灰色的儒衫上映下一片暗纹的桃花,也在她墨色的头发上别上几只翩飞的亮蝶。 “阿澄。” 李少威走过去,她就回头看他,笑问:“少威兄,你也温习累了,出来换换脑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白生生的牙齿,饱满盈润的嘴唇红红的,看起来像夏天最水亮脆甜的果儿。 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出这么娇俏美丽的姑娘。 尽管她穿着男子的服装,做着男子的举动,但李少威就是知道,她是女孩儿。 “阿澄。”李少威握住她的手,柔情切切地说道,“不要去京城,不要去考科举好不好?” 许澄宁一愣,随即又笑:“怎么?怕被我挤下去啊?” 李少威摇头:“我知道你是女儿身,也知道你考科举是为了给你爹爹报仇,但是你这么做以后会遇到大麻烦!我会考中进士,你爹的仇,我来替你报,好不好?” 她好像很惊诧:“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会受好多苦,我不想你这样。”他恳求道,“留在长安府,好吗?” “可那是我爹,仇就应该我来报,你报算什么呢?” “我希望我有替他报仇的资格。” 他抬起头,直视面前女孩儿澄澈的双眼。 “我可以娶你吗?” 话音刚落,眼前天旋地转,许澄宁身上的衣服由一身青衫,变成了一袭火红的嫁衣,她如瀑长发倾泻下来,转身向后奔去。 李少威大急,拔腿去追…… “阿澄!” 他从床上醒来,喊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隐有回响。 看到屋中漆黑,仅有一豆灯烛,身上的温热渐褪成了凉,这才慢慢有了真实感。 原来是梦啊。 他轻抚额头,触到冰凉的一物,拿下来才发现是块湿润后拧干的巾子。 他坐起身,因为起身动作太快,胸口有些疼痛。 低头去看,见自己身上只着中衣,中衣里缠着绷带。 昏迷前的一切,他终于想起来了。 阿澄怎么样了?阿澄…… 他着急转头,蓦地看到床的旁边放着一张躺椅,上面卧着一个纤薄的身影,侧脸是他熟悉的轮廓。 “阿澄……” 他捂着胸口,缓慢地下床去看,只见许澄宁双腿放在脚凳上,身上盖着一条温暖的毯子,歪头睡得正香。 李少威看她如此情态,心中一软,又想到什么,便蹲下身子去看她的伤腿。 因为毯子不够大,盖不到她的脚丫,摸到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李少威急忙把被子抱下来,从脚到身子给她盖得严严实实。 许澄宁睡得沉,把头歪向另一边,接着睡。 李少威忽然就想起她刚到长安府学的时候,分到与他一间学舍,他偶尔起夜路过她的床前,她便是如此乖巧可爱的睡相。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脸蛋憨圆稚气,谁看了都想轻轻捏一把;现在她长开了许多,再不复从前因为年纪小而雌雄莫辨,属于女子的韵致已经盈上她的脸庞,从小便展露了几分的倾城国色,这时已经全然绽开。 而他,就像一个爱花的人,观赏到她从小小花苞到芳姿盛放的全程。 多么有幸。 身上的伤口痛,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苦。 静夜幽深,人的五感在此刻变得无限灵敏,看着许澄宁,鼻间仿佛嗅到一丝恬淡的幽香。 他慌地坐回了床上,心咚咚跳了起来,格外大声。 不知过了多久,许澄宁转了个身,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 注意到身上的被子,许澄宁转过头看到李少威,轻轻啊了一声,有点惊喜:“少威兄,你醒了!” 李少威柔声道:“你身上也有伤,怎么不去歇着,还要费神守我?” 许澄宁解释道:“大夫说你要发烧,得有人守着才好。灿星守了你前半夜,我后半夜才来的,而且白天也有睡,刚刚睡着是不小心,你别误会。” 她伸手过来,轻轻在李少威额上一碰,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哎呀,不烧了,真好!”许澄宁拿过拐杖,指了指床,“你的伤要静养,快躺下,我现在是个瘸子,别逼我站起来。” 李少威噗嗤一笑,依言躺下了。 许澄宁又把被子扯还给他,让他盖。 “你接着休息吧?睡到白天,我再叫你起来吃饭喝药。” 李少威摇摇头:“我睡久了,现在不困。” “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许澄宁拢了拢毯子,轻声道:“少威兄,多谢你为我挡这一刀,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 李少威知她是关心之意,但仍是道:“曾经在长安府、在京城,有什么事都是你冲在前面,也是因为你,才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我们二人,是同窗情谊也好,是朋友情谊也罢,不能总是你在付出。我虚长你几岁,又是男子,怎能躲在你身后呢?” 许澄宁摇头晃脑,故意道:“大概是因为,我比你要聪明一些。” 李少威也笑了:“是,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才华有本事,我唯一比你强的就是体魄,比你皮糙肉厚。” “所以,阿澄,不要拒绝我,也不要为我觉得内疚,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他没有强大的身世与权力,也没有过硬的手段,他能做的事情许澄宁都能做,他做不到的许澄宁也能做。 他们之间差距太大,大到他都不敢将爱意说出口,怕一旦说出口,他连站在她身后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不能光明正大爱她,起码也要护他。如果连这把小小的刀他都不能为她挡住,还谈什么保护她呢? 许澄宁不知他腹中柔肠愁绪,只当他想回报自己,便轻声叹气。 “少威兄啊,你就是太客气了。” “算了,我以后会避免再让自己遇到这种危险的,这样大家都可以好好的。” 第413章 来信与去信 “不说这些。” 许澄宁侧头过来,闲适说道:“幸而你是宝平县的县令,不然休养的时间都没有。” 宝平县没有县令都过了那么多年,平常事就比别的地方少了许多。 李少威亦是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我当初没来这里,没离开京城,不知会遇到什么。” 他当初为追许澄宁而来,让他已经娶妻的弟弟带着李大娘回了长安府,误打误撞地躲过了这一场劫难。 他们都听说了,薄元道管不太住北厥人,翰林院有个翰林不知变通,对北厥人破口大骂,让暴怒的北厥人一连砍杀了十多个翰林。 北厥人还时常欺男霸女,看到想要的东西直接上手抢,看到漂亮的姑娘直接霸道掳走,京城的百姓苦不堪言。 提到京城,他们多少都有故人在那里,因此都沉默下来。 许澄宁仰头,心觉此刻偏安一隅的宁静是暂时的。 端王和宁王已经指望不上了,现在她只希望秦弗能快点回来收复江山。 不知道他的兵马够不够,回来能不能与其他势力一抗? 要不要帮他做点什么?招兵? 许澄宁自觉没这个本事,她也没有地盘可以招。 叩叩。 门外叩了两声,然后云九推门而入。 “你回去睡,这儿我来。” 许澄宁道:“白天都是你在守,你不困吗?” “不困。” 云九拎了一个食盒放到李少威旁边,叫他吃饭,然后把拐杖塞到许澄宁手里,叫她回房。 “屋里有信。” 许澄宁眼睛大亮:“真的?” “真的。” 许澄宁心花怒放,回过身对李少威道:“少威兄,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吃饭喝药睡觉,有什么事你跟云叔说,不要客气啊。” 她转眼之间,脸上就从坦然恬淡的君子之交,转变为少女情窦初开的喜意蜜意。 这还是李少威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心里泛出浓浓酸意,但还是温和地笑笑:“好,你去吧。” 许澄宁点头,单脚雀跃地跳了几步,才拄着拐杖走出了门。 果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刚刚还在念叨他,他一下子就来了。 许澄宁一眼看到桌上的信,脸就垮了。 云叔怎么不说清楚是季连城的信啊? 她无奈,在位子上坐下,打开了信件。 特意写来跟她炫耀的,说自己收复了多少座城,歼灭了多少敌军,全军上下有多信服他。 满纸的言语,许澄宁只看到五个字:快来崇拜我。 光看信就能想象出他挑起一边眉毛春风得意的模样。 啧,真显摆。 信的最后还说,他打算继续深入西戎草原,把他们赶得远远的,问她粮草可能接续得上? 粮草嘛。 李茹和韩清元出去后,已经小有收获,陆陆续续运回了三次粮食。她把粮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给了季连城,一部分则送到关鸿将军营中。 十万兵马还是太多了点,一日就要吃掉十几二十万斤的粮,就李茹他们偷粮,救济一时可以,长期作战,难道郑家还能当个善人,让他们一直偷下去不成? 许澄宁想了想,给长安府的朱老爷写了封信,也给李茹和韩清元写了一封。 写完时天已见微明,许澄宁把信给了云九,顺便抱怨了他两句。 云九道:“快了,信使应该快到了。” 云九说得没有错,过了几日信使便风尘仆仆而来,捎来了秦弗的信。 这次还是在南地跟那边的信使碰面了,两人交换了信,又转头往回赶。 寻常写信都是我收一封,写一封,对面收到回信再回一封,一来一往,而不像他们这样两边一起写完再交换。她收到的信是回复她上上封信的,她得回想一下自己之前写了什么东西,才能与秦弗信中所写对应起来。 “日前心口曾中一箭,恰为你相赠平安符所挡,金叶穿洞,而我毫发无伤,你给了我所有最好的助力,而你平安,才是我心安处。国中一切,我将回来平定,你万万惜身,不可涉险。 曾经江山社稷是我之意图,但如今我却觉得,没有你,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许澄宁读到这,不由堕泪。 数年前,她才踏入京城的时候,还满心警惕与迟疑,她从没想过世上有一个人会把她视为珍宝,郑重其事地把她放在了心上。 许澄宁提笔写道: “你曾说,遇见我是你一生之幸,岂不知遇见你亦是我三生有幸。我这一生由孤开始,本以为也会于孤中结束,是你弥补了我所有的缺憾。” “我真的想你了。” 许澄宁把秦弗写给过她的所有信都拿出来,一一展开排在一起,从最开始的内敛沉静,思念揉在字里行间,含蓄到外人读来会觉平淡无奇,根本品不出其中的思念味道;到后面他越来越外放,最近收到的几封里,他几乎把相思叙成了情意连绵的诗篇。 许澄宁来来回回地读,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瘪嘴哭。这一次分别实在太久了,久到让她不敢去算。 以后不分开了好不好? 许澄宁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忽听外面叫喊,像是韩清悦的声音,于是她擦了擦泪,拄着拐杖出去看。 “清悦姐姐,”许澄宁出来,看到门口站着几个汉子,其中一个受伤了,被两个人架着,还有一人抱着个雕花木箱子,登时惊道,“这是怎么了?” 韩清悦道:“这是我家的信差。” 架着信差的是马游章的手下,他们道:“今儿我们出去,看见几个人在打这个兄弟,还要抢他的东西,这兄弟说他是来找许公子您的,我们就打跑了坏人,把他带回来了。” 许澄宁道:“还要多谢几位壮士,快,里边请。” 信差被送进屋躺歇,许澄宁叫来了大夫给他治病。 信差醒后,对许澄宁道:“表小姐,这是老太爷的信,还有,那只箱子是新帝给您的,另附一封信。” “多谢你,辛苦了,你好好养伤。” 许澄宁拆信,韩清悦凑过来看。韩老太爷信很絮叨,说许澄宁能找他帮忙,他很高兴,他们一定会照拂顺王。另外问许澄宁生活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找表哥表姐表叔要,将来让他们带她回金陵玩,韩家全族都等着她来。 韩清悦笑:“祖父还是老样子,做梦都想看你呢。” 许澄宁不知该回以什么话,便只是微扯嘴角。 “啊,这是什么?” 韩清悦打开了顺王那封“信”,看着上面一团乱线,糊里糊涂。 许澄宁不好意思揭顺王的丑,让韩清悦知道大魏新帝是个字都认不全的草包纨绔,于是拿过来假装认真地看了一下。 “呃,这个,这个是……是他告诉我这个百宝箱的打开的方法。” “啊?” 韩清悦更懵了,许澄宁开始胡编乱造:“这是我跟他约定的暗号,画得越乱,解密越难,说明里面的东西越重要。” 韩清悦眨了眨眼。 木箱子,打不开还不能砸开吗? 韩清悦觉得不能理解,不过还是道:“既然重要,那我就不看了,我先出去。” 看韩清悦出去,许澄宁把那张纸拿起来,脸皱成一团。 “顺王啊,恕我无能,真的看不懂你在写什么啊。” 她把纸扔到一边,倒是抱起了那只颇重的百宝箱。 “是挺好看的……是又有什么新奇宝贝所以分给我一份了?” 她喃喃着,手下推推拉拉,不一会儿,百宝箱格格拆开,露出中间的暗格。 里面盖着块明黄的布,许澄宁揭开一看…… 第414章 被抓 明黄的绣缎下,她先是看到呈五龙相绕的钮,底下四四方方。 “好大一块玉啊,这是什么玉……” 她抓起来一看,只见玉块的一面,刻着八个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 手里的物件差点飞出去,许澄宁连忙双手捧紧,心怦怦跳。 她就提醒了一句,所有从金陵出去的旨意将来都是要算在他头上的,他就把玉玺给她了? 顺王啊,当年我给你当伴读的时候你坑我,现在你还要坑我! 许澄宁欲哭无泪。 好想把他这样这样,再这样这样…… 许澄宁咬牙把纸捏成了团,唉声叹气把玉玺藏起来。 等秦弗回来了,她立刻用这个把他扶上位。 百感交集之后,许澄宁重新思索起了信差受伤这件事。 有人在宝平县拦截信差,是冲她来的,还是冲韩家来的? 应该是冲韩家,因为韩家如今和顺王勾连在一起,确实是敌对势力的眼中钉。而她默默无闻的,谁会留意到她身上? 想到这,她又回信给韩老太爷提个醒,这次托秦弗的信使送去金陵,更可靠。 信送出去后,她算了算日子,暗自奇怪。 她已经去信让李茹他们回来了,即便不回,现在也该有个回信,怎么还没有呢? 正想着,马游章的大嗓门便传了进来: “许公子许公子!阿茹姐和清元哥他们……” 阿茹姐是马游章全寨的人对李茹的称呼,因为他们来到宝平县后的每一口饭都是李茹给的,所以这群山贼不管十几,还是二三十往上,一律没脸没皮地管李茹叫阿茹姐。 至于清元哥,大抵是这次出去新增的称呼吧。 许澄宁走出去,问道:“阿茹和表哥怎么了?” 马游章大喘气:“他们、他们……被抓走了!” 许澄宁眼前一黑。 “你说什么?是什么人抓走的?” 马游章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刚离了祁安县,要往这来,就有一群人杀出来,他们好生厉害,我们打得昏了头,反应过来时,阿茹姐坐的马车已经被抢走了,清元哥也不见了。” 许澄宁的脸冷下来。 “带我去看。” 现场一片狼藉,路上的野草被碾压蹂躏,沾着暗红的血。 “当时就是在这,呃,呃,阿茹姐的马车在这,后面……我们就不知道了。” “来了多少人?” “不少呢,得有一百来人,俺们分了几批走的,就输给他们了。”马游章懊恼道。 许澄宁蹲下去仔细观察。 粮食没丢,人丢了,看来不是特意为粮来的。 先是信使,再是李茹和韩清元,会是同一拨人吗? 许澄宁拿起遗留下来的一柄长刀,仔仔细细看了一下。 马游章头一回出去做事,搞砸了,现下心里有点内疚,讨好地伸手过来帮她拿:“刀快,您仔细割伤了手。” 许澄宁充耳不闻,目光在刀上扫视。 刀面平整光滑,光泽极好,刃部有小小的轻微的卷曲。 刀柄是木制的,还很新,底部隐约有小字。 许澄宁仔细瞅了瞅,见是“汝徽”二字。 一般的武器铺、刀剑行,为了将自己的店铺宣扬出去,店中售卖的武器都会刻印什么什么兵器铺,什么什么刀剑行。因为如果不带后面几个字,只有前面的店名,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兵器主人的名字,或者是刀剑的名字。 而这却只有汝徽二字。 许澄宁可以断定这不是刀主或者刀的名字,因为她辨认出了这两个字是特意用做好的模子烙上去的,应当是批量制作的东西。 批量制作,却不宣扬店铺,极可能是为了自用。 汝徽,汝徽。 汝州,武徽县。 如果她没记错,曾经郑家在汝州有一座铁矿。武徽县,正是在汝州。 抓人的是宁王党? 是为了粮食的事吗? 那为什么不把粮食抢回去呢? 许澄宁眉头紧紧蹙起来。 马游章很害怕:“许公子……” 许澄宁站起来:“回去,等着他们来找。” 不管宁王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的信件就在李茹手上,宁王肯定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搞的鬼,一定会冲她来。 她等着宁王来找,再跟他做交易。 徐州。 宁王的兵马回程后,与端王薄元道对峙起来,隐约打成个平手,几方各有损耗。 但北厥人善于作战,宁王财力兵力雄厚,这么比下来,倒是端王最弱势。 “端王和薄元道各有心思,端王不想消耗自己的实力,一味让薄元道出头,薄元道则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不肯尽全力。”谢允安分析道,“这么算下来,王爷,咱们的胜算,还是最大的。” 宁王仰头,哈哈大笑,与众人宴饮起来。 有奴婢小步进来,悄悄在谢琼韫耳边说了几句,谢琼韫便告退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 “世子妃,就是他们。” 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推倒在谢琼韫面前。 谢琼韫坐在太师椅上,眼睛清淡地一瞥。 “小的们在岔道上守着,便守到了这一男一女,他们还带了好些个打手,十分可疑。小的们一查,才知原来几次米粮都是他们偷的!” 下人递过一封信,谢琼韫拆开看了起来,看完便冷笑连连。 “许澄宁,果然是她搞的鬼!” 上回听说兵马被一个姓季的守将抢了,许澄宁也掺和在其中,她便怀疑许澄宁还要搞什么幺蛾子,于是派人打听了许澄宁的所在,然后让人守在宝平县进出的必经之道上,命令务必拦下一切可疑的人和信件。果然,就让她抓了个现行。 “你,”谢琼韫一指,下人即刻把被绑缚的女子头拉起来,“你就是许澄宁的冒牌妻子,李茹?” 李茹被迫抬起头,看到谢琼韫的脸,害怕地颤抖起来。 第415章 割了他们的舌头 下人拿掉李茹嘴里的布,布团太大,李茹喉咙难受,埋头干呕起来。 韩清元嗯嗯地发出几声,焦急地看着她。 下人把韩清元嘴里的布也拿走,韩清元顾不得自己也难受,急切地问道:“怎么样?阿茹,你还好吗?” 李茹摇头。 韩清元看她无事了,便抬头看向谢琼韫道:“你就是谢家二房的大小姐。” 他说得十分笃定,李茹恍然。 她是南哥哥的堂姐! 李茹怔怔望过去,只见谢琼韫穿着雪青色的衣裙,梳着惊鹄髻,长眉美目,唇含朱丹。 明明是极婉约秀雅的样貌,但李茹却敏感地感觉到美丽皮囊下的冷酷。 不像,她跟爱笑的南哥哥一点都不像! 李茹胆小又不起眼,谢琼韫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侧过脸看向韩清元:“你是韩家人?” “不错。” 韩清元哪怕被反绑住双手,依然挺直了腰背。 谢琼韫一手放在腹前,一手放在几案上,声音清婉:“我那个妹妹,驱使你们二人为她做事,就是为了讨好顺王?” 韩清元皱眉:“这话从何说起?” 谢琼韫当他装傻,心下轻蔑,又道:“不必遮掩了,她跟在边关守将季连城身后,从副帅庞毅手中夺走了兵权,此事我们都知晓了。若季连城不是顺王的人,又何来的圣旨?” 韩清元只觉得荒唐无比:“你好歹也是姑苏谢氏之女,可你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边关被侵扰,宁表妹设法将大军留在边境驱敌杀贼,怎么落到你嘴里成了讨好顺王?帝王之座固然重要,君舟民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难道比皇位更重要的不是大魏的国、大魏的民吗?你的眼里只瞧得见争权夺利吗?” 谢琼韫眉心一紧,当下雨露就冲过来,对韩清元重重一扇。 “放肆!你敢对世子妃不敬!” 韩清元头一歪,扭过来继续道:“数代乃至数十代先人累积起来的功业才成了世家,我们为万民所托举供奉,更该敢为天下先。宁表妹有世家之血脉,世家的荣华却不曾惠及她身上半点,可她依然不曾推脱责任,忧天下之忧。而你,出阁前便是享誉京华的贵女,出阁后是王世子妃,步步登高,却将身上的职责抛却得一干二净,你的风骨呢?你的廉耻呢?山河残破,将士白骨,民生多艰,你通通都看不到吗?!” “你大胆!” 谢琼韫怒极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腹中小有颠动,带起一阵抽痛。 她倒吸一口冷气,被侍女重新扶回了位子上。 “世子妃,为了这等只知空谈的酸儒动气不值得,”云霜软言劝道,“他招惹了您,杀掉便是。” 李茹脸色一白,着急地去看韩清元。 韩清元虽然额角有汗,但依然绷着脸,眼睛也不眨一下。 谢琼韫脸色冰冷,冷笑道:“你们韩家数代无能辈,这个时候,倒还扯起为天下忧的大旗了,嘴皮子这么会指点江山,干脆也别要了。” 韩清元和李茹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云霜已经喊道:“来人,把他拉出去,割了他的舌头!” 李茹大惊:“不要!” 她扑过去,挡在韩清元面前。 “要割就割我的!粮食是我要抢的,他只是陪我,有什么事都冲我来!” 谢琼韫看着李茹那平平无奇、无比小家子气的样貌和气度,偏偏一副为韩清元要生要死的样子,心中轻蔑到了极点。 “果然人以群分,野货只能配山鸡,本世子妃虽还没跟那妹妹打过交道,但只看你,便也知她是什么货色了。肉眼凡夫,沽名钓誉,还敢妄议天下,当心举鼎绝膑,不自量力!” 李茹抿嘴,双肩微颤,鼻子吸了两下,然后才开口道:“你可以这么说我,但我不许你这么说南哥哥。我读书不多,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能保家卫国的将士是好将士,能为民谋福祉的官是好官,能治国安邦的皇帝是好皇帝,所有能为大我牺牲小我的,都是好人。 “南哥哥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心地好,为人赤诚,小到身边人,大到天下百姓,她都报以善念,想让所有人都好。你虽然是她姐姐,虽然地位比她高,权力比她大,但是她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谢琼韫气得胸口起伏,呼吸浓重,云霜雨露赶紧劝抚她,云霜更是直接走到李茹面前,重重地扇了她两个耳光。 “李茹!”韩清元着急叫道。 “拖出去!也割了舌头!” 门外走进四个护卫,把两人架起就走,摁跪在院子里,另一人很快就拔出了小刀,朝他们走来。 “在干什么!” 院子外墙被一阵灯火照耀,很快宁王和宁王世子带人走了进来。 谢琼韫在侍女搀扶下出屋见礼。 “父王和世子怎么来了?” 宁王扫了一眼韩清元和李茹,问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谢琼韫回答道,“启禀父王,之前儿媳因心中有所猜疑,便派了人去蹲守,发现这两人正是劫粮草的主谋,所以把他们抓了来。” 宁王世子满脸不悦:“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敢越过父王和孤擅自做主,孤看你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私自用刑,把人弄死了万一丢了重要线索怎么办?无知!愚昧!蠢妇!” 这不是宁王世子头一回当众骂谢琼韫,但当着这么多下人,还有李茹和韩清元的面,谢琼韫的脸还是挂不住。 她忍着火气道:“世子喝醉了,越发口不择言。他们劫粮之事,证据确凿,难道还怕冤枉他们吗?” 宁王世子把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扔到谢琼韫脸上:“你自己看!” 谢琼韫把纸拿下,仔细读起来。 是许澄宁写给宁王的信,信里极尽嘲讽、威胁、挑衅、羞辱之言,把宁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粮草是我让他们劫的,那又如何?给你三天之期,放我李茹妹妹和韩表哥全须全尾地回来,当初我能把庞毅的兵马抢走,如今也能让边关的十万大军直捣你徐州老巢。季少将军连战连胜,也不像端王与薄元道需要瞻前顾后,把徐州拿下自然不成问题。不想功败垂成,就即刻放了他们,老东西!” 第416章 放了吧 谢琼韫眉心一跳。 他们刚把人抓到徐州,许澄宁的信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派出去的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啊。 应该是知道自己劫了粮草,做贼心虚,所以猜到是宁王了吧。 肯定是了。 谢琼韫嘴角带着嘲讽:“狗急跳墙之语罢了,父王不必受她威胁,她算什么东西,能命令得动十万大军?” 平时很欣赏她、愿意听她抒发见解的宁王此刻却很不耐烦她的宽解,指着信道:“你自己看看背面!” 谢琼韫闻言,把信纸翻过来,只见一个令牌样的拓印落在其上,一对野狼嚎天,牌面周围饰以云雷纹,墨水拓印的牌,仿佛是夜电闪雷鸣、长云滚滚,天崩地裂,一对狼于其间对天嚎叫,一股肃杀之气铺面而来。 谢琼韫眉头微凝:“父王,这是什么?” 不是她孤陋寡闻,连宁王世子这个皇室中人都只是对紫金狼牙令略知一二。 宁王无心跟她解释,只是满面愁苦。 万万意料不到,他和两个皇兄遍寻多年不得的东西,竟然会出现在许澄宁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手里。 这个许澄宁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连紫金狼牙令都拿得到手! 他确实忌惮了。 狼牙铁骑是最可怕的一支铁骑,没有之一,说能以一敌百也不为过,连悍勇无比的北厥人西戎人都要闻风丧胆、弃甲曳兵而走,何况他的大军里有极大一部分,还是临时参军的民夫呢。 端王、薄元道联手敌他,他还能勉强抵抗,再来一支狼牙铁骑,他还要不要活了? 宁王摆手,疲惫道:“这两人抓了也没什么用,放走吧。” 谢琼韫瞪大眼睛:“父王!” 宁王世子骂道:“父王什么父王,那是你公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敢给我们父子添乱,孤打烂你的嘴!” 宁王世子也是一肚子火。 许澄宁就差指着他老爹的鼻子骂了啊!明明是谢琼韫一人做的事,凭什么挨骂的成了他父王? 宁王世子越想越气,气许澄宁,更气谢琼韫,许澄宁不在跟前打不着,那就打谢琼韫好了。 他举起了手,被宁王拦住。 “好了!”宁王道,“韫儿有孕在身,你做事怎么这么莽撞?” “哼!” 宁王世子甩下手,没给谢琼韫好脸色。 双拳紧握,信在手里捏皱,无明业火从腹腔拱了起来,谢琼韫只觉四肢百骸都被怒火吞没,脸上的温婉再也维持不下去。 她低下头,掩住满脸寒霜。 “是韫儿考虑不周。父王,此事既因韫儿而起,韫儿便会一力承担,父王不必担心,韫儿会与堂妹交涉好的。” 宁王世子切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宁王也觉暂且分身乏术,没有精力在许澄宁对他警惕的时候抢夺紫金狼牙令,于是便应允了谢琼韫的请求,此事就此揭过。 李茹和韩清元暂且关到了一间看守严密的暗房里,绳索也换成了粗粗的铁链,将两人分开,各锁在一个角落里。 “阿茹,阿茹,你还好吗?” 韩清元艰难地挪动,碍于铁链长短所限,根本无法靠近李茹,只能用焦灼的目光看着她。 李茹皮嫩,两边脸肿得厉害,被指甲挠到的地方甚至微微渗血。 李茹胆小易哭,但那是对人,平常其实很能忍疼,韩清元看着都觉得可怜的伤口,她愣是一滴泪没掉,肿着脸摇头:“我没关系,不疼,你呢?” 韩清元摇摇头:“我也不疼。” 李茹道:“对不起,连累你了。”韩清元是为了救她,才被一起抓来的。 韩清元摇头:“我很庆幸跟你一起来了,不然让你一人面对如此陷阱,我在外面担心受怕,还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岂不是更煎熬?” 李茹露出一个微带苦涩的笑:“这么说,南哥哥一定很难受了。我本来想帮她的,结果还是给她添麻烦了。” “你别这么想,”韩清元劝道,“你是一片好心,表妹独木难支,你已经帮她很多忙了。而且,表妹也不会把你当麻烦的,你瞧,我们刚被抓来,她不就想出办法来救我们了吗?” 李茹浅笑:“南哥哥一直都这么聪明,这几年我在她身边,就好像,天塌下她都能顶起来一样。” 韩清元也笑:“是,表妹是很厉害,但阿茹,你也很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内敛无害又顽强坚韧的女子,就好像……好像江南满庭芳菲之外,兀自于阡陌小路上盛开度过秋冬的小雏菊一样。” 李茹脸烧起来,小声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她低头,回想起曾经,轻声道:“我原来,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每天算着要吃几粒米,省多久口粮才能给爷爷买到一副药,人情往来、世间道理我都不懂,只知道埋首在灶台上,也做好了嫁人之后继续烧火做饭、挨打受骂伺候相公的准备。 “是南哥哥教我读书,教我识字,教我为女子的立身之本,把我带出了那片本来会葬送我一生的大山。我害怕,她不会逼我,我想独立,她就鼓励我、支持我,把她能教的都教给我。如果没有她,我就不是你看到的雏菊,我早就被碾到泥里,烂透了。” 韩清元目光清透地看着她:“我知道,我听说过,我很心疼你。” 明明是在囚禁之中,但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聊天,却出奇地和谐平静。 到了深夜,暗房里越来越凉,李茹都不由哆嗦起来。 “怎么样,很冷吗?” “还好。” 李茹强撑着道,忽然听见一声腹鸣。 韩清元有点脸红。 李茹刚想笑,自己肚子也叫了一声。 这下两人都笑了。 他们被绑缚而来,路上都是被随便应付,到了徐州更是一口没吃一口没喝,也不奇怪。 李茹忽然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有块饼没吃,便掏出来,向韩清元挪去。 “给,你快吃。” 韩清元摇头:“不,你吃。” 两人客气地推却了几个来回,李茹道:“一人一半?” 韩清元想了想,这才同意。 李茹掰下一半,努力朝韩清元挪去。 铁链紧绷,两人的手就差那么一点点。 韩清元努力扯着身后的铁链,终于拉动了一点,抓住了李茹的手。 第417章 娘子军 李茹身材娇小,手也是小小一只,早年的干瘦蜡黄的肌肤经过这几年调养,已经恢复了年少青春该有的水润细嫩。 韩清元则养尊处优,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手指纤长有力,骨节分明。他将李茹的手纳于掌中,却只有小小一团。 李茹吓了一跳,手本能往回缩,没缩成,倒是半块饼掉到了地上,酥皮和豆馅都摔得粉碎。 “啊……” 李茹手足无措,本就被扇肿的脸更红了。 她慌乱地移开眼睛,把另一半饼递过去:“这个,你、你吃吧。” “不。”韩清元推回来,手快速地从地上捏起还算干净的一点饼碎放进嘴里,“我这就够了,你吃。” “不行。” “你吃吧。” 韩清元收回了手,身子也远离了一点。李茹没有办法,只能把饼放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吃,吃完就无措地抱着膝盖,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清元道:“你连日忧心,肯定累了,先睡一会儿。我虽然不知表妹用了什么手段,但看宁王的意思应该不敢把我们如何了。你安心睡,没准睡醒,他们就放我们回去了。” 李茹面对陌生环境还是有点发怵:“可是……” “你别怕,”韩清元道,“我守着你。” 他的神情认真又清正,李茹从中品出了点温柔意味,她脸一红,再不敢跟他说话,嗯了一声就背过身趴下了。 夜深人静,府邸之中还有另一处灯火未熄。 云霜雨露蹲在谢琼韫跟前,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 瓷器是扫落在铺地的织毯上摔碎的,声音很小很闷,门外的人并没有听见,所以,除了云霜和雨露,没人知道世子妃的失态与暴怒。 她可是谢氏女啊,优雅高贵,文静贤淑,她又是这么高傲的人,怎么甘心让人看她的笑话? 云霜雨露一言不发地收拾好,小心翼翼地为她重新斟茶倒水。 雨露把茶奉到她跟前,轻声道:“世子妃,您息怒,王爷和世子迟早能明白您的苦心的。” 谢琼韫发泄过后,也渐趋平静下来。 云霜看她如此,又问道:“世子妃,抓来的那两个,真的要放走?” 谢琼韫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呢? 莫说许澄宁故弄玄虚,口出狂言不可尽信,单是她自己,她谢琼韫的尊严就不允许有人看了她的笑话还能活着离开这里。 谢琼韫闭上眼,眼前浮现一张张脸,是王府的奴仆,是来访的客人,是宁王妃和她的侄子侄女们,是韩清元,是李茹,是许澄宁。他们脸上谦卑,低头的瞬间,脸上却露出了嘲讽鄙夷的表情。 谢琼韫攥紧了手。 待她掌握权势,立足脚跟,她一定会把看过她笑话的人全部杀光。 一个不留! 她吐出一口气,慢慢道:“准备笔墨。” 是时候跟许澄宁打交道了。 信件被快马加鞭送出徐州,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许澄宁手里。 “你不必危言耸听,我知你手里根本没有筹码可以一敌,你的小小手段瞒不过我,一介凡女,休要借诸方不平搅弄风云。 “你的人在我手里,想救他们也可以,下月初九,松照城寒玉江,你只身前来,一人换两人,否则,他们还能不能活,难说。” 许澄宁读完,冷笑:“我以为是宁王干的,原来是她啊。” 她还没找她算账呢,谢琼韫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云九探头过来,看完了信,立刻道:“我潜入徐州,杀了她。” 许澄宁摇头:“云叔你命贵着呢,为她犯险,不值得。” 她又看了一遍信,更觉好笑:“谢琼韫可真会做生意,我只身前去,一个人都不带,怎么保证阿茹他们平安离开?她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啊?她又是哪来的自信,断定我手上一定没有筹码呢?” “这么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到哪儿都能做无本的生意……”许澄宁一笑,“那我就给她上一课。” 云九皱眉:“你不可以一个人去。” 许澄宁摆手:“当然不会,我惜命得很。只是要准备一份大礼,让世子妃带给徐州的宁王。” 正说着话,头叔从外面跑了进来。 “小姐,我回来了,人我都带来了!” 许澄宁闻言,惊喜地笑:“这么巧,头叔你辛苦了!” 头叔带路,许澄宁拖着伤势渐愈的腿走出去看,只见平常空旷的山前荒地上,出现了一道浩浩荡荡的靓丽风景。 数千女子骑于马上,头上是苍茫长空,脚下是劲风枯草,一眼望去,都是二十岁往上的女子,她们身着束身的布衣短褐,腰和手腕处收窄束起,摒弃累赘繁复的妇人发髻,将头发高高梳起,绾成简单的髻,或垂下一根长辫儿,还有几个甚至把头都剃光了。 西境凛冽的长风吹过,她们的衣袍和头发,随着飘逸的马鬃猎猎浮动,英姿勃发,飒爽极了。 许澄宁都被这一幕震撼,差点想扑过去喊姐姐。 头叔喊道:“小姐来了!” 娘子军闻言,纷纷下马,为首一人走来。 她个子颇高,体格健美,不粗壮亦不纤细,十分匀称。一身黑衣红边的劲装,穿在身上颇为利落,走路时长腿大步迈出,衣摆便跟有风追着她一样扬起来,长长的黑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 再看她脸时,虽能看出是三十岁左右的样貌,但还是很好看。有棱有角的方脸,浓眉大眼,大气又不失妩媚,英气十足。 许澄宁看呆了的时候,她已经走到跟前,抱拳道:“见过小姐。” “见过小姐!” 娘子军齐声大喊,众多女子的合声铿锵有力,气势如虹,明快而洪亮。 许澄宁有些怔怔,没反应过来。 “小姐,我乃公爷亲任的娘子军统领。公爷说,小姐是我们的主人,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属下们定当万死不辞!” 她说得认真,顿挫有力,许澄宁突然回神。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众人:…… 第418章 第一次交锋 当属下的不能怪主子走神,没有听到自己的效忠之言。 女统领顿了一下,道:“属下名叫伍青。” “伍青……”许澄宁露出白牙,“很好听。” 伍青第一次面对小主子,也有点不懂她的路数,只能中规中矩:“谢主子夸奖。” 许澄宁挥挥手:“进屋说话。” 娘子军三千人,人太多,便不随他们进去,而是在空地上熟练地扎营。 看着伍青的背影落在地上,许澄宁捅捅云九,语气有点兴奋:“你觉不觉得她好漂亮?” 云九皱着脸,露出满脸不解。 其实光论相貌,伍青自然称不上闭月羞花,但身上那股飒爽的气质实在绝无仅有,许澄宁今生仅见。 许澄宁正对云九的眼盲心瞎感到扼腕,那头一个身影就咻地冲了过来。 “先生!” 利秋秋贴着她,眼神鬼鬼祟祟向后瞥。 “这姐姐是谁啊?好漂亮啊。” “你也觉得她美是不是?” “对对对!” “那后面还有一群姐姐,你可以去看个够。” 利秋秋两眼放光:“我这就去!” 她倏地出现,又倏地跑了。 伍青没听到她们夸自己的话,倒是在利秋秋矫健无比的身手上留意了一会儿。 除却她们这些刻意培养起来的女子,外面这样的身法可真是少见。 她很快回神,随许澄宁进了书院。 许澄宁让她坐下,问道:“养兵花费甚多,我很好奇,你们的娘子军是怎么培养起来的?” 伍青道:“军中所有女子都是天南海北的苦命女子,走投无路,所以入了军中。我们在山中有田有地,平常除了养马耕地,便是演兵操练,一边强健体魄,一边自给自足。” 谢允伯能找到这样一块可供耕地、跑马、操演的地方,也是煞费苦心。 “小姐放心,我们虽是女子,也没有戎装盔甲,但实力一样不容小觑,可与正统军队一敌。” 许澄宁不由微笑:“我信你们。” “我正好有一件事要做,劳烦伍统领率军跟我一起去。” “何时?” “明日。” “伍青遵命!” 翌日,许澄宁便带着娘子军一起,向松照城赶赴。三千人,还全是女子,难免惹人注目,但许澄宁却觉得威风极了,往后看时,一水儿的昂扬女子,英武非凡。 路上也有好事的人出言挑衅调戏,都被娘子军利落踹飞了,其蛮力武力,都深得许澄宁的心。 初九这日,许澄宁依约来到寒玉江,身边有云九和伍青的陪同,身后不远处便是娘子军。 谢琼韫同样有备而来,她带的兵马同样不少,看到许澄宁如此,微微挑眉。 “你失约了。” 许澄宁笑出了声:“世子妃单口约定,我可没答应,旁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你一肚子的阴谋算计,我怕得很。” 谢琼韫面上无波无澜,实则在偷偷打量她。 只比她小一岁的堂妹,越过了这几年,如同柳枝抽条,应春生长,比从前拔高许多。眉目如画,眼瞳黑而清澈,眉心松散无痕,脸颊秀丽饱满,既有青春的娇嫩,也有初长成的韵致极妍。 如果说,曾经在京城的时候,她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那么如今她已经全然盛开,国色天香,艳色欲滴。比之曾在画上见到的韩氏文澜,还要更胜一筹。 她当初如丧家之犬被逐出京城,本以为脱去了华丽的状元外衣,她会过得悲惨,花苞未及开放便枯槁凋零成泥,再无天日可见,没想到,她看起来竟过得还不错。 情绪放在心里,谢琼韫仍端着矜贵仪态,忽听许澄宁道:“我还在京城的时候,跟你没有过任何交集,但却见过你一两回,那时你云鬓华衫,秀美如兰,举手投足俱是大家风范。当时我便想,此女面相华贵,来日必将不可估量。” 此等夸赞之言,谢琼韫的耳朵早已听出茧子来了,只当许澄宁讨好自己,便轻蔑地略一勾唇,不期许澄宁话锋一转,说道: “可瞧你现在,老气横秋,两眼如枯井,疲态毕露,说话时,额角冒青筋,扯嘴角、紧眉头,满脸写着刻薄与戾气,看来你在宁王府日子并不好过啊,丑了好多。” 谢琼韫额角的青筋又是一跳,看向许澄宁的眼睛如火似电。 许澄宁笑道:“瞧,这下鲜活多了,不然用那么温婉贤淑的表情看着我,我还不习惯呢。” 谢琼韫面无表情:“你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了。” 许澄宁不理她:“今日来此,是来带阿茹和韩表哥回去的,你既不满我不听你的话,好,这样吧,你把阿茹和表哥带出来,只要确定他们平安无事,不掉一根头发,我就把我一名侍卫退远,如何?” 她说完,又对谢琼韫挑了挑眉:“学会了没?有舍有得,有来有往,这才是做交易的正经之道,下回,可别再痴心妄想做无本生意了。” 谢琼韫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略一斜眸,护卫便转身,往身后的沐江楼上一招手,片刻后,李茹和韩清元便出现在楼上,两人被绳索绑缚,脖子上架着刀。 许澄宁大声喊道:“阿茹、表哥,你们有没有事?” 两人摇头,冲她大喊:“没事!” “南哥哥!不要受她威胁!” 许澄宁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让云九走远一点。 云九瞪眼:“我?” 许澄宁道:“世子妃忌惮你呢,你走远点,我肯定没事。” 云九听她如此,只好走远。 谢琼韫冷着脸,道:“我说了,你一个,换他们两个,只有你入我手中,我才能放了他们,如若不应,他们的人头即刻就会落地!” 许澄宁低头笑:“我这个人,惜命,也多疑,我信不过你,所以我不会把自己交到你手中。” “这么说你是想看他们死了?” 楼上刀又往他们脖子处挪了一分,并且楼之上下,隐有拉弓搭箭的紧迫之声。 许澄宁笑道:“不必这么紧张,我这有另一件东西可以跟你交换,你且看看,要,还是不要?” 她从披风里抬起手,包着明黄布块的东西出现在她手里。 布块一散,中间之物跃然眼前。 第419章 玉玺是真是假 谢琼韫微微凝眸看向那物,只见是玉制的印章,比许澄宁的巴掌大出许多,五龙盘钮,方形的底座四周刻有铭文还有龙形的浮雕。 虽说这个印章谢琼韫没见过,但看到明黄的锦缎,还有龙的纹样,她心里便咯噔一下,浮起一个隐约而荒唐的猜测。 “这是……” 许澄宁一笑,将印章一翻,露出底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刻字。 “你怎么会有这个!” 谢琼韫激动到失态,直接挥手来抢。 许澄宁往后一收,躲了过去:“诶,看来你很想要嘛。如何?用这个换他们两个回来,还满意吗?” 谢琼韫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呼吸略急促,听到这句话,心上像被滴了一滴冰水,稍微冷静下来。 玉玺这么重要的东西,许澄宁怎么会拿出来换两条不重要的人命?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诈! 她勾起嘴角,道:“在我面前,你休想耍什么阴招。你怎么可能会有玉玺?这块,是假的罢?” 许澄宁没有半点慌张,反而笑道:“哎哟,这么肯定啊。不过也是啊,小小民女,世子妃都拿不到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拿得到呢?对吧,你是这么想的吧?” 谢琼韫当然是这么想的,她一壁觉得以许澄宁的身份和本事,传国玉玺不可能在她手上;一壁疑似传国玉玺的东西就在眼前,她如何能放弃? 若说这玉玺是假的,可以她从小看惯了稀世珍宝的眼光,又觉得未免太像真的了些。 许澄宁将她的内心揣度得一清二楚,晃着手里的东西道:“哪怕你心里有几分觉得玉玺是假,可不也得拿到手里亲自检验吗?这可怎么办呢?” 谢琼韫知道自己被拿捏住了,决定再诈她几句,便扯着嘴角道:“就算这是真的,你难道甘心拿出来交换?” 她扫过许澄宁身后,看娘子军一个个持刀佩剑,弓箭傍身,于是冷笑:“别是我交出了人,你就翻脸不认吧?” “世子妃这话说得好没脸,”许澄宁朝她身后点了点下巴,“你自己难道不是带了军队护卫来的?刚刚我若是答应了换质,难道你不会三人一起射杀?” 谢琼韫不置可否,又问:“这物,你是从何得来?” 她虽然做惯了温文尔雅的假面,可大抵觉得许澄宁身份太低微,问话时语气还是戒不了高高在上。 “怎么,什么都得跟你交代清楚?” 许澄宁不惯她这万事只想自己好的臭毛病:“你不要,那就算了,人质你替我照看两日也不是不行,但只要他们有一点闪失,我即刻会把这东西送到端王手里,不但如此,我也会派遣兵马随端王一起攻打徐州,你,瞧着办吧。” 她转身要走,谢琼韫大喝:“站住!” 她身后的护卫立即就要冲过来,伍青亦拔刀相向。 两边的士兵同时剑拔弩张,横眉冷对,大有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的意思。 谢琼韫捂着肚子,被侍女护到身后,许澄宁则淡定地站在伍青后面,拍了拍她的臂膀。 “罢了,世子妃不想,咱就走吧。”许澄宁讥笑道,“一点亏也不肯吃,也不知她留着阿茹他们究竟能干嘛。” 伍青合上剑鞘便转过身,要护着许澄宁离开。 谢琼韫看她们要走,喊道:“等等!” 许澄宁又走了两步才停下,背着谢琼韫的脸露出点得逞的笑。 “又想干嘛?”她头也不回。 谢琼韫惦记着她披风底下那块玉玺,暗想,今日她们各有倚仗,若是硬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本想将许澄宁诱骗而来,将她与那二人一起置于死地的计划,只怕不能成行。 既然如此,玉玺她必须拿到手!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便道:“好,我答应你。人还给你,玉玺留下。” 许澄宁转过身,只见谢琼韫对护卫吩咐了些什么,那护卫一招手,楼上押着李茹和韩清元的人便将他们推到楼梯边,片刻后,便下了楼。 谢琼韫道:“两边一起放下兵器。” 许澄宁调侃道:“终于晓得怎么做交易了?不错嘛。”换作谢琼韫之前,以她那高傲无比的性子,只会叫对面的人放下武器,而自己毫无表示。 谢琼韫冷脸相对。 “站在那里,一手交人,一手交物。不过,”谢琼韫冷酷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狠绝,“若是我发现玉玺是假的,许澄宁,你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寿王已倒,寿王世子也死在西陵,你的父兄也都没了,顺王又是个草包,世上再无人能周全你。怀璧其罪,你的下场,一定很惨。” 许澄宁哈哈笑:“世子妃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从这儿回徐州,荆州随时有可能截胡你,你猜我会不会将你身藏有玉玺的事透露给端王?你自己的命,可要小心咯。” 谢琼韫瞪大了眼。 原来,许澄宁的目的是这个! 是要以玉玺为诱,让端王杀了自己! 如斯恶毒! 谢琼韫越发恨透了许澄宁。 可玉玺对她的诱惑太大了,哪怕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她还是得往下跳。 许澄宁看着谢琼韫狠厉难看的脸色,微微一笑,拿起玉玺放到伍青的手中,自己走到云九身边。 伍青握着玉玺,等李茹和韩清元被押着走到跟前,解开了绳索。 对面一脸横肉的护卫朝伍青伸出一只手,伍青眉头都不皱一下,把玉玺放到了他的手里,手仍握着钮,没有拿开。 许澄宁斜着脑袋,悄声对云九道:“你瞧,同样是护卫,你长得比对面那个俊多了。” 云九神色轻松,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头无声对峙了一会儿,对面的护卫大喊: “放!” 李茹和韩清元被推过来,伍青即刻松手,接住了他们俩。 而护卫也迅速将玉玺纳到怀中,谢琼韫扶着腰,急忙走过去拿到手里,沉甸甸的。 “南哥哥!” 李茹跑过来,许澄宁接住她,上上下下地看,最后摸了摸她脸上的伤。 “他们打你了?” 李茹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许澄宁怒目看向谢琼韫,谢琼韫正被人簇拥着,也看过来,两人眼神交锋,狠杀了一场,最后谢琼韫率先挥军撤退。 许澄宁也带人往回走,边走边安慰李茹道:“放心,她会有报应的。” 韩清元问道:“表妹,你上哪弄来的假玉玺?” 许澄宁摇头。 “不,是真的。” 第420章 动胎气 “什么?!” 众人吃惊出声。 韩清元更是急得不行。 “表妹你……”他一不小心提高了声音,又压低下来,语气焦急,“表妹,你怎能把玉玺交给她呢?宁王持心不正啊,你就不怕他凭此得到天下人的认同吗?” 他语气隐含责备,像有一团烈火在胸腔中熊熊而烧,虽然没有喷出来,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出他的火气。 李茹有些担忧地看看他,又盯着许澄宁。 许澄宁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如今这天下,要看武力,谁的武力强,谁就有望夺得天下之主的位置。玉玺固然有助于宁王得到更多州府的俯首称臣。可,要是百姓不认同呢?” “等着瞧吧,好戏在后头。” 谢琼韫坐于车中,侍女被她遣走,车中只有她独自一人。 她怀里抱着玉玺,摩挲来摩挲去,每摸一下,心越发怦怦跳得急促。 这好像……是真的玉玺。 她没见过玉玺,也不知道玉玺长什么样。但这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新制出来的东西,已经有年头了。 许澄宁不可能随便就能找到一件东西来糊弄,这件玉玺,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不管玉玺是怎么到许澄宁手里的,现在,玉玺是她的了! 谢琼韫两只手掌紧紧捂在盘钮上,入手温润的玉质,威武的龙纹,如有千钧的王气与权力,此刻尽掌在她一手之中。 这就是权力的感觉。 咚,咚,咚。 她心跳如擂鼓,好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她心知自己心智有些不稳,激动过后,冷厉地吩咐道:“调集人手,严加守备,谨防刺客,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律杀无赦!用最快最小心的法子越过荆州!” 车外的护卫统领似乎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世子妃,您的身体……” 来的时候,顾及谢琼韫身孕,他们可是小心了又小心的,生怕有损她腹中的龙孙血脉。现在要他们加急回徐州,这…… 谢琼韫道:“走平稳的路,到了码头,走水路。” “是!” 护卫统领刚要去吩咐,谢琼韫又叫住了他。 “今日之事,勒令所有人不许声张,即便回到徐州,也不许多言半句!” 她还没想好玉玺要怎么处置,这个东西,现下只有在宁王手中才能起它的作用,但怎么给宁王,什么时候给,她说了算。 她谢琼韫,终是要一雪前耻,青史留名的。 她一边暗自激动,一边又因玉玺在手心惊肉跳,怕被刺杀,好在一路竟有惊无险,让她平平安安回到了徐州。 依礼,回来她该去给宁王妃请安,但她身上藏着东西,便想回院子放好再去。 谁知刚走到院子门口,便碰见了宁王世子。 宁王世子怀里还搂着个美妾,见到她时,只是稍一斜眼。 “世子。” 谢琼韫微微垂眸,然后看向那美妾,等着她对自己行礼。 宁王世子拉着美妾道:“不用行礼,你都有身子了。” 谢琼韫微惊,猛地看过去,只见美妾浮起羞色,把头埋进了宁王世子怀里。 “怕羞什么,女人都有这一遭。” 宁王世子哈哈笑着捏住了她的脸扯了扯,然后又漫不经心地对谢琼韫道:“珍儿也怀孕了,以后晨昏定省都给她免了,让她在屋里好好养胎。” 谢琼韫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 她也怀孕了,可她每日给宁王妃请安可是一次都没有省,她堂堂谢氏嫡女,难道还不如个贱妾金贵?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微挺了挺肚子,道,“便是我,怀孕这么久,也不曾给母妃落下一次请安,世子难道要你的爱妾逾越?” 宁王世子皱眉,大声道:“你能跟母妃比?母妃是你婆母,晨昏定省你当然不能免。至于珍儿,她有身孕了,是个大度的主母都会让她养胎,你……你是不是又要下毒手?” 谢琼韫怒火再次被拱起。 宁王世子初一十五常常不守规定不来她房中便罢了,竟还对妾室偏袒如斯,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 她心计一转,猛地捂住了肚子,歪倒下去,作痛苦状蹙眉。 “世子妃!世子妃您没事吧?” 云霜雨露忙扶住她,将她搂在怀里。 宁王世子则被这一幕吓到了,搂着爱妾站得远远的。 “大夫!快叫大夫!” 世子妃动了胎气的事很快惊动了整座府邸,宁王宁王妃,甚至还有郑贵太妃,都闻讯赶来。 “你这个性子啊!” 宁王是男子,不能入房,便在堂中训斥自己的儿子。 “她是谢氏女,你不给她面子,也得给谢家面子,谢允安可是勤勤恳恳,帮为父做了不少的事,可不能叫他寒心啊!” 宁王世子低头,小声道:“儿子知道了,我也是一时情急,怕她再动恶,稍稍说重了一点……父王知道的,我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孩子。” 他是压根没把谢琼韫的孩子当成自己的。 宁王叹气,也无意理年轻人的房中事,便道:“一会儿,给你媳妇道声不是。” 宁王世子心里怄,嫌弃道:“父王,我连碰都没碰她,她自己就疼了,没准是她装的呢……又或者,是她自己不安分要跑出去,舟车劳顿,自己颠到了也说不定。” “那你也得体谅她两分啊!”宁王恨铁不成钢,“没逼你成天跟她恩恩爱爱,起码体面总要给足吧。你……真是个混不吝!” 宁王世子不大情愿地说道:“知道了,让她养胎成了吧,晨昏定省,也让她免了……不过,这样珍儿请安是不是也可以免了?” 宁王还没说话,一旁珠帘撩开,谢琼韫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宁王道:“你身子不适,怎么还出来?别站着了,快坐下。” 说完又去问大夫:“世子妃身子如何?” 大夫低着头道:“回王爷,世子妃这是急怒攻心,动了胎气了,当多加调补,静养安胎。” 宁王让大夫下去开药,然后瞪了宁王世子一眼。 宁王世子嘴抿了抿,然后别别扭扭地说:“好了,今日是孤话说重了,但也是你不经气。哪个有身子的,还会到处跑啊?这下苦到自己了吧。而且,不过让你放个人而已,你还要大老远跑出去,万一被端王的人抓走了,我们是救你不救?” 第421章 受命于天 宁王听得头都大了,眼看谢琼韫的脸仿佛罩上一层万年不化的坚冰,心知这公道自己不主持不行,便拍了宁王世子一下,斥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还不认真给韫儿道歉!” 宁王世子见宁王不满意,只好道:“之后母妃那儿就别去请安了,你待在院子里歇养,到把孩子生下来为止。” 宁王也训道:“韫儿是大家闺秀,涵养气度皆在,寻常人家都不能宠妾灭妻,何况你的身份、韫儿的身份,今日的事,以后不许再犯!这可是你的头一个孩子!” “知道了。”宁王世子闷闷道。 再看谢琼韫,她仍然把脸转到一边,好似伤心欲绝的样子。 这是儿媳妇,宁王不好再劝她什么,便一个劲儿地给儿子使眼色。 宁王世子便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世子要如何处置珍夫人?” 谢琼韫声音冷静,像断水的泉眼,呜咽而虚弱。 但宁王世子一听又要跳脚:“你又想对孤的爱妾怎么样?” “她狐媚惑主,怂恿世子宠妾灭妻,甚至冲撞主母,致我胎儿不稳,难道不该受罚?”谢琼韫轻轻抚着肚子,“若是没有一个公道,韫儿还是回姑苏好了。” 宁王世子骂道:“你回啊!当孤愿意天天见你这张脸啊!珍儿根本就没动你,是你自己去外面乱闯乱逛,怨得了谁?” 谢琼韫反驳道:“世子怎么不问问我是出去做什么?” “你一个深宅妇人能做什么?” 宁王世子很不屑,对此,谢琼韫只是冷笑,然后从手从宽大的袖中翻出,包裹着黄布的硕大玉玺便出现在她手里。 宁王原没有在意,余光扫到的时候,他猛然瞪大了眼睛,像野兽闻了腥,立时冲过来。 “这是、这是……” 宁王话都说不出来,死死盯着那物,像是要用眼光穿透那厚重的玉质,双手举起来,隐隐抖动。 谢琼韫微微一笑,双手将玉玺奉上。 “父王您瞧,此物,是不是真的玉玺?” 宁王捧着那物,眼睛一转不转。 “是,是它,这是真的!这个就是真的!” 他激动得双目直颤。 虽然只在朝会上远远瞥见过玉玺,不知其详细状貌,但他也知道传国玉玺是由一整块璞玉雕刻而成,玉块天然晕染斑驳的颜色形如真龙,稀世罕见,所以玉匠在雕刻的时候,也巧妙地运用了玉色,雕成了五龙交盘的形状。 世上独一无二,仅此一只。 此物,绝对是真的! “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宁王开怀大笑起来。 宁王世子也很兴奋:“父王,这是真的吗?” “真!真的不能再真!” 宁王红光满面,目光十分赞许欣赏地看着谢琼韫,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韫儿,此物,你是从何得来?” 谢琼韫垂眸,轻声道:“韫儿无意中得知,玉玺不知为何落入了许澄宁手中,我此番抓人又放人,便是为讨它回来。因为事关重大,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对父王明言。没想到……” 她苦笑了一下,作落寞状:“没想到我一番奔波辛苦,倒是被世子曲解了。” 宁王见此,立马一巴掌拍在宁王世子脑袋上。 “还不给韫儿赔罪!” 宁王世子理亏,又被宁王强行压住,只好忍气,老老实实给谢琼韫道歉。 “你那些个妾室,全锁到后院去!再不许她们出来走动半步!”宁王板着正直的面孔,斥道,“好好的家,被些个妖精搅弄得乌烟瘴气!” 老子生起气来的时候,儿子再不服也只能憋着,宁王世子的脸耷拉到地上,一言不发。 宁王骂完儿子,又对谢琼韫道:“你是个好孩子,聪慧又能干。世子轻狂,正需要你这样的贤内助多开导劝谏他,娶了你,是他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宁王世子像刚从茅房走出来,吞下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脸臭得要命。 宁王对谢琼韫大夸特夸,又给了诸多赏赐,谢琼韫就乖静地站着聆听,全部收下了。 末了,她抬头,见宁王捧着玉玺眼里光点熠熠。 宁王激动过后,没有忘记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传国玉玺怎么会在许澄宁手中?” 又是紫金狼牙令,又是传国玉玺,许澄宁究竟有什么魔力得到这些东西? 宁王对许澄宁最初印象便是她逃出生天,毁掉了郑家金榜赌局的所有筹谋;再后来,便是女状元之事愈演愈烈,她一跃成为了文国公嫡女,却又被狼狈地赶出京城。 此人经历太传奇,所以哪怕宁王目无下尘,对许澄宁了解不多,也印象颇深。 想到许澄宁是谢琼韫的堂妹,他便问:“许澄宁身上是不是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不然她怎么总是一干就是大事呢? 谢琼韫微觉刺耳,心里冷嗤,回道:“父王忘了,许澄宁曾是顺王的伴读,顺王为帝,她自然会去攀交情。何况,顺王如今所在的地方,正是韩家的地盘呢。她想从顺王手里哄走什么东西,还不容易?” “先前,韫儿派去监守宝平县的人来报,许澄宁与韩家确有书信往来,可惜没有截获下来,想来,韩家狼子野心,早在先皇一行到达金陵,他们就有盘算了。” “噢……” 宁王恍然大悟,想到之前他收到可靠的小道消息,说薄元道令金陵为他正名,金陵答应后却迟迟没有诏书出来,以致薄元道也没有尽心尽力。难道就是因为玉玺没了? 提起顺王,宁王还是恨得牙痒痒,再次震怒:“岂有此理!” 宁王世子听得有些困惑:“只是许澄宁为什么要把玉玺给你?她可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你不会被她骗了吧!” 谢琼韫道:“我以她的旧友和韩家少爷的性命要挟她,她便送上了此物,大抵是要借端王之手抢回去,但叫我躲开了。” 宁王了解清楚所有情况,放心了许多,玉玺沉甸甸的抱在怀里,不停地盘着。 “父王,玉玺在手,您待要如何?” 谢琼韫才学不输男子,不时会有不逊于幕僚朝臣的独到见解,是以很多时候宁王并不避讳与她谈论政事,于是道:“有玉玺在手,本王便可以昭告天下顺王的传位诏书乃奸宦弄权伪造,本王才是先皇属意的新君人选。凭此,本王可以号令群雄,让各地各方兵马人员都为本王驱使。” “那父王何不直接登基为帝?” “登基?” 宁王愕然过后,又有些心动。 玉玺在手,他多年的夙愿,他的龙椅,他的龙袍,他梦寐以求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就在眼前向他招手,叫他如何不动心! “好!” 宁王双手举起玉玺,提声道:“受命于天,吾虽不忍,亦不可逆天而行。” 第422章 东魏 徐州一夜风紧,恍若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便有一队队的传令兵揣着手谕从宁王府邸中飞奔而出,四散向各地的州府乡县。 大大小小长官应声而出,扶着冠帽掸着官袍,如嗅到蜂蜜的蚂蚁,向徐州踊跃而来。 “先帝殡天前,已有近一年光阴饱受病痛之苦,缠绵病榻,足不堪行,口不能言,内外起居政令,皆由奸宦海盛一力安顿传达,诸皇子被迫止步于寝宫之外,以为君父不肯相见。 “后海盛倚仗天子无知无觉,将宁王、端王诱骗至宫中,企图谋害,致父子离心,然后假造圣旨扶立年幼无知的顺王为新帝。” 宁王特意寻来的宫人站在百官之前,悲悲切切地讲述了那不为人知的一切真相,后哀伤道:“其实,先皇属意的储君一直都是宁王殿下。先皇明白奸宦海盛居心不良,然因病重无力阻止,便早早将玉玺藏起,给了宁王殿下。” 宁王坐在主位上,亦神色凄哀:“本王收到玉玺之时,诚惶诚恐,不敢深思父王用意。之后传位诏书在金陵出现,拥顺王为天下之主。本王便猜到了是奸宦海盛兴风作浪。” “然而,顺王毕竟是本王的亲弟弟,本王不忍他背上篡位的恶名,加之薄元道引狼入室,本王以为,驱逐叛军敌寇、平定天下才是当务之急,便未曾揭穿顺王登基背后不堪的真相。没想到啊……” 宁王长叹一口气,眼睛望向虚空变得悲悯而无奈。 “本王没想到,端王会与薄元道联手围攻于我。外患来临,同室操戈,本王不得不把真相说出来了。” 他从颇庄重精美的印匣中捧出玉玺,站起来,举到群臣面前。 “本王就此昭告天下,传国玉玺一直在本王手中,先帝临终时根本没有留下传位诏书!本王!才是先帝指定的新君!” 群臣惊呼,纷纷下跪。 “原来当初真相竟是如此!怪道薄元道攻城,宁王端王都没有追随先皇而去,原是宦官海盛在作祟!” “是啊,宁王殿下为帝,一切就说通了呀!” 国本是大事,不但要正统,还要讲求才能。所以无论之前顺王登基登得多正当,他的不学无术使得他身上的争议,比猫猫狗狗身上的虱子还要多,所有人都是不看好他的。 宁王当然不是毫无瑕疵的,相反,他的名声也很斑驳,但也比顺王好。 宁王再如何,也没有像端王一样,跟叛军站在一面。 众人这一跪,是跪得心甘情愿的。 宫人含泪,用尖细的哭腔道:“顺王年少无知,不曾为官任职,担当不起天下大任,宁王殿下英明神武,您为帝王,方为天下之福啊!” 他跪地大喊:“请宁王殿下顺应天命,登基为帝!” “请宁王殿下登基!” 众人齐声大喊。 一个个身穿官服的官员匍匐在地,像跪拜天神一样,奉上所有虔诚与敬意。 虽然此刻不是在庄重巍峨、富丽堂皇的金銮大殿,但宁王还是油然而生一种被天下人的敬意捧起的神圣感。 心在此刻飘然而起,又火热地燃烧,万丈豪情从胸中起,不得不发。 宁王慨然道:“朕愿与众卿协力同心,摒除贼患,匡扶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王手握传国玉玺,辟谣传位诏书一事,并于徐州登基,封号崇武,以尹氏为后,嫡长子秦隗为太子,谢氏嫡女谢琼韫为太子妃,并封立了一干追随他的大臣。 有妻有子,有贤臣无数,宁王怎么看都比顺王强一百倍。 大家东张西望,心里更相信宁王是先帝指定的继承人,但到底顺王还没被废,于是民间百姓把宁王所在的徐州叫作东魏,把顺王所在的扬州叫作南魏。 扬州就与徐州相接,几乎宁王一下诏,扬州这边就听到风声了。 海公公一怔,身上冷汗直冒。 低头看手里新刻好的假玉玺,还没有捂热,这么快就没有用了? 为什么?为什么玉玺会流到宁王手里? 顺王送出去的? 他不该傻成这个样子啊! 难道……韩家有异心? 海公公眯起了眼。 相比海公公的满心诡计,顺王却是乐得差点翻了天。 “宁王兄当皇帝了!宁王兄当皇帝了!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当了?!” 顺王滚在榻上,兴奋地蹬两条腿。 “还是许澄宁有办法,早知道我早点给她送过去了!” 他滚下床,兴冲冲地冲出门。 “来人!都给我滚!本王要出去逛街!喝花酒!” 不提顺王如何嚣张肆意、跟别院的守卫斗智斗勇,在徐州的谢允安亦是得偿所愿,好不快意! 他女儿现在是太子妃,儿子是侍郎,他也被重用提拔为相,可谓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他甚至还给姑苏老家写信,试图劝谢老国公归顺,他也会向圣上多举荐几个谢氏子弟,谢家何愁不能再续从前荣光呢? 写过了信,他又来觐见宁王。 “陛下,局势大好,我们该趁此机会,号令天下兵马,收复京城了。” 宁王人逢喜事,精神倍佳,踌躇满志,便要提笔书写诏书,忽听外面来报,说有个府尹来求见。 宁王喊了进来。 府尹一进门便恭维大拜:“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微臣给您上贡来了!” “上贡?什么上贡?” 第423章 纳贡 谢允安满心疑惑。 他扭头去看宁王,见宁王似乎也愣了一下,片刻又坦然笑开。 “这是你们下边刻意进贡的?” 嘉康帝在世的时候,每逢节寿也常有地方进贡财物和特产,是以宁王并未觉得奇怪,反而为之雀跃了一下。 倒是府尹稍一愣神。 这不是……陛下下的旨意吗? 转念一想,陛下大抵想做做样子,当臣子的岂有不依的道理? 于是他迅速低头,言辞恳切地恭维道:“是,陛下登基,普天同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陛下的东西,微臣只是把它送到陛下跟前而已。陛下千古,家国之福,百姓之福啊!” 这一通马屁把宁王拍得浑身舒爽,眉开眼笑得像寺里的弥勒佛。 府尹心里得意,立马殷勤地俯身打开箱笼。 除了真金白银,还有一尊十分罕见的雕绘嵌宝箜篌,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特意弄来的。 宁王既出身皇室,又有富可敌国的富商母家,按说什么宝贝没见过,但还是被这尊巨大华美的箜篌惊诧住了。 他让人把箜篌抱到跟前,细细抚摸,又轻轻拨弹几下,音色空灵清透,环耳缭绕,十分动听。 再看箜篌上的雕工绘艺,可是实打实的精湛细致,雀鸟之形栩栩如生,且颇有特色。箜篌上嵌的宝石,亦是透亮无暇。 宁王数十年阅宝无数,却也从没见过如此妍丽、如此晶莹、这么硕大的西域宝石。 这一尊,价抵连城。 “这是……”他手指摩挲在嵌宝上,“从安丰来的?” 他太惊讶了,如郑家这般雄霸天下的大皇商,都弄不来安丰这样规格的好东西。 从前尚且如此,何况现在西陵与大魏还在打仗。 府尹笑得谄媚:“陛下见多识广,这些于您不过尔尔,但是是微臣一片心意,望陛下笑纳。” 他心中得意,他可是来得最快的,还是最用心的。本来还在苦恼什么能得陛下欢心,谁知正巧在集市上看到一伙行脚商人正在售卖的宝贝,可不就是打了瞌睡送枕头嘛。 当然这物也不是买来的,他哪里买得起,但他抬出新帝威逼利诱,货商不想给也得给。 只要讨了陛下高兴,那高官厚禄不就想有就有? 宁王喜乐,世人皆知,他果然对这个礼物非常满意,对府尹道:“爱卿用心了,朕很满意。正好前些日子选贤与能,还空了一个侍中的位子,便由你来担任吧。” 府尹大喜,立刻跪拜谢恩,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都轻了。 谢允安看着这一切,觉得不太妥,见宁王低头摆弄箜篌,心里斟酌了一下,开口道:“陛下,阿谀谄媚之人,不可抬举啊。” 宁王头都没抬,随口道:“朕知道,只是今日高兴,何况不过给个体面的加官头衔罢了,掀不起风浪。” 谢允安听宁王知晓轻重,略觉安心,便不再规劝。 然广德府府尹一离开府邸,他加官进爵的消息便传开了,引得各州府长官蠢蠢欲动,愈发加快了手脚。 黄澄澄的榜文张贴在布告处,被民众一圈圈围看起来。 “田亩税、丁税增税二成,商市税增税三成,另置车船税、布税……这、这什么东西啊!” 百姓们有识字的不识字的,有人把榜文的文意一讲,瞬间人声鼎沸。 “东魏皇帝的母家已经把粮价抬得那么高,我们吃都吃不饱了,哪来的钱交税纳贡?!” “上面说了,可以服兵役徭役抵税……” “我家只有一个七十岁老母,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我去参军,她们吃什么!” “东魏皇帝不是有钱吗?怎么还找我们要钱?这、这不会是假的吧?!” “都张贴在这里了,圣旨在这,印章在这,还能有假?东魏皇帝不是说了,传国玉玺是先皇所给,一直在他手里吗?” “做梦呢,怎么可能会是假的?我有个做生意的朋友,前两日刚去了趟徐州,他说广德府头一个纳完贡,东魏皇帝龙颜大悦,还给府尹封官了!” “天啊,竟有这样的事!狗官拿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步步高升?荒唐,简直荒唐!” “我不管,我没钱,这钱,我死也不交!” “对!” “死也不交!” “大不了反了!” 百姓们义愤填膺,闹闹哄哄地抱怨、怒骂、发牢骚。民声正载道,那头衙役敲着锣,啌啌咣咣压破大家的声音,昂首阔步地走来了。 “收税纳贡,收税纳贡!所有人都回自家把钱银备好,衙门马上来收税了!” 有男子愤怒地啐到他们脸上。 “呸!交个屁!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衙役道:“交不了税,就抓壮丁!现在就跟我去衙门!” 衙役伸手来抓,男子将人一推,跟衙役打起来。 “反了你们了!” 衙役们一拥而上,跟百姓们厮打起来,因为人手不够,很快被打得落花流水。 而百姓们也一跃涌到衙门前去抗议。 有书生带头道:“历来帝皇登基都要体恤百姓,大赦天下,崇武皇帝一来就下令纳贡,贪得无厌,这是昏君之举!” “对!昏君!” “昏君!苛政猛于虎!他是要啖我百姓血肉不成!” “昏君!收回旨意!” 百姓们太过激愤,直接涌进了衙门,把刺史扯了起来毒打。 刺史扶着官帽,在铺天盖地的拳脚里孤立无援地大喊:“大胆……放肆……你们这些刁民……还不快住手……” 喊声淹没在百姓的怒火中,刺史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主簿不得不战战兢兢出来主持大局,好声好气地劝回了百姓们。 “大人也是奉命行事,会将此事奏报陛下的,你们都各回各家,等消息去吧。” 百姓们终是向往安居乐业,不愿起冲突,便听取了主簿劝言,先走了。 人都走光,主簿这才扶起嗳嗳呼痛的刺史。 “大人,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给陛下上书禀明实情?” 刺史挂彩的脸现出狰狞:“人人都能纳贡,这个时候我跟陛下唱反调,扫陛下的兴,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你知道临州的应大人纳了多少吗?十万两!整整十万两!难道你想害我升不了官儿吗?!” 主簿低头告饶:“不敢不敢……只是,百姓不肯交钱,可如何是好?”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刺史恨恨地咬牙,“调兵来,我不信他们敢不交!” 第424章 我叫许澄宁 州兵的铁蹄很快踏破了百姓们安宁的生活。 “依律交税服役,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百姓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面前提刀朝向他们的,是他们的州尉,是本该保卫他们的长官! 百姓们手无寸铁,面向戎装齐备的州兵,只能退缩到一起。 州尉见他们知道怕了,便摆摆手:“收税!” 衙役们狐假虎威,这次比上次威风多了,走过来就揪衣领。 “快!交钱!交粮!” “老实点!乖乖交钱!少吃苦头!” 他们甚至还搜身,上手就抢。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被拖拽在地上,抢走了仅有的钱银,埋头痛哭流涕。 有血气方刚的青年看不下去了,冲过去几下撂倒几个衙役,怒目大吼:“我们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要我们的命我们就跟你们拼了!大不了我们就跑!反正不止东魏一个皇帝!” 周围的百姓被煽动起来:“对!不止东魏一个皇帝!他要苛捐杂税,我们就不认他!” “对,我们还有其他皇帝,还有其他王爷,再怎么样也比朝老百姓剥削要钱的强得多!” 州尉瞪眼:“大胆!竟敢对圣上大不敬!来人,将这些刁民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州兵过来抓人,已经走投无路的百姓们奋起反抗,双方大打出手。 拳脚与兵戈,来往碰撞,触目惊心。 州尉看所有百姓都反抗起来了,便高声大喊:“所有反贼就地诛杀,一个不留!” 州兵依命,拔刀拥上去,恫吓与惊慌失措交杂的叫喊声恍若一场摧残人间、雷电交加的狂风暴雨,眼见血腥将至,一道清亮的声音叫停了这场暴风雨: “住手!” 大抵语气过于冷静与沉着,好似来自世外的一道声响,带着几分神圣与几分威信,明明不是最大的,但就是奇迹般地摁住了所有人的手脚与咽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路的另一边,被一群衣着利落的冷眉女子堵住。 她们一个个都骑在马上,腰佩武器。女子本阴柔,无数阴柔的魂魄凝聚起来,同样是一道铁壁铜墙,同样气贯长虹,同样锐不可当。 众女之前,是一个身穿浅灰色宽袍的年轻“男子”。说是男子,也仅是因为作男子装扮,实则与身后那帮面容刚冷的女子比起来,她则显得十分柔美,叫人轻易能看出,这是个妙龄少女,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带刀护卫。 州尉皱眉:“尔等何人?无关人等速速离去,不得妨碍州务!” 许澄宁嘴角微微一扬,挥手:“上!” 嗖嗖嗖。 娘子军纷纷拔出武器,纵马朝州兵扑去。 “杀!” 不光是百姓,这也是州尉第一次见到由女子组成的军队,惊愕极了。 起初他们还觉得这些女子虚张声势,不伦不类,可当她们冲过来的那一刻,鄙夷的心却不由被惊悚与不祥占据,随之而来的厮杀、较量,更加是让他们一点点被恐惧去走了理智。 州兵迎战…… 州兵被压制…… 州兵被围剿…… 州兵溃逃…… 州兵跌跌撞撞四散奔逃,扬起尘烟滚滚。尘土慢慢散去后,只见掉了一地的卷刃的刀和与七扭八歪的靴子。 她们胜了! 许澄宁也是头一回见她们正儿八经地作战,十分惊讶且惊喜。 更惊讶的还是百姓们,突然就被一群彪悍的娘们救了,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许澄宁策马而来,扬声道:“父老乡亲们,州兵已走,可在他们眼中,你们已是反民。进,你们要被抓入大牢等待制裁;退,你们得依苛政交税。我有一问,你们待如何?” 她一问,直击众人的心口。 百姓们肩膀都蔫了下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们就无路可逃了吗? 这里是他们的家乡,也是刺史州尉管辖的地盘,他们还有兵,马上就会卷土重来,他们好像除了背井离乡,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期期艾艾:“姑娘,我们没出路了,该怎么办?” “乱世当下,哪里的安宁都是暂时的。”许澄宁道,“早一点,晚一点,祸患都会到来。即便没有征税一事,如今的米粮被低价收、高价卖,你们当中有几家几户能自给自足?不能糊口,亦只有参军打仗一途。可你们看看徐州的宁王、荆州的端王,不思家国民生,不思定国安邦,为了一己私利圉于内斗,以将士、百姓之白骨为梯攀登大位。这样的人,如何值得我们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并不是玉玺在谁手中,谁就是我大魏的明主了。真正的天下之主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不顾百姓死活。谁能将西戎北厥驱逐出去、镇压叛军、收复失地,让百姓回归家园、安居乐业,谁才是真正值得追随的人!” 众人听得怔怔,有人问道:“可,宁王、端王都不值得为主,那谁能?你说的……不会是金陵的小皇帝吧?” 许澄宁摇头:“顺王年少无知,乃为奸宦所挟,他非无道之人,但亦不堪大任!” “那我们能信谁?” 许澄宁举起一方令牌,高声道:“我奉寿王世子之命而来,解救百姓,稳固四方!” “寿王世子?”百姓们惊道,“他没死吗?” 寿王世子和亲队入西陵后不久,西陵的大军就打上门来了,是以所有人都以为寿王世子死了。 “他没死,非但没死,他还聚拢起一支大军,覆灭西陵了!” 其实她还不知道秦弗王都之战结果如何,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为了稳住百姓,她自然是怎么厉害怎么吹。有说得不对的地方,留给秦弗亲自来解释。 “诸位想想,近来还有没有听见西陵攻城之事,你们一打听便知,西陵军早就撤退了,赶回去解救他们的王都。再过不久,弗殿下便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届时你们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弗殿下人在外邦,却依旧心系大魏百姓,等他回来,定会匡扶天下、重振大魏。我等乃平乱之师,诸位若愿在弗殿下旗下立下一二军功,可随我们一起争夺粮草,保卫河山!” 寿王世子还没死,他还会带着一支能覆灭一国的大军回来,解救他们,平定天下! “愿意!我们去!我们愿追随寿王世子殿下!” “弗殿下没死可真是太好了!” 寿王世子谁还没听说过,才干突出,有勇有谋,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曾经是可怜兮兮的佃农,是寿王世子为他们争取到了田地,让他们能填饱肚子。单是凭当年的恩情,他们就愿意追随! 活着的希望令他们雀跃,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可你们都是女子,怎能保家卫国?” 许澄宁语重心长道:“战争从不因为女子而停止,那么女子为何不能参与战斗?天下是男子的天下,亦是女子的天下,大魏是男子的国,亦是女子的国,为何女子不能救国?”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战死沙场,等男儿都战死,难道女儿要坐以待毙?既然没有人能逃脱这场劫难,为何不能一起承担面对?国之兴亡面前,还需要分男女吗?将才她们的本事你们都目睹了,她们难道比男人差吗?” 不差,非但不差,甚至还把男人都打跑了。 在场好些妇人潸然泪下。 “我儿子才十五岁,身体又不好,哪能让他去参军?与其这样,不如我这个当娘的代劳了!” “可怜我相公,去了也不知道还不能不能回来……” “我、我可以帮忙烧火做饭,哪怕出一份力,只要能让我一家早日团聚。” 百姓们一个个都逐渐松了口,许澄宁承诺道:“诸位放心,愿意加入我们的,绝少不了一口吃的。用不了太久,弗殿下就会回来,届时我替各位请功!” 有人望着许澄宁,问道:“姑娘,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啊…… 许澄宁环视周围,声音朗朗: “我叫许澄宁。” 第425章 不配为帝 “我叫许澄宁。”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许澄宁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 是七岁那年,她拜入燕先生门下,燕先生给她改名; 是她高中状元,进士游街,满城百姓欢声笑语,为她喝彩; 是她十里京都长街,被人耻笑、唾骂,烂菜叶子与不善的话语一起扑打在她身上。 她隐居这么久,不曾告诉世人她的名字,怕因为这个名字,她会被再次驱赶,待不下去。 时隔数年,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心中就好像拨开了遮天蔽日的一片乌云,清清冷冷的光芒洒进来,落下一片静谧的光影。 “许澄宁?!” 在场的百姓读过书的没几个,会去了解国政时事也不多,但他们却无一不对许澄宁这个名字耳熟能详。 女状元,古往今来独一份啊! 民间还有说书先生把她的事迹编了故事,至于是褒是贬,便得另作他论了。 但看众人的表情,许澄宁便知自己大抵是毁远远大过誉。 果然,她听见有人说道:“从前你女扮男装搅弄科举,这回你又要做什么?是不是要趁国乱博取名声?” 许澄宁看过去,见说话的人斯斯文文,瞧着是个读书人,于是她回道:“你们只记得我以男装入科举场,可还记得我也曾力压群才高中状元?你们只记得我犯了欺君重罪,可还记得我也曾功业加身?你们要是还觉得我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名声,那么别怪我大言不惭告诉你,这个名声,我许澄宁受得起!” 她言语振振,像活水激石、玉珠落盘,击散一切混沌。 而她也不再劝,领着众人转身离去。 百姓们犹犹豫豫的,还是几个老弱妇孺率先跑出来,朝娘子军追去。 “姑娘们,我跟你们走!等等我,等等我!” 其他人见状,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也连连拖家带口跟上。 纳贡一事,在各大小州府纷纷展开,百姓们反抗的越来越多,对宁王的怨声越来越重,所以这队伍是一路走一路扩大,许澄宁主持端空了郑家的几个粮库,大有所获,让更多的百姓闻讯追了上来。 而底下的纷乱与反叛终于被徐州察觉了,宁王听到线报的时候,简直暴跳如雷。 “朕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这是污蔑!是谁?!竟敢污蔑朕!” 宁王都要气疯了。 他才刚登基啊,他还没来得及大刀阔斧干一场,百姓就反了? 现在外面都说他以百姓为刍狗,哄抬米价,一上位就设了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剥削民脂民膏来填自己的金库,贪婪、残暴、昏庸,不配为帝。 可他刚登基,什么都还没做啊! “许澄宁!是不是许澄宁!是不是她干的?!”宁王怒发冲冠,气到昏头昏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好大的胆子!竟敢造假圣旨,污蔑朕!朕要她死!朕一定要她死!” 他算是想起来了,把十万兵马抢走的也有许澄宁的份,没准就是她主导的!只不过之前他们一直看她是小女子,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现在想想,他们都小看这个妮子了! 跟他作对的,根本不是什么顺王,是许澄宁!是许澄宁! 谢允安紧紧抿着嘴,脸色异常难看。 许澄宁多少跟他沾点关系,他就怕宁王迁怒到他。 谢允安定了定神,看宁王没有冷静下来的意思,便道:“微臣……微臣去澄清,说明圣旨是许澄宁假造的,令天下人共诛之。” 宁王把一方砚台扫落在他脚边,谢允安连忙跪下了。 “怎么澄清?朕登基的时候刚昭告天下,传国玉玺一直在朕手里,现在出了事,又说玉玺在许澄宁手里出现过,你信,百姓们信吗?天下人信吗?!” 本以为传国玉玺是他掌握天下的制胜之宝,没想到现在却成了烫手山芋,在谁手里谁就是主张提税的恶人! 现在他成恶人了! 要是大魏全在他手里,他完全可以将舆论扭转,可端王和薄元道虎视眈眈,借着这股风大肆渲染他的谣传,他的一世英名,全被毁了! 谢允安忍着膝盖的发颤,心底也发虚。 其实,此事本可以拧转的,他们大可说是榜文上的印乃伪造,是政敌污蔑宁王。 坏就坏在,广德府府尹来上贡的时候,宁王不但笑纳了,还给他升了官,这就让人误以为宁王是承认纳贡一事的。 宁王不想纳贡,会收下贡银,还给广德府府尹升官? 宁王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允安咬牙,不由暗恨许澄宁心狠手辣。 但他又不得不低头道:“陛下,不管百姓们信不信,您都要拿出态度。这样,微臣加派人手肃清谣言与乱党,您则重新下一道御诏,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还有粮价,也该往下降一降……” 宁王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此时这些话,更是往他满腔怒火里浇上了一瓢火油。 他头上顶了骂名重重,而谢允安的第一手应对,竟然是让他退让? 他退让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他退让? 是嫌他还不够憋屈吗?! “你给朕闭嘴!” “微臣该死!” 宁王雷霆震怒,谢允安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宁王世子也没好脸色:“父皇,线报上说,许澄宁是打着秦弗的旗号,说秦弗没死,马上会从西陵回来,这是真是假?” 宁王眉心锁成了一个结。 “怎么可能回来呢?四面都是西陵人,他要怎么回来……” 他口中喃喃,却不敢承认,他就是怕了。 宁王世子感觉哪哪都不顺,刚要说什么,就看见谢琼韫款步走了进来。 “儿媳听见前院有动静,便来看看。”她解释了一下,看见谢允安诚惶诚恐趴在跪伏在地上,便问,“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 宁王世子把一封线报扔到她脸上。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 谢琼韫躲了一下,侧脸还是被拍出了红印。 她忍着怒气,拆开线报看起来,看完后,错愕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 “都是你做的好事!”宁王世子指着她鼻子骂道,“当初本宫就说许澄宁有诈许澄宁有诈,你非说没有,还劝父皇登基!这下好了!父皇中计了!你满意了!” 谢琼韫脑子嗡嗡响,霎时满心满脑的乱线,理不清楚,也没有看见宁王世子怒极扇过来,猝不及防打在脸上。 因为侍女都留在门外,没人相扶,谢琼韫脚下无力没有站稳,惊呼着被打偏到一边,腹部撞上了一处桌角。 “韫儿!” 第426章 我输得起 一股红色的细流从她裙摆下汩汩流出,血腥味刺痛了每个人的鼻腔。 谢允安急得爬过去,把谢琼韫扶住,此时云霜和雨露也跑进来了。 “太子妃!” 谢琼韫痛苦得紧蹙眉头,冷汗淋漓,手脚都在发抖,身下的鲜血更是越淌越多。 谢允安心痛如绞,裂目大喊:“叫大夫!快叫大夫!” 说完就抱着女儿往外跑。 大夫很快到来,但也无济于事,收了把脉的手便摇摇头。 “胎儿已经没有了,太子妃节哀。” 说完又找补了一句:“幸而月份还小,太子妃平时身体比较康健。现在小产,对太子妃身体损伤不大,好生调养,往后还会再有的。” 宁王妃顿时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来人,把本宫库房里的上好的人参血燕拿来,给太子妃补补。” 吩咐后,她又安慰谢琼韫道:“隗儿头一回当爹,莽撞了点,夫妻间有些小打小闹很正常,你别往心里去……” 耳边嘈嘈,谢琼韫却两眼麻木地望着帐顶,手在被子里死死攥成了拳。 早知如此,她当初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弃寿王世子选宁王世子。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太自负了些,她以为以自己的才貌,宁王世子能被她死死笼络住,却是错估了他的混账。 而这一次,她是着了许澄宁的道。 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里。 许澄宁玩弄了他们所有人。 她抛出一个传国玉玺,料准了他们会对她此举存有疑窦,却也抵挡不住玉玺的诱惑。 如果他们怀疑,迟迟不敢把玉玺拿出来用,那么即便玉玺在他们手里,许澄宁也毫无损失; 如果他们终究还是舍不得不用玉玺,那就彻底进了许澄宁的圈套。 以退为进,许澄宁看似损失了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件,实则自她从许澄宁手里接过玉玺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怎么走都是错。 奸猾啊,许澄宁。 谢琼韫紧紧闭起了眼,恨毒浸透了五脏六腑。 她此生,与许澄宁势不两立! 下人报了小产,宁王世子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了,看着自己的手愣愣发呆:“儿臣……不是故意的。” 一天之内,什么糟心的事都来了。 宁王泄火似的劈头盖脸骂了宁王世子一顿,又觉疲惫。 他还要解决外面的大麻烦,谢琼韫那儿,他也没空去理会了。 舆论一旦形成,便很难转变。是以哪怕宁王紧急采取措施,用最快的速度销榜辟谣,也只是稳住了一些州县的百姓,但关于他的恶名传说还是甚嚣尘上。 “哈哈哈,哈哈哈!” 许澄宁站在高楼上,仰天大笑,笑声奸诈得逞,活似个恶棍。 李茹和韩清元救回来了,宁王名声被她搞臭了,粮草也有了,还有大批的百姓到关鸿将军营中参军了。 一举多得,情势大好。 如果一开始,宁王能果断向京城发兵,她现在支援的就是宁王。抛开偏见与偏好,秦弗离得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在端王、宁王间选一个主才是最合适的。 但这两位王爷实在令人失望,互相推诿,互相算计,让关家军孤军奋战,为了争权夺利,竟还算计到老百姓头上去了。 如此,那也不怪她挑破这颗脓包。老百姓即便要卷入战事,也该为国为民而战,而不是为了两个昏庸王爷的私心私利。 她刚想到这,就打了个喷嚏。 伍青是女子,要更细心些,便道:“是不是被风扑了?进屋里吧,别被冷到。” 许澄宁刮刮鼻子,笑道:“不用,肯定是宁王在骂我,他一定恨死我了。” 云九听她这么说,便觉得保卫的人还不够多,下楼去安排了。 伍青看他走,便道:“小姐,其实你聚拢百姓,可以不用寿王世子的旗号吧。” 许澄宁道:“用他的名号更好,他本身在民间就有名望,百姓们知道他会回来,便会有盼头,有盼头才能有干劲。” 她说的是正事,但年轻娇俏的脸上还是浮起一分少女怀春的笑意。 伍青看在眼里,轻声道:“其实您就是想帮他吧?想让他回来后能更快地站稳脚跟。” 许澄宁笑:“虽然是为他,但是就大局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啊。” 伍青沉默片刻,又道:“属下是怕您会受伤害。” 许澄宁不解看她。 伍青道:“我曾经也嫁过人,十几岁的时候。我嫁的是一个耕读人家的公子,嫁过去时,他身体就不太好。因他待我温柔体贴,我便全心以报,给他洗衣做饭,打扫家舍,操持农务,一心赚钱攒钱给他治病。我嫁他三年,家中积蓄翻了五倍,可还是没有留住他。 “他离开那天,在房中与我婆母独自说了许久的话,之后便走了。我们没有孩子,我本想好好为他守寡三年,侍奉婆母,过三年再去想以后的前程。没想头七刚过,婆母便将我逐出了家门。那时我才知道,他临终之际,把所有家底都交给了婆母,一个子也没有留给我,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他怕我占了他们家的便宜。” 许澄宁惊呆了:“也就是说,嫁人三年,你除了当了三年任劳任怨的管家娘子,什么都没有得到。” 伍青点头。 “世间男子多薄幸,即便最初好,可他能一直好下去吗?人总是会变的。”伍青嘴角有些自嘲,“普通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天家人呢?小姐就不怕有一天色衰爱弛,而他坐拥江山,有美女如云,辜负了您,到时您回想起今日为他付出这么多,难道不会后悔痛心?” 许澄宁将她所说的话在心里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最后道: “我相信他,起码从前、还有此刻,我都一直相信他。即便他将来真的心意有改,但他从前对我的好都是真的,我不想辜负他对我的好,所以现在我愿倾心相报。” “我不是依附于他的附庸,我有自己的立身之本,所以不怕付出。与他这场相恋,我谈得起,赢得起,也输得起。” 第427章 荆州城危 “输得起……” 伍青喃喃道。 许澄宁对她笑道:“其实你也输得起啊,只不过,你付出的比他多得多,所以这个结果才这么令人气愤。但仔细想想,你与他的这段关系里,更强的从来都是你,是他离不开你,而不是你离不开他。” 伍青把这句话揣在心里想了又想,最后像释怀了一样,笑道:“是啊,从来都是他离不开我,而不是我离不开他,只是他好命,早早走了,所以体会不到没我的苦,便宜他了。” “可不是便宜他嘛。你这么能干这么漂亮的娘子打着灯笼都没处去找,嫁他可惜了。” 许澄宁拍着她的肩道:“你这样的人,将来无论是再找一个还是一个人过日子,都可以过得很好。以后我要是有钱了,我给你备一份大大的礼,满箱满笼的金银珠宝,让人扛着吹吹打打,围着你前婆母家左绕三圈右绕三圈,然后当着她的面送到你手上,让她知道什么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抓心挠肝地后悔去,好不好?” 都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了,伍青哪里还会耿耿于怀。 她本来还觉得许澄宁懂得多,没想到她又说出这么幼稚的提议,不过小姐本就年少,附和着就是:“谢谢小姐。” “不用谢,还得等我有钱。” 两人说着话,云九回来了。 “怎么样?” “有线报,”云九道,“薄元道攻荆州了。” 许澄宁惊呆了:“他不是跟端王一起征伐徐州吗?” 原来薄元道和端王一起出兵徐州,跟宁王打得不可开交,龙争虎斗的,就像狂风对暴雨,战况很是激烈。宁王登基后又失民心,这两人便瞅准了宁王人心不稳,猛攻徐州。 本是要继续大举进兵的,没想到薄元道突然撇下了端王,直击荆州,端王回防不力,只得放弃了荆州,逃跑了。 许澄宁有些懊恼。 纳贡的招虽然是她用来对付宁王的,但也让端王沾到了便宜,趁机赢得了民心。而金陵的海盛现在舆论于他不利,他更要抓紧薄元道这根稻草了。 薄元道本来在道义上落了下乘,但诸王之间有缝供他钻,大魏至今没有一道足够强有力的铜墙铁壁来抵挡他,这善于钻营的老贼,可别真给他钻出一片天地来了。 “现在荆州怎么样?被攻陷了吗?” 云九道:“还没,不过,也快了。” 许澄宁打定了主意。 “走,支援荆州。” 端王不要荆州,她要。 荆楚之地地势平坦、河湖众多,且四通八达,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人杰地灵,百年来一直高居世家之首的高家便是发源于此。 而此时,这座古老而富庶的城池,却遭到了北厥人惨无人道的蹂躏与践踏。 北厥人仿佛地狱里阴差恶鬼,抽刀断头,徒手撕人,不怕血不怕痛,疯狂地往前冲,仅凭两把弯刀就能攀登城墙。 守卫了荆州数百年的古老城墙,此刻就像困于蚁穴的堤坝,被密密麻麻的蚂蚁缠身,摇摇欲坠,即将溃塌。 高婵站在城墙之上,看荆州的守兵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已经有破败迹象的城门堵了又堵,马上就要被城门外的北厥人冲破。 侍女扶着她,不由急得泪眼汪汪。 “世子妃,小姐!我们快走吧,马上就要破城了,北厥人奸杀掳掠,什么不敢做,我们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高婵摇头,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我是高家女,谁弃了这座城,我都不会弃。” 她不是端王那样的软蛋,她是高尊的女儿。荆州有他们高家的祖宅,有高家的祠堂与先祖灵位,有高家百年的根基,不容外贼染指。父亲如果在世,也一定会支持她的做法。 侍女闻言落下了眼泪。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二老爷和几位少爷都不在啊,竟要小姐一个女子家守城。高家女金枝玉叶,怎容贼人玷辱? “可是小姐你……” “城在人在,城若是破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谁也别想辱我高婵。”高婵很冷酷地说完,又看了侍女一眼,“倒是你,害怕的话,就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侍女摇头:“奴婢不!小姐去哪儿奴婢就跟去哪儿,奴婢绝不会丢下小姐一个人孤孤单单!就算要跳城墙,奴婢也跟小姐一块儿跳!” 患难见真情。 高婵因她这番话,表情软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冷硬。 “好。” 这一声并不温和的声音,在杀声连天腥风血雨中,竟有了几分宁静的意味。 “啊啊啊!” 士兵被爬上城墙的北厥人勾住了脖子,然后脖子一歪,脑袋就从城上掉了下去,摔到城墙之下。 士兵没了脑袋的身体软软瘫下,杀了他的北厥人翻进女墙,挥了挥手里的刀,慢慢朝高婵走来,口里发出嘿嘿的两声,沾血的脸上满是狞笑。 侍女瞬间害怕地握紧了高婵的手。 高婵闭了闭眼,对她道:“跳吧。” 侍女抹了抹泪,点头:“嗯。” 两人一起爬上女墙,孤零零两个身影站在那里,穿着华美的衣衫,风里珠花灿烂,披帛如烟,衣裙翻飞,在犹如人间炼狱的战场之上,她们却是一道格外宁静靓丽的风景。 她们闭上眼,脚已踮了起来。 呜———— 突兀的号角声打破了一切,喧嚣的,惨烈的,安静的,都消散在号角声中。 “这是……” 高婵瞪眼看北厥人扭头而望,随后收兵上马,往城池的反方向而去。 血染连天的城池,再过一刻就要被摧毁,身上吸血的虫螨却突然消失殆尽,令人霎时不知悲喜,失去了表情。 “这是撤退的铜号?” 高婵看不明白,却见原本敌人消失的地方,突然又出现了军队。 说是军队,其实不过数百骑,行动不急不徐,没有压迫之势。 其上有旗幡,一个“魏”字猎猎扬扬。 高婵心里一松,当即便觉腿软,跌倒在了地上。 第428章 关家父子 固若金汤的荆州城,城下堆满了尸骸,墙脚尽被血染成了红色,触目惊心。 周身尽为死亡的气息包裹,许澄宁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吸进去的却都是腥气恶气,她又急忙屏住呼吸。 向守兵说明来意后,他们被放了进去。 许澄宁走上城墙,远远看见高婵和她的侍女瘫坐在地上,虽然狼狈,但身上还算干净。 高婵望过来,看到她时还愣了一下,许久后才道:“真没想到,会是你救了我。” “你就当我,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吧。” 许澄宁伸手过去。 高婵盯着她的手,五指纤长,指甲像男子一样修得很平很短,但很是洁白干净。 她抿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握住了。 许澄宁把她拉了起来。 高婵被侍女扶着,喘了两口气,然后问道:“你知道之前派人去杀你的是我?” 许澄宁点头:“知道。” 那时的高婵心高气傲,初嫁次日在宫里弄脏了鞋,她本着要让端王世子知道自己矜贵且不好惹的初心,故意让许澄宁给她擦鞋,但许澄宁拂了她的面子。 她立威不成,还觉颜面尽失,更对许澄宁怀恨在心,所以打算杀她,没想到许澄宁命大,被她自己的哥哥救了。 要是许澄宁当时死了,现在就没人救她了。 高婵低头,自嘲地笑。 “那时候心气太高,任性了一点,对不住。” 许澄宁道:“人命关天,可不是一声道歉能解决的。” 高婵道:“那你想如何?” “再说吧,我还没想到。” 她们一起走下城墙,看城见中一片狼藉,死了太多人,好多人都在哭。 高婵见此,脸覆上一层凝重的外壳。 “贼兵为何会撤退?” “我跟关鸿将军取得了联络,邀他一起攻打薄元道后方,围魏救赵,荆州暂且安全了。”许澄宁道,“现在你知道了,端王靠不住,还要站他那面吗?” 高婵冷笑:“我早就知道他不靠谱。” 端王久不肯出兵京城便已初见端倪,只是高家当时已别无选择,遭逢乱世,也不好再分崩离析,高敬只能硬着头皮规劝端王,但现在是端王自己弃了高家。 高婵心里结满了冰霜。尽心辅佐,换来主君弃城、丈夫逃跑的结果,高家辅佐端王的这条路,已经走到头了。 “你是谁的人?” 许澄宁道:“谁的人都不是,若问我拥戴谁,我自然拥戴能掌握天下的人。” 高婵道:“能掌握天下的人,你说的是寿王世子吧?他真的没死?” 看来高婵也听说她散布出去的话了,不过也是迟早的。 “没错。”许澄宁道,“你待如何?” 高婵神情微微苦涩:“挺好的,挺好的。” 把秦弗弄到西陵再借西陵之手杀死,这是她爹高尊主张的。 等秦弗掌权,大抵会跟高家清算旧账,高家再想在朝中立足,只怕难了。 但也比现在好。 身为高家女,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为荆州的百姓多做点事,以立功赎罪了。 富贵荣辱只在一念间,败了,便是败了。 傍晚时分,关家军到了,一同到了还有伍青带领的娘子军。 许澄宁拉着伍青问道:“怎么样?战况如何?”北厥人杀人如麻,她实在放心不下。 伍青抹了抹脸上的血:“北厥人暂且被赶跑,我们的人,死伤四百。” 如此惨重! 尽管知道在所难免,许澄宁还是觉得痛心。 高婵走过来,对伍青福了一福。 “荆州百姓,会永世记得你们的大恩大德。” 许澄宁对高婵道:“麻烦留一块地给我,我要给她们立英烈祠,把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世世代代永流传,世世代代被人们记住。” 高婵点头:“好。届时我会领荆州百姓一起拜祭。” 伍青抱拳:“谢谢小姐,谢谢高小姐。” 忽然一道粗犷豪爽的声音打破了略显悲壮的气氛: “世侄女儿!我世侄女儿呢!” 许澄宁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将军样的中年男子,甩着红披风,大步走过来。 那人人高马大,十分威武,他身后还跟着两人。 许澄宁一眼看到了韩策,抬手挥了挥:“表叔!” 那将军也一眼看到了她,猛地冲了过来。 “你就是我世侄女儿!我没猜错吧,一定是你!” 许澄宁猜出他就是马上长城关鸿将军,但还是被他的热情给唬住了。 “关世兄,别吓到宁儿。” 韩策走过来,斯文说道。 他温文儒雅,相较之下,关鸿因征战多时,满脸髭须,实在糙得有些过头了。 不过许澄宁依稀还能从他茂密的须眉之下,看出他英挺的样貌。 许澄宁作揖:“关将军,久仰大名。” “嗳,叫我世伯,或者关伯伯就好,你大哥也是这么叫我的!”关鸿拍着胸脯道,然后眼睛弯成了月牙,“你跟允伯长得还真有点像啊,你爹小时候就是娘了吧唧……” “爹!”一个二十大几的青年也走进来,“怎么越老越不像样?澄宁妹子,我爹不懂事,你别介意,慢慢就习惯了。” 青年样貌随爹,现在也是一样胡子拉碴。 关鸿瞪他:“我跟侄女说话,关你什么事!” 他转头又对许澄宁道:“这是我那孽子,关子越,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们爷俩还一起去看过你呢。” 那时允伯媳妇刚产女,第二日谢允伯就把他们父子俩请过去做客,他乐呵呵的没防备,结果就见谢允伯抱着个娇嫩嫩、软乎乎的小娃娃走到他跟前,嘴都合不拢地对他说: “我有女儿你没有。” 把他给气得,差点当场跟谢允伯绝交。 最后只能连威胁带恐吓地,逼迫谢允伯把女娃娃给他抱上一抱,过过慈父瘾。 关子越觉得自己大概是捡来的,很习惯地耸了耸肩,看到伍青眼睛一亮,立马凑上去说话。 “今儿打仗我看见你了,你武功真不错,跟谁学的……” 关鸿不理儿子,只一个劲儿对许澄宁道:“你这孩子,要多亏你给我送来了粮草草药还有兵力,不然伯父我这一关可是难过了。” 薄元道离京的时候,借老百姓摆他一道,让关家军大伤元气,也多亏了许澄宁相帮。 许澄宁笑:“关将军义薄云天,我们支援你是应该的。” 关鸿大笑:“哈哈哈哈哈……义薄云天……这个词形容我真合适!” 第429章 回宝平县 许澄宁眼睛瞪圆。 实在想不到,名将关鸿会是这么跳脱不羁的人。 也不知道,会跟关鸿从小交好的文国公又是怎样的。 许澄宁把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甩开,应付着与关鸿的交谈。 韩策看关鸿话多的毛病又犯了,便道:“别站门口了,都坐下说话吧。” 关鸿拍头:“瞧我,都给忘了!走走走,都坐!” 他自来熟地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招呼所有人坐下。 趁着空隙,许澄宁问韩策道:“阿茹他们怎么样?” 李茹和韩清元被救出来后,她就把他们送到了关鸿军中,是以有此一问。 韩策道:“他们很好,只不过没跟来,两个都是懂事的孩子,现在在营中帮忙。” 许澄宁点头,转头又问关鸿:“关将军,现在荆州怎么办?” 以关鸿的兵力,又守荆州,又要打京城,实在有点难。 关鸿道:“难是难,但守还是要守啊。世侄女召集那些百姓现在让他们上战场也不切实际,不妨就都安置到荆州来,我会派部将操练他们,就让他们守着荆州吧。” 他想了想,又去问伍青:“伍统领,现在是非常时刻,能帮忙的多一个是一个,我看你们的娘子军便很是不错,战力强劲,兵法也深得谢允伯真传,不如跟我们一起打吧。” “这……” 伍青下意识地看向许澄宁,娘子军毕竟是谢允伯为许澄宁而建立的。 许澄宁对伍青点点头。 伍青与云九不同,她不是护卫,而是将领,只有用在沙场上才能发挥她们的才能。许澄宁不会掌兵,还是让关鸿来统率更好。 伍青得了许澄宁同意,便对关鸿抱拳:“愿听从关将军差遣!” 关鸿父子很是欢喜。 “好!”关鸿站起来,十分豪气地说道,“众志成城,我就不信弄不死薄元道这个老鬼!” 诸事议定,荆州成为收留流民与民兵的所在,韩策和关鸿一名部将留守在这里,伍青则率领娘子军跟关家军一起出去征战。 许澄宁私下里找高婵说道:“端王再来,可不能再放他进来了,不然我会让其他人都撤走的。” 高婵冷笑:“他还有脸来,我亲自挽弓射死他!” 许澄宁听她这么说,才能放心离开。 她摆了宁王一道,不知宁王会不会去宝平县找麻烦。虽然这座小山城易守难攻,还有头叔一干人和山贼在保护,但她还是想回去看看。 在荆州待了几日后,她便和云九一起回了宝平县。期间路过长安府,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探望邢夫子和邢师娘,只是捎了封信给他们。 这个时候,与她牵连越少的人越安全。 宝平县看上去还是跟原来一样,偏安宁静,不过许澄宁还是察觉出了些许不同之处。 宝平县得天独厚,为山岭环绕,所以没有城墙,只在隘口处设了一道城门。但城门两边的山木很明显被破坏过,现在歪歪斜斜,不甚齐整。 “许公子!你回来了!” 马游章高兴地大喊,李少威在他身边,看到她后忙令城内开门。 “你怎么不好好养伤,反而出来了?” 李少威浅笑道:“不打紧,大夫说静养,我只是出来说几句话,不会碍事。” 许澄宁看他脸色还好,不是病怏怏的样子,便也随他去。 马游章又急忙问道:“许公子,阿茹姐他们……” “他们没事,已经救出来了。”许澄宁一顿,问道,“宁王的人来过了?” “嗯。”李少威道,“来过几回,阵势不大,他们攻不进来,只是要时常闭城,百姓们平常生活没有那么便利了。” “过路的客商也一直有,我严加了查验,查出两次宁王的人假扮货商,幸而没让他们进去。” 许澄宁吐出一口气:“还好有你。”她没有三头六臂,兼顾不了方方面面,后方没有人守着,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敌人掐住软肋。 李少威道:“也是你当初选的地方好,只有一处进出口,不然换了别的地,我未必能守得牢。” 许澄宁心里略感轻松:“放心,大鱼那么多,宁王分不出多少精力来对付我这个小虾米,他们几次占不到便宜,应该就会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少威道,“对了,那位季少将军有信件与你。” “又来信?” 不会是又来要粮的吧?不是刚送过去一大批嘛。 她回了书院,迎面就被彤星抱住了腰。 许澄宁揉揉她的脑袋,看她脸颊饱满水嫩,才觉宽慰。 等最难的这一阵过去,她就能好好教养弟弟妹妹了。 她牵着彤星进去,在院子里见到废太子跟周宇坐在一起说话,其乐融融。 废太子从前眼神是麻木的,像没有腐烂的死人,冷对人世,不存半分眷恋。细细看时,便觉其中蕴含着巨大的悲苦,苦到了心底。 现在他虽然仍有沧桑之态,但也会会心地微笑,看着周宇时,眼中泛光。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 章皇后亲生的儿子,从小便一副温柔的菩萨心肠。 “先生!” 周宇看到她,欢快地招了招手。 许澄宁略带调侃地笑问:“新先生好不好啊?” “好!周先生人好,还会讲故事,跟先生您讲的是不一样的故事。” 周宇想了想,又道:“只不过周先生年纪大了,经常会忘,四书五经会背错。” 废太子有点尴尬地挠脸。 他被幽禁了十多年,悲春伤秋那么久,年少时学的东西自然也荒废了。 许澄宁哈哈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周先生闻道在先,但你与周先生各有所长,周先生有不如你之处,再正常不过,平时多与先生论说论说。” “学生明白!” 废太子知道许澄宁这是在给他制造父子相处的机会,心中越发感激。 许澄宁让他们说话,自己则进去见了韩清悦。 韩清悦急忙过来:“六哥和阿茹如何了?” “都没事,你放心,只不过他们没回来,还留在外面做事。”许澄宁道,“这回在军中,保护会更严密,应当会安全了。” 许澄宁说完,又觉总把韩清悦丢在这不好,还总是麻烦她陪彤星,有点过意不去,便问:“清悦姐姐,你有没有想去什么地方,金陵,又或者想去表哥那里,都行,你想去我就让人送你去。” 韩清悦低头偷笑,嘴里嘀咕:“人家两个人好好的,我去干嘛啦……” “什么?” “没什么。”韩清悦眉眼弯弯,像个俏皮的孩子,握着许澄宁的手轻轻晃,“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儿,不过,我属实是寂寞了点,宁儿要觉得亏欠我,就留久一点陪陪我嘛。” 许澄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外跑,忙的比闲的多得多,她懂事不抱怨,但韩清悦却看得心疼,暗暗打算只要不是大事,怎么着都得把许澄宁留下来歇息久一点。 第430章 西戎人进来了 许澄宁骨子里也不是勤快的性子,这次本也打算歇一歇,东境的事留给会打仗的人去做,她在书院里抓大放小就行了。 “行,我留下来。” 见许澄宁答应,韩清悦笑意更深,这才把季连城的信拿了出来。 许澄宁拆开细读。 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给她说战况。 边关的城池都收复了,但季连城深入了草原去驱赶西戎。西戎狡诈,又谙熟地形,所以战况比较胶着。 虽然那爱显摆的季少将军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聊家长里短,但许澄宁还是看出了几个字: 吃、败、仗、了。 西戎本就不是那么好打,他们也不似汉人搭房住屋,马背上生活的民族,地被占了,卷铺盖上马,随时就能撤远一点继续生活,否则汉人也不会受其数百年侵扰,除了将他们逐远,无可奈何。 大魏如今自顾不暇,把西戎赶远有些不切实际,不然还是去信一封,劝季连城回来,兵力分散守住各个关口才是正经。 许澄宁想定,便按自己的意思,回了一封信给季连城。 月上梢头。 已经结束战乱的西境一片沉寂,像沉入了一面静谧的湖水,任何声音都变得悠远细微。 瓜农打着哈欠半眯着眼,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调,头懒懒散散地微微晃悠,走在泥土路上的擦擦声深夜里很是清晰。 快到家门口时,一阵阴风吹来,他手里的灯笼重重晃了一把,他连忙扶好,见里面的烛火被晃成一点小小的星子,便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用的小罐,把要盖没火苗的蜡油倒进去,然后小心地给蜡烛挡风,片刻后,火苗重新变旺起来。 瓜农把小罐塞回怀里,这蜡油还能再用,可不能丢。 拾掇好后,他把灯笼重新提起,亮堂堂的灯火照亮了一丈以内的一切,猝不及防的,瓜农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异族人的长相,凸出的眉弓令他眼窝陷进两片黑影里,隐约可见微凸而亮的眼瞳。 那人头一歪,咧出一口白牙,嘴角挂着的,是极其不怀好意的笑。 瓜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异族人举起一把弯刀,砍掉了他半个脑袋。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瓜农才知道,原来自己死了。 失去了半个脑袋的尸体咣的倒下,发出的声音有点大,屋里点起了灯,有妇人抱怨道:“不是回来了吗?磨磨蹭蹭地不进来,让不让人睡好觉……” 她边说边打开门,睡眼惺忪,却在看到自己家门口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影,还有他们脚下的尸首时,睡意消散得一干二净,而变成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啊!!!” 尖叫声惊醒了大半个村里的人,街坊四邻打开门窗,还没问出声,就看到了一大群乌泱泱的人影,狠厉,阴森,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 “嘿嘿嘿!” 领头人笑起来,不知喊了一句什么,异族人欢呼起来,猛扑进村民的门户,一刀便砍穿人的肚肠。 鸡鸣狗吠声,惨叫声,哭求声,还有婴儿的哭声,不绝于耳,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归于宁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风里浓浓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天下纷乱,东境除三南之地以外都在打仗,宝平县却是难得清静的地方,许澄宁坐在小杌子上,看街坊的孩子们在追逐打闹,无忧无虑,心中亦很安宁。 韩清悦在慢条斯理地绣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这个地方虽然偏,也是个风水宝地啊,瞧,任外面再动荡,这里还是平平静静的。” 许澄宁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有钱都买不到米呢。” “那不也好了嘛,宁儿能干,让穷山沟都大变样了。” “唉~”许澄宁仰头望天,“穷山沟都有钱了,我怎么还没钱啊……” 说到底,她的本事够让自己衣食无忧,但赚大钱许澄宁自觉不在行。 相比许澄宁,韩清悦则显得无欲无求许多:“你且等着吧,以后有的是人会给你送钱,用都用不完。” “像你一样吗?” “是呢。” 韩家贵女韩清悦,这些年光是各路亲戚给的红包加起来,只怕比许澄宁这辈子过手的银两都多。 “唉。” 许澄宁哀叹,把头磕在膝盖上。 “怎么啦?” “嫉妒。” 韩清悦笑起来:“不嫉妒不嫉妒,以后表姐给你也包个红包。” “要大的。” “好。” 正闲闲说着话,耳边突然喧嚣起来,眼看街上好多人对着一个方向张望,随后全部跑过去。 许澄宁跟韩清悦对视一眼,刚要出去看,就有人来找她。 “许先生!许先生!不好了!有死人!好多死人!大柱子也死了!” 许澄宁连忙赶过去,聚集的人们分开一条道让她进去,只见地上用白布盖着七八具尸首,李少威蹲在其间,皱眉一具具掀开查看。 “阿澄!” 看到许澄宁,他连忙站起拦住她。 “死相很是可怕,你不要看了。” 许澄宁胸口起伏,问道:“是怎么回事?” 一同出去的有人幸存,仿佛还在后怕,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哆嗦道:“是、是屠村……今早我们一起出城去收村货,远远就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我们以为是牲口,去到了才知整个村的人都死了。我们害怕,就赶紧跑,结果就遇到了一群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见到我们就杀……” 他侥幸脱逃,跑回来,这些尸首则是马游章等人找到的。 许澄宁汗毛直竖:“是什么样的人?” “很、很高,眼窝很深,鼻梁很高,反正……不是汉人。” 不是汉人,该不会是…… 许澄宁预感坏到了极点,急忙问李少威:“城门关上了吗?” “关上了。”李少威咽了咽唾沫,“不会是……”西戎人吧? 许澄宁不敢论断,对所有人道:“近期不要出城了,就待在这里,哪也别去,外面有危险!请大家奔走相告!” 所有人刚要答应,远处有人大声惊喊:“不好了!阿虎说要给他爹报仇,擅自打开城门了!” 许澄宁大急:“不可!马上闭城……” 话音未落,一道惊颤的声音传来: “西戎人进来了!” 第431章 恶鬼 叫声带着如坠深渊般的恐惧,便是许澄宁都在这一刻呆了一下。 西戎,不是被赶回草原了吗?怎么会…… “真……” 她想问是不是真的,然而脚底已经在她发问之前感受到了地面的震颤。 “大家快跑!” 李少威大喊一声,急忙拉起许澄宁往书院跑。 “西戎人来了!你们快躲起来!” 西戎人每袭击一处,都会在奸淫掳掠之后大开杀戒,他绝不能让许澄宁遇到这种事! 许澄宁猛地被他推到云九跟前,云九也不耽误,铁臂拎起许澄宁和彤星,连同韩清悦、许灿星还有废太子一起往后门推。 许澄宁拼命蹬腿,努力回头喊道:“你呢?你怎么办?!” “我?” 李少威看着她,眼底浮现一丝眷恋,嘴角微带笑意。 “我是这里的知县啊,怎么能走呢。” 阿澄,你要好好的啊。 他说得小声,许澄宁听不见他说话,只看见他往这边望了两眼,便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少威兄!少威兄!” 许澄宁叫不住他,硬生生被云九扛上了肩。 “逃避不是办法,西戎人多不多?我们也有人手,够不够杀死西戎人?” 她问出这些问题,其实自己也感到渺茫。 西戎人能出现在这,肯定是越过了某个关口,悄无声息地屠了城过来的,边关将士都抵挡不住,他们如何能呢? 耳边一道道熟悉的人声已经从昔日的欢声笑语,变成了鬼哭狼嚎,许澄宁浑身颤栗,一颗心仿佛坠进了绝望的深渊。 韩清悦和彤星也惊慌失色,捂着嘴不敢出声。 而废太子搞清楚了情况,急得挣扎起来。 “不行!我不能走!要去找宇儿!” 云九一拳头把他敲晕,把他交给了暗卫。 街上混乱,人声嘈杂,好多人拖家带口地跑,边跑边哭。 李少威捂着胸口的旧伤,一壁疾走一壁喊:“父老乡亲们,西戎人来了,快躲到山上,老弱妇孺先走!” 他让大家都跑,自己则没有一丝犹豫地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鼓点一样群蹄并进的声响愈发近愈发剧烈,李少威已经听到了异族人嗷嗷的叫声还有百姓们的惨叫声,他快步跑过去,只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仓皇逃窜,惊惧交加。 身后纵马追逐的,是一群恶鬼。 西戎人贴着头皮将头发编成细辫,用皮毛和布裹着身躯。 他们在马背上腾跃,自由肆意,双臂张开时,犹如鹰鹫,凶残有力,手里的砍刀一挥,前面人的脑袋飞了起来,扬起一片血雾。 没了脑袋的尸首往前跑了两步,才倒下来,片刻便被铁蹄踩成了肉泥。 “啊啊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别……” 雄健的马匹撞上去,几个身影当空飞起,迅急旋转了几圈,最后从李少威头顶越过,然后像头着地摔在了地上。 血浆四溅。 早上还干干净净充满烟火气的街巷,片刻之间,已经被血浸染。 西戎人得意地欢呼起来。 李少威闭了闭眼,毅然走过去,张开了双臂。 “我乃本县父母官,要杀要砍全冲我来,饶过我城中百姓!” 西戎人在他跟前驭住了马,转眼间,他们把整条宽阔的街巷全部包抄,被围在其中的百姓两股战战,惶恐地跌坐下来嚎啕大哭。 西戎人似乎是看惯了老百姓对他们的恐惧,好整以暇地拉着马鞭,俯下身去看女子们的姿色。 领头的西戎人瞧着三十上下的年纪,衣着显而易见的比其他人华贵,头上戴金饰,,两耳坠着大大的金环。黑眸深深,双眉像丛生的杂草,高高拱起的眉弓令他眼神带着狠色,哪怕他此时惬意轻松,那双犀利凶狠的眼还是令人不敢直视。 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打量野鸡野兔一样的眼神看着李少威。 这是……死亡的气息。 李少威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逼近死亡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煎熬且窒息。 他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体却在发冷颤抖,只能死死咬住舌尖,以此来强迫自己冷静。 莫汗西看了李少威两眼,抬脚只是往他胸口轻轻一踢,李少威便后背着地被踹倒了,歪头吐了口血。 莫汗西哈哈大笑起来:“还以为有什么本事呢,原来是个病秧子!” “哈哈哈哈哈……” 西戎人都大笑。 他们说的西戎话,没人能听懂,但谁都能听出那笑声不怀好意。 李少威捂着胸口咳了两下,只觉胸口的刀伤又在火辣辣地疼。 他重新爬起,微微喘息。 “大魏子民如山如海,百倍于西戎,你们灭不了大魏,今日你们加诸在我们身上的,将来我们都会百倍还回来……” 不知谁抽了一马鞭过去,李少威当空滚了一圈又摔到地上,再次吐血。 西戎人乐此不疲,你一手我一手,把李少威一次又一次地撂倒,然后一起哄笑。 李少威何尝不知自己被当成了玩物,可他不能就这么死,或许他救不了一城的百姓,但能为阿澄、为其他百姓争取逃跑的时间也是好的。 西戎人只会杀人,听不进道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抹抹嘴角的血迹,再次爬起来。 百姓们却看不下去了。 李少威是好官,为县令期间对百姓的种种作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宝平县的百姓直率而实诚,自然受不了李少威被这么对待。 “县令大人!” 好几个人红了眼,腾地站起来挡在李少威面前。 利父握起两只拳头做打架的姿势:“你们……你们不许为难我们大人,我……我跟你们拼了!” 利父闭眼抡起拳头,又是一道鞭击,把他手背都打出了一道又深又宽的血痕。 利父捂着拳头趴地痛呼。 “爹!” 利秋秋跳起来,越想越怒,左右一看,从地上捡起一根大木棍。 “姑奶奶跟你们拼了!” 她啊的大叫,举棍冲莫汗西冲过去。 年轻姑娘对西戎人来说是宝贵的,利秋秋身段不差,西戎人看她时充满了淫邪的火热。 她是许澄宁喜欢的学生,李少威急忙出声阻止:“利秋秋,不要……” 利秋秋充耳不闻,甩着棒子就是一顿挥打,颇有章法,本秉着戏弄意思的西戎兵竟有些招架不住,被她揪住了破绽,对着要背一顿毒打。 再来两个西戎兵,也是一样的下场。 莫汗西弹着舌头,意味深长:“有意思,大魏的男人都不顶事,竟还没一个女人厉害,真是有意思极了!” 他挥手,奸笑道:“这么烈的花,多几个人一起摘才有趣不是吗?” “二王子说得对!” 几个西戎人嬉皮笑脸跳下马,冲利秋秋扑了上去,抓住了两条腿和两条胳膊,将她摁倒在地,然后发出令人恶寒的笑。 即便听不懂西戎话,大家也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 利父急得大哭大喊:“不要!不要!秋秋!求求你们,不要……” 利秋秋后背着地,不停挣动四肢,破口大骂:“滚蛋!快放开我!不然姑奶奶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换到狗身上,让你们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当畜生!” 西戎人哪里在意她说什么,狞笑着伸手去扯她衣服。 “住手!” 第432章 止杀戮 “住手!” 喊话的是道女声,奇异的是,说的竟是西戎话。 莫汗西十分诧异,循声去看,却见到了一个比女人还要娇美百倍的少年。 李少威心突突跳起来,失声喊道:“你回来做什么?快走!快走!” 他朝许澄宁冲过去,想拉她离开,然而已经迟了,许澄宁自己走进了西戎人的包围圈,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过来……” 李少威说着说着不由滴下了泪。 如果一切都会被毁灭,他只想要她平安啊。 许澄宁看着李少威一脸的伤和血,露出不忍之色。 她没有多作解释,反而越过李少威走到莫汗西面前,作了个寻常的书生礼。 莫汗西见过这么多大魏人,也杀过很多大魏人,数她最从容不迫、面无惧色,顿时饶有兴味。 屠城还屠出一个会说西戎话的大魏人来,这实在很稀罕。 莫汗西挑起粗浓的眉毛,像逗弄猫儿狗儿一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说我西戎话?” 许澄宁不闪不避:“我是这里的教书先生,曾在边关生活过,与一西戎人有交游。” 莫汗西勾起一边嘴角:“那你可知我是谁?” 许澄宁打量了他两眼,道:“据闻西戎好耳饰,寻常牧民戴骨饰,王室戴金,以阁下的年纪,当是王子之身吧。” 莫汗西哈哈大笑:“算你有眼力见,我便是西戎二王子莫汗西,记住了?” 他用马鞭在许澄宁头顶敲了两下。 许澄宁仰头看向马上的莫汗西,目光平静:“原是王子,久仰大名,失敬。王子入我大魏国土,想必所图不小,人命多伤几条少伤几条,应当也没什么差别吧?在下身无长物,愿以一件举世争相夺取的宝物,换这一城百姓性命安好,不知可否?” 居然还敢跟他们做交易! 莫汗西看着眼前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单弱少年,更乐了。 他纡尊降贵地俯身看她:“你说你是个教书的,教书能有什么举世珍宝?你说的,不会是你们大魏的什么经书典籍吧?” 西戎人复又大笑。 许澄宁等他们笑完,沉静道:“赫烈王的宝藏,不知王子,可有兴趣?” 她举起手,柔软的衣袖落下,露出她手里的一只夺目耀眼的金壶。 黄金纯正的光辉把所有西戎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李少威看着那只金壶,有一段记忆被勾起。 这不是……县民们凿山取石的时候发现的吗? 许澄宁直视莫汗西的眼睛。 “王子见多识广,想必是识货的,您可以亲自验看是不是北琬的东西。” 她把金壶举高,递送到莫汗西面前。 莫汗西接过金壶,越看越心热。 这、这好像真的是北琬的物件! 赫烈王宝藏,是各国都听说过的。赫烈王把一整座金宫国库都塞进了自己的陵墓里,成了一处神秘而巨大的宝藏。 这么久以来,各国上到君主、下到平民百姓,都在垂涎这处宝藏,翻遍文献、踏遍山川地寻找,可就是了无踪迹。 现在,竟然找到了! “说,在哪儿!” 马鞭抵到许澄宁鼻子跟前,许澄宁道:“我可以带王子去找,但有一个条件,您不许再令我城中任何一个人死伤受辱。否则,我宁可死,也不会说出宝藏的所在。” 她抬头:“如何?王子可答应?” 正如许澄宁所言,杀人不是西戎来大魏的目的,他们攻打大魏自然是要好处的,除了江山社稷,还有什么比宝藏更令人动心的吗? 莫汗西勾起笑:“好!我就答应你,一个人都不动!” 许澄宁看向地上的利秋秋,莫汗西便挥退了人,利秋秋得了自由,赶忙爬起来,被利父紧紧拉住了。 “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利父哭出来,又去看许澄宁,“许先生……” 他们不知道许澄宁是怎么劝服西戎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的,反正许澄宁出来跟西戎人说过话后,西戎人就不再动他们了,只是把他们都赶到一起,看守起来。 许澄宁则被西戎人押走,路过李少威时,许澄宁道:“后面的,看你了。” 李少威盯着她,隐约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两眼逐渐猩红。 “顾大局,这么多人呢。” 她说完这句话,就被推走了。 一场杀戮止于许澄宁之手,县民暂时摆脱了残忍被杀的后果,被西戎人赶到一起,看守起来。 苏大夫趁机走到李少威身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瓶药。 “县令大人,您的身体本就没好透,来,擦擦吧,总比没有好。” 李少威没有反应,眼睛直直盯着县衙,脸皮都僵冷了。 大家都知道他在担心许澄宁,他们也担心,默默低头哭起来。 “许先生是为了救我们啊,他被带走了,西戎人会不会把他怎么样啊?” “许先生……呜呜……他那么聪明,一定会平安的,好人一定会平安……” 第433章 周旋 许澄宁不知外面情形,县衙被西戎人占领后,她也被困于此。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依稀还能听见百姓们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攥了攥手心,余光看见莫汗西在擦自己的佩刀,停止了杀戮的他没有杀气腾腾,但漫不经心中又让许澄宁感觉到一种被窥伺的危险。 “你发现了宝藏,却为什么没有去挖掘?” 许澄宁定了定神,道:“宝藏本就不是我一个山野村夫能掌握的,我本打算当成仕途的敲门砖,所以一直没有对外人说。期间也去过一回,山中宝藏俱为极具北琬特色的宝器,卖出去多了会引起怀疑,迄今我只卖出一件,熔了点金条以及摘取下些许宝石当作身家。” 莫汗西眯起眼,像猎豹一样盯着她,突然抬起大手捏在了许澄宁的后颈。 他还没使力,许澄宁就已经感受到颈部筋骨的压迫了,不禁打了个激灵。 “你最好没有蒙骗我,不然,你这细脖子可禁不起我一捏,嗯?” 许澄宁认命一样垂下眼睛,屈辱而无助。 “我的性命、大家的性命都在王子手中,我还能如何?但求王子言而有信,拿到宝藏后,不得再伤我城中百姓分毫。” 莫汗西讽刺一笑。 他们西戎就没有信义一词,怪道总听人说大魏的文人迂腐又天真,竟还会信这口头上不疼不痒的承诺。 他起了逗弄之心。 “不伤你城中百姓,那你呢?” 他威胁一样地摩挲许澄宁的脖颈,本想再出言吓他几句,却忽然被手掌下的肌肤吸引了注意。 指腹蹭了蹭,细嫩,柔软。 许澄宁本觉脖子上像被虎口贴着磨牙一样,怀着巨大的恐惧闭目忍受,没想下一刻她的下巴突然被捏住,转了过去。 她蓦然对上莫汗西打量她的眼。 莫汗西十分认真地凝视着她。 “我才发现,许先生长得比女人还美得多。” 许澄宁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反应迅速,仿佛是受到羞辱一般地绷紧脸:“王子说笑了。” “没说笑,”莫汗西用拇指摩挲她柔嫩娇美的脸,“我见过的女子生得都不如你美。” “你们大魏的男儿,像你这样美的多不多?”莫汗西一脸认真地问,“若是有,将来分不到女人的孩儿们也可以将就一下。” 许澄宁涌起一股恶寒,但她没有忘记自己以及整个宝平县现在的处境,心里快速斟酌了一下,冷冷道:“在下愿为王子寻得宝藏,为的是保住一县百姓,王子若以为大魏兵将都是在下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王子只是占领了小小一县,大魏江山尚在,迟早会夺回来,断无任外敌宰割的可能。” 莫汗西哼了一声,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咧开一嘴白牙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大魏国乱了吧?谢允伯死了,才轮得到叫什么季连城的无名小卒大展身手。可惜,终究年轻了些,他追赶我大哥深入了草原,倒是被我闯进了边关。你就等着看,大魏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西戎的奴隶!” 扑面而来的酒气让许澄宁感到不适,她别开脸。 莫汗西嘿嘿一笑,大手放在她肩上揉捏了两下,低声引诱:“许先生莫怕,不如这样,今晚你就跟了我,我保证不屠城,放这些贱民一条生路,好不好?” 他低头,在许澄宁衣领子边深深嗅了一口:“许先生身上没有男人的汗臭味,倒是有几分女儿香,如此倒也与女人没什么分别了。” 一股惊悚从脚趾头直窜上头发丝,许澄宁大骇,一把推开他就跑,莫汗西哈哈大笑,伸出猿臂般的长手将她勾回,转身压在桌上就要施暴。 一道柔媚入骨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大王在吗?” 莫汗西停下手,皱眉看向门。许澄宁也抬起头,一团浓郁的脂粉香风袭来,紧接着一只粉红的绣花鞋带着一角红艳艳的裙摆迈了进来。 来人一身薄透的胭脂色长裙,裹着片抹胸,露出大片颤巍巍白嫩嫩的胸脯。 正是松娘。 她眯着一双吊梢的狐狸眼,眼下那颗泪痣格外醒目。 “大王,行途劳乏了吧?让奴家伺候您嘛!” 她扭着腰肢走过来,嘟嘴娇嗔地推开许澄宁。 “去,去,一边去!” 然后一把把莫汗西健壮的手臂搂在胸前,媚眼如丝。 “大王,奴家来伺候你可好?” 许澄宁心底涌起一股悲凉,拉住她,几乎歇斯底里:“你到这来干什么?快出去!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能来?只许你一个人占头功,还不许我攀高枝不成?”松娘捏着嗓子妖妖娆娆地反驳。 莫汗西听不懂汉话,看看两人,问许澄宁道:“她在说什么?你们说了什么?” “你……”许澄宁闭了闭眼,斥道,“他乃外族王子,大魏与他势不两立,这般谄媚作态叫人看轻了我们大魏人!还不快滚出去!” 松娘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你少给我卖弄酸儒学问,我一介弱女子还需要什么铮铮铁骨不成?这天下谁做主关我屁事!” “我不过一个以色事人的弱小女子,谁给我好日子过我就跟谁。皇帝老儿我见不着,自然只能勾引外族王子了。” 她娇笑着攀上莫汗西的肩头,丰满的胸脯蹭着西戎王子硬朗的肌理。 莫汗西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看许澄宁一脸悲愤无措和松娘得意洋洋勾着自己的模样,也大概猜到了内容,顿时哈哈大笑,一把将松娘搂进怀里亲了一口。 许先生长得太美,可到底是个男子,不如丰满的女人来得诱惑。莫汗西起了点兴趣,却比不过原始的欲望,揽着松娘就要进帐。 许澄宁还要再拉一把,莫汗西吩咐门口的手下道:“把他按住,别扫我的兴!” 说完就急不可耐地抱着松娘倒进了床帷。几声裂帛后,便传出了连绵不休的淫声浪语。 许澄宁被西戎人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刺进掌心,胸腔仿佛有一股气横冲直撞发不出,化作一捧冷水浇下来,冷得她直哆嗦…… 第434章 婊子有义 半夜,云九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李少威身边。 李少威早已心焦到了极点:“你不是带阿澄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她回来?你现在快去救她!快去!” 许澄宁貌美稀世罕见,从她出现的时候,西戎人的邪眼就都盯住了她,万一…… 李少威只要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发狂,他几度要闯进去,都被西戎人打了回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说西戎如果不止步于此,再往东去大魏就彻底完了。所以必须一切按她计划来,不听的话一切都会功亏一篑,大家都活不了。” 云九无计可施,他跟着的从来不是个处处依赖人的柔弱小女孩,她主意那么大,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盘活天下棋局,她说出那话时言辞凿凿,云九除了听话别无办法。 “暗卫在暗中守着她,她暂且无碍。”云九想到暗卫禀报的屋中情形,皱了皱眉,“来找你,是要告诉你,头叔和马游章他们已经在山上做好了准备,明日城中之事,要靠你了。” 李少威闭上眼,只觉长夜煎熬。 “你一定要……保她安全。” 云九背向他:“保护她,本就是我的职责。”说完,他消失在夜色里。 许澄宁亦是煎熬了一夜,眼睁睁从夜色如墨瞪眼到金乌高悬,门终于被人打开,她被推了出来。 日光刺目,她下意识挡了挡眼,只见明媚的天光下站了个身影在跟前。 还是莫汗西,他伸了个懒腰,转身看了许澄宁两眼,又觉昨天没碰有点可惜。 不过无妨,等拿到了宝藏,他再将这美貌少年按在身下也不迟。 “走,带我们去找宝藏,不许耍花样,否则你这颗漂亮的脑袋就不保了。” 许澄宁心情低落,感受到西戎王子按在自己头上的大手,低低地道了一声“是”,这在莫汗西看来,更像是恐惧之后的顺从。 莫汗西勾唇一笑,翻身上马,一把把许澄宁也提了起来,令她坐在了自己身前,然后点了大半的兵马随他出城。 剩下一部分则守在这城里,准确地说,是看守大魏人,并巡逻城池。 巡逻兵从山脚下走过,松松散散,说说笑笑,山坡上头叔一等人冒出头,瞅准机会一跃而出,用最快的速度,屠光了整支巡逻队。 “我们要快点赶到城中,速战速决!” 头叔时刻都记得他们的小姐在西戎人手里,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好城中的一切,然后赶去救她! 马游章狠狠地往西戎人身上补了两刀,恶狠狠道:“这群王八羔子!昨儿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今儿我非把他们宰光不可!” 他们人多,结成一众迅速往县城里赶。 而县城此刻,却是另一种景象。 百姓们仍战战兢兢地被捆着手脚聚在一处,周围一圈看守的西戎人。 仔细地听,前边一溜的宅子里正频频传出些男女欢爱的声音,男子的吼声十分粗暴,女子声音则柔媚至极,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西戎人心不在焉地,一直往那宅子里引颈而望,不时用些焦急得意的语气嘀咕些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宅子里出来了一拨西戎人,一脸餍足,手里还在系着裤带。负责看守的欢呼雀跃,与他们换班,急色地跑了进去。 声声不绝。 李少威闭起了眼。 大家脸色异常难看,都垂着脸,露出愧疚而痛苦的神情。 而西戎人则沉浸于其中,有的人在宅子里作乐,有的人爬上墙头偷看,还有人则用邪恶的目光在百姓中的女子们身上游来游去。 邪念、欲望、得意与鄙夷,像无数股洪流交汇,将西戎人的理智与警惕冲刷得一干二净。不知在哪里冒出了乌泱泱一群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冲着西戎人大喊: “杀了他们!” 西戎人惊诧回头,就被一刀封喉,血光四溅,横尸遍地。 李少威趁机将早已松脱的绳索挣开,他旁边也有数人挣开,弯腰帮别人解着绳索。 “大家都起来!不要害怕!一起杀了西戎人!” 利秋秋一马当先跳起来,从地上捡起把刀就加入战斗。 “坏人!坏人!坏人!都去死吧!” 她一连杀了好几个裤子都没提好的西戎人,杀红了眼。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跟西戎人拼了! 百姓们纷纷找起武器,不管害不害怕,都闭眼跟西戎人拼起命来,杀声如雷,滚滚像洪涛一样,砍了一个又一个。 头叔和马游章等人足有数百,跟西戎人杀了个难解难分,仇恨令他们挥刀果断,无惧强敌,一场打仗后,他们与百姓把城中的西戎人全部杀光了。 满地尸骸,残肢断臂,飞溅的血染得到处都是,大家目光一扫,落在宅子里仅剩的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身上。 她们头发散乱,满脸残粉泪痕,正用脏兮兮的旧布裹着自己的身体,哆哆嗦嗦,布底下伸出两条赤裸的腿,腿上俱是脏污与青紫的痕迹。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不由捂嘴呜咽。 妇人们赶紧拿衣服帮她们裹住身体。 “快,穿、穿上吧。” 万万没有想到,在差点就要没命的时候,站出来保护他们的,会是整个宝平县大家最瞧不起的那些个暗娼。 她们用自己的身体拖住了西戎人,扰乱军心,头叔他们才有机会大获全胜。 想到自己用刻薄又脏污的言语辱骂了她们这么些年,大家登时愧疚得抬不起头,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多谢各位娘子,都是你们救了大家!” 松娘将蓬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挂着巴掌印的脸上还在冷笑:“我们想救的,是许先生,只是碰巧叫你们这些贱货占了便宜。” 这么多年,把她们当人看的,唯有许澄宁一人。 他把她们当人看,那她们用这早就破败的身子和不曾清白过的名声救他一救又何妨。 婊子,也是有义气在的。 “娘!” 狗娃和狗妞跑过来,抱着几个干娘嚎啕大哭。 燕娘抱着女儿亦是满脸珠泪。 “松姐姐,翠儿和菊香……都死了。” 九个姐妹,被西戎人折腾死了两个。 松娘抿嘴,不由也悲从中来。 第435章 宝藏 都是活生生的命啊,谁不是世间的蜉蝣,谁不是图个活着,谁又比谁高贵了? 众人落泪,以往都是他们错了啊。 伤感归伤感,李少威却无心安抚,他满心都惦记的只有许澄宁的安危。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许澄宁应该把人带到了,他们得快,快点赶过去! 利秋秋大喊:“县令大人,你是不是要去救先生?我跟你们一起去!先生救了我,我也要救先生!” 利秋秋一个姑娘家都这么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是啊,多个人多份力量,没有许先生,我们早就死了,我们一起去救许先生!” 李少威没有推脱:“好!快!” 却说许澄宁被迫与莫汗西同乘一骑,西戎王子一条有力的臂膀搂在她腰间。 许澄宁紧紧闭着嘴,用自己的胳膊隔挡了了他的手臂。 莫汗西在她耳边一笑,暧昧地揉了一把她的腰。 “你如果敢蒙骗我,本王子就当着全部魏人的面把你剥光上了,听明白了?” 许澄宁心里发毛,感觉被他吐出的气息喷过的地方,汗毛都根根竖起来,结上了一层壳,僵住了。 她隐隐发抖,胆小怯懦的模样让莫汗西更满意了。 胆小如鼠的魏人,谅他也不敢动歪心思。 许澄宁将松散的勇气重新聚起,提着一口气指路:“往北走十里路,就在群山之中。” 莫汗西带兵赶到了许澄宁所指的地方,此处山连山,每座都大差不差,且都是草木稀疏的石头山,没有处处无人烟,根本认不出哪座是哪座。 许澄宁蹲在山脚下用手拂开山壁上的灰,仔细辨别了一下,点头。 “就是这处了。” 许澄宁转身,对莫汗西道:“当初我发现了这处秘洞,因怕别人发现,就以山体不稳为由让人撬了这块山石堵在这,我们要把这里挖开,才能进去。” 莫汗西眯眼:“宝藏藏在山洞中?” “正是。” 许澄宁看出了莫汗西的怀疑,便指着山体为他解释:“王子请看,此处的山皆为天然石山,其中一部分为一整块巨岩,这座山便是如此,这样的选择是为防山石坍塌毁了陵墓。所有的巨岩山里,数这座山坡最缓且基底宽阔,您再仔细看山的上部,是否比其他的山少了棱棱角角,这是因为被斧凿过,风化了。” 莫汗西对比着看了看,果真是如此。 而刚刚一路走来,也完全看得出这里平时几乎没有人过来。 莫汗西姑且信了她的话,挥手:“把石头挖开!” 西戎人一顿蛮干,撬开大石头,又挖开碎石,果然看见里面出现了一条道。 但莫汗西还是很谨慎,点了四个人:“你们跟他进去,拿宝物为证。” 许澄宁被推到最前面,她道:“里面黑,地不平坦,各位走路小心些。” 四个西戎人拿了两个火把,许澄宁带路,走进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壁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斧凿的痕迹。 通道起初狭小,需要弯腰才能顺利通过,后面逐渐变得宽阔,走了一会儿后,便走到了封门处。 西戎人粗暴,几个拳脚就把封门破开,闯了进去。 两个火把摇曳了几下,橘色的光幽幽,可即便有光,骤然从亮堂堂的地方来到暗无天日之处,所有人都看不清楚,眼前一片黑暗。 许澄宁道:“几位,蹲下,把火把放低往前送一送。” 她一说话,回音像波纹传了一道又一道。 几个西戎人依从她的,蹲下身,火光往前一送,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洞里,慢慢浮现一些碎光,从脚边到远远的地方,密密麻麻。 手往下一捞,便是一个金杯。 “是金器!是金器!好多好多的金子!” 西戎人大喜过望地扑上去,坚硬的器物硌了他们满手满脚,手从金器堆里钻进去,竟还摸不到底! “真的是宝藏!快!快告诉王子!真的是宝藏!” “是!” 其中一人两只手一掏便抱起满怀的金器,掉下一两个,砸回金器堆,发出当当的微微发闷的声音。 那人兴奋地抱着金器冲出去,另外三个则钻进金器堆,快速的拿出一些往自己身上塞,嘴里源源不断地发出贪婪的笑声。 许澄宁站在那里没动,闭上了眼睛,将呼吸放轻。 “王子!王子!真的是宝藏!好多的金器!” 抱着金器的西戎兵冲出山洞,激动得无以复加。 莫汗西连忙从他怀里接过两个,年份已久,赫烈王早已成为陈旧的历史,与他随葬的金器蒙上了一层微微发硬的灰土。 倒上水,使劲擦洗干净后,器物变得金灿夺目,耀眼无比。 这是金!是真真的金! 莫汗西眼睛发亮,所有兵也都围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器看。 “王子,里面还有好多好多金器,我们都看不到尽头!” 莫汗西大喜,挥手:“快!给我火把!” 他也不要人拿,自己举了个火把弯腰走进了山洞。 草原上除了草和马牛羊,什么都贫瘠,西戎兵们对金银也渴望到了极点,王子都进去了,剩下的人也点了火把,蜂拥挤进去。 “我先!” “快!让我进去!” 脾气暴躁的西戎人在洞口争执得厉害。因为入口窄小,一次只能进一个,所以进得很慢很慢。 躲在暗处的云九紧紧攥住了掌心。 快点,快点…… 再晚一些,她恐怕…… 走到宽敞处的西戎人清楚地听到里面的欢呼惊叹声,连忙闯进去,洞中西戎人越来越多,火把也越来越多,山洞逐渐亮堂起来,终于叫人看清了全貌。 掏得很高的券顶,底下则挖了深坑,铺了砖石,深坑却被填起,高高地满了起来,满地的金器,满地的金银,大金器里套着小金器,层层堆砌,缝隙了还能掏出金链金镯,小巧的金杯手炉。 深坑边上放着数十口大箱子,一口口打开,满溢的宝石水晶流光溢彩,一挂又一挂的珍珠玛瑙青金石、绿松石珠串码得整整齐齐,华贵的丝绸把深及大腿高的箱子从底铺一层层到顶,还有名贵的皮草,犀牛角,和田玉,金线绣品…… 世间最名贵的物件,全都在这里了。 第436章 毒烟 莫汗西抓起一把金珠,手微微松开,金珠像沙子一样从他手心流出,仿佛无穷无尽。 听着哗啦啦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是西戎王子,草原上能看到的最大富贵他从小唾手可得,他也劫掠过汉人的财物,他自诩在金银一道上他已经眼界已在上乘。 可这一处宝藏就打破了他以往所有的认知。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巨大的财富,巨大到可以换取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财富,现在这笔财富就在他眼前,为他所有,将在西戎的勇士名单上,为他重重添上一笔巨大的功绩。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他甚至不知道眼睛该先看哪里。 火光更盛了,他突然看到石室正中的地方,放着一个宝座。 他两眼发直,石室惊呼欢笑不断,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走过去,用手抚摸。 灰尘很大,但兽首的宝座威风丝毫不减。 莫汗西拂了拂灰尘,坐上去,发现此处正是石室最高的地方,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像蝼蚁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莫汗西欢悦至极,发出愉快的大笑声,回响阵阵,连山外的人都听见里面的疯狂了,西戎兵更加拼了命往里钻。 许澄宁也是第一次见石室全貌,果然富贵已极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财宝。 然而此时她无暇对其有什么感触。 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火,从鼻腔开始,灼灼燃烧,然后是咽喉,再然后是胸腔,像一场缓慢的扼死,有一双手在她的咽喉处慢慢收紧,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她是第一个进入的,起初没有什么感觉,随着石室里的火把越来越多,烟气的味道逐渐浓烈,与火把灼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辨不清那种烟气是什么味道,火把灼烧又该是什么味道。 西戎人沉浸在巨大兴奋之中,没有察觉到什么,但许澄宁却在层出不穷的兴奋吼叫声里听到了越来越多急促的呼吸声。 味道越来越浓了。 许澄宁像被人一下抽掉了骨架,跌倒在地,后脑勺磕在石壁上,发出一声轻到仿佛一捏就碎的闷哼。 四肢好像无力又好像有力,无力到让她渐渐感到站不住,也撑不起来,然而窒息的感觉让她挣扎,让她痛苦到想要有什么抓在手里,狠狠捏碎。 求生的意志力令她努力屏住呼吸,但心跳啵啵鼓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撞得许澄宁胸口极疼。它好似下一刻就要撞碎她的骨头,撞破她的肌肤,撞穿她的躯壳跳出来。 呼吸令她痛苦,不呼吸也令她痛苦。 胸口在疼,喉管在紧,许澄宁感觉像溺水了,又像是有一大团打湿的棉花堵着她的七窍,堵着此时已经顾不上毒烟不毒烟,她只想贪婪地呼吸。 理智丧失,她彻底失守。 看不见了…… 听不见了…… 许澄宁忘了西戎人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她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本能努力地呼吸,慢慢地走向濒死…… “不管那么多了!” 云九看山洞外还剩下几百西戎人,还在慢吞吞一个接一个往里挤,他再也等不及地抽出刀。 “你们杀人,我闯进去!” 他拿起一条打湿的巾子蒙住口鼻,拔出刀,一跃而下,一刀砍掉山口处西戎人的头颅。 暗卫们也跳下来,大开杀戒。 西戎人看到他们,纷纷拔出刀,破口大骂:“还有漏的,杀光他们!” 西戎人以多敌少,又本就极善战,一时将他们压制得无法抽身。 西戎人挥刀愈猛,一步步向暗卫逼近。 “在那!杀掉他们!” “啊啊啊!” 头叔率谢家护卫赶来,大叫着加入了战争,马游章带着自己的兄弟们紧随其后。 一时山洞外杀得昏天黑地,血雾漫天。 云九也被人阻拦住,迟迟不能闯进山洞,挥刀霍霍,心里越来越急,一边打一边挪动脚步,一个猛冲钻进了石室。 石室里。 莫汗西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心怦怦跳得厉害。 金山就在他脚下,他已经开始在盘算要怎么把这些都带走了。 要把这批宝藏告诉父汗吗? 不行,他跟大哥争位还没分出高下,他把宝藏带回西戎,万一可汗之位给了阿汗德,他的宝藏不得全落阿汗德手里了。 这批宝藏只能是他的,他放在哪里好呢…… 他思考的时候,眼睛盯住手边的兽首,看兽首慢慢分出重影,一个,两个,三个…… 莫汗西甩头,终于感受到了呼吸艰难,胸腔也痛苦不堪。 身边哗啦啦一声巨响,他抬起头,看到有人倒下了,仰面朝天,紧紧掐着脖子,痛苦地在金器堆上扭动。 紧接着,又是几个人倒下。莫汗西看他们半张脸都变成了黑紫色。 脑子被毒烟干扰得再迟缓,他也知道自己上当了。 那个书生! 莫汗西暴怒,猛地站起来,拔出刀,捂着头摇摇晃晃地冲到许澄宁跟前。 “你敢、你敢骗我!” 许澄宁依墙躺在地上,正在痛苦而艰难地扭动。莫汗西毫不犹豫地举刀落下,砍向她的脖子。 锵—— 云九格挡开他的武器,一脚把莫汗西踹飞到金器堆里,然后一把把许澄宁拎起来就往外跑。 通道躺着十来具被他偷袭杀死的西戎人,显得十分拥挤。 云九好似乘风踏云,踩着尸体往外冲,一股脑冲出了洞门。 “出来了!出来了!” 大家看到云九臂弯处挟着一人飞快地冲了出来,便十几人一起撬动巨石堵住门口,其他人迅速往洞里填石。 云九把手里的人放在了地上,那人趴在地上,黑色的长辫甩在脸前面,剧烈地咳嗽,剧烈地呕吐,似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呕出来。 仰头的瞬间,大家看到她下半张脸已经变得紫红,鼻子的部位,已经成了深紫色。 李少威瞬间泪眼模糊。 “阿澄!” 第437章 去找钟白仞 要不是那身衣服,他几乎认不出许澄宁来! 好好的女孩儿,前两天还生龙活虎地跟学生们玩蹴鞠、放风筝,转眼她就成了这样。 李少威扶着她单薄颤抖的肩,心好像中了千针万箭,痛到无法呼吸。 县民们见状,也纷纷落泪。 “许先生,许先生,怎么样了?” 换做往常,以许澄宁懂事的性子,定会笑着安慰别人说自己没事,但现在,她只是一味急促地粗喘,双眼紧闭流泪。 明明已经离开了石室,但口鼻处好像堵着一团恶气,上不来下不去,任云九怎么用沾湿的巾子帮她揩拭口鼻,痛苦都未减分毫。倒是胸腹急涌,不停地呕吐,呕出来的全是酸水和胆汁。 云九拿出一瓶解毒丸,硬是往她嘴里塞了几颗,然后喂水吞服,结果药丸刚到嗓子眼又全吐了。 呕到最后,什么都呕不出来了,喉咙里漫起一股甜腥,下一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澄!”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彤星飞奔过来,边跑边哭喊大哥,扑过来抱住了许澄宁的后背。 许灿星和韩清悦也跑过来,只见许澄宁半边脸乌紫,满头都是汗珠,韩清悦登时泪眼婆娑。 “宁儿……怎么,怎么变这样了?” 许澄宁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也不知身在何地、身边有什么人,什么声音她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鸣,快要刺聋耳朵的轰鸣。 她试着努力睁眼,眼前罩着一片朦朦的黑影,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好像被用铁棍狠狠搅过,头疼欲裂。 她好像,快死了。 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但她坚持不住了。 她翻了个眼,半昏不昏,艰难的喘气令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低低垂了下去,须臾鼻下留出了两道暗红的血。 “快!叫大夫!” 许澄宁情况不妙,云九将湿布抛飞,迅速将她拎起回到宝平县。 大家哭哭啼啼的,莫不关切,也跟回去看。 苏大夫没在混战中死掉,云九刚把许澄宁送回书院,苏大夫就被暗卫扭送来了。 “快!她吸了毒烟!你快给她看病!” 自许澄宁进了山洞,云九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就没停下过,他脑子里嗡嗡响,满脑子乱糟糟的都是万一许澄宁有不测该怎么办。 她才十八岁! 他想过了许澄宁,才想到秦弗。如果许澄宁身有不测,殿下该怎么办。 素来八风不动的汉子此时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苏大夫是秦弗专门派来这里看顾许澄宁的,医术不说盖世无双,起码也是杏林中杰出的。 他一看到许澄宁的情况,立马道:“不能让她睡着,现在咳嗽是好事,一个人在后面拍她的背,让她咳,把多余的毒气咳出来!” 韩清悦连忙挤上去,把许澄宁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用手不停地拍她的背,见许澄宁痛苦地蹙眉,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了黑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韩清悦心疼,但还是硬着心肠不肯停手。 云九也不停地用湿布给她揩口鼻。 彤星抱着许灿星,埋头在他怀里小声地哭。许灿星、李少威、头叔都紧紧盯着许澄宁,屏气噤声,一句话也不敢说。 小两刻钟后,许澄宁鼻子的颜色稍稍褪浅,从乌紫变成了深紫红色,但仍然很可怖。 望闻问切之后,苏大夫神色异常凝重。 他找来一根银针刺进许澄宁的人中,取了几滴血细细验查。 “这是阴鬼草的毒!”苏大夫道,“此毒草生命力顽强,耐寒耐旱,喜在阴暗无光的地方生长,因此得名。它非常特殊,碰之食之都皆无毒,可只要遇到火,便会释放剧毒的毒烟,以吸入的方式迅速毒入五脏六腑。” 李少威急忙问:“苏大夫,要怎么医治?” 苏大夫悲凉地看了看他们所有人的脸色,摇头叹气:“很遗憾,并无医治之法。” 韩清悦几乎要晕过去,彤星哇地大哭起来。 云九咬牙,铁似的汉子两眼瞪出了红血丝:“你撒谎!” 苏大夫低头道:“毒烟若是吸入少量,只会引发轻微咳疾,但许先生吸入太多了,毒已渗入肺腑,脉象已经极其微弱。毒烟带来的身体痛苦极大,若挺得过,一月之后,五脏六腑衰竭坏死而亡;若挺不过……她会因痛而死。” “我才疏学浅,只能尽力为许先生多延续几天,至于毒,我真的解不了。” 解不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将所有人击得摇摇欲坠。 李少威呆呆地,盯着许澄宁,眼前的她与一张张巧笑嫣然的笑脸重叠,他仿佛还听到她俏皮又带着认真的声音在喊他“少威兄”。 猩红的双眸覆上一层泪,他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天下名医无数,我不信一个也不能医!” 他发疯般挤开人群冲出去,大喊:“马游章!跟我去寻医!” 云九站起来,把手里的布塞到许灿星手里。 “照顾好她。” 说完,他也猛地冲了出去。 钟白仞! 这事只有钟白仞能解决! 别说一道国门,别说西陵敌兵,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把钟白仞带回来! 书院的学生都挤在门口,默默地哭,利秋秋抱着彤星,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她本来跟许澄宁感情就好,更别说许澄宁是因为救了她,救了他们所有人才落得如此惨状,她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翻滚来翻滚去,伤心不能自抑。 县民们也极不是滋味,看彤星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便轻轻拉她,安慰道:“彤星不哭,你哥哥是个英雄,你要为他自豪……” 彤星嚎啕大哭:“我不要哥哥当英雄,我只要哥哥活着……” 县民抹抹泪,低声道:“许先生,是个大好人啊!” 自她来了,宝平县又是修路又是开纸坊又有书读,一家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许澄宁本就是宝平县的大恩人,现在她又舍身诱敌,救了一城百姓,谁能不感怀?谁能不动容? “我们承许先生太多情了,他……要是有个万一,大家伙儿,我们一起把彤星和灿星养大吧。” 讲话的妇人说到这,低头捂脸呜呜地哭。 众人都露出哀色。 “应该的,应该的,保佑许先生平安……我、我去给他烧香祈福!” “我也去!” “我也去!” 县民四散开来,徘徊在人群之外的狗娃和狗妞跑回了小北巷。 “娘!许先生真的不好了吗?”狗妞泪眼汪汪地问。 他们七个娘经历过一场残暴的蹂躏,现下都躺在床上休息,闻言都觉心酸。 松娘吐出一口浊气:“世间好人不长命。” 第438章 愁云惨淡 宝平县的县民劫后余生本该欣喜庆幸,却因为许澄宁的现状,陷入一片凄凄哀哀的雾霾中。 季连城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如此愁云惨淡的景象。 他心里稍疑。 他把西戎逐远之后,战况开始不利,心觉此时再打恐有不妥,于是带兵回返,然后便收到了三荆关被屠城的消息。 三荆关是悄无声息被屠的,他手下的人也是后知后觉才得到线报。 季连城谙熟西戎内情,略一想便猜到是阿汗德的弟弟莫汗西抄小路袭击的三荆关。 他沿着三荆关的踪迹,一路发现了数座被屠的城池和村庄,越勘察越心惊,因为西戎大军分明朝宝平县去了! 许澄宁在那! 虽然宝平县地势优越,易守难攻,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他快马加鞭赶到这里,看城池安好,以为平安无事,结果却发现西戎的踪迹就消失在这里了。 他心里疑惑,是以打算来问一问许澄宁情况,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书院围着一圈人在哭。 他心里一咯噔,翻身下马。 “你们在哭什么?” 利秋秋抬起头,泪眼糊成一团,也没管他是谁,只是哭:“先生,先生他……” “许澄宁怎么了?!” 他问出口却没等利秋秋回答,径直闯了进去。 屋里许澄宁静静躺着,韩清悦和许灿星在照顾,彤星则趴在她身边跟许澄宁躺在一起,握着许澄宁的手紧紧盯她的脸。 废太子则坐一边,愁容满面地叹气。 韩清悦正给许澄宁喂参汤,喂三口吐两口,刚艰难地把一碗参汤喂完,季连城就闯进来了。 他一眼看到床上的人,差点没有认出来。 他猛地冲上前,捏着许澄宁的下巴抬起,仔细看了看。 鼻子和喉管呈触目惊心的紫红色,其他的地方却白得跟纸一样,好像浑身的血都聚到这两处了。 “许澄宁,许澄宁!” 季连城焦急地唤了几声,没有唤醒,越发焦灼。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韩清悦揩着泪,形容憔悴,她几乎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西戎人杀到这里,宁儿为了保护全城的人,诱敌深入有毒烟的山洞,她自己……也中毒了。” “有没有请大夫?大夫怎么说?” 韩清悦愈发落泪:“来了好多大夫,都说……不行。” 她靠韩家的产业找来一批大夫,李少威也一个接一个地送来,但每个大夫看完,都是摇头叹气,表示不能治。 现在也只能用点流食还有参汤,险险地吊着命,许澄宁还是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韩清悦心思重,怕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些天她就没合过眼。 季连城心里发凉,紧紧盯着许澄宁的惨样。 是他的疏忽,是他的一时大意,才让西戎人有机可乘,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世间男儿都死绝了,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舍身拒敌? 他还没拿出最惊人的战功向她展示,得她青眼,她怎么能死呢? 活了二十多载,他好不容易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怎么能死呢? 他僵着脸,最后道:“听闻西域有功效奇佳的解毒散,我去找,你们看好她,千万撑到我回来。” 他说完就起身,大步出门,来去匆匆。 韩清悦不由又是掉泪,拿帕子轻轻揩许澄宁的脸。 “宁儿,大家都很担心你,你快醒过来吧,你说你要扬名天下,你说你要洗刷污名,但不能用你的命去换啊。” 她捧着许澄宁的手按在颊边。 她曾经仰慕表妹,认为天下女子当如斯,表妹是全天下人的表率,所以默默地支持许澄宁去做想做的事,可现在她却后悔了。 “我宁可你没有这身本领,宁可你只是个像我其他的姐妹一样的普通闺秀,整日悲春伤秋无病呻吟,为了一点衣裳首饰争风吃醋,或许那样我不会像现在这般喜欢你,可至少你能好端端活着,活得幸福快乐。” 上苍给了许澄宁本应得到许多的家族身份,却又将它用一种极冷酷极不公平的方式剥夺,让她一无所有,又让她背负颇多。 韩清悦当初放下金陵的华屋宝马、仆婢成群,一来是想把许澄宁劝回去,二来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她的表妹宁儿如何不同凡响。 可事实证明,她把一切都想得太轻飘飘,一切功名声望的背后,无不都是惨痛的代价、艰辛的付出。她做不来用长远的目光淡看一切苦痛,她情愿永远浅薄,情愿身边人都是普通人,平凡而平安地过完一生就好。 这边愁云惨淡,那边云九快马加鞭,到了边关正好累死一匹马,他果断抢了一匹新的,在巡逻兵进城的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城门。 “站住!” 巡逻兵反应过来,打马来追,在他身后放箭。云九无暇与他们对打,只是左倒右倒地躲过流矢,无可避免地挂了一身伤。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云九快马飞奔,箭镞没入他的身体,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骑得更快,很快把巡逻兵甩得远远的。 出来之前,他从许澄宁的书房找到了一张西陵的舆图,知道王都在哪,往这个方向一直去,他总能遇到殿下吧。 相隔千里,云九知道这是个笨办法,但不做便一点希望都没有。 快马一阵后便进入了西陵的国界,已经能看到走动的西陵人。 西陵人与大魏人样貌相差很多,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的外来身份。 云九拔出刀,准备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今天就是天皇老子来也不能阻止他把钟白仞带走! 奇怪的是,路上遇到的所有西陵人看到他都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反而透露出恐慌,看到他就跑。 云九虽然觉得奇怪,但没空想,快马将越过一个缓坡时,路的前面涌现出一道黑色的线,逐渐往这边而来。 那是军队! 云九勒马,紧急要调换方向,却见泱泱大军之上,无数面威严的旗帜高高飘扬,上书一个“魏”字。 云九脑子空了一瞬,旋即猛冲过去。 “殿下!” 第439章 命在旦夕 他并未看到秦弗的踪影,只是出于本能希望那是殿下的军队。 他平日思维懒散,只负责保卫之事,政事相关他一概不关心,更不愿深想,但他听许澄宁提过一嘴秦弗在西陵打仗。 殿下在西陵打仗,那么在西陵境内出现的魏军会不会就是殿下的大军? 一念闪过心中,骏马飞蹄,快得跟猛兽一般,冲到军前也没有减慢速度,前排的骑兵刷刷拔出刀,朝他示威。 “来者何人?” 他不理,继续快奔。 斜后方飞来一支箭,扎在了马臀上,云九从马背上飞了出去,因为跑得太快,哪怕他使出了轻功,还是像翻滚的风轮一样擦着土地滚了几圈,最后单脚下跪手撑住地面,在马蹄前止住了滚动的身躯。 他没日没夜奔波数日,原本束扎整齐的鬓发都散乱了,身上也狼狈,但秦弗还是敏锐地瞧出是他麾下暗卫的身手。 “云九?” 云九会出现在这,难道说…… 秦弗霎时心慌,便见云九仰起头,粗喘的声音微微上扬: “殿下!许澄宁遭遇不测,命在旦夕!” 此行他们有千军万马,名将辈出,兵甲粼粼,宛若海川盛大,巨鲲现世,吞山漫日,蔚为壮观。 然而如此雄势却因云九这一声叫喊撼动得摇摇欲坠。 沦落到西陵有国不能回的时候他没慌,得知大魏国乱的时候也没慌,许澄宁的噩耗却让秦弗的心防像败鳞残甲一样片片碎落。 他猛地一把抓起了云九的领口。 “什么意思?澄宁发生了什么?!” 谢允伯也冲过来:“我女儿怎么了?” 赫烈王陵墓之事解释起来太复杂,云九也说不清楚,只把西戎入关许澄宁诱敌之事说了。 “她身中剧毒,现在只有一月不到的时限,必须尽快医治!” 秦弗如坠冰窟后,又进了火海炙烤,控制不住吼道:“把钟白仞带上来,跟上!” 说完他扬鞭狠狠一甩,一眨眼便跑出了数十丈。 谢允伯跟谢容钰也飞快打马紧随其后。 “许澄宁?”疾风带起的发丝扬起又落下,张乘眨了眨眼,“是小南吧?”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张乘还是挺喜欢燕先生那个小徒弟的,闻讯也有些担心,想跟上去看看。 陆钦锋道:“我们不能甩下大军,加快跟上去就是了。” 是这个道理。 张乘听了他的建议,下令急行军,尽量紧密地跟上。 西北风急,但马蹄更急,快到只剩下残影。 秦弗伏在马背上,呼啸的风在耳后发出一道道尖锐的撕裂声。 他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宝平县,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无上天遁地之能。 他们已经有了一生之约,约好了往后余生厮守不相离,诺言犹新,她怎能弃他而去? 她不是答应他了,不涉险不受苦,好好保护自己等他回来吗? 她要是不在了,他做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回来了!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疯了一般地疾奔,日月在头顶轮换了几个来回,他终于抵达了宝平县。 快马冲进棠梨书院,惊起一阵人声嚎叫。 “谁啊!” 秦弗没理会,翻身下马,急旋风一般卷进了许澄宁的房间。 一进房,他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影。 “澄宁!” 他冲得太快,连韩清悦都吓了一跳,晃过神来定睛一看,秦弗已经把许澄宁搂进了怀里。 怀中之人双眼紧闭,面颊清瘦,呼吸微弱,脸上和脖子上的淤色像是被殴打过,惊心骇目。 秦弗双手青筋爆出,遒劲得让人深信他能一拳打穿一头恶熊的肚肠,但那双手只是轻如羽毛、小心而颤抖地在许澄宁脸上轻轻触碰。 “澄宁……” 他唇间吐出这两个字,极轻极轻,生怕怀里脆弱无比的人会因为一声略大的呼喊破碎了一般。 韩清悦隐约猜到了他是谁,刚要说话,屋子里一暗,房门口又进来两人。 “表叔!表哥!” 韩清悦占了许澄宁表姐之名,其实年纪也小,许澄宁倒下后都是她和许灿星在里里外外支撑,许灿星不懂的,她得一力承担。 她本是从小受尽宠爱的娇小姐,当下却有委屈有不安有害怕都只能一人咽下,谁也不敢说,看到谢允伯和谢容钰来,就像小孩看到了可以依赖的大人,满腔胸臆终于迸发,哭了出来。 谢允伯却一心只念自己的宝贝女儿,冲到床前看她如此,差点掉泪。 “宁儿,宁儿,现在她有没有好点?别的大夫怎么说?” 韩清悦啜泣道:“都是一样,都说治不了……” 秦弗朝外大声喊:“钟白仞!钟白仞!” 过了片刻,单左单右把钟白仞提了进来,单左手里还拎着药箱,直接把钟白仞放到了床前,打开药箱就让他治病。 钟白仞快七十的人了,哪里经得起快马颠簸,人已经到这,魂还落在关外呢。 幸而他常年奉行养生,身体的底子比一些年轻人还要康健,匆匆吃下一枚静心丸,便在无数双眼睛的紧盯下看诊起来。 “阴鬼草,无药可根除,只能缓解加拔毒。”钟白仞简明扼要地说道。 这是这么久以来,听到的唯一一句跟别的大夫不同的诊断,其他人刚要露出喜色,就听秦弗问:“有没有风险?” “当然有,拔毒要用针灸辅以药浴放血,让体内之毒通过血排出来,这个过程十分痛苦,她中毒已有时日,饭食难咽,身子这么虚弱只怕很难承受拔毒之痛。” 秦弗语气如冰:“有什么解决办法?” 钟白仞话已至此,当然是靠病人自己熬过去,然而看到秦弗的脸色,便知这么说肯定讨不了好。 他微微噘嘴,心里倒是真好好思虑了一番,最后道:“这样吧,我给她扎几针,再开一剂清毒的汤药,先压制毒性,让她先养两天身子,这两天想办法尽量让她多吃东西,补气补血,吃了饭有了力气才好熬后面的治疗,风险也就降低了。” 这已是最好的法子,许澄宁的情况也不容再拖延,秦弗果断做了决定: “施针。” 第440章 她做了太多事 得了命令,钟白仞就拿出一包银针。 “针灸的穴位在后背、小腿还有脚心上,帮她换一套干净的丝质中衣,再翻个身,记得头侧放在瓷枕上,不要闷到。” “换好后都出去,房门打开,但你们都别在门口堵着,离远远的,我施针要安安静静,不能有一点声音,呼吸都不行。” 依钟白仞的意思,所有人都退出来,韩清悦拿了一套中衣过来给许澄宁换上,然后再换钟白仞进去。 大家忧心忡忡,但也只能干等。 他们都还不知道具体的内情,韩清悦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赫烈王墓?” 北琬年代已远,又是外族,赫烈王宝藏之事在大魏的口口相传中早就断了,只剩下前朝史书有寥寥几笔记载,便是读书人,能涉猎足够广博的也是少数,是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赫烈王墓之事。 秦弗倒是知道这个,也难怪许澄宁会中阴鬼草之毒,陵墓放阴鬼草,是北琬王族早就失传的古早葬俗之一,一来防止盗墓者窃宝,二来北琬笃信续命之说,认为殉葬者越多,转世气运会越好,阴鬼草便是他们给源源不断增加人殉的勾魂阴鬼。 莫汗西的军队有万数,除了东边几股正在混战的势力,地方兵力绝无拒敌的能力,为了减少城池沦陷百姓伤亡,许澄宁才不得不借宝藏让莫汗西一行命止于此。 谢允伯痛恨:“西戎……他们敢害我爱女至此,我定要将西戎夷为平地!” 谢容钰同样冷着脸:“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大霆关旗帜变了,抗击西戎的人换了?” 谢允伯才想起自己跟庞毅还有账没算。 韩清悦道:“原本是副帅庞毅率兵,他骗我们说表叔和表哥战死了,幸好宁儿看出来他撒谎了;后来,东境大乱,宁王欲让庞毅将十万大军带回去,宁儿便与铁马关守将季连城合谋,杀死了庞毅,把十万兵马抢到手,留在边关继续抗敌。现在那十万兵马的主帅,是守将季连城。” 大家听完都有些沉默。 他们不在的时候,她做了太多事了。 亲王昏聩,人人自顾不暇,竟沦落到要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子素手拨动乾坤,为大魏争一个喘息之机。 秦弗攥紧了掌心。 食其禄,躬其事,他牵挂的、心爱的人还躺在病榻上人事不知,该有所作为的却还在作壁上观、见风使舵,这绝不可原谅,他也绝不允许再有人伤害她,辜负她。 谢允伯注意到韩清悦的憔悴和眼下的青黑,便软声道:“好孩子,你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呢。” 韩清悦摇头:“不,我不放心,我等宁儿好转,再……”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晃了几下就往旁倒,谢容钰及时伸手把她扶住。 她担惊受怕苦苦支撑这么久,早就把精力透支干净了。 谢允伯叹气:“苦了这孩子了,平远,送你表妹去休息吧,再去厨下喊人做饭。” “是。” 谢容钰一把将晕厥的韩清悦抱起,转身出了门。 秦弗抬眼,跟谢允伯眼神交汇上,然后又同时索然无味地收回眼神。许澄宁境况凶险,这时候他们没有心情吵架,便都起身,要去房门口继续等。 谁知刚出门,迎面撞上一人,灰蓝布衫,身形瘦高,举止斯文,秦弗不期与他对上眼睛,愕然脱口: “伯父!” 废太子惊了一下,看到他们,也十分惊愕。 “你是……弗哥儿?还有,谢允伯?” 十多年已过,少年青壮,长者沧桑,每个人都已经换了新的样貌气质,但秦弗还是一眼认出了废太子。 当年身为国母的章皇后贤德优良,朝内朝外无人不服,连气焰嚣张的郑贵妃对她都敬让三分。章皇后之子东宫太子秦恪还有太子妃周氏,都延续了章皇后的仁德之心。 章皇后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太子、太子妃,包括他那位早逝的堂兄,都对幼年的秦弗很好。 作为天家人,废太子在兄弟与政敌眼中或许有些傻,不堪大任,但在幼年被这位慈爱长辈宽厚相待的秦弗心中,他永远感念当年的情分。 秦弗后退两步,行了个晚辈礼。 “伯父。” 谢允伯愣怔过后,也作揖。 “太子殿下!” “别!” 废太子连忙侧身,苦笑道:“我已经不是太子了,别再这么叫我了。” “伯父为何会在这?” 其实许澄宁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写了废太子之事,只是信使千里迢迢从赤葭到西陵,而秦弗已经离开西陵了,是以还没收到,也不知道此事。 废太子稍微解释了一下,隐去了周宇是他孩子的事,又问:“允伯,听说她是你的女儿?” 谢允伯点头,满脸忧色。 废太子叹气道:“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出于回避的心理,他不愿去了解有关政局的一切事,但还是隐约听到一两耳朵,许澄宁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也慢慢了解到许澄宁不是普通人。 他们没有心思寒暄更多,便一起来到许澄宁的房门外等。 许灿星抱着彤星坐在外面,两个孩子没有了活泼生气,木木呆呆的,像两尊雕塑。 这是许澄宁重视的弟弟妹妹,一个比一个小,谢允伯对许家怀有几分感念,便过去跟两个孩子打招呼。 秦弗看似安静实则焦灼地盯着门口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钟白仞擦着汗从房中出来。 “好了,我去熬药,屋里别留太多人,要安静,知道吗?” 秦弗闻言,连忙走进去。 许澄宁仍呈伏趴状,侧着头乖巧地昏睡,后背的衣服有被针刺的痕迹。 秦弗给她翻了个身,轻轻抚摸她的脸。 “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 怀中人呼吸安静,没有回应。 单右拎着食盒过来,里面是一碗红枣山药骨汤。 需要咀嚼的骨头和肉块已经被挑得干干净净,里面只剩下软烂到入口即化的山药、去核锤成泥的红枣,以及冷热适中宜入口的汤水。 但还是喂不进去。 秦弗思索片刻,仰头小饮一口,低头贴在她唇上。 第441章 我秦弗,回来了 单左单右见状,连忙放下东西退出去,顺便把谢允伯拦在了外面。 谢允伯有心阻止,可到底是当爹的,他进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许澄宁吃饭,只能留在外面干瞪眼。 这一个方法确实奏效,清淡浓稠的汤被缓缓渡入许澄宁口中,大抵因为施过针,她食管通畅,缓缓咽了下去。 “好姑娘。” 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你总是这么让人省心。 快快好起来,以后你就不用这么听话了。 秦弗轻轻拭去她嘴角一滴汤汁,然后继续喂下一口,慢慢地,竟也喂进去了一碗。 吃完之后,正巧药也熬好了,秦弗也用同样的办法,给她喂了进去。 这么苦的汤药,许澄宁喝下去依然无知无觉。 秦弗静静瞧她片刻,最后轻轻吻在她的唇上。 这次不同于刚才为渡食之吻,反而变得又轻又细,不入她口,只在唇上辗转,像蜂蝶不忍弃花而去,流连相就,绵长温柔,细细地叙说着无尽的思念与爱恋。 情之一字,秦弗从前未曾沾惹,他并不懂得,只是冷眼见过嘉康帝与章皇后的帝后双绝,表面光鲜内里却是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枷锁;见过寿王与寿王妃的貌合神离,本非一路人却非要绑到一起;也见过宁王夫妇的恩爱全由宁王妃尹氏靠美色一味伏低做小维系而来。 唯一一对有情人,前太子太子妃,却因难以在天家这块贫瘠的土壤里存活,生离死别,先隔山川,再隔天人,此生不复相见。 责任,利益,私欲,诱惑,无奈,妥协,再多的真情都会被扯得支离破碎。 看多了,秦弗便觉情爱一事虚无缥缈,郎心如铁,他决定娶一个合适的妻子,身份合适,性情合适,彼此的愿望也合适,不谈情爱,互给体面。 了此一生。 倘若天底下没有一个许澄宁,他大抵会循着自己为自己规划的路,孤独麻木而索然无味地过完这一生。 可他遇见她了,然后方知何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我想你了。” 他说得小声,但床上的女孩却若有所觉似的,眉心细微一动。 只是极短的一瞬,秦弗却看得分明,将死的心猛地一跳,撞击他的胸膛。 “你听到了是吗?澄宁,你这么怕死,答应我,一定熬过这一关好不好?” 许澄宁没有回应,仿佛刚刚那一撇眉头只是幻觉。 秦弗把她的手执起来,低头细看。手指白皙,指甲微微泛粉,像娇兰的花瓣一样纤弱无力。 他轻轻握着,放在嘴边细细亲吻,脑子里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握着块砖头,他把她的手拿起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五个粉嫩的指头,年少青葱,有点可爱。 当时只是无意,不曾想他们早早就已“执子之手”。 秦弗突然出声:“来人。” 单左推门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秦弗道:“派几个人往东去,把西境发生的事散播出去,散播得越广越好。” 许澄宁身正心正,唯独名不正,她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本无需牺牲自身以正名,但她已经做到了如此,再陷于污名的泥淖中就寒心了。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们曾伤害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便是冠以再多的称颂与名望,她许澄宁都当得起。 她做不了的,他替她做。 他爱她,不会像嘉康帝一样穷尽利用与算计,不会像寿王一样薄情寡义,不会像宁王一样只图她的美貌,也不会像废太子一样没有能力保护她、保护他们的爱情。 单左没有深想,但对秦弗的心思略能猜到一二,便抱拳:“是!” 他刚出去,谢允伯和谢容钰进来了,看他时的表情都不大自然,谢允伯张了张口,到底没说话。 “什么时候打西戎?” 谢允伯一看到许澄宁这样,心里就恨到滴血。他现在最恨的就是西戎,次恨的是宁王,若非宁王使计暗害他,他就能留在西部战场,绝不会让西戎有可趁之机,害了他的女儿! 他也不是鄙薄现在在带兵的季连城,只是季连城到底年轻,打仗一道上多少有不够周全的地方。 秦弗道:“等澄宁好转,再动西戎。” 西戎大部分军力已经被季连城赶跑,深入进来的小部分则死于许澄宁计下,暂且没有转圜的余力。 他兵马虽多,但敌人也多,战败的西陵需要镇守,薄元道和北厥人要诛杀,还有时刻防备端王宁王,西戎当然要动,但需要整合过兵力再动。 大魏多年以来受制于强大邻国的局面,必须要扭转一下了。 这是观望嘉康帝多年来的窝囊统治得出来的深切感悟。 云九恰在此时回来,对秦弗道:“殿下,现在荆州是您的,您可以去荆州。” 秦弗稍有疑惑:“荆州不是高家盘踞之地?” 云九道:“端王弃荆州跑了,高家也没有再辅佐他,许澄宁用您的名义号召到的流民现在都在荆州。” 至于玉玺和圣旨的事,云九不敢说。秦弗到底是皇孙,不知会不会因许澄宁捏造圣旨而愠怒,他笨嘴拙舌怕说得不好给许澄宁添麻烦,还是等许澄宁醒了亲自跟他说。 他不在的时候,许澄宁已经为他回来做好了准备。 如此赤诚,怎能不叫他心生感佩? “孤知道了。”目光落在云九身上一瞬,他忽道,“去领罚。” 许澄宁选择亲身诱敌是顾全大局,当时也却无除此之外更好的办法,但云九总归还是要担一个护卫不利的责任。 云九没有推诿解释,低头应声:“是。”说完便出去了。 单右在外面道:“殿下,张乘和陆钦锋他们到了。” 秦弗闻言,顿了片刻,将许澄宁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然后才起身出去。 秦弗走到院外,看张乘与陆钦锋身披戎甲立在院中,书院外围了一圈人,好奇又疑惑地看着他们。 他们一个偏僻小山城,早几年连县令都没有,突然间来了这么多军兵,还都是来棠梨书院,自然好奇又疑惑。 秦弗并不理会这些言语,直接对张乘和陆钦锋道:“你们二人,点兵五万去攻打京城,设法与关家军会合联手。” “还有,告诉他们,我秦弗,回来了。” 第442章 拔毒 许澄宁养了两天后,钟白仞也做好了给她拔毒的所有准备,正式开始拔毒。 秦弗看钟白仞拿出银针,隔着衣物往许澄宁身上扎针。 院子里烟熏火燎,正在熬药浴的热汤,熬好之后,单左单右一桶一桶拎进来,倒进澡盆里。 “拔毒总共三回,隔天一回,留针泡浴放血,越到后面越难拔,也会越痛,刮骨一样的痛。如果拔得不成功,可能会痛死,也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 注意到秦弗脸色不大好看,盯着自己的眸子泛冷,钟白仞不情不愿地哄了两句:“我已经用针给她顺了一遍气血,把毒也聚到一处了,应该会……顺利一些些吧。” 秦弗道:“倾你所能,必须救活她,否则以后我让张老跟你住一起。” 钟白仞的脸瞬间狰狞。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钟白仞在幕僚里是人嫌狗憎,但他独怕张老那什么都敢入口尝一尝的毛病还有隔着几个房间都能听到的呼噜声。 “救个人而已,没必要,没必要。” 钟白仞咬牙,又给许澄宁服下了一颗丹丸,双重保障。 秦弗这才把许澄宁拦腰抱起,走到帘子后,慢慢把她放进了浴汤中。 药汤浸透,单薄的衣物贴在身上,微微透出肌肤的颜色。 秦弗面不改色,把她的手脚小心安置好,然后转头对韩清悦和利秋秋道:“她拜托你们了,有情况请来告诉我。” 韩清悦是恪守端庄长大的大家闺秀,许澄宁只着单衣还湿透了衣裳的样子被男子看了,她不大自在,表情怪怪的,倒是利秋秋立马道:“一定,一定!” 利秋秋一家是最先认识许澄宁的,本来情分就比别人深,更别说许澄宁还救了利父救了她。她中毒后,利秋秋天天往书院跑,帮衬韩清悦做点事,也帮忙照顾彤星。因许澄宁要疗毒,只有韩清悦一个女子确实不够,秦弗便让她留下了。 秦弗拨弄了一下许澄宁的发,然后才走出去,阖上了门。 利秋秋撑着脸盯看许澄宁的侧脸,至今还如在梦中。 “原来,许先生是姑娘啊。” 她怎么会想不到呢,明明许先生就是这么漂亮啊。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觉得只有男子才能当读书人吧。 “许先生为什么要假扮成男人呢?” 韩清悦用帕子轻轻揩了下热汤在许澄宁脸上蒸出的汗水,眼神怜惜:“宁儿她啊,是迫不得已的。” 没有必要瞒了,她的表妹注定要名满天下,史书留芳。 她轻声地把许澄宁的身世与过往细细讲来,没有刻意怨怪谁,只有满满的心疼,以及感慨命运的捉弄。 利秋秋涕泪横流。 “许先生原来这么惨,呜呜……她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了,她长得漂亮,又会读书,心肠又好,他们怎么舍得这么害她……” 她哭得起劲,一抽一抽的,门猛地被撞开,秦弗焦急的声音传来:“谁在哭?澄宁有事?” “没有!”韩清悦赶忙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许澄宁,提声道,“没有事,秋秋听我讲故事才哭的。” 帘外的人似是松了口气,又出去了。 利秋秋瞅瞅帘子,把泪抹了,悄悄问道:“清悦姐姐,他就是许先生的情郎,是不是?从前他还来看过许先生,许先生骗我说是她哥哥。” 韩清悦被她逗笑。怪不得昨儿表哥看寿王世子表情一直不大善良。 水汽氤氲,热汤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变冷,反而变得越发沸腾,整间屋子被浓浓的白汽笼罩。 许澄宁的皮肤被蒸泡得泛红,汗珠细细密密地从额头冒出来,雨珠似的滴滴答答掉落。 利秋秋拿扇子扇风,韩清悦则不停用帕子给许澄宁擦汗,不时要按住她,免她滑落到浴桶里呛了水。 “清悦姐姐,你看!” 许澄宁的汗珠开始变为紫黑色,一颗颗积聚到一起,片刻便凝成一片,鼻子和喉管处也一滴一滴地往外冒,颜色深黑。 “是毒!毒排出来了!” 韩清悦喜出望外,忙叫利秋秋端来一大盆湿布巾,她自己则忍着热烫的药汤,小心翼翼帮许澄宁脱下了中衣。 因银针扎得深,且衣衫轻薄,她很轻易将衣服脱了下来,然后拿起湿布,揩拭掉许澄宁身上的黑色汗珠。 “血!出血了!” 血是暗色的,像墨一样在水中晕开,不多时,泛绿的浴汤就变成了暗色。 许澄宁似乎很是痛苦,嘴角微微扯动,秀气的眉毛拧住,怎么揉都揉不开。 “宁儿,坚持住,再忍忍。“ “如何了?” 门外有人在问。 韩清悦道:“已经在出血了,只是她好像很痛。” 没等别人出声,钟白仞就喊道:“不痛才怪,忍一忍就过了,这还是第一回,痛得还算轻的,熬一个时辰就够——别进去捣乱,老头子出手了就不会让她死!” 一个时辰如同十年,煎熬地过去,等浴汤不热了,许澄宁整个人也像刚从墨池出来处处泛黑,待擦干净了,又变成近乎透明的苍白。 不过她脸上的淤色,已经显而易见地淡了一大半,变成了浅浅的紫红。 “第一次拔毒最多也最容易,同时失血也大,补血的汤灌进去,让她快点恢复气力。” 第二次拔毒在所有人的提心吊胆中到来,这一次,许澄宁更加疼痛难忍,甚至口中溢出了痛苦的呻吟。 她没有出黑汗,韩清悦亲眼看见她鼻子和脖颈处的紫红色凝聚成一条颜色极深的细线,像肌肤底下一条虫子在钻动,越过脖子,穿过肩膀,然后在手臂上一点一点地往下爬,每爬一步,都会引起一阵抽动,纤细的五指被带起来,痉挛一样地抽动。 在韩清悦紧张的目光中,虫子终于走到中指指尖,一滴一滴地渗出黑血。 许澄宁整个人也如虚脱一样,汗水打湿头发,头歪到一边,胸口起伏有些快。 第443章 不可食言 这一次效果虽不比上一次明显,但也能看出淤色又淡了许多,脸色只剩下极淡的印子,像轻轻扫上去的胭脂,苍白的芙蓉面上添了一抹艳色。 昏迷之人无法言语,但只看她像过了一遍水的湿发,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青筋,便知她遭了极大的罪。 这还是第二遍,第三遍该有多疼? 秦弗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隐隐觉得她比前两天更清瘦了,肩膀单薄得能摸到纤细的骨头,身子软绵绵轻飘飘的,喂食也喂不进去了。 “能不能缓几日再拔最后一次?” 钟白仞摇头:“当然不能,错过了这回,等毒深入骨髓,想拔也拔不出来了。现在不拔她也不会死,但会疾病缠身,短寿。” 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刃狠狠刺进秦弗心里:“不行!” “当然不行!”谢允伯心疼得要命,“钟神医,请你一定治好我女儿,大恩大德,我们谢家一定会永世难忘!” 谢容钰也道:“请神医妙手回春。” 钟白仞听着顺耳,谢家父子嘴就是比殿下甜,还知道管他叫神医,这不比府里那群混蛋幕僚一口一个老头强? “尽力,尽力!” 其实钟白仞也很诧异,这小丫头瘦瘦小小,哪怕昏睡中忍耐力也很顽强,不输男子,看来也是不想死的吧。 他看了一眼秦弗,见他郑重其事地说许澄宁由他照顾,晚上他要留在这里。 谢允伯不乐意了。 “你当她爹和她哥是死的吗?” 秦弗不慌不忙看了一眼钟白仞,钟白仞被这个眼神刺了一下,顿时看戏心情全无,咂咂嘴,不大情愿地说道:“患者也是有感知的,越重要、感情越深的人陪在身边,能好得更快。” “为什么?” “因为有爱。” 说完,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允伯像被烫到,龇牙咧嘴的,想反驳却反驳不了。 宁儿还没回谢家,还不知道亲爹爹和亲哥哥的好,跟秦弗虽然也是聚少离多,但两人有了早半年的情分,怎么着都更亲近一点。 想到这,他又是气得跳脚又是无可奈何,为了女儿安好,只能幽幽怨怨离去,便宜了觊觎女儿的臭小子。 等耳根清静下来,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弗拿湿布沾湿许澄宁发干的唇,然后静静瞧她。 失血过后,她手脚冰凉,唇上血色又淡了几分,他先给许澄宁添了被子,添完又疑心盖厚了会压到胸口喘不了气。 想了一想,拿掉一床被子,自己宽衣,身上仅着中衣中裤地躺在了许澄宁身边,让她枕着自己的臂膀,严严实实地嵌进他的怀里。 慢慢地,冰冷的手脚就被捂得暖洋洋起来。 秦弗见她呼吸清浅,似是睡得安稳,这才稍稍放心,在她的秀发上蹭了蹭,也浅浅睡去。 可能是被照顾得不错,第二日许澄宁吃得下了,钟白仞也说她恢复尚可,于是紧锣密鼓地准备最后一次药浴。 这一次,一开始就极不顺利,药汤开始沸腾的时候,许澄宁昏昏沉沉,手脚却本能地挣扎,无力的手越过浴桶,似是不耐药浴的刺痛与滚烫,想爬出来。 她是病人,韩清悦和利秋秋轻而易举就按住她,却让她呛了几口水。 后来她没力气了,头往后仰,纤细的喉管被拉长,流露出一种濒死一般的脆弱、痛苦的感觉。 “她受不了了!”韩清悦热泪微漾,“秋秋你快出去,问神医该怎么办?” 利秋秋赶忙冲出去:“许、许先生不大好!” 秦弗和谢允伯父子腾地逼近到房门。 钟白仞道:“只能熬,熬过去了就能活,没有别的办法。” 可要是熬不过去呢? 那满满一缸浴汤,草药调配,热烫得跟滚油一样,许澄宁经过前两次,几乎脱了一层皮,她如何忍受得住比刮骨还痛的深入骨髓的拔毒呢? 秦弗心头颤动,猛地冲了进去,不管不顾冲进了帘子里。 “世子殿下!” 韩清悦吓坏了,表妹现在可不能叫男人看见。 秦弗却道:“你出去,这儿我来。”我陪她熬。 “可……” “出来吧。”钟白仞在门口扬声道,“我们进去也没用,就让殿下待里面吧。” 钟白仞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腻腻歪歪多少年了,看下身子怎么了,早晚殿下也得被看。 看谢允伯和谢容钰贴着门窗望眼欲穿,他啧啧摇头。 女儿大了,给谁照顾,当爹当哥的都不能近身照顾了。 韩清悦听钟白仞也这么说,只能犹犹豫豫地出去,离开前还往许澄宁胸前盖了块巾子。 门扇合上,秦弗长袍一撩,伸腿也踏进了浴桶中。 甫一踏入,滚烫的浴汤里如有无数铁针刺进皮肉,刺进骨头,这一刻,像是身在百鬼地狱,百肢节内,悉下长钉,烊铜灌口,热铁浇身,剉斫镬汤,抽肠锉斩,种种刑罚都在身上用了个遍。 挫骨剥皮一样的疼。 亲身体会,方知许澄宁的痛苦所在。 任谁碰到浴汤,都忍不住要抽身而去。 他忍住了,坐定在浴桶中,将许澄宁捞起靠在自己怀里。 许澄宁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衣物,浸湿浸透,贴在她的身体上。 秦弗无心惦念,脑中无一丝旖旎遐思,他只知道怀里的女孩在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得陪她熬过去。 他抚着她沾湿的鬓发,轻轻吻她面颊。 “你不是说喜欢韩家那样的山水别院吗?我建了几个,是你喜欢的样子,我还安排了仆婢,将来我们一起去小住,让你这小懒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你喜欢去不同的地方游玩,看看风土人情,那我把天下打下来,西陵、西戎、北厥,以后你想去哪儿玩我们就去哪儿玩。” “你说过会陪我走完这一路,我当真了,你不可食言。食言者,要青灯古佛十辈子,十辈子吃不了肉。” 他絮絮地低声说着,捧着她的脸吻在唇上。 良久,袖子微微扯动,好像挂了重物。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柔弱无力的手挂住了他的袖子,轻晃摇曳,像在求救一样。 “殿下……” 第444章 醒了 若有似无的一声低吟,令秦弗愕然抬头,只见许澄宁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呆而无神地盯着他,如在梦中。 “是我,我回来了。” 他压抑住一瞬间将要喷薄的激动,把她的手攀到自己肩上,轻声说道。 然后搂住她的腰,将她按在怀里。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嗯……” 许澄宁脸贴着他的胸膛,重新闭上了眼。 靠在一起,好像就没有那么痛了。 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重又跌进无尽的黑暗中。 混混沌沌中,她热到流汗,喘息不止。睁眼回到在长安府学的那个夏天,她跟书院的同窗去踢蹴鞠。 烈日炎炎,大家汗流浃背,但都是书生,怕失礼不肯打赤膊,但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年纪比较小的学弟干脆脱了上衣。 “小学兄,你也脱啊,不热啊?” 她当然热,豆大的汗珠跟雨帘一样滴滴答答。这么热的天,她不光穿了两层,里面还有裹胸布,能不热吗? 但她只能古板地说,有碍斯文,不可,不可。 大家哈哈笑,没有逼迫她。 踢完了球,大家说要去吃饭,结果却是先转到了汤泉馆,说这里的冷浴十分舒适养人,大家要一起泡一次。 她没等听完转身就溜,两个同窗使坏,从她身后扑来,想把她扛起来丢进水里。 她心里警觉,于是一个转身躲到陆昌身后,叫他们抓错了人。 两个同窗将错就错,把陆昌抬起来扔到了水里,然后哈哈大笑,没笑完就被她也推进了水里。 她也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周身被冰凉包围住了。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 她也被丢下水了吗? 她要上去。 手脚扑腾了两下,手突然被握住了,暖暖的。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子向她游来。 水中迷蒙,他却如清风明月一般,面容白皙,英朗隽秀,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像风又像水一样的男子啊。 这不是她的同窗,可为何看起来这么熟悉呢? 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她想问,脱口却是: “你的头发乱了。” 床上的女孩迷迷瞪瞪的,睁着眼睛,两只手拽紧了秦弗的手,突然说了这句话,叫满屋子的人都摸不着头脑。 彤星趴在床边,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脆声喊了一句:“哥哥!” 谢允伯不解:“这是醒了没醒?” 钟白仞推开所有人,把她不安分的手抓住,把了一把。 “睡糊涂了而已,后面多加滋补就可,药膏一天三回,半个月皮肉就会恢复如初。” 他放下手刚要走,许澄宁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白胡子。 “哎哟哟哟!” 钟白仞痛呼,许澄宁还在发愣。 “老伯,你的头发,为什么长倒了?” 钟白仞年老,难免谢顶,顿时听得直翻白眼。 “我乐意!” 他抢过了自己的宝贝胡子。 韩清悦被逗笑,轻柔问道:“宁儿,你醒了吗?认不认得出我是谁啊?” 许澄宁傻愣愣看过去,见她绾着轻盈秀气的发髻,清丽脱俗。 “你漂亮。” 谢允伯兴奋坏了,双手直抖:“那我呢?那我呢?” 许澄宁却恢复了几分清醒,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我这是怎么了?” 脑子里好像被一大堆人事挤满,堵得慌,一想,又有点不知道从哪里捋起。 许灿星、许彤星、韩清悦,她都记得,看到另外两人,她又有一瞬恍惚。 秦弗眼底含笑,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 许澄宁抬眼去看他,脑子里恍然一瞬光明。 “啊,你回来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没力气,但又俏皮地掰着他的手指,秦弗张开五指让她抓。 “可算想起来了?你这一中毒,可把我们吓走了半条命。” 中毒? 她好像,把西戎人引进了山洞,之后…… 昏迷前的记忆她终于全部找回,此刻满心庆幸,她居然真的捡回了一条命。 透过人墙她认出了坐在角落的钟白仞,于是明白过来,微微提声:“钟大夫,谢谢您救我!” 钟白仞摸着胡子,还在为她说自己头发长倒的事生闷气,闻言瓮声瓮气:“把你的公鸭嗓管好,再来跟我谢!” 许澄宁中毒伤了喉咙,现在说话沙哑得不行。 “那您帮我治呗。” 钟白仞翻了个白眼。 韩清悦笑道:“我去喊人炖盅冰糖雪梨,生津润燥效果最好。” 许澄宁道:“我现在特别饿。” 秦弗道:“饭一会儿就来,你躺一躺,要喝水吗?” 他说着要起身,彤星伶俐地喊道:“我去!”然后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拎水壶去倒。 人醒了,本来是好事,但谢允伯这时才觉得无所适从,许澄宁被秦弗扶着,靠着床跟许彤星许灿星说话,他们父子俩竟插不进嘴。 千言万语,还有当年背后的种种,他不知道怎么跟宁儿说开,他不说,宁儿自然也无法把他们当父兄看待。 “父亲,”谢容钰看了许澄宁一眼,然后对谢允伯道,“妹妹刚醒来,还要静养,眼下不是时机,不急这一时。” 谢允伯也知道,顿时重重叹气,依钟白仞之言,退出了房门,让许澄宁能安静歇养。 说了一会儿话,饭来了。 彤星捧着自己的小碗想跟许澄宁一起吃,被许灿星拉走了。 大病初愈,宜吃清淡,给许澄宁准备的饭食是红枣小米粥。 秦弗坐在床前一口一口喂她吃。 她刚醒来,不宜多吃,但许澄宁两碗粥下肚还是喊饿。 秦弗道:“你嘴里不难受?” 许澄宁道:“难受,嘴吃不下了,但肚子不够。” 她揉了揉自己干瘪的肚皮。 秦弗哪里忍心叫她饿肚子,问过钟白仞后便喊单右去厨房端来了一道炖鸽子。 浅喝几口滤过油的清汤,许澄宁便安静看秦弗坐在床边,拿小剪子给她剪鸽子肉,剪一块,喂一块,她连骨头都不用吐。 许澄宁满足地闭起眼。 “不用脏手真好。” 秦弗看她一眼,眸中含笑。 “你就懒吧。” 许澄宁亦微微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弗手上一顿,俯身亲过来。 “回来晚了,对不起。” 第445章 后怕 许澄宁抱他的腰,轻声道:“你是绝杀一国,哪那么快能回来?我都做好你三五年回不来的准备了。” “你这么快回,是西陵投降了吗?” “不是,西陵已经亡国了。” “亡国?” 许澄宁惊呆。 秦弗往她嘴里塞了口肉:“以后再说,先吃东西。” 许澄宁点头,看秦弗低头仔细地剔骨,仍是纤长的十指,然手背上掌骨凸出,比起从前看起来更具备力量。 许澄宁出神看着,他塞一口她就吃一口,盘子里堆起一小堆细细的骨头。吃完后,许澄宁又捧着碗,把汤一饮而尽。 “饱了?” 许澄宁点点头。 秦弗把碗具放到一边,自己净过手后给她揩嘴,然后扶她躺下。 许澄宁还没什么力气,就依从地重新躺下去。 秦弗这才来算总账,捏她两颊。 “不是答应过我要保护好自己?” 她竟然敢一个人入虎穴,引万数敌军去死,这中间但凡有一点点差池,她都可能会立即被杀掉。 一想到那个结果,他都忍不住发抖。 她要是救不回来,难道要丢下他一人在这动荡的人世? 许澄宁摇摇头:“不会的。” 如果真有什么万一,暗卫肯定会拼死救走她,全城的百姓还是会难逃一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她才选择了只身去面对西戎人。 何况就她会说西戎话,能与西戎人交涉,没有别的选择。 其中的大义与道理秦弗肯定懂,他责备不过是因为担心她,被吓到了而已,所以人该哄还是要哄。 许澄宁抱着被子挪了下位置,把头枕到秦弗大腿上,轻轻晃悠:“我保护了,只是没保护好,这不是我的错,是西戎人的错,你得怪他们,不能怪我。” 秦弗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哪里舍得怪她,捧着她的头,轻柔地摩挲她的脸,抚弄她的头发。 生了一场大病,她脸上肉都少了,眼睛大大的,头发也枯燥许多。 秦弗摸得心疼,暗暗下定决心要给她多吃补。 “以后再也不许了。”他也不会再让她面临险境了。 “嗯,再也不了。” 许澄宁眯起眼睛,突然又睁开。 “殿下,我得去跟几个娘子道谢。” “谁?” “是住在小北巷的一群女子。” 她把那晚松娘为了救她,献身受辱于西戎二王子莫汗西的事说了。 秦弗身体里像陡然结起万丈寒冰,冷到彻骨,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没有这几个女子,他都不敢想象许澄宁会遭受到什么凌辱。 心灵上的痛苦与伤痕,有时比肉体的损伤要痛苦千倍万倍。 他不在意她是否清白之身,却害怕她一生都要被噩梦折磨。 生在京城,他见惯了钟鸣鼎食,也见惯了礼教的严苛,有多少女子因身体和名声上的“不清白”,被自己、被亲人、被世人逼得不得不自尽以求解脱。 别人只是随口一句话、随便一个举动,受伤的人却要用一生去疗愈;疗愈不了,自厌自弃,仓皇结束年轻的生命。 只差一点,许澄宁就要陷入泥淖之中了。 “她们都是苦命女子,生活所迫不得不做起皮肉生意,在这个地方处处遭人瞧不起,可又离不开这里。现在她们救了我,救了这么多人,我想上门好好谢谢她们。她们需要钱,你给她们很多很多钱,让她们能过上新的生活好不好?” “好。” 怎么不好?她们救了许澄宁,救了他的心头宝,给再多都是应该的。 他把她抱更紧:“你先养病,不急于上门,我会亲自去致谢,给她们丰厚的谢礼,往后她们若想更籍别居,我让人替她们办妥。” “嗯。”许澄宁把头埋进他腹部,“你真好。” 秦弗搂着她,直到这一刻,那因为她而四分五裂的心也没有完全恢复如初。对她离去的恐惧,对她受苦的心疼,各种担惊受怕,比他只剩下数十骑却在西陵被处处围剿堵杀还要严重百倍千倍。 轻盈的身体好像烟雾做的,随时都要消散而去。 他捏了一捏她的胳膊,许澄宁道:“啊,干嘛呢?痛。” 秦弗一顿,道:“我忘了,你还没有搽药。” “什么药?” 秦弗掀起她的袖子,许澄宁看到自己原本白嫩的肌肤现在是红彤彤一片,像被烫了似的。 怪不得她总觉得身上处处刺疼呢,许澄宁问道:“这是……” “你拔毒留下的伤,药浴烫的。” 他从床头取下一盒碧绿的药膏,轻车熟路地把她的裤管往上捋,捋过了膝盖还要在往上。 “诶,诶!” 许澄宁忙按住他的手,苍白的脸憋出一丝血色:“这……不大好,我自己来吧。” 秦弗道:“迟早的事,你不用怕羞。” 什么迟早的事! 许澄宁脸颊发烫,往床里滚了一圈,然后嗳嗳痛呼。 “你的皮还没长好,现在很薄,不能用力磕碰。”秦弗打开药盒子,面不改色,“来,先抹药。” 许澄宁注意到那盒子里已经用去了大半,有点不自在。 她昏迷的时候,不会就是他一直在帮自己搽药吧? “我有手有脚的,自己来。” “你后背上有大片,你如何看得到?” 许澄宁瞪大了眼。 秦弗认真道:“事急从权,你不要介意,放心,不该看的地方我都没看。” 许澄宁无语地看他。 在你心里,哪些地方是不能看的? 她还是心里发毛,十个脚趾蜷了起来。 她从小扮男子,为了一直隐瞒下去,对于自己最真实的身体防护比其他女子只多不少,直到现在她还是很难接受对人坦身,无论男女。 秦弗道:“难道我是外人?这样,我帮你抹后背,其他的,你自己来。” 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许澄宁犹豫片刻,点头同意。 秦弗背过身去,许澄宁这才小心脱了中衣,里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她把衣服反穿到前面,露出后背,然后趴在了床上。 “好了。” 身后窸窸窣窣,她听见药盒子打开的声音,闻到浓郁的草药味,过一会儿,一点清凉落在了后背上,原本微微刺痛的地方覆上冰冰凉凉的刺激感。 秦弗怕伤了她,所以下手极轻极轻,蜻蜓点水似的在背上滑动。 他本是体贴之意,但许澄宁却受不了了,胸口震动,哈哈笑起来。 “痒,好想挠,你按重一点吧。” 秦弗不期弄巧成拙,便听她的,手按实下去,将药膏抹匀,全部抹完把盒子放在床上。 “药膏放这,抹完先不穿衣服,等干了再穿。” “嗯。” 他起身下床,把帐幔放下。两层隔挡,里面的人影便变得影影绰绰了。 坐在桌边,余光看见帐后的纤细的身影微动,不时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那是他心爱之人,说没有心猿意马那是假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得等她身体好起来,以后他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在一起。 秦弗喝了口冷茶,浇灭了泛起的心火。 第446章 谢礼 许澄宁起死回生,让消沉低迷的小山城重又活跃起来,县民们欢天喜地,奔走相告,一时间,棠梨书院访客众多,全县的家家户户挨个来看望她,瓜果肉菜酱米糖油堆了满院,全是县民的心意。 许澄宁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外一溜儿连绵的小山,许灿星一手把一筐东西扛在肩头,另一只手提着一筐,彤星抱着个瓜,在他身后小步地追。 她心里微暖。 最舒服的人情往来,不就是真心换真心、利益换利益吗?宝平县的淳朴与真诚,是她在岐山村永远无法感受到的。 马游章走进来,十分愧疚地说:“许、许姑娘,是我们没守好城门,才让西戎人进来,真的对不起!” 他本来已经够内疚了,结果还从头叔口中知道了许澄宁是女子的事,不但是女子,还是京城文国公府的金枝玉叶。 他们是什么人,贱命一条,竟然还要劳动公府小姐来救! 马游章想到这,都要惭愧死了,当即打了自己一巴掌。 许澄宁道:“罢了,都过去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这里会遇上战乱,导致宝平县入寇的责任主要在为父报仇心切的县民阿虎身上,但阿虎已经在西戎蹄下被踩成了肉泥,这个时候再追究也没有意义了。 马游章等人已经被头叔施以了处罚,而且他们在杀西戎人上也有功劳,将功补过,也就算了。 马游章走了,许澄宁又去问韩清悦:“他呢?” 韩清悦戏谑地看她:“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想了?” “我就是……随口问问。” “一早我瞧见表叔和表哥跟他在一起商量什么,然后他们三个就装了好些箱笼出门了。” 许澄宁明白过来,她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小北巷。 松娘带着六个姐妹和两个孩子全站,全挤挤挨挨站在门口。 她们死了两个姐妹,尸骨未寒,她们得穿白衣服。但做娼妓的,衣衫越艳俗越好,她们没什么白衣服,因此把衾被拆下来,拆东补西地,勉勉强强做够了几套不伦不类的白衣服穿在身上。 此刻她们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看眼前几个气度非凡的男子,还有周围一圈围看的百姓,就连一向胆大泼辣的松娘,都有点手足无措。 “未、未、未婚妻?”她张口结舌。 “不错,多谢你救了孤的未婚妻。”秦弗偏头,只见两个箱笼被抬了上来,“这是谢礼聊表心意,请你们收下。” 箱笼放下后,又有人端来一盘足赤的赏金,还有一块系着大红绸子的匾额,上书“居仁由义”四字,乃秦弗亲手所书。 “尔等以弱女子之身,舍身取义,为守城军士争取时机,救一城之民,义薄云天,当得重赏。孤以寿王世子之名,代朝廷论功行赏,赏黄金五十两,赐牌匾,以颂义举。” 宝平县还有很多人听不懂官话,旁边有人用方言解释了一遍。 县民目瞪口呆。 “许先生是女子?我没听错吧?” 许澄宁当然是女子样貌,但她来这么久,所做的事都是大家以为的男子才能做、才会做的事,是以大家都没怀疑过她的男儿身份。 “什么意思?谁说女人不能做了!”利秋秋气哼哼地叉腰反驳,“我告诉你们,别瞧不起女人,你们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女人也能做!还能做得更好!我许先生就是证据!她就是比男人还聪明,比男人还有勇有谋,比男人还能干!铁证如山!不服来辩!” 没人不服。别人大家或许不服,但许澄宁他们看了几年了,对她心服口服,没看县令大人有事也要找她参谋吗? 这女子一能干起来,还真没男人什么事。 众人看着自己的闺女。 还是得多读书啊。 明儿就塞书院里去! 县民闹闹哄哄,松娘等人无心理会,她们的眼都要被黄澄澄的五十两黄金闪瞎了。 她们十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跟做梦一样。 她们没人敢动弹,怕一动,梦就碎了。 秦弗只当她们胆小,便说:“这是你们应得的,收下吧。” 牌匾和箱笼被扛进屋,装着黄金的托盘被递过去,燕娘傻愣愣地接住了。 谢允伯很不善良地看了秦弗一眼,心里暗哼。 未婚妻?呸!这厮斯斯文文、俊俊秀秀的,从前怎么没看出他道貌岸然、逮着机会就爱占人便宜呢? 今天是在外面,谢允伯不爽但大方地给秦弗留了几丝面子,等他说完,便自己开口: “我是许澄宁的爹,多谢你们救我女儿于险境,这是谢家一点心意,望诸位收下,谢家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恩德。” 谢容钰也上前一步,作揖:“多谢你们救了舍妹。” 又是几抬箱笼抬过来,她们那小破屋子里转个身就要互相撞到头的方寸之地都放不下了! 松娘等人从来没有被当众感谢过、当众赞赏过,今天居然被来自京城的皇孙殿下、国公爷、国公世子致谢赞赏了,没见过世面,她们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等到人都走了,县民们涌过来贺喜,贺完喜又离开,她们还如在梦中。 箱笼一打开,才发现五十两黄金都浅薄了,箱笼里的东西不是珍宝就是地契,比黄金还要值钱。 没想到她们为报恩的一个善举,竟然救了文国公的女儿,寿王世子的未婚妻! 松娘看着满箱珍宝,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蠢,我蠢!还以为这辈子总算遇见个好男人了,原来还是女的!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呜呜……” 第447章 偷吃 西戎军被屠杀完之后,尸体被县民们运送到赫烈王陵的群山附近挖坑焚烧了三天三夜,烧完再重新用土回填。除了干裂的土堆、满满的脚印车辙印,根本看不出这里埋了近二千的西戎尸骨。 但王陵之前仍能看出激战过的痕迹,血撒在地上、石头上,还未全被尘土掩盖。 王陵前散发出一股奇臭的臭味,单右凑到堵山洞的石头缝里去闻,差点吐了。 “是这里面的味道。” 万数的西戎人死在了里面,可想而知里面如今是什么残败恶臭的景象。 “将门彻底封死,围栅立碑,任何人不得入内。”秦弗吩咐道。 就让他们永生永世做赫烈王的人殉吧。 单右意外极了。那么大一批宝藏,他还以为殿下把宝藏挖走自己用呢。 “财富可以创造,历史一旦破碎,便不可逆反,然而它才是应该被铭记的。” 北琬灭国之时,王宫被烧毁,所有史书典籍都付之一炬,这处陵墓再被毁坏,百年千年以后,史上与世上再无北琬。 单右是武人,不是很懂这些大道理,单左嗤了他一句:“挖人坟墓,你缺不缺德?” 单右回了一拳。 秦弗没有多留,骑马回了县城。 一进书院,他看见废太子在跟一个少年说话,脸上带笑。 秦弗驻足看了一会儿。他来这里之后,还没见废太子笑过。不是那种苦涩的、无奈的笑,而是由衷而真诚的。 废太子注意到视线,望过来,看到是他,忙慌乱地站起来,示意周宇回家。那急迫而胆怯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他曾是雍容尊贵的太子殿下。 周宇是废太子亲生子的事,许澄宁已经告诉他了,废太子还不知道,这么急于掩藏周宇的身份,是怕将来他会为了不留一丝隐患而对周宇下手? 秦弗并未感到被昔日长辈不信任的心寒,生父的算计、亲朋的放弃还有妻离子散的孤苦与绝望,早已让这位长辈成为惊弓之鸟。他还如从前一样温和无害,但已经无法再信任人。 尤其是皇家人。 秦弗走过去,喊了一声“伯父”。 “你回来了。”废太子表情不甚自然。 “嗯,出去跑了一圈,给澄宁带点东西回来。” 说着他抬起手,手里提着一小筐山梨。许澄宁最近吃了一肚子清汤寡水,了无食趣,他就去找了点甜果子来给她吃。 “挺好,挺好。”废太子似乎不知道怎么跟侄子寒暄,局促地说了两句,便道,“你去吧。” “好。” 秦弗不想逼他太紧,便依言去后头找许澄宁。 还没走到,便听见一道男子的声音: “……还好你被救回来了,不然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命大嘛,是云叔大老远赶去西陵,正巧遇上殿下回来,带来了他的神医,就跟天降神兵一样……少威兄也是去帮我寻医吗?” “对……就是没找到能治好你的,我……” “辛苦少威兄为我奔波了,太费腿脚,来,吃哪补哪,吃个鸡腿吧。” “我哪能吃你补身子的口粮?” “不要紧,这是我哄秋秋悄悄帮我买的零嘴,辣口,我现在也不能多吃,只能略解解馋,你帮我吃一些,殿下马上回来了,可不能让他抓到我偷吃忌口的东西……” 秦弗听到这,挑眉,举步踏了进去。 “抓到了会怎么样?” “殿下!” 许澄宁惊吓地叫了一声,然后立马换上一张严肃的面孔对李少威道:“少威兄,我都说了我现在不能吃这些,你怎么还买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快拿走快拿走。” 李少威被塞了个油纸包,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转头又看到秦弗,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他心里微微泛酸,但还是躬身:“世子殿下,下官不打扰了。” 秦弗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点头:“去吧。” 等李少威离开,他慢悠悠走到许澄宁跟前,俯下了身,脸缓缓凑了过来。 许澄宁以为他想亲自己,结果俊脸贴到跟前,突然停下了。 “一股烧鸡味。”秦弗盯着她油汪汪的嘴,苍白的唇愣是被辣出了血色,“下回记得先把嘴擦干净。” 许澄宁一噎,连忙擦嘴,然后拉着他的袖子告饶:“我对天发誓,我只吃了一个鸡腿,多一块肉都没吃,你刚刚也看到了,那鸡很小的。” “没看到。”秦弗道,“鸡不在,你没有证据,我就当你全吃了。” “啊,你不能这样……” 秦弗把山梨搁在桌上。 “所以我摘的山梨你是不爱了?” “没有,没有不爱。一天三个,我一定把它吃完。” 不知道钟白仞是要报复她还是咋的,她一连吃了好多天清淡无味的东西,嘴里没有味道久了,吃什么都不带劲,所以才让利秋秋鬼鬼祟祟买了烧鸡回来。 秦弗道:“吃那么辣的,你喉咙不痛?” 许澄宁小声道:“痛的,但想吃。” “你还想吃什么?” “你亲手给我做吗?” 秦弗神色一顿,许澄宁本是玩笑,一看他如此,顽皮心起,立即抱住他的腰不放。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人最好,才高八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知道我生病难受肯定会别出心裁,你这么高这么好看手这么巧还会雕玉,可见心灵手巧,食如其人,做出来的菜肴肯定也好吃,我迫不及待想尝尝了啊……” 她想夸人的时候,一向能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因为声音恢复了许多,她现在说话便是轻轻巧巧的女孩的声音,有点撒娇意味,说起来格外好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弗被架得高高下不来,不露一手也不行了。 秦弗低头看她笑眼如波,闪着调皮又狡黠的光,突然反应过来。 明明是她不听话偷吃东西,怎么变成他要给她做了? 秦弗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 “既然我做得这么好,你可得全部吃完。” 许澄宁一愣,抬头看他,他也是两眼狡黠。 她嘟囔道:“那你做好一点噢,我生病呢。” 第448章 下得厨房 说干就干,做饭的厨子被喊出去凉快,单左单右守在厨房外头,不让人靠近。 虽然下厨没什么丢脸的,但做饭的样子秦弗不想被许澄宁以外的人看到。 许澄宁的躺椅搬进了不大的厨房里,看他在并不娴熟地忙忙碌碌,低头挑菜的神情格外认真,往常恍似天人的男子这会儿变得颇有人间烟火气,她心里暖洋洋的。 许澄宁突然不想喊他殿下,便道:“弗哥哥,你打算做什么?” 秦弗一顿,转头道:“吃面行不行?” “你要做面啊?” 许澄宁很诧异,揉面抻条可比直接下米煮饭麻烦多了。 “你不是更爱吃面吗?” 许澄宁心里微甜:“好。” 秦弗看她同意,便继续埋头准备,刚拿到面粉愣了一下,回头问:“一碗?” “一碗。” “水呢?也是一碗?” 他隐约记得许澄宁做面的步骤,这量怎么把握却不记得。 “水少放,不到半碗。” 秦弗依言照做,用筷子搅过之后,再上手去揉。 怎么揉面团都是黏黏的,糊得他满手都是,滴滴答答。 “……”秦弗看过去,“水好像加多了。” 他清冷的眸子泛起无辜,许澄宁乐得晃脚:“加点面粉,调和一下就好了。” 秦弗照做,捯饬半天,总算把面揉成一个面团,光溜溜的,竟还挺好看。 不过到了拉面的时候,就有些不成形样了,粗的很粗,细的很细,弄了半天,竟一根都拉不出来,反把他英俊的脸扑了一层白面。 许澄宁咯咯笑,秦弗凑过来故意往她脸上蹭,许澄宁哎哟哎哟地喊,也被蹭了一脸面粉。 罪魁祸首蹭完了粉,就拿起一根擀面杖,把面团擀薄,改成用刀切成了细细的一丝一丝。 他倒是很会想办法。 许澄宁卧躺下来,安静地看他烧火。 厨下并无鸡汤骨汤可以让他作弊,许澄宁看秦弗想了会儿,竟是拿了两个鸡蛋打在碗里搅散,水开后做了蛋花汤,当面汤底。 下面、捞面、舀汤,这看着看着,这架势竟也像个老手了。 他做好后,在许澄宁旁边放了个小几,把盛着面的酱釉大碗端了过来。 许澄宁伸头看,只见褐色碗中堆起白白净净的面条,面条挂着少许蛋花,汤底呈淡淡的花色,几片碧绿的青菜落在碗周。 许澄宁轻轻啊了一声:“你还摆盘啦!” 许澄宁记得,秦弗十九岁生辰的时候,府里准备的长寿面就是像这样的摆法,细长的面条码得整齐,从中间往外绕一圈,像螺纹一样,十分好看。 他在府里的饮食向来有讲究,色香味俱全,还要做得精美让主子有食欲。府里厨子的厨艺秦弗学不来,倒是照猫画虎地学了府里摆面的方法。 这么想来,许澄宁当初给他做的那一碗竟是他吃过的最简陋的了。 “吃吃看怎么样。” 从他语气里竟隐隐品出一丝迫切的意思。 许澄宁戏谑地看他,然后夹起一筷子往嘴里送,嚼啊嚼。 有点淡。 她又喝了口汤,汤咸得刚刚好。 就是跟面各美各的。 “如何?” 许澄宁捧着碗,又喝了一口汤,眯着眼咂咂嘴。 “有爹爹的味道。” 嗯? 秦弗疑惑,许澄宁笑了笑,给他讲起了往事。 “我小时候,有一回,家里米不够了,我娘和姐姐他们吃完,我就没有饭吃了。我爹爹回来发现我一天没吃饭,就挨家挨户地去借粮,用借到的半碗面粉亲手给我做了碗面。” “他也跟你一样,给我做了蛋花汤底,蛋是他从树上掏的鸟蛋,他腿不好,没站稳从树上摔下来了。一边瘸着脚,一边说,‘还好蛋没坏’。” 那面被她狼吞虎咽吃完,滋味她已经忘了,只记得热腾腾、香喷喷,朴实无华,却是她多年以后每每回想都无法再触及的美味。 一直到现在,面香落腹的踏实感仍是她极度依赖的感觉,无论身在何处,面临什么险境,她都习惯要吃饱饭,然后才有应对困局的力气。 秦弗看她又想她养父了,便轻轻搂过去,轻声安慰:“你以后有我,将来回京,我们择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让他安身落地,我们定期去拜祭他,好不好?” “嗯。” 许澄宁倚在他的肩头,略有些感伤。 “岳父做饭好吃吗?” “不怎么好吃,他会做,但天赋不好。” 秦弗翘起的嘴角收了回去。 许澄宁后知后觉,他是借许大山拐着弯儿问自己做的面好不好吃呢! 许澄宁忙找补:“第一次下厨,这样已经很好啦。我头一回做饭,不小心跟喂猪的泔水摆在了一起,主人家看走眼,误把我做的喂给了猪,把泔水端到了燕先生跟前,你可是不知道燕先生追着我揍了多久!” 秦弗倒还真问:“揍了多久?” “半刻钟吧,燕先生体力比我差,打累就不打了。” 但燕先生睚眦必报,第二天不等她就上车走人,让她抱着小包袱在车后面足足追了一个时辰,才勉勉强强同意她上车。 “燕大儒如今在何处?” “我也不知,他向来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我这一身本事有一半儿是从他那学的,便是乱世,他也能游刃有余。” 秦弗点点头,许澄宁看他差不多哄好了,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能放一勺辣油吗?” 秦弗迅速变脸,拧了拧她的鼻子:“你想得美。” “就一点,半勺。” “不行。” 秦弗夹起一筷子面往她嘴里塞,“乖,听话,先戒辣一个月,以后让人给你做佛跳墙。” “佛跳墙是什么?” “宫廷御宴名菜,从沿海的地方传来的。” “好吃吗?” “好吃。” 有好处许澄宁就听话,乖乖把面吃见了底。 秦弗看她今日气色又好了点,便问:“今天觉着体力如何?” “好一些了,就是站起快了还是会头晕。” “胸肺还疼吗?” “好了一点,还会。” 毒已经祛了,但伤及了的脏腑只能在往后慢慢调养,急不得。 “钟白仞说,这两天你可以出门走走,明天我带你去山上。” “嗯!” 第449章 不能不怨 两人在厨房捣鼓大半天,出来时秦弗抱着许澄宁,沿着小廊道走回屋里,直到消失在屋门口,沿路才冒出了一溜儿的脑袋。 钟白仞翻白眼,挥掉谢允伯按着他脑袋的手,气呼呼道:“你们自己鬼鬼祟祟,拉上我干嘛!” 谢允伯左手按着钟白仞,右手按着谢容钰,谢容钰还按了个韩清悦,四人跟做贼似的藏在花丛后。 谢允伯掸掉头发上的一片叶子,心里暗暗咬牙。 秦弗这小子,居然比他当年还会! 怎么办啦,宝贝女儿要被拐了! 谢允伯像只大狗耷拉下来耳朵,丧气得很,钟白仞毫不留情地挖苦:“看自己女儿还要偷偷摸摸,你还是当爹的呢。这丫头迟早要嫁给殿下,你再不认回去,连一天爹也当不成。” 谢允伯瞪眼,但又无可奈何。 韩清悦看出他的为难,便道:“表叔,表妹既肯认我和五叔,想来也不是真的铁了心了。不如我先去探探她的心意。”而且之前表叔表哥的死讯传来,许澄宁虽然比她和韩清元冷静,但也不是不难过的意思。 谢允伯摇头:“表叔这么大个人了,该担的事就该自己担,万没有让你一个小姑娘去替我说话的道理。何况那是我女儿,我要是连话都不敢亲自跟她说,这么窝囊还配当爹吗?” 他出征前过来看她,本是可以跟她先说明白的。但他毕竟是将军,再百战百胜也怕有个万一。他那时没有跟许澄宁说透,就是想这个万一真的发生了,许澄宁也不用再经历一遍丧父的痛苦。 现在他回来了,相认之事他是一定要做的。 秦弗把许澄宁抱回房,放在榻上,帮她除去了鞋履。 许澄宁枕在他腿上,下巴被他轻轻抬起,男子低头下来,亲在唇上。 她亦闭眼,回搂他的脖子,感受到他温柔而细腻的舔舐,从头皮到脖子再到手指尖,都泛起密密的痒意与麻意。 像甘冽清纯的桃花酿,微甜入口,回味的时候却是淡淡的花香与酒味,小酌怡情,久饮微醺,满脑子都是纷纷扬扬的桃花开落。举足摇摆,晃晃悠悠,最后一头栽进充满桃花香气的怀抱里,拥花而醉。 许澄宁有些迷醉,恍惚间感觉到秦弗的手在她腰间摸了一把,又收回了。 “快吃胖起来,病了一场,你现在比以前还要轻。” 许澄宁微微笑:“你知道的,论吃我是很能的。” “你什么都很能。” 秦弗说道,偶然瞥见许澄宁绫袜系带松了,露出一截细伶伶的脚腕子,白皙的脚面上竟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这是怎么弄的?” 秦弗是习武之人,一眼便看出脚上是被利器所伤,连忙把她的脚捧起来,细细察看。 “这个啊,早就不疼了,是去救废太子的时候弄伤的,看着可怕,其实好得很快。” 一提到废太子,许澄宁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给秦弗,连忙指着放在百宝架放在放在最顶上的书堆道:“有个东西要给你,你把那堆书搬开,里面有个小匣子拿出来。” 秦弗还在皱眉看她的脚丫:“真的不疼?” “真的不疼,你快去拿。” 秦弗按了一下她的脚,许澄宁痛呼一声。 “你看,还说不疼!” 许澄宁哭巴巴的:“伤口没痛,是被你按痛的。” “你就逞强吧。”秦弗摸着她的脚,像在摸易碎的琉璃,“我一会儿让钟白仞开消痕祛疤的药。” “好。” 秦弗看她还算听话,这才想到什么:“刚刚你说什么?” 许澄宁指着百宝架又说了一遍。 秦弗取出一个藏得严实的小匣子,走回来递给她。 “你打开看看吧。” 秦弗看她一眼,然后打开,只见另外半面紫金狼牙令躺在其中。 这枚东西,上到嘉康帝,下到各党派官员,找了十多年都没找到,秦弗对它也并不抱期望,谁知道竟在这里出现了。 “这是周宇一直戴在身上的,找到废太子之后,他养母就把这个给了我。”许澄宁把令牌拿出来,拍在秦弗手上,“现在,你有一整面令牌啦,快去召唤你的天兵天将吧。” 手心里放着铬手的东西,秦弗沉默了片刻,最后把她拥进怀里。 “你帮了我很大忙,但以后不许这样了,你是文人,可以做文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绝不能以身涉险。你好好的,才能让更多人好好的,尤其是我。” 许澄宁埋进他怀里,久久应了一声:“嗯。”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军中有事相报,秦弗出去了,许澄宁靠着枕头卧躺看书。 过了一会儿,感觉门口身影一晃,许澄宁以为是他回来了,转头去看,话还没喊出声,就看见谢允伯站在门口。 谢允伯正抬起一只手,还没敲门便不期然与她眼神对上,顿时略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宁儿,我能进来吗?” 许澄宁一顿,表情凝固了一瞬间。 她对谢家其实观感很复杂,她曾因为谢容钰向她摊开的一把果仁而对谢家颇有好感,甚至曾经刚得知自己是谢家亲女的时候,心底里还生出那么一丝期盼和向往。可终究在一日又一日无望的牢笼困顿、还有二姐的死、以及谢琼絮的风光无限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说是不屑,有点太清高了,更多的其实是不甘、嫉妒还有芥蒂。 她不甘原本属于她的生活与身份被另一个人以无辜之态剥夺,而她却要自小吃苦嚼辛,不但自己活得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还因她一条命连累本就已风霜摇曳的许家堕入深渊。 她也嫉妒谢琼絮衣食无忧,安坐世家府邸便可坐稳才女之名,而她发奋苦读十年书,拿过功名办过案,才能被千千万万人目睹,竟还能被人云亦云地歪曲成舞弊攀附,泼了满身污名仓皇离京。 她更对谢家心存芥蒂,爹爹因她死了,二姐因谢家闺阁之争走上歪路也死了,母亲和大姐被流放,爹爹生前她许下的所有承诺她一样都做不到。而她身败名裂,全拜谢琼韫所赐。 世人都说,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疙瘩,可这件事情最令人寒心的地方恰是在于,他们是她的血亲。 叫她不怨,可能吗? 第450章 你能给爹爹一个机会吗? 她这一沉默有些久了,让谢允伯越发紧张没底气。 “可以……跟你说些话吗?” 许澄宁不知他想说什么,但无非就是那些不得已与无奈。 “你想说什么?” 谢允伯走进来,在离她几步远的圈椅上坐下,用一种很悠远的眼神看着她。 “一转眼,你都十八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出生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冬月,一连下了几天的雪。你娘在灵州别院经了两天三夜的产痛,才终于生下了你。你刚出生,只有这么点大。” 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 “比我的巴掌长不了多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捏坏,不过哭起来可有劲,比你大哥小时候还要大声。” “你一生下来红红的,过了一天就白了,一天变一个样。可惜我只待了两天,又回了边关打仗,没有全看到,而你娘产后虚弱,每天睡得多醒得少,也没有时刻盯着你,以致后来你失而复得,我们也只顾庆幸,对孩子的样貌没有起疑。” 彼时女娃穿着从别院出去的衣服,带着从别院出去的手镯,却裹着贫家的蓝底白花襁褓。尤氏作惊吓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中愧意满满,说她家中无奶水,只能给小姐喂米汤,害小姐饿瘦了实在罪该万死。 尤氏说她抱着孩子逃跑,怕红色襁褓太抢眼,才换了块不起眼的。后来谢允伯才知道,之所以没有把两个孩子的襁褓换过来,是因为两个孩子身上气味不一样。如果给谢琼絮穿上许澄宁的衣服、包许澄宁的襁褓,很容易让人辨别出孩子跟衣服之间气味有差,所以才用了自家的襁褓,到时便可以解释说是沾了她家的衣物,孩子气味才变的。 别院的下人死了个七七八八,女儿重新回到怀里,且看着怀中女儿白白净净,确实是个不足半月大的孩子,他们深信无疑,陷入女儿安好的欢喜之中。 谢允伯表情有些颓丧。 “我时常在想,要是我当初多怀疑一点,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但他恰恰在那一刻没有,他再次保障了妻女的安全,又立刻投入到了边关的大战中,出生入死,直到两年以后,他才带着妻子和两岁的谢琼絮回到京城。到那个时候,即便是看过妹妹最多回的谢容钰,也辨别不出妹妹的真假了。 谢允伯走过来,伸出手,指缝间吊下一枚长命锁。 锁是玉质的,半透明的云白色,温润清透,出水极好。玉被雕成个双目圆睁的虎头状,两只虎爪趴在头下,虎爪正好是两点雾气晕染一样的淡红。 许澄宁盯着长命锁,有些恍惚。 这玉质与款式,也颇精心了。 “这是我和你大哥一起挑的长命锁,因为天冷怕冰到你,所以用荷包装着放在襁褓里,尤氏没有发现,这块玉锁便跟着你一起到了许家。”但又被刘氏卖了,农妇不懂玉,被忽悠着五两银子卖了,其实这玉足够买下好几座山头。 女儿一出生,管事送进来一盒又一盒的长命锁让他们选,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谢允伯让谢容钰选,谢容钰彼时年幼不懂事,依着自己的认知给妹妹挑最好的,所以指了个赤金的锁,挨了谢允伯好一顿揍。 “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工艺,花丝的!这线细成什么样了,你妹妹皮肤娇嫩,戴这个不得划破了啊!” 涉及到女儿,再好的东西,谢允伯也挑剔了再挑剔,本来这只虎头玉锁也是不被看好的,但谢允伯看那虎头虎脑大眼睛,很像小孩子爱看的那些胖娃娃画,颇有童趣,而且暗合了女儿的生肖,整块玉也打磨得光滑水润不伤手,思来想去,还是选了这一只。 “乖女儿,爹的宝贝!”谢允伯把装在荷包的长命锁放进了襁褓里,“先戴着,等你大了,喜欢啥就挑啥,想一天换一个就换一个!想一天换两个就换两个!爹爹有钱!” “别长太快啊,爹爹舍不得女儿长大咯!” 往昔父女相处历历在目,谢允伯心里酸涩,拉起许澄宁的手,郑重地把玉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在京城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眼认出了你是我的女儿,你跟你祖母年轻时候长得很像,你也像我,我看见你爬墙调皮,看见你跟西陵人比试,还看见你进士游街的图景,你载荣载誉也好,污名缠身也罢,不管你长到多大,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孩子,我的孩子,我永远都要保护的孩子。” 许澄宁低着头,忍到这会儿眼睛已兜不住泪,簌簌洒落在掌心的长命锁上。 谢允伯摸她的头。 “你是风头正盛的状元,我怕给你惹来杀身之祸,也怕寿王世子会对你存了利用之心,所以既不敢把你接回谢家,更不敢私下与你相认。我……本打算,与北厥一战,立下军功,再去向陛下讨一个恩典复你身份免你死罪,可我没想到谢琼韫……” 谢琼韫是许澄宁被逐之事的主谋,这是秦弗告诉他的。谢允伯一开始还不敢置信,到后来却是恨毒了她,每每想到这个面甜心苦、蛇蝎心肠的侄女,就恨不得亲手撕碎她! 她对付谢家的任意一个人,谢允伯都能理解她两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十多年,难免有摩擦,而且大房与二房本就不甚和谐,指不定什么时候让谢琼韫不快了也是有的。 可宁儿呢?宁儿碍着她什么了?宁儿连谢家门楣都没摸过,谢家府门也没有踏进去半分,碍着她什么了? 他谢允伯太高估了继母徐氏带出来的儿孙,平常维持着面上和谐不过是为了彼此好看,可他从没想过二房会丧心病狂到连他苦了十多年、没招惹过他们半分的女儿都不放过! “许秀春之事,我也欠你、欠许家一个道歉。”他不该知道在许秀春的身份之后,就放松了对她的管教,有严格的教习嬷嬷在,许秀春怎么也不会走偏到生出害人之心。 “想请你原谅,有点不太要脸,我只是想说,我一直很在乎你,想当个合格的爹保护我自己的女儿,保护我的女儿余生不再坎坷艰难。” “宁儿,你能给爹爹一个机会吗?” 第451章 父女相认 话落,屋里骤然冷下来,冰冷与寂静同时扩散开来。 两人身份仿佛对调了,谢允伯像个小孩搓着手不安地等待审判。 许澄宁蓦然想起小时候游学,路过一座小山,正逢节日遇到人们踏青郊游,她跟那些小孩一起去玩,突然林间窜出一个疯子,拿着柴刀咵咵乱砍。所有孩子都四散奔逃,扑进父母的怀里,只有她挡在燕先生跟前。 后来当然是有惊无险,但那晚燕先生摸着她的头不停叹气。 “小屁孩不应该这样,怪我,不是你爹啊。” 年幼的她听不懂,只觉得头发都要被薅秃,但时隔多年,她终于领会了燕先生的意思。 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才有资格任性,而她失去了那份资格。 许澄宁说了有史以来对谢允伯说过的,最长一段话: “你要接我回去,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血脉相连的责任不能让我流落在外?我已经长大成人,已经不需要有人管我生活、管我未来,如果接我回去,是让我过上非是寄人篱下却胜似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回去?我二姐,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谢允伯摇摇头:“不单是责任,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理应得到我对女儿的所有偏爱。宁儿,于你而言,那本就是你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于我而言,我对女儿的爱护之心要放到对的地方。” “至于谢琼絮,我已经将她逐出家门了。往后,谢家不会再与她有半分关系了。” 谢琼絮是他看着长大的,起初还好,性子还是正的。可当他渐渐得不到朝廷重用,谢允安则步步高升,谢容斐也闻名京都,这丫头就越发坐不住。姑娘大了他就不能太亲近了,一不留神,谢琼絮就变得越来越沽名钓誉,越来越喜欢攀比。 可毕竟实打实在养了十多年,说一点感情没有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初知道她不是谢家骨肉时,在谢老国公再三坚持下,他还是同意了留下谢琼絮。 他也告诉过谢老国公、王氏还有两个儿子,一定要更在意许秀春,可终究许秀春还是落入了谢琼絮的种种诡计中,走上了不归路,也让许澄宁对谢家失去了信任。 “我已派了人照看在流放地的刘氏和许秀梅,许灿星和许彤星我会认作义子义女,当府中公子小姐养大。” “差你一个,家就不成家了。我们一家人,团聚好吗?” 他语气和眼神恳切,在李茹摊子遇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然后第二天,谢家的管事便敲开了她的家门,送来厚重的谢礼。 他……其实有在努力给她最好的一切吧? 如果那本就是她的,如果他们是真心爱她的,如果过去一切只是因为谢琼韫的算计,给彼此一个机会,是不是也可以呢? 许澄宁不知道对亲情尚存期待算不算蠢,但既然有意动,不如就试试。横竖再失望了,她并非抽身不得。 “好,我可以试试。” 许澄宁眼泪淌下来,她又倔强地抿住了嘴。 她本觉得这个时候掉眼泪有些丢脸了,谁知谢允伯在短暂惊愕后,掉泪竟掉得比她还猛。 “你答应了,太好了……”谢允伯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吓死爹爹了,爹爹还怕你不答应,直接跟那小混蛋跑了,我、我一直想养够你五年六年再放你嫁人的……” “宁儿啊,少疼你这么多年,爹爹心里比你还难受啊……其实爹爹是个特别好的爹爹,只是你没看到……我这么好的女儿,到现在还没处去炫耀,我真是把肺都要挠烂了……” 这么大的人,哭得滑稽又真诚,许澄宁本是想笑的,但不知是不是被那哭声感染了,眼泪也收不住,决堤似的往外冒。 “怎么了?怎么了?” 谢容钰和韩清悦听到哭声,连忙跑进来,就看到父女俩并排坐着哇哇地哭,一个比一个哭得凶,怎么劝也劝不住。 还是许澄宁先收了泪,韩清悦拿帕子轻轻给她揩脸。谢容钰没有帕子,谢允伯就揪着他的衣摆擦,边擦边哭。 韩清悦跟谢允伯不是很熟,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未免想笑,强忍着说道:“表叔,宁儿同意了,你们父女总算相认了不是很好嘛,怎么还哭呢?” 谢允伯摆着手,眼眶还是湿的:“你还年轻,你不懂。” 养女儿就像追姑娘,只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和最温柔的一面都展现给她,再向全天下宣扬我家的姑娘有多么好。那种女儿在外受气后回来告状,他亲自出马跟别人的爹爹打一架还打赢了的父爱如山的信赖感、自豪感以及幸福感,韩清悦是永远不会懂的。 当女儿的英雄,是他一生的梦想! 他眼睛湿哒哒地望着许澄宁,眸水荡漾着一丝热烈的期盼和一丝可怜兮兮的乞求。 “你能喊我一声爹爹吗?” 许澄宁情绪已经缓过来了,怕谢允伯再哭,倒是没有拒绝:“爹爹。” “哇!” 谢允伯哭得更凶了。 “十八年了,我的女儿终于找回来了!” 谢容钰拿这个爹没办法,便不再管他,倒是看着许澄宁,平时冷峻的目光此时有点温柔。 “妹妹。” 韩清悦咬唇偷笑。 许澄宁不甚自在,扭捏了一会儿喊道:“哥。” 谢容钰肩膀像是突然放松下来,嘴角亦勾起了一弯清浅的笑意。 谢允伯拍着大腿恨道:“可惜现在不在京城,不然我高低得带你出去逛京城的首饰楼和绸缎庄!” 许澄宁还有些不自在接他的话,韩清悦把手搭在她肩头,笑眯眯道:“那表叔就先记着嘛,反正表妹以后肯定是要以女儿身回去的,她可是一件女儿家的物什都没有。” “对啊!” 一提到有事可以给许澄宁做,谢允伯就兴奋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信让你娘先安排着,我的女儿,第一套女装一定得穿我们家的!” 他立马不哭了,站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想,宁儿是一定要风风光光接回京的,所以这场皇位争夺,秦弗这臭小子一定是要赢的。只要他不天天觊觎他的宝贝女儿,他会好好辅佐他打完这场仗。 正想着,出门就迎面撞上了秦弗。 现在女儿认回来了,谢允伯飘飘然,得意又苛刻地看了秦弗一眼。 小子,想娶我女儿,过我这一关再说吧! 他打了个招呼,脚步轻快地走了。 第452章 我永远相信你 “你跟文国公相认了?” “嗯。你看出来啦?” 秦弗好笑道:“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他这个岳父,心眼针尖大,有时就跟孩子一样,难怪母妃说他曾是京城里的小霸王,跟关鸿一起,两人可以把京城掀翻天。 秦弗握住许澄宁的手,轻声道:“谢允伯与谢容钰都是可信之人,你愿意与他们冰释前嫌,是一件好事。” 挺好的一家人,本就不应该被奸人奸计拆散,兜兜转转,总算圆满了。 “你不用带有负担,去享受就好了。” 许澄宁果然觉得心安很多,点点头。 说好第二日要去山上走走,许澄宁在秦弗的陪伴下,先去小北巷与松娘当面致谢,然后才去了山里。 刚好,阳光正好,明媚而不强烈,山木青翠,呼吸很是舒畅。虽然走山路有点累,但胸腔清新无浊气的感觉,让许澄宁顿觉舒畅了许多。 “累不累?我背你?” “不用不用!” 许澄宁晃着手道,她走南闯北练出来的好体力不是盖的。 秦弗没有强求,等她喘得不甚舒服时,才一把将她扛上肩,几步跨跃上山顶。 日光晒在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暖,舒服极了。 许澄宁坐在山石上,感觉自己快要软成一滩泥了。 “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 “诶?”许澄宁诧异,他怎么突然计较称呼了,“那叫什么?” 秦弗转过来,盯着她:“你上回叫我什么?” 许澄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秦弗皱眉,捏她的脸:“撩过就忘?” 撩啥啊,她不记得自己有叫过他什么惹人浮想联翩的称呼啊。 秦弗盯得紧,许澄宁拍着心口,假假地咳了两声:“我生病了~” 她一撒娇,秦弗就没脾气。 “你不是叫我弗哥哥?” 许澄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啊。”听起来是比殿下要亲近一点哈。 “嗯,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我啊,”许澄宁两条腿伸直,身子微微朝他歪斜,“我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啊?” 早些时候,她并不知他的心意,又或者是感受到了,但当时她是“男子”,所以觉得这段心思似有似无,若即若离,无长久之命。 直到她在牢中,秦弗闯进来那一刻,她才彻底明白了他的心思。 但她在那之前,她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她的。 突然被问这个问题,秦弗倒是认真思考起来。 是她在渝县挨打,眼泪汪汪却求他以后优待妇孺的时候,是她在文斗场上大放异彩的时候,还是江南小城她埋头津津有味吃民间小食的时候。 说不清,大约都是吧。 他轻轻拧她鼻子:“喜欢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时间越长,攒得越多,就变成爱了。哪有突然喜欢、突然爱的,难道你说得出?” 许澄宁仔细一想,还真是,她也是无知无觉喜欢上他的。 一时的激情固然轰轰烈烈,但能有多少心力去维持呢? 缓缓爱,才能爱一生,细水长流。 “好,细水长流,”秦弗将五指伸进她的指缝里,合拢,“我给你,你也要给我。” “可以。” 秦弗亲过来,细细密密,正在情动之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脚踩落叶的声音,他猛地一把将许澄宁按进怀里。 “谁!” 许澄宁从他怀里抬起头,望过去时,只见细高的林木之后转出一个人影。 “季连城?”许澄宁微有惊讶,“你怎么在这?” 季连城盯着他们两人,似笑非笑:“我打扰到你们了?” 确实打扰到了。 许澄宁低头扯了扯袖子。 怪尴尬的。 “上回我来,你卧床不起,我便去西域给你寻药……不过看来,你好像不需要了。” “什么药啊?” “解毒散。” 解毒的,那确实不需要了。 许澄宁道:“多谢你费心,我毒已经解了。” “不用客气,”季连城扫秦弗一眼,眼睛微微弯起来,对许澄宁道,“我们两个什么关系,已经共事过数回,彼此默契和信任都有了,跑这一趟,是我应尽的心意。何况—— “我们还有共同的秘密,不是吗?” 许澄宁愣了一下,随时有点紧张起来,连对上秦弗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心虚躲闪。 秦弗心里咯噔一下,不大舒服。 “好了,我该走了,二位继续。” 季连城笑着说了一声,转身离去。 许澄宁十指缠在一起,有些沉默不语。 秦弗也没有说话,拉着她在林子里走了走,一圈绕一圈,最后还是忍不住握住了许澄宁的手。 “什么秘密?” 许澄宁抿了抿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只许夸我,不许骂我。” 秦弗微讶:“你说,绝对不骂。” 许澄宁示意他弯腰,然后在他耳边说了自己篡改圣旨、抢夺庞毅兵权的事。 原来是这样的事!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秦弗胸口的憋闷瞬间消散了。 “骂你什么,”他把许澄宁拥入怀中,“本就是我们秦姓皇室德行有亏,负了天下与百姓,累得你一个无可倚仗的女子力挽狂澜,还要时刻因死罪当头提心吊胆。是宁王的错,与你无关,你做的都是对的。” “这件事我会去处理,绝不让你有事,放心。” 许澄宁心里稍暖,信任地点头。 “你不怪我就好。” 就怕秦弗作为皇家之人,会觉得自己冒犯了皇威而生气,所以她原本都不想让他知道,连云九都瞒着呢。 秦弗一边安抚她,一边想起季连城,目光稍冷。 那人,故意挑拨离间! 幸而许澄宁信任他,愿意把事情告诉他,不然他们两人之间,可能就因这一件小小的事生嫌隙了。 “澄宁,你愿意信任我,我很高兴。以后如果你有真的不愿告诉我的事,也可以不说,我永远相信你。” 第453章 天下,孤自然要 谁不想有自己的秘密呢?许澄宁当然满口答应。 “那你呢?”她又讨价还价。 “我的都告诉你,绝对不瞒。” “真的?藏了多少私房钱?” “一边赚一边用,存在手上的有三百万两。你要愿意管,就都给你管。” “我才不管。”许澄宁摇着头道,“我就想吃软饭。” 秦弗轻轻捏她的后脖子:“你牙口好,吃软饭可惜了。” 他怎会不懂许澄宁?她自己或许甘于岌岌无名,但这一路半是被逼无奈半是主动进取,她已经撕破了一条口子,她只有站在最高的位置,站在天下人仰望的地方,她才能被更多人追随,以群众之力撼动这个曾令无数女子痛苦而无法自救的世道。 所以,她注定吃不了软饭的。 不过,他会跟她一起做,以后也不会太辛苦了。 季连城这个小意外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兴致,下山后,两人手牵着手回了棠梨书院。 “她啊,当年可是状元!十四岁就登榜折桂了,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谢允安十四岁的时候还没考秀才呢……” “她还会画画还会说外邦话,还会查案呢!诶你说,我都没教过她,她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老头子别的不好,迂腐古板又无趣,唯独读书学问好,恰宁儿随了他的读书好,别的都没随……嘿嘿,真好!” 昨儿刚相认,今儿谢允伯想要炫耀的心情就压制不住了,可恨关鸿不在身边,他不能跟关鸿显摆个够。不过还有废太子,人安静又和气,当个倾听者好极了。 因此许澄宁跟秦弗一进门,就瞧见谢允伯拉着废太子在那侃侃而谈。废太子温和又无奈,想退缩却不好意思开口。 “哎呀!宁儿回来啦!” 谢允伯看见许澄宁,连忙走过来,笑呵呵地问:“有没有不舒服?还气不气喘?” 许澄宁道:“我很好,走走精神多了。” “这样就好,明天爹爹陪你去走!” 他眼睫底下,不甚友好地看了一眼他们俩牵着的手,然后道:“我们好容易团聚,清悦丫头说要包顿饺子来庆贺,现在拉着你大哥在里头包呢。我问过钟大夫,他说你可以吃,你进去先尝尝咸淡吧。” 终于能换换胃口了。 许澄宁眼睛一亮。 “好呀!” 她进屋,秦弗却被谢允伯拦下了。 “别以为亲你几口,宁儿就非栽你身上不可了。”谢允伯挂着假笑,肉动皮不动地低声警告,“别太嚣张,明天不许跟我抢。” 他说完换上一副春风满面的笑脸,也走了进去:“我也来我也来了!” 谢容钰、韩清悦、灿星彤星在一起包饺子,许澄宁闲得没事,净过手也一起包。 一只只饺子一圈圈排开,大小不一,花边也不同,就数谢容钰包得最难看。 “表哥,边上要摁紧,摁紧就能鼓起来了。” 韩清悦和彤星在他旁边指点比划,可那双拿惯了刀剑的手,就是包得软塌塌,这儿破了那儿补。 谢允伯看了都嫌弃,结果上手一做,更丑。 “我去擀皮。” 谢容钰见好就收,接过灿星手里的擀面杖,勤勤恳恳擀起皮来。 许澄宁正低头包,谢允伯凑过来,装模作样地问她怎么捏褶子边。 许澄宁示范了一下,然后手把手地教。 谢允伯乐呵呵地学,突然斜面里伸来一只手,掌心放着一只漂亮得像小贝壳一样的饺子。 谢允伯抬头,便见秦弗看着许澄宁问:“这个可好?” 许澄宁一看,轻轻叫了一声:“啊呀,真好看呀!” “我做个记号,一会儿留给你吃。” “行啊。” 秦弗浅浅一笑,抬眸的瞬间,一个挑衅的眼神飘过来,砸在了谢允伯脑门上。 他,他,他竟敢挑衅老丈人! 谢允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他想给女儿找倒插门了。 吃饺子为的是一个团圆与和谐,但这一顿却是吃得勾心斗角,许澄宁的碗就没有见底的时候,秦弗和谢允伯各坐在她左右,不停往她碗里添食,争锋相对,彼此的眼神却在瞬息之间杀了个千儿八百个来回。 许澄宁把谢允伯夹的一个送入口,谢允伯立马瞪向秦弗凶狠又得意。 看见没?我女儿更喜欢吃我夹的! 明明是我! 秦弗回以眼刀,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大筷子盖在许澄宁碗面上,然后温声说:“底下凉了就不吃了。” 谢允伯瞪得更凶。 许澄宁一个接一个地吃,倒是有些感慨谢允伯为人粗中有细,她不爱吃的东西他一筷子都没夹过,可见也是用了心的。 用心归用心,她食量不小,但也经不起这养猪似的投喂,最后吃不下了,便一股脑全扒到秦弗碗里。 “太多了,我吃不完,你吃,不许剩。” 秦弗点头:“好,我吃。” 谢允伯在旁边咬筷子。 他也能吃,宁儿为什么不给他…… 午饭在无声的激战中结束,饭后秦弗送许澄宁回房休息,倒是没有再缠着她,而是离开了书院,骑马来到驻军的营地处。 “殿下,人在大帐等着。” “嗯。” 秦弗走进大帐,看见季连城不甚规矩地仰坐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便懒洋洋道:“王世子可真让我好等,敢问究竟寻我何事?我如今掌管边境数关安危,可没那么闲在这耽搁。” “留季少将军下来,便是为商谈边防之事。” “噢?” 季连城有点诧异,他还以为秦弗是从许澄宁那儿没问出话,特意来问他的呢。 秦弗坐在主位上,直视他。 “孤要你在三月之内,将西戎彻底驱逐到丘达岭之西。” 季连城眉毛挑起,又眯起眼睛,冷笑道:“王世子将我正在做的事当作命令下达,莫不是想在事成之后当作自己的功劳,好能与你诸位皇叔一争天下之主的位置?” “天下,孤自然要。” 第454章 乌丹求援 “天下,孤自然要。” 秦弗道,两眼深邃清冷,仿佛盛满了百川千岳,天下之局竟在他眼中,长风破云,乱石激湍,铁马冰河,都是那勃勃野心绽开的碎光。 “季连城,令尊是忠骨将才,一生保卫边关不与官场名利权斗,终因邦交阴谋无辜而死,你心中定然不忿,定然对朝廷不满。但国乱之时,你依然恪尽职守,极力稳固边关,可见你与令尊一脉相承,都是忠国之士。” 季连城没有说话,神色也没有松动。 秦弗继续道:“忠一国,卫一国,攘外且安内,缺一不可。国土受辱,山河破碎,单靠守边,守不住整个天下,孤会派文国公谢允伯与你一起,以三月为期,驱逐西戎,永平西部。” 季连城冷笑:“殿下这是要分我兵权的意思,我没理解错吧?” 秦弗同样冷笑,然后道:“季连城,你可知孤是怎么回来的?” 季连城被问住了。之前秦弗去了西陵后便起战事,虽然许澄宁极力说秦弗不会出事,但他还是认定秦弗一定死在了西陵,这次来见到活的寿王世子时,他其实意外极了。 他去西域寻药后径直来了宝平县,还没回边关,故并不知他是怎么回来的。 “孤灭了西陵。” 季连城眼睛微微睁大。 “孤不但覆灭了西陵,占领了西陵的疆土,下一步,孤还要驱逐西戎与北厥,为死去的将士、为受辱的百姓,为被践踏过的国土,讨还血债,报仇雪恨。往后,大魏的疆域会大大扩张,周边将无大敌可争雄称霸,国力足够雄健,你以为孤会在意你手上区区十万兵马?” 两个人在营帐中说了许久的话,从日中之时,一直到金乌西坠,才相继从营帐里出来。 出来后两人都不说话了,季连城翻身上马,略一点头,算是招呼,便扬鞭而去。 秦弗便又回了书院。 许澄宁正在院子里,陪彤星和黑将军一起玩,看到他时,举手扬了扬。 “你回来啦。” “嗯。” “去干嘛啦?” 秦弗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晃她的摇椅。 “跟季连城说了些话。” “你想让他继续追击西戎,守边进攻两手抓?” “不错,我还打算把国公也派往西部战场。” “汉人治理草原,最好的办法是设藩国或者挪一些部族在那里生活,设都护府,化整为零,以合统分。” “不错,所以我来找你了。”秦弗道,“该你那些异族朋友出场了。” “行啊。”许澄宁坐起来,“我这就去给乌珊蒙丽写信。” “不急,你身体还有些虚弱,缓两天再写,然后我再派人去乌丹草原。” 许澄宁刚要说好,忽然听见一片嘈乱的声音,不多时一匹马停在书园门口长嘶。 马上跳下一人,额上带血,神情慌乱,更重要的是,他是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许澄宁刚认出那是乌丹族那个倾慕乌珊蒙丽的塔朗,便见塔朗跑到她跟前,用不很流利的大魏官话道: “许姑娘救命!王有难!乌丹族有难!” 许澄宁错愕了一下,惊问:“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西戎人攻占我族领地,烧杀抢掠,恶行滔天,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打不过,被一路追杀过来。王带着我们一族逃亡至此,想向大魏请求暂时庇护,但被守城将领拦于关外,遭到了前后夹击。王命我随商旅进来寻你,这是王的手书,请许姑娘助我部族一臂之力!” 许澄宁接过手书,见上面言简意赅地书写了几个大字: “许澄宁,再助我一回!” 许澄宁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西戎人被季连城赶跑后,有一部分往北去了,靠占领小部族的领地来补充自己的实力,而曾经在大魏对西戎一战中插了一手的乌丹族便首当其冲。 也是巧了,他们刚说要与乌丹合作,乌丹就来了。 “我知道了。” 许澄宁看向秦弗,秦弗道:“你安心在此养病,我去铁马关接人。” “好。” 秦弗行动很快,点上一队兵便跟塔朗出发了。 许澄宁看他离开,转身回屋,又翻看起自己的舆图来。 这个局,越来越大了。 西陵已败,敌人只剩西戎与北厥,偏偏这两者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机动性强,迁移迅速,不是说灭就能灭的,只能把他们赶远。 “宁儿在看什么?” 谢允伯从门外进来,看到她手上的舆图,很是惊喜。 “你画的?这比兵部给的舆图还好!果然是我女儿!” 许澄宁道:“爹爹,殿下说要派您去打西戎呢。” 谢允伯先是有点不开心,这狡猾的小子肯定是故意把他支开,他好死皮赖脸地扒着宁儿不放。 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明白自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西戎人不但侵犯国土,还差点害死了宁儿,此仇不报,他谢允伯的谢字倒过来写! “放心,兵马够,两个月内爹爹一定凯旋;兵马稍欠,那就四个月!” 他真是自信极了,只是许澄宁看多了他平常的样子,实在觉得与传闻中战绩非凡的常胜将军出入太大了。 许澄宁笑道:“爹爹的带兵之道师从何人?” 谢允伯很高兴许澄宁愿跟他聊闲话,遂道:“没正经拜过师,爹爹我从小好动,学堂坐不住,就喜欢舞枪弄棍,后来去从军,从小兵做起,带我的将领人不错,会教我一些,打得多了,道理通了,兵书里的字也就活起来了。” “京城里的公子都尚读书显达,族里的长辈都劝我再去考个功名,文武双管齐下,名声好听。但我不喜欢,做人有一两样精通也就够了,会那么多多累啊。” 许澄宁又问:“那爹爹喜欢打仗吗?” 谢允伯摇头:“哪有喜欢打仗的,我巴不得没仗可打,家国安宁,什么时候把这些恶贼打跑了,我安安生生当个富家翁多好。家族兴衰荣辱的,都是过眼烟云,把握不住也就算了。” 许澄宁瞪眼。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喜懒好逸的性子是随了燕先生,可如今看来,很难说不是像了谢允伯。 几天后,秦弗回来,一同来的,还有许久不见的乌珊蒙丽,乌丹女王。 第455章 联军 她还是那头一照太阳就变得异常艳丽的红色卷发,容貌变化不太多,还是那么明艳美丽,周身的气度比起从前更像个王者了。 “乌珊蒙丽!” “许澄宁!” 乌珊蒙丽看到许澄宁也惊呆了。她现在就是个病西子的模样,比起以前精神奕奕的样子差太多了。 “你怎么瘦成这样!” “生了场病,还在调养,所以没去接你。”许澄宁笑出一口白牙,“倒是你,什么时候学的大魏官话?” 乌珊蒙丽道:“现在跟大魏人打交道多了嘛,所以留了几个大魏商人在草原教学你们的语言和文字,我也在学。” “学得还挺好。” 她注意到韩清悦在克制又好奇地盯看乌珊蒙丽的头发,彤星不晓事,睁大了眼睛盯着漂亮又奇特的姐姐看。 “姐姐好美啊!” 许澄宁忍俊不禁。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彤星,这是我表姐韩清悦。” “清悦姐姐,彤星,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乌丹王。” 韩清悦目露欣羡与崇拜。 乌珊蒙丽摘了朵小珠花插在彤星头上,然后看看韩清悦,又看看许澄宁。 “你们表姐妹一样的漂亮。” 韩清悦含笑道:“女王才是风姿过人、气度非凡呢。” “不客套了,进屋说话吧。” 韩清悦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她跟彤星在旁边反而碍事,便牵着彤星去备茶饮。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乌珊蒙丽面有冷色地讲完乌丹族的灾祸。 “相较西戎,乌丹族小人少,便是拼死赢了他们,族人死光胜利也没有意义了。我听你说过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我放弃了与他们以命相搏,率族人来向大魏请求援兵。” “我知道大魏也饱受西戎侵扰,我愿带我阖族之人与大魏站在一边,齐心协力将西戎逐远。乌丹需要大魏的支持,大魏也需要乌丹这样的盟友。我乌珊蒙丽愿以我乌丹王宝刀为信物向大魏保证,乌丹族将会与大魏永修友善,绝不会背信弃义。” 她看着许澄宁道:“小宁子,我们已不是第一次合作,乌丹诚心与否、值得信赖与否,你应当很清楚。” 许澄宁看了秦弗一眼,然后道:“我自然知道,夹缝中生长的部族,能第一个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反抗西戎人,谁都没你有魄力。” 乌珊蒙丽隐隐挺直了腰杆。 “这场仗,我们打。” 许澄宁说完,便见乌珊蒙丽眉眼一松。 秦弗开口道:“我们会联络更多部族参与与西戎的战争,速战速决。” 乌珊蒙丽心头闪过一丝失望。 她本想借大魏之力扩张领地,将西戎取而代之的,可如果再有其他部族加入,她能分到的地就会少了。 不过,她自己当王久了,自然也明白大魏的顾虑,怕自己再扶起一个西戎,所以要多方制衡。 何况,以乌丹族目前的人口与实力,想控制住整片西戎草原是不可能的,与人分摊在所难免。想让乌丹族更强盛,她得靠自己去挣。 “好,便依世子所言!”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很快敲定了出兵事宜。谢允伯将率兵与乌丹人一起前往铁马关与季连城会合。 他把谢容钰叫到跟前,甚是严肃地说:“我把你妹妹交你手上了,你要时刻注意她的安危,还有……不要让那皇家的小子离你妹妹太近,不然回来我揍你。” “我知道了。” 谢容钰情绪没有什么起伏地应声。 “你也多告诉你妹妹,让她不要太相信外面的男人,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自己爹靠谱的男人……不要说是我说的。” “是,爹。” 乌珊蒙丽临走,依稀还在咽口水,悄悄对许澄宁道: “你们大魏的饭菜还挺、挺好吃的哈。” 开口说话时,还隐有一股蒜味。 许澄宁并不嫌弃,倒是韩清悦,每次看到她们生吃蒜都要惊掉眼珠子。 许澄宁把一个小匣子塞到她怀里:“早给你准备好了,喏,里面都是。大魏美食繁多,各地有各地的吃法,等你出息了,欢迎你来大魏做客,我带你去吃。” “那当然好,”乌珊蒙丽抱着匣子骑上马,“这一仗,必胜!” 许澄宁仰头看她,微笑点头。 “要赢啊,乌珊蒙丽。” 谢允伯也牵着马过来,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许澄宁。 许澄宁顿了一下,道:“爹爹也保重,我们等你凯旋。” “好,好!” 谢允伯喜上眉梢,也叮嘱道:“宁儿要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要是跟谁闹不愉快受委屈了,不用跟人讲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用顾忌,你安生过好,等爹爹回来,爹爹替你收拾他们。” 他真是跟许大山完全不一样的爹爹。 许大山是被欺负长大的,性子卑怯胆小,外人欺负家里人时,他从没想过反抗,只会用更委屈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妻儿。 谢允伯则是足够强大,能允许她的任性,能允许她的不讲理,能允许她的抗争,他能为她兜住一切风雨。 两者虽有不同,但都是真心疼爱她的吧。 许澄宁笑容真心了几分,点头:“好。” 谢允伯笑,把手放在她头上揉了揉。 “出发!” 兵马旗帜向远处涌去,他们站在城门口目送大军远去。 “我们也要出兵京城了。” 秦弗突然道。 许澄宁诧异看向他:“什么时候?” “明天。”秦弗低头看着她的脸,“我想带你一块去,好不好?” 许澄宁眼睛明亮:“好啊!”不然不知又要分别多久,他们好容易才见面的。 秦弗与她十指相扣:“你在这我不放心,只有让你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才好。” 许澄宁浅浅笑。 “我想把表姐、灿星彤星都带上。” “行。” 他们回去便告知了这个消息,韩清悦忙手忙脚。 “那、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许澄宁喊道:“我跟你一起去!” 看她们忙忙碌碌,秦弗微微一笑,然后转到后院,看到废太子在井边看书。 “伯父,”秦弗道,“我们要走了。” 废太子手一顿,抬头看向他。 “伯父可要随侄儿一起走?” 第456章 担得起状元之名 废太子迟缓地收回目光,摇摇头,眼睛定在一处。 “弗哥儿,你已经知道我还有一子了是不是?” 秦弗点头。 他好像不是很意外听到这个答案,但还是有些颓丧地垂下眼。好一会儿后,他又站了起来。 “为储的那些年月,我一直有仁德名声在外,为人称颂,大家都觉得我会是未来的国君,但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虚,我没有治国之才,不是当储君的料,我担得起一家之责,却负不起天下之任,你父王方方面面都比我合适得多。” 书卷从他手上滑落,掉在草地上,发出十分轻而闷的声音。 “我前半生因才不配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京城繁华之地,我已是不想再去了。弗哥儿,你帮我个忙,把废太子已病逝的消息昭告天下。今往后,我姓周,只姓周,你要是可怜我,就把这间书院给我,我在这里当一辈子教书先生。” “至于宇儿,我可能会跟他相认,但绝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秘密会烂在我和宛晴的肚子里,他永远不会威胁到你。” 秦弗有些沉默,半天才道:“伯父,周宇呢?如果以后他想走出去了,难道你要阻止?” 废太子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弗哥儿,只要你能记得他不是废太子秦恪的孩子,而是庶民周恪的孩子,他去哪儿都可以。” “伯父别无所求,只要求一个庶民的身份,拜托了!” 他甚至要作揖下拜,秦弗连忙拦住他。 “侄儿依伯父的意思便是。” 许澄宁一行人要走的消息不知怎么长腿跑了出去,一时间县民蜂拥而来看望。 “许先生要走,还回不回来啊?” 自从知道许澄宁的身份后,大家便知道许澄宁不会在宝平县长留了,可还是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她。 几年前,他们宝平县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愁下顿,许澄宁才来多久,他们现在都不愁吃穿了,只要肯干活,就能赚到钱,这都是许澄宁给宝平县带来的变化啊。 “诸位放心,以后还会回来的,请大家一定珍重。” 她又对自己的学生道:“先生不在,你们也要跟着周先生好好学啊。” “许先生,我们一定好好学,将来考到京城去找你!” 学生们都信誓旦旦,唯有利秋秋莽莽撞撞地分开人群冲了过来,身上还背了个小包袱。 “许先生!能不能带上我!我力气大,武功好,也可以打仗!” 许澄宁惊道:“胡说什么呢,你爹娘就你一个女儿,哪能让你上战场……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没有没有!”利秋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许先生,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一辈子,我娘说了,我这一身力气和腱子肉,天生就是要跟男人抢饭吃的,所以她也同意我出来了!” 她凑到许澄宁耳边,悄悄道:“其实真相是,我跟我娘说我出去混个名头,将来给她拐个像世子殿下那样俊的相公回来,她立马就答应我了!” 许澄宁哈哈大笑。 利秋秋摇着她的手:“许先生,许姐姐~你就带上我嘛!我一个打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以后再嫁人去伺候丈夫一家,或许就埋没在山野一辈子了,的确挺可惜的。 许澄宁做主:“好,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 利秋秋欢呼起来,立马殷勤地把许澄宁、韩清悦和许彤星都抱上了马车,自己则骑上重金买来的马匹,和许灿星一人一边,跟在马车边上。 马车轱辘辘地走,身后是一队队的士兵,李少威带着全城百姓一路相送,大家都哭了,追着马车依依惜别。 “许先生走好,以后一定再来啊!” “许先生保重身体,平平安安!” 一直送了十里路,直到军队的尾巴都瞧不见了,人群才慢慢散去。 而秦弗与谢容钰所率大军将要前往的东境,此时已经被连日来的一道道战报打得晕头转向。 “端王战败,南逃到了蜀地!” “荆州差点被薄元道攻破!被关家军和娘子军及时挽救!” “关家军和娘子军联手攻打迁州,久攻不下!” “又有北厥人入关了!关家军节节败退,再失两城,北厥大军已往徐州去了!” 战火在蔓延,民心惶惶,感觉在哪里和平都是暂时的。 “西戎人越过关口往东而来,连屠数城,在宝平县被许澄宁智杀全军,无一生还!” 许澄宁…… 哪个许澄宁? “同名同姓吗?” 薄元道攻占京城以后,他们这些没来得及跑掉的官员都被关在了翰林院集中看管,北厥人持刀霍霍守在门外,这个时候官员们也不分尊卑贵贱了,全部挤在一起交头接耳。 “好像不是,据说就是那个许澄宁。”一个官员低声道,“我听说,她为了不让百姓被屠杀,亲自引着西戎人大军,进了赫烈王的陵墓。那陵墓里有剧毒的毒烟,入墓者必死,整支西戎人大军都死在了里面,许澄宁自己也身中剧毒,朝不保夕,现在都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 “你听谁说的?” “外面都在传,老百姓们都在说呀!” “老百姓愚者传愚,说的话能当真?” “赫烈王墓连史官都不一定知道,还能是老百姓编纂出来的?肯定是有这个事才会传出来的啊!” “可……可……可当初,你们不都说这许澄宁品行不端吗?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这事像这么恶劣的人能干出来的?” 这…… 其实他们大多数都没接触过许澄宁,只知道她画画和书算一绝,至于做文章……外面都传她是舞弊的,名声都是靠寿王世子做出来的,还不守闺训女德…… 可说到底,这些恶名也都是他们听来的而已,没人在乎一个掺和了男人科举的小女子的清白,所以恶名越传越真。 大家都转头去看陶问清。 陶问清锁着眉头,神情很是严肃。 “当年我已澄清多遍,许澄宁本性良善,资质奇高,渝县灭门案也是她一力破获抓住的凶手,可无论是你们,还是天下人,就是不肯信。” “君子坦荡荡,承认一个小女子确有惊世之才真有那么难吗?” “承认她担得起状元之名,真有那么难吗?” 第457章 说书 大家面色讪讪,都不好意思接话。 人嘛,都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话,而且说女子能比男子强,这听起来本就很不可思议啊。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所以为的女子不如男,不过是因为自古以来,女子从没有像男儿一样被家族器重、被学堂教导、被赋以国之重任,反而被束之后宅。你们看不见待遇的不平等,只看得见‘妇人之见’,苛责女子的‘不如男’,并以之为常理。” “可你们看见了,许澄宁不如男吗?誓守荆州宁死不肯弃城的高世子妃不如男吗?那群在刀枪剑戟里厮杀顽抗的娘子军,她们不如男吗?” “家国祸乱,我们这些‘为天下,为苍生’的父母官碌碌无为,还要靠一群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女子来救,知不知羞!丢不丢人!” 陶问清狠发了一通脾气,大家不敢作声,只能老老实实听话。 “陶大人说得对,是我们狭隘了……要是西戎人攻打到东境来,局势无疑雪上加霜!许澄宁不但救了一城百姓,还救了大魏啊!” “说得是,从前是大家误会她了……” 陶问清却没有再参与对话,只是往后一靠,苍老的脸隐进了黑暗里。 许澄宁……很大可能是死了。 其实她也不算是自己特别熟识的人,可一想到那年华青春的姑娘也许永远离开了人世,陶问清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热。 她是曾被世人抛弃过的,怎么又为世人而死了呢? 当然是死得其所,但又莫名让人觉得不该。 可能是因为,她一直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吧。 他兀自伤感,官员们却在继续说话。 “……谢家也算是一门三忠烈了,文国公和谢世子,也都死在了西戎的战场上……难道国公的爵位要落到二房头上了?” “文国公还有个小儿子呢!” “才多大,那点岁数争得过谢允安?谢允安可不单自己有手腕,一双儿女一个娶了威远将军之女,一个嫁给了宁王世……不管谁吧,这样一家子,爵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那是他亲大哥啊!文国公为国战死,谢尚书敢抢他的爵位德行有亏啊!” “我也就是说说……” “你们都行了,国未平,将来谁坐那个位置还不知道,现在说爵位未免早了。” 是啊,谁会坐上那个位置还不知道呢。 端王,势力太弱。 宁王,名声臭了。 顺王,扶不起的阿斗。 到底会是谁呢? 他们望着窗外红墙之上自由飞过的鸟儿,心中无比期望有人能率兵攻进城来,救下他们。 而对于西北来的战报,比起他们的苦闷,民间则有更丰富多彩的演绎。 “正在这危急关头,女状元一声高喝,喝断了西戎人的屠刀。她道,‘我有宝藏一处,换我城中百姓性命,大王可愿?’ “……随后便以身作诱,将西戎王子一干贼寇诱入陵墓山洞,烟浓毒渗,顷刻间,贼寇灰飞烟灭,无一生还!” 说书人拍着抚尺,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底下满满当当全部挤满了人,一个个托腮昂首,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偌大的茶楼,拥挤的人群,却只有说书人抑扬顿挫在回响。 说书人讲完,听客的说话声才像决了堤坝,潮水奔涌而来,铺天盖地。 “许澄宁到底是名门之后啊,我就说,人品行不会差,怎么从前被传得那么夸张,又是媚上欺下,又是不检点不孝顺的。” “所谓一处错处处错,许澄宁说来说去,也就是假扮男子参考科举一个错罢了,其他十有八九都是编出来的。你们不信去打听一下,她从四岁上学堂便是头名,拿了十年的头名,说她舞弊,难道她还能舞弊十年?” “你们没听说过嘛,当年那事就处处蹊跷,许澄宁前脚刚传出是姑娘家假扮的,后脚她那什么伯娘堂哥就全到了,给她坐实了不孝的名声后,人就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是有人在故意害她!” “谁这么恶毒啊?” 纱帘后的谢琼韫手略略一顿。 “不知道,但打压许澄宁,不是有好处,就是为了报复,要不就是嫉妒呗。而且啊,能做这些事,想来地位不低啊,普通人谁能大老远把在边疆修城墙的弄回京城?” “诶,我从前骂错了人,心里过不去啊。” 谢琼韫闭上眼睛,听到许澄宁死讯时的欢喜在此刻褪得一干二净。 许澄宁可以死,但绝不可以死得这么清白,这么壮烈! “来人!” “太子妃有何吩咐?” “把茶楼里的人全部抓起来,打入大牢,违者就地处决!” “是!” 护卫喊来了官衙的人,将茶楼里的人不论是谁,全部押到外面,闹闹哄哄,听客们都抗拒地质问起来,连吼带打的。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抓我们!” 陈雨江说书先生的帽子都被挤掉了,露出了他秃秃的额头还有干枯的发。 他一瞅眼,看见谢琼韫的车驾,心想殿下好容易派他出来办事,他一定得办好些,于是立马哭丧似地嚎啕起来,杀猪般的哭声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太子妃啊!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二十几口人都靠我说书养活,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吧……是我们夸您的妹妹,您不高兴了吗?小的保证以后再也不夸了!” 他声音太大,所有人都听见了,齐刷刷地看向宁王府的车驾。 姐姐妹妹分属两派,姐姐还不喜欢妹妹被夸,这…… 可太有意思了哇! 陈雨江还在声泪俱下地哭:“小的只是觉得最近许澄宁的事热乎,大家爱听,所以才讲的。您要是不喜欢,我明儿就去写骂她的本子去,一定写到您满意,只求您饶草民一命啊!” 谢琼韫听得火气一下子窜上了头,他这么一说,明日许澄宁风评跌落,是不是全天下人都会觉得是她示意的! “杀了!” 第458章 许澄宁是清白的 立马有卫兵挟住陈雨江的胳膊,拖着往外走。 陈雨江吓得魂飞魄散。 有人要杀他,他该怎么办? 殿下您可没说啊! 陈雨江不停蹬腿,嚎哭不止。 “太子妃,草民究竟错在了何处?死也让草民死个明白吧!草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死去啊!” 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片刻后里面钻出一个颇为清秀、着装精致的年轻女子。 云霜双手交叠在身前,高声道:“大胆狂徒,竟敢妖言惑众,歪曲事实,扰乱民心!许澄宁根本不是什么救国救民的女英雄!原先西部战场乃是大将军庞毅为主帅,许澄宁与人合谋杀了他,然后才生了西戎入境的祸患,她分明是西戎人的奸细,结果用计不成,才被西戎人诛杀!” 这个反转可太大了,大家还在发懵,便有人愤怒反驳:“如果她是西戎人的奸细,西戎人又是怎么死的!别忘了庞毅当主帅之前,文国公才是主帅!你说许澄宁是细作,难道跟西戎打了这么多年仗的文国公也是细作?太子妃这么说,就不怕将士们寒心吗?!” 云霜被质问打了个措手不及,面上镇定,心里却微微慌乱。谢允伯这几年几度被重用,民间声望很高,如果脏水泼到他身上,恐怕百姓不会轻易相信。 脏水只能泼给许澄宁一个人! 云霜道:“杀死西戎人的是太子妃向陛下谏言派出的,本不愿外传,使得人心惶惶,没想却让许澄宁顶替了!” 听进百姓们的耳朵里,这句话无疑是:好事都是他们干的,坏事都是别人的。 她终究为了找补有些口不择言了。 这可太不要脸了啊! 陈雨江怒了,许澄宁一脸暗紫要死不活躺在病榻上的模样他亲眼见过,也私底下问过钟白仞,钟白仞说凶险至极,治死的可能极大,只是不敢对其他人说实话。 凶险人家都担了,救世英雄被污蔑成奸细,污蔑成冒领功劳,就算不冲当初和许澄宁同在寿王府的那点情分,陈雨江都忍不了! “我终于知道许澄宁为啥名声不好了,原来是你见不得她好啊!” 陈雨江甩开卫兵,气得想哇哇大叫。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布,展开示于人前。白布足有两丈长,上面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一行大字: 祸福归于命,清白留人间。誓为许澄宁昭雪! 旁边空白的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细看全是人名,每个人名都是不一样的字迹。 “这是宝平县的万民书,是所有百姓的万民书!他们为了感怀许澄宁恩情,所以委托我为许澄宁沉冤昭雪!这些,都是证据!太子妃说她冒领,说她顶替!我就问你们,快死的人怎么冒领,怎么顶替!空口白牙一句话,你们倒是像我一样,拿出证据来啊!来啊!” 上面的文字好像活了一样,布纹拂动时,可以看出点点泪痕,晕开了笔墨,仿佛文字泣的泪。 这是用命换来的东西啊,怎忍心歪解。 “许澄宁是清白的!” 有人举起拳头带头喊了一句,其他人也嘶声高呼。 “许澄宁是清白的!许澄宁是清白的!” 呼声沸扬,想要制止都已无可制止。 谢琼韫脸色黑沉,几乎能滴出墨水来。 “都杀掉!一个不留!” 死人是开不了口的,活人才是真相。 只要他们都死了,真相便由她来撰写! 官兵开始动刀剑,百姓们反抗起来,人群混乱冲撞了车驾,马惊了一下,谢琼韫吓得扶住了车壁。 “太子妃!” 雨露牢牢扶稳她,担忧道:“太子妃,您身体虚弱,我们先回吧,贱民就让官衙去处置,别冲撞了您。” 谢琼韫也不愿在此多留,便叫人驶回了府邸。 宁王和谢允安等人正在说话,谢琼韫未走至门口,便听见谢允安道:“陛下,天下苦薄元道久矣,我们当全力驱逐薄元道,才能挽回声望。” 自上回之后,宁王就对谢允安不甚器重了,谢允安苦口婆心,宁王只觉得他要害自己。 “北边又来了一拨北厥人,现在薄元道军力强盛,还全是北厥人!你让朕直面他,是想害朕吗?等朕削弱了兵力,秦弗正好回来捡了朕的便宜?” 宁王现在脾气很暴躁,百姓竟敢非议他,那就全都去死好了,为了这些嘴巴不干净的贱民让他搭上好容易组建起来的强大兵力,他不是冤大头! 谢允安道:“陛下,秦弗回来,或只是谣言,可能是许澄宁故意使的诈,故意要让百姓反了您,这是离间计啊!” 宁王冷笑:“你这个侄女,早晚有一日,朕要将她碎尸万断!” 谢允安冷汗淋漓。 谢琼韫听到这里,举步走了进去。 “父皇安好。” 她行了个礼,然后道:“父皇,秦弗生还,十有八九为杜撰之言。” 宁王看向她:“哦?这怎么说?” “她之前口口声声说秦弗将回,却将百姓带至荆州留给关鸿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若她所言是真,为何关鸿不曾以秦弗抑或寿王之名去收复城池? “儿媳也派了人去往西部边关,至今没有打探到关于秦弗的一星半点消息。否则泱泱大军,不可能至今没有动静,而西陵退战是真,灭国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许澄宁的奸计罢了。” 宁王痛恨地哼了一声。 谢琼韫道:“父皇安心,许澄宁夺了兵权,已经自食恶果,死在西戎人手里了。” “当真?” “绝无虚言。” 宁王转怒为喜,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谢琼韫道:“父皇,当下几方角逐,领域越广,越能施展手脚,您何不将荆州收归于己?” 宁王也是这么想的:“你倒是颇有见地。还有呢?” 谢琼韫垂眸道:“能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之人,千万不可留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端王要趁早杀。还有寿王……寿王为何至今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宁王冷笑:“秦慎的命,朕从来就没忘,只是他的暗卫厉害,不知把他藏到了哪里。” 谢允安越听越觉得不妥,下意识想反驳,被宁王抬手制止。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发兵荆州,朕要御驾亲征,亲自收服荆州!” 宁王大军抵达荆州城下时,号角回转了许久,荆州城就是不开城门。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开,朕便强攻进去!” 宁王刚要下令攻城,便有人惊慌喊道:“陛下,那边来了一支大军!” 只见那头风卷旗帜之下,千军万马排列成阵。 陆钦锋高声喊:“奉寿王世子之命,护城杀贼!” 第459章 秦弗回来了 谁? 宁王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使劲瞧,瞧见陆钦锋模样依稀有点眼熟。 这不是从前跟谢容钰一起巡城的陆家庶子吗? 他怎么在这? 宁王还没想明白过来,城墙上的百姓已经开始欢呼了。 “是寿王世子!是寿王世子派人来了!” 秦弗…… 秦弗真的没死? 还回来了? 愣怔之中,他身边的将领道:“陛下!对方兵马很多,恐怕不能抵挡!” 宁王咬牙,前面是巍峨的城池,身后是虎狼之军,硬拼就不明智了。 “走!” 他勒马,率军离去,像江水退潮,瞬息便走远了。 张乘要追,被陆钦锋拦下了。 “别追,殿下说了,我们首要任务是打薄元道,宁王老贼防着即可,没得把精力浪费在他头上。” 张乘略一想,又问:“那要是我们在前面辛辛苦苦打仗,他在后面使阴招拖我们后腿怎么办?” “怎么办?防着呗。” 陆钦锋耸耸肩,毫不在意地笑道。 果真如此的话,宁王的名声可就真的臭了,他倒也乐见其成。 殿下必须一直站在有理的一方。 他们没有去追击,而是直接进城。 许澄宁离开前,早已在荆州城内布下了自己人,因此城门很轻易就开了,陆钦锋与张乘也顺利与关鸿碰了头。 宁王的大军去得快,回得也快,怕被偷袭,便迅速回到了老巢。 不战而逃,他算是把脸丢尽了! “你不是说秦弗必死无疑吗?现在他回来了,这怎么说!” 他大发雷霆,谢琼韫拧着帕子,微微惊颤,然而更多的是对他说的话的震惊。 秦弗回来了? 这不可能! “父皇,孩儿早说她自作聪明、甚不安分,短浅妇人,您千不该万不该让她掺和我们的大事啊!”宁王世子厌恶地盯看谢琼韫一眼,“后宫还不许干政呢,您听她说那么多干什么?” 宁王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嫡长子不是多精明的人,可这次却觉得宁王世子说得对,他是太给谢琼韫脸了,才叫他栽了这么大个跟头。 正想着,门外有人道:“陛下,这个月的银两已经到了。” “抬进来吧。” 下人抬进几口大箱子,宁王随手打开一口,一股热烘烘的臭气扑面而来,只见箱中装的不是银两,而是一个死人! “啊!!!” 众人吓坏了,宁王脸色一变,又把剩下几口箱子打开,里面装的都是尸体! 谢琼韫弯腰呕了出来。 她认出来了,那其中两个是她派到西境的探子! 所以之前她得到的消息是假的!都是假的! 除了谢琼韫的探子,剩下的全都是宁王的,死状惨烈,唯独脸部完好无损,似乎为了让他能认出是自己的人颇费了一番心思。 宁王恨得不行! 是秦弗!是秦弗!这就是秦弗的作风! 箱子重新抬了出去,押银的人也直接在外面杖毙了。 宁王心情不佳,看谢琼韫还在吐,摆摆手:“不是小产没多久吗?回去歇着,往后的请安也都免了,有空多陪皇后说话。” 他不容拒绝地,将谢琼韫赶回了后宅。 谢琼韫脚步略显沉重地往回走,路过花园时,还是忍不住揪了一把花枝,打落一片娇嫩的花瓣。 雨露小声宽慰:“太子妃,您别伤心,您还有老爷和少爷呢……啊!” 谢琼韫狠狠一掌将她掴倒在花丛里,平常温柔娴静的脸现在结着一层冰,两眼充斥着可怕的怒火,目之所及灰飞烟灭。 雨露害怕得浑身发抖。 云霜则低着头,默默站在一边装死。 雨露太蠢了。 太子妃这么要强要脸面的人在奴婢面前失了颜面,她非但不装作没看到没听到,还敢出声安抚,这是往太子妃心口上捅刀子啊。 云霜默默祈祷不要殃及自己之时,谢允安和谢容斐来了。 “韫儿,听说陛下发了脾气……这是怎么了?” 谢琼韫兀自整理袖子,没有说话,云霜机灵地回答道:“回相爷,雨露刚刚路没走好,摔了一跤,太子妃正要给她传府医呢。” 谢容斐皱眉:“笨手笨脚的,怎么伺候太子妃?下去!” 转头又对谢琼韫道:“妹妹平常对奴婢不可太仁慈,久了奴才都要惫懒了。” 谢琼韫道:“妹妹受教了。爹和哥哥怎会来?” 谢容斐不够细心,谢允安却是一眼看出了女儿的委屈与逞强,猜到她定是被宁王迁怒了,心里一叹,软声道:“韫儿,你身子弱,平常多待在内宅歇养吧,这外面的事有爹爹和你哥在呢。” 虽是关切之言,但话里的意思竟跟宁王说的一模一样。 谢琼韫脸色冷下来:“父亲是嫌女儿给你们碍事了?” “爹爹不是这个意思。” 谢允安闭上眼,不知不觉中,细纹已经爬上了他的眼角与额头。 明明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想要的目标靠近了,可不知为何,谢允安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只是越来越觉疲惫。 他甚至,不敢去见谢氏的父老。 “韫儿,朝廷大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除了出谋划策,还要有能担当起后果与责任的能力。你是我娇宠长大的,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恭维与追捧的好话,从来没有人会去指责你,可那是在家。 “在外面,凡事都有代价,计谋错了军师要担责,仗打败了将军要担责,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用付出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有的时候代价会很大很大,爹不愿你去担这些事,所以才会劝你待在房中安生过日子。” 如果连一声辱骂都担不起,那为何还要插手政事? 谢琼韫闭上眼睛,把满心的不甘与愤恨都压下去。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权势不够,所以宁王、尹氏还有秦隗全都压着她。 如果她有足够大的权势,她可以主宰一切人的生死,又何必为了这点事忍气吞声。 但她冷眼看着,父亲过于温吞,不够果决,哥哥则不够精明,他们谁都无法成为强大到连宁王都忌惮的靠山。 宁王和宁王世子能压她一头,是因为他们是皇家人。尹氏能压着她,只是因为靠美色借了宁王的虎威。 谢琼韫心头略有一丝酸涩滑过。 曾经,她也是满京儿郎倾慕求娶的贵女,她想过要让宁王世子为她痴迷,能为她所用,没想到她竟是挑了个最不识好歹的。 说到底,秦隗跟尹氏都是因为宁王才能如此嚣张,可如果她也能借宁王的势呢? 她垂眸,掩下眼底的阴霾。 而这头宁王世子却问宁王道:“父皇,秦弗真有那么多兵力?” 宁王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不知道,朕没看见他人,倒是看见了陆钦锋,原来他早已追随了秦弗。” 宁王世子皱着眉想了想道:“父皇,既然这样,我们就加紧城防,让他无隙可乘,只能先去打北厥人,我们便可渔翁得利。” 宁王想了想,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这么办吧。” 他占据的所有城池都加紧了兵防,不出意外的,秦弗的大军与关家军娘子军一起打薄元道去了。 第460章 越来越齐 从西往东,景象慢慢从大片的沙石变得越来越郁郁葱葱。 许澄宁趴着车窗,深吸一口气。上回匆忙,她没空欣赏沿路的景致,现在总算久违感受到东境清新的草木气息了。 利秋秋很煞风景:“先生别深呼吸,我刚放了个屁。” “去!” 许澄宁斥了她一句,然后看见秦弗策马过来,问道:“累不累?” “还好。” 她一向报喜不报忧,说还好其实就是真的累了。 于是秦弗伸出手:“出来骑骑马?我带你。” 骑马呀。 许澄宁有点心动。 “好啊。” 她钻出马车,被秦弗很轻地一揽,就到了马上。 许澄宁把他当靠背,舒服地窝在了他怀里,耳边拂过的风都轻柔极了。 “这要是冬天,你比大棉被都管用。” 头上传来秦弗隐含轻笑的声音: “你是想睡觉了吧。” 许澄宁笑道:“对!”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睡吧,到了我再叫醒你。” “嗯。” 许澄宁信任地闭眼,沉沉睡去。 一觉睡得黑甜,醒来时人已经在荆州的屋舍里了。 “你醒啦。” 韩清悦走过来,把她扶起来。 许澄宁揉着眼睛,看室内灯火通明,外面天都亮了。 “到荆州了吗?怎么没人叫醒我?” 韩清悦笑道:“你睡得沉,殿下就没叫,直接把你抱进房了。” 她眼神戏谑,许澄宁嘟囔道:“抱一抱怎么了嘛。” “大哥!” 彤星跑进来,扑进许澄宁怀里。 韩清悦把一个小几挪过来,放上小锅和碗筷。 “正好你醒了,药膳冷热适宜,正好入口。” 许澄宁道:“还有碗吗?我给彤星分一点。” 彤星摇头:“不,彤星不跟哥哥抢食,殿下哥哥说了,只要我不吃哥哥的饭,就给我糖吃。” “噢!”许澄宁捏住彤星的小胖脸,“怪不得最近多了两颗黑牙齿嚯,原来是吃糖吃多了啊!” 彤星嘿嘿笑跑了。 “先吃吧,你的东西已经搬进来了。” “谢谢清悦姐姐。” 许澄宁一口一口吃完。行军艰辛,路上大家吃饭有时很不容易,唯独她的药膳一天一换,从未断过。 她吃完,又翻起了自己的东西,磨墨开始写字。 韩清悦过来瞄到一眼,奇道:“这是什么?你在写戏?” “嗯。” 这戏是给宝平县那几位身世可怜的风尘女子写的,她离开前去看望过她们。她们本来也要走,被她劝留下了。不太平的年间,待在宝平县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让她们等不打仗了再搬走。 临别,她们赠给她绣帕,许澄宁便回以戏本。 她们的过去许澄宁改变不了,能做的只有让她们未来好过些了。 韩清悦感慨道:“你做得对。从前,我对烟花女子一直是看不起的,现在我才知是我浅薄了。世间有多少无奈事,有多少人能有选择呢?贞洁非是品格,以贞洁评判女子是好是坏,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许澄宁道:“以后会的。” 她们两个说着话,从房里走出来,迎面碰见了高婵。 高婵上下打量着许澄宁。 “听说你诱敌入穴中了剧毒,差点死了,现在身体好些了?” 许澄宁点头:“很好。” 高婵也点头:“哦。” 她又看了看韩清悦,问:“你们两个谁大?” 韩清悦温和道:“我略长宁儿两月。” “我猜到了,她跟瘦猢狲一样,你比她齐整多了。” 许澄宁翻了个白眼。 高婵又面色淡淡地说:“我长你们四岁,按理,你们都该叫我姐姐。” 许澄宁道:“我们跟你不熟。” “我又没说你。” “你明明就说了我。” “自作多情。” “矢口抵赖。” “胡搅蛮缠。” “倒打一耙。” 韩清悦无奈又好笑,连忙当和事佬:“好啦,都少说两句,高小姐是来看我们的吗?” 高婵没什么表情:“这是高家宅邸,我尽地主之谊来看上两眼,不过听着这病秧子嘴皮子利索、中气十足,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许澄宁不客气地反驳:“你最好多此一举,不然我有个头疼脑热的可以讹死你们高家。” 高婵也翻了个白眼。 “前堂在议事,去不去?” “去。” 还没进门,便听见关鸿的大嗓门: “哎哟!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哈哈哈……我就说你爹那混世魔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他大力拍着谢容钰的肩膀,笑得十分狂放。 “几年不见,平远都这么大了,还没娶妻生子吧?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把女儿嫁给你……” 关子越插嘴道:“爹,你现在生也来得及。” “滚!” 许澄宁走进去才发现韩策、伍青也在,以及许久不见的陆钦锋,还有一张旧面孔。 “张叔!” 张乘也是好多年没见许澄宁了,乍一见她成了大姑娘,还很是吃惊,熟络地寒暄起来。 陆钦锋漫不经心地感叹:“兜兜转转,人是越来越齐了。” 秦弗听到此言,心里微微一动,视线穿过人群去看许澄宁,许澄宁也正好看过来,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微一愣怔,然后彼此会心一笑。 第461章 无名英雄 不日前他们刚以关鸿为主将,从薄元道手中强势地夺下一城,确定了下一座要收复的城池,又有人问端王、宁王要怎么解决。 秦弗道:“眼下他们定是打着坐收渔翁之利的打算,明哲保身,龟缩不出。且先由他们去,只要他们不碍我们的事,就不予理会。” 打仗会消耗兵力,但军队也可以越打越大,如今他们越怯战,以后就会越不堪一击,是以秦弗并不畏惧他们躲在自己身后。 兵不血刃的阴招他多的是,但这些不大适合拿到明面上来说。 从前堂出来,许澄宁跟秦弗并排走,轻声问道:“我记得大魏曾与北厥有过联姻,可有诞下儿女?” “有一子,名叫达英,因为身上有一半的汉人血脉,他在北厥很不受人待见。虽是王子,但地位上与奴隶无异。”秦弗道,“你想从内部入手?” “是有这个想法,但还没有具体的法子。”许澄宁道,“如果达英对北厥的恨意足够,胆子也够大,我们就可以把他扶起来与他的兄弟相争,再趁火打劫。但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与我们相距千里且一点都不了解的人身上,实在没有把握。” “嗯。”秦弗点头,“北厥疆域辽阔,领土内既有草原,也有大片的山林与河湖,他们既游牧,也行渔猎,有些地方也筑造房屋,冶炼、织造、互市,都有一定规模。按理说,与西戎相比,他们更能被大魏同化。于是才有了和亲,和亲公主带去了一批文人,带去了仁义礼智信,企图将北厥人的崇武与嗜杀一点点消磨,可终究熬不过异国他乡的偏见与暴虐,出师不利,前功尽弃。” 许澄宁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捱过去的啊。” 秦弗握住她的手:“所以以后都不和亲了,只要大魏强盛,只有万国来朝,没有屈辱求和。” 他眸中显出淡淡的光辉,好像满天繁星都落进了他的眼底。 国之重担已经一点点倾斜,压在了这个年轻的男子身上。 原来,挣脱了束缚的他,双眼是这样明亮的呀。 许澄宁一笑,小手包住了大手。 “我信你。” 两日后,粮草齐备,点兵出征,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竟一连从北厥人手里拿下了三座城。 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百姓无不夹道相迎,喜极而泣。 街上俱是北厥人糟蹋过的痕迹,百姓们的苦不堪言都写在脸上。 “弗殿下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弗殿下,您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百姓们感恩戴德,忠心追随,秦弗看着这一切,一直到进府,脸上都没有喜色。 “你怎么了啊?” 许澄宁歪头看着他的脸,举手晃了晃,被秦弗握住,一扯就坐进了他的怀里。 “做什么?” 秦弗看着她,轻轻道:“是你先帮我做好了名声。”所以他的声望来得这么顺顺利利,百姓们也都一早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这是属于他的声望,而非从前那样,属于寿王的声望。 “对啊,你要感谢我。”许澄宁仰头道,“其实我也想给自己做名声,但如果用的是我自己的名义,做不到一呼百应。” 她手上有那么点人手,根本不够给自己造势,所以选了最省心省力的方法,说她是奉寿王世子之命,这样才有更多的百姓愿意去相信她。 一半是为了大局,一半是为了他。 秦弗明白这个,才觉心堵。路上百姓们会感谢他,感谢关鸿父子,但就是没人会感谢她。 她在他怀里,还是潇洒自在、怡然自乐的样子,但她的豁达与穷开心,都不是她可以被遗忘与忽略的理由。 她值得更好的。 “我不会让你做无名英雄的。” 他在心里默默道。 几天后,随着秦弗铁骑的四处征战,形势大好,西陵亡国的消息也传开,并且得到了证实。 民间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一个问题: 弗殿下是怎么回来的? 他去西陵的时候,只有一支送亲队,不足千人,究竟哪来的兵马,哪来的财力,能覆灭一国,强势回归呢? 有人说,其实弗殿下早就回来了,只是韬光养晦,各处招兵买马,伺机报仇雪恨。 有人说,弗殿下有自己的私兵,得知他出事,大军无法越境,是挖地道遁逃出去的。 还有人神神叨叨,说弗殿下是上天派来拯救大魏的,他手上有上天赐予的天兵天将。 众说纷纭,一种比一种玄乎,正当大家讨论激烈,舆论快要将其中一种说法定为正确答案的时候,一篇文章横空出世。 全篇洋洋洒洒,由浅入深、由内而外、由粗到细地讲了如何应对内忧外患,其中一点,提到了与赤葭国粮医交换的策略令天下人大开眼界。 有熟悉的人惊道:“这……这不是壬辰年进士科的殿试试题吗?这文章锦心绣口,大气恢弘,别具一格,实在惊艳至极……是出自哪位才子之手?” 一看落款的名字: 许澄宁。 “这是许澄宁的文章?竟是许澄宁的文章?” “哪个许澄宁?那个吗?” “这、这文章,怎么可能出自于一女子之手!” 不管信不信,文人对于好文章天生无法抵抗,他们拿着许澄宁的文作反复诵读,互相传抄,短短几天,江南竟“洛阳纸贵”,大街小巷各处都在研读探讨许澄宁的文章。 这个时候,又有一些东西流传开来。 一道是出自秦弗之手的奏折,提到招安西南流匪,将其置于赤葭驻军,以西南民税养之,同时派有“珠玑公子”之称的京城大才子余泊晖到赤葭,着手促成粮医交换的国策。另提议,为解决江南田地集中在士族豪绅手中的弊病,以田亩代金银以捐官。 还有一则是嘉康三十九年,秦弗的札记: “……昔觉今科状元许澄宁年岁颇轻,貌类小儿,观之不甚可靠,然惊才之作既出自他手,必有过人之处,今日听他所言西南流匪、江南田亩之事,巧思新奇,妙不可言,盖人不可貌相也,许澄宁确为稀世人才……” 真相竟是这样! 江南捐官是许澄宁提议的,与赤葭交易是许澄宁的提议的,流匪招安是许澄宁提议的! 西南流匪头子是谁? 张乘! 弗殿下手下有一员猛将姓甚名谁? 张乘! 弗殿下是因为许澄宁的提议才有了绝处逢生的机会,是因为许澄宁的提议才能力挽狂澜,回来救他们! 这些文字前后联系起来,傻子也都能明白了。 当初殿试文章不张贴根本不是因为许澄宁的状元之位来得有猫腻,而是因为她的文章被皇帝采纳了! 第462章 女状元之名 从前说她舞弊的人便是揪住了殿试文章不公开这一点大谈特谈,现在真相一揭开,大家都想扇自己一巴掌,只恨自己为何轻易信了谣言,误会了许澄宁! “人才!人才啊!” 连平常不轻易夸人的陶问清都不由发出这样感慨。 被看管在翰林院的官员们行动受限,只通过小奴才从外面搞到了一份抄本,大家抢来抢去地传看。 “她、她当年也才十四岁,怎么会懂这么多!连外邦之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陶问清道:“很奇怪吗?就算没有这些文章,她的博学广闻也可窥见一二,她连西陵的语言都识得,还记得那道难倒满京大才子的西陵谜题吗?她要不是熟读史书、涉猎外邦典籍,不可能答得出来!” 不管许澄宁女扮男装蒙蔽世人考科举有没有错,但她的的确确是击败了天下才子,正正当当地拿到状元的,舞弊上位、名不副实的谣言已经不攻自破了。 好些人羞愧得差点钻到地缝里。 因为他们的儿子在国子监读过书,当年也参与了对许澄宁的口诛笔伐,对她卖色媚上的事言辞凿凿,还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卖色的时候他们亲眼看到了似的。 女子的贞洁,是伤害一个女子最好的武器,无往不利,伤害力大,永远不会伤害到拿武器的人本身。因为世人包括女子本身都会觉得失节者一定是错的,而且清不清白的,根本无法自证。 所以他们的儿子心安理得地拿起了这件武器,刀刀刺向许澄宁。 多年以后,大家发现这个曾被他们深深不在乎过、深深伤害过的人,竟对国对民有过巨大贡献,又怎能不泛起一丝小小的愧疚? 文人都有羞耻心。许澄宁默默无闻出谋划策,他们却像市井小人一样跳脚,对她指指点点造谣传谣,等真相揭穿,真是丢脸死了! 他们很惭愧,但韩芳永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辞儿你看,这是你妹妹的文章!这是宁儿的文章!” 韩芳永不由落下泪来。 他的外甥孙女,被世人唾弃的那一刻,她得多委屈、多绝望啊。 若不是弗殿下回来了,她为大魏做的一切,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公开? 韩芳永心疼得都要碎了。 韩清辞忙帮他顺气:“祖父别激动,小表妹的冤情得以昭雪,是好事啊。” “是好事,是好事,”韩芳永滚下一滴泪,“好事多磨啊。” 谢老国公在看完文章后,便垂下了手,默默无言。 谢容铭道:“祖父别担心姐姐,大哥来信说了,姐姐确实没死,现在好好的,外面的人没有乱说话。” 乱说话…… 是啊,外面的人太容易乱说话了,弄得他现在什么都不敢信了。 谢老国公招手示意他上前,谢容铭听话地半跪在他跟前。 谢老国公把苍老的手放在谢容铭头上,慢慢道:“铭哥儿你记住,以后不管是读书、做人、做官,千万不要人云亦云,真相得你自己去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要轻易论判是非黑白。” 谢容铭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嘶哑颤意,祖父的衣摆上有一点深色的湿润。 他现在大了,明白那是祖父对他流落在外的亲姐姐的心疼与愧意。 “孙儿谨遵祖父教诲。” 许澄宁这几天进出总会莫名其妙得到一些友好的问候,住的地方还时不时收到一些瓜果点心,指名道姓说是给她的。 其中一个夹了张字条,上面写着:“我骂过你,对不起!” 直到她跟表姐出了趟门,路上有人指着她大喊:“许澄宁!她是许澄宁!” 然后一大堆人围过来,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云九都差点要动手了,却听见他们道:“许状元,我们现在才知道当初误会你了,原来你真是靠自己本事考上状元的!” 哦嚯,许状元? 许澄宁微微挑眉。 “我们也是听说书的乱说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所谓墙倒众人推,一个人只要有了可供众人诟病的地方,那接下来什么脏的臭的离谱谣言都会层出不穷。 而许澄宁因为是古往今来第一人,知道的人更多,谣言就更夸张了。不仅说书的在说她,民间还有影射她的戏文,把她当个丑角儿,讲一个出身卑贱却心比天高的女子,十年如一日地机关算尽混到状元功名,在几个皇子皇孙间恃色游走,最后被刚正不阿的朝臣揭发,落得个无人收尸的下场。 戏的最后,借一位大家闺秀之口说出“女子应当安分守己,冰清玉洁,野心越大,越不得好死”的结论。 老百姓都爱看这出戏,别人风头过了也就过了,许澄宁却拜这出戏所赐,至今还是臭名昭著。 许澄宁不知怎么突然风向变了,她没有作声,拉着韩清悦回了住的地方,然后再让云九出去打听来龙去脉。 “是你帮我澄清的?” 秦弗轻轻摸她的脸:“你本就是清白的,我只是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都还给你罢了。” 有了许澄宁舍身诱敌的事,后面的文章放出来,大家就容易接受多了。 “你是强者,所以不惧流言,不移本性,但坚强不是你要一直承受流言蜚语的理由。” 许澄宁微微瘪嘴,垂眸道:“我不想原谅他们。” 秦弗搂住她,心头泛起细密的疼痛:“做得对,本就不该原谅。” 法难责众,不代表他们无罪。 许澄宁自伤了一会儿,又笑道:“那为什么会有那么离谱的传言?” 连“得许澄宁者得天下”这样的说法都有了。 秦弗道:“谣言便是如此,只要是夸你的,再离谱的都可以,管它呢。” “何况,”秦弗的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慢慢顺下来,“我的确是因为你,才能有惊无险地走到现在。” “你对我有恩,也于我有情,我很庆幸,这辈子的恩情与爱意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第463章 武将的时代 许澄宁回搂他的精瘦的腰身,忍俊不禁:“你再说,我都要觉得你配不上我了。” 秦弗亦笑:“配不上也要配,你这辈子一定要栽我手上。” 许澄宁闭眼,轻轻用额头撞他的肩膀:“只要你对我好,栽就栽吧,我也不吃亏。” 秦弗没有回话,只是吻在她的额头。 “咳咳!” 两人望过去,见单右拘谨地站在门口,眼睛安分地垂看向地:“殿下,陈雨江回来了,您见他不?” 秦弗微顿:“让他进来吧。” “是。” 单右喊了陈雨江进屋,自己站在门口连连擦汗。 单左斜一眼他:“至于不?多大年纪了你,有什么害臊的!” “我不是害臊!”单右凶巴巴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又低声问,“许澄宁是我们未来的世子妃,是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废话!”还有可能是别人吗? 单右苦巴巴地看向自己的左胳膊。 “怎么了?” 单右指着自己的手:“这是一条夹过世子妃脑袋的胳膊。”从前在王府的时候,看许澄宁面嫩,单右可没少把她当弟弟捉弄。 单左也有些沉默,然后伸手。 “我帮你废了它。” “滚!” 陈雨江顶着个黑眼圈进屋,脸皮苦得都要耷拉下来了。 许澄宁好久没见他,便打了个招呼:“陈老好久没见啊,您一点都没变……这眼睛怎么了?” 陈雨江委屈巴巴:“老头子叫人欺负了!幸好不辱使命,殿下,小澄宁的事我都散播出去了,现在民间风声已经全变了。” 秦弗点头:“嗯,干得不错。” 陈雨江满怀期待地盯着他:“殿下,还有事情让我做不?”他羞愧啊,进秦弗帐下八年了,拿了八年的工钱,这才是他干的第一件差事。 秦弗摆手:“没有,你下去吧,找钟白仞治治你的脸。” 陈雨江不甘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转过身道:“殿下,我忘说了,我在外面澄清小澄宁的名声后,那宁王府的世子妃,可是好气呢,差点杀了我!” 许澄宁一愣,又见秦弗冷笑:“她费尽心机促成的局面被推翻了,自然生气了。” 许澄宁虽然听秦弗解释过谢琼韫害她的动机,私下也与谢琼韫交手了一回,但她始终理解不了谢琼韫对她那深重的恨意与敌意。 她上辈子一定是挖了她家祖坟。 秦弗道:“越是自负的人,嫉妒心越强,她这么嫉妒,说明你太好了。” 许澄宁哈哈地笑:“还是你会夸人。” 陈雨江又道:“不过我听说她回去之后挨骂了,现在宁王一家子都不喜欢她。” 许澄宁问:“那宁王听到我是什么反应?” “这……”陈雨江回忆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好像说什么,怪不得?” …… “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宁王一把将拿到的抄本撒下,踱来踱去。 看到许澄宁的文章,他想明白了很多事,很多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嘉康帝驾崩前两年,有好些个地方闹了灾荒,却没像以往一样要郑家出钱出力,而是悄无声息就把灾赈好了。 现在想想,国库早就不丰厚,哪来的钱粮赈灾?那赈灾的粮根本全是从赤葭出的! 难怪他在户部也发现那几年在医药上的开支相比往年翻了两倍,户部备案上写的是边关战事需要。 原来那是遮掩的幌子! 朝廷早就跟赤葭来往好几年了! 这下宁王彻底明白了。 因为怕送来的粮和送去的药被人从中做手脚,所以朝廷一直秘密进行此事,知晓内幕的只有少数人。 而秦弗作为提议人,自然而然地清楚这件事,也借着朝廷需要遮掩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招安的流匪军养在了赤葭。 这些流匪军表面上是为朝廷押运粮食,其实随时可以作为秦弗的后路。 而现在,果然用上了! 秦弗的军队在赤葭,秦弗的粮草也在赤葭! 秦弗就是靠这步棋翻身的! “可恶啊!可恶!” 宁王现在只觉得满心的悔恨。 他当初要是能查清楚一点,早点把秦弗的谋算摁灭,现在就不用被这么戏耍了,他悔啊! 宁王世子道:“父皇!您冷静点!秦弗回来了又怎么样?我们的实力难道比他弱吗?” “你知道什么!” 秦弗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瞻前顾后的毛头小子了!他灭了西陵!他灭了一个国! 他手上还有狼牙铁骑! 宁王心里像揣了块烧红的铁,焦得不行。 “这件事的起源就在许澄宁!都是因为许澄宁!”宁王道,“早知如此,当初许澄宁不能为我们所用,我们就应该杀了她!” 可惜那时除了秦弗,谁也不把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放在眼里,哪怕她考了状元,在所有人眼里她还是不堪重用。 宁王世子想起许澄宁,也是恨得牙痒痒。 原来那小妮子还藏了这么一手,却一直在自己跟前装傻充愣。 “我们必须想应对的办法!不然这样下去,我们都得完蛋!” 秦弗连战连胜,把薄元道逼退几座城,这么好的势头,民间呼声还在节节攀升,他打压秦弗名望的所有努力全白费了,若不做点什么,与等死无异。 “父皇,要不跟……” “不行!那样局势只会更加一边倒!” 宁王断然否决,眼睛眯了起来。 就算要跟薄元道合作,也不能明目张胆,他得在暗处行事。 “圣上,谢相求见。” “叫他滚!” 谢家三口人在为秦弗出生入死,在跟他们作对!宁王怎么可能给谢允安好脸色? 谢允安顶着烈日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灰溜溜离开,一双腿麻得不像自己的。 谢容斐给他按腿,有点气愤地问:“陛下不肯见您?” 谢允安叹气,没有作声。 谢容斐更气了:“父亲您为圣上鞠躬尽瘁,圣上怎能这样对您!” “小声点。”谢允安道,“局势对我们不利,圣上烦闷而已。” “可他召见威远将军和振武将军了。” 谢允安一愣,随即想到已经连夺几城的谢容钰,还有正在与西戎殊死一战的谢允伯。 他闭眼,长长一息。 “武将的时代,来了啊!” 第464章 挑拨离间 战事越来越激烈了。 薄元道应该是知道自己不赢绝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放手一搏,北厥人源源不断地从关外进入大魏疆土。 而与薄元道作战的,只剩下秦弗一方的人,宁王端王都在装死。 秦弗每一次领兵出去厮杀,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回来时,满城都飘着血腥味。 哪怕不上战场,许澄宁也能嗅到那股紧张严密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舆图上蜀地和徐州之间来回飘移。 这两个人是躲在暗处的阴险毒蛇,冷不丁就要被他们咬一口,必须随时警惕。 “在看什么呢?” 韩清悦走进来,身上带着血腥味和药味。一闻便知她才从伤兵营回来。 “那边怎么样?” 韩清悦摇头:“还是很多重伤,幸而阿茹他们新送来的药材够用。” 许澄宁亦叹气:“在所难免,战是为了不战,如今我们也唯有企盼战争快点结束。” 云九进来,把一张诏书放在了许澄宁跟前。 “徐州发来的。” 许澄宁展开一看,上面写“外贼作乱,伤国害民,朕深感痛心,特擢封皇侄秦弗为护国大将军,代朕驱逐北厥,诛杀叛军,早日平乱安定,钦此。” 韩清悦有些惊奇:“这是……” “抢功呢,”许澄宁把诏书扔到一边,“有这封诏书,天下人便会以为抗击北厥是宁王示意的。” 云九道:“他还携一干官员举行了祭天仪式,为大魏祈福。” “啊,这……” 自古以来,祭天都是皇帝主持进行的,宁王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许澄宁道:“不用管他,也就骗骗一些不晓事的老百姓罢了。骗了又有什么用呢,顶多挽救一下声望,收复的城池又不是他的,现在拳头才是硬道理,等兵临城下了,他再好的声望也是白搭。” 退一万步,就算宁王是得到天下人认可的新君又如何,改朝换代、权力更迭,大家该认还是得认。 许澄宁一说,他们才放下心来,又有人来报:“端王有异动。” 许澄宁神色一凛:“什么异动?” “他调集一支兵力,越过大金江,往山群里跑了。” 韩清悦道:“为了避战吗?” 倒是有可能,因为进了山里,就很难再打了。 许澄宁却思考起其他可能性。 大金江,群山…… 她心里默默地把山山水水挪了一下方位,问道:“他在蜀地可有留下什么势力?” “兵马都带走了,不过……大多数原本追随他的官员都没有跟他走,留在了蜀地。” 许澄宁灵光一闪,道:“让人用最快的速度去一趟赤葭,端王恐怕要以大魏的名义向赤葭借力了!” 不管大魏内部怎样斗,在外邦眼里,大魏人都是一伙的,赤葭没准还真会被端王蒙蔽,随他予取予求。 “是!”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厉害了,秦弗不在,所有人都听她的话,秦弗在也常和她有商有量,所以听谁都差不多。 信兵出去了。 云九看韩清悦也离开,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信,你自己看看要不要给殿下看吧。” “诶?” 许澄宁疑惑,接过来一看,竟是宁王世子的信。 信上先是问候她身体安康否,他听说了她舍身救城的事迹,心里非常钦佩,也突然勾起了对她的思念。 “一别经年,本宫才发现自己对你的喜欢一直没有变过,只是当初我们有了点误会,所以才将你推到秦弗身边。本宫不怪你,只怪本宫年轻气盛,在你面前没有伪装,一不小心说了让你难过的话。” “你放心,即便秦弗败了,本宫也一定会保全你性命,当初给你承诺永远有效,你不必担忧前程……” 秦弗回来后,许澄宁把信给他看了,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小宁宁,”秦弗咬牙切齿,“这是他能叫的!” 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秦弗还是好气。 “给你看的嘛,他当然有多肉麻写多肉麻。”许澄宁笑道。 她跟秦弗在一起,如果徐州那边有她的私信,秦弗能不知道?这信就是宁王世子故意写给秦弗看的,还不是为了挑拨离间。 许澄宁看秦弗黑着脸,便凑过去趴在他肩上晃他。 “不气啦,大不了我也让你叫一声呗。” 秦弗转头,与她脸对脸:“宁宁?” 许澄宁酥得哆嗦起来,红着脸松开了他的肩膀,挠挠后脑勺:“还是别叫了,怪不好意思的。” 秦弗微微细长的眼盯着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点在她脸上,痒痒的,许澄宁耸起肩,就见秦弗猛地扑过来,把她压在榻上。 “我偏要呢?”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男子的呼吸贴着耳廓,更痒了。 许澄宁浮起羞色,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要这样说话,痒。” 秦弗道:“那你管住我的嘴吧。” 下巴被轻轻一抬,温热的薄唇贴上了她的,流连辗转时,许澄宁看到他的喉结随着亲吻与吞咽的动作,慢慢地上下滚动,拉长的脖子线条十分漂亮。 像一匹优雅饮水的骏马。 许澄宁捧住他的下颌,启唇相就。 房里的烛火微微曳动,墙上人影翻来覆去。 当—— 一支银簪掉下了榻。 黑色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呃……” 许澄宁散着头发,脸上酡红,一只手按着衣襟。 “我、我里面没穿……”裹胸布。 “没事。” 秦弗喘气,本就是要摸她,又不是摸裹胸布。 许澄宁脸涨得通红:“我有事!” 他手还在她的衣下,就贴着她的腰腹,像在转盘上做瓷胚的匠人巧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转动,勾勒着她纤细的腰身,几次要沿着脊骨与腰线往上,都被她挡住了。 秦弗沉下身,吻得更深,也裹着凌乱单薄的衣裳将她搂紧,两副身躯贴在一处厮磨辗转,清凉与火热,柔软与刚硬,都在此刻水乳交融。 第465章 反间计 到底男未婚女未嫁,情到深处时,也只是多亲几下、隔着薄衣相偎久了一些,聊解饥渴。 许澄宁亲得晕晕乎乎,按了按微烫的脸,搜肠刮肚地回想。 “刚刚说到哪儿来着?”怎么突然亲起来了? 秦弗也健忘起来,微微平喘之后道:“宁宁?” “啊,不要这么叫我!” 许澄宁把他也扑倒,捏他的脸:“你可以叫我小南。” 秦弗揽住她的腰:“偏要叫宁宁呢?” 他嗓音嘶哑低沉,莫名有魅惑力,听得人酥酥麻麻。 许澄宁难以招架,把头埋到他肩头:“偏要叫,那就随你了。”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秦弗缓慢地顺着她的发:“那你得叫我弗哥哥。” “为什么?” “我爱听。” 许澄宁没忍住笑起来,趴着他的胸膛上支起下巴:“原来你也这么幼稚。” 她顿了顿,又娇娇地说:“其实我也爱听。” “所以叫不叫?” 许澄宁埋进他肩窝,贴着他耳朵一声声地叫“弗哥哥、弗哥哥”。 秦弗没有动弹,耳朵却一点一点红起来。 “咦,为什么你不痒?”许澄宁惊奇道。 “心里痒。” 秦弗偏头,吻在她脸颊上。 “我想成亲了。” 他低哑道,清冷的眸子蒙上一层朦胧的雾色,倒映着女子姣好的面庞。 许澄宁头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她感觉到什么,读懂了他深邃底下汹涌的情欲。 “也不是不行……” 她并不排斥现在便与他交付所有,羞固然羞,但她也是情愿的。 “不行。” 秦弗却断然摇头。 情意相通,但他得为许澄宁考虑更多。万一他们有了孩子,难道要草草成亲?他还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要给她,她已经将就了那么多年,难道连婚事也要受委屈? 至于避子汤,秦弗更是从未想过。 真心爱一个女子,如何舍得她为这一时纵情喝药伤身? “这样就很好了。” 他亲过来,吻在唇上,许澄宁闭眼沉浸其中,感受到他的手在后背上轻柔地爱抚,她都快睡着了。 打过情骂过俏,重又坐起来,许澄宁看到了乱叠的衣衫底下皱巴巴的一团纸。 “哎呀,都皱了!” 秦弗凑过来看,见是秦隗写的信,便道:“皱便皱了,又如何?我还要烧了它呢。” “别呀,”许澄宁道,“这有大用处。” “什么用处?” 许澄宁露出狡黠的笑:“他能离间我们,我们还不能离间他们了?” “你的意思是……” “让谢琼韫看一看。”许澄宁道,“这夫妻两个,谢琼韫可比秦隗聪明多了,她要是悄悄做点手脚,秦隗肯定防不胜防,斗不过她的。” 秦弗觉得可行,许澄宁刚要去写,秦弗伸手勾回来。 “我来。” “你写?” “嗯。” 这兄弟俩从来针尖对麦芒,却要对写起有暧昧意味的信来…… 那可太有意思了! 许澄宁不嫌事大,待在秦弗的怀里,看秦弗提笔模仿她的字迹。 她的字古雅飘逸,不似大多数闺中女子的纤柔秀气,因此秦弗模仿起来不算难,有模有样的。 但是看到他写的东西,许澄宁直乐得在他怀里打滚。 这好似被人捉奸后急忙澄清的遣词造句是怎么回事?撇清了又没完全撇清,拆穿了又没完全拆穿,又贞烈又扭捏,不知给旁观者留了多少遐想空间,可想而知读信的人会有多抓心挠肺。 “你真坏。” 秦弗一本正经:“好了,就这样。” 信是秦弗写的,却要假装是许澄宁的手笔,所以里面用词克制,是秦弗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另外还加了一段…… 许澄宁看完,好笑又嗔怪:“这不像我说的话。” “反正秦隗和谢琼韫都跟你不熟,就这样吧。” 秦弗封好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徐州。 徐州。 云霜进屋时,谢琼韫在练字,雨露在旁边无声磨墨。她走过去,轻声打发了雨露,等人都走了,她把门阖上。 “太子妃。”她声音很轻很轻。 “何事?” 云霜咬着嘴唇,小心翼翼道:“奴婢刚听说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谢琼韫语气冷硬,运笔不停。 “奴婢将才路过前院花园,听见太子院里的奴才在嚼舌根,说、说昨儿太子收到一封信,发了好大脾气,不停在说他哪里比不上秦弗……” 提到秦弗,谢琼韫心弦微微被拨动了一下:“继续说。” “那、那奴才说,好像、好像太子跟外面的女子不清不楚,那信,就是狐媚子写来的。” 笔顿住了。 狐媚子…… 那怎么会提到秦弗? 谢琼韫翻来覆去思忖了一番,觉得里面有猫腻,便道:“叫谢机来。” 谢机是她手下专门为她做事的,很快到来,又领命而去,再回来时,双手捧信呈到谢琼韫跟前。 “秦隗,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休要胡言乱语!” “什么山盟海誓自欺欺人,别忘了你早已娶妻!” “就算你许诺的太子妃、皇后之位是真的,我也不稀罕!我早已有了秦弗,秦弗丰神俊朗,貌若潘安,能文善武,盖世无双,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况他如今心中只有我一人,待我如珠似宝,我也深爱他。而你丑,不够聪明,体魄也不够雄健,世上人只要不是疯了傻了,都不会弃他选你。” “我与你再无瓜葛,莫要再写信过来!” 谢琼韫读着信,手一点点颤抖起来。 虽然没有落款,但她还是猜到了这是许澄宁写的。 秦隗竟然许诺过许澄宁太子妃和皇后之位! 那她算什么?摆设吗?工具吗?用完就丢?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山盟海誓! “谢机,即刻把太子回信拦下!” 昨天刚到的信,回信自然不会跑多远,谢机很快把秦隗的回信带了回来。 “本宫所言句句是真,娶谢琼韫乃是迫不得已,你不知道,世上女子本宫最嫌恶的就是她。” “你不要闹脾气,本宫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有我,待在秦弗身边只是为了安身立命。本宫不怪你如此,毕竟你国色天香,美若天仙,谁见你不倾心?秦弗对你也是如此。” “来日,本宫定会废了谢琼韫,你才是本宫真心所爱,本宫对你许诺都是真的。” “不要闹脾气了,小宁宁,快回到本宫身边,本宫很想你。” 满纸荒唐之言刺痛了谢琼韫的双眼,她的心火辣辣的,仿佛被剜出捣碎,撒进了火海里。 原来他们早已暗度陈仓!恬不知耻! 秦隗,许澄宁,你们欺人太甚! 第466章 端王之死 谢琼韫闭眼,信纸从她手中飘落,像枯萎的叶。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入这样一种境地,尊贵,体面,尊严,通通碎了一地,无以捡拾。 她的出路究竟在何处? 宁王成,她可能被废;宁王败,她也会败。 盯着信上的字,她的目光由迷茫转为冷酷。 她所有错误的开始,都是因为秦隗。 是秦隗毁了她!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云霜。” “奴婢在。” 谢琼韫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人去谢府传个信,说我想母亲了,让母亲明日来看我。” “是。” 她挥退了所有人,把信一张一张捡起。 “秦弗”二字,让她心里微微酸痛。 他真的喜欢许澄宁? 不,不可能。 他从来不近女色,心性淡漠,怎么可能喜欢许澄宁? 一定是许澄宁故意激秦隗的。 该死!真是该死! 她为什么命那么大,被举世唾弃没有让她死,西戎人都没有让她死掉!现在竟然还家喻户晓了! 她从不觉得许澄宁比她强,更未觉得歉疚,哪怕设计将许澄宁陷于一场身败名裂的劫难中,她也不认为那些罪名是污蔑许澄宁的,而自以为是正确无比的恶意揣度。 遇到那样的事,别人早都自绝性命自证了,而许澄宁竟有脸活到现在,活到翻身,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 早知如此,她该早早杀了她的。 谢琼韫冷笑,纤细的手指弹了弹信。 许澄宁那贱人有一点说得很对,秦隗的确没有一点比得上秦弗,可恨她当时就是被恨意迷了眼。如果没有选错人,现在在她身边的可能是就是秦弗了。 缘分只差一点点。 过往已经回不去,唯余悔恨。 她把信收好,重新叫了谢机进来,让把信放回原来的地方去。 信到了许澄宁手上的时候,秦弗正好在她身边,两人一起打开读了起来,读完不禁感慨。 “谢琼韫该气死了。” 秦弗道:“她行动很快,当日便叫了她母亲进府。” 见许澄宁不懂,秦弗解释道:“她不能随意进出府,阴私事让外人去做,她才不会被怀疑上。” “她想做什么?” “曹氏回府后,便悄悄派人出去寻秘药,一种无色无味却能让人慢慢死去的药。” 许澄宁惊呆:“她要给……” 秦弗点点头。 许澄宁咽了口唾沫:“看来秦隗平常真的对她很差。” “就算秦隗对她好,只要有一点威胁到她,她一样会舍弃,她素来毒辣。” “弗哥哥怎么知道的?” 秦弗道:“她在京城一向名声很好,我从还没见过她便听说过她。她曾有一闺中密友,家世、容貌都与她相当,但才名却不及她。当年那位小姐很得章皇后喜欢,不出所料也将嫁入皇家,后来她却遭人算计当众失了名节,她极力辩驳自己无辜清白,却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却偶然间知道,在她出事之前,谢琼韫见过她,完全可以为她作证,但她没有。” 许澄宁轻轻吐出一口气。 秦弗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所以说,你从小没在文国公府长大,也是一件好事,免遭了她的毒手。” “但谢琼絮不也是好端端长大吗?” “谢琼絮品貌上不是她的对手,谢琼韫才懒得对付,但你不同,你单相貌就该让她嫉妒了。” 许澄宁捧脸嘿嘿笑,秦弗捏了捏她的脸:“笑得这么傻,头一次被夸?” “没有啦。” 她只是很少作为一个女孩子被夸赞,所以喜滋滋罢了。 “我很好看吗?” 秦弗转头打量她,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头:“看不真切,不然你换身女装我看。” “休要耍我!” 许澄宁扑过去跟他闹。 现在进进出出的,她哪里好意思穿裙子? “又不是给旁人看的,给我看就行。” “你别闹,过两日又要出征,你正经些。” 秦弗把她的手轻轻团住,眼里点着两盏火烛,温温烈烈地盯着她。 哪儿不正经了,他就是想看看她恢复女装有多美。 许澄宁脸蛋微红,她从没碰过女装,也不大好意思打扮,只能正正经经对秦弗道:“先过了这一遭吧,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好吧。” 他把宁王世子的信丢到火盆里,这一次也不打算回信了,晾晾他。 “端王那边如何?” “我已经让陆钦锋去了,如果不能阻止,杀掉也罢。” 这也不是他狠心,实在这两位王爷太碍事。 许澄宁点头,刚要开口说话,门外单左道:“殿下,陆钦锋有急报!端王改变路线,强攻南地!” 秦弗脸上浮现冷酷:“让大家到前堂集合。” 他的大后方就在南地,端王会突然放弃入赤葭,肯定是发现什么了! 本来不想在他们身上耗费多的精神,但现在由不得他。 秦弗重新排布了前线的阵营,让谢容钰领兵去袭杀端王。 “速战速决,不必活捉,就地诛杀即可,端王一系不留活口。” 秦弗说着,将一份舆图递给他。 谢容钰神色冷峻,不怒不喜:“是。” 他戴上头盔,刚骑上马,陆钦锋却在此时匆匆赶回。 “殿下!殿下!” “端王一系全军覆没,端王一箭穿心,已经毙命!” 所有人都望过去,秦弗问:“谁做的?” 陆钦锋摇摇头:“末将不知,末将赶到的时候,对战已经结束,并未查到蛛丝马迹。” 是敌?是友? 许澄宁暗忖,与端王对立,还不介意助秦弗一臂之力,难道是…… “报——” “启禀殿下,城外有兵马,自称是友军!” 许澄宁与秦弗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 登上城墙,只见城外旌旗延展,雄兵列阵,耀武扬威。 军前有几个主将,其中一人黑马红披,身姿伟岸,仪表堂堂。 竟是寿王! 而他身边的人,却是高敬。 第467章 寿王归 寿王抬头,经历过风霜的面庞越发沉稳,神采飞扬。 “弗儿,我们父子俩终于团聚了!” 许澄宁清晰地感觉到秦弗周身的气息冷凝下来,她想抚摸他的后背,却被他握住了手,团在手心里。 她明白他心里的膈应,这父子俩早在先帝驾崩前的权力冲突就已初见端倪,要不是秦弗事先预感不好把寿王妃送走,只怕寿王妃就要跟着寿王一起颠沛流离了。 现在秦弗已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威望,寿王又突然蹦出来,那以后究竟要听谁的? 许澄宁还在皱眉苦恼着,便见秦弗转瞬眉梢已浮起漫不经心的神色,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桀骜不驯。 “开城门。” 秦弗道,转头看见许澄宁睁圆的眼睛,便按了按她的手:“不用担心。” 他们走下城楼去迎接,秦弗看着面前已经不及自己高、也不及自己英武的中年男子,喊了一声:“父王。” 冷冷清清,说冷淡也冷淡,说守礼也守礼,一如他从前,因此寿王未觉长子有什么异样,倒是把目光投向了他身后一众威风凛凛的将领。 每个人都气宇轩昂,展开的胸膛、挺拔的脊背,无声展露出军人的昂扬与雄浑,他们动都不必动,便凛冽自生,轻柔的风撩起兜鍪的红缨都变得肃杀,像凛冬里的风云。 寿王胸口鼓了起来,自腹中涌起一股豪迈充斥满胸膛,他欣喜开口:“弗儿,这……” 他突然注意到秦弗也穿着戎甲,兽首叱咤,与从前偏于斯文俊雅的打扮大不相同,他身上竟也有了战士的气魄,且气质独绝。 寿王后知后觉地发现,长子不一样了。 他像一把戎马沙场里磨出来的最利的剑,锋芒毕露,削铁如泥,能斩尽一切荆棘。 这是属于年轻人的力量与光芒,寿王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已经遮挡不住秦弗的勃发了。 心头有一丝怅然掠过,寿王很快转变心境,反而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越发出息了,父王都赶不上你了。” “父王言重。” 秦弗说完,目光淡淡瞟向高敬。 他跟高家的旧账不是一桩两桩的事,高家一出手,每次都是要他命的狠厉,他们之间可没那么容易冰释前嫌。 高敬被他一看,便下跪叩拜:“高敬向弗殿下请罪,以往种种,是家兄与下官冒犯了。弗殿下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寿王解释道:“从前是各为其主,但端王不听劝阻试图与叛贼薄元道勾结到一处,高家便与之决裂,反而投诚了为父。大事当前,我们的阵营越强盛越好,以往的事,弗儿,咱们暂且揭过可行?” 秦弗目光在高敬头顶逡巡了几遭,良久方道:“父王所言甚是,高大人,起身吧。” 高敬抬头看了一眼秦弗的衣摆上的连云纹,又低下头,站起来。 这句话里有一丝强势的意味,却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对寿王的强势。秦弗的话虽然简短,却始终拿稳了决策的权力,看来,这位年轻的世子是不打算让权于父了。 寿王尚未察觉,倒是把目光转向了与秦弗站在一处的许澄宁,微露出些慈爱笑意。 “你便是许澄宁吧?你的事本王都听说了,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弗儿有你是他的福气,你们兄妹俩是一个比一个出息。” 许澄宁突然被点到,场面话张口就来:“王爷谬赞。” “父王进城吧。” 寿王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其他人跟随在身后。 许澄宁走在谢容钰身边,听见前面寿王跟秦弗说话的声音: “外面都在传你南征北战,战功累累,为父很是高兴。之前是为父冒进了,没有听进去你的劝告,唉……幸而还有回转之机,为父不该因你年轻疏忽了你的谏言,往后不会了。” “端王是父王击杀的?” “他软弱怕事,置家国百姓于不顾,为父也算替天行道了。” 许澄宁余光去看高敬。 寿王被贬,高家可没少出力,以寿王的心胸居然能相信并接受高敬的投诚,实在出乎意料。想来高敬也是诚意满满给了寿王不少好处吧,数方官民的追随,还有端王之死,应该就是高敬的投名状了。 也能理解啊,寿王可是被扣上谋反的帽子的,这个污名一扣下,多少拥趸都散了。寿王若还有再问鼎的野心,忍辱负重是必须要的。 寿王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从高处跌落,心里其实恨极了高家,但屈服实属无奈。 被贬的路上,他多次遭遇伏击与刺杀,闵侧妃在途中流产,幼子秦罕几乎被吓傻,他们仓皇狼狈,四处逃离,寿王有再多的棱角也被磨平了,不停在后悔自己猜忌了秦弗,还把他赶到了西陵,害得自己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直至秦弗携兵归来,他才重又看见了希望,他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夺一夺这个天下,全靠这个儿子了,他不能与秦弗生分。 “此番为父也带了兵马来,我们父子齐心合力,定能将叛贼敌寇赶尽杀绝,一统江山!” 秦弗话不多,只道:“父王说得是。” 寿王到来,按理该摆宴庆贺,但寿王却制止了。 “正事要紧,国未平,本王实在无心吃宴。” 他勤政地操劳起军务,检阅演兵,把所有部将召集起来商议作战计划。 虽是以上峰的口吻,但分寸却是把握得分毫不差,并无一来就抢占秦弗权柄的意思,对于军中部将频频看向秦弗等他示意的行为,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愠色。 “他这是长进了?还是掩饰得好啊?” 半夜秦弗照旧钻了许澄宁的房间,许澄宁就白天所见好奇发问。 “二者皆有吧,”秦弗道,“他从不是愚笨之人,从前只是走得太顺,着了高尊的道,经过这一遭,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怎么做才是对的。”高家人他都忍了,难道会忍不下自己的儿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呀?给他正名?” 父子一体,总不能让秦弗一直顶着叛王之名,多容易被人借题发挥。 “体面我会给足他,但权柄我会一直握在手里。” 第468章 毒药材 许澄宁对此举双手赞同。 “对了,蔡先生给你写信来了。”许澄宁道,“他说,南边的商行被郑家干扰了,这个月只有之前五成的获利。” 她挠了挠脸蛋:“好像是因为你公布了文章和奏折,宁王便顺藤摸瓜猜到你在南地的布局了。” 她之前也预料到了,给她澄清污名就是会带来很多不便的,至少在经商这一块上,还没人能搞得过郑家。 秦弗却很是温和地摸着她的后颈:“不碍事,见招拆招,你不用担心。” 许澄宁道:“我去找几个富商筹银吧。” “不用。”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可不想再扶起一个郑家。 “你安心睡觉,我这就去给蔡央写信。” 一出房门,秦弗脸色便微微凝重起来,他叫人取来账册仔细翻看,军用耗费越来越巨大,削减了一半的盈利,无疑是雪上加霜。 必须想个法子再挣钱。 他思来想去想好了法子,提笔给蔡央写了一封回信,写完正好瞧见陈雨江无所事事地在门外溜达,那一瞬间福至心灵,立马将他喊进来。 陈雨江蹦蹦跳跳跑进来:“殿下,您找我?” 秦弗把信交给单左,让他退下并关上门。 门扇在外面的声音隔绝,屋里越发安静得让人发毛。 更发毛的是殿下一直盯着自己,那眼神,似乎很不高兴。 陈雨江眼睛往下一骨碌,看见秦弗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完了,真的是在不高兴! 陈雨江冷汗淋漓,感觉自己的所有龌龊不堪变得无所遁形,于是立马跪下,呜呜大哭。 “殿下饶命,我该打,我该死!我再也不敢怂恿小澄宁喝酒了,求您饶我一命,别赶我走啊呜呜呜……” 他哭累了,才听见秦弗幽幽来了一句:“我记得你说过,你最擅长画人像?” 陈雨江眨巴两下眼睛,有些转不过来:“是、是,殿下,怎么了?” 秦弗往椅背上一靠,整张脸埋入了黑暗里。 “收拾东西,即刻动身去扬州,去那里画一种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雨江总感觉秦弗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的。 “什么画?” “最挣钱的画。” …… 有一说一,寿王的到来的确为他们注入了新的力量,军队的壮大,让他们接下来的征战更加所向披靡,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袭卷到中原,将前线一直往北推移。 但有好就有坏,徐州脱离了被薄元道攻打的危险后,又开始作妖了。 军营里治伤的药材在几天前就断了,迟迟续不上新的伤药,重伤而死的人大大增加。 李茹和韩清元出去奔波许久,这次也空手而回。 “哪里都买不到药材,连上山现采也采不到。”李茹无助地摇头,“南哥哥,这次我是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就是不顶用。” 许澄宁也很是苦恼。军营里有好几味最实用的止血愈伤的伤药都产自徐州的有名药行,没有药,就是钟白仞也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去跑一趟……” “不行!”云九道,“你有事吩咐,不能离开。” “是啊宁儿。”韩清悦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想拿你去做人质呢,谁走你都不能走。” 许澄宁何尝不知道,但她没招的时候就习惯出去走,边走边看,看着看着,或许就有法子了。 愁眉苦脸之际,外面有人兴奋大喊:“来了来了!药材来了!” 久旱逢甘霖似的,许澄宁泛起喜悦,忙跑出去看,只见数架辎车停在伤兵营外,车辙印深深,看来收获不小。 “这些都是从南边来的?” 押车的兵头道:“是的,幸而南地大,还能搜罗到一些,兄弟们可算是有救了。” 许澄宁点头,但她向来谨慎,便喊出两名军医来。 “你们看看药材可有不妥之处?” 军医检查过后,都说没有异常,许澄宁便让人一箱一箱地搬进去。 韩清悦神情一松:“太好了,这么多够用上好一阵子了。” 许澄宁只是莞尔,没有回应,倒是问起兵头来:“南地也很难找齐药材吗?” “回许姑娘,是这样的,就这一些也是我们东拼西凑搜集来的,您瞧,连金疮药都不一样呢。” 他搬起一箱子倒给许澄宁看,装金疮药的药瓶子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细有的圆,黄黄白白,各种各样。 许澄宁点头:“看起来是很艰难,难为你们了。” 她又瞥到兵头手背上一道口子,便道:“你怎么也伤了?云叔,给他擦点金疮药。” “不用不用,许姑娘,这么点伤,一会就好了……” 管他怎么说,云九已经走过来,死死抓住兵头的胳膊,兵头极力挣扎,嗷嗷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啊!” 云九把一整瓶金疮药都倒在了兵头手上,顿时伤口升起一缕烟气,只是片刻的工夫,伤口已经被灼成了紫色。 “把他们都拿下!” 许澄宁喝道,瞬间士兵们拔剑将所有押车的兵卒按在了地上。 兵头惊恐地看着她,许澄宁捏起一块药材,冷声道:“好容易收集来的药材,竟然这么巧,都是一年以内的新货。而且单只半夏一味药材便大有讲究,南地多疟疾,北地多伤肝胃,从南地送来的半夏,却是北地惯用的炮制方法。我看这不是你们辛辛苦苦搜罗来的,而是辛辛苦苦为我们准备的吧。” 军医都傻眼地望向许澄宁。 要是在炮制过程中用点无色无味的毒,光看和闻,甚至给熬出来的药试毒,确实很有可能试不出来毒。 想到这,大家吓出了一身冷汗。 “全部带下去,一个个审,把奸细都揪出来。” “是!” 韩清悦惊呆了:“宁儿,这么多药材,都没用了吗?” “大概吧,”许澄宁也觉得肉疼,“先让钟大夫来看看。” 就是好的药材再不续上,恐怕要出大事啊。 许澄宁脸色沉寂下来,余光望见远处有军旗飘动,是大军回来了。 陆钦锋一马当先跑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人,身上坠着数箭,脑袋耷拉着,嘴唇苍白。 许澄宁定睛一看,那不是谢容钰么! “哥!” 许澄宁跑过去,帮着陆钦锋一起把谢容钰扶下马。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楚,谢容钰胸口的箭羽已经将他的身体刺穿,肩胛之下露出了一个血红的带倒钩的箭镞。 第469章 朱瑷瑷 “表哥!” 韩清悦吓坏了,看到他这样不由红了眼。 “快请钟大夫!” 许澄宁喊完,秦弗也到了,跟陆钦锋一起架着谢容钰进了一顶干净的营帐。 钟白仞关键时候不误事,抱着药箱进去,利落地剪掉箭头后,一把拔出,血如泉涌。 三支箭,箭箭没入骨肉,两支没有冒出箭头的,硬生生拔出来,被钩子带出了一点碎肉。 许澄宁大气不敢喘,用自己的肩顶住快要吓晕过去的韩清悦。 “怎么会这么严重?” 陆钦锋自责道:“他是为了救我,冲锋进敌阵被北厥人围攻,防备不及之下,被城上的流矢射中了。” “平远如何了?” 关鸿和寿王先后跑进来,挤在床前着急地询问。 钟白仞道:“伤势很严重,幸好是个身体康健的年轻人,我开个药方,给他拣好药用。” 关鸿憋出了泪,狠狠地摇钟白仞的手:“请钟神医妙手回春,他不能有事!”在他眼皮子底下谢容钰出了事,让他怎么去见谢允伯? 钟白仞被摇得差点吐了,骂道:“别摇了,人死不了!就是要静养一段时间。你们都出去,别在这挤,病人都要喘不过气了!我也要喘不过气了!” 大家都被赶出来,许澄宁抿嘴,扯一扯秦弗的衣袖,小声道:“营中的药耗光了,我们得出去找。” 不用她多解释什么,秦弗立马就明白了,脸色越发冷下来,他执握住许澄宁的手:“我派人去找,不会让你哥哥有事。” 许澄宁点点头,然后就看见一个小兵跑过来,禀报道:“启禀殿下,营外一支商队运送草药来。” 许澄宁跟秦弗对视一眼,秦弗问道:“是什么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自称朱少东家。” 秦弗去看许澄宁,许澄宁摇摇头,她不认识叫朱少东家的。 “去看看。” 一群人走到营栅,只见营前聚着车马和人,最前面一人身姿修长,玉白圆领锦衣,玉冠束着落落长发,细长脸蛋。抬眸时,眉目冷艳而大方。 李茹啊了一声:“朱公子?!” 许澄宁刚要问她“你认识”,就看见那人敛袖拱手,高声朗朗: “长安府朱氏商行朱瑷瑷,见过寿王殿下,见过弗殿下!” 朱瑷瑷…… 许澄宁记得,朱老爷的女儿好像就叫朱瑷瑷。 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 许澄宁和朱老爷一起把朱瑷瑷救出来的时候见过她一回,那时朱瑷瑷苍白而憔悴,胆小怯懦,跟眼前这位落落大方的明艳女子实在判若两人。 她还在惊讶中没缓过神来,朱瑷瑷已经把目光挪到她身上,薄唇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好久不见,许澄宁。” 所有人嗖地看向许澄宁,许澄宁跟秦弗解释道:“这是我在长安府的旧识,之前在粮草上也提供了许多助力,殿下让她进来吧。” 秦弗点头放行,将朱瑷瑷请到了主帐里。 坐在客座上,跟前是寿王和秦弗,周围是一大群骁勇彪悍的将士,但朱瑷瑷始终面不改色,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 不过在这个军营里,有过足智多谋的许澄宁,英姿飒爽的伍青和她的女兵女将,鲁莽剽悍的利秋秋,再见到一个大胆不羁的朱瑷瑷,就不觉得太惊世骇俗了。 寿王打量了她一番,见是个长相不俗的女子作了男儿装扮,便问:“你是何人?女扮男装又是为何?一个小小女子,怎会想到为我们运送粮草?” 朱瑷瑷从容道:“民女出身商户,家父是长安府朱氏商行家主朱玉全,民女是家中独女,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开始从家父手中接管家业,女扮男装是为了方便行走。” “民女本是庸碌女子,唯利是图,但许姑娘为民就义、伍将军英勇杀贼让民女深感敬佩,以为天下兴亡,当人人争而救之,不分男女,民女身无所长,愿担负军中一切草药,助寿王殿下和弗殿下早日驱逐贼寇,安定天下!” “好!”寿王拍案大喜,赞许道:“好一个忠心为国的女子!待本王平定了天下,定然重重有赏!” 朱瑷瑷微扯了一下嘴角,脸上不悲不喜。 “民女不求赏赐,只有一个请求,望王爷恩准。” “哦?”寿王道,“你说。” “叛贼薄元道,”朱瑷瑷抬起头,两眼冷如寒夜,丝丝仇恨与怨毒仿佛蜘蛛吐丝迸射出来。“得让我来杀!” 寿王吃惊:“为……” 许澄宁递给秦弗一个眼神,秦弗立刻叫住:“父王!” “无妨。” 朱瑷瑷出声道,转头过来看着许澄宁,梅傲霜雪一样的决绝与坚毅,可那坚毅之中,又是寒风彻骨的惨然。 “没什么好遮掩的,事实就是事实,又不是我的错,我不能一辈子跟自己过不去,对吗?” 营帐里都是人,但她只看着许澄宁说。 许澄宁仿佛能看到她坚韧表象下的支离破碎,她在渴求公道,渴求当回正常人,所以选择自己将伤疤撕裂开来。 她抿嘴,轻轻点了点头。 朱瑷瑷又转头,直视寿王:“我十三岁的时候,曾被奸人拐卖,辗转进了安北都护府,成了薄元道府上的女奴。” 营帐里安静下来,只听见轻微的吸气声,众人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 虽然她说的是女奴,但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彼时薄元道是安北都护,权势颇大,我无法告他,便是告了他也无官府敢接,便是有官府敢接,他只是从别人手里接受了一个女奴,根本无法给他定罪。现在他成了叛贼,呵,天意如此,我就一定要他死!” “他不死,我身上遭遇到的所有凌辱与虐待,还有心里的恨,永远无法消解。所以这仇,我要自己报。朱家愿为王爷的大业效犬马之劳,绝无怨言,只求王爷把薄元道的命留给我,随我任意处置。” 她坦然而无畏,但那猩红颤抖的眸子和紧攥的双拳,还是泄露了一个勇者的颤抖。 旧伤血淋淋撕开,剥去了勇敢的伪装假皮,她再也无法在自己和身边人构筑的善意谎言与美好假象中自欺欺人,但只要她还能再站起来,以后她就是勇敢本身。 秦弗却被她凄楚的样子刺痛,怔怔去看许澄宁的侧脸,心里凉得发颤。 只差一点,许澄宁当年也要落入如此境地。 只差一点,他就遇不到许澄宁了。 第470章 不堪往事 营帐里安静了许久,最后还是寿王轻叹一声:“造孽啊,薄元道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既然你有如此心意,本王便允你。” “多谢王爷成全!朱瑷瑷愿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朱瑷瑷送药之举,算是给伤患日增的伤兵营下了一场及时雨,谢容钰的伤药也有了着落,大家跑前跑后去忙活。 许澄宁则跟朱瑷瑷一起出了营帐,边走边说话。 “之前阿茹说有个朱公子帮了她许多,我还在奇怪朱老爷何时有了儿子,原来是你。你好了,真好!” 朱瑷瑷刚被救出来的时候,几乎成了半疯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吓得浑身哆嗦,看到男人就害怕得掐自己脖子,连最疼她的朱老爷她都不敢认了,吃喝拉撒也都难,后面才慢慢好起来,但还是不敢见人。 朱瑷瑷释然一笑:“我还欠你一个道谢,你救了我。” 许澄宁笑道:“我可是仗着大功臣,在你爹那儿敲了不少竹杠,你爹爹也谢过我了,你不用这么客气。” 朱瑷瑷摇摇头:“不,你救了我两回。” “两回?” “对啊,两回。”朱瑷瑷神色很安宁,“你大约不知道,其实我回家三个月后,人已经清醒了。但清醒后却不如没清醒,我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那群狗贼玷污凌辱我的场景,想到外面的人对我谩骂嘲笑、指指点点的场景,我真的恨不得死在都护府,永远不回来,我宁可死了,也不想让我爹看到我那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她十三岁被拐,十六岁方回,整整三年时间,遭遇了所有非人的虐待。最青嫩娇美的年纪,她却跌落深渊,成了残花败柳,成了猪狗不如,身为人、身为女子的所有尊严全部被薄元道和他的手下人捻碎成灰。 “实不相瞒,我好多次都想瞒着爹爹悄悄死掉,可当我看到爹爹头上的白发,看到他对我小心地关心和照顾,我又动摇了。” 朱瑷瑷苦笑:“我爹只有我娘和我两个亲人,我娘去世的时候他就死了半条心,我怕我要是也死了,他可能就活不下去了。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没能下得了手,只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直到我听到你的消息。” “我的什么消息?” “你女扮男装考到状元,又被赶出去的消息啊。”朱瑷瑷笑道,“我当时就想啊,世上竟还有这么离经叛道这么勇敢的姑娘,怪不得我们遭遇类似,你可以自救报仇,我却只能等着被救。” “我想了很多,我固然是残花败柳,但难道我就不配活着了吗?贞洁是什么,没了它我是不是就不能嫁人?那我不嫁了,一辈子陪我爹不可以吗?我的家底够我十辈子不愁吃喝,那我为什么非得嫁人?既然嫁人不重要,那贞洁有什么重要的?澄宁你干干净净做人、轰轰烈烈做事,还是要被扣上不贞的帽子,那我守着自己身上这点东西不肯释怀,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能考中状元,说明我们女子明明可以像男人一样,一辈子还有许多事可以做,除了婚嫁以外的事。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尝试放下过去,做自己可以做的事?且不说别的,我曾被丢掉的尊严,我是肯定要一笔一笔讨还回来的!” 许澄宁见她炯炯有神,仿若新生,也露出真心的笑容:“你爹那个女儿奴,看到你这样,肯定高兴坏了。” 朱瑷瑷哈哈笑了:“可不是,自从我接管了家业,他就撂挑子了,现在每天就负责操心我的吃穿住行,赚钱的事都给我做了。” “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个新发现。” 许澄宁很配合地问:“什么新发现?” “你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男婚女嫁吗?” “嗯……为了传宗接代?” 朱瑷瑷道:“这是原因之一。但我问过我爹了,他说他不在乎能不能传宗接代,只要我活得好活得开心就够。还有一个原因,穷人家婚嫁是迫不得已,因为穷,所以男子必须娶个女子来织布,女子必须嫁个男子来耕田,男女搭配,这样穷日子才能过下去,吃得上饭,穿得上衣。 “可我不一样,我有钱啊,我既不用自己织布,想找个男人来干活,随随便便就可以雇上一个,我只要能一直有钱,一直赚钱,赚上我和我爹一辈子花不完的钱,我就可以不用嫁人。世人要用贞洁约束我,我偏不受他们约束。” 许澄宁哈哈大笑,拱手道:“朱小姐,我受教了。” 她又怕这是朱瑷瑷一时的自我宽解,便道:“朱小姐,你很好,假如今后你遇到一个男子,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千万别觉得这是他纡尊降贵、大度原谅,因此对他百依百顺、伏低做小,你值得被喜欢,你的过去也不需要他原谅。” 这是掏心掏肺的话,朱瑷瑷心里一暖,点头道谢:“我知道了。” 女商人朱瑷瑷来得突然,离去得也很快,雷厉风行。 许澄宁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下了,夜里正要安眠时,窗户被敲响,一打开秦弗的身影就晃了进来,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许澄宁闻到他身上微微湿润的皂角香,猜到他刚沐浴过,便道:“打了几天仗,为何不早点歇息?明儿再见也是一样的。” “等不及了。”秦弗吻她散发着干净清香的头发,“我想现在就看你。” “那看吧。”许澄宁仰起脸,打量着他的脸,“今天怎么这么腻歪啊?” 秦弗摇头,仍是抱着。 他只是白天听朱瑷瑷的故事突然有感而发。是有多少个巧合拼凑在一起,才能让他遇见许澄宁,这其中但凡有一个巧合变了,他们就会擦肩而过,甚至永不相关。 这样偶然又幸运的机会偏偏来了,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有道理,”许澄宁搂着他的腰,“缘分来之不易,我来之也不易,所以你要珍惜我。” 秦弗盯她:“那你呢?” “我也珍惜你,强身健体,跟你一起长命百岁。” “这还差不多。” 第471章 表哥表妹 许澄宁被他拉着轻车熟路地往床边走,便问:“你做什么呀?” “我今晚睡这。” “这是你珍惜感情的方式?” “对,”秦弗不在意她的调侃,反而很认真地说,“一辈子就那么长,要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许澄宁忍笑:“但你之前不是说挤一床太热,你会睡不着吗?” 秦弗顿了顿:“想你想的。” “我在你身边你还想?” “嗯。” 许澄宁故作无奈:“这么黏人,没我你可怎么办啊。” 秦弗把她一扯,让她倒进自己的臂弯里:“我为何会没你?” 他这较真的模样引许澄宁发笑:“都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你就不怕离得近了反而不相思了?” “能相恋为何要相思?明明你就离我几房之隔我为何还要待在自己房里?” 他是越来越直接了。 许澄宁绕着他一缕头发:“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冷冷淡淡的,心里在想什么我都得自己瞎揣测呢。” “你揣测过什么?” “揣测过,比如说,你是不是断袖呀,比如说,你是不是喜欢谢大小姐呀……哎哟!” 她话没说完就被捏住了双颊,秦弗皱着脸,仿佛受到了巨大羞辱。 许澄宁两片嘟起来嘴唇翕动:“我也是听人说的。” 不用她说,秦弗也知道是单右和陈雨江这两个大嘴巴,还有谢家二夫人曹氏在外面洋洋得意地污蔑他,明明是寿王相中的人,传出去却变成了他喜欢谢琼韫! “我没喜欢过她,只是我已到适婚年纪,京中与我年龄相配的女子有限,就需要而言,谢家小姐的确是最合适的。”他板着脸解释,瞧见许澄宁戏谑地看着自己的脸,便拧住了她的鼻子,“现在看来,谢家的小姐果然最合适,你如果在谢家,一早就被我拐走了。” 许澄宁哈哈笑:“那不一定,在国公爷手里抢闺女,你头够硬吗?” 秦弗低头吻下来。 “那要看你站哪边了。” 许澄宁以为他有闲情逸致来自己房中幽会,定是要缓兵几日。没想他翌日便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攻打京城。 “倘若缓缓施行,薄元道的下一批援兵又要集齐,不如一鼓作气,直击都城。” 谢容钰负伤不能上战场,秦弗重新安排调度,将一批平时不起眼但军功不俗的男兵女兵都升了任,这一次竟连利秋秋都当了个小头目。 利秋秋开心疯了,抱着新拿到的戎甲在许澄宁面前蹦蹦跳跳。 “先生!我仗没打几场就已经当上兵头了!我就知道,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许澄宁笑道:“好啦,都当小头领的了,你要指挥行动,得稳重一点。” “我保证稳重!我这就抓孩儿们练功去!” 许澄宁笑着摇摇头,忽然注意到一旁的许灿星很是沉默。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但谁能说这孩子没有自己的心情与想法呢? 许澄宁不想让许灿星钻了牛角尖,便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成长得快,有的人成长得慢,有的人想要荣耀加身的人生,有的人想要潇洒恣意的人生,起点不同,志向不同,适应的位子也不同,所以没有谁比谁差,灿星,你可别妄自菲薄啊。” 利秋秋从军是利秋秋自己的选择,也是她擅长所在,所以许澄宁随她去了。至于许灿星,一来许澄宁私心里觉得他不大适合上战场,二来他自己也没有说过想去,故许澄宁就没有鼓励他去。 刚刚他看利秋秋那一眼,或许是有点羡慕吧。许澄宁并未觉得不妥,羡慕、嫉妒、不甘、愤懑、自卑、自满,是人都会有的情绪,多正常啊。 “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什么想做的了,就跟姐姐说,要我帮你也好,要自己去拼搏也行,想要功成名就,还是碌碌无为,还是安安静静当个闲夫良父,都可以,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 许灿星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许澄宁看见他双手卷着书页,嘴抿了又松,松了又抿,最后终于道:“我,我应该更想画舆图……吧。” 许灿星舆图的确画得有模有样的,而且这种事恰适合他这种不甚爱说话的人来做。 许澄宁拍拍他的肩道:“好,我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你姐我画的舆图可是大魏第一,你跟我学,将来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占大便宜了噢!” “嗯。” 兵马再一次集结,许澄宁看秦弗披上战甲,黑色的披风为他伟岸的背影更添一份肃杀。 他不一样了,再不是好似天人不染纤尘、连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梳得光滑齐整,现在他是战功赫赫的沙场名将,形容上短缺了打理,倒是自成一股风流随性。 许澄宁抱臂倚门,由衷道:“你现在,糙俊糙俊的。” “真的?” “真的。”许澄宁笑眯眯点头,“但是,这样刚好,最好不要更糙了。” 秦弗淡笑,走过来搂了一搂。 “走了。” “一定保重。” “会的。” 鸣金出发,许澄宁站在城墙上目送大军远去,自己才回来,准备去看看谢容钰。 谢容钰身强体壮,那么重的伤势,他第二日就醒过来了,还不发热不恶化,康复得很快。 许澄宁走到他房门外,冷不防听见房里的说话声: “表哥,你伤这么重,怎么能舞剑呢?要不是我今天早早来了,你是不是还要跟从前一样练上几个时辰?瞧你,伤口又出血了。” “嗯,我下次不了。” “呸呸呸,哪来的下次,你还想受伤不成?表哥,你真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知道疼的。” “小时候?” 小时候? 许澄宁把耳朵贴到了门板上。 “对啊,小时候你来金陵玩,我的风筝断了线,掉在了郊外的大香樟树上,我不懂事,为个小风筝哭了,表哥你二话不说就爬上去帮我拿。十多丈高的树,你说爬就爬,可把我给吓坏了,就怕你掉下来。” “你当时才六岁,还记得这件事?” “我当然记得了,表哥别笑话我爱哭,我家里的哥哥都是文人,我从没见过有人爬那么高的树,所以才会被吓到,最后还得表哥你哄我半天,差点被表叔误会欺负我了。” 哦嚯,还有这段缘分? 许澄宁趴着窗纱使劲往里瞅,看见谢容钰在往胸口抹药,韩清悦背对坐着不看他。 “哎呀,表哥,你后背也流血了!”韩清悦似乎纠结了一下,“我、我帮你擦吧。” “不用,于礼不合……” “没关系,非常时期不穷讲究,况且我们还是兄妹,这会儿也没有别人……” 许澄宁听得太入神,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吱呀—— 窗子被她顶开了。 门里面,谢容钰坐在床上,韩清悦拉开他的衣领往后伸。 门外面,许澄宁趴着窗,两眼呆滞且无辜。 三双眼睛目目相觑。 第472章 邀约 许澄宁头一个反应过来,举手拢在耳边,脖子往外扬:“啊?什么?我这就来!” 然后立马跑得无影无踪。 “宁儿!宁儿!” 韩清悦脸涨得通红,声音比蚊子还小:“宁儿好像……误会了。” 谢容钰把衣领掩上:“她不是多嘴之人,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 韩清悦哪是怕许澄宁乱说,她明明是尴尬。 “我、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些话要跟宁儿说,先失陪了!” 韩清悦轻轻把金疮药放下,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了她跟许澄宁住的院子。 许澄宁正坐在位子上,板着面孔一本正经无比严肃地看着一卷书。 韩清悦脸上红霞未退,把她手里的书抢下来,噘嘴解释道:“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今早我本来要等你一起去看表哥的,但正好厨房里的鸡汤好了,我就想趁热送过去,所以我就去了,结果看见表哥在动剑,还给撇到伤口了,我就……” 许澄宁认真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很正常,抹个伤药而已,出门在外互相扶持帮助再正常不过。”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子,表哥伤口在后面,自己抹不到,我不想太矫情,所以才主动提出帮他搽药。” “我懂我懂,临时雇来的奴仆虽好,哪里有你细心呢,所以你为他做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我就是敬重表哥!” 许澄宁眼神古怪地盯着韩清悦。 她没多想啊,她自己做过的事比韩清悦出格得多,哪里会对韩清悦这点小事胡思乱想?明明是韩清悦自己慌了神,把她掰正的话一直往歪了带。 她故意往椅背上一靠,老气横秋地叹气:“我懂,你们俩也都到年纪了,容貌相当,性情也相投,还有小时候的情分,看着看着看对眼了是顺其自然……” “宁儿你讨厌!” 许澄宁挨她推了一把,倒在榻上哈哈大笑。 韩清悦又羞又气地扑过去:“我都不曾取笑过你,你怎么反倒来取笑我?” “没有取笑,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我没有……哎哟!” 韩清悦羞跑了,许澄宁无奈坐起来,恰云九进来,又递来一封信。 “又是徐州的?” 云九点头。 许澄宁拆开看,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宁宁,你近来如何?秦弗是不是待你不好了?本宫听说你现在不能出门了,是本宫连累了你吗?” 看来她跟秦弗商量好放出去的假消息奏效了嘛。 “本宫还听说你哥哥性命垂危,本宫手上有救命圣药,乃名医古方,可救得一命,我们约出来见一面,本宫将药给你可好?你放心,本宫与谢家休戚与共,不会用毒药骗你,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再见你一面而已。你愿意否?” 约她见面? 谢琼韫坐不住了啊。 借宁王世子把她约出去,然后再把宁王世子的死,栽赃在她头上。 有意思。 那就试试看吧。 许澄宁写了回信,交给云九。 “找个脸生不起眼的,找到宁王的人,让他们把信带回去。” “好。” 徐州。 宁王世子收到信后,看完大喜:“哈哈哈哈哈……许澄宁!你也有今天!” 他那几封情意绵绵、缠绵悱恻的信起作用了,秦弗果然猜忌了许澄宁!听说之前秦弗情深意重,一直在准备迎娶许澄宁的聘礼,凤冠霞帔都在做,可他的信写过去,表面上秦弗仍待许澄宁如故,但背地里打首饰做衣裳全叫停了。 他就说,哪个男人受得了被戴绿帽,就算是秦弗也忍受不了这种羞辱,而许澄宁失去了秦弗信任,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现在她想救自己的哥哥,就只能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 但这死丫头还在嘴硬,信上把他骂了一顿后,又硬硬梆梆地答应赴自己的约。 “哼!本宫贵为太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骂得的。”宁王世子阴狠地笑着,“等把她抓到手里,看谢容钰和谢允伯敢不听本宫的话……咳咳咳!” 身边的侍从看宁王世子脸色微微泛着青白,低头的时候,光照不到的下半张脸脸颊略略凹陷进去,不由心惊。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瘦了! “太子殿下,您喝口水润润嗓。”侍从软声道,“您近来勤政过度了,都憔悴了。” 宁王世子也觉最近累得慌,心口嗓子眼总是堵堵的难受,他不适地扯了扯衣领。 “要不,让府医给您请个平安脉?” “不必了!” 宁王世子深深厌烦太医府医那一套,嘴里留三分,请脉不说全好,治病不说十成把握,总而言之一定要往严重里说,没病也要编出一两个毛病来,不用请他也知道要说什么。 “那奴才让人给您熬盅补汤?” “去吧。” 云霜这头打听了个确切,便悄悄转达给了谢琼韫。 “太子妃,许澄宁应邀了。” 谢琼韫冷笑:“真真是贱骨头!” 秦弗,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许澄宁有多不安分吧! “照计划行事。” “是。” 谢琼韫吩咐完,沿着两侧开满缤纷花朵的小径慢慢走,穿过树枝瞅见,珍侧妃正悠悠闲闲躺在花园里编花环,时不时低头看自己隆起的肚皮,一脸幸福。 谢琼韫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肚子。 这个孩子,是她的。 “产妇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云霜额头微微冒汗:“是,一共有五个,月份与珍侧妃都差不多。” “这就好。” 珍侧妃生产的时候,她会给那五个产妇一起下催产药,生下孩子。如果珍侧妃肚子里的孩子是健康的男胎,那自然皆大欢喜;可如果生下的是女胎,她会即刻溺死,换成外面带进来的孩子。 这个男胎,将是她以后掌家掌权最重要的工具。 第473章 你的命她的名誉,选一个 约见的地点就选在徐州辖内的一家酒楼里,许澄宁到时,宁王世子正在悠闲饮茶,看到登时愣住,把茶碗顿在了几案上。 “许澄宁!你现在竟变得这么漂亮了!” 许澄宁慢悠悠地走进去,坐在了客位上:“隗殿下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漂亮吗?‘非卿不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宁王世子哈哈大笑,眯起眼,像毒蛇一样凑近她:“看来给你困扰很大啊,秦弗现在是不是都冷着你了?” 这么久不见,宁王世子还是如此自大,真当天下所有男子都跟他一样浅薄,所有女子都如他所想的一样食爱而生,没了男子的宠爱就要寻死觅活了。 许澄宁打心眼里觉得可笑,但就是不说话,落在宁王世子眼里,那就是强撑着面子不肯承认。 宁王世子更加得意,摩挲着下巴为难道:“其实吧,本宫写在信上的话虽然是给秦弗看的,但履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在许澄宁的挑眉睨眸中,宁王世子压低了嗓子,仿佛深情款款大发慈悲:“以你的品貌身份,本宫的正妃之位也是当得的,你只要乖乖听话,本宫至少也许你一个侧妃之位,如何?” 许澄宁强忍着按下半边身子的鸡皮疙瘩:“隗殿下约我前来,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 他只是习惯了见到漂亮姑娘撩拨几句,见许澄宁不上道,就拍了拍手,雅间瞬间被一群军兵围住了。 许澄宁看向他,宁王世子咧开了嘴:“识相点的话,就跟本宫走,还能少吃点苦头,你兄长那头,本宫也可以考虑救救他。” 他高高在上,无论是亮在跟前的刀光还是他半胁迫半利诱的言语,都没有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但许澄宁眉头都不皱一下,反而略带调侃和好奇地问道:“你要拿我当人质?我现在已经这么重要了吗?” 宁王世子笑而不语。她当然重要,她爹在西戎战场,手握大军,她哥哥是军功在身的年轻将军,她自己则名头更响,国策智囊和救亡英雄,现在民间都在传颂她的事迹,更别说她还是秦弗的心头好。 只要抓了她,他就能动摇秦弗的整个阵营。 “隗殿下,你知道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 宁王世子哂笑:“难道不是为了你哥哥的伤势来?要不然,就是也想来本宫这里,谋个前程?两头押宝,先拿捏了秦弗再来拿捏本宫,无论谁赢谁输,你始终都是赢家,够精明的呀许澄宁。” “不过,看在你识相的份上,本宫且不与你计较这些,但是现在,你进了徐州的地界就别想再回了。来啊,把她捆起来!” 命令一下达,立马就有两个士兵拿着绳子走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许澄宁伸手拽住宁王世子的胳膊猛地扭到背后,把他的脸按到了滚烫的茶水里。 “都不许动!” 她袖子里不知何时露出了一把小刀,抵在了宁王世子喉管处。 宁王世子哇哇大叫:“你个小姑娘这么大力气干什么?我的胳膊哟……” “大病初愈,手有点抖,你再动我保不齐会割到什么。” 宁王世子立刻不动了,瞪着眼去看自己的手下。 许澄宁看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士兵,淡淡地笑:“小心点哦,你们主子也说了,我现在很重要的,我来之前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一个时辰内我要是回不去,即刻就会有百万雄师直逼徐州城下,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也不怕再来一次,你们要是不怕就来试试。” 士兵们蠢蠢的脚步滞在了原地。 “叫他们出去。” 宁王世子吼道:“出去啊!想本宫死不成!” “是,是。” 士兵纷纷收了刀,又退到了门外,没有关门。 许澄宁松开手,宁王世子伏在案上大口喘气。 “臭丫头,本宫要杀了你!” 许澄宁坐在位子上把玩小刀,闻言笑道:“我还没用什么力气呢,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身子很虚吗?” “你……” 宁王世子更火大了,哪个男子愿意被人说虚,他想反驳可却无从驳起,他现在的确心慌得厉害,浑身不舒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被许澄宁制住的时候,他明明要反抗的,可就是使不上力气,就好像砧板上半死的鱼一样。 “你嘴唇变黑了哦。” “什么?” 宁王世子捂着嘴,左转右转地找镜子。 许澄宁笑盈盈的:“是不是感觉胸口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却怎么摸也摸不到点,手心脚心好像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钻你的皮肉?” 宁王世子打了个哆嗦,浑身不适地扭动:“你对本宫做了什么!” 许澄宁负手一笑:“秘制毒药,七日之内,如果没有服下解药,你就会穿肠破肚而死。” “你!”宁王世子瞪大眼睛,又是惊恐又是怨恨,“你这个恶毒的女子!” 许澄宁哈哈笑:“这就是你招惹我的下场!” “解药呢?解药拿来!不然本宫要你好看!” “别急,”许澄宁一笑,“隗殿下先跟我好好说话,说完再谈解药的事。” 宁王世子强压火气:“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来这里呢,不是为了我哥,我告诉你吧,我哥根本就没事,他重伤不治只是我们放出去的假消息罢了,现在人还活蹦乱跳着呢。” 宁王世子恶狠狠地瞪着她,许澄宁道:“我来见你,就是为了给你下毒,你帮我完成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把解药奉上,绝无虚言。” “什么事?” 宁王世子警惕地看着她。 许澄宁淡淡而笑:“我要你革除谢允安、谢容斐所有官职,再把谢琼韫拉出去游街示众,公示罪名。” 宁王世子直了眼。 “我知道,我当初名声全毁全拜谢琼韫所赐。”许澄宁冷声道,“从前我身单力弱,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在我要把我身上所遭遇的一切,十倍奉还于她!” “她是本宫的正妃,她被拉出去游街,本宫颜面何存!” 许澄宁轻笑出声:“那我管不着,谁让你们狼狈为奸,陷害于我!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 宁王世子气狠,又在心里揣摩了一下,忽然狐疑道:“你给本宫下毒,只为了报这个仇?” “不错,谁叫她命好,王王相斗尚有败北为寇时,她是世家之后,那么大的家族与她同气连枝,无论什么结果,只怕最后都能得一个体面。所以,我不等什么结果,不等江山社稷落在谁手,我现在就要报仇。” “我就是要让她百口莫辩,就算没有证据证明她做过的恶事她也要把这个哑巴亏往肚子里咽,就好像我经历过的一样。” 宁王世子咽了口唾沫:“你真可怕。” 许澄宁弯唇,转身看向他:“所以,你的命,她的名誉,你来选一个。” 她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 “这是一半的解药,另外一半,还等我回去制。” “你有七天时间,好好考虑吧。” 她把药瓶搁在了几案上,负着手,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士兵们动了动手、动了动脚,但没人敢追上去。 第474章 有口难言 宁王世子火急火燎回到府邸,即刻找来了医术最高超的大夫。 大夫搭在他的脉搏上仔细诊断,大惊失色:“太子殿下!您身上的确有剧毒!” 宁王世子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全碎了,他现在真恨不得把许澄宁撕碎! 那小妮子怎么就一肚子花花肠子呢! “这个药是解药吗?” 他忙把许澄宁留下的药瓶递过去。 大夫倒出一颗淡黄色的丸子,小小一颗,小心仔细地嗅,又切下一小点,指腹沾了放到舌尖尝了尝。 “太子殿下,这……这药丸制得太精细,所用的药材繁多复杂,不能辨清,只有一颗……老朽无能,不能判定其药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药无害。” 药只有这么一颗,也不能全给大夫拿去查。 既然无害,那他就吃了。 他咬牙,一把抓过药,仰头吞服,捧起茶壶咕咚咚地喝水往下顺,喝完把茶壶往地上一摔,一脚踹再老大夫心口:“滚!滚出去!” “是!是!” 老大夫连滚带爬,捂着胸口跑了。 药下肚缓了好一会儿,宁王世子感觉到胸膛那股痛楚慢慢淡去,手脚也没有被噬咬的疼意和麻意了,那颗不停抖动的心才安定了一点,然后他越想越气,一脚踹飞了一只凳子。 “这谢家的姐妹全是来害本宫的!全是来害本宫的!” 侍从满脸担心却不敢上前,只敢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他们谢家的债,让谢家人自己去偿还! “去找父皇!” 云霜蹲守了许久,蹲到情报后跑了回去。 “太子妃,太子妃!”云霜气喘吁吁,“太子回来了,他好像很生气。” “太子?” 谢琼韫放下了手里的书,心中惊异。 他……还没死? 今天该毒发了呀,他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他有没有抓到许澄宁?” 云霜摇摇头:“没有,听说他又被摆了一道,白跑一趟。” “呵。” 谢琼韫冷笑,这个没用的蠢货,连许澄宁都搞不定! 抓不到许澄宁也罢,她自会另想法子。 不能一石二鸟,一石一鸟也行。 秦隗,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翌日早上,前院不但没有秦隗暴毙的消息,反而传来了一桩噩耗。 “太子妃不好了!老爷和少爷全部被革职下大狱了!” 谢琼韫正在妆扮,闻言手里一支紫翡翠发簪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 “陛下不知为何把老爷和少爷都关进大牢里去了!” 谢琼韫满心都被怒火灼烧,她腾地站起来,大步往外快走,迎面正撞上脸色难看的宁王世子。 她忍着不快,问道:“殿下,我父亲和兄长犯了何事?” 宁王世子面皮僵僵的,眼下两片青黑。 “哦,本宫正要跟你说一声,你爹他们只是关进去做个样子,不会缺胳膊断腿。” 谢琼韫皱眉:“做样子?做给谁看?” “你那个好妹妹,许澄宁!”宁王世子咬牙切齿,“除了你爹你哥,还有你,你换上身素净的衣服,钗环拆卸干净,绕着城游走一圈。” “游行?”谢琼韫瞪大了眼,芙蓉面上盛满愠怒,“我乃王府正门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嫡妃正妻!我背后是谢家百年荣光门楣!你敢让我去游街!凭什么!” “凭你自己招惹了许澄宁!” 宁王世子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性,哪忍得了谢琼韫对他大吼大叫,猛地将她推倒在地上,指着她鼻子骂道:“谁叫你当初自己手贱要害许澄宁,她现在记仇了,往本宫身上下毒,如果你不去游街,她就不给本宫解药,都是你自己惹的祸,这笔债你自己去还!” “下毒?”谢琼韫喃喃,素来精明的脑子里竟涌出一阵迷茫,“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什么!”宁王世子咬着后槽牙,“本宫已经叫一群大夫诊治过了,本宫身上就是有剧毒!都是因为你害的!你得出去游街,把本宫解药换回来!” 不是…… 不是! 毒是她下的,而且是江湖毒手鬼医的自制剧毒,从未对外用过,根本没解药!许澄宁是在诓他! 可是…… 这秘辛她如何能说出口! 谢琼韫自问头脑聪慧口才好,却头一回有苦说不出,无论她怎么辩白都不对。 已经有两个仆妇过来,开始撕扯她华美的衣服,拆解她的发饰。 谢琼韫挣扎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喊:“不!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宁王世子跟她对吼:“那你就去死!死了本宫拿你的尸体去换解药!” “我是谢氏贵女!当朝太子妃!人人称羡,敬畏在心,我不能,我不能……” 她终究敌不过宁王世子的权威,被迫换上了一身素服,发髻没有挽就,头上连一朵珠花都无,素面朝天,这么朴朴素素地被押上了街。 两边都是热热闹闹的庶民,大家都惊奇而放肆地盯着她。 “太子妃谢氏琼韫,心胸狭窄,善妒无德,出阁前加害堂妹许澄宁令其污名缀身,出阁后戕害太子妾室。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陛下念及其父兄于朝廷有功,故从轻发落,特令游街谢罪!” 百姓们惊呆了。 “原来许状元是她害的啊!她们不是一家姐妹吗?” “太可怕了!最毒妇人心啊!” “毒妇该死!应该浸猪笼!” 尘屑一样的烂菜叶子飞扔到身上,打在谢琼韫头顶,紧接着,一颗鸡蛋砸在了她额头上,流下一滩滑腻。 无尽的屈辱与愤恨烧红了她的眼。 该死,这些贱民都该死! 她好恨啊! 许澄宁,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可再如何愤恨与不甘,她终究是一弱女子,抵抗不得,游完一圈后她整个人像糊了一层,被草草拉进了后门。 当夜,随宁王来到徐州的数位官员悄悄碰头,唉声叹气。 “连谢允安都被宁王弃了,我们跟着宁王还有盼头吗?” “那位来势汹汹,我觉得,宁王只怕无望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耽搁什么。” 他们快速收拾行李,带上家人,借着办事的由头,连夜逃出了徐州城。 第475章 解药 “谢琼韫游街游了一个时辰,被人扔东西扔了一路,谢二夫人想拦都拦不住……游街到一半,谢琼韫就开始发疯,砸东西咬人,跟宁王世子在府门口打架,宁王世子一气之下,把她挪到了后院最偏僻的院子里关起来了。” 云九不带一丝感情地讲述着,许澄宁啧啧摇头。 “我还给了七天时间,没想到他一天就捱不住了,我真是又高估了这夫妻俩的感情。” 她当然没机会给秦隗下毒,她给秦隗的药,是钟白仞特制的延缓毒发的药,谢琼韫给秦隗用的毒根本无药可解。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那自然是因为制毒的江湖人是秦弗设法引到曹氏跟前的,不过用哪种毒却是谢琼韫自己选的。 据说那位江湖人拿出了三五种毒,其中不乏有解药或者没那么痛苦的,但谢琼韫还是果断选择了没有解药且最痛苦的一种。 就跟最开始一样,信的确是他们故意让谢琼韫看到的,但谢琼韫看过之后愿意怎么做,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 一个为了自己的前程选择毒死相公,一个为了解药选择让发妻出去游街受辱,砍向她的刀终究会落回他们自己头上,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韩清悦感慨叹息:“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她怎么自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许澄宁被污蔑驱赶是谢琼韫的手笔。 “你认识她?” 韩清悦点点头:“我小时候去过京城,在国公府小住过几日,那时候我跟她比跟谢琼絮玩得还好,甚至还觉得又交了一个知己好友。隔年她随谢琼絮来金陵玩,起初还好,一进府门我便觉得她变了,我试着接近,却再也从没从前亲密无间、倾盖如故的感觉。” 她平常待人和气温柔,见人三分笑,看起来胸无城府,但其实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姑娘,起初察觉到谢琼韫不对劲,韩清悦也只当她到了别人家里拘束,于是更加热情、毫无保留地招待,但还是没能让与小姐妹的心贴近。 “后来渐行渐远渐无书,我也慢慢长大,逐渐懂得了人情世故,我才明白,她从未把我当成朋友。最开始她跟我好,只是因为我的身份与见识够资格与她站在一起;后来跟我不好了,是因为她看到了我的家,发现我的家境比她想的更优越一点。那个时候我在她眼里,就从韩清悦变成了谢琼絮的表姐。” 还有一点,在谢家的时候,无论谢琼韫展现出什么东西,她都愿意夸赞两句让谢琼韫开心,或许落在谢琼韫眼里便是露了短浅。等谢琼韫到了韩家,发现原本她夸赞的东西,在韩家不说寻常也是并不罕见的,因此觉得自己以往所有明明暗暗的炫耀都成了笑话吧。 作为一个家世品貌极好却略逊于自己的密友,韩清悦就是谢琼韫满足自己虚荣感的存在;可一旦她方方面面与谢琼韫相当甚至隐隐胜过时,韩清悦就成了谢琼韫的敌人,且时时刻刻提醒着谢琼韫,她的祖母娘家与谢琼絮的祖母娘家,差距有多大。 许澄宁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见都没见过,只凭那点嫉妒心就要置她于死地,谢琼韫是给她开眼的第一人。 云九道:“宁王世子来要解药了。” 许澄宁摊手:“真可怜啊,我没有诶。” 她目光在桌上逡巡了一下,拿起一个小瓶子拔开红布闻了闻。 “健脾养胃丸,这个最便宜,就给他这个吧。” 怎么说她都让秦隗多活了七天,总不能怪她吧。 药瓶子被妥善揣在怀里,快马加鞭送到徐州。 此时宁王世子已经卧病不起,他像垂暮的老人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脸皮像一张风干的腊皮,蜡黄枯槁。 “母后,孩儿疼!” 宁王妃都要心疼死了,嘴里不停地咒骂、哭求。 既哭儿子,也哭自己。她就这一个孩子,宁王却不止他一个儿子。秦隗要是死了,她可怎么办呀! “小贱人!真是小贱人!儿啊,你受苦了啊!” “隗儿,你再坚持坚持,解药马上就到,你再忍忍……不要吓母亲!” “不会有解药了!” 谢琼韫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脚步无声却沉重。脸上僵冷,还带着红印,是跟秦隗在府门口打架留下的。 双眼犹如不见底的枯井,怨气深深,整个人像鬼一样,宁王妃被她吓得尖叫起来。 “你以为许澄宁那么好心真的会给你解药?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你给秦弗铺路!而你不但信了她的鬼话,还联合外人羞辱发妻!秦隗,你就是个无能无用没出息没担当的蠢货!不配当丈夫,更不配当太子!你死吧!死越早越好!” “你说什么!你这个贱人!” 宁王妃满脸眼泪鼻涕,伸出双手向谢琼韫扑过去,谢琼韫侧身躲过,狠狠拽着宁王妃的发髻。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秦隗就是被你这老妇惯得又狂妄又愚蠢,他就是被你、被他自己害死的!”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最在乎、最看重、最坚持的东西,她原本还在小心翼翼看护,试图修补裂痕,营造出完好的表象让人看不出来,没想到竟被秦隗粉碎,一夕之间她努力维持这么多年的所有体面与尊严,彻底丢了个干干净净。 她恨啊! 她心里恨到了极点。 她恨许澄宁狠辣,但更恨秦隗绝情。 若不是秦隗,她的人生不会是这个样子; 若不是秦隗,她还是举世无双的尊贵女子: 若不是秦隗,现在站在秦弗身后出谋划策、将与他携手走到最顶峰的人应该是她,是她! 她猛地将宁王妃掼到地上,宁王妃头上的钗簪掉下来,叮叮当当全部摔在了地上。 “你们都该死!该死!等你死了,许澄宁也要死!” 宁王世子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想爬起来指责谢琼韫却爬不起,趴着床沿无力地指着谢琼韫:“你……你……” “你敢诅咒我儿!我跟你拼了!” 宁王妃现在披头散发,又歇斯底里,像个疯婆子一样,扑过去跟谢琼韫扭打起来。 周围的奴仆伸着手虚扶,亦步亦趋,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远离,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两人从床前一直厮打到门口。 “殿下!解……” 门口晃出一个人影,但没人注意到,宁王妃一个猛劲将谢琼韫推向门口。谢琼韫后背撞到一人,紧接着压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顾不上她,看看空空的手,又扭头看向身后,霎时大哭:“药!太子的解药!” 宁王妃清醒过来:“解药?在哪?在哪?” 那人哭丧着脸:“飞出去了!” 宁王妃大急:“找!统统都给本宫找!” 一群男男女女的低头弯腰找了许久,最后有人惊呼:“在那!在树杈上!” 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好巧不巧躺在枝叶繁茂的树杈上,瓶身歪斜。 婢女们拉开裙摆在下边接,另外有家丁爬上树,小心翼翼地把药瓶取了下来。 大家刚要笑,爬树的家丁惊恐地叫道:“皇后娘娘!药没了!” 第476章 许澄宁非死不可 塞药瓶子的红布没了,往下倒一倒,里面空空如也。 宁王妃抢过去,手抖个不停。 “没了,没了?怎么会没了呢?不可能,不可能!” 下人小声道:“娘娘,可能是掉地上了。” “对,对!掉地上!”宁王妃有些神神叨叨,吼道,“还不快找!小心脚下,不许踩到!” 大家又开始低头找起来,小心又仔细。 谢琼韫扶着门口,癫狂地大笑:“根本就没有解药!许澄宁骗你们的!你们上当了!秦隗死定了,你死定了!” “你闭嘴!” 宁王妃狠狠掴了她一嘴巴,让人把她拖下去,自己继续低头找。 但一直到夜色沉沉,灯笼点了满院子,都没有找到。 宁王妃甚至让人砍了树,一枝一叶找得仔仔细细,终究什么都没有。 而宁王世子已经开始呕血,嘴唇乌紫,呕出来的也全是黑血,奇臭无比,好像有什么东西腐烂了。 “母后……好疼……我不想死……” 宁王妃哭得肝肠寸断,拉着宁王的衣摆苦苦哀求:“陛下,您快救救隗儿吧,他是咱们的孩儿啊!他不能死啊!” 这是花了多年心血培养的儿子,宁王何尝舍得秦隗死,可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顶用,就算现在再去找许澄宁,只怕秦隗也要死在路上。他能怎么办? 他心急火燎,不由指责起来:“都是你!隗儿卧病,你不想着好好照顾他,怎么打起架了?像什么样子!这下好了!把解药打没了!” 宁王妃哭道:“这哪里是我的事!是那个小贱人咒骂隗儿死,我实在气不过,就……” 宁王妃在哭,秦隗也在哭痛,宁王被闹得头大,最后嚷嚷道:“好了!朕即刻去把许澄宁抓过来!再逼给出解药!” 但他派出的人还没走出徐州城,秦隗便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时浑身消瘦,肚子深深凹了进去,整间屋子都散发出腐臭。 宁王妃疯了。 关在后院的谢琼韫却开怀大笑。 嫡长子死了,但宁王没空伤心,因为前线传来捷报连连。 寿王率领大军连攻下三座城池,正在青州与薄元道杀得昏天暗地的时候,秦弗率领一支极其精锐的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收复七座城池,长驱直入打下了京城。薄元道后方失守,只得弃城北逃,被步步紧逼到边陲。 宁王坐不住了。 精锐的军队…… 一定是狼牙铁骑! “召集百官议朝!” 说是议朝,其实只是在与他所住的府邸邻近的一座府宅里,那里是他的官员处理公务的地方,也是议论政事的地方,虽然没有皇宫那么大,但郑家置办的府宅,已经足够华丽,离官员们自己的府邸也很近。 但这么近的路程,这一次百官却迟迟不能到齐。 “怎么回事?怎么缺了这么多人?” 宁王粗略一扫,起码少了一半的人。 众人低着头,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有那谄媚的,尖着嗓子道:“陛下,您要重重处罚呀!他们全逃跑了!” “逃了?为什么逃?什么时候?” “这……下官也不知道,只知道,七日之前下官还看见了张大人陈大人沈大人,第二天,他们人就不在了。” 七天前…… 也就是谢允安被革职那一天! 宁王一个激灵腾身站起来。 他全明白了! 许澄宁要求让谢允安父子革职下狱、谢琼韫游街受辱不单单是为了报复,还要离间君臣,让追随他的人觉得他卸磨杀驴,徐州无望,所以放弃了他! 狠啊!太狠了! 宁王心里满是悔恨。 他当初就不应该瞻前顾后,哪怕被端王和薄元道纠缠也要杀死许澄宁。可他太笃定她一个小姑娘翻不出天,太笃定秦弗已经死在西陵,所以一再放任! 追根究底,他就是太小看了许澄宁! 秦弗靠她的计策布局多年,力挽狂澜,建起能与他们一敌的力量,她怎么可能会是简单无害的小女孩! 许澄宁,许澄宁! 再不杀她,这次死的是隗儿,下次死的可能就是他了! 许澄宁非死不可! 许澄宁打了个喷嚏,掀开车帘,看见荆州城已经近在咫尺。 捷报她收到了,为了安全,便带着其他人退回来荆州。 此行行动隐蔽,没有被敌人察觉,所以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她正要放下车帘,忽然瞧见城下一棵大垂柳下,坐着个个带着斗笠的人影,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随着飘拂的柳枝闲适地游荡着。 “停车。” 许澄宁顾不上别人询问,跳下了车,脚步轻巧地走过去。 渐走渐近,人影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许澄宁一把揭开了他的斗笠。 “先生!”她惊喜叫道。 燕竹生捂着心口,一脸惊吓的样子。 “莽莽撞撞的,你是想明年清明去拜祭你老先生不成?” 许澄宁嘿嘿笑,拽着他的袖子摇啊摇:“先生,你是不是来看我来了?听说我中毒了生病了要死了,所以来看我怎么样了是不是?” 燕竹生的表情好像尝了一勺苦咸苦咸的腌菜:“我记得我没教过你自作多情啊。” “这还需要我自作多情吗?像我这么旷世无双、资质非凡、特别给你长脸的徒儿出事了,您怎么可能会不来看我?除非您是傻子。” “呵,话都被你说完了是吧。” “哎呀先生快起来。” “我脚累,让我坐会儿。” “您可别坐了,之前荆州之战,正好在您头顶上有一个吊死鬼。” “哎哟,别老吓我行不行!” 许澄宁半搀半拖地,把燕竹生带上了马车。 第477章 决胜千里之外 燕竹生没什么变化,无论样貌还是性情,只看他的话,还以为仍是几年前的光景,这么久以来经历的一切好像大梦一场。 许澄宁道:“先生,你这段时间去哪儿啦?” 燕竹生进屋后就舒服地窝在了圈椅里,闲闲地喝下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来看我来晚了呀,你肯定去了很远的地方,回来才听说我的事,马不停蹄来荆州看我了是不是?” 燕竹生无力反驳,懒懒道:“去是去了个地方,说出来吓死你。” 许澄宁都跟他走过很多地方了,没去过而且能吓死她的还真没几个。 “难道您去北厥了?” 徒儿聪明就是一点就透,燕竹生一脸“不愧是我教的徒儿”的表情看着许澄宁。 “我就是来说一声,北厥要内乱,应该快退兵了。” 许澄宁惊呆:“您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跟那位有汉人血统的王子达英交了朋友,说了说话。” “从前语言不通的时候,先生不是总跟人一个说东一个说西吗?这回您是学了北厥话了?” “怎么可能?从来只有别人学我的,达英自己学了大魏的官话,主动来跟我说的。” 许澄宁可太了解他了:“说着说着就把自己满肚子阴谋诡计、阳谋野心倾囊相授,说着说着他就要去跟他的兄弟们抢王位了?” 燕竹生一脸无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是他自己要那么做的。” 许澄宁信他的鬼话。 不过燕竹生插了这么一手,与北厥的战争时间就要大大缩短了。 果然厉害的人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拨动天下棋局,扭转乾坤,举重若轻。 谢容钰听到这,便站起来道:“燕先生所言至关重要,我现在去写信。” 许澄宁点头。 谢容钰出去,不一会儿高婵又进来,她还是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面孔。 “城外有一群徐州来的官员,说要弃暗投明。” 这在许澄宁的意料之中,因为那官员里面就有他们的内应,徐州本就人心惶惶,内应有意无意地煽动两句,就有一群人陆陆续续跟着跑了。 但她能做的都做了,徐州被她搅得差不多,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这条小命,保不齐那群官员里,就有宁王自己的心腹呢。 “除了徐州和荆州,他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待,别让他们进来。” 高婵道:“用得着你说,我已经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许澄宁道:“城防也要加紧,如果没有猜错,宁王要发兵了。” “你招惹的?” “怎么是我招惹的?我就算不招惹,宁王难道会老老实实不开战?” “反正荆州如果守不住,我就把你交给宁王换和平。” “我的人多,你拿不住我。” 高婵跟她斗了几句嘴,冷脸流露出几分兴致恹恹,转头出去了。 燕先生啧啧称奇:“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模作样啊。” 许澄宁看屋里没其他人了,便贼兮兮道:“有您会装模作样吗?闲云野鹤的燕大儒突然横空出世,翻云覆雨,四两拨千斤,决胜千里之外,看来是要出山了哦?” 燕竹生斯斯文文地,弹了许澄宁一脑瓜崩儿。 “出你个头。” …… 荆州城严阵以待数日,在击退了数群剑指许澄宁的刺客后,宁王的大军终于兵临城下。 城下黑甲如鳞,许澄宁隔着女墙听见宁王大喊:“交出许澄宁!饶尔等不死!” “许澄宁杀了朕的皇儿,朕不杀她誓不罢休!尔等不想白白送死,便打开城门,把许澄宁绑到朕跟前!” 许澄宁嗤笑,从女墙后露出脸,回复道:“宁王!我在这呢!” 宁王声音雄厚,像雷声一样: “许澄宁!你不是自称为天下舍生取义吗?怎么不自己走出来?休要连累城中百姓生死!” 宁王倒是会狡辩,明明是他要掀起战乱,现在倒成了她杀人挑衅、不顾百姓生死了。 许澄宁哈哈大笑:“宁王爷,我可不相信你会杀我。寿王和弗殿下在前线节节胜利,你急了吧?叛军和北厥被打退离开京城,却不是你的功劳,你急了吧?跟北厥的仗你不敢打,倒是敢领着千军万马来找我,而我一旦出去,你真的舍得直接利落杀掉我,而不把我当作人质,去要挟弗殿下?” 天下人谁不知道,许澄宁从寿王世子还是皇孙的时候就在身边辅佐的,不仅智计百出,还与寿王世子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她要是被抓了,弗殿下可不得方寸大乱吗? 这宁王,惯会拿软的捏,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他跟北厥人拼命啊? 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大魏的国运又能昌隆几时? “还有,我大可以告诉你,秦隗不是我杀的,我也没给他下毒,毒是从哪来的,你倒是可以问问谢琼韫。这话我只说一遍,你爱信不信!” 宁王瞪目:“你一派胡言!” 许澄宁不再理会他,远离了女墙,看谢容钰站在旁边,表情严肃。 “身体可以吗?” “可以。”谢容钰道,“指挥而已,不会有事,你回高府去,这里交给我。” “那你自己小心。” 这一战,便是一天一夜,城外喧嚣攘攘,城内人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 只有燕竹生跟没事人一样,饶有兴趣地拉着许澄宁问赫烈王墓的事。 “快跟我说说,那墓里长什么样?随葬品都是些什么样的器物?” 许澄宁道:“里面很暗,亮起来之后我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就记住了一两眼……两边放着大箱子,中间一个深坑应该是放棺椁的地方吧,填满了金器银器和珠宝,坑边正中是把赤金的王座。” “见过几件金银器,造型精巧,风格与安丰很相似,还喜欢满嵌宝石。” 燕竹生听得津津有味:“现在这座墓呢?” “被弗殿下派人看守着呢。” 燕竹生听着就对秦弗满意了几分。 他就怕被不晓事的人胡乱挪用了,财富固然有巨大的好处,但这可能是北琬国曾存留的最重要印证,里面可以做的学问大着呢,远超财富本身。 “将来跟你弗殿下说说,让我去看两眼。” “先生你不怕死啊?有毒烟耶。” “真是富家小姐穷眼光,不知道什么叫夜明珠吗?” “啊?我没听说过。” 第478章 荆州之战 宁王攻打荆州久攻不下,暂且休战,谢容钰也得以暂时回到高府休整。 “宁王战力如何?”许澄宁问。 谢容钰道:“军力雄厚,不可小觑。我们人马有限,最好的法子就是固守不出。” 他素有将才,这么说便也这么做了。 但宁王也改变了策略,再来时,并不急于攻城,而是派了几个嗓门大的站在城下一个一个地叫骂,骂谢容钰孬种、缩头乌龟,骂完谢容钰又骂谢允伯,再骂王氏和许澄宁,什么脏话荤话张口就来,说完就全军哈哈大笑。 攻城先攻心。 谢容钰冰冰冷冷,眉头都没皱一下,拿过弓,搭起箭,五箭齐发,箭箭都准确无比地射进他们大笑而张开的大嘴里,穿颈而过,片刻之后,笑声戛然而止。 谢容钰又搭起了箭矢。 “来,继续骂。” 没人敢骂了。 宁王一计不成,又出一计。 谢允安和谢容斐齐齐出现在城外,苦口婆心地规劝。 “钰哥儿,陛下手握国玺,乃先帝指定的新君,受命于天,当跪迎参拜!你莫要当乱臣贼子,谢家百年声誉,绝不容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谢容斐也道:“大哥!我还愿意叫你一声大哥,是因为圣上宽宥,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你曾于国有功,圣上才愿意招降于你,你还不感恩戴德,错过了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快快归降吧!” 许澄宁回应道:“所谓君君臣臣,君像个君,臣才能为臣,一个连叛军敌寇践踏山河都不敢上前去抵挡的君王,如何安邦定国?难道要大魏向外族奴颜婢膝吗?君舟民水,君不成君,我们子民选更合适的君主有何不可?” “许澄宁!你休要胡言乱语!” 谢允安看向谢容钰,满脸急色与愁容:“钰哥儿,你跟她不一样,她是外面的野孩子,没有被精心教导过,只知个人私利,不懂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可你不同!你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还流着韩家的血,你怎能做下此等玷污门楣的恶事?你祖父因为你和你爹忧思过度,缠绵病榻,郁郁不得开怀,你忍心让他这么病下去吗?快快开城归降,跟我回姑苏去你祖父跟前请罪!” “是啊,大哥!祖父都病了,大伯娘也病得很重,你快快归降吧!” 许澄宁还要说,谢容钰按住了她的肩膀,自己开口道:“二叔,我只问你,薄元道攻打京城周边城池的时候,宁王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谢允安滞住了,脸上浮现一点愧色。 “薄元道攻打荆州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谢允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澄宁行的是救国之事,我和父亲也是,你曲解得了我们,却曲解不了我们身上的每一道伤,谢氏祖宗在上,定然双目明亮,不会把我们当成谢家的耻辱。倒是二叔,你为宁王做了许多,但你为国为民做了什么?” 清清冷冷的声音钻入耳朵,却在谢允安的两颊烧起了一团火,细细密密的汗珠在额头冒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反驳,也无话可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现在是不是错了,但是他根本没办法回头啊!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荣,一念辱。 对错已经无关紧要,最最紧要的是,他必须赢。 谁赢了,谁才是真理。 谢允安眼中闪过狠厉。 “谢容钰!你再执迷不悟,二叔也保不了你了!” 许澄宁好整以暇:“谢尚书,你再执迷不悟,我们也保不了你,和你的妻儿哦。” 谢允安猛地吓退了半步,然后又挺起胸膛。 “许澄宁,你休要妖言惑众,诳惑钰哥儿。现在启城归顺,我可以向圣上求情,从轻发落,饶你不死!” 许澄宁哈哈笑道:“好几年前,我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他就要我的命了,可我偏偏一直死不了,你说是为什么?” “天要留我,万死犹生!” “我死不了,荆州城你们就破不了!” 谢允安和谢容斐见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撼动这对兄妹,最终只能铩羽而归。 “没用的东西!” 宁王将茶杯摔在谢允安脚边,脸上俱是戾气。 谢允安早已不复从前盛宠,闭着眼忍了一通恶脾气,最后跪伏在地。 “臣,愿意为了吾皇一统天下的大业,往姑苏走一趟。” “哦?” 宁王有些惊诧。之前他明里暗里地让谢允安去姑苏请人,谢允安总是百般劝告推脱,现在他居然肯主动提了。 “好!速速去!” 宁王率军再次进攻荆州城,这次攻势更猛,冲车、云梯、三弓床弩全部用上了。 城中伤亡越来越多,谢容钰仍然在冷静指挥作战。 许澄宁让高婵把高府祖皇帝所赐的匾额摘下来,钉死在城门门板上。敌军不敢强攻,便换了个城门,许澄宁又故技重施,左右高家最不缺的就是御赐之物。 用于破坏城墙与城门的冲车不能用在刀刃上,宁王恨得牙痒痒,许久又推出了一架投石车。 这一旦被砸中,就是脑浆四溅,当场毙命了。 谢容钰无论如何不能让许澄宁留在这里了,吊着她的后领子扔给云九。 “把她带走!” 许澄宁被夹在云九臂弯里,还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忽然一阵巨大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保护许先生!冲啊!” “许先生我们来救你了!” 马游章一马当先,举着大刀,身后乌泱泱一群骑着马儿、跑着腿儿的兄弟,一个个凶神恶煞,呜啦啦大叫。 李少威纵马高声大喊:“毁掉投石车!” 山匪们、还有宝平县的县民们,凶狠地扬起刀斧对着敌人左挥右砍,然后爬上投石车一顿乱砍。 绳锯木断,况刀砍斧凿乎? 轰隆! 投石车散架了。 宁王大怒:“给朕杀光这群刁民!” 他借着人多,聚兵将李少威等人团团围拢。 杀令还未下,耳边先响起响亮的号角。 宁王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缓坡冲下一股凶猛的洪流,连天地都在颠簸。 谢允伯怒声吼道:“想抓我女儿,先过我这一关!” 谢容钰瞅准时机,大喊:“开城迎敌!” 第479章 悠悠之口 兵马夹击,地动山摇,宁王大军落荒而逃。 战争结束得迅速无比,许澄宁目瞪口呆。 谢允伯一进城,摘下头盔就上下地打量她。 “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许澄宁摇头:“没有呢。”欺负她的,不是死了就是被关起来了。 谢允伯不知详情,只是疼惜地摸着她的头:“有事一定要跟爹爹说。” 然后手又飞快拍在谢容钰胳膊上:“外面这么危险,怎么让你妹妹出来呢?” 许澄宁道:“爹爹,哥身上有伤没好,您留神些个。” “这样啊,回去歇着,荆州城我来守。” “西戎那边……” “西戎败了,我们将他们的人歼灭大半,剩下的不是逃跑了就是投降了。他们的领地已被我们和几个部族瓜分。我们胜了!” 许澄宁惊呆:“这么快?!” 她大眼亮晶晶的,谢允伯自豪地挺起胸膛。 “爹爹我一向比较勇猛。”他把手放在许澄宁的头上,“我总要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他要多多地立军功,快快让家国安定,他这苦命的女儿才能早日回家。 许澄宁半低着头,没有说话,瞥眼瞧见瞧见李少威等人进来,便举手扬了扬。 宝平县能来支援,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少威兄!你们怎么来了?” 李少威擦掉溅在脸上的血迹,微微笑道:“听到些风声,知道宁王可能要找荆州麻烦,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帮大忙了。”许澄宁道,对着其他人作揖,“诸位,多谢相助!” 马游章摆手:“哪里哪里,许先生没事是最好的!” 他们与谢允伯的大军先后脚到,但对彼此却是一无所知。 探子来报:“宁王已拔营遁逃!” 许澄宁道:“他还会卷土重来的。” 他固然忌惮谢允伯,但若没有抓紧机会,宁王之后想再与寿王父子一敌,可就难了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宁王退兵之后,竟许久没有动静,谢容钰派人出去查探,却得到宁王大道回徐州的消息。 “好奇怪啊,”许澄宁支着下巴思索,“他太受挫所以跑了?”宁王看起来也没这么傻啊。 谢容钰道:“不管他打什么主意,荆州城防不可松懈,你也要小心,不能出门。” 燕竹生这时候轻轻笑了起来:“人被逼到绝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其他人还没完全明白过来,许澄宁已思忖起了宁王行动的意图。 为什么回徐州?宁王要赢,肯定想要掌握更多主动权,回徐州…… 如果在徐州作战,他的胜算会更大,那他会用什么手段引他们去徐州呢? “谢家人,”许澄宁道,“宁王如果要抓谢家人,是不是不难?” 她说的谢家人,自然不是他们三个,而是姑苏的谢家人。 谢允伯瞪大了眼睛:“宁王他连悠悠之口都不顾了不成?!” 谢家是功勋门楣啊!说句难听的,就算秦姓王朝没了,新的朝代新的皇帝也要对谢家敬重三分,宁王敢以谢家人为要挟,他是连清名都不要了吗?! 燕竹生道:“真相是什么,是非是什么,胜者说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只要能赢,只要当了名副其实的皇帝,他有一千种手段可以为自己文过饰非。” 谢允伯站起来,心急火燎。 “我现在就派人去姑苏!” 谢容钰道:“父亲,我去吧。” “你可以吗?” “无碍,这么久伤早就好了。” 谢允伯按了按他的肩:“好,你快去快回!” “是!” 与此同时,徐州宁王府邸里,一个古稀老人被两人挟着胳膊带到了堂内,摁进一把椅子里。 谢老国公感觉麻木的腿脚略有痛意,但还是动不了,他抬起眼,沧桑而依然清明的眼看到宁王旁边的几个人。 谢允安,谢容斐还有谢琼韫。 他的儿子、孙子和孙女。 他的好儿子,借着探望之名,把谢家祖宅看守起来,然后把他带到了这里。 权力熏心,真的能让一个人连最起码的良知和人性都泯灭得干干净净吗? 他直直盯着谢允安,像要盯穿他的心,一句话也无,却似什么都说了。 谢允安不敢直视谢老国公的眼睛,眼睛飘忽不定,最后垂下来,整个人如坐针毡。 “爹,您不用紧张,圣上就是找您来说说话。” 谢老国公淡淡道:“你看着我说话。学了一辈子仁义礼智,学了一辈子为官做人,为何脊背越来越弯了,说话连眼睛都不敢看着我?” 谢允安额角冒出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忍着心虚对上谢老国公淡漠至极、失望至极的眼睛,艰难地吞咽口水:“爹,您也不想一家人分立两个阵营是不是?让大哥和钰哥儿过来与我们一起,我们一家人团聚不好吗?” 谢老国公头不动眼不动,手脚亦不动,只有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合:“所以,允伯的女儿就得去死,对吗?” 谢允安道:“爹,她虽是您的孙女,但不是在您跟前长大的,您忍心因为她,舍弃了我们这么多您看着长大的儿孙吗?” “你是想对我说,造成谢家今天这个局面,是因为澄宁吗?”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两难之下,总要舍一留一。” 谢老国公冷笑:“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定得是留下的那一个。” “爹我……” “你别叫我爹!”谢老国公终于爆发,怒斥道,“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早知你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我便是将你养废养愚,也绝不让你踏上仕途!你这样的人,便是朝廷的蠹虫!朝臣的败类!” “爹!” 谢允安站起来,额头爆出青筋,眼里闪光,嘴角却带着狠厉,好像两张人脸拼凑成一张。 他走过去,手按在谢老国公两边的扶手上。 “爹,未经你同意将你带进局中是我不对,但我并不觉得我错了!圣上继承大统,其他人都是乱臣贼子,您难道想让大哥他们当乱臣贼子吗?皇恩浩荡,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向圣上力求保他们一命,只要他们戴罪立功,襄助圣上铲除寿王一系,圣上便会既往不咎,我们谢家还会像从前一样,荣光无限的!” “至于许澄宁,她谋害太子性命,罪不容诛,可只要大哥和钰哥儿诚心效忠,立下大功,留她一命也并非没有可能啊。” “爹,只有归顺陛下,我们一家子才能整整齐齐,你不想我们都好好的吗?” 谢老国公摇摇头:“比起一家团聚,我宁可你死掉。” 第480章 隗殿下是你杀的 堂中一瞬间归于寂静。 谢琼韫站起来,柔柔道:“祖父,爹爹是为了谢家在苦苦支撑。” 谢老国公嘴角嘲讽:“他不是,他是为了自己。先有国,才有家,国未平,要家族荣光何用?” “谢琼韫,因着你祖母,我并未对你的教养有过多干涉,我本以为你顶多会像她一样目光短浅一些,没想到你不光目光短浅,还野心甚大。”谢老国公看着她摇摇头,“你在蠢而不自知,你知道吗?” 谢琼韫面色冷下来,忽地转身,拿起纸笔。 “祖父,这信,你写不写?” 谢老国公闭眼:“你尽可以把我的手剁了。” 谢琼韫呵了一声,向门口示意了一下,片刻之后,王氏和谢容铭被绑缚了进来。 “祖父!”谢容铭焦急喊道,然后紧紧盯着谢允安,“二叔!你要把祖父怎么样!” 谢琼韫冷笑,从护卫腰间拔出一把刀,让人把谢容铭松绑,压着腿脚按在地上。 她把刀抵在谢容铭手腕处:“祖父,如果我剁五弟的手呢?” 王氏惊恐叫道:“铭儿!” 谢琼韫一个巴掌甩在王氏脸上,轮到谢容铭不停地喊娘。 “祖父看到了,我是做得出的。” 谢老国公盯着她:“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从前的温柔纯善是假的,端庄文雅是假的,她眼里只有利益。 谢琼韫脸色未变:“祖父,都是大伯他们逼的。” “您写信让大伯和大哥过来,您不写,我们也可以拿您的贴身玉佩过去,想来大伯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谢老国公一直盯着她,突然淡淡笑了。 “谢琼韫,隗殿下是你杀的,对不对?” 谢琼韫脸色微变,下意识瞟了宁王一眼,嘴却飞快道:“你胡说什么!我为何要杀我自己的丈夫?” “因为你过得不好,自从你嫁给了他,声誉就一落千丈,曾经以才情与品格名满天下的贵女,逐渐成了狠毒善妒的恶妇,以你的心高气傲,肯定对隗殿下恨之入骨。 “你不顾我的极力反对,铁了心要嫁入皇家,势必有所图,你想要的就是先当太子妃,然后再当皇后,我说的没错吧? “但是,你与隗殿下始终夫妻不睦,没有亲生孩子,也没有恩宠,即便秦隗将来当了太子,你也不一定能共享他的尊荣,为了不再添笑话,你一不做二不休,趁秦隗的妾室已经有了孩子,杀了他,并将那个孩子养在膝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时生下的孩子是个女婴,已经死了,现在你手里的孩子,是你从外面抱来吧?” 珍侧妃的确在秦隗死后不久诞下了一个孩子,一个有些病弱的男婴。珍侧妃难产而死,而宁王妃疯了,郑贵太妃也年迈,所以谢琼韫借这个男婴出了冷院,现在孩子就养在她院子里。 这些都没有外传,但谢老国公竟然一猜就中。 所有人都呆住了,愣愣地去看谢琼韫。 谢琼韫眼瞳缩成小小一点,极力地掩饰声音里的颤抖:“你就算要为许澄宁开脱,也不该信口雌黄!给太子下毒,是许澄宁亲口承认的!祖父,难道我不是你的孙女?许澄宁担不起的罪名,难道我担得起吗?” “不,她担得起这个罪名,所以她不怕说秦隗是她杀的。”谢老国公道,“至于你,你担不起,但我知道你做得出来。” 谢老国公把手放在不能动的腿上:“自从腿废以后,我便告离了朝堂,经史之外,我习起了面相,我人虽老,但看得清人面人心。谢琼韫,你杀虐太重,自从与宁王府缔结了婚约后,你便是如此,且渐看渐深。我原想是我学艺不精,如今看来,我没有看错。” 谢琼韫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得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她浑身都在发抖,“父皇!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太子明明是去见了许澄宁才中毒的!” 谢老国公道:“要不要把那个孩子抱过来滴血认亲?虽不一定准,但也算个凭证。” “你!” 谢琼韫感觉两眼昏黑,谢老国公见她如此,越发寒心。 他说的那些话,全都是猜测,没有任何依据,但看谢琼韫如此,他却觉得十有八九。 他谢家怎么出了这样的人呐? 宁王看着谢琼韫,眼底慢慢涌出怀疑。 谢允安低着头道:“陛下,家事另说,当务之急,是荆州的事。” 宁王斜他一眼:“你说得对。老国公,这信,你是写还是不写?” 谢老国公略抬头:“不都一样吗?写就写。” 宁王让人呈上笔墨,谢老国公挥毫,写下了信。 宁王过目之后,喊人把三人都带下关起来了。 手头的事处理完已至夜中,宁王疲惫地回了房。 随着寿王一系的捷报频传,他越发焦躁。 他的儿子死了,妻子疯了,宁王里外焦灼,后院的妾室是很温柔体贴,但却不能解他心忧,因此每到深夜,宁王越发觉得孤寂。 “把太子妃带上来。” 片刻后,谢琼韫跪在门口,长发没有挽就,垂在两边。她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抱着熟睡的孩子,一个托着漆盘。 “儿媳知道父皇生疑,儿媳愿自证清白,只是太子已故,恐要有损父皇龙体。” “无妨,进来。” 谢琼韫和两个丫鬟进屋,拿银针刺破了婴儿的手指,往碗里滴了血。 宁王则自己刺破手指,也把血滴进去。 只见两滴鲜红好似有了生命,慢慢蠕动,直至溶到一起。 谢琼韫跪在宁王腿边,低头,声音有点呜咽:“祖父从来偏心韩老夫人这一支,儿媳本已习惯,可今日之事还是让儿媳寒心了。” 宁王挥挥手,等两个婢女把碗和哇哇哭叫的婴儿抱走后,他把手掌放在了谢琼韫头上。 “好了,委屈你了。”他揉着眉心,“太子殁了,皇后又是那样,如今就剩我们两个相依相靠了。” “你好好抚养孩子,其他的不用管了,朕信你就是。” 第481章 城上 谢容钰出去多日,谢允伯还没收到他的口信,就先有一封手书留在了城门口。 谢允伯拆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人在徐州,王氏与容铭同在,二郎令吾修书与汝,汝勿忘过庭之训。 与信一起来的,还有一枚玉扳指。 谢允伯的怒火从脚趾头直烧到头顶,恨不能一拳砸穿一堵墙。 谢允安!你还是不是个人! 抓他的老爹,抓他的妻儿来威胁他! 那也是他的爹! 他知道谢允安野心蓬勃,可没有想到他竟不要脸到连自己的亲爹都敢下手! 而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给他写信。 “大哥,爹在我这里,人健好安康,只是思汝成疾,望大哥携儿女来与我们团聚。圣上求贤若渴,大哥归顺圣上,为圣上效忠,圣上定会网开一面。” 谢允安的意思是,让他和谢容钰带着大军投入宁王营中,许澄宁也交给宁王处置,只有这样,谢老国公、王氏和谢容铭才能安然无恙。 满纸伪君子之言,让谢允伯简直无法把他跟小时候那个乖巧懂事的二弟联系到一起。 谢允伯心里后悔没有早些把他们送走,现在竟被要挟住了。 宁王给的时间有限,这次送来的是玉扳指,下次会不会送来手指头甚至首级都未可知。 身为武将,无视天下苍生只顾私情是大大的忌讳,所以该做什么选择谢允伯并不纠结,只是觉得苦闷。 情绪化到脸上,便成为一层凝重的外壳,平时的豪爽唠叨都变得有些强颜欢笑。 细心的韩策看出了不对劲:“宁王来信威胁了?” 谢允伯惊了一下,连忙四处张望,连连嘘声。 正值深夜,他们在花园里,黑漆漆的,四下没有人走动。 谢允伯简明扼要地跟韩策提了两句,韩策如此斯文的人,听了也忍不住斥骂谢允安和宁王。 “表兄打算怎么做?” 谢允伯脸皮绷得很紧:“忠孝两难全,不以私爱害公义。” 这便是谢老国公所说的“过庭之训”。 真让宁王当了天下之主,大魏恐要完蛋。 “明日我悄悄地带兵去徐州诈降,如果能把宁王糊弄过去最好,等进了城,我就可以与他决一死战,趁机救下我爹他们。如果不行……”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他们两个都沉默下来。 谢老国公宁王或许不敢轻易伤害,但到了这个份上,只要他们有任何端倪,任何不配合的地方,首当其冲的一定是王氏或者是谢容铭。 韩策摇头道:“表兄,自古以来哪个帝王容得下曾为自己的敌人出生入死的臣下?他定是假意要招降于你,等你进城,等你的就是被杀的下场了。” “我知道。”谢允伯道,“但软肋在他们手里,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对了,你可千万别跟宁儿提起。” “为何?” 谢允伯叹气:“虽然那是宁儿的亲爷爷、亲娘和亲弟弟,但她本就不欠谢家什么,凭什么谢家出事了,让她来承担。伤心难过,我也不想分给她。”如果他们真的有事,许澄宁还是对他们没有感情要好一些。 “唉!” 韩策重重一叹,仰头眼底倒映月色,满是忧愁。 “表弟,天一亮我就走,亲自去会会宁王。”谢允伯道,“至于宁儿那边,要劳你多应对一下,不要叫她知道我去做了什么,还有这个。” 他把一块玉递给韩策。 “这个是钱庄的信物,里面存的都是要给宁儿的东西,我若回不来,就劳烦你把这个转交给她。” “表兄,我知道了。” 他们相对无言,兀自忧愁,以致没有发现不远处花墙下闪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到了约定的这日,谢允伯领着大军到了徐州城下,看见城头上,宁王的仪仗神气十足,谢允安也在他身后随从。 宁王环视一眼,道:“谢允伯,你儿子女儿呢?你不守约定,是不顾你老父死活了不成?” 他一摆手,谢老国公被人架起来推到城墙边,刀抵在脖子上,王氏和谢容铭颈边也架起了刀。谢老国公身边还绑着一人,竟是王氏的父亲王老翰林。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到谢允伯,王氏和谢容铭不由红了眼眶。 谢老国公则怒斥道:“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你们都想要气死我是不是?” 王老翰林亦闭眼:“你不该来啊,不该啊。” 宁王勾唇,命人把王氏按在了墙边,身子半悬在墙外。 “谢允伯,交出你女儿,否则你夫人摔下去,脑袋就要开花了。” 王氏惊叫:“公爷!不要管我!不要受他们威胁!” 谢允伯绷紧了脸:“我女儿没来,只有我一人,你愿受降就受,不愿受降我就走!” 宁王冷笑:“你们的阴谋诡计,朕见得太多了。把她推下去!” “是!” 两个士兵摁住王氏的背令她头朝下往外一倒,王氏便如中箭的鸟迅速往下坠。 “娘!” “书馨!” 哒哒哒,一阵激烈的脚步声横踏在城墙上,像一阵黑色的劲风,一个冲跃卷走了王氏单薄的身影,旋转翻跃,落到了地上。 大家定睛一看,竟是谢容钰接住了王氏。 谢允伯差点跳出的心终于落地。 “钰儿!” 王氏见到谢容钰,激动的心情远胜于得救的庆幸。 谢容钰把她带到一边:“母亲,有话回头再说。” 王氏知道轻重,又忧心地看向城上的谢容铭。 宁王冷冷道:“谢允伯,你是不诚心要归顺了?那朕把他们全都杀掉好了!你说,从哪个开始好?” 他一斜眼,马上有人拿起一把匕首,放在王老翰林的额边。 “你们父子是要乖乖投降,还是要看着两位老人家的皮肉一块一块剜下来,鲜血染尽城墙?先剜眼珠子如何?” 刀尖离眼睛不足一寸之遥,王老翰林闭了闭眼,又倏然睁开,如有利芒。 “允伯,你们走吧!我活了一辈子了,是非利害我还是晓得的。 “允伯,我这一辈子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最自豪的就是有了你这么个女婿,如果没有你,我女儿不会有更好的姻缘,我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外孙外孙女。虽家世有高低,但老朽心里从来都把你当亲儿子看待。 “我的女婿、外孙子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的外孙女为天下计、为苍生忧的女状元,满门国士,我年虽老,又如何能拖你们后腿?” 他说得十分平静,好像一个百岁老人历尽沧桑,却能坦然无波地述说过往。 谢允伯在城下,紧紧抿着嘴。 谢老国公大声道:“他说得没错!你们快走!” 身后有人狠狠用刀柄打在他腰上,谢老国公踉跄了几下,差点栽下城,又被拉住了。 谢容铭也大喊:“爹!大哥!娘!你们快走!大哥沙场奋战英勇无畏,姐姐也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跟你们一样,我也不怕死!” “好孙儿。”谢老国公越过谢允安去看谢容铭,赞许了一句,“这才像我们谢家人。” 谢允安一抖,脸上阴晴风雨瞬息万变。 王老翰林转头看向宁王。 “我先来吧。” 第482章 空城计 宁王看着他们全都毅然决然准备慷慨就义的样子,心里腾起一团无明业火。 他抓他们来,可不是来看他们如何视死如归的。 他猛地伸手按住谢老国公的后颈,把他压在城墙上,刀刃贴了下来。 谢允安吓得大喊:“不要!” 宁王恶狠狠道:“谢允伯,朕再问你一句,许澄宁你交是不交?” 谢老国公抿着嘴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谢允伯。 谢允伯刚要开口,忽然传来一道带着轻笑的女声: “我这不就来了吗?” 众人望过去,只见那头一人一骑,悠悠闲闲地骑了过来。 王氏捂嘴:“宁儿!” 谢允伯瞪大了眼睛:“宁儿你来干什么!” 许澄宁不回应他们,倒是仰头对宁王道:“宁王殿下,你真是好没道理,想请我过来怎不把请柬送到我手上?你不送,我又怎么看得到嘛。” 她到现在,还是巧笑嫣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宁王看见她来,第一反应不是得意,反而是怀疑她又有什么阴谋,登时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许澄宁骑到城门口,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摇摇头:“不是要我来吗?怎么不给开门?你开啊,待客之道不是你这样子的。” 宁王死死瞪着她:“你又耍什么花样?” 许澄宁摊手:“没耍,怎么这点信任都不给我?你是个王爷诶,还有城池兵马作保,我就一个人,你怕什么?” 宁王能不怕吗? 他在许澄宁手里吃了多少次亏了,每次事情都往他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他能不谨慎? 对这个小妮子,他实在是又恨又怕。 宁王想了想,往下丢了一把匕首,落到许澄宁脚边。 “你先废掉自己的眼。” 许澄宁瞪大了眼:“为什么?不是你要我来的吗?” 宁王狞笑:“你不照做,朕就砍了谢瑧的脑袋!” 许澄宁好像才注意到谢老国公一样,视线慢慢移过去,跟他对上一瞬,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那你——就砍呐,”许澄宁道,“他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既无生恩也无养恩,我为什么要为了他废掉自己的眼睛?” 谢老国公嘴压成一条细线,扭过了头。 宁王道:“那你为何而来?” “我啊,我就是好奇,也想看看秦弗能为了我做到多少,所以自投罗网,来当你的人质啦。”许澄宁张开双手举起来,冲宁王道,“怎么样?开心吗?” 这…… 谢允安悄悄道:“圣上,她一定有诈!” 废话。 宁王死死盯着许澄宁,对谢允安道:“你下去,把她带上来。” 谢允安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某道视线灼烧,拱手道:“是。” 谢老国公怒吼道:“谢允安!我就当这辈子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谢家的人!百年以后,你将永生永世被人践踏、唾弃!” 谢允安默默来到城门口,随行的人拿出了绳子要绑缚许澄宁,谢允伯一拳头砸到谢允安脸上。 “你这个畜生!你想绑走我女儿,你试试!” 谢允伯像只咆哮的兽,把谢允安揍成了猪头。 许澄宁笑呵呵地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我就进去看看,不过我不想被绑。” 谢允伯道:“我陪你去!我看谁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 谢允安被揍得嗷嗷叫还不忘插一句:“不行……” 谢允伯一鞋底踩到他脸上去了。 许澄宁仰头对宁王道:“宁王殿下,你的丞相好像走不动道了,要不要把他也给你送进去?您快开门吧。” 宁王死死盯着她灿烂无比的笑,越发疑神疑鬼。 他看向两边的隐在墙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眼睛一眯。 “许澄宁留半条命,其他人全部射死!” 刷刷刷刷刷! 城上东一排西一排的箭雨,谢允伯和谢容钰一人拉住王氏,一人一拉住许澄宁,刀剑在头顶挥转,哗啦哗啦地打下一拨又一拨。 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 许澄宁闭着眼,都不敢看,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咻! 城楼檐上突然跳下一群劲装武士,对着宁王仪仗一阵踢踹,单左单右和陆钦锋趁乱将谢老国公、王老翰林还有谢容铭夹在臂下,往上一翻身,踩着瓦檐飞快逃离。 宁王仰头看见,大怒:“该死!” “射死他们!给朕射死他们!快!抓住许澄宁!” 宁王大吼大叫,突然感觉左耳边轰鸣,好似有无数小人踏着他的耳廓敲着鼓,蹦蹦跳跳。 他往左看去,只见一道黑色长龙从远处的城墙蜿蜒而来,蔓延迅速,上一刻龙头刚到角楼,下一刻龙尾也到角楼了。 原来不是轰鸣,是人的脚步声,一大群人细碎轻盈的脚步声,鼓点一样,咚咚咚咚,越来越快。 黑龙最前面一人,身手矫健,长剑游龙,银色的剑身如柳晃动,左晃再右晃,便有一个人倒下,一个又一个。 倒到近前了,宁王终于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秦弗! 秦弗来了! 第483章 成王败寇 宁王惊恐大喊:“护驾!护驾!” 如潮的兵卫往前涌,宁王则被贴身侍卫护着往后退。 秦弗一个高踢将一把刀踢飞,发出当的颤响,横着刺进红柱里,宁王差点撞上去,脖子被擦出一道血痕。 宁王捂着脖子破口大骂:“秦弗!你敢谋逆犯上,难道你想千夫所指,被口诛笔伐吗?!” “我剑指处,便是千夫所指;我笔落处,便是青史所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叔,你永远也逃不过。” 秦弗一边说着,一边砍杀掉几人,然后往城下看,见许澄宁已经被暗卫安全护送离开,才放心地继续作战。 同他一起来的,是如狼似虎的狼牙铁骑,以一当十,精锐中的精锐,对上宁王的兵,就像春蚕食桑叶,凶猛无比。 宁王见势不妙,在侍卫的掩护下,带着几万兵马仓皇逃离。 而寿王也到了,秦弗便撇下了徐州,自己带着兵去追击宁王。 这一追就是几天几夜,宁王不停地放出诱饵,引诱干扰他们,但经过数次围剿和昼夜不停地追踪,秦弗终究杀光了宁王所有亲卫,将他逼到了一处山坳里。 宁王穿着侍卫的衣服,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缩在石缝中惊恐地看着秦弗。 “弗、弗哥儿,我是你叔父,你不能这么对我……你、饶叔父一命吧!” 秦弗提着剑逼近。 “皇叔,我以为从我十岁你让人递到我跟前的那一碗毒汤开始,你就该很清楚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冲你这些年对我所有的暗算,取你一命,我想应该不过分。” 宁王骇然瞠目:“不……不行……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秦弗的剑已经穿过了他的咽喉,阻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宁王瞪着眼,嘴里像泉眼一样汩汩往外涌着鲜血,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秦弗拔出剑,把剑身的斑斑血点全部擦干净。 一个亲兵走来,手里捧着信鸽,把纸条递给了秦弗。 秦弗展开纸条,只见纸上写道:“许姑娘已安全回到荆州。” 他微微勾唇。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端王宁王都死了,但以郑家为首盘根错节的势力都要一个个铲除,不能留下任何祸患。 但在那之前,他要先去见见她。 没有了主公坐镇的徐州,负隅顽抗了一天之后就已经人心涣散,纷纷缴械投降,城门大开,迎接寿王进城。 等谢琼韫反应过来的时候,整座府邸都已经被人包围住了,前院嗷嗷地发出各种惨叫。 她避着人跑到阁楼上,见寿王骑着威武的马匹立在府门前,身后骑兵列队,兵甲齐备,如山如海。 而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全都趴跪在寿王脚下,额头贴地,像狗一样。 看到这个景象,她都不用去想宁王在哪,他们的军队在哪,还有没有城池可以退守,她只知道,宁王党完了! 她不明白,明明寿王离京的时候犹如丧家之犬,而宁王形势大好,可最后的胜利却还是落在了寿王头上,为什么?为什么? 她之前的所有选择都错了,那她在宁王府忍辱负重这么久算什么?她受着秦隗的欺辱、辛辛苦苦与宁王周旋是为了什么? 谢琼韫眼前一黑,感觉天好像塌了,连指甲里刺进了漆柱的木刺,她都没有感觉到疼。 不行。 谢琼韫咬住唇。 宁王可以败,她谢琼韫不能! 她转身往前院奔去。 此时宁王府邸门口一地的鲜血,寿王刚亲手杀了郑家的几个子侄。 宁王一党的官员战战兢兢,鼻间充斥的血腥里还夹着一股越来越浓郁的尿骚味。 宁王溃逃的时候没来得及带上别人,两个庶子本来要逃的,却被官吏们抓住绑了起来,押到寿王跟前。 宁王大势已去,他们这些曾投错了主子的人迟早要被清算,把宁王的儿子抓住,他们才算将功补过,不求加官进爵,好歹保得一条小命。 宁王两个庶子被五花大绑,看见寿王哆嗦得跟鹌鹑一样。 寿王扫眼过去,确定是从前常跟在秦隗身后耀武扬威的两个侄儿,便让人带下去。 至此,宁王一党已经彻底落败。 他,是这场夺嫡之争的胜者! 无尽的欢喜与得意涌上心头,寿王顿觉胸膛舒扩,整个人都好似变得魁梧雄壮。 “寿王殿下!” 谢琼韫从府宅里跑出来,扑通跪在寿王跟前,干净名贵的布料沾上地上的血腥,立马变得脏污。 她两手高举,将黄布裹着的东西呈到头顶。 玉铸五龙,帝王之器。 传国玉玺! 寿王微微睁大眼,直勾勾地盯着玉玺。 谢琼韫高声道:“王爷既来,当物归原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是第一个对寿王说出这句话的人。 寿王不由仰头哈哈大笑,胸怀舒畅。 他是皇帝了! 他要当皇帝了! 苍天有眼! 他笑完,从谢琼韫手里接过了玉玺,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仔细观摩,然后看着谢琼韫:“本王记得你,你是谢家的大小姐,没错吧?” 谢琼韫低着头,声音沉静:“是,能被王爷记住,是臣女之幸。” 是那个差点被他选为儿媳,最后却嫁进了宁王府的谢琼韫。 寿王本来也为谢允安的倒戈背叛怀恨在心,但看到谢琼韫如此虔诚地叩拜,他又觉自己身在高位,对一个翻不出天去的小女子并非不可原谅。 寿王摆摆手:“起来吧,本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只要不曾害国害民,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谢王爷开恩!” 她说完,眼睛飘动了一下,没有看到秦弗。 他人在哪? 谢琼韫现在是既想看到他,又不敢看到他,满心苦涩。 夫家已亡,父兄已倒,她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仰头,感觉天上灰色的云像一张大网,牢牢网住了自己,无法挣脱,喘不过气。 第484章 你愿意回谢家吗 许澄宁回到荆州两天,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蹦个不停,徐州城下那一幕幕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为了拖延时间,她使了一招空城计,让宁王疑神疑鬼,不敢轻易下决定,对她要抓不抓的。 但她也是真怕呀,宁王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万一真的下令开门让她进去了,该怎么办她可是一点没想清楚。 她是真空城啊。 人人都看她镇定自若,殊不知她其实手心里都是汗。 好在算是迷惑住了。 她的命真大。 韩清悦道:“一声不吭就走,宁儿,我总有一天要被你吓死。” 许澄宁哈哈笑:“不会不会,没准往后天下太平,你想被吓都没有机会了呢。” 韩清悦语气充满期冀:“真的吗?” “不知道。” 许澄宁把下巴搁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看得久了,忽然院子里的门被大力推开,她抬眼看去,只见她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门口。 赢了! 许澄宁大喊:“弗哥哥!” 她兴奋地跑出去,往秦弗身上一扑。 秦弗二话不说,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腿弯,将她抱起,转起圈来。 天旋地转,姹紫嫣红的花儿,深深浅浅的草木,还有碧蓝的天,洁白的云,都在此刻飞速流转成一道道彩线,流风呼呼地刮着耳畔,像欢快的歌儿一样。 韩清悦本要问的话停在了嗓门处,见状捂着嘴,羞羞涩涩地回避了。 “晕了!晕了!晕了啦!” 秦弗终于停止,许澄宁晕晕乎乎地倒在他胸膛里,看他的样子都重影。 她喝醉了似的:“你赢了。” 秦弗把她抱起来,放到横凸出来的树干上。 “当然。” 许澄宁弯弯地眯起了眼,嘴角弯到最大。 “北厥那边也赢了?” “赢了,关鸿和伍青在收尾。” 秦弗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我总不能让你当个败者的妻子。”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面是一支桃花簪子,还有一对桃花耳坠。 淡粉色的花瓣半舒半卷,宝珠点缀花蕊,妖娆绽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簪一珥,相伴一生。”他抬眼,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澄宁,许嫁吗?” 许澄宁不由两颊生霞。 “这、这么快吗?” “哪里快了?”秦弗道,“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 好像是不快哈。 她十四岁与他相识,现在她都快二十了。 许澄宁浮起略带羞色的笑:“那……” “弗殿下!你又拐带我女儿!” 谢允伯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身后谢容钰推着谢老国公,王氏和谢容铭则扶着王老翰林。 “宁儿!” 王氏瞬间有了哭腔,抓着许澄宁的手泪如雨下。 骨肉分离这么多年,王氏几乎每一天都在懊悔与自责,一看到女儿就绷不住了,泣不成声。 许澄宁看她如此,既不冷漠,也不动容。本就是不熟悉的人,许澄宁无法被她几滴眼泪唤起不存在的亲情,看着自己的手,想抽出来却不大好意思。 秦弗拦了王氏一把,道:“王夫人,澄宁身上有伤,仔细弄疼了她。” 王氏吓得立刻缩手,上下打量着许澄宁。 “宁儿,你哪里伤了?娘……我不是故意的,有没有弄疼你?” 许澄宁摇摇头,没有说话。 谢允伯草草对秦弗行了个礼,眉心能夹死一只苍蝇。 “我女儿的婚事,得我作主,我觉得她还小,先在家多留两年。”他说完,转头看向许澄宁,眉心的褶皱立刻舒散了,“宁儿啊,乖女儿,先跟爹爹回家,待两年再嫁人好不好啊?” “啊?” 许澄宁扫眼看过去,看到满脸期盼的王氏、目不转睛的谢容铭、还有抿着嘴看不出情绪的谢老国公,微微皱了皱鼻子。 都不熟啊,怎么跟他们待一个屋檐下? 她下意识看向了秦弗。 秦弗低头温柔地看她:“还是先嫁我,往后我陪你一起回娘家。” “不行!”谢允伯看着秦弗,满脸都是夺女之恨,“爹爹打听过了,女子嫁人之后,十有八九都是会后悔的,你先缓两年,万一真的后悔了,也省了和离是不是?” 谢老国公拿起杖子一杖打在谢允伯屁股上,骂道:“多大的人了,瞧你说的话像什么样子!” 他又向秦弗致歉:“殿下见谅,是老臣教子无方。” “无妨。”秦弗道,“先进屋坐吧,老国公请。” “老臣不敢,殿下先请。” 秦弗推让了一下,终究还是让两个老人先进了屋。 但谁都明白,这不是为他们的官职爵位,也不是为他们的年事已高,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是许澄宁的长辈,所以秦弗愿意给这份体面。 许澄宁在秦弗身边坐下。满屋子有血脉牵连的陌生人,还有些不怎么愉快的过往牵绊,所以向来伶牙俐齿、待人接物面面俱到的她现在倒是沉默起来了。 谢老国公在谢允伯和谢容钰的搀扶下,勉力站起来,长长作揖。 “老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王老翰林和谢容铭也郑重作揖。 “两位老先生不必客气,免礼吧。” 秦弗看着许澄宁,缓缓道:“孤救你们,一是为了不让孤手下大将受宁王威胁,二来,也是为了澄宁。” 大家都齐刷刷看向许澄宁,许澄宁则看着秦弗,眼里带着嗔怪。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引人注目啊! 秦弗借着袖子遮挡,暗暗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澄宁是心软的人,知道宁王要挟之后便连夜飞鸽传书给孤。而她自己,虽然对诸位都不熟,但为了减少伤亡,也愿意亲自出面迷惑宁王。 “她是孤认定的世子妃,无论亲疏远近,孤也不愿她亲人亡故,为她的身世更添一份惨烈,只望各位将来都能念澄宁这份情。” 谢允伯一开始没太听明白秦弗的意思,可细细一琢磨,秦弗完完全全是把自己当了许澄宁的自己人,把他们当成许澄宁的外人了啊! 从来只有女婿被勒令好好对待自个儿闺女的,这头一个勒令娘家人对女儿好一点的女婿,居然叫他碰上了! 谢允伯简直开了眼了! “弗……” 谢老国公一眼把他瞪老实,然后道:“殿下良言,老臣记住了。” 秦弗的话,谢老国公听明白了。 他在暗示他们,无论将来许澄宁成了什么身份,无论谢家是不是成了外戚,他们不要顾忌与许澄宁来往过密是否会引起猜忌,他们要实实在在地对许澄宁好。 亲人的疼爱,是无法在男女之情上去弥补的,秦弗给不了她的东西,也要为她争取到。 寿王世子,有心了。 谢老国公心里透亮,转头看着许澄宁。 “你,愿意回谢家吗?” 第485章 认亲 他问得很郑重,隐约带着一丝期盼,跟谢允伯连哭带求的那一套完全不一样。 许澄宁张张口:“可以回去看看。” 好像拉紧的弦突然松开,所有人的表情松泛了。 王氏别过脸,帕子掩面,又哭又笑的。 谢允伯道:“爹,宁儿早被我劝好了,不是让你们在家里准备着女儿家的物什吗?宁儿回去要用的。” 王氏忙揩了揩脸,噙着泪笑起来:“准备了准备了,都是依着宁儿的尺寸模样做的,一回去就能用。要不,我现在就去写信,让下人把东西都送回京城。” “成,快去!” 他们喜气洋洋,一会儿商量要国公府那个院落给许澄宁,一会儿说府里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好东西不知道会不会被北厥人给糟蹋没了,乐乐陶陶的,热闹得好像过年一样。 许澄宁挠挠脸,没插嘴,倒是谢允伯问道:“什么时候回京城?” “不急,”秦弗摩挲着许澄宁的手背,“先不回京城,文国公若有意带澄宁回姑苏认亲,孤也陪她走一趟。” 他也不回京城? 他不应该即刻回京整顿朝堂吗? 许澄宁不解地看着秦弗,这次连她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寿王先回?” 秦弗摇摇头:“都不回,我已经传话给父王了,都不回京城。” 许澄宁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秦弗没有解释,倒是神秘地冲她眨了下眼睛。 “卖什么关子嘛。” 许澄宁摇摇他的袖子,秦弗道:“听我的便是。” 既然他有打算,那就听他的呗,许澄宁并无不可。 当晚他们便收拾东西,隔日启程回姑苏。 车马悠悠,正是不冷不热的天气,凉风习习,许澄宁坐在马车里,身体像水波微微荡漾,这一刻终于有了放松的感觉,闭上眼,久违的宁静令她慵懒得昏昏欲睡。 车窗被敲了几下,许澄宁睁眼,见秦弗撩起了帘子。 “怎么啦?”她轻笑问。 秦弗伸进手来,往她嘴里塞了几颗桑葚。 “刚摘的,很新鲜。” 的确新鲜多汁,一咬下去,满口沁甜,许澄宁眯起眼。 “你要不要进来?”许澄宁拍了拍旁边的座位。 秦弗看了两眼,还是摇摇头:“你的长辈都看着,我不给你添麻烦,几天时间我还忍得住,左右回了京城,你人就是我的。” 许澄宁鼓起腮,故意跟他犟嘴:“你人才是我的!” “好,是你的就是你的。” 秦弗用大拇指揩走她嘴角一点鲜红的汁水,望了望前方。 “到了。” 谢家族亲在城阙下相迎,从与谢老国公同辈的叔祖父、伯祖父,到比许澄宁还要小一两辈的侄儿侄孙全都在,涌涌一大群人。 许澄宁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谢家族里这么多人。 谢家不愧书香门楣,每个人都张弛有度,进退有据,哪怕面对秦弗,他们也是恭敬而不谄媚,对身世离奇的许澄宁充满好奇,但并未仗着长辈的身份,审问犯人似的对她的过去问东问西。 许澄宁应对七大姑八大姨的机灵劲都提上来了,愣是一点没派上用场,一圈人没见完,见面礼已经收到手软。 他们来姑苏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许澄宁记入族谱。 从古至今,女子在娘家的族谱上的名字只能依附在其父名下,并不像男子那样自成一列。 谢允伯却突发奇想,要求把许澄宁像谢容钰谢容铭一样记入族谱。 “只要是个带把的,管他将来偷鸡摸狗还是吃喝嫖赌,一出生就可以记族谱,我女儿这么成器凭什么不可以?我就是要咱们谢家的后辈,都记住她!” 他据理力争,秦弗也鼎力支持,族中长辈商榷过后,同意了谢允伯的决定,许澄宁成为第一个自成一系的谢家女儿,甚至将她曾冠的许姓也被注解在了上面。 去过姑苏后,又顺道去了金陵。 金陵一干官员听说寿王世子驾临的消息,全守在城门口迎接,一个个腿肚子都在打颤。 顺王登基,是他们出钱出力把他扶上去的,现在情势大转,谁都害怕被秦弗清算。 这位可是能外灭西陵北厥,内诛叛军逆王的王世子!马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 唯独韩家淡定。 韩芳永亲自带着长子和长孙,把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押到了秦弗面前。 其中一人矮胖,头发已见灰白,面庞干干净净,一丝胡茬也无。 海公公! 许澄宁又去瞅另一人,虽然他现在长了头发,但许澄宁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当年那个抓女孩做仙丹的慧乘大师。 他居然活到了现在。 韩芳永道:“弗殿下容禀,先帝驾崩之时,仅有海公公一人在场,随后他便以诏书扶顺王登位。老朽与犬子孙儿心中起疑,便暗中调查,最后找到了这个人。方知此人受海公公指使,毒杀了先帝!” 寿王父子崛起后,海公公本想再作妖,与宁王联手,但信还没送出去就被韩家父子抓住,幽禁起来。 帝王之事,他们不能擅自作主,因此一直在静观形势,等到今日才将真相揭开。 事情发生在韩家别院,韩家多少有监管不力之责,因此韩芳永带头跪下了。 海公公和慧乘像蛆一样扭动,惊恐得不停打摆子。 秦弗目光落在海盛身上,寒凉如水。 海公公在宫里活了几十年,从最小的太监做起,一步步成为大内总管,性子却十分内敛,不媚上欺下,不结党营私,从未说错过一句话,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谦卑不忘本。 现在看来,是大家小瞧了他。 不知道曾经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给嘉康帝说了多少煽动之言。 若非薄元道突然造反,恐怕端王宁王会早早被杀,顺王成了傀儡,现在在京城作威作福、执掌大权的,就会是他了。 “此事,孤会查明。” 秦弗挥手,让人把两人拿下了,又免了韩芳永等人的礼。 他没想过降罪韩家,一来海盛是先帝自己信任的人,二来薄元道四处开战的时候,韩清辞以刺史的身份保住了扬州,因此有功无过,何况,他们还是许澄宁的亲人。 他握住许澄宁的手:“孤这次来,是陪澄宁回来认亲的。” 韩芳永把目光挪到许澄宁身上,面容慢慢地松开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孩子,你受苦了!” 他说着说着,不由热泪盈眶。 谢允伯上前搀住了韩芳永:“宁儿回来是好事,您哭什么呢,以后肯定苦尽甘来。” “说得没错,苦尽甘来!殿下,请进屋落座!” 韩家人也很多,因为有韩清悦时不时写信回来,他们对许澄宁的脾性都有几分了解,接待起来更加如沐春风。 第486章 婚事 谢韩两家姻亲好些年没有团聚了,韩家立即张罗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男女分席,都是自家人,因此座位没那么规矩,许澄宁左边坐着彤星和李茹,右边坐着韩清悦。 韩二夫人知道儿子韩清元的一点心思,除了对许澄宁热情,对李茹也很是温和可亲,看李茹放不开,便时不时给她夹菜。 李茹小口吃饭,一声声地道谢。 韩清悦则被她娘韩大夫人揪住了好一阵指责。 “说是退婚要出去躲一阵子,一躲就是几年!简直胡闹!宁儿肯认你们了,你们就该带着宁儿一起回家的!瞧瞧你,拖着拖着都成大姑娘了,亲事可怎么办呢!” 世家女子最迟十七八岁也嫁人了,韩清悦到现在婚事还没个着落,韩大夫人真是愁死了。 韩清悦软软地撒娇:“母亲,我哪里大了?宁儿不也跟我同年嘛。” “宁儿是没成婚,可她的夫婿是一早就定下的,你有吗?” 韩清悦小声嘟囔:“我要是能像宁儿一样也自己找夫婿,肯定早有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母亲,这清蒸鲈鱼宁儿爱吃,再上一盘子吧。” “这样啊,我这就去叫。” 许澄宁往嘴里扒着饭,觑眼看韩清悦低着头,眼睛滴溜溜地转,像做贼似的,便悄悄道:“想拿我当借口怎么不编得像样点,我更爱吃龙井虾仁。” “啊,那一会儿我跟我娘说一声。” 男席这边,秦弗坐主位,一开始大家还觥筹交错,彬彬有礼,但秦弗有意折节下士,大家慢慢喝开,逐渐放肆开来。 谢允伯酒劲上头,醉醺醺的口无遮拦,先是絮絮叨叨夸够了女儿,又絮絮叨叨数落起大儿子的不是。 “妹妹都快要嫁人了,你当哥哥的大那么多,居然还没成亲,像什么话!我不管,回去就得成亲,有你挡在前面,我就能多留你妹妹些时候了。” 韩述正好也在操心小女儿婚事,脑中灵光一晃:“表弟,要不然,咱们亲上加亲吧?” 谢允伯是愿意的,谢老国公和韩芳永本就交情好,也更愿意亲上加亲。 酒酣醉浓,所有人脑子都不清醒,等交换过了信物才想起还没问两个孩子是怎么想的。 谢允伯盯着谢容钰的脸:“你表妹知书达理,还是个女孩,够配得上你吧?你觉得如何?不喜欢不许答应,别耽误了悦儿一辈子。” 谢容钰转头往女席看了一眼,有屏风挡着,只看到韩清悦清淡的背影。 他也到年纪了,认识的女郎没几个,亲近的更没有,比起别人,还是韩清悦更好。 他转过头,看着谢允伯醉红的脸,道:“表妹愿意的话,就可以吧。” 谢允伯满意地直起身,对韩述道:“这小子可以了,再去问问悦儿。” 韩述喊来韩大夫人,对她耳语了两句。 韩大夫人听完眼睛都亮了。 像谢容钰一样出息且品行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啊,她女儿真是捡到宝了! 她欢欢喜喜回到女席,凑在韩清悦耳边说了几句。 许澄宁余光瞧见筷子吧嗒从一双素手里掉下来,她抬起头看,见韩清悦脸红得跟蒸熟了一样。 “怎么啦?” 韩大夫人递给许澄宁一个戏谑的眼神,然后催道:“要不要你倒是说一声,别扭扭捏捏的,过了可就要不起了啊。” 韩清悦咬唇,窘迫得不行。 韩大夫人看她这样,也明白女儿养在深闺难免脸皮薄,便打算去跟丈夫商量一下容女儿考虑两天,谁知刚直起腰,就被女儿拉住了手。 “我……愿意……吧。” 韩大夫人乐得拍手,皆大欢喜,大声喊道:“答应了答应了!悦儿也说好!” 韩述闻言,高兴地宣布了这件喜事,众人欢欣雀跃,女席这边纷纷望向韩清悦,目瞪口呆。 王氏目光逐渐惊喜起来,韩清悦害羞地掩面而去。 “允伯啊,我们以后可就亲上加亲啦!” 谢允伯道:“放心,悦儿嫁到我家,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你我肯定是放心的。” 猝不及防,谢容钰和韩清悦的婚事先定了下来,虽然还没下聘书,但连婚期都商量得八九不离十了。 夜里许澄宁正铺着床,秦弗一个鹞子翻身钻进了窗户。 “啊呀。” 许澄宁轻轻叫了一声,走过去合上窗户,又搂抱住他的腰。 “不是说这几天要跟我有分寸些,不要让长辈看笑话吗?怎么来了?” 秦弗捏捏她细嫩的脸颊:“吃了韩家一顿饭,把我的婚期都推远了,你说我气不气?” “什么呀,”许澄宁笑道,“你回京后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处置,就算我哥和表姐不成亲,你又怎么可能很快就成婚嘛。” 秦弗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两颗脑袋依在一起。 “我很急,我想快点娶你。” 许澄宁轻笑,捧着他的脸转过来。 “你急着成婚,就不着急回京城?为什么呢?我这么聪明的脑瓜,都想不出来呢。” 秦弗握住她的手抵到唇边。 “大概明天,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却说京城收复以后,城中薄元道的余党被一个个铲除,久违的太平终于到来,大家都在翘首以盼,盼着寿王父子入主京城。 薄元道被抓了,北厥内乱了,北厥战败了,北厥俯首称臣了,宁王败了,宁王死了,金陵和徐州全部归顺了……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来,全是好消息,可就是久等不到寿王父子入京。 偌大的京城,皇宫空荡荡,还没有军队驻守,谁都不安心,于是有人出京探听,探听回来的说法却是,寿王世子深深恋慕谢家小姐许澄宁,但当年许澄宁被京城人丢着菜叶子赶走,尊严尽失。她不愿回这个伤心地,就算回来了京城人应该也不欢迎她。 她不回京城,所以寿王世子有意迁都。 迁都! 第487章 求你回来 是他们理解的那个迁都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大家天都塌了。 迁都意味着京城不再是京城,勋贵财主全都要跑,他们专门为富人开的店铺也开不下去了,居于天子脚下的所有优势将不再属于他们,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奔波劳作赚下的宅子、铺子、地皮,全都不值钱了! 他们根都扎进这块地里了,结果京城要跑了! 京城人哭得好大声。 他们只是随大流凑热闹骂了许澄宁几句,丢了她几片菜叶子而已,怎么就这么严重了呢?人许姑娘这不好好的吗?没少一块肉也没掉一根头发,还名满天下,人人都知道她是不逊男子的大才女大英雄了,他们没读过书不懂大道理,寿王世子跟他们计较这么多做什么呀? 而且当初头一个说许澄宁欺世盗名的,也不是他们呀,是那群读书人! “都怨你们!之前非把许姑娘的事说得那么严重,害我们以为她干什么杀人越货的事了,你们自己不高兴,找我们倒什么苦水!” 好几个从前嘴巴不干净的书生被老百姓们围起来群殴,边挨打他们也边在心里绝望。 寿王世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可能再过不久许澄宁就是太子妃。 他们还没入仕途,就已经狠狠羞辱过未来太子妃,这辈子还能有指望吗? 仔细地回想,之前为什么会那么激愤呢? 一是被以拂尘社为首的书生给煽动了,二来,当时也有好些街头混混在传许澄宁有多不堪多无耻。 书生眼睛一定,蓦然看到一张鬼鬼祟祟的脸,立马指着大喊:“是他!是他说许澄宁爬上了几个王世子的床换来了功名,我都是听他说的!” 混混惊慌失措,连忙撒腿就跑,但街上都是人,愣是被反剪双手摁在了地上,刚挨两拳就全招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是有人拿了钱,要我们在外面这么传的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没有办法,我还知道还有好多人也收了钱,我可以说出来,你们饶了我呗……” 众口铄金,合着许姑娘当初没家世没权势,有人要搞她,罪名可不就随便人扣嘛。 老百姓们把他狠揍了一顿又绑起来,但这解决不了问题,该迁都还是要迁都。 京官联名写了一封信,向寿王和秦弗谏言,一一列举迁都的种种不可取之处。 至于许澄宁,虽然是先帝下诏赶她走的,但有不对难道还不能改过?收回旨意就是了。为她查明平反,再授予郡主封号,风风光光迎她回来,总不至于要迁都吧? 信送出去后,犹如石沉大海,过了好久才收到寿王世子的回信: “孤的决定,你们有意见?” 一意孤行。 大家愁得头发都白了。 有人小声说道:“许澄……啊不,谢小姐,她不愿回,我们给她道歉,求她回来行不行啊?” 他们也是悔恨自己愚昧无知,才得罪了这座大佛,想要大佛显灵就得虔诚。 于是每天京城门口都跪满了人,像磕一个头喊一声: “求许状元回来吧,求许状元回来吧!” “以往是我们错了,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快回来吧!” 那些有儿子在国子监读书、还曾经参与过游行的人家门户都被泼了粪,臭味数日不散,家里的夫人小姐都崩溃了,求着家里的少爷也去道歉。 家里少爷不肯:“迁都就迁都呗,穷酸百姓搬不起,咱难道还搬不起?许澄宁隐瞒身份参考,难道我还冤枉她了?” 他自认风骨铮铮,就是不觉自己有错,家里人拿他没办法,只能心急火燎地筹谋起搬家的事。 小道消息说,寿王世子属意把都城定在金陵,他们得赶紧先去置办宅子和店铺。 去得晚了,位置好风水佳的地方被人抢没了,有钱也买不着好宅子,届时上朝上衙多遭罪。 听说现在金陵已经一寸地皮一寸金了,再耽搁更不好,于是他们变卖了在京城的田庄铺子,即刻去金陵买宅子。 “求我回去?” 许澄宁看完信,惊奇地看着秦弗。 秦弗把手揽在她肩上,轻轻地揉她耳朵。 “现在那些人都跪在城门口等你,只看你愿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拿出一叠厚厚的地契,按进许澄宁的手里。 “这些都是你的了。” 京城好几户官宦人家不肯跟许澄宁道歉,倒是着急在金陵买宅子,于是出卖了在京城的田庄店铺。秦弗让人以战后损坏严重和迁都为由,以极低的价钱全都拿下,又以很高的价钱,卖给了他们金陵廉价的屋宅。 许澄宁一看契书的位置,铺面竟有大半是坐落在最繁华的街巷上的,田庄里更是良田成片。 这么多产业,只消拥有一处,就已经够一家人一生衣食无忧了,而现在这一沓竟然全是自己的! 许澄宁目瞪口呆,瞬间这薄薄的纸变得重若千钧起来。 反应过来后,心里泛起甜丝丝的感动,她把手挂在秦弗脖子上,亲昵地挨蹭他的脸。 “原来你按住所有人不回京城,是为了给我找回场子啊。” 秦弗抬了下下巴,跟她额头贴着额头,高挺的鼻梁陷进她柔软馥郁的香肌里,薄唇吻在脸侧。 “嗯,喜欢吗?” “喜欢。” “喜欢我吗?” “嗯。” 许澄宁调皮撞他的脸,两人相拥发笑起来。 “弗哥哥,寿王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他啊,”提到寿王,他再无从前冷肃的模样,反倒像是事不关己,“安分的话,就让他先坐两年。” 现在,根基稳固的人是他。寿王从前的拥趸倒戈的倒戈,被杀的被杀,而大魏得胜此局,天下人都知道是秦弗的力量,而不是寿王,现在大魏的权柄,在他的手里。 但寿王毕竟还活着,越过当爹的登皇位还史无前例,所以先寿王坐着玩玩。 秦弗刚说完,就感觉趴在胸口的女孩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 许澄宁道:“正好我还不想进宫。” 秦弗低头看她:“不喜欢宫里。” “谁喜欢呢,外面有的吃有的玩多好。” “说得也是。”但他要是当皇帝,许澄宁肯定要当皇后的,秦弗想了想道,“以后你进了宫,也可以出宫,就把皇宫当一个大一点的家就行。” “真的?” “真的。” 许澄宁又问:“那你以后坐上了那个位子,不会变坏吧?” “怎么样算变坏?” 许澄宁微微鼓着腮:“对我不好,还把其他姑娘选进宫祸害。” 秦弗笑出来,俊逸的眉目像一缕春风。 “还没嫁已经吃飞醋,我哪里敢对你不好?” 不说他心里已经认定了许澄宁,再看不进其他人,但看嘉康年间因为诸王竞争导致的多年动荡,他就不认为三千后宫、多子多孙是件美事。 不过这些也不必跟许澄宁说,他只是很认真地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 “再多承诺都是空口的话,你只需要亲自验一验我值不值得你相伴一生。” 第488章 荣归 这几日每一天都有信从京城来,一封比一封催得急,光看那些恨不得把笔头磨烂的字眼儿,就能知道他们多么着急上火了。 秦弗看火候差不多,终于松了口,放话出去: 不迁都了,即日回京。 命令下完他再也不管了,专心致志陪许澄宁一起赶路。 他们要往西境去。 这一趟只有他们两个人,路上不紧不慢,骑马坐车轮番来,偶尔遇到山明水秀、民间小吃,还会停下来,品鉴一番。 到了宝平县,县民欢天喜地地迎接他们进城,还邀请他们吃饭。 许澄宁笑道:“多谢大家,我们是回来带个人的。” 棠梨书院书声琅琅,还有稚童说话的声音。 “周先生,为什么许先生不来了?” “人许先生啊,是要做大事的,当然不能教你们读书了。我教你们不好吗?” “可周先生学问没有许先生好,许先生什么都懂。” “我这不在学吗?学完了就教你们。” “可我还是想要许先生。” “你们许先生除了学问好一点,还有什么好的?” “许先生比你长得好看!” “一派胡言,先生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一表人才。” “可是先生你不年轻了嘛……” 废太子坐在藤椅上跟女童逗趣说话,周宇站在废太子身后,正在乖巧地给他按肩,废太子闭着眼,一脸安详。 岁月静好。 许澄宁与秦弗相视一笑,没去打扰他们,而是走到后院,在大榆树下刨了一个坑。 许澄宁捧出里面的瓦罐,吹掉泥土,抱在怀里。 “爹爹,我们回家,以后都不漂泊了。” 十多年风风雨雨,大魏河山,每一处都留下了她的脚印,而她也终于能用最真实的样貌,立足在人世间。 浩浩荡荡的车队抵京的时候,城门口跪着一大群人,大声欢呼: “许状元回来了!许状元你终于回来了!你是救国救民的大功臣啊!” 对于秦弗,大家都高呼:“弗殿下千岁!” 一个是率领将士覆灭数国、救大魏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主公; 一个是主公身后献计献策、杀身成仁的女诸葛。 因为有他们,大魏才能驱逐敌患,拓宽疆土,如今放眼九州内外,大魏独尊,大魏独大。 百废待兴,大魏再创盛世,大有可为! 从城门口,到城里都是人,还有好些官员衣着齐整出来迎接。 许澄宁撩开车帘,看到一张张钦佩的、欢喜的、自豪的笑脸,还有无数挥舞的手,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她进士游街的时候。 她刚轻笑一声,突然瞧见两张熟悉的脸,顿时眼睛亮起来。 “停车!” 许澄宁跳下马车,顾不得理会大家异样的眼光,奔跑到前方,跪了下来。 “夫子!师娘!” 她抱着邢师娘,把头埋进她怀里,眼泪瞬间浸湿了邢师娘的衣领。 邢夫子和邢师娘也忍不住哭,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好孩子,怎么过来了?”邢夫子用袖子揩泪,把手放在她头上,“见到你好好的,我跟你师娘就放心了。” 他们把许澄宁扶起来,许澄宁哭得鼻子眼睛都红彤彤的,哽咽着说:“我很想你们,但不敢去看你们。” “我们知道,我跟你师娘也都想你,你以后,都好好的……” 三个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秦弗走过来,轻轻拍许澄宁的背,对邢夫子道:“二位关照澄宁良多,常听澄宁提起你们,孤在此处,向二位致谢了。” 他很郑重地拱手道谢,邢夫子和邢师娘惶恐得连忙避让开。 谢允伯也带着一家老小走过来,诚挚无比地作揖。 “多谢二位照顾我女儿这么多年,谢某在此谢过了。” 他们又邀请邢夫子二人进府做客,邢夫子推却不过,只好应承下来。 众人目光艳羡。 这可是未来太子妃,要是给过她恩惠的人是自己该多好啊。 无数人的羡慕憧憬里,夹杂着一道妒忌恨毒的目光。 那人一身脏臭麻布衣衫,头发脏得打缕,露出的脸和手脚也是脏得像糊了一层垢土。 她犹不自觉地往前挤,浑身臭烘烘的很快叫人发觉,于是被推了一把。 “臭乞丐!滚远点!” 她跌倒抬头,露出了脸。 “啊!鬼啊!” 尖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许澄宁望过去,看见人群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冲了出来。 “许澄宁!你这个贼!“ 喊声呜嘶呜哑,好像石磨磨沙子一样,难听得可怕。 但更可怕的是她的脸,巴掌大小的脸蛋找不到一寸好皮,样貌已经被无数刀疤毁掉,皮肉翻卷,泛着红和黑,最长的一道直接穿过她的眼睛,把脸划成两半,黑黑的,像一条蜈蚣。 许澄宁有点被惊到,还在发愣,那乞丐又开口道:“你现在的一切本该是我的,是我的!” 她的声音甚至分辨不出男女,看形貌像个年轻人,但声音很老。 许澄宁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人,皱眉:“你是谁?” 乞丐好像受到了莫大屈辱一样,伸手就要扑过来。 “我要杀了你!” 她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被护卫拿下了。 秦弗冷冷道:“杀了。” 乞丐慌了,不停挣动手脚,突然看到谢允伯等人,连忙大声呼喊:“爹!娘!是我!我是絮儿!快救我!” 第489章 闺房 许澄宁错愕极了。 谢琼絮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们不是说,只是把她赶出家门而已吗? 她转头去看谢允伯,见他睁着眼,似乎也对这一幕难以置信。 “絮儿……” 王氏不由捂住了嘴,眼里不光震恐,还有一丝心疼与不忍。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到这个,谢琼絮霎时眼里蓄满了泪,她有一肚子的苦水委屈要倒。 她侥幸保得一命,却被高家毁成了这个样子,然后像个犯人一样被囚禁起来。薄元道占领京城后,她又在街上流浪,一度勾攀上了一个北厥人,住回了文国公府,身份虽像个侍婢,好歹衣食无忧。 但北厥人一退兵,她又沦落到以行窃乞讨为生,与野狗抢食,与其他乞丐抢地盘。 昔日风光不再,谢琼絮没脸见人,心里的怨恨也与日俱增,直到刚刚看到许澄宁被众人拥簇着走进城的那一刻才彻底爆发。 凭什么许澄宁被像狗一样地赶出去后,还能荣耀满身地回来?凭什么她做了那样的事,还能得到寿王世子的垂青和谢家一众人的喜爱?凭什么她流落多年归来风姿更胜从前,而她却成了这个鬼样子! 她不甘心! “父亲!母亲!女儿好苦啊!”她撕心裂肺地哭,“是高家!高家凌虐于我,我过得生不如死,你们带我回家吧!母亲,您最心软了,路上的猫儿狗儿你都不忍心它们挨饿受冻,我是您跟前长大的,您忍心把我丢在外面不管吗?” 养了十多年的姑娘变成了这个样子,任谁都会不忍心。许澄宁虽然介意过往,也不想理会谢琼絮,但并不介意谢家人对她尚存的那点恻隐之心,。 但秦弗介意。 只看谢琼絮刚刚的举动,便知她对许澄宁存有敌意,他岂能任这样的人在背后作祟?何况谢琼絮还知道一桩不可外传的秘闻。 “此人疯癫,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把她拿下!” “不!不要!母亲!祖父……” 没等谢家人做出反应,她就被捂嘴绑走了。 谢老国公不忍心:“殿下……” 许澄宁看着秦弗,秦弗明目张胆地握住了她的手:“大魏甫定,更要提防刺客,孤查清此人身份后,自会给贵府一个交代。” 谢允伯觉得有道理:“多谢殿下费心。” 京城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秦弗把许澄宁送到文国公府后,与她作别。 “我这几天会比较忙,你先在家休整,等我来看你。” 许澄宁抓着他的腰间佩戴的流苏晃了晃:“好,我等你。” 两人牵手对望,站在文国公府门口,一个谢女怀春,一个檀郎多情,浅笑盈盈,眼里盛满了彼此的清影,情丝缠绕,脉脉含情。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实在不规矩。 谢老国公忍了几忍,最终掩面进府。 “罢了,罢了!”管不了年轻人了。 许澄宁告别了秦弗,才随王氏进了府。 一进府门,她就闻到泥土翻新和漆的味道,依稀能猜出曾经狼藉不堪的痕迹,一问果然是。 府里之前被北厥人糟蹋过,金银珠宝被搜刮一通,花花草草也不如以往有女主人在时的鲜艳欲滴,形态优美,屋里屋外都是粗犷的生活痕迹。下人赶在他们回来前加紧收拾,修葺翻新,旧的家具丢掉,新的陈设摆上,花园也移载了开得最好的花木过来,整座府邸焕然一新。 但与这座巍峨大气的国公府格格不入的,是它从很奇怪的地方伸出来的一道墙,丑倒是不丑,就是这墙砌起来后,显得格局奇奇怪怪的,总觉得少了一半。 “是少了一半。”谢老国公脸色沉下来,对谢允伯道,“明儿叫匠人来,把这墙重新打掉!” 二房三房,朝廷不弄死他也要骂死他们。 “是。”王氏应声道,又转过头来挽着许澄宁的胳膊,温柔道,“你看看有哪里觉得不好的,或者缺了什么,都跟我来说。” 许澄宁能感觉到她一直想亲近自己,只是毕竟自己已不是孩子,不是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的本就很难亲密无间。她不想去假装母女情深,便一直顺其自然,面对王氏如此示好,她只是像对平常人一样,礼貌道了声谢。 然后转头去看李茹她们。 彤星不怎么怕生,被她牵在手里会好奇地东张西望;李茹和许灿星却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抱着包袱不知所措,频频觑眼来看她。 许澄宁现在也不可能让他们去外面住,便使个眼色让他们心安,问王氏道,“娘,阿茹他们住哪儿呢?” 王氏语气很温和:“放心,都有院子。灿星跟铭儿年岁差不多,就住铭儿隔壁的院子,铭儿,你带灿星去认认地儿,往后可要多照拂一下兄弟。” “是,娘。”谢容铭应声,然后转向灿星,“灿星,你跟我来吧。” 两人年纪相仿,但截然不同。 谢容铭小小年纪已见俊挺,白皙清秀,体态端方文静。而许灿星则其貌不扬,气度上显得憨实。 许灿星闻言,看了一眼许澄宁,许澄宁冲他笑笑,道:“去吧,晚些再一起说话。” 许灿星这才点头去了。 王氏把李茹和许彤星安排在一起,特意点了几个会带孩子的婆子丫鬟来照顾许彤星。 把她们都送进去安置后,才亲自带许澄宁去了她的院子。 许澄宁的院落无疑是最大的,楼阁台榭,隐在烂漫的烟柳垂花之中,淡淡云烟,若有若无,花香水汽幽幽沁鼻,恬静安逸如世外桃源,精致典雅如天宫阆苑。 许澄宁抬头看见院落名,棠梨院,便知是用了心了。 “谢谢娘亲。” 王氏怜爱地摸她的头发,微微哽咽:“应该的,这些本就是你的。” 比起谢家父子,她要更多愁善感些,一想起从前,眼睛每每总要泛红。 许澄宁手指搓了搓,终于还是放在王氏肩上,轻声道:“不哭了。” 她这动作就跟谢允伯刚成亲的时候一样,笨拙但真诚。 感受到父女俩的相似之处,王氏噗嗤笑出声来,擦擦泪道:“嗯,不哭了。快,咱进去看看,你喜不喜欢。” 院落外观已经十足靓丽,里面更是雅致。 闺房内间放着一张紫檀木海棠花镂雕架子床,浅淡的紫色纱帐像烟雾一样,床里铺着绫罗和香枕。床前放着一架绣屏,摆了清供,白黄紫三色花朵妖妖娆娆插在一起,依着香炉的袅袅烟气仪态万千,清新又淡雅。 窗外的树影映进水青色的窗纱里,在花砖上碎得斑驳,水滴似的珠帘,随着穿堂的丝缕清风,轻轻慢慢地摇曳,滴滴答答地撞响。 许澄宁看得移不开眼。 王氏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 原来女子的闺房,是这样的啊。 第490章 女装 王氏给她拨了两个大丫鬟,一个叫静影,一个叫沉璧,面容姣好,稳重温顺。 因体贴她舟车劳顿,王氏立马让人备了温汤给她沐浴。 许澄宁第一次知道,原来洗澡水不全都是清水,国公府里的洗澡水不仅放了檀香等各色香料,还撒了花瓣,香香浓浓一整桶,气味好似能浸透到骨头里。 她刚坐进去,丫鬟们就进来了,吓得她连忙缩进水里。 “我自己能洗,你们出去吧。” 静影道:“小姐,让奴婢伺候您吧,奴婢能推拿按摩,解乏是最好了。” 沉璧也道:“奴婢给您擦洗身子。” 许澄宁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两个奴婢劝了许久,最后十分委婉地说,洗澡的膏子,小姐或许不知道怎么用。 许澄宁转头看旁边放了一盘的膏子,各色各样,果然不知道要怎么用,只好任由她们上手了。 洗到一半,王氏进来,挽了挽袖子道:“娘给你洗头发吧。” 许澄宁刚要拒绝,王氏已轻柔地通起了发,将一瓢水浇在了她的头发上。 感受着柔软的十指插进她的头发轻轻柔柔地按摩头皮,许澄宁心紧了紧,又缓缓放下了。 “谢谢。” “你是我女儿,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乳白色的米水轻缓地浇下来,从头顶到发梢一点点打湿,许澄宁闭着眼,感受到头发被一双手很轻柔地按摩与搓洗,发丝轻轻牵动头皮的感觉,很是舒服惬意。 “宁儿的头发真好,绵密顺滑。”王氏轻笑道,“你更像你爹,只这一处,更像我。” 沉璧嘴甜:“小姐是比着公爷和夫人好看的地方长的,奴婢长到十八岁,还从没见过比小姐更好看的姑娘。” 静影俏皮道:“夫人,小姐,我作证,沉璧惯爱拍马捧屁,但这一句说的是实话。” 王氏也笑:“我信!” 许澄宁听她们说笑,也浅浅弯起嘴角。 沐浴好,通完头发,静影和沉璧捧来了几套衣服。 “小姐,您想先穿哪身衣服?” 一套淡粉、一套水绿、一套烟紫、一套鹅黄,长裙广袖束带披帛,蜀绣软罗薄纱绸缎,一应俱全。 这是仙女才穿的衣服吧。 沉璧道:“小姐不喜欢,蓝的白的红的全都有,只看您喜欢哪一件。” 许澄宁眼花缭乱。 哪个都好看啊。 她第一次穿女装,难免期待,便问王氏道:“娘,您看我适合哪套?” 王氏抚着她清艳如出水芙蓉的面庞,怜爱无比:“宁儿倾国之貌,哪套都合适。你要是不知道怎么选,娘给你搭配可好?” “好。” 王氏在文国公府浸泡了二十多年,品味自然也不俗,便给她选了一套,淡水青的衣衫配上她雪白的面容,再美丽不过。 “娘再给你梳个头发。” 水墨一样的发被一圈圈盘起来,只插一只花簪,就已经如见神女。 沉璧惊呼:“小姐太好看啦!” 许澄宁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敢认。 “大哥!” 彤星跑进来,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裙子,本来是一脸笑嘻嘻地想扑到许澄宁怀里给她看,扑了一半,却定住了,张着小嘴呆呆盯着许澄宁。 王氏摸着她的小辫子笑:“怎么?不认识你姐姐了?” “大……哥?” 彤星也是渐渐大了,才知道许澄宁是跟自己一样的女孩,但从小叫惯了大哥,便一直没改口,许澄宁为了更好隐藏身份,也没叫她改,于是叫到了现在。 “大哥你好漂亮!” 彤星扑进许澄宁怀里,许澄宁哈哈笑,拂了拂彤星的裙摆也道:“彤星也很漂亮,是不是啊?” 彤星被夸,便害羞地捂脸,在她怀里钻啊钻。 王氏笑道:“都好看,以后就都这么穿,年纪轻轻,正该好好打扮。走,我们去前堂,今晚开家宴,你们就穿这身。” 许澄宁挠了挠脸,不甚自在地跟着王氏来到前堂。 穿男装时,她是容貌脱俗的翩翩佳公子,气质清正;现穿了女装,便是倾国无双的绝色美人,一眸生百艳。 只是走路太男孩子气了些。 但是瑕不掩瑜。 众人惊艳,久不能回神。 对她熟悉的许灿星,迟钝到宴都吃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她是许澄宁,然后黑脸羞得通红。 许澄宁不想去取笑弟弟,而是专心致志听谢允伯讲话。 “谢允安和谢允贤两家被看守着,谢允安是注定落罪,就是不知道谢允贤背后帮他做了多少事,会受多少牵连。” 谢允伯深恨谢允安一家子无耻,现在连二弟都懒得叫。 谢老国公也是如此,一听到谢允安的名字就气得吃不下饭:“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自己选的路,谁也救不了他们!” “儿子明白您的意思,就是三房还有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还有徐氏……爹您是怎么想的?” 谢老国公拉着脸。 谢允安是徐氏教坏的,这毋庸置疑,但徐州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却是谢允安自己做出来的。 他们谢家一半人立了不世之功,一半人犯了谋逆之罪,为了不牵连他们这一边,肯定不会诛九族,因此徐氏应该也不会被牵连到。 可谢家这么大的污点难道就算了?难道还要他剩下这些孙儿孙女,遵奉徐氏为祖母? 她不配。 谢家也经不起她折腾。 谢老国公沉默想了许久,才慢慢启唇。 “我想奏请休妻。” 第491章 休妻 谢老国公和徐氏乃文宣皇帝赐婚结合,他不能自主休弃或和离,因此与她貌合神离了这么多年。 按理先帝赐婚,他的子孙也不好驳回他的旨意,但谢允安犯的是谋逆大罪,只要谢老国公奏请,新帝一定会准予。 若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谢老国公的名字还得跟徐氏捆绑一辈子。 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后方谢允安在扎小刀,谁能与这样的人为伍,树枝长歪了还要修剪呢,徐氏教养失当,这个理由说出去,任谁也指摘不了谢家无情无义。 就是徐氏一大把年纪还要被休弃着实太丢脸了些。 谢老国公说完,先是锁着眉头,然后又松开了,如释重负一般。 “至于三房的几个孩子,”他不由喟叹,“保出来吧,如果还是好的,就继续养在家里;如果不好,在外边置个宅子,让他们住就是。” 说来,他们谢家能这么稳当,迈过所有槛走到这一步,还要多亏了许澄宁。 谢老国公目光慢慢落到许澄宁身上。 她正低头听李茹和彤星说话,帮她们夹菜,功成身退之后就好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云淡风轻。 谢家终要因为她迈上一个更高的地方。 虽然他不太愿意谢家木秀于林,但这个孙女的事,他属实无法干涉太多。 先这样吧,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奏折还没写,他先收到了牢狱中两个儿子的求救信。 谢允安说自己知错了,但他彼时是迫不得已,就算大哥不来救,他也不敢伤父亲一根毫毛,希望父亲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父亲不肯救他,也勉力救一救他几个儿女吧…… 谢老国公没看完就烧掉了。 三子谢允贤则是说,他是被谢允安蒙蔽胁迫的,他对谢允安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请父亲看在三房几个孩子的份上,救他们一救。他听说许澄宁将来不可限量,弗殿下一定愿意听她的话,让她去弗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谢允贤庸碌,惯会投机取巧捡好处,比他二哥还要圆滑一些。 谢老国公长叹,把信都丢开。写好奏折,送进了宫。 本以为寿王忙着登基的事,定然一时半会儿看不到他的奏折,结果宫里当天便批复了,直接下了一道诏书替谢老国公休了徐氏。 诏书下达,据说老太太当即晕死在狱里。 六十多岁了,还要被休,古往今来头一个啊! 头一个就栽在徐家头上,将来徐家的姑娘哪个嫁得出去? 当年差点栽赃给谢容钰的徐蓉好不容易遇到个肯娶的,这下到嘴的鸭子又飞了。 徐家原本还眼巴巴想着跟未来太子妃的娘家沾亲带故能拿点好处,没想晴空一道霹雳差点把他们劈焦了。 他们不乐意,拖家带口一路从徐府哭到了文国公府。说他们的姑母为公府操持大半辈子,结果文国公府一朝显赫就要背信弃义,实在不干人事。 鬼哭狼嚎,东西南北邻里几条街的人头都冒出来看戏了。 谢老国公是文人,应付不来泼皮,谢允伯自己出去跟他们对质了。 “一朝显赫?我们谢家一直都很显赫,到现在才休弃她,什么原因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那是你们谢家教子无方!关我们姑母什么事!” “你说嘞?” 韩氏的子孙都立功,徐氏的子孙都关在牢里,这还不说明问题?都是谢家的孩子,但徐氏就是能教出拿自己亲爹当人质的儿孙。 他们谢家是错了,错在最开始发现徐氏不是好东西的时候就应该努力向陛下争取和离,而不是默默忍受她,让她把儿孙全部教歪,以致造成这个局面! 府门口吵吵闹闹,许澄宁悠哉游哉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和李茹一起聊天说闲话,彤星欢快地跑来跑去。 静影走进来跟许澄宁说了外面的事,问道:“小姐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看啦。”许澄宁随口道。 她进谢家是来享福的,才不想掺和这些事,而且这点小事谢爹爹搞不定才怪了。 她低头继续跟李茹说话。 李茹今天过来是来跟许澄宁商量搬出去住的事的,她终究脸皮薄,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不惯,便想在外面租一间宅子和一间铺子,自力更生。 许澄宁很支持她,便与她商讨开店的事。 宝平县的纸坊说到底是许澄宁出的钱,李茹只是当个掌柜,离开后更是把掌柜的位子交出去了,现在她要做生意得从头开始,正好她也靠纸坊攒了一些钱。 “我想开绸缎庄,”李茹指着京城舆图上的一处问道,“南姐姐,你觉得这里位置好不好?” 许澄宁看了一下,点点头道:“很不错啊,这里繁华,夫人小姐们爱去,开绸缎庄正好,但是你宅子总不能离太远吧,这里会很贵哦。” 李茹咬唇,眉心苦恼地皱起来。 “放心,交给我。” 许澄宁把秦弗给她一叠地契拿出来,抽出一张,塞到李茹手里。 “这宅子给你,以后绸缎庄赚钱了要给我分红啊。” 一出手就是三进的宅子,李茹吃惊极了。 但她也不跟许澄宁客气:“一定,南姐姐,我一定能赚钱的。” 许澄宁开朗地笑:“我信你。” “南姐姐,这宅子是怎么有的?” “坑来的。” 许澄宁把地契像扇子一样散开,悠闲惬意地扇了扇风。 秦弗说这几天都会很忙,果然是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 登基大典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吧。 不出所料,三日后,寿王在众臣拥戴下登基为帝,萧氏为后,闵氏为丽妃,秦弗为皇太子,次子秦罕得封瑞王,长女得封端阳公主。 端王、宁王一系全部赐毒酒,奸宦海盛也在牢中赐死。薄元道手下一干叛将,诛九族,斩首示众。 至于追随端王宁王的臣属,以责论处,有的赐死,有的诛九族,有的流放。 大家正好奇谢家的谢允安等人会严惩不贷还是从轻发落时,谢允安自刎于牢狱中,并用在牢中留了血书,将徐州城之过尽数揽在自己头上,与家人无关,请求新帝宽恕他一家老小。 圣上大抵给谢家留了面子,便下令谢允安谢允贤一系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有罪得罚,有功也得赏。 他们父子逐鹿天下的时候,麾下涌现了一大批谋臣武将。 武将叫得出名字的就有谢允伯、谢容钰、关鸿、关子越、伍青、季连城、张乘、罗舜、陆钦锋以及其他一众男女将士,利秋秋、马游章等人也都小有功劳。 谋臣以许澄宁为首,有余泊晖、佟景、燕竹生、韩策、韩清辞、高敬、李少威等人。李茹、韩清元、朱瑷瑷等人也在战事后方做了不少贡献。 陛下论功行赏,该加官的加官,该进爵的进爵,该封赏的封赏。 最令人咋舌的是,许澄宁被封了侯位! 第492章 封赏 “宝宁侯?” 拿到圣旨的时候,许澄宁脑袋嗡嗡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传旨的太监笑容十分讨好:“何止呢,圣上还复了您的状元功名,授正三品翰林大学士之位,只等官服做好,您就可以新官上任啦!” 也就是说,她不但是数朝以来第一个女侯爵,还是第一个女官! 太监悄悄对她道:“这些都是太子殿下力排众议,为小姐争取到的,太子待小姐的心意,可是天地可鉴啊!” 女子为侯为官,史无前例,因此秦弗在朝中提出来的时候,遭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 大家都知道许澄宁有才学有魄力还有胆气,也对她的所作所为感佩于心,但他们都觉得,许澄宁迟早要当太子妃,这个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还要什么封赏!最多封个郡主,让一个女子承侯位当朝臣,成何体统! 秦弗字字铿锵:“本宫属意许澄宁为太子妃,乃与她两情相悦,即便她不曾立下不世之功,太子妃之位也非她莫属,何来的恩赏之说?难道你们家中女儿但凡出嫁,都要对夫家感恩戴德?谁家有女儿,本宫现在就给她赐婚,你们可要去登门拜访谢过纳娶之恩?” 没人敢说话。 “功劳不分男女,什么样的功劳得什么样的封赏,军中有女兵女将,朝中为何不能有女官?从这一次已经可以看出,以往选官只选男子颇有局限,亟待改制。心有不服的,反躬自省,为何读了几十年书做了几十年官却仍比不过一个小女子。” 有人小小声声地说许澄宁的功劳确实担得起一个侯位,但正三品翰林大学士也太过了些。 秦弗直接把许澄宁打通商道,沟通安丰国和西域诸族,让西戎之患能快速得到解决的事实摆出来,质问道:“众卿来说,配不配?” 这下大家哑口无言了。 最恨读书太好的人! 总而言之,许澄宁现在就是女侯了。 她有俸禄,还有了自己的府邸! 宝宁侯…… 许澄宁弯唇一笑,一听便知是秦弗起的。 她低头,摸着彤星的头道:“你姐出息了,以后有钱给彤星买零嘴吃啦。” 彤星转起圈来欢呼。 谢家一共传了四道圣旨,谢允伯和谢容钰爵位已经加无可加,便升官加赏。李茹也小有嘉赏,虽然没有封号,但得了金银赏赐。 谢老国公看了看许澄宁的诏书,心中感慨。 听说这一次,朝里一下封了五位女将军,再加上一个状元出身、正三品官位的许澄宁,看样子是要重视起女子除了琴棋书画、宜家宜室以外的才能了。 听说选官制度也要改,以后她们便是天下女子新的楷模。 这些个女子,算是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谢容铭一脸艳羡地盯着许澄宁的诏书,被谢允伯拍了一脑袋。 “要走文路,就好好走,学你姐姐,不用非得加官进爵,踏踏实实做好官做好事无愧于民就够了,懂没?” 谢容铭仰头认真道:“祖父,我懂!” 他的祖父、爹爹、哥哥和姐姐都是豪杰,将来他也要成为豪杰! “老太爷,三老爷还有小姐公子在门外求见。” 谢老国公斥道:“以后别叫他三老爷!”他的脸被这两个儿子丢尽了! 他不想去见,扔了张房契给下人。 “这些给他,告诉他,他已经被谢家除族,让他好自为之,别再往谢家来!” “是。” 许澄宁和李茹各有赏赐,欢天喜地之后,又收到了朱瑷瑷的信。 “朱小姐说她来京城了。” …… 昏暗的牢房,充斥着血腥腐烂的味道,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去,那股子腥臭味闻久了,鼻子都会麻木,恍惚自己也是一滩糜烂的死物一样。 薄元道闭上眼睛,鼻翼微微抖动。 战后的沙场,也差不多是这个味道,更加浓烈血腥,死的人里有北厥人,有北方的异族人,还有大魏人。他平生素爱凌虐与杀戮,不管是谁的尸身谁的味道,都令他兴奋,令他痴迷,那股气味就好像渗进他的身体,在他的血液里,有一千匹马在奔腾。 但现在的味道,却不那么诱人了,相反,他有点想呕吐。 为什么呢? 可能这次死的会是自己? 他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开,冷笑。 这么强悍的北厥军,他怎么会败? 大魏的皇帝和王爷那么不成器,他以为自己胜算在握,现在回想起来,他终究低估了大魏的其他力量,关家军的,娘子军的,还有各种他看见的没看见的势力。 难道这叫邪不压正? 他讽刺一笑,抬头的瞬间,恍然瞧见牢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他这里是重犯牢房,怎么会有别人在这? “谁?” 朱瑷瑷掀开了黑色的兜帽,露出面容,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女人?”薄元道嘲讽道,“朝廷派你来,是给本都护解乏的吗?” 朱瑷瑷脸色未变,淡淡笑了:“是啊,一会儿你就不觉得乏了。” 那丝笑,像女鬼一样,莫名阴森恐怖。 薄元道脸微微紧绷:“你到底是谁?” “不认得啊?没关系,我认得你就够了。”朱瑷瑷道,“但很快我就会忘记你,从今往后,你在我的记忆里,就不再是一个淫邪的魔鬼,而是一个可笑滑稽的可怜虫。” “你究竟在说什么?” “听不懂,那就不说了,做吧。” 她说完,薄元道听见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没来得及捕捉到声音来源,便听见牢房两边的石壁轰隆隆打开一个方口,一丝寒意笼罩住了他。 方口伸出一个黑色的脑袋,一只毛色浓黑的藏獒钻了进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狗鼻子粗鲁地在薄元道身上嗅来嗅去,哈出的热气腥臭无比。 薄元道毛骨悚然。 “你……你要干什么?” 他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朱瑷瑷看他被逼到角落,便勾起唇角:“从前,你不是说我们都是母狗吗?我特意为你挑的都是母狗,你好好享受啊。” “什么?!啊啊啊!” 一只藏獒率先咬住了他的腿根,薄元道痛叫不已,将铁链绕出狗脖子企图将它勒死,但其他狗已经扑了上来,撕咬他的脸,撕咬他的手脚,撕咬他的身躯。 一块块血肉掉下来,血淋淋地吃进狗肚子里,朱瑷瑷一眨不眨地看着,多年来盘绕在心里的噩梦慢慢粉碎、消散…… 第493章 买衣服 朝堂整顿多日,终于可以如常运转。 秦弗也终于忙里偷闲,来到了文国公府。 许澄宁远远瞧见他一身白衣站在花树下,日色打在他身上,好像金光照寒雪,消融许多清冷之气。 许澄宁不由露出笑,心也雀跃起来,向他跑去。 “弗哥哥!” 秦弗转过头,便见一抹淡淡的粉色,像仙境一团云烟飘散而来。 他愣怔住,不由轻轻启唇,向她走了两步,恰许澄宁踩到了裙角,趔趄了一下,他快速伸手去接,让许澄宁扑到了自己怀里。 “啊,”许澄宁捏着洁白的裙角,看上面沾上了土,惋惜地皱眉头,“好可惜啊,我才第一天穿。” 她说完,迟迟听不到秦弗的反应,便抬起头,直直撞进他的黑眸里。 她穿着一袭淡粉色月影纱衫,袖子由窄至宽,垂挂在纤细的臂弯间,弯折出柔软的褶皱。 衣衫收进齐胸诃子裙里,胸前开了一片淡雅又清丽的桃花,枝叶延伸到素淡的长裙上。 而她也不再梳男子发髻,头发全部梳到头顶,挽了一个乌黑的百合髻,简简单单地插戴两支玉簪和一朵珠花,就再无别的首饰。 脸上更是素面朝天,她本就生得美极,雪白柔滑的面容映着身上的粉色,好似三春桃李,娇艳欲滴。 怀中女子明眸善睐,樱唇微张看着自己,扑面的风带来一股淡淡馨香,秦弗只觉心里一荡,有什么异样、躁动的东西在心里膨胀,丝丝缕缕地蔓延出来。 心房失守的感觉。 他好像成了石雕,一动不动,许澄宁却见衣领上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脸侧的耳朵泛起微微的红色。 “你耳朵红什么?”许澄宁捏着他的左耳扯了扯,取笑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秦弗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腰,搀着她站直起来,然后手也不放开,仍旧环在她腰上。 “你真美。”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一句夸奖,但许澄宁还是感觉心猛地跳了一下,顶到自己的胸口。 她低下头,玩着他腰间玉佩的流苏。 “多美啊?” 秦弗摸着她纤长洁白的脖子,把头下一点茸茸的碎发轻轻拨了拨:“想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那不行。”许澄宁故意负手肃着脸道,“本侯位居翰林大学士,公务繁忙,每天要打交道的人很多,等我下了衙,再来宽慰太子殿下。” “那也不行,”秦弗捏了捏她的鼻子,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诏书展开给她看,“赐婚圣旨,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正式的未婚夫妻了。” 明黄圣旨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许澄宁心里一甜,一下扑到他怀里。 “去我院里看看,可好看了。” “不了,我们出门去。” “去哪呀?” 秦弗拉着她往外走:“给你买衣服,不是说衣服脏了吗?” “可我还有好多呀,都没穿过。” “多买一些,我喜欢看你穿。” 两人一起去到京城最大的成衣铺子,要了一间雅间,许澄宁一件一件地试,秦弗一件一件地买,买到最后,几乎把所有样式的衣服都买了个遍。 掌柜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许澄宁摇着秦弗的衣袖,小声道:“买这么多,不大好吧?” 秦弗道:“你要是怕送到公府太招眼,就送到我的太子府,反正以后也要住进来。” 许澄宁打趣道:“你真阔绰呀。” 秦弗盯着她的脸:“爱妻娶妻,应该的。” 许澄宁脸微红,抠了抠他的手掌心。 “许澄宁!” 叫声惊讶无比,许澄宁转头去看,只见一个方脸大个子胖乎乎的青年憨憨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邹元霸!” 邹元霸手里还抱着几条五颜六色的裙子,笨笨拙拙地跑过来。 “许澄宁,真是你啊!我都一下没认出来你!没想到你能长高这么多!” 许澄宁笑道:“我也差点没认出来你,这么快就留胡子啦?”还胖这么多。 “没,”邹元霸摸了摸下巴一点青色的胡茬,不好意思地说,“前儿刚刮,又长出来了。” 他说完才注意到秦弗,连忙行礼,然后贼兮兮道:“许澄宁,厉害啊你,出个京还得把太子殿下拐到手,真是恭喜啦。这么大姑娘了,早该嫁人了。” 许澄宁看了看他手里的裙子,笑道:“你成亲了?” 邹元霸一脸傲气地仰起头:“对啊,我都成亲好久了,我现在是周姐儿的相公!今天是来陪她买衣服的。” 许澄宁微微张圆了口,得偿所愿啊这小子。 “咱们五个,是我最先成亲,不出意外还是以后我最先生孩子。本来我可以早点生孩子的,但岳父说周姐儿年纪还小,不能让她太早生,我就一直没生。但现在我可以生了,明年就能蹦出一个大胖闺女来……” 他还是老样子,一说起周姐儿就会滔滔不绝,许澄宁笑问道:“那上官辰和邱阳呢?” “那俩?没有姑娘要,大字不识几个,哪家长眼的闺女会看上他们呀,上官辰说他要是三十岁还娶不上老婆,就来给我当女婿。” 许澄宁无语地看着他。你识字很多哦? “说来说去,还是我有福气,许澄宁,要多谢你当初帮我给周姐儿写信,帮我追到了周姐儿,改天我请你喝酒谢……” “好啊邹元霸!” 一个胖胖的、嘴角有梨涡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一上来就拧住了邹元霸的耳朵。 “嫁你这么久,我也就看上了你当初那封信,没想还是找人捉刀的呀!我就说你那狗爬字儿、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拧不出二两墨水,怎么写得出那样的信!臭男人,你还敢骗我!一封信,把我哄得糊里糊涂就嫁了过去,我可真后悔啊!” “周周,媳妇儿,我错啦……” 邹元霸被拧得都要跪下了,手眼还在小心地护着怀里的衣服不让弄脏。 冯周周噘着嘴教训了丈夫几句,又冲许澄宁喊道:“谢小姐,你可把我害苦了呀!你是不知道,这臭男人有多气人,我家中姐妹个个嫁的都会吟诗作对,就他,哼,我爹的名字,照抄他都能抄错,真是个大傻蛋子!” 许澄宁哈哈笑,拱手道:“嫂夫人对不住,是我不懂事帮了邹兄一把,害你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冯周周娇嗲道:“可不是嘛!” 她嘴里全是抱怨,但嘴角却是上扬的。为妇几年,她仍是白白嫩嫩,脸蛋上一丝愁苦的褶皱都没有,夫妻俩脸蛋一个赛一个的圆,一看就过得很幸福。 许澄宁转头去看秦弗,见秦弗也看着自己,便笑问:“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秦弗看了眼小夫妻俩远去的背影,“以后你会不会对我这么凶?” 第494章 下场 “很凶吗?我觉得正好。”许澄宁踮起脚,揉了揉他两只耳朵,“放心,我一定会哒。” 秦弗微微俯身,就好像一匹温顺的狼,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俯身动作,都有几分温情脉脉。 从成衣店出来,又要去珍宝楼买首饰。 都在同一条街上,几步路就到,他们也不坐车,直接走路过去。 才子佳人,两个相貌出色到极点的年轻男女,手牵手走在长街上,言笑晏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认出了是太子,想要跪拜行礼,秦弗都给免了,牵着许澄宁继续走。 “那是许状元?跟仙女一样!” “才貌如此不凡,总算明白太子殿下为何非她不可了!” “许状元可是大魏第一个女官,第一个女侯,未来还是太子妃,真是不可限量啊!” 一对少男少女并肩看他们两个走远,少女抬起手嗔了少年一句:“快牵我手!” “这……不好吧?” “又不是无媒苟合,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太子太子妃都这么做,我们当然也可以!牵!” 两只青春的手握到了一起。 首饰楼一行又是满载而归,许澄宁跟秦弗牵着手走出来,转角的地方,一个身影冒了出来。 是谢琼韫。 她身上穿着粗布衣服,头发梳得整齐但简陋,再无从前端庄华贵的样子。 从前她眼里的恨和嫉妒还能在表面上藏得住,这一次却暴露无遗。 许澄宁微微挑眉。 这几天过得太安逸,她都忘了还有这个人在呢。 “许澄宁,你扪心自问,太子妃之位,你配吗?你跟秦隗私通信件、与他论婚嫁的时候,可有想过弗殿下?” 她死死盯着许澄宁,好像抓到了她天大把柄一样。 许澄宁摸了摸鼻子,仰头去看秦弗,大眼睛很亮。 秦弗温柔爱宠地看着她,然后觑了谢琼韫一眼,顷刻间温情尽消。 “给秦隗那封信,是本宫写的。” “什么?” 谢琼韫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弗。 “是本宫给他写了回信,也是本宫故意让你看到信里的内容。”秦弗道,“不过杀夫的决定,却是你自己做的。” 谢琼韫眼前一黑,往后趔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们故意让她看到秦隗的信,也知道她准备杀了秦隗,所以许澄宁将计就计,担了下毒的名头,算计了秦隗,算计了她,算计了她父兄,把徐州搅得一团乱。 她的一切举动,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可她万万没想到,秦弗竟也掺和在其中! 谢琼韫直直地望着秦弗,流下两行泪。 “站在你身边的人本应该是我!” 秦弗道:“澄宁离京之前,本宫已经与她定情,就算当初你爹没有背叛我们,本宫也绝不会娶你。” “谢琼韫,走到今天,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忘记说,大理寺已经在查澄宁被污蔑的事,你的好日子不长了。” 谢琼韫徐州游街虽然已经点破了罪名,但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并不能作为证据。大理寺以此为方向去调查,不用太久便能铁证如山。 只要天下人从此以后能接受许澄宁女子的身份,她过去的案情,就能翻。 谢琼韫万没有想到,秦弗竟然一直都知道那件事是她做的! 她先是震惊地睁着眼睛,眼里慢慢蓄满了泪,然后眉头一压,恨意滔滔。 这次的恨意不再是只对着许澄宁,也对着秦弗。 许澄宁歪头问秦弗:“怒视太子,该当何罪呀?” 秦弗很配合地说:“当剜目。” 谢琼韫吓了一跳,最后恨恨看一眼,跑了。 许澄宁扯了扯秦弗的手:“看到她我才想起来,谢琼絮怎么样了?” “她死了。” “啊?” 许澄宁愕然。 那姑娘讨厌,从前欺负许秀春不少,但罪不至死啊。 “她做下的事,远不止你知道的那些。” 许澄宁不解,秦弗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告诉她:“谢琼絮是先帝炼丹的知情人,京城陷落期间,她将此事告知薄元道以换取自己的优渥生活。薄元道散播出去后,得到了一部分城池的支持,要不是我散在外面的人即时扳转舆论,只怕打薄元道还要更难。” 帝王是一国梁柱,一旦坍塌整个国家都要伤筋动骨,所以哪怕他做了再不好的事,该隐瞒时还是得隐瞒。但谢琼絮竟然为了自己,连大魏都卖! 许澄宁吐出一口气:“卿本佳人。” “至于她脸上的伤,是高家做的。” “高家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谢琼絮跟高聪之死有点牵连。”背后的肮脏之事,秦弗不想叫她知道。 许澄宁想了想:“我反而觉得,高聪很可能是倪娅弄死的,那可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能人,而且她在西陵另有情夫。” 秦弗点头:“你分析得有理。” “高家,快走了吧?” “嗯。” 高敬虽然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寿王,但以往种种过节也不是能忽略得掉的,而且秦弗也不会容野心甚高的世家继续做大,因此高家功过相抵,免了死罪,也撤了在京的职务,今天,他们就要回荆州去。 车马成列,慢慢在官道上行走。路旁有几个平头百姓在挖野菜,蓬头垢面的,差点惊了马。 “一边去!没看见是高家的车马吗?” 几个百姓匆匆逃离,不敢挡道。 “停车。” 高婵搀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往路旁走去,脚步笔直地走向一个挖野菜的背影。 那背影修长清瘦,高婵看了两眼,从丫鬟手里拿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砸到他背上。 “秦睦!我看你能不能当一辈子的软蛋!” 她说完扭头就走,毫不留恋。 被砸的人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捡起装满银两的荷包,回头看了一眼高家的车队,又匆匆跑了。 第495章 接回 高家离京而去,往后大抵会慢慢没落,过上平凡的生活。 与之相反的,韩家却因为有功被提拔,韩清辞一跃成为户部侍郎,韩策也成为京官,正好韩家也要准备韩清悦的婚事,因此举家搬迁到京城来。 秦弗送许澄宁回到公府的时候,府里也在张灯结彩,一箱笼一箱笼的东西往里抬,都是给韩家准备的聘礼。 秦弗看了两眼就不再看,拉着许澄宁的手道:“过几日官服下来,我来接你去上衙。” 许澄宁乖巧地仰望着他:“翰林大学士,主要干什么呀?” “你学问好,北厥人进来的时候毁坏了一部分书库藏书,你来负责主持修缮这些典籍。” “好啊,这简单,”许澄宁道,“做学问可比处理政务简单多啦。” 秦弗斜她一眼,又把眼睛挪开,许澄宁扳下他的头,娇嗔道:“你刚刚是不是翻我白眼了?是不是是不是?” “没有,”秦弗忍笑,“哪里敢。” “你最好不敢。” 许澄宁说完,秦弗已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许澄宁红着脸松开手,这是在府里,也不好意思跟他过于亲近,便恋恋不舍地握他的手。 “还有一件事,”秦弗道,“赫烈王墓里的随葬品不日就要运到京城,你和燕大儒一起主持编撰北琬史册。” “燕先生?” “我已说动了燕大儒入仕为官,从一品太子太傅。” “从一品啊,”许澄宁作出一副嫉妒的嘴脸,“我还以为,我能听他喊我一声大人呢。” 秦弗掐掐她的脸:“小坏蛋。” 许澄宁哈哈笑。 秦弗摩挲着她的手背道:“还没问你,你对你养母是怎么想的?” 许澄宁迟疑了一下,心提起来:“她们……”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们该回来了。”秦弗注意着她的神情,“你要是不愿意再见到她们,我就把她们送走。” “不了,”许澄宁摇头,目光坦然,“她们是灿星和彤星的母亲和姐姐。无论她当年捡我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永远感怀她救了我一命。” 秦弗轻抚着她耳后,点点头。 隔日便听说谢琼韫被捕入狱,因为大理寺查出来当初她是陷害许澄宁的幕后主使,造言、诬告,历来行反坐之刑,许澄宁当时被赶出了京城,谢琼韫也得被驱逐出去,且诬告功臣,罪加一等,杖五十。 谁能想到,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女竟然会如此善妒恶毒! 自己要害许状元就算了,还要煽动全城的人一起害许状元!害他们为了赎罪,在城门口跪了那么久! 这也太坏了! 据说谢琼韫挨完杖刑、被她哥哥背出城的时候,也被狠狠唾弃了一顿。 不过,许澄宁没有去围观她的狼狈,反而带彤星和灿星来了郊外。 彤星抱着许澄宁的腰撒娇问道:“姐姐,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许澄宁掐掐她胖乎乎白嫩嫩的脸蛋:“在等人呢。” “谁呀?” “马上就知道了,来了。” 路的那头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夫停下,先后在马车里扶下两个女子。 一个头发灰白,脸上长满细纹和褶皱,好像很老又好像不老;一个黝黑矮小,看起来年轻些。两人都穿着十分粗糙的粗麻布衣,身形佝偻,眼神麻木,嘴巴闭得紧紧的。 许澄宁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都老了好多。 许秀梅才二十出头,可说她四十都有人信。刘氏更憔悴不已,曾经颇有姿色的村妇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瘦小老太太的模样。 她们沉默着,呆滞着,眼睛看向他们这里的时候,还是麻麻木木。 许澄宁看向许灿星,许灿星没有犹豫,走过去喊了一声:“娘,大姐。” 刘氏呆滞的目光慢慢有了一点亮光,盯着许灿星,忽而眸中有一瞬间光芒大盛,倏地转头朝许澄宁看来,薄薄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 彤星还在发愣,许澄宁捏了捏她的羊角辫,告诉她这是她的亲娘和大姐姐。 “娘?” 彤星睁大眼睛,好像不懂。 许澄宁没有逼她非认亲不可,只是告诉她事实,双方互相见过面,又让车夫把娘俩送上车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许澄宁问许灿星道,“你想跟你娘和姐姐住,还是不跟她们住?你想继续在公府住下去,还是住在外面?不要害怕说你的心里话,无论怎么选都是你的自由,你没有错。” 李茹已经搬出文国公府,在外面跟朱瑷瑷一起做生意了,日子过得忙碌充实,风生水起。许澄宁知道公府好是好,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住在那里,所以才对许灿星有此一问。 “我……”许灿星盯着马车犹豫了一会儿,乌黑的眸直视许澄宁双眼,“我搬出来,跟阿娘和大姐一起住吧,彤星……” 彤星紧张地盯着他们,小手环抱许澄宁的腰。 许澄宁摸着她的头,道:“彤星跟我住吧,你带着你娘和姐姐住在侯府,别忘了时常来看看妹妹。” “我会的。” 许澄宁也低头对彤星道:“彤星空了,也要去看看你哥哥呀。” 彤星有点委屈地说:“姐姐,为什么不能和哥哥、茹姐姐、悦姐姐住一起?彤星不想大家分开,大家不要分开。” 许澄宁哄道:“虽然不住在一起,但是都在一个地方啊,哥哥住一个家,茹姐姐住一个家,以后彤星不就有三个家啦?” 彤星一下子被哄好了。 宝宁侯府虽然还有点空,但已经能住人了,府里也有家仆在照料。许澄宁把弟弟妹妹和刘氏母女送到侯府,让他们一家子相处一会儿,自己则出门绕去买了点东西,然后让车夫把车赶到顺王府。 第496章 第一 寿王拿下徐州后,扬州立马表了忠心,顺安帝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名头彻底粉碎。 寿王当然知道顺王是被挟持的傀儡,但当皇帝的,哪个不介意自己的兄弟也坐过那个位置?是以顺王被羁押回京后,就被幽禁在顺王府里,只留两个奴仆,不让顺王出来,也不让别人探视。 那天见过邹元霸后,许澄宁就一直惦记着来看顺王,秦弗打过招呼,因此许澄宁顺顺利利地进去了。 顺王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门窗被铁条封住了,他出不来,铁条里边放着几个碗碟,里面还有已经发馊的饭菜。 这不过是一间奢华一点的牢房罢了。 就顺王那屁股长钉的性子,不待得发疯才怪。 许澄宁瞅了瞅,只见里面散乱一地的东西,正中的罗汉榻摆歪了,上面躺着一个身影,屈着腿,左腿架在右腿膝盖上,左脚销魂地转来转去。 许澄宁敲了敲铁,喊道:“顺王!” 那个身影翻起,头发微微蓬乱的脑袋转过来,眼睛亮得发光。 “许澄宁!” 顺王瞬间弹射过来,扒着铁条恨不得钻出来。 “许澄宁!本王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哎呀,原来你这么漂亮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许澄宁道:“你当然没发现了,就你那奇奇怪怪的眼光,看狗都觉得比看姑娘俊。” 顺王嘿嘿嘿地贴过来,铁条把他脸上的肉勒出了两道沟。 许澄宁打开食盒,把里面几道菜和几个零嘴给顺王塞进去。 “红烧鸡?好好好,这个我好久没吃啦!许澄宁,还是你够义气,你明儿能不能再给我送好吃的呀?” 许澄宁看了两眼门口的剩菜:“不是有人给你送饭吗?” “那算什么饭菜,难吃死了!”顺王狠狠地咬了一口鸡,嘴里嘟嘟囔囔的,“要不是本王饿得慌,噎都噎不下去!” 小良子和小李子道:“谢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送来的饭菜不是冷的就是馊的,王爷是真的吃不下去啊。” 看得出来,小李子现在瘦得都快像以前的小良子一样了。 捧高踩低,到哪都有啊。 顺王填了填肚子,又开始拽着许澄宁的袖子哭诉。 “许澄宁,本王想出去玩!不想待在这里,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我快要闷死了啦!” 他开始瘫坐在地上扑腾双手和双脚。 许澄宁塞给他两个鲁班锁,没等顺王开口,她就截住了他的话:“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狗是不能给你带进来的,你都出不来,里面脏了臭了怎么洗干净?你想住在狗窝里面吗?” 顺王噘起的嘴能挂俩油罐。 “那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让我出去嘛。”顺王扭来扭去,要不是隔着一道铁门,许澄宁觉得顺王都要蹭过来撒娇了,“我想出去玩啦,我不想被关在这里。他们说是王兄要关我的,可没告诉我王兄为什么要关我。” 许澄宁提醒道:“要改口叫皇兄。” “哦。” 许澄宁道:“你先乖乖待着吧,安分点,我想想办法。” “嗯,许澄宁,还是你最好。” 离开顺王府前,许澄宁先去见了负责给顺王送饭的宫人,那人正惬意地躺在院子里睡懒觉,见到许澄宁,慌慌张张地爬起来。 许澄宁看了眼他手边的小酒和花生:“吃得不错啊,看来厨房也不缺食材,没有穷到要吃馊饭的地步吧?” 宫人瑟瑟发抖,不敢回话。 “我受太子嘱托,来看看顺王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顺王却告诉我,他吃不好,晚上饿得睡不着,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太子殿下呢?” 宫人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 “长记性就好,以后我还来的,你可别让我又听到顺王告状啊。” 这位许状元可是明察秋毫,会查案的,宫人心虚得很,哪里敢出幺蛾子,连忙保证好好伺候顺王。 许澄宁这才离开,接了彤星回公府。 在公府门口又遇见了秦弗。 许澄宁高高兴兴地牵着他进门,问他怎么突然来了。 秦弗是来报信的。 京城陷落之后,好些个官员被残忍杀害,现在朝中人才紧缺,有不少空缺的官位。 科举选拔人才费时费力,最快也得明年了,因此朝中商议举行一场文考,点出五府二十四州,除罪民之外,不论男女,但凡是有才学傍身、一技之长者都可自由参考,官身也可以考。 考试内容与科举比写文章不同,重在实务,由六部九寺二十四司自行出题,分九门考试,按名次高低与长处分配官职。 “你想参加,也可以参加,你的官位不会变。” 许澄宁趴在石桌上枕着自己的手,歪头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虽然我已经被授官了,但朝里还是对女子当官不以为然,所以你想让我再进翰林院之前,先把所有的质疑打消掉,让我仕途顺畅、直上青云、升官发财?” 秦弗揉着她的后颈:“怎么样?要吗?” 许澄宁摸着放在石桌上的官袍:“我要是去考了,其他人最多只能考到第二名哦,我可从来没考过第二名。” “骑射呢?” “骑射也没有,我骑射考不到第二名。” 她说完就哈哈笑了。 秦弗眸光纵容:“第一就第一,考吧。” “行,考就考。”许澄宁扑进他怀里,“考完我们去吃东西呀。” 这一次考试很是盛大,新皇登基的第一次人才选拔,不是举人也能考,不是男子也能考,虽然筹备时间短,但与考之人如过江之鲫,不输春闱多少。 韩清元和韩清悦都报名了,连那位大名鼎鼎的珠玑公子余泊晖,他也要考试。 “要不要我让她一让?”余泊晖从容而自信地问秦弗。 他大秦弗几岁,但两人从小就是朋友,哪怕秦弗当了太子,对话依然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秦弗微微扬起唇角,摇头:“不用让,你考不过她。” “哦?” 余泊晖惊讶于他如此笃定,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并不觉会输给许澄宁。 考生进场,两天后就出来了,又过了一天,各门的前一百名名单就张贴了出来。 龙虎墙前挤满了人,拥拥挤挤,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一张榜一张榜地看过去。 九门考试,每一门的榜首都是同一个名字: 谢澄宁。 第497章 女官任用 这场面似曾相识。 虽然换了个姓,但人还是那个人,该得第一还是第一。 算了算,大才子余泊晖都只拿了四个第二,两个第三。 韩清元无奈笑道:“表妹,无怪乎别人怀疑你舞弊,你也太神了些。” 韩清元考得也不错,每门考试都上了榜,但名次有先后,高的考了前三名,低的考了五六十开外,这个成绩,入仕是再稳妥不过了。 韩清悦考得差些,毕竟官场之事都是闺中未曾见过学过的,因此她只有三门上了榜,而且排名都比较靠后,这样的结果,只能看朝廷什么时候需要了,才能给她补录一个官位。 韩清悦没有沮丧,反而笑道:“我就是来看看我比男子差多少的,现在看来差得也不多嘛。” 许澄宁道:“你婚期近了,等成了亲再学呗。” 韩清悦脸一红,轻轻敲了许澄宁一拳头:“宁儿你讨厌!” 许澄宁被打得纳闷,她哪儿说错了? “阿澄!” 惊讶不可置信的叫声传来,许澄宁转身回应了一句:“少威兄。” 只见李少威还在愣愣地盯着她,许澄宁意识到自己穿着女装,便摇手道:“别这么看着我,怪尴尬的!” 李少威反应过来,脸上腾起两朵可疑的红云:“没,我、我就是……太惊讶了些。” 许澄宁道:“听殿下说给你提了工部的员外郎,做了几天,感觉如何呀?” 李少威不善心计,调到工部干实事的职位,在许澄宁看来很适合他。 李少威微微笑:“挺好的,皇寺皇庙被毁了几处,需要修补重建,我还不甚上手,只能向老前辈请教。” “应该的,营造工事,事关千万性命,必须谨慎对待,我知道几本营建的书,你找来看一看……” 这一次文考,选拔出了不少人才,除许澄宁以外,还有两个女子也进入了选官之列。虽然不多,但也是任用女官的一大进步了。 许澄宁感慨之际,一个意外的人找上了她,竟是从前国子监柳祭酒的女儿柳文贞。 她有些憔悴,样貌虽美,但再也没有了从容淡雅,反而显得楚楚可怜。 她看着许澄宁,眼里有易碎的凄美:“谢小姐,对不住,我以前并不知道谢琼韫是为了对付你。” 谢琼韫的事被翻出来以后,她也受到了牵连,被视为谢琼韫同党,因此日子很不好过。 她说不知情是真,但曾经也确实觉得许澄宁行为不当,直到京城沦陷,她一家人逃离不及,她被薄元道霸占,眼里的世界就彻底成了一片灰烬。 她只剩下两条路,自尽,或者一心一意跟着薄元道。 第二条路随着薄元道落败彻底崩毁,她就只剩下自尽一条路。 可她不想死,也不敢死。 直到这个时候,看见《德礼女经》上字字贞烈,才知道有多么可笑;曾经认为许澄宁应该自尽的想法,有多么恶毒。 她没忍住哭了:“谢小姐,多谢你活下来,给了我活路,给了所有受过伤害的女子活路,多谢你,真的多谢你!” 许澄宁跟她不熟,见她冲到跟前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也觉得有些可怜:“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柳文贞低垂着脸,苦笑:“以后,找些事做吧,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嫁人了。” 说多了就交浅言深了,许澄宁只是对她道:“好好过日子。” 柳文贞忍泪点点头。 随着文考结束,许澄宁也正式上任。 紫色官袍金鱼袋,与所有三品以上官袍一样,只是特地做成了女式的官袍,官帽的帽翅也小有差别,上下搭配起来,丝毫不违和,穿在身上精神极了。 秦弗把她接上马车,眼睛忍不住在她身上转来转去。 许澄宁扶了扶自己的官帽,问道:“好看吗?” 秦弗眼底如有一汪溪水:“好看,很适合你。” 许澄宁整理着衣袖,然后懒洋洋地倒靠在他身上:“你还特意让人做了女式的官袍,真好。” “既然要任用女官,制度就该完备,总不能让你们一个个顶着男人的皮吧。” 他这也不单是为了许澄宁,这些年他在许澄宁、伍青还有其他许多女子身上看到了被埋没的能力,也看到了女子们身上的种种困局与种种不公。这些都是亟待改正的弊病,因此才会力排众议,力主推行女官选任。 许澄宁道:“那你觉得让女子也参加科举怎么样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我有悬而不决之处,你来参谋参谋。” “大善人,你说。” “从选官上看,男女同卷更好;从提拔女子地位上看,则应该男女分科,你觉得怎样更好?” 女子读书少是历代通病,所以在短时间内,考试对女子来说当然是吃亏的。但如果只是为了照顾女子,就不顾为官的能力与合适,也实在不应该。 许澄宁想了想,道:“还是男女同科同榜吧,该什么名次就什么名次,不过朝中与地方上,总有女子比男子更适合做的官职,每个科举年都可规定下需要任用的女官数量。即便上榜的女考生不够,也往榜外择优录用。” 秦弗点点头:“你跟我想的差不多。” “还有呢,如果要让女子也入仕途,就得让女子们读书了。男女同堂,女学生容易受到不公待遇,最好还是办女学,循序渐进地来,起码要保证每个州府都有一间女学。女学里的先生也要妥善挑选。” “再有,每个州府都置一女官,辅佐县令,专门为投告无门的妇人女子主持公道,职责如何与县令相辅相成,我们还要再好好商议。” 两人在车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讨对策,等到了翰林院,许澄宁跳下车,高举手朝他扬了扬。 “等你来接我!” 秦弗微扬起嘴角,像春风拂面。 “好,你去吧。” 第498章 新官上任 许澄宁目送马车离去,自己整好官袍,迈进了翰林院。 大魏第一位女官驾到,大家先是惊艳又惊讶,然后又规矩地放下手里的杂事,对她行礼。 “见过谢大人。” 许澄宁听出了混杂的声音里还有几分不自在,也不放在心上,反正她才可配位,不服就憋着。 “免礼。”她直入正题,“我听说书库被焚毁过,损伤几何?修缮难处又有几何?谁来说说?” 无人应答,一人站了出来,道:“回大人,烧了一半,史部损毁严重,只能重修;经书典籍,有刊本或抄本的,还能补上;就是许多孤本绝本字画,只怕修不了。” 许澄宁一看,老熟人,竟是贺鹏。 他后面也有一张熟面孔,正是梁兆琦。 两人都低着头,却觑着眼睛偷偷看她。 许澄宁倒是没有料到,兜兜转转,自己竟成他们上峰了。 感觉……真好。 上衙时间,她还是很庄肃的,没跟他们搭讪,继续问道:“可对过损毁书目?” 梁兆琦捧起一个册子递给她:“大人请过目。” 离得近了,梁兆琦反而不敢看她。 他始终记得她被那么多人戳她脊梁骨的时候,自己明明人脉广阔,却始终不曾站出来为她申辩一句。 她离开之后,他数度与友人集会,常有人提起那个胆大包天的女状元,言语之间尽是嘲弄与调笑。 他每次都为她捏起了拳头,却因为不想跟人撕破脸面也不想自己被归为异类,最终妥协松开,对他们的不敬之语付之一笑。 或许许澄宁没有计较,但他清楚自己没脸见她。 许澄宁不懂他纠结百曲的肚肠,看了一遍册子,开始布置任务。 点出三十个人负责重新编纂史书,分成几组,各有偏重,再点出一组,负责去搜集记录与佐证的文献。 再点出十来人,负责填补烧毁的书,能补的从各处搜集来替换的书本填补上去,不能填补的绝本,许澄宁则点名了让他们去哪里找抄本。虽然她都能背出来,但活哪能都她一个人干呢。 她利落地下达完命令,就坐在书案后提笔书写。 她布置得太快,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好些人虽然知道许澄宁有才华,但让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一入仕就踩在了头上,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们都准备好给她下马威了,但这姑娘一点机会也没留啊。 “都愣着干什么?这么点活还想干十年八年不成?”许澄宁头也没抬地说,然后扬起几张纸,“一组的来,这是你们的大纲,按这些修来。” 翰林们犹犹豫豫地接过来,一看便有些傻眼。 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啊,许澄宁就已经把修史的条目列得井井有条,详细得令人惊叹,只需按这纲目来,他们不但好分工,还不容易写偏,追责查问都简单了。 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谢大人,怎么跟之前修的史不一样?” 许澄宁道:“非得一样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前修史的时候,还有问题没暴露出来,但现在显露出来了,岂能不维新?何故非得蹈袭前人轨辙?” 说话间,二组的纲目也列好了,许澄宁递交给了他们,摆摆手:“去干活,别堵在这,本官还不至于稀罕到要你们盯一早上吧。” 大家对她不是太服气,但又没人敢当出头鸟,只好犹犹豫豫回自己的衙房了。 许澄宁兢兢业业修缮书籍,不少人抱着要看她笑话的心思,假装讨教她一些生僻刁钻的史实史论,许澄宁非但没有被问倒,反而长篇大论,腹中墨水倾倒出来,那叫一个一泻千里源源不断。 翰林们好像又回到了还是愣头愣脑学生的时候,想偷懒去如厕都不行,还时不时被许澄宁点到问几个问题,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许澄宁没被问倒,倒是他们被听倒了。 “几位翰林当真好学,下回有不解的还可以问我哟。” 许澄宁微微笑,笑容颇有深意,翰林们只觉得自己满肚子小人心思全被看透了,再不敢找茬。 大家亲眼看她各方各面游刃有余,学识上满腹经纶,处事上大气沉稳,面对下属刁难,既不卑不亢又给人留足了面子。一天下来,一个个地也都对她服气了。 第一天上衙很顺利,许澄宁在翰林院庄重无比,一下了衙,就扑在秦弗身上,撒娇般地跟他讲这一天的事。 秦弗摸摸她的脸,帮她擦掉脸上不明显的地方一点墨迹,然后道:“晚膳在宫里吃。” “宫里?” 许澄宁支棱起来。 秦弗含笑盯着她:“母后想见你。” “皇后娘娘啊。”许澄宁略略紧张地顺了顺发丝,“头发没乱吧?” “没有。”秦弗揽着她的背,迎面亲下来,“美得刚刚好。” “母后是个和善的人,你也和气可爱,她会很喜欢你的。” 许澄宁当然知道萧皇后的人性情极好,就是头一回以秦弗未婚妻的身份跟她碰面,她还是有点紧张。 中宫名叫凤曦宫,自章皇后薨逝以后就空置了,萧皇后被接回京后就住进了这里。 那重叠高耸的宫殿营造出来的氛围庄重而肃穆,让人不禁肃然起敬,然而那远处点起的两盏小巧精致的宫灯,还有等在门口的身影,给这巍峨的宫殿添上了一抹明亮的暖色。 萧皇后看到他们,忙走前几步迎过来,没等拜见就拉住了许澄宁的手,嘴里嗔怪秦弗道:“盯了这么久的姑娘,要不是我催,你要什么时候才带她来见我?” 她说完就温柔慈爱地盯着许澄宁看,笑道:“多好看的姑娘呀,我就说怎么从前点了多少人你都不满意了,敢情小幕僚在身边,你眼光都高了呀。” 许澄宁看秦弗一眼,嘴很甜地说:“这事得赖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仙姿玉貌,太子殿下从小看惯了,眼光才高的。” 虽然是好话,但也丝毫不夸张,萧皇后的确生得极美,牡丹一样的华贵绮丽。 萧皇后眼儿弯弯:“还是姑娘好,生儿子哪有你的嘴甜。” 她站远两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许澄宁一身紫袍,夸赞道:“你穿官服真好看,看来我设计得正好呢。” 许澄宁惊讶极了:“这官服的样式,竟是出自皇后娘娘之手?” “可不是嘛,”萧皇后调侃道,“这臭小子,我刚回京,凳子还没坐热,他就给我塞活干了。要不是看在我未来儿媳的份上,我才不干。” 第499章 有女旺帝运 秦弗安安静静地被调侃,没有反驳,对许澄宁道:“母后在闺中时便喜好妆扮,自己裁衣钻研款式是寻常,区区女官袍服,对母后不在话下。” “原来是这样,好厉害啊。” 萧皇后笑眯眯道:“你喜欢,以后母后都给你打扮,我就是苦自己没个能给我大显身手的女儿,从前只能打扮打扮弗儿,过过瘾。” “母后,您何时打扮过儿臣?” “当然是你还傻乎乎不记事的时候,我给你穿了小裙子。” 看到儿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萧皇后心情畅快地笑了。 许澄宁也戏谑地盯着他忍笑,被秦弗飞快弹了一下脸蛋。 “来,进来坐下,边吃边说。” 宫里的饭菜非常丰盛,山珍海味都齐了,萧皇后不让人伺候,自己亲手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佛跳墙,笑盈盈道:“许久没做手生了,看看味道还行不行。” 许澄宁喝了一口,赞道:“好喝!” 萧皇后喜上眉梢:“好喝就多喝点,弗儿说你好吃,我就喜欢能吃的孩子。” “多谢娘娘对臣女好。” “应该的,”萧皇后给他们俩添菜,自己不吃,只是慈爱地看着,“你为弗儿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对他好,我当然也要对你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是我儿媳,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呀?” 西陵寇边的时候,她两眼一昏,觉得天都要塌了,只是始终不肯相信自己能干的儿子就这么没了,白天她固执地守着窗外,夜里躲在被子里悄悄流泪。要不是等到那一封来自赤葭的信,她都坚持不下那么久。 “还好都过来了,”萧皇后把他们两个手放到一起,“你们两个早点成亲,我就安心了。” 秦弗道:“已经让钦天监算过了,八月初二是好日子。” “八月初二,那不还有几个月?” “是。” 秦弗也想早点成亲,无奈朝政繁忙,大魏已不是从前的大魏,西陵已经纳入大魏版图,要尽快收服与管治,实在无暇做别的事。 许澄宁也理解,她没那么恨嫁,就这么每天跟秦弗在一起谈情说爱也满足了。 但萧皇后不大满意,扭过头不跟儿子说话,一个劲给许澄宁夹菜。 “不理他,你没事多进宫来陪陪我,深宫寂寥,我又成了皇后,从前跟我能说得上话的夫人现在要么谄媚,要么小心,我见都见累了,还是得自家人陪好。” 许澄宁啃了一口冒尖儿的饭菜,连连点头,刚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萧皇后飞起的眼角掉了下来,笑容好像从未来过,三人面面相觑,许澄宁跟秦弗一起扶着萧皇后慢慢起身,恰见陛下走了进来。 从前的寿王现在的崇元帝一身龙袍,头戴旒冕,昂首阔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端阳公主。 崇元帝面目和蔼,舒眉展目,看上去很是爽朗,大约是当上了皇帝,他比从前更加满面春风。 他大手一挥免了他们的礼,然后笑道:“听说弗儿带宁儿进宫,正好端阳也在,朕想着都是一家人,不如就一起用顿晚膳。” 萧皇后嘴角翘得恰到好处,端庄又疏离:“陛下说好,自然好。” 她让人加了两副碗筷,再命添菜,把主位让给了崇元帝。 崇元帝坐下,目光一寸寸扫过,落在许澄宁身上顿了顿,惊艳在眼中一闪而过。 从前看她时还是个孩子,奶里奶气的,一转眼就出落成大姑娘了,也越来越有女子的韵致。 注意到秦弗看过来的眼光,他立刻弯出一个和蔼的笑颜。 “宁儿头一天当官,感觉如何?可能习惯?” 许澄宁道:“回陛下的话,很习惯,多谢陛下关怀。” “别那么见外,再过不久就是一家人了,你就跟着太子叫朕父皇,叫皇后母后。” 萧皇后觉得崇元帝总算说了句人话,便和声和气地对许澄宁道:“陛下说得对,迟早都要这么叫,也省得再改口了,以后叫我母后就行。” 许澄宁感觉到手被秦弗握住,便接受了萧皇后的好意:“是,母后。” 崇元帝也笑,注意到一边盯着碗盘没什么表情的端阳公主,感觉她好像不开心,便又道:“端阳与你年龄相仿,以后就是姑嫂了,你们小姐妹两个平日可以多往来。” 端阳抬起头,目光直直射向许澄宁,嘴唇吊起一个生硬的微笑。 “好……” “只怕不成行,”秦弗打断道,“澄宁当官不是当着玩玩,以后肯定闲少忙多,有空了也得陪我陪母后,要委屈皇妹了。” 他话说得直白,不禁引萧皇后发笑:“你这孩子,心里没人的时候冷冷清清,这一有了人,就恨不得把宁儿绑你身上了不成?” 秦弗垂着眼,给萧皇后和许澄宁各夹了一筷子菜:“儿臣跟澄宁感情好,难道母后不高兴?” “废话!”萧皇后拍了秦弗一下,嗔怪道,“臭小子,这话说得好像我这婆婆有多难处似的!宁儿你别听他挑拨,母后我绝对是个好婆母。” 许澄宁笑:“宁儿知道。”说着也给萧皇后夹了一块肉。 她心里存着疑问,等到出宫的时候才问秦弗:“你刚刚故意那么说,是不想我跟公主往来?她怎么了吗?” “没怎么,”秦弗团住她的手,“只是端阳心思沉,难以相处,从前跟她交好的闺秀都得捧着她顺着她,你跟她合不来,干脆就别合了,少点堵心的人,你也自在些。” “只有这一点?” 秦弗知道瞒不过她,便又道:“她毕竟是闵氏的女儿,还有一个同胞弟弟,可能会有生了异心的一天,我不想她拿你下手。所以,你不要与她深交,维持面上客套即可。” 许澄宁就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便扬起笑:“我明白了。” 而此时宫中,从凤曦宫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端阳公主没有急着回宫,而是跟着崇元帝走了走,状似无意地说:“那就是我未来皇嫂,果然国色天香。” 崇元帝不由点点头,的确是国色天香。 哪怕素面朝天,也是极难得的美人,看到她,便知韩氏文澜进京倾倒一片城的传闻非虚。 “端阳回来的路上,听人说什么,得许澄宁者得天下,皇兄便是因为她才拿到了天下吗?看来,此女果真旺帝运,有了她,江山也会稳固吧。” 第500章 送冰 崇元帝停下了脚步,脸上像黑水一样阴沉。 父父子子,这江山,明明是他的! 身在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上,群臣皆拜服在他脚下,但他始终感觉不到自己在掌控朝局,或者说,他甚至感觉不到朝局的现状。 君权神授,而他的君权却牢牢掌握在长子秦弗的手里。 他也有折子批,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些秦弗知道他能做得合自己心意的事,真正的大事,全都被送到了秦弗那里批复。 现在这座深宫,对他而言就像牢笼,让他看不见外面的人,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决策自然无从做起。 他耗费那么多年心血,可不是为了当窝囊废! 虎毒不食子,但他并非为了权欲丧心病狂,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 翰林院书库修缮进行个把月后,许澄宁手下的人渐入佳境,许澄宁慢慢放手让他们去做,正好赫烈王墓的随葬品已经运到,她的老先生新上任的太子太傅燕竹生也入朝了,师徒俩整日耗在翰林院,一点点辨认明器上的铭文,再搜寻文献,探讨分析。 修习过外邦历史的人本就少之又少,翰林们听师徒俩说话,便知他们对这方面涉猎的不是一星半点,因此心里也越发服气,虚心请教。 许澄宁为了修史翻遍了能翻的所有书库,还找秦弗要了许可,进宫里去藏书阁查书。 可巧的是,领她去藏书阁的还是从前的小狗儿,小狗儿也拔高一截,白白瘦瘦,脸瘦下去就变长了,豆豆眼还是跟从前一样小。 “好久不见呀,小狗儿公公,看你衣服是升品级了呀,恭喜恭喜。” 小狗儿本想着许澄宁现在又是三品大员又是未来太子妃,肯定不想跟自己打招呼,便没作声,不防许澄宁这么一招呼,他的豆豆眼眨了眨,嘴角咧到了耳根。 “是好久不见,我一直念着你呢,品级没升多少,只是宫里死的人多了,我就成了老人,不升也要升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有福气的。” “谢谢许状元夸奖。” 因为是老熟人,许澄宁去藏书阁找书,小狗儿跑前跑后地张罗笔墨纸砚,还去御膳房顺了点吃的来给她。 已经到了五月,炎暑已见苗头,许澄宁额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一道一道流进了衣领子里。 “谢小姐。” 许澄宁闻言抬头,看到一个大太监,她认出了这是跟在崇元帝身边的大内总管杜公公。 “公公何事?” 杜公公含笑道:“陛下听说小姐在此,想到炎夏已至,便令老奴给小姐送冰来了。” 许澄宁微愣。 虽然此举没什么大毛病,但她心里还是捕捉到一丝奇怪,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摸了摸热胀的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发昏了。 “多谢杜公公,稍后我再亲去向陛下谢恩。” 杜公公低眉含笑:“谢小姐客气了,老奴不打扰您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们。” “好,杜公公慢走。” 许澄宁撇下怪异的感觉,继续埋头查书。下衙时间一到,她立马收拾好物件,伸伸懒腰,昂首阔步出了藏宝阁。 正有点肚子饿,便绕去中宫找萧皇后蹭吃的。 “亏得你知道来找母后,真乖。” 萧皇后看许澄宁捧起碗喝完面汤,慈爱地帮她捋了捋头发。 她一点不像皇后,并不兴每天山珍海味,许澄宁来得突然她没有准备,就简单地要了两样小菜,又自己下手做了碗面汤。 许澄宁擦完嘴,便赖在萧皇后身边陪她聊了几句,然后说起崇元帝给她送冰的事。 “依礼我该去向陛下谢恩,母后饭后要不要走一走,顺便跟我一起去呀?” “去,有什么不行的。下回你进宫就来告诉我,冰我来送,就省得跑这一趟了。还要谢恩,当皇帝的就是麻烦。” “好。” 许澄宁挽着萧皇后一起去了勤政殿,看到是她们俩一起来的,崇元帝笑容微淡,和气地说了几句,便让她们走了。 入了五月中,谢韩大喜,韩清悦正式嫁入了文国公府,红光满面,更添娇色。 谢容钰任职在军营,并不是天天回公府,休完九天婚假后便又回了军营,韩清悦在家中除了帮王氏管家,最多的就是跟许澄宁在一起。 许澄宁心里有事,把她还有其他几人一起约见在了君又来。 君又来现在是朱瑷瑷的产业,知道许澄宁需求,特意留了最好的雅间给她。 高婵冷冰冰地敲着酒杯:“大老远的,喊我来京城干什么?跑这一趟不容易,你最好有事,不然你会死。” 许澄宁道:“你们都听说最近朝里的事了没?太子意图让女子也可参加科举,但朝中反对者居多,说男女同科与考,结果还是会跟原来一样,没有女子能上得了榜。” 毕竟许澄宁是个意外,意外读了和男子一样的书,所以才能与男子一比。 秦弗便说,那就让女子们读跟男子一样的书好了,但朝臣以国库空虚为由,反对修建女学的提议。 或许男女分科大家更能接受,但许澄宁始终认为,如果不把男女放在同一个标尺上比较分出名次,世人始终会觉得女子比不上男子,女子也始终不能受到与男子同等的教化,女科选拔出来的女官,也便如过家家一样,难以得到重用。 男女同科,可能在短时间里女子很难脱颖而出,但只要女学办起来了,长久之后谁能说不能做到各占半壁江山,甚至胜于男子呢。 许澄宁把想法说出来,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朱瑷瑷道:“虽然我不读书入仕,但为商之道也是如此,现在京畿这一片,哪个商户做得有我大?我便是商场的‘许澄宁’。” 许澄宁一笑,然后道:“今天找大家过来,是想和你们商议募集办女学的款项一事。” 第501章 筹办女学 “募集款项?” 大家都很惊讶。 许澄宁点点头:“是呀,既然他们说没钱不肯建女学,那我们就把钱拿出来,他们可还有理由说不建?” “我以为,我等都不是局外之人,‘自助者,天助之’,我们都是女孩子,女孩子都不帮女孩子,谁还会来帮助我们?属于女子的东西,我们要自己争取,而不是等着男人赋予。” “我支持你。” 朱瑷瑷头一个表态,她站起来道:“这几年我走南闯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穷先穷女,达则达男,怕的不是艰难有几多,而是所有人都要把女子逼成弱者。相比其他人,我们在座所有人处境已经算好,力所能及之处,当然要担当。筹办女学要多少善款,我一定尽力而为。” 李茹也道:“我也是。” 利秋秋赶忙放下碗筷,举起两只手,油滋滋的青菜还挂在嘴边:“我举双手赞成!” “别天真了,你一个人办得起一间女学,办得起几十上百间吗?”高婵道,“既然要筹款,那就让所有人一起来,依我看,不如办几场义卖。” 许澄宁虽然不大愿意夸高婵,但她确实也是这个想法,找高婵来就是因为她人脉广,好办事。 高婵又问:“女学要怎么办?” 许澄宁道:“短期内,先在京城办一个女学,分为两院,东院教学生,西院教女先生,教出来的女先生就是以后女学掌教的山长与夫子。掌教的人手见足,便可以在地方兴建女学,每座州府至少一间。” 高婵想了想,道:“这么看来,确实不是异想天开,女学我们还办得起。” 她从发上取下一直小巧精致的步摇:“你没有提前说,我此行所带银两不多,贵重之物有限,这支七宝七工垂花步摇,就当我所捐赠,拿去义卖吧。” 许澄宁问道:“什么叫七宝七工?” 高婵用又嫌弃又鄙夷的眼神看着她,韩清悦解释道:“七宝便是和田玉、东珠、水晶、红蓝宝、玛瑙、珊瑚、翡翠等七种宝物;七工便是点翠、花丝、缂丝、烧蓝、玉雕、錾刻等七种工艺。这支步摇看似轻便,其实是由七种珍宝七种工艺营造而成,耗时耗工,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许澄宁愕然睁大了眼睛。 高婵头上居然戴了一座城! 她握着那支步摇,看看步摇看看高婵:“你舍得?” 高婵盯着她更轻蔑了:“本小姐不是跟你一样的守财奴,小小步摇罢了,我有的是。” 许澄宁回以不善的表情,让静影收下了步摇。 “那我也来。” 朱瑷瑷喊人送来一幅卷轴,打开来看,竟是画圣吴衡之的真迹! 韩清悦捂起了嘴:“天啊,这个我都想买,我祖父最喜欢吴衡之的画了。” 朱瑷瑷笑道:“那你悄悄跟你祖父说一声,把钱先备好。” 韩清悦笑,转头对许澄宁道:“宁儿,我那架陪嫁的孔雀羽屏风也给你吧。” 许澄宁不由连连咋舌:“手笔真大啊你们一个个的。” 她们三个领头,彤星虽然不懂,但是凑热闹地把自己头上的珠花还拔下来了:“姐姐我也要!” 许澄宁笑着摸摸她的头:“彤星真是好孩子,出了好大一份力呢。” 彤星被夸得嘿嘿笑。 利秋秋从碗里抬起牛铃大的眼睛,放下碗,左摸摸右摸摸,只摸出了五两银子。 “先生!我也要出!但我只有五两,拿出来太丢脸啦。” 许澄宁当然知道她穷,带她和彤星过来只是让她们吃饭而已,不过她出了就是份心意。 她笑道:“我给你补到五百两,就说都是你出的。” “好嘞!” 李茹也拿出一件东西,正是许澄宁从安丰带回来给她的头面。 韩清悦惊道:“阿茹,这首饰稀罕,你何不自己戴?” 李茹含笑道:“我是商妇,俭朴惯了,平时装扮没有衬得上这套头面的,与其留着落灰,不如拿出来做好事。况且,我积攒的家底大多用来做生意了,现在也没有别的珍贵之物。” 她很坦诚,大家也都理解,就是韩清悦轻轻拽她,嗔怪道:“怎么用不着?谁说商妇就不能用了,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还就要好好盘问盘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答应我六哥?你都不知道,因为你不答应他,他叹了多少气。” 大家齐刷刷盯过去,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兴奋,许澄宁不由自主磕起了瓜子。 高婵也诧异地挑眉。 堂堂韩家公子竟然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民间女子,实在令人不解,如果是美貌过人,还可以说是色令智昏,可李茹相貌平平无奇啊,顶多只能算不丑而已。 受到众人瞩目,李茹红了脸,细声细气地说道:“不提身份差距,我与他见识天差地别,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时常因他博学自卑,就怕真的答应了他,以后会时常有自己配不上他的感觉,他与我无话可说,我自己也难受。而且,让我什么都没有就嫁人,我没有底气,还是等等再说吧” 韩清悦瞪大了眼睛:“那、那、那万一我六哥娶别人了怎么办?你舍得吗?” 李茹淡笑着摇摇头:“如果真是那样,就当我们没有缘分吧,我要求不多,跟他有过回忆就够了。比起当个深宅妇人,我更喜欢跟朱姐姐一起在外面行商,为自己而活,给自己做主。” 高婵道:“做得对,女子有身家才有底气,一无所有还嫁什么人?” 韩清悦微微噘嘴,最后又愁眉苦脸地叹息:“那我六哥不知要苦恋到几时了。” 许澄宁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只能先委屈六表哥了。” 她说完,又转头盯着朱瑷瑷。 她人在朝中,但耳听八方,隐约听说朱瑷瑷跟陆钦锋好像也有那么点点情况。 陆钦锋因为战功封了伯爵,陆家低迷,唯独他扶摇直上,现在整个陆家都得看这个庶房庶子的脸色。 还在打仗的时候,这俩人怎么有交集许澄宁不知道,但听说陆钦锋回京后,三天两头往君又来跑,这里又不便宜,他哪那么多钱经得起天天吃。而且有时朱瑷瑷去自己的首饰铺子巡看还能碰上他。 如果是巧合,说明这两人缘分大了去了;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陆钦锋图谋不轨。 第502章 义卖 她的眼神太热辣辣,朱瑷瑷注意到了,转过来问:“看我干什么?” 许澄宁摇摇头老实地收回目光:“没。” 一顿饭吃完,义卖也定下了章程,许澄宁、韩清悦、高婵三人负责召集达官贵人,李茹、朱瑷瑷两人则负责召集富商豪绅,利秋秋是个闲不住的,回到军营把事情跟伍青等上峰一说,娘子军也捐了好一些物件送过来。 几场花会开下来,许澄宁等人募集了十几车的珍宝器物来,谢家、韩家、王家还有宫里的萧皇后听说了她们在做的事,也豪气地捐了很多。 谢允伯道:“要捐什么找爹爹要,不要捐花钗啊,你才戴了几天啊,咱家没有穷到要自家姑娘捐钗环的地步。” 许澄宁就只好拿了库房一件颇艳丽的红珊瑚,再从燕竹生那里顺了一幅带了署名的墨宝。 燕竹生道:“卖不到三万两,我就没你这个学生。” 许澄宁笑嘻嘻道:“您要是再喊大一些,我还真以为您不要我了呢。” 她又去了一趟御史台,仗着三品大员的身份,除了郭匡怀太穷她不敢要,其他老熟人都被她搜刮了一圈。 陶问清也没有多少余钱,许澄宁便哄他也写幅字画。 陶问清不大愿意,许澄宁就说:“我燕先生也给了画,陶大人不想看看你们谁卖得贵些吗?” 陶问清和燕竹生昨儿刚在朝会上吵了一架,陶问清没吵赢,到现在心里还有个疙瘩。 于是他半推半就地,用刚直无比、不受蛊惑的表情,把自己压箱底满意的画作交给了许澄宁。 许澄宁喜滋滋地抱着东西离开,前脚刚走出御史台,后脚又燕竹生又传了口信来:看来为师在你心里还不够值钱,卖不到五万两,你就别认我了。 许澄宁噘起了嘴。怎么年纪越大心眼越小呢! 京官不乏对她们这些女子不满的,觉得她们不安分,因此不让自己家人参与,几家联合起来商量好绝对不出一分一毫。 许澄宁很干脆,先让人放出了消息,透露出义卖要卖哪些珍稀的东西,那些打定主意冷眼旁观的人一听,坚定不移的心开始突突地跳。 许澄宁又进宫去请求萧皇后办一场宴,让萧皇后请了所有捐物的官眷到场,笑容可掬地把她们夸赞个不停,还每人赐一条宫帕。 宫帕是西域的七彩琉璃缎做的,弥足珍贵,夺目异常,塞在臂钏中美轮美奂。但更重要的是这是皇后恩赐的,戴出去便是体面与尊荣。 以后谁没有宫帕,谁就要被人讥笑了。 没有宫帕的小姐夫人们急了,回去告诉了自家老爷,哭诉着说以后再没脸与各家夫人小姐来往了。 朝臣们听完,为难地叹气。 太子支持,皇后支持,原来不是未来太子妃在拿着鸡毛当令箭啊。 他们无奈,只能主动参与了义卖,说什么也得捐些东西出去。 经过几场义卖,钱箱里的银两越来越多,燕竹生的画卖了七万两,自己的先生自己宠,许澄宁等陶问清的画叫到了六万九千两的时候立刻叫停,把画卖了出去。 她自己也画了画,一幅巨大的四季山河图,山河壮阔,将春夏秋冬四景都包含在了里头,恢宏大气。 一万两刚落下,便有人高声喊“五万两!” 声音有点熟悉,许澄宁转头看去,看到季连城站在人群之中。 他也看到她,愣了好一会儿,便走过来,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许澄宁道:“武定侯,虽然咱们爵位相当,但是我官居正三品,高你一点,你这么看我,我可是可以治你罪的哦。” 季连城仰头哈哈大笑:“许澄宁,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口齿这东西,只会越练越利索。”许澄宁话锋一转,“对了,你怎么来京城了?” “迁任了呀,”季连城道,“朝廷要在江右置军镇,我要去那上任了,来进京复命拿委任状。” “回老家不错呀,那你怎么突然来这?” 季连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不是听说新上任的谢大人在京城翻云覆雨嘛,老熟人,捧个场总是可以的。” 许澄宁道:“那也别叫价那么高,你哪来五万两?”她记得很清楚,之前季连城修补个城墙都没钱。 “小瞧我?” “逞嘴硬?” 季连城仍是带着笑:“我看上了你的画难道不行?知道我穷,你就便宜卖给我呗。” “行了,相识一场,回头送你一幅就是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季连城便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场上,笑容慢慢淡下来。 “你什么时候出嫁?” 许澄宁露出笑,坦然道:“八月初。” “唉。”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 “没有,就是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没能娶到想娶的姑娘,”季连城歪着头,“你莫不是不知道我说的是你?” “啊?” 这……许澄宁的确没往这方面想过。 “那是不巧了,我认识你之前,已经与太子定情。” “所以我说遗憾哪。” 季连城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冲许澄宁眨眨眼。 “哪天你跟太子过不下去了,可以来江右找我。” 许澄宁嗤笑,还没开口,就听见有人喊道:“十万两!” 噢! 卖这么高! 许澄宁惊喜地望过去,却见秦弗穿着常服,单左接过了她巨幅的画作。 大家认出了秦弗,纷纷小声议论。 “太子妃的画被太子买下了,这叫肥水不留外人田!” “太子太子妃果真恩爱至极!” 许澄宁扬扬手,冲秦弗招呼:“这里!” 秦弗微微弯唇,目光在季连城身上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走过来。 季连城丝毫不慌,仍旧笑笑:“太子殿下微服在外,我是不是不该参拜?” 秦弗很平心静气:“倒也不用,本宫从宫里出来,正巧受父皇所托为公主留意驸马人选,本宫觉得武定侯刚刚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季连城眉心一跳,暗骂秦弗睚眦必报。 “多谢太子美意,家母已在江右为下官相中了人选,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他说完,就告辞而去。 第503章 盛安书院 许澄宁瞧着他离去,捂着嘴偷笑:“他都没见过公主,这么怕干什么?” “当驸马顶多做一做闲散的文官,当武将他是别想了。” “原来如此,”许澄宁亲昵地抱住他的腰,“怎么过来了?不是很忙吗?” 秦弗拉着个脸:“我不来,容他继续撩拨你?” “你怎么知道?” “我早看出来了。”秦弗掐掐她的脸,“也就你,总是忘记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女孩,你对他们坦坦荡荡,他们可不一定对你怀的什么心思。” 许澄宁挠挠头,她从小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一向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能与男子们坦荡相处而不被发现女儿身,就得除了脱衣如厕之外,自己要忘记自己是女孩,这么些年她都习惯了,难免有想得不周全的地方。 “你别气嘛,,就算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我也能应付得来。”许澄宁抱着他的腰晃了晃,“而且我只喜欢你一个,你比他俊,比他潇洒,比他玉树临风,还会剥蟹和煮面条,多好呀!” 秦弗被哄舒服了,揽着她的肩道:“去吃饭?” “吃什么?” “西风楼有一道烧鹿筋,味道很好。” “你吃过了?” “没有,陈雨江吃的。” “我还没吃过鹿肉呢,试试。” “走。” 义卖结束后,许澄宁上了一道折子,折子上筹集的数目惊人,这下女学不办已经不行。 平地起高楼实在耗费人力财力,筹集到的钱银虽多,也要节省着用。秦弗便说皇家苑囿多了,有的已经几近荒废,还被北厥的铁蹄践踏过,便拨为女学所用,只需稍加修缮营建便可以投入使用。 学堂有了,还得有教材。 “既然要考科举,男子们学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们也一样不能少,但我以为,除了这些,还得有一本女典,把以往的陈规旧令破一破。”高婵道。 韩清悦问道:“女典?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书,难道我们要自己编写一本?” 许澄宁道:“也只有这样了。写就写吧,习了文武艺,若始终不能自尊自爱,仍以自己为下者,学了也没用。” “回去我写个纲要,我们几个分工,把女典编写出来。” 韩清悦道:“学堂有了,教材有了,还缺教书先生。宁儿,你这进士科状元怎么也躲不过了吧。” 许澄宁的确躲不过,能教书的人很多,但旧的观念根深蒂固很难扭转,想要将女子引向一个积极正确的方向,还是得有女子来教。 “我有官职在身,最多只能兼两门课,你们各自擅长什么,也都带一带。” 许澄宁跟着几个小姐妹思来想去,最终定下“盛安书院”的名字。 盛安书院东院西院分别招生,无需束脩,只要每月考绩达到要求便可包吃包住,西院的学生可兼任东院的授课老师,不但不用束脩,还有月钱。 最先来报名的就是柳文贞。 她脸上带着一丝柔弱的淡笑:“我想好了,我别的没有,就是从前跟着爹爹多读了几本书,我先来这里当学生,将来我就去当先生,教其他的女学生。” 许澄宁没有多话,把一块入学的牌子递给了她:“欢迎。” 第二个来的也是个老熟人。 算一算,荆柔嘉已经二十八岁,但模样还跟从前一般无二,柔婉清丽,岁月在她脸上好像静止了。 她拉着许澄宁的手道:“许妹妹你真是的,义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郭郎回来提了一嘴,我还不知道你办了这么大事呢。” 许澄宁一听来了兴趣:“郭郎?你跟郭大人……” 荆柔嘉脸微红,声音细细带着一点甜丝丝的味道:“叛军攻陷京城后,渝县也很快沦陷,北厥人四处烧杀抢掠,要不是郭郎把我藏匿起来,每天帮我送吃送喝,细心照顾,我只怕撑不过去。他照应了我一年两年,三十多岁还孑然一身,我无以为报,看在他是好人的份上,我便以身相许了。” “那现在是……” “现在是在家没事干,我又是个笨的,除了会点写实画画弹琴的本事,其他一概不会,所以就来报名了。不知道谢大人收不收快三十岁的老学生呢?” 许澄宁哈哈笑:“不老不老,学无止境,没什么可丢人的。不过……” 许澄宁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悄悄对她道:“高婵也在这,她还带课,昔日姑妹给嫂子上课,你会不会尴尬?” 荆柔嘉一笑:“没事呀,我可以。我在高家没有生下孩子,和离书一写,便跟高家再无关系,现在哪还有什么姑嫂呢。” “你想得开就好,我就怕高婵小心眼,你以前在高家没有得罪过她吧?” “应该……没有吧。她不是个爱讲话的姑娘,我跟她没有太多交集,按说应该是没有。得罪了会怎么样呢?” “上课点你回答她的刁钻问题啊,答不出来罚你抄书啊,打戒尺啊……不算严重,但多少有点丢脸。” “这样啊,我……” “能揣测出这么多,许澄宁,我看你经验挺足的。” 高婵像鬼一样,突然出现,满脸泛着冰渣子。 荆柔嘉有点尴尬,招呼道:“高小姐,好久不见啊。” 高婵冷冷斜许澄宁一眼,冷硬地说道:“进了书院,就没有高小姐荆小姐,只有先生和学生,以后注意言辞。” 荆柔嘉尴尬地拿帕子抵了抵鼻尖,许澄宁对她做了看“你看没错吧”的表情。 柳文贞、荆柔嘉开了头,加上女学包食宿不用钱,越来越多的人报名入学。许澄宁亲自把邢夫子和邢师娘请到女学,邢夫子任山长,教书育人;邢师娘则管理书院食宿。两人都是极和善的人,为学生们所爱戴。 女学开成后,高婵和韩清悦忙得脚不沾地,反观许澄宁抓大放小,翰林院、女学两处跑,却还有空闲看书。 就是秦弗把控着整个朝廷,忙得没空跟她见面,连太子府都没什么空回。但再忙,也从没忘了让人给她送饭送菜,单日太子府送,双日国公府送,许澄宁不爱吃剩,每次都吃完,是以虽然身兼数任,但一点没瘦。 翰林院修撰的史书渐见雏形,正在此时,崇元帝召许澄宁进宫。 第504章 为公主授课 许澄宁不傻,一次是意外,两次就有些怪异了。 她做的事不涉要政,只是修修史书、教教学生而已,崇元帝三番两次找她干嘛? 第一次给她送冰,杜公公喊她谢小姐,说明在帝王眼里就没把她当朝廷命官,而是把她当谢家女,又或者是秦弗的未婚妻。 这一次又喊她进宫,又想找她说什么?难道是想从她身上下手夺秦弗的权? 许澄宁从没觉得崇元帝会就此罢休,放弃自己的君权。 她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澄宁先让人给秦弗传了口信,然后再进宫。 崇元帝在御花园,许澄宁进花园前先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别那么臭,这才举步走过去。 崇元帝在亭子里看书,许澄宁认出来正是她主持修撰的一卷史籍。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撩袍叩拜。 “微臣参见陛下。” “宁儿来了,坐。”崇元帝含笑指着旁边的位子,指节敲着书的封皮,“这书朕已经看了,写得极好。没想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博才,的确令人惊叹。” “多谢陛下谬赞。” 崇元帝又说了好一些话,谈文史与古今,换个不谙世事的只怕会为其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阅历所折服,但在许澄宁面前纯属关公门前耍大刀,矫情得让许澄宁发困。 半桶水咣当响,跟小时候书院学识一般但吹牛一流的先生一模一样。 但他是皇帝,许澄宁忍住没反驳他,倒是像拳打棉花一样轻轻回应过去,得体又滴水不漏。 崇元帝绕了好大一圈,最后才道:“今日召你进宫,其实主要是为了端阳。” “公主?”许澄宁疑惑放在心里,恭敬道:“陛下请说。” “端阳呢,是个颇有个性的孩子,心高气傲,又特立独行。你办的女学,她一直很有兴趣,又拉不下脸,便央求到朕这来,让你单独给她讲一课。要是讲得好,以后便让她去盛安书院听课。” 这…… 真的是为了端阳公主? “微臣何德何能给公主授课?” “如何不能?鼎鼎大名的许状元都不能,还有谁能?” 崇元帝在调侃,然后又轻叹道:“去吧,朕这女儿虽娇蛮些,但有朕给你撑腰呢,不用怕。将来都是一家人,姑嫂之间,也不能太生分了不是吗?” 许澄宁不大信,但也拒绝不了,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 崇元帝让一个小太监领路。 许澄宁心里始终警惕,随着小太监走到公主寝宫外,冒着炎炎烈日站在宫外等了好半天,却被告知端阳公主去了丽妃的毓秀宫。 “啊,这……”小太监为难地看着许澄宁,“谢大人,得劳您随小的再走一趟了。” 许澄宁点头,心里暗想,自己是得罪了这位公主,还是这位公主本性便是如此任性? 走到毓秀宫,宫人进去通报,好一会儿没出来,隐约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娇笑声,又过了一会儿,宫人才来传许澄宁进去。 寝宫内,映入眼帘的是好几个穿得像彩蝶似的女子。当中一个是丽妃,一个是端阳公主,剩下的都是宫里的女官还有低位嫔妃。她们正拍着手,欢声笑语地逗丽妃和端阳公主高兴。 丽妃随崇元帝流放过,还流过产,虽然施了粉黛,但还是能很清楚看出她上了年纪,只有媚笑的时候,仍是风情万种。 比起丽妃的娇媚,端阳公主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了,她好像很无聊,拿着签子把面前的水果扎了又拔,拔了又扎,直至刺满小洞也没有送入口中。 “见过丽妃娘娘,见过公主。” 许澄宁拱手,不卑不亢行了个礼,满宫女子这才收了言笑,转头看向她。当中一人微愣,许澄宁与她目光相撞,那有些刻薄的面容让许澄宁勾起了一点回忆。 梁芜也在。 丽妃艳丽的红唇笑开:“这便是谢小姐,未来的太子妃吧?果然是美人儿啊!” “娘娘谬赞。” 许澄宁扬起淡淡的微笑,熟悉她的人便会知道,这笑容一点都不真心,她看向端阳公主,道:“公主让我进宫授课,怎么自个儿跑这儿来了?我可是在寝宫外等了大半天呢。” 端阳公主扬起眉梢,哂笑道:“怎么?还没当上太子妃,就要教训本宫了?” “本来还不敢的,”许澄宁仍是淡淡笑,“但公主说要听我的课,便是认我为老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指点一下公主的为人处世与礼节,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 端阳公主眼睛眯起,细长的眸子透出犀利的光。 丽妃伸出尖尖长长的、涂着蔻丹的手:“你好大的胆!” 许澄宁笑:“娘娘所言甚是,我当然胆大了,别忘了我身后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就连陛下,将才我来之前,他也说公主娇蛮,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会替我撑腰,大魏地位最高的三个人全站我这边,我要是还胆小如鼠,可不是辜负了这么三座大靠山?” “你!”丽妃风韵犹存的脸变得狰狞,“枉本宫还以为你是个知礼懂事的,原来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是是是,”许澄宁一点都没生气,“娘娘和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娘娘和公主是贵人,每天都得有人哄你们开心,但我不同,我有官职在身,学生们也等着我的课,所以我没空跟你们耗。今天的课,公主要是不想上,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刚迈出一步,身后丽妃和端阳公主便同时喊出: “站住!” 许澄宁微勾起嘴角,转过身,歪头看向她们。 丽妃哼道:“谁说公主不想上,去,站在那儿,现在就把什么《女典》讲给我们听。” 许澄宁偏头看了一眼她示意的位置,又轻轻蹙起了眉,拿乔起来:“可我又不想上了怎么办?” “什么?” “除非公主能就今日戏弄我之事向我道歉,否则,我绝不授课。” “放肆!”丽妃快被她气坏了,“你敢让堂堂公主给你道歉?” “怎么不行?”许澄宁浅笑盈盈,“不勉强,公主可以不道歉,我可以走。” 她不理会丽妃在身后惊叫,转身就走,离宫门一步之遥时,端阳公主出声了: “对不住。” 第505章 香 “对不住。” 许澄宁顿住脚步,重新转过身,只见端阳公主站了起来,面容很沉静,好像没有一丝不悦,甚至嘴角隐约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笑容。 “是端阳不懂事了,不该耽搁谢小姐,谢小姐可能原谅我这一回?” 丽妃看了看女儿,也弯起眉目,笑道:“今儿是本宫把端阳叫来的,没想宫里的奴才怠惰了,让谢小姐等了这么久,回头本宫就把他们全杖杀了,谢小姐不要生气可好?” 哦嚯。 许澄宁眉毛挑了起来。 她都这么闹了,故意惹这个高高在上的端阳公主生气,这母女俩居然还能真的沉得下脾气跟她道歉。 看来所图非小哦。 许澄宁本想着,如果端阳没有阴谋,那就直接激怒她,以后也不用与她虚以委蛇;如果有阴谋,端阳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她走。 一试就试出来了。 她倒要看看,这母女俩究竟意图何在。 她扬起笑:“好啊。” 丽妃对几个低位嫔妃道:“好了,我这不留你们了,你们回去吧。” “是。” 几个嫔妃低着头告退,梁芜也跟着出去,离开前朝许澄宁眯了眯眼,脸微不可见地左右摇了一下,一只手拂了拂腰间的香囊,然后沉默地退了出去。 许澄宁注意到她拂香囊的动作,暗记在心里。 “好了,本宫的书房空着,你们就在那上吧。” 丽妃笑眯眯的,只是眼睛和嘴唇像从两副面孔上拼凑起来的,笑得不大一样。 许澄宁不动声色,跟着宫女进了书房,端阳公主已经坐在了圈椅里,手边有一只铜制的香炉袅袅升腾着烟气,朦胧了她的面容,她慵懒地闭起了眼睛。 许澄宁见状,也坐了下来,端阳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你果真是有恃无恐?” 许澄宁悠哉闭上了眼:“彼此彼此。” 端阳公主道:“嫁人还能休弃,你还没嫁就已如此嚣张,就不怕嫁不成了?” “就好像谢琼韫一般,是吗?” 许澄宁睁开眼,直直盯着端阳公主:“我听说,谢允安之所以倒戈反目,是因为公主你?” 端阳公主头一次正视她,眼里是她看不懂的迷雾。 “是我。”她嘴角那一丝笑,变得有点诡异起来,“谢琼韫不经玩,所以她跑了。” 不经玩? 听起来,怎么好像这位公主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啊? “所以,公主现在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你说呢?” “我说呀,我是觉得公主太嚣张了些,你莫不是觉得我有个万一,你哥哥还能偏着你不成?” “他当然偏着我!” 突如其来一声怒吼,许澄宁都吓了一跳。 她诧异地看过去,只见端阳公主怒目圆睁,整个人好似一张拉满的弓,绷得死紧。 一直以来,端阳公主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寡言少语、懒散而骄矜的,许澄宁还从没看过她如此怒发冲冠的样子。 她刚刚说了什么,让端阳公主这么失态? 许澄宁把两句话在含在嘴里琢磨了一下,好像根结在于秦弗。 “你为何觉得他会偏着你?他明明跟你不熟。” 许澄宁又试着激了一句,就见端阳公主神色更冷,好像她再说一句,她就要杀人了。 “你……” 许澄宁突然扶着额,昏昏沉沉地摇晃了一会儿,栽倒下去。 端阳公主身上阴沉沉的气息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诡异无比的笑容。 她站起来,手里拿起一方砚台,裙摆伏曳在花砖上,走到许澄宁跟前,抬手,慢慢地将砚中的墨倾倒在许澄宁的衣服上。 “带下去吧。” “是。” 两个宫女把许澄宁架起,送进了一间宫室里,放在床上。 “你给她换衣服。” “好。” 一个宫女出去了,剩下一个宫女,见房门掩好,便伸手探向许澄宁的腰带。 许澄宁倏地睁眼,快速捂住她的嘴,抬腿一蹬,人翻了过来,把宫女骑在身下。 “别出声。” 许澄宁拿小刀抵在她颈边,宫女惊恐地点点头。 许澄宁扭头看向旁边叠好的彩色衣裳,只觉香气浓烈到令人头昏,她一脚把衣服踹开,问道:“你们给我换衣服,是为了什么?” 宫女小声辩解:“谢、谢小姐,您衣服脏了,奴婢给您换新的。” 许澄宁笑了,拿刀拍了拍她的脸:“说实话,不然我给你换衣服。” 宫女都快哭了:“谢小姐,奴婢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听大宫女吩咐的,把丽妃娘娘平常最喜欢的衣服熏上新的香,留着给您换上,其他奴婢不知道了。” 丽妃的衣服? 许澄宁看向地上那堆衣物,蹙起了眉头。 为什么要给她穿丽妃的衣服? 她时刻记着梁芜做给看的动作,所以一进书房看到香炉她就警惕了,偷偷服下钟白仞特制的清心丸,保持时刻清醒,只是她没想到,她装晕之后,端阳公主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用砚台弄脏她的衣服。 她属实看不明白了。 “那衣服上熏的香,是什么香?” 宫女哭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只知道闻了头晕晕的,大宫女跟奴婢说,得蒙着湿帕去熏。”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的香。 许澄宁又要说话,刚刚出去的宫女急哄哄地推门闯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来了……” 她看到屋中情景,登时瞪大了眼。 许澄宁从床上下来,左右看了看,从宫女的衣服上割下一块布,再从地上那堆彩色的衣服上割下一块衣角包进去,揣在身上,然后把小刀重新插回发簪里,闲庭信步走了出去。 秦弗不是一个人来的,崇元帝也在。 他负手冷着脸站在宫门口,丽妃点头哈腰地在那解释。 “太子别急,谢小姐刚给公主上了课,许是累了,上着上着就睡着了,现在在里间休息呢,您要是不急,不如等她睡醒了再接她走。” “本宫急。”秦弗冷冰冰的,“你再不把她请出来,本宫就闯进去了。” 丽妃急得满头大汗,端阳公主直直盯着秦弗道:“皇兄关心则乱了,皇宫内院,谢小姐能出什么事?” 秦弗冷厉道:“她是朝廷命官,重任在身,而不是你可以随便召进宫陪玩陪侍的官眷,休得倚仗身份干扰公务,即便你是公主也不能。” 端阳公主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他看。 许澄宁看秦弗把她们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心情不错地走出来。 “我来啦!” 第506章 迷情 她一如既往笑眯眯的,头发一丝未乱,看起来从容极了。 就是官袍上好大一块污迹触目惊心。 丽妃美眸睁得圆圆的。 秦弗一眼看到,视若无人地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看,眼里担心又含着愠怒。 “怎么弄的?” 许澄宁看了一眼端阳公主,见她盯着他们这边,好像是盯着秦弗看。 她心里浮现一点异样的感觉,只是一瞬便压下。 “不知道呀,一觉醒来,身上就这样了,可能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吧。” 秦弗按了按她的手背。 怎么可能? 许澄宁睡相一直很好,睡前什么样,醒来就是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 不过许澄宁不说,自有她的道理。 秦弗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对崇元帝道:“父皇,澄宁衣物脏了,儿臣带她出宫。” 崇元帝含笑挥手:“去吧。” 秦弗牵着许澄宁出了宫,等上了马车两人都坐下了,许澄宁才问他道: “你有没有觉得端阳公主这个人,怪怪的?” “她?” 秦弗回想了一下,属实没有对这个妹妹太多回忆。 “小时候,她会跟着闵氏一起,在父皇跟前争宠,明里暗里给母后找不痛快;后来大了,性子反而便安静下来,不再找事,还会劝闵氏不要作妖。” 他也是在偶然一次路过花园,听见她们母女俩说话,才知道庶妹变了的。 “至于在外面,她似乎没有称得上手帕交的朋友,我见过她带着一帮贵女捉弄过许秀春,想来,说是古怪也是确实的吧。” 许澄宁眨巴着眼睛:“那她对你呢,有没有古怪的地方?” “我与她交集有限,为什么这么问?” 许澄宁把两人在书房的对话说了一遍,秦弗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她把你晾在宫外半个时辰,还拿墨泼你?” “先不提这个。”许澄宁扳着他的脸,解释道,“我听了你的话,警惕着丽妃三个还有圣上呢,所以今天圣上召我进宫,我留了心眼,没想到他却说是公主要找我。我故意激怒她们母女,她们却也没对我如何,反而执意要我进书房,我便觉得有猫腻了。” “梁姑姑跟我暗示了一下香有问题,书房里恰燃着香,我就提前吃了清心丸,之后装晕,公主也没有意外,想来香真的有问题吧。” 秦弗又惊又怒,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们竟然想对你下手!” 许澄宁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我本来也以为,她们意在谋夺你的储君之位,可看公主的反应和言语,又好像不像,好像对你有些在意。所以,我也不懂她们的目的了。” 秦弗脸埋进她的发顶,亲了亲。 “目的不重要,她们对你露了恶意,就不能饶过。” “嗯。” 许澄宁仰起头,跟他亲了一口。 两天没见,气氛越发缠绵,许澄宁脑子里好像被一团乱絮堵着,理来理去理不清,昏头昏脑,贴在自己嘴上的那两片唇好像腌了酒一样醉人。 天很热,马车里虽有冰盆,但还是感觉到热,有什么浓烈的旖旎的香气随着热气渐渐扩散开来。 秦弗吮着她的唇,忽然离开,往她颈窝里一埋,深深吸了一口。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啊?” 许澄宁迷茫睁眼,眸中一片水雾,氤氲朦胧,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傻气。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秦弗的话,贴着胳膊闻了一下,然后一拍脑门,从怀里拿出那个布团。 “嗐,我怎么好像变傻了,把这都忘了?”许澄宁把布团打开,“我装晕之后被公主泼了墨,然后有两个宫女把我架到耳房,说要给我换衣服。这衣服是丽妃的,还熏过香,我不明白她们目的是什么?所以就把衣服割下一块,等着你来查了。” 她把布块递过去:“这味道,浓得我头晕,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秦弗接过布块,没有拿近,只是嗅了几下,没嗅出什么端倪来,但脑子里被什么怪异的虫子钻了,一思一绪都涌不出来,思考不了,座下的冰盆好似一盆火,烤得他越来越燥热。 “你……啊呀!” 许澄宁赶紧把布块丢进冰盆里,但已来不及,秦弗已经难耐地把她抱上了腿,双手在她腰背上游走,胡乱地亲着许澄宁的脸和脖子。 这下不用查,也大抵知道那香是干什么用的了。 “我一定要弄死丽妃!” 秦弗一边亲一边放着狠话,手已伸到了许澄宁胸前,一把扯开了她的衣领,吻进去。 许澄宁搂着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吻,同时伸进袖筒里拿出装着清心丸的小瓷瓶,倒出两颗,一颗自己服下,一颗努力塞进秦弗的口中。 马车正驶过热闹的街巷,嘈嘈杂杂,所有人都在忙碌。偶尔一个抬眼,觉得马车似乎微有晃荡,也好像是眼花看错了,有什么声音,也像丢尽波澜壮阔的一颗小小石子,没人留意得到。 “呼……呼……” 秦弗喘着粗气,他的衣襟也开了,露出精壮的胸膛,隆起的肌理有细细密密的线一样,流进遮蔽腹部的衣物里。 许澄宁手里握着块冰,在他身上擦来擦去,冰化成的水,把他的衣物都打湿了。 她担忧地看着他,脸上还有轻微的红晕:“好些了吗?” “好多了。”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又深深地吻了几口。 许澄宁艰难地仰着头:“我身上沾了那个味道了,别亲,不然该更严重了。” 秦弗咬着她的锁骨用力地吮,留下一个红红的印子。 “幸亏是你,也幸亏是我。” 他长舒一口气,慢慢恢复过来,将衣物重新整好了。 “跟我回太子府吧。” 第507章 跟我回太子府 “跟我回太子府吧。” 许澄宁傻傻地看向他。 秦弗伸手过来,帮她把衣服拉好,掖进腰带里,一本正经。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大好,宫里的事最好不要被他们知道。” “知道会怎样?” “知道我这女婿就当不成了。” 许澄宁笑,然后瞅着官服上那团墨:“这个怎么办?这么浓,应该洗不干净了。” 抬眼瞧见秦弗脸上也沾了点墨,便用袖子给他揩了揩。 秦弗道:“这身不要了,回头再给你做两身。” 他撩开车帘,吩咐道:“回太子府,再去国公府说一声,皇后留澄宁在宫里过夜。” 太子府便是原来的寿王府,许澄宁来过一回,但这次所见却比之前大不相同。 府中各处种满了她喜欢的山茶花,深深浅浅盛开着茶碗一样的冠,姿态万千地停歇在枝叶上。花树掩映之中,抄手游廊、亭台水榭依山傍水地屹立,好像画上的一样,是她喜欢的闲逸幽美风格。 许澄宁一边走一边看,正好瞧见下人抬着一箱子大红的绸布进来,她恍然想起,再过半月,他们的婚期就到了。 “真好看啊。” 她转头看向秦弗,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目光幽深,便笑问:“这么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刚好当我府中的女主人。” 许澄宁逐笑颜开,两只相牵的手向前晃了晃。 “陈老头,你究竟做了什么勾当?我跑死累活的,怎么还比你赚得少?你、你不会去抢了吧?” 陈雨江得意的声音传来:“抢什么抢?没本事的人才要抢,老朽我才艺压身,才不用抢!” “才艺?你不是就会混吃等死吗?”魏小鱼的声音。 “谁说的?老头子从来都是殿下手里的杀手锏,早跟你们说了,莫欺老年穷,你们还不信?打脸了吧?哎哟小蔡蔡,脸疼了吧?” 秦弗一听到陈雨江的声音,眼皮就是一跳。 他刚要拉着许澄宁绕道,陈雨江那没眼色的已经兴奋地招起了手。 “殿下!殿下!我在这呢!” 秦弗脸顿时就黑了,转头对单右道:“叫陈雨江滚远一点,不要在本宫面前出现。” 单右虽然不懂为什么,还是听话去赶了。 许澄宁看秦弗脸绷得死紧,好像有什么难堪的事,便好奇问道:“为什么呀?” “没事,看他不顺眼。” 秦弗紧了紧手,不想她再提这个话题,便扯着闲话,把她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现在他已经是这个府里的主人,按理该搬到原来寿王住的院子,但他没搬,依然还是在听雪堂。 他的寝房许澄宁从前当幕僚的时候只进来过一次,依稀记得是清冷古朴的格调,每一样陈设的外观与颜色都很素雅,组合起来格外深沉。 但现在他房里却换上了几样颜色明快的物件,仙气飘飘的纱帐,紫檀木的镂雕妆台,秀色清雅的六合屏风,带花纹的窗纱,还有摆在多宝阁和书案上的一列列玉雕小像。 清供已不再是素绿的枝叶和形态翩然的枯枝,换成了带露的鲜花,幽然舒展,给房间添了一抹活泼的生气。 许澄宁随手拿起一个小像,看了一眼才发现那雕的是自己。 小人穿着齐胸襦裙,叠着百合髻,微微歪头,好像在想事情,挽在臂间的披帛看起来轻盈地飘起来,完全看不出这是玉雕出来的。 “呀。” 她惊叹一声,又拿起一个,这个雕的是秦弗自己,小人抬着手,一只手高一只手低,不知是在干什么。许澄宁正觉小人姿势怪异,没想把两个小人面对面一碰,竟正好抱在一起。 许澄宁没忍住笑:“每天忙成那样,怎么还有空费这些心思呢?” “雕玉不累人。” 秦弗说着,把两个小人放回书案上,仍是相拥的姿势。 “下人把水放好了,去洗洗。” 许澄宁仰起头:“我想洗冷水澡。” “不行。” 许澄宁撒娇地拱他:“热嘛。” “不行,浴房里有冰盆,乖乖去洗,我给你拿衣服。” 许澄宁被推进浴房,看水已经放好,就解衣下水,洗了一半,见屏风后有个身影渐近,把一件件衣服搭在屏风上。 她听见秦弗说道:“衣服放这儿了。” 许澄宁盯着水面倒映的自己,略有羞态:“好。” 洗完穿衣时,才发现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布料轻软的淡黄色肚兜。 这是刚刚他拿在手里的?! 许澄宁一瞬间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颊上。虽然刚刚在车上他已经见过她官袍里面的光景,但这贴身之物经过他手,她仍觉面红耳赤。 许澄宁拍了拍脸,把衣服一件件穿好,这才走出去。 衣裳是两层,里面一层素白,外面一层镂空花纹的鹅黄衫子,很家常的衣服,穿起来很凉快。 秦弗正伸直了腿坐卧在榻上看折子,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抬起了头,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 许澄宁提起裙角,坐在了他旁边,把头凑过去。 “怎么这么忙呀?要不要我帮忙?” 女孩沐浴后,身上有干净的清香。 秦弗轻轻捏她的后颈,道:“我正有此意。” 他塞给许澄宁两份卷轴,许澄宁打开一看,惊奇道:“安丰国和乌丹要来朝?” 西戎、北厥没落以后,乌丹是最先强盛起来的一族,现在已经建了国。乌珊蒙丽是个聪明人,极善审时度势,也不假清高,建国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大魏俯首称臣,因此提出要亲自来朝拜大魏。 虽然是外族人,但许澄宁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年轻的乌丹女王,也为她感到高兴,由衷赞许道:“她可真厉害啊,先是统一乌丹,再是带领乌丹族结盟抵抗,又抢在所有部族之前率先向大魏示好,她的王位可总算是坐稳了。” “这样对我们也有好处,毕竟大魏与乌丹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我们助她巩固统治,而她给的战马也帮了我们大忙。这种交情要是能一直维持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秦弗吻在她嘴角:“你说得对。” 至于安丰,大魏与之之间的经商往来一直未间断过,哪怕是战时,也不少商贩为了重利甘冒风险。现在西陵被拿下,跟安丰的结盟便水到渠成。 “你放心,与乌丹安丰接洽的章程,尽管交给我,保证让太子殿下满意。” “当然满意,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满意。” 第508章 禁足 夜深人静,许澄宁协助秦弗批了一会儿折子,便被打发去睡觉。躺在床上跟秦弗说了一会儿话,许澄宁才慢慢阖上眼睛,睡了过去,呼吸清浅。 秦弗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轻抚她的面颊,低头吻了一口,帮她掖好被子,起身出去了。 坐在书房时,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许澄宁说宫里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但他亲身经历了那熏香欲火焚体的可怕之后,他只恨不得将整座毓秀宫都焚毁个干净! 在许澄宁身上用那种熏香,丽妃和端阳想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至于那个人是谁…… 秦弗攥紧了拳头。 让许澄宁穿丽妃的衣服,宫里能与丽妃有床第之欢的人只有一个,无需多疑。 丽妃和端阳想拆散他和澄宁! 秦弗脸上阴沉沉的。 就是不知道这件事,那个人参与了几分。他真的只是受端阳所托召许澄宁进宫,还是他也知情。 不管为什么要企图拆散他们两个,只要伤害了许澄宁,他就一个不饶! “来人。” 单左走进来:“殿下。” 秦弗把半片布料扔在地上。 “叫宫里的人,去做件事。” 当晚,毓秀宫爆发出一阵咆哮。 据说陛下心血来潮临幸毓秀宫,却撞到丽妃在跟几个太监亵玩,赤身裸体,丑态百出,忘情地淫声浪叫。 陛下大怒,当场斩杀了太监,一脚把丽妃踹吐了血。 那几个太监是信阳宫里当差的,端阳公主因此受到了牵连,被禁足在宫里。 丽妃也被禁足,甚至她做过的事,都被掩下了。 秦弗冷笑。 这么大一顶绿帽扣下来,崇元帝竟然只是给她禁足,看来是想保护自己的小儿子。 那就先这样。 等他成了亲,再空出手来收拾这窝蛀虫。 信阳宫。 两个宫女站在珠帘旁,见端阳公主坐在妆台前,大腿上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子,脸却直直对着镜面,冻僵了般做不出表情,眼睛黢黑宛若深井,对上一眼,就好像要坠入死亡的枯井。 她们你斜眼看我,我斜眼看你,畏畏缩缩地迟迟不敢上前。 其中一人被撞了一下,炖盅的瓷盖在托盘上转了一周,与炖盅擦过,发出叮的声响。 她怕极了,忙道:“公主,该用膳了,您今天一天什么都没吃,这么下去,会饿坏身体的。” “是呀,公主,陛下那么疼您,哪里舍得关您太久,肯定过两天就放您出去了,您别难过。” 端阳公主眼珠子僵硬地挪动了一下,转过身来。 “疼我?” 宫女们以为安慰到了点上,心里一喜,连忙道:“是啊,陛下最宠爱的就是您,奴婢们都看在眼里,瞧得真真的,肯定不会错的!” “那皇兄呢?” 宫女们愣了一下,心思转了几转,皱起了秀气的小眉头,替自家主子抱不平。 “太子真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竟然敢陷害丽妃娘娘和公主!公主,等过两天陛下气消了,公主就去跟陛下说出真相,让陛下严惩太子!” “公主,奴婢斗胆说一句,奴婢冷眼瞧着,中宫的皇后,可远不及丽妃娘娘受宠。陛下心里喜欢的是丽妃娘娘,最疼爱的是公主您,一定会为公主您主持公道的。” “太子呢,也只是太子嘛,陛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不定能活到登极那一天呢。您看他现在被狐媚子迷了心眼儿了,还让狐媚子去当官,以后岂不是朝中上上下下都成了狐狸窝儿了?他这叫色令智昏,迟早得完蛋。公主,您和太子是兄妹,谅他也不敢对您下狠手啊。” 端阳公主勾起了一点唇角,手慢慢地摩挲着兔子的脑袋。 宫女以为把公主哄好了,连忙捧着托盘过来,笑嘻嘻道:“公主,您快用膳吧。” 端阳公主眼睫微垂:“这炖汤,是烫还是不烫?” “不烫了,公主,这样吃正好。” “本宫要烫的。” “啊?” 宫女一愣。端阳公主却不再说话,又转过身去看镜子了。 宫女只好又端回去热到滚烫,又端了回来。 “公主,好了,小心烫。” 宫女盛了一小碗,刚要递过去,端阳公主突然直起一根食指抵住碗沿,然后在宫女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向上推,碗向宫女倾斜,滚烫的汤水瞬间把她的手烫出了一片水泡。 “啊!!!” 宫女大叫摔在了地上,眼神惊恐。 端阳公主嗤笑,指着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 “把剩下的浇到她脸上去,否则,就浇你自己脸上。” 另一个宫女吓得腿都站不稳,又怕自己也受牵连,便捧着炖盅,闭眼到宫女脸上去。 两人鬼嘶鬼叫,端阳公主红唇吐出:“滚。” 她们便连滚带爬地滚了。 里间只剩下她一个。 端阳公主看着铜镜,抬起涂满蔻丹的手轻轻抚摸镜中的脸颊。 她长得很美啊,他为什么不喜欢呢? 不对,他不是喜欢,而是因为他们是兄妹。 兄妹…… 为什么,他们是兄妹啊? 她一直在等着他,可还没等到他注意到自己的一天,就先等到了他为另一个女子迷昏了头。 不行。 她可以接受自己一生不嫁,无名无份地给他当隐秘的情人,也可以接受跟他漂泊浪迹,隐姓埋名一辈子,但就是不能接受他身边有了别人却没有自己。 端阳公主垂眸,看着怀里的兔子,乖乖巧巧,她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她说东它不敢往西。 多好。 要是他也能像这兔子一样乖,一样听话就好了。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嫡兄病弱躺在床上的模样,虚弱无助,却依旧那么令人着迷。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想要那样的嫡兄。 这个皇位,不能让他坐。 但她一定不会让他死,她会好好地,把嫡兄养在公主府,一辈子。 第509章 不是泼出去的水 在太子府度过一夜,翌日两人一起去上衙,下了衙许澄宁才被送回了文国公府。 “我有句话对你说。”秦弗突然道。 许澄宁有些惊异,这都到家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见秦弗轻轻俯下身来,带来一缕冷香的微风。 他凑在耳边,轻声道: “你穿肚兜,很好看。” 没等许澄宁举手打他,他就脚底抹油跑了。 “看我明天不打你!” 许澄宁看见他翻身上马,玄色的衣摆扬起,背影灵活敏捷得像个飞贼,又自带一股潇洒俊逸的风流,鲜衣怒马,朝气蓬勃,少见的属于秦弗的活泼。 算了,看在你俊的份上,原谅你这一回。 许澄宁弯了弯唇,转身进去了。 府里下人很忙,进进出出地搬东西。 谢允伯也不知怎么,不像是去上过衙的人,一身宽松的常服穿得像个富家翁,正对着抬箱笼的奴仆指指点点。 “慢点慢点,都是小姐的嫁妆,别磕了碰了……说了慢一点,走那么快干什么,干得多少月钱不照样那么多吗?” “可是公爷,婚期就要到了呢。” “唉,大不了不嫁嘛!” “唉,公爷,皇宫是您开的啊……” 谢允伯还要说什么,看见许澄宁的身影,脸上的愁容顿时化成了笑。 “宁儿回来啦!” 许澄宁走过去,浅笑道:“爹爹今天又翘衙了?” 谢允伯咳了咳,辩解道:“怎么能叫又?我今儿真的是腿疼才没去的。” 他又笑:“宁儿昨儿怎么不回来?家里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豆腐煲,你错过了呀。” 他一脸假假的假装开朗的笑,好像还有什么话囫囵到嗓子眼没有说出来,许澄宁心里暗笑,便道:“那今天会有吗?” 谢允伯一愣,上下嘴唇已经不听使唤地碰起来:“有!什么时候都有!” 他说完又觉得心酸。 他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又是当官又是要嫁人的,怎么当个安心享福的小娘子都这么难呢? 他的脸耷拉下来,无精打采。 许澄宁问道:“爹爹怎么啦?” 谢允伯叹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宽厚的手很轻很轻,隐带几分留恋:“没什么,就是舍不得你,我要是能早几年接你回家该多好。”也不至于被糟心女婿急吼吼地逼到要嫁女儿。 许澄宁跟他一起并肩走,两边的花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不是太子府那种流连醉人的馨香,而是温软的暖味。 像家一样。 许澄宁忽然也涌现一股好像遗憾的感觉。 其实直到现在,她对谢家依然没有全然的归属,嘴上喊爹喊娘了,其实在很多微妙的瞬间,她还是习惯地把自己当成外人。 她感受得到他们在近乎讨好地对她好,她需要什么,不管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们都一样不差地捧到她跟前,殷勤期盼,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然而她已经过了需要被家人照顾、对家人撒娇依赖的年纪,成长那一关她迈过了,家人能给她的东西,也只是锦上添花。所以,她自始至终都无法对谢家人有多亲厚。 “没事,我明白。” 谢允伯道,他脸上有极淡的笑,又带着一丝丝难言的涩意与怅然。 “生孩子,养孩子,教养他一点点长大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慢慢让孩子离开我们,让孩子即便没了父母,也能好好地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会不再需要我,去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在你身上,我失职了。我没有看着你长大,没有参与你的过去,没有在你最需要父母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你刚回来我又要送你出门,我多少有点不甘心。” 夕阳映着他的眉目,有一种淡淡的怅惘,不知是他的,还是许澄宁自己心里的。 许澄宁移开眼睛,道:“那爹爹会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吗?” “怎会!”谢允伯浓眉竖起来,“谁敢说你是泼出去的水,我打烂他的屁……他的嘴!” 许澄宁嘴边挂着浅笑:“那也没有分别了,左右都在京城,近一点远一点都一样,爹爹想我就去看我,或者我回来看你们就是了。” 谢允伯转头看她,带着热意的波光在他眼里闪动。 “好,好,爹和娘一定去看你,你也要多回家,受欺负了也一定要跟爹爹说!” 许澄宁扬起笑。 “我知道了。” 婚期将至。 偌大的京都街巷,一抬接一抬的聘礼从太子府大门出来,像一条红色的长龙,盘曲弯折,穿过一条条街巷,涌进文国公府,经时不断。 文国公府也十里连绵,红妆源源不断地出来,一抬又一抬地送进太子府,前面的到了太子府,后面还堵在公府门口排队呢。 人们目瞪口呆,半天合不拢嘴。 这阵仗,活似东宫太子要倾家荡产地娶媳妇,谢家韩家要倾家荡产地嫁女儿。 “这也太豪奢了!” “哪里豪奢了?人许状元值得!许状元内能查案献策稳朝局,外能修路富民杀戎贼,哪一点配不上这些待遇了?” “配,当然配!” “也怪不得太子倾心,为她独身到现在呢。许状元才貌双全,普天之下无出其右,这样的奇女子谁能不青睐?” “你错啦!”一个女孩子说,“谢小先生跟我们说了,她不是奇女子,她只是恰好读了书习了才艺而已,等我们读了书学了艺,都成了奇女子,奇女子也就不奇了。” 谢大人、谢小姐、宝宁侯,都是天下人对许澄宁的称呼,但大家最习惯的还是叫她许状元。谢小先生则是盛安书院的学生们对她的一致称呼,只因谢家还有个谢老先生,因此大家管她叫谢小先生。 “百花齐放胜过一枝独秀,我们女子终有一天也会追随着谢小先生的脚步,大放异彩!” 第510章 新婚礼 嫁妆送过去了,吉日也快到了。许澄宁放了婚假,待在了文国公府。 依礼,成亲前三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怕喜冲了喜不好。 许澄宁便老老实实地在闺房里当起了待嫁新娘。 李茹和朱瑷瑷来到棠梨院时,许澄宁正好在跟韩清悦讲话,忙给她们看座。 “过两日你就要成亲了,可喜可贺,这个是我和我爹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朱瑷瑷递上来一个匣子,许澄宁坦然接过:“谢谢朱姐姐。” 李茹也走上来,手里捧着一个小东西,嘴边微微带笑,轻声道:“南姐姐,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缺,但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无以为报。这枚桃花锁,是我为你终身大事准备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李茹还没说完,眼泪就先滴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啊呀,怎么哭了!” 许澄宁忙放下东西,把李茹搂住,李茹没忍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韩清悦扶着腰,担心地站起来:“阿茹你怎么了?受欺负了?” “她没事。” 许澄宁抚摸着李茹的头顶,眼底也泛起涟漪。 没人比她更懂李茹的心情。 她与李茹是相互支撑着长大的。那时候,李茹是无父无母的小可怜,而她是人人欺辱的小野种,两个小小脆弱的孩子,却结成了最坚固的友情。若不是有小时候那点单纯的、幼稚的情谊在维持,她们两个今天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李茹呜呜地哭。 “南姐姐,我好舍不得你……” 她最好的南姐姐,要嫁人了。 尽管早就知道许澄宁总有一天要嫁给太子,可当这一天到来时,她还是难过得无法遏制,陷在不舍里难以自拔。 “不哭了哦……只是多了个身份而已,我还是我,还是你的南姐姐,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出来做事,出来玩,出来跟你们一起买东西吃东西呀,你不是说以后有钱了要给我开一家最好吃的酒楼,让我每次去都不用花钱随便吃吗?” “嗯……” 李茹边流泪边笑。 韩清悦拿帕子轻轻在眼角按了按:“我三姐姐出嫁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难过,觉得有人要把我的三姐姐抢走了,还觉得我三姐夫配不上她,世上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她。阿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我一直觉得嫁人是应该的,可当了那么多年的姐妹,哪怕是一直吵吵闹闹,也想跟姐妹一起吵吵闹闹一辈子呀。” 朱瑷瑷微微苦笑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这些。”她曾经在长安府也有自己的小姐妹、手帕交,但自从被拐之后,那些人都散掉了,再面对时已是两目鄙夷。 许澄宁小声安抚,李茹收了泪,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许澄宁又扭头去看韩清悦:“你刚刚起快了,肚子有没有疼?” 韩清悦微微脸红:“没有。” 她有一个多月身孕了,一天早上用膳时突然呕吐才查出来的。她现在照样去盛安书院上课,只是小心注意了许多。晚上害喜严重时,课上用的讲义经常是谢容钰帮她写的。 朱瑷瑷对着韩清悦白皙微丰的脸颊左看右看,下了定论:“我从前总觉得婚无好婚,现在看你倒也不尽然。” 韩清悦脸更红了:“好啊,你们一个个取笑我呢!” 朱瑷瑷笑道:“哪敢哪敢,哪里敢取笑世子夫人,应该祝贺你们姑嫂两个双喜临门才是!” 许澄宁本以为会来给她送贺礼的也就几个交好的姐妹,没想刚用过午膳,送走她们,许灿星就来了。 “姐,”许灿星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珠花,“这个给你。” 许澄宁看着长高一大截的弟弟,肩宽背厚,已经越来越有男子汉的样子了。他虽然仍是个沉默的性子,但从前那卑微呆滞的神情已经看不到了。 许澄宁接过珠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弟长大了。” 许灿星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压低了一点。 “家里还好吗?” “很好。”许灿星道,“娘和大姐,现在不骂不吵了,她们在做绣帕。” 可能嗓子毁了几年,她们已经习惯了不说话的日子,许澄宁给她们请了大夫治喉咙,她们现在已经能沙哑地说一些话了,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沉默的。 “还有。” 许灿星从怀里拿出一块叠好的旧布,旧布翻开,里面是一方盛开着杜鹃花的绣帕。 “阿娘说,她对不起你,让我把这个给你,让你好好嫁人,不要受苦。” 数年流放,数年茹苦,那个恨死了养女拖累、歇斯底里十多年的妇人终于明白了,害她的从不是许澄宁,而是世道。 许澄宁怔怔接过了那方帕子,一瞬间似乎脑袋空空,又似乎百感交集。 “好,”她捏紧了帕子,对许灿星道,“你让她也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 许灿星又跟她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许澄宁盯了一会儿帕子,把它跟李茹她们的礼物放在一起。 再有两日便是大婚之日,许澄宁多少有点紧张,夜里独坐妆台前看自己样貌有哪里不妥时,王氏来了。 “娘来了。” 王氏温柔地笑,将她一绺发丝别到耳后。 “过两日就要出阁了,有没有害怕?” 许澄宁挠了挠头:“那么熟了,害怕不至于,紧张倒有一点,礼节有些繁冗了,怕习惯一时改不掉,会做错。” “没关系,你盖着盖头,身边一直有人,可以提点你的。” “那就好。” 王氏挥退了丫头,说话轻声起来:“新婚夜,也有些事情得注意。” “什么事?” 看着女儿清冽无比的目光,王氏感觉自己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话也难以开口了。 “这个,”她塞过来一个小折子,飞快道,“你先自己看看,然后压在箱底。” 说完她就走了。 许澄宁莫名其妙,把袖子一抖,像平常处理公务一样翻开了折子。 第一眼先看到亭台楼阁,她还当楼阁里有什么机妙,觑着眼仔细看,直到往下面一扫,看到几条缠在一起的人形,混沌的脑子顿时开悟了。 原来如此! 许澄宁叹气。 这画图的人,不说画些面孔漂亮的人,身形总要画得好看吧。 这一个个头脸跟身子不成套,像肉虫子一样的哪里好看了?这不是逼人悔婚嘛。 “在看什么?” 一道声音贴着耳朵突兀地出现,许澄宁吓了一大跳,折子也啪嗒摔到地上。 第511章 只对你图谋不轨 “你吓死我了!” 许澄宁捶了秦弗一下,又搂他的腰。 “你怎么来了?” 许澄宁眼里盛满两汪水灵灵的润泽,清晰地倒映着男子的面容。 秦弗将她的头按向自己,亲了一口。 “想你了。” 许澄宁笑,声音软软的:“不是说这三天不能见面,会冲撞吗?” “不会,我们两个只会喜上加喜。”秦弗说着,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折子,随口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诶,别……” 许澄宁急忙阻拦,但来不及了,秦弗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他满脸不可置信:“你私底下还会看这个?” “哪有!”许澄宁辩驳道,“这是刚刚我娘拿给我的,说我得看,你冤枉我。” 秦弗明白过来。 两人都是第一次成亲,过来人有些讳莫如深的话题没跟他们提起,所以都不知道这些。 他看看手里那不堪入目的东西,把它合起,塞回自己怀里。 “你不用看,我会。” 轮到许澄宁瞪圆眼睛看他了。 秦弗微微赧然,掐了掐许澄宁的脸蛋:“总之你不要看。”他不想让许澄宁看到那些赤裸的身躯。 许澄宁道:“不看就不看啦,这上面画的也不好看。” 听着好像,经验颇丰? 秦弗逼视着她:“你看过真实的?” 许澄宁一噎,看他两眼灼灼,不甚自在地皱了皱鼻子:“我……这很难避免嘛……哎呀!” 秦弗突然用力,许澄宁被他一带,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 秦弗的脸已经被酸酸的醋意腌入了味:“你看过谁的?” 许澄宁抿嘴,反问:“你想问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秦弗瞪眼:“都有?” 许澄宁老实点头:“都有。” “认识的有谁?不认识的又有谁?” “认识的,我在书院的同窗咯;不认识的,我在张叔的匪窝见到的咯,那会儿正是夏天,他们嫌热,都跑到河里洗澡,我没防备,就瞧见了。” 不仅如此,她在县学读书的时候,有那照顾她的同窗哥哥怕她跑丢,去如厕也带着她,她那会儿甚至都不晓得自己是女孩子。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小小年纪就已经长针眼了。 秦弗抿紧了嘴,好半天才问:“李少威你也见过?” 许澄宁语气弱弱的:“跟我同一间学舍的我都见过。” 秦弗脸更黑了:“看了上半身还是全看了?” “上半身而已,文弱书生都含蓄一些。”许澄宁苦苦辩解,“我一个男孩子,总不能别人一脱衣服我就闭眼不敢看吧……我二十岁了,你不能计较我几岁的时候看了别人呐,你不会,因为这个要退婚吧?” 秦弗掐掐她的脸:“死也不退,但以后只有我的身体你才能看。”语气硬梆梆的,听着还是不太高兴。 许澄宁甜话张口就来:“那肯定,以前是身不由己,以后都是图谋不轨,我只对你一个人图谋不轨,你的身体肯定比谁都好看!” “好看在哪?” “好看在,在,在……” 许澄宁有点答不出来了,其实她还没体会到人身体的曼妙之处,要问她好看在哪,她真说不出一二来。 但秦弗还盯着她,她灵机一动,信口道:“你肯定没有赘肉!” “你怎么知道?” “我摸了呀,你的腰硬梆梆的。” 她搂过去,环抱住秦弗的腰身,手摸到秦弗的腹部,便抬起头看他。 “怎么了?” “我一直想问你,你的肚子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 秦弗也轻轻搂住她的腰,五指捋了捋她垂到腰间的长发:“有什么不一样?” 许澄宁摩挲了两下:“摸着好像有一道一道的沟,总不会是伤疤吧?” 秦弗闻言,抿嘴忍笑:“你看过的人都没有?” 许澄宁摇头,他们要么是圆肚子,要么是平肚子。 “我自己也没有。” “想看吗?” “可以看吗?” 许澄宁不太矜持,已经开始扒他的衣服。 “别急,”秦弗按住了她的手,表情跟他平时一样,只是无半点清冷之色,嘴角隐约挂着一丝腼腆的笑意,“新婚夜再给你看。” “新婚夜呀。” “嗯。” 他鼻腔里很温柔地发出这个字,然后便吻下来,吻得很细致,许澄宁怀疑他在色诱,温柔至极的色诱,温柔到她闭上眼,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干,就能沉溺在他的柔情里,舌尖泛起的酥麻,传遍全身。 许澄宁不由勾起了小腿,勾住了他的。 一吻方休,许澄宁的眼里和嘴唇上都泛起了淡淡的水光。 “那好吧。” 她答应了,手也不放开,仍抱着他靠在他怀里。这一刻不用说话,只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就很安心。 “小姐。” 静影在门外轻声呼唤,许澄宁吓了一跳,抓过被子往秦弗头上蒙。 “什么事?” “夫人叮嘱奴婢,让您早些睡,不然眼下该青黑了。” “好,我这就睡,你也去睡吧。” “是。” 许澄宁松手,秦弗把被子掀了开。 “我以为你要谋杀亲夫。” 许澄宁嘻嘻笑,把他扑倒在床上,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巴。 “白白失了一个俏郎君,我哪里舍得?” 她爬下床,准备去灭灯,问道:“你要留下来,还是要走?” 秦弗道:“我等你睡着再走。” “不留啊?” “就两天,我还等得起。” 许澄宁取笑道:“等得起怎么会在这?” 秦弗凑过来亲她:“都怪你勾引我,连我做梦都不放过我。” “我冤枉啊……” 声音隐没在他的亲吻中。 后面两天,秦弗没再来,许澄宁也在王氏和韩清悦的折腾下,不停地试穿衣服,都是给她婚后准备的。 因为跟秦弗太熟了,许澄宁心里一直都没有什么负担,可到了大婚前一天晚上,她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明日就要成婚,还要早起,许澄宁知道自己该早睡,但闭眼大半天,脑子还是清醒得不得了。 睁眼到天明。 第512章 大婚 天没亮王氏就来了,先让丫鬟替她梳洗洗漱,吃过东西后,韩清悦给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圆润的木梳从如瀑长发里梳下,一次,两次,交缠的发结被缓慢地梳开,然后梳成几股,一股股盘起,点缀上发钗,最后又戴上彰显身份的花冠。 描眉点唇之后,镜子里出现一个盛妆美人,乌髻云鬟,花冠高耸,垂下无数细小的珍珠蕊,泛着珠光点点,映在清淡的肌肤上,却夺不过她眼里的清辉,一瞥惊鸿。 韩清悦不由惊呼:“宁儿,你今天太美了!” 许澄宁挠挠脸:“我咋看着不大像自己。” 韩清悦笑:“这可不是我把你画变样的,你呀,平时总是懒怠打扮,当然没见过自己这个样子。” 她把许澄宁扶起来,让静影和沉璧给她换衣。 红衣如霞,大片的牡丹用金线绣在裙身袖子上,金辉耀眼,像落凡尘的神女一样,绝世无双。 韩清悦都看痴了。这只怕比姑祖母年轻时候容颜更盛呢。 当然许澄宁的端庄稳重是比不过韩氏的,裙摆拖地太长,她走两步就踩到自己的裙子。 王氏走过来,把她轻轻扶到床边坐下,欣慰地看着女儿。 许澄宁扯了扯裙摆,嘟囔道:“我没穿过这么长的裙子。” “没事,就穿这么一回,隆重些,以后想不穿就不穿。” “嗯。” 前院已经热闹起来,离这么远,都能听到说话声和脚步声。 王氏把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往她头上一盖,叮嘱了几句,便回了前院张罗。 韩清悦身怀有孕,也不能在这里多待,便回去了,屋子里便剩李茹、朱瑷瑷、王馥和彤星在陪她。 “太子迎亲,闲人回避!” 迎亲队吹吹打打,一路欢声,一群婢女提着花篮儿,向两边挥洒着花瓣,爆竹声声不断。 秦弗骑着大马在队伍最前,一身红衣,衬得他面如冠玉,貌赛潘安,尽管没有笑,但喜气完全将他的清冷冲尽,百姓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英俊潇洒的新郎,喜色盈然的太子。 余泊晖是他的傧相,骑马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两边欢呼雀跃的百姓,不由笑道:“他们的心情跟我一样,我也是头一回见你这么高兴?就那么喜欢她?” 秦弗没有回头:“自然。” “好吧,是我不能体会。” 余泊晖比秦弗还长几岁,数月前已经在家中长辈的安排下,聘娶了一个家世相当的世家小姐,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我自问外热内冷,而你是内冷,外也冷。我本以为,你一定会跟我一样,没想到这突然冒出来的谢小姐许姑娘,能给你带来这么大改变,也没想到,你这颗心居然是烫乎乎的呢。” 秦弗扬起了唇,清绝一笑。 文国公府宾客盈门,谢家王家和韩家好些个年轻男丁堵在门口,准备发难。 “虽然太子殿下龙章凤资,旷世绝俗,但我们澄宁妹妹也不差,所以太子殿下得过了我们这一关,才能抱得美人归。” 秦弗抬手:“请。” 大家争先恐后刁难起来,有出绝对让他对的,有出谜题让他猜的,有让他倒背典籍的,还有让他射玉环的,一个比一个刁钻,但秦弗从容不迫,一一顺利过了,赢得满堂喝彩。 谢允伯坐不住,不顾谢老国公阻拦,跑出来凑热闹:“我也来出题!” 秦弗对上他的眼睛,两道犀利的视线交汇,瞬间擦出了电光。 韩策劝道:“表兄,算啦,你在屋里坐好吧。” 谢允伯摇头,恨道:“不行,夺女之恨,不共戴天!” 秦弗笑了笑,抬手:“岳父请出题。” 谢允伯道:“你打算多久让我们见宁儿一次?”敢说少了,梆梆两拳给他打趴下。 秦弗淡淡含笑:“岳父少翘点衙,多来上朝,保管天天都能见到澄宁。”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谢允伯想打一架,被几个小辈架下去了。 秦弗顺利来到了棠梨院,看到意中人坐在床边,红衣红裙红盖头,美不胜收,素白的小手假装端庄地叠放在腿上。 秦弗慢慢走过去,弯腰凑在她耳边:“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 盖头里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小声道:“其实我有点饿,但我怕把唇脂弄花了。” 许澄宁说完,看见一只手探进了盖头,手里捏着一块樱花大小的小糕点,一口就能一个。 “准备这么齐?” “我还不知道你,当官之后饭量越发大了,上衙都得备零嘴吃。” 许澄宁笑,张口啊一声,秦弗便把糕点丢进了她嘴里,然后牵着她的手,把她扶了起来。 府里喜气洋洋,看新人相携而来,纷纷让道簇拥。 谢容钰把许澄宁背上了花轿,回过头对秦弗道:“请殿下,好生待舍妹。” 秦弗点头:“我誓不负她。” 说完,他翻身上马。 红色的队伍迤逦向前,浩浩荡荡,鼓乐隆重,龙凤扇上的龙凤两眼炯炯有神,好似闪烁着笑意。花轿在热闹的鼓声中轻轻晃荡,流苏摇曳,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人群之中,李少威怔怔盯着花轿帘子边摇摆的流苏,失魂落魄。 贺鹏叹气:“你不是说你只要她过得好就行吗?干什么又这个样子?” “是啊,只要她好就好。” 李少威说完这句话,酸热已经涌上眼眶。 他的确从未奢望过拥有她,但是原来心还是会很痛啊。 太子府里已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萧皇后开心地多喝了几杯,跟一群命妇凑桌欢笑。 “你家里公子多大啦?” “回娘娘,十九啦。” “成亲了没?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呀?” “回娘娘,还没呢。” “哎呀,多等几年也没事,没准,能像太子一样遇到个合心意的呢!”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太子和太子妃可是天作之合,相配得很呐!” “可不是嘛……” 萧皇后太高兴,喝多了酒,回宫前拉着儿子道:“母后今儿个醉了,明早宿醉起不来,你们俩可别起太早呀,起早了我也不给你请安!” 她醉眼满是戏谑,秦弗应下来,送走了萧皇后,他也装醉离开前院。 第513章 洞房花烛夜 新房里静悄悄的,龙凤花烛已经烧了一小截,房里放着冰,并不热,但秦弗一进门还是有感觉到身体和脸泛着热意。 新娘还是像之前一样坐在床边,可能单坐有点累,她就一边倚着床柱,手垂在腿上,被长而宽的袖子遮住了半个手掌。 她是文雅书生,仪态不差,所以穿上裙子也能像淑女,只是淑女的坐姿一般是两腿并拢,而她还是分着的。 一看就是澄宁。 秦弗一笑,挥退房里的婢女。 门一合上,许澄宁就道:“你可算来啦。” 秦弗走过来:“我听说下人要送面来,你说不要,今天怎么这么规矩?” 许澄宁道:“我今天长得有点不一样,想让你看看,面放久就不好吃了。” 秦弗听她这么说,便伸手,掀开了盖头。 盖头下的人立马抬了头,美人如玉,眉清骨秀因妆容添一份秾艳,光彩夺目,期待而开心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星辉,潋滟生光。 秦弗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不认识啦?也对,我自己都觉得不像了。” “不会。”秦弗直直盯着她,“没有不像。” “真的吗?”许澄宁抓着他的手站起来,张开双手,“那好看吗?” “好看极了!” 秦弗突然弯腰抱住她的腿把她托举起来,许澄宁惊呼,连忙回搂住他的脖子,腿也蜷起来挂在他的腰上。 秦弗猛地转了两圈,许澄宁咯咯笑,步摇垂下的流苏甩在秦弗脸上,打出一道淡淡的红印。 许澄宁摸着他的脸:“你穿红衣服也真好看,疼不疼啊?” “不疼,看到你就什么都不疼了。” 秦弗在锦墩坐下,没有放她下来,托着她大腿的手也挪到腰上。 许澄宁吧嗒亲了他一口,催促道:“你快看,看完我就要卸妆吃东西了,这花冠戴久了重。” “好。” 秦弗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压上去亲。 许澄宁闭眼,感受到他很用力地吮自己的唇,吻里有淡淡的酒味,他仗着自己力气大,丝毫不给她反扑的机会,许澄宁无奈,便像小鸡崽一样被他挟住后脖子,把她的唇来来回回吮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唇脂被吃得干干净净。 没了唇脂,嘴唇还是很红,亲红的。 清汤面来了。 婢女端进来的时候,秦弗把许澄宁按在自己怀里,吩咐道:“放下便出去吧。” “是。” 等婢女出去了,许澄宁才被放在一边的锦墩上,秦弗道:“你吃点东西,我帮你拆发。” “你会吗?” “以后都得会了。” 许澄宁甜甜一笑,抓起筷子开始吃面,秦弗则站在她背后,一簪一钗地帮她卸,动作很轻柔,好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等花冠拆下,一股股秀发放下来,许澄宁面也吃完了,浅笑盈盈地仰着头,让秦弗帮她净面擦脸。 “好了。” 白帕子被一扬,掉落到金盆里,下一刻许澄宁被他抱了起来,径直朝屏风后走去,然后她就被放在了床上。 秦弗也上了床,与她面对面坐着,她又长又大的裙摆垂拖到了地上。 秦弗伸手来解她的腰带,脸上一本正经。 把层层叠叠的嫁衣剥落后,许澄宁总算轻快了,穿着中衣中裤在床上打起滚来。 “对了!” 许澄宁老虎似的扑过去,跨坐在秦弗身上,拉着他的衣领道:“你说要给我看你的肚子的。” 秦弗把手从腰带上挪开,在身体两边放平,做出一副任尔施为的样子。 “那你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 许澄宁解开他的腰带又去解衣带,剥开大红的喜袍,再剥一层雪白的中衣。 然后就看到了他被一道道沟壑分为一格一格的腹部,一摸还很硬。 “为什么你的肚子是这样的?我看过的都没有,我也没有。” “你没有,我看看。” 秦弗说着伸手来摸她的肚子。 许澄宁把他的手按在床上,笑道:“少耍歪心思,你又不是没摸过我的肚子。” 秦弗见被拆穿也不装了,一翻身被将许澄宁压到身下,狗啃肉骨头一样地啃着她的脖子。 许澄宁把他的头扳过来,与他相吻,两个身影在床上交叠、翻滚、反复。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抬起,打落了朦胧的床帐,然后,衣物一件件掉落到床底,红的,白的,锦缎,绫罗,绢纱,最后是一片轻薄的小衣。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许澄宁蹙着眉,不甚舒服,尽管秦弗已经极尽温柔,她还是忍得好辛苦。 “要不要停下?” 秦弗看她如此,也觉心疼,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许澄宁忍了一会儿,摇摇头,抱紧了他:“迟早要的,今天躲过了还能躲一辈子吗?” 确实躲不过。 秦弗心疼地揩了揩她已经被汗打湿的脸颊,把沾湿的发捋到后面。 “我轻点,你疼就咬我。” “嗯。” 秦弗低下头,轻柔地吻她,手也揉摩她的身体,努力使她放松下来,然后才一点点挺进。 帘外燃着炉香,烟气淡淡,似梦非梦,似幻非幻。许澄宁闭着眼,感觉自己在一场旖旎的梦幻中沉沉浮浮,有溺水的感觉。大约水是温柔的,有点痛苦,又让人忍不住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云雨方歇,一切声音归于安静。 两个人长长的黑发交缠在一起,四条腿也交叠在一起,两副躯体相贴相偎,皮肤蹭着皮肤,在微凉的初秋夜里,很是舒服。 许澄宁贴着秦弗的胸膛而睡,脸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秦弗也搂着她光裸的背,从尾骨到脖子,一节一节地往上捏按。 许澄宁手摸到他一块一块的腹部,又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肚子为什么会这样呢?” 秦弗一笑,眉目闲散,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生风流,无端慵懒。 “练武之人,肚子便是如此,就好像这样。” 他抬起一只手,握住拳头,小臂往上弓,看着并不粗的手臂顿时隆起了惊人的鼓包。 许澄宁摸上去,果然很硬。 秦弗把她的手握住,贴在自己的精壮有力的腹部上:“有这个,说明腰好,有力气。” “真的吗?” “你刚刚不是试过了?” “讨厌。” “别讨厌。” 他吻下去,抚摸脊背的手也绕到她身前,轻轻爱抚她玲珑柔软的曲线,盖到胸前。 一室旖旎,花烛残半。 第514章 请安 日上三竿时分,许澄宁才慢慢转醒,秦弗正轻轻拍她的背,见她睁眼,便轻声问道:“醒了?还睡吗?” 许澄宁浑身酸痛,懒懒的没有力气,便赖皮地扒住他:“我不起你也不许起。” 秦弗轻轻地笑,捏她的脖子:“不着急,母后说让你多睡一会儿。” 许澄宁倏地睁眼:“真的吗?” “真的,”秦弗笑意浅淡而纵容,“她急着抱孙子孙女呢。” 许澄宁脸泛起浅红:“母后那么年轻,当祖母把她叫老了。” 她赖了一会儿,便起来了。 秦弗已经帮她选好了进宫穿的衣服,仍是一身红色。 两人都不要婢女伺候,互相帮忙着穿好衣服,许澄宁照了照镜子,道:“我觉得我穿红色显得格外稳重。” 秦弗点头:“你要是不说这句话,就更稳重了。” 许澄宁捶了他一下,在妆台前坐好,等婢女给她绾好了发髻,早膳已经备好了,鱼片粥,山药糕,包子和樱桃肉,还有两道小菜。 许澄宁坐下,夹了一只小小的包子,一口咬下大半个,只剩一个小小的月牙递给秦弗。 秦弗也不嫌弃,一口吃了,然后把手里搅凉的粥跟许澄宁的换过来。 “你真好。” 秦弗眸光温柔地看着她:“慢慢吃,不着急。” 许澄宁抿嘴笑,喂了他一筷子樱桃肉:“你也吃。” 两人原来都是纯情青涩的人,互相惦记对方多年,初尝情事不免忘情热烈了些,现在一个对眼,想到的都是彼此坦诚相待、情话绵绵的样子,便像烫到了一样连忙移开,然后又忍不住继续偷看。 用过了早膳,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走到府外,然后秦弗一个揽抱,把许澄宁抱上了车。 众人都满脸惊诧。 原来太子还有这么温柔如水的样子,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真好啊。 怪不得总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呢,才子佳人,郎情妾意,果真好生令人艳羡。 皇宫里。 思兰推门进屋,看到端阳公主坐在妆台前,衣装整齐,妆发完整,赫然就是昨晚上的样子啊,难道公主一夜没睡? “公主,天亮了,您怎么……” 天亮了? 端阳公主木木地转过来,看向外面,只见天光大亮,日光已经透过窗纱打进来,落了一地的银光,闪闪烁烁,是树影随风轻轻摇动的样子。 天亮了,她竟枯坐了一夜? 她重新看镜子,只见里面的人脸憔悴、木讷,好像怨鬼一样。 “皇兄进宫没?” “太子?” 思兰愣了一下,然后道:“回公主,还没,但也快了吧,都这么晚了。” 端阳公主闭眼,只觉得浑身都在被火焚烧着,她想嘶吼,想狂叫,想毁灭一切东西。 但她冷静下来,手指按了按眼底的青黑。 “备水,本宫要沐浴。” 入了宫,轿辇到了内宫门便要撤下,他们得走着去勤政殿。 路不长,但许澄宁步履维艰,腿脚好像不是自己的,麻麻木木,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尖锐的撕裂的疼痛。 她没露出痛楚的表情,但奇怪的步伐一下子引起了秦弗的注意。 “是不是很痛?” 许澄宁道:“还能忍。” “不要忍,我托着你。” 他用胳膊搂住许澄宁的腰,稍一用力把她带起来,脚下悬空,但因为裙子长,没人看得出来她脚没着地。 有秦弗帮忙,他们很快到了勤政殿。 宫人进去通报后,很快就把他们传进去了。 “弗儿孤身太久,如今你们二人成婚,朕也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了。” 崇元帝面对他们俩,笑得慈爱又宽厚,好像对派人给他戴绿帽子一事毫不知情、毫无芥蒂一样。 “宁儿啊,你是我朝太子妃,一定要尽快为弗儿开枝散叶才行啊。” 许澄宁露出毫无感情的笑容:“是,父皇。” 儿子性情冷,儿媳又不好多说话,崇元帝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他们离开。 许澄宁悄悄道:“他是真会演戏。” 秦弗捏了捏她的手:“心里知道就好。”他并未告诉许澄宁丽妃那件事,但以许澄宁对他的了解,她一定猜到自己报复丽妃了。 到了凤曦宫,萧皇后已经在等他们了,她很高兴地迎出来,一只手拉儿子,一只手拉儿媳,把两人都拉进去,挨着自己坐下。 “可算是成亲啦!”萧皇后把他们两个的手叠在一起,欣慰不已,“接下来,你们俩可得加把劲儿,给母后生个孩子出来,是男是女都可以,母后都爱!” 秦弗道:“母后,孩儿跟宁儿刚成亲,您别急。” “我别急?我当然急!”萧皇后愁眉苦脸道,“宁儿如果是个傻丫头还好,还能多来陪我,可你们两个都是做大事的,成天忙忙碌碌,我就跟养了两个儿子一样,母后一个人待在这后宫实在无聊,你们要能生个孩子给我带,那该多好!” 许澄宁抱着萧皇后的胳膊道:“母后,孩子的事看缘分,您别急呀,缘分来了,一下子就有了呢。” 萧皇后也就发发牢骚,当然不是真的怪他们不陪自己,儿子儿媳都是得人意的,她心情颇好,便笑着给许澄宁夹菜。 “你太瘦啦,当了官,现在又摊上了弗儿,费心费力费精神,多吃点啊。” 许澄宁瞟了秦弗一眼,乖巧地对萧皇后笑:“谢谢母后,您夹的都是我爱吃的,您也吃。” “哎呀,你夹的也是母后爱吃的!” …… 凤曦宫待够了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宫里还有好多地方许澄宁没有去过,秦弗便牵着她四处转悠。 “你跟母后处得真好。” 许澄宁骄傲地仰头:“因为母后很好相处,我也很会相处啊。” 萧皇后这样好脾气好性情的人做长辈,许澄宁是打心里喜欢的。 “弗哥哥有个很好很好的阿娘。” 秦弗搂着她的腰,轻啄她的唇。 “也是你的阿娘了。” 两道身影在花丛中唇齿相依,花美人更美,远看就像一幅画。 端阳郡主面无表情盯着此情此景,攥紧了拳头。 第515章 出书 她看见他手放在许澄宁腰间,看见他亲吻的表情深情而认真,看见他的眼里满满的只有他面前的女子。 这分明就是她想象中的长兄的样子。 但他面前的人却不是她。 端阳公主精心装扮过的精致面容好像化开了一团乌漆漆的墨,无声的狰狞与可怕掩盖了她本身的美丽。 思兰两股战战。 每次公主一露出这种表情,她都害怕得不得了。 公主到底在想什么,思兰从来没有明白过。心里有那么点模糊的猜测,但又觉得荒唐。 “公主……” 她很轻地叫了一声,本想提醒公主回神,却惊动了不远处的两人。 秦弗转头看过来,见是端阳,眼里的温情转瞬化为冷漠。 许澄宁也注意到她们,便好整以暇地看着端阳公主,不喜不怒。 端阳公主走过来,说道:“皇兄莫不是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端阳不是有意冷着嫂嫂的。” 她看着许澄宁,嘴角有一点极浅的笑:“就算从前有什么不满,现在总是一家人了,嫂嫂总不能跟我计较吧?” 许澄宁还没说话,秦弗就开口了:“信阳宫的人是越来越不听话了,禁足时限未到,公主何以在此?阳奉阴违的奴才,留着何用?” 思兰吓得跪下来:“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端阳公主则没有去看婢女,反而盯着秦弗:“皇兄真想让我禁足?” 这叫什么话?听起来怪怪的。 许澄宁去看秦弗,见他眉头微微翘起一点,也是不解的意思。 “你觉得你不该?” 端阳公主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秦弗终于明白许澄宁说端阳对他的态度有些古怪是怎么一回事了,端阳盯着自己,眼里隐约有几分执拗,还有许多他看不透的情绪。 秦弗皱眉,看向跪在地上的思兰:“还不带下去?” “是,是!” 思兰爬起来,伸手搀扶,小心而乞求地看着端阳公主。 “公主,奴婢扶您回去吧。” 端阳定定盯着他们,终于转过身,扶着思兰走了。 “看,”许澄宁摇了摇秦弗的手,下巴点了点,“就说很怪吧,她好像很依恋你。” 许澄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个词,但就是直觉,总觉得端阳公主对秦弗有那么一点点像男女之情,但这么荒唐的事,许澄宁又下意识觉得不可能。 秦弗不解:“依恋?” 小时候都不曾依赖兄长,这么多年兄妹跟陌生人一样,长大了却说依恋兄长?秦弗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 “我也解释不清,”许澄宁摊手,“但确实有这种人呐,对亲人依恋,所以会对跟亲人亲近的人产生敌意。” 秦弗想了想,点头:“确实有,比如文国公。” 许澄宁哈哈笑起来,然后两只手包住秦弗一只手:“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秦弗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大拇指摩擦她光滑的手背:“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她在调侃,他却说得那么认真。 许澄宁心里微甜,主动踮脚亲他的唇。 “端阳公主,也要成婚了吧?” 端阳公主禁足不久后,崇元帝便给她定下了一门婚事,驸马是太常寺卿的儿子卢淞,是个还没有做官的公子哥儿。 “其实我不是很懂,圣上为什么选的卢家。”许澄宁道。 两人并肩走,秦弗轻轻揉她耳垂。 “你不用知道,你的脑子用在该用的地方就好,家务事我心里有数,该解决的人和事我都会解决,总不能让你嫁过来操心这个。” 许澄宁轻轻笑。她确实不用担心,他已经是能掌握全局的当政之人了。 在宫里待过一个下午,他们便出宫回了太子府,路上买了点沿街的零嘴带回家。 书房还是从前那间书房,但以前备给的矮书案已经撤走,换成了一张跟秦弗一模一样的大桌子,并排摆放在一起,一伸手就能够到彼此,还能共用一个砚台。 “你在写什么?” 看许澄宁好似看累了翰林院的文书,又开始写起什么东西来,秦弗便问道。 “这个呀,清悦姐姐要刊印一本书,托我提序呢。” “什么书?” “她自己写的书,有关西境的见闻。” 韩清悦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了西境后一有所悟所感便记下来,如今终于集成一册,宝平县的由穷转富在其中,那场差点被铁蹄踏碎的浩劫在其中,还有那仗义勇敢的九个娘子、朴实的县民也都在其中。 她说:“从前在书中,只见大官大侠,不见平头小民;只见才子佳人,不见娼女恩义,我想为他们写一本书。我文采浅薄,自不能与传世巨著相比,但只要有一个人读了,便有一个人清楚了解了当初发生了什么事,知道那一处曾不为人知的山城里曾有过什么样的人。可能我的书流传不下来,但没准百千年之后,还有一个像宁儿你这样的人能追根查源,看到我的文字呢。” 许澄宁很赞同她的做法,便答应了给她提序。 秦弗也觉得可行,又问:“你何不也刊印你的书?你从小到大那些札记,足以写十数卷的游记。” “啊?”这个许澄宁倒是没想过,“要吗?” “为何不要?”秦弗道,“你的札记里内容博大,意义非凡,如果不刊印,可能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久了便没了,不如刊印出来,久久流传下去。好的文字,是可以永垂不朽的。” 许澄宁意动了,便跑去拉出了跟自己东南西北全都闯过的那只书箱。 “弗哥哥,好相公,拜托你啦。” 太子一开口,底下人办事很快,没过多久,京城各大书行流行起了太子妃所著的书,《宝宁游记》、《宝宁地理志》、《宝宁风物志》。 最开始大家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觉得许澄宁是要趁这个势头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太子被吹了枕旁风也跟着瞎闹腾。 谁知买回来一看,立马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这样的书,只要是个地方长官都应该人手一套,才知道自己当地的风水如何,风土人情如何,地形气候又如何,才知道怎么管辖一方安宁。 就算不是当官的,光是书里描绘的景象也引人入胜,一个个文字组合排开,就好像在眼前展开了一卷会动的图景。 三套书都才刚出第一卷,但半天时间不到,去书局订满后面所有卷的人已经从街头到街尾排了几个来回了。 除了书局生意大好,去盛安书院报名的女子也越来越多。从前她们只看过男子写的山水游记,头一回看女子写的,笔翰如流,动人心弦,一下子把她们心里的无限向往与豪情都冲上来了。 她们也要当像许澄宁一样的女子! 第516章 突然出现的人 “我现在,可是累坏了。” 许澄宁枕在秦弗的腿上跟他说话。 “书院里学生越来越多,我每次讲课,她们都说我声音小听不清,一堂课下来,我的嗓子真是要冒烟儿了。你知道的,我声音不小,但坐后面的人还是听不清了。” 秦弗手里剥着花生,剥一颗喂她一颗。他平常除了雕玉,没有别的爱好,所以大多数时候,一天公务处理到晚,哪怕奏折不急,他也会批得很快。 但现在有了许澄宁,小夫妻俩便多了些悠然相处的时光,什么事也不做,只说说院里的花鸟、彼此的往事,就已经足够幸福。 “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再分分班。”许澄宁一边说一边剥橘子,“东院分安泰、安德、安知三堂,西院分明学、明志两堂。书院有小休,就让她们玩蹴鞠,等以后有合适的老师了,再教她们骑射。正好我朝太子爷人又俊又善良,拨给女学的地方有很大很大的跑场。” 她说着,把一瓣橘子喂到秦弗嘴里。 秦弗叼过吃了,捏着许澄宁的脸蛋道:“那位太子爷命你,不许再踢蹴鞠了,仔细腹中有了孩儿还不自知。” 许澄宁脸一红,钻他的肚子:“知道了,我绝对不踢。” “乖。”秦弗摸了摸她的头,又回到话题,“不同课堂的学生可能会有竞争。”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竞争。将来她们自己谋出路,官场争仕途,商场争主顾,她们得习惯。说起来,”许澄宁翻身过来,把下巴搁在秦弗腿上,“听说太子爷今年开秋闱,明年开春闱?” “不错,太子妃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很好。” 虽说女子可入仕,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说读书的问题,真的有姑娘能考,她也得从秀才考起,最快最快,也得四年后才能中进士。 秦弗抚摸着她的发,问道:“明年春闱,你当个副考官可好?” “我?”许澄宁有点惊喜,又有点不可置信,“会不会太早了呀?” 她太年轻了,虽然现在朝里朝外大家已经对她彻底服气,但升得太快总是招人不平的。 “我家宁宁才高八斗,本宫说你配得就是配得。” “贫嘴,”许澄宁爬起来跨坐在他腿上,捏他的脸,“是朝里那些老人选人才的眼光不合你心意吧?” “知我者,吾妻宁宁也。” 他搂住许澄宁的腰,往身边一箍,然后便脸贴着脸亲起来。 许澄宁勾着他的脖子,亲着亲着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许澄宁坏坏地笑:“我在想,那些游行抗议过我的学生,好些个也是这两年要下场吧?这么说,他们都落我手里了?” “对,如何?” 许澄宁吃吃地笑:“他们该吓坏了。” “你可以让他们尝尝女魔头的厉害。” “女魔头,你说我?”许澄宁猛地一扑,把他推倒,“我先让你尝尝!” 她低头像小兽一样啃咬秦弗的脖子。 秦弗搂着她的腰,猛一翻转,两人瞬间调换了上下位置。 “尝尝就尝尝。” 青天白日不顾,两人厮闹起来,不一会儿室内便响起了喘息声…… 许澄宁想着分班的事,再去盛安书院时便跟韩清悦和高婵商讨了一下,两人都觉得可行。 韩清悦声音比许澄宁小多了,也是深受课堂人多的苦。 这时彤星跑进来:“姐姐!” 她穿着东院学生的蓝色院服,头上扎个小髻,晃晃悠悠。 先抱抱许澄宁,又跑去听听韩清悦的肚子,然后又回来抱许澄宁。 许澄宁摸了摸她的胖脸蛋:“今天的课有没有听懂啊?” “听懂啦!”彤星道,“先生还夸彤星字写得好!” 许澄宁笑:“彤星是写得好呀。” 彤星现在住在宝宁侯府,跟许灿星住在一起,但照顾起居的奴仆、陪侍的奴婢、还有教导的西席全是文国公府给她配齐的,因此她也时常回去看望。许灿星也因为会画舆图,被秦弗安排到工部当了一个小吏,现在有月俸拿,手里也有许澄宁给的产业,够他们一生衣食无忧了。 彤星不能跟姐姐住一起,一碰面就格外腻歪,缠着她不放。 许澄宁也打算陪小孩玩一会儿,正好散学后无事,便带她出去街上走走玩玩,玩够送她回侯府。 刚走到府门,斜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伸手就来抢彤星。 彤星尖叫,许澄宁一脚踹过去,那人被她脚踹翻在地,哎哟哟怪叫。 云九喊人把他捉走,那人咿咿哇哇,叫道:“小南是我!我是你五叔!” 谁? 许澄宁乍一听还有点陌生,眯眼一看,竟从那张脏兮兮又贪婪无比的面孔上,认出了许家人的影子。 “许大财?”许澄宁嗤笑,“你还敢出现在这里?” 许大财爬起来,嚷嚷道:“我是彤星的爹!彤星是我的女儿,我要带走她!” 彤星瞪大了眼睛,害怕地缩在许澄宁身后,拽紧了许澄宁的衣服。 许澄宁没觉得可怕,只是觉得可笑,曾经窃财弃家抛妻弃女的难道不是他?现在看她发达了,彤星成侯府小姐了,就想来捡好处了。 哪来的脸呢? “哦?”许澄宁浅笑,“彤星是你的女儿,你有什么证据?” 许彤星因是个女儿,许家人没人在意,都没入过谱呢。 许大财道:“我是她爹我还不知道啊!小南,你是个孝顺的,发达了还肯认你娘,但你娘嫁给我了,按理,我也是你爹才对。小南,你现在是太子妃了,怎么说我也是太子的岳父,你得给我钱,给我房子住,就住皇宫!那儿不错!” 许澄宁懒得跟这等不知俗规王法为何物的人争辩,摆摆手:“云叔,此人疑是拐子,想拐走彤星索要钱财呢。把他押去京兆府,让他们看着判。” “是。” 亲卫把许大财架起来,许大财哇哇大叫。 “我是你五叔!我还是你爹!我睡过刘氏那个臭婊子!你敢抓我,我就嚷嚷得大家伙儿都知道!” 他喊的是方言,街上没什么人听得懂,但很吵,许澄宁想叫云九把他嘴堵住,身边却突然掠过一道单薄的身影。 刘氏出来了。 她穿着灰色的衣裳,灰白的头发包在后脑勺,看着像侯府的下人。 她一句话没说,僵着脸直直走向许大财,在他跟前站定,然后倏地掏出一把剪刀,刺向许大财的肚子! 曾经她不敢对自己的夫家,对许家的男人和婆母有一丝一毫的反抗,现在她敢了。 没有谁能救得了谁,唯有清醒自救。 她拔出剪刀,要再刺一刀,手被握住了。 “娘,”许灿星道,“我来。” 他夺过剪刀,一刀刺穿了许大财的咽喉。再转过身时,他依旧很平静,仿佛亲手杀掉的人不是他的亲叔叔。 “彤星不怕,拐子害不了你了。” 许澄宁弯起唇,对他点点头,然后低头对还在呆滞的彤星道:“去吧,跟哥哥回家。” 她喊人把许大财处理了,一个要拐小孩的人贩子,张口就说太子妃的妹妹是他的女儿,谁也不会怜惜这条脏命。 第517章 葡萄 许大财的出现只是个小小的意外,许澄宁并未放在心上。她的过往已经被翻开,一些故人闻腥而来并不稀奇。 可她好奇的是,许大财为荣华富贵而来,第一时间不是找她,而是找上了刘氏和彤星,以他贪婪的本性,这可不像他自己能想到的。 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许大郎和焦氏不也是这么突然出现的吗? 许大财掀不出什么风浪,却能恶心一下她,由此可以看出背后提点的人是多么恨她,又多么对她无可奈何。 用鼻子想也知道是谁了。 正好,她也想见见那个人。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城外的庄子上,许澄宁一走进柴房,便闻到一股恶臭,像是多日未净身和伤口腐臭的味道。 她皱了皱鼻子,借着门口的光线,看见她要见的人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趴在地上。 “许澄宁,现在你满意了?” 许澄宁低头对上谢琼韫恨毒的眼睛。 “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满意了?” 许澄宁淡笑摇头:“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让我满意?你算什么,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是好是坏?说到底,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琼韫越发仇恨。 她受了杖刑,连动都动不了,只能一味靠谢容斐照顾,但谢容斐也是金贵少爷命,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照顾得好妹妹,因此伤口越来越恶化,迟迟未愈。 她盯着许澄宁光鲜亮丽的装扮,深深妒恨。 许澄宁坐下来:“问你个问题,如实答来,我便放你回去。” 谢琼韫冷笑,趴在地上不说话。 许澄宁自顾自道:“当年,端阳公主还是郡主的时候,约你去白山寺做了什么?” 谢琼韫倏然抬头,上下打量着许澄宁,嘴角嘲讽:“哦?你也被她下手了?” 许澄宁含笑:“让你失望了,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谢琼韫不说话了。 许澄宁道:“如实招来,我非但可以放你回去,或许还可以让你在这里干干净净洗个澡再走,如何?” 这一句话直戳谢琼韫肺门。 她堂堂谢氏女,金尊玉贵,如今竟沦落到连澡都洗不了了! 她心里涌起无尽的悲凉。 她恨许澄宁,但也不得不承认她需要沐浴,她想要干干净净的,而不是像一滩烂泥,任人瞧不起。 “好,我可以说,但我不但要沐浴,还要医者治伤。” “允你,说吧。” 谢琼韫干渴地嗫嚅了一下嘴唇,缓缓地讲起来那天凶险的经历。 “她往我的茶水里下了药,让两个贱民来侮辱我,幸好我被人路过救下了……” 同样的招数,竟然也用在谢琼韫身上过。 “她可有说为什么?” 谢琼韫冷笑:“她说,她不同意我跟弗殿下的婚事。” 不同意婚事? 许澄宁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秦弗的婚事端阳公主桩桩都不同意,看来比她想的还要严重一点。端阳已经成了婚,但不知道她是不是成得心甘情愿。 许澄宁说不出什么滋味,自己的夫郎被他的亲妹妹觊觎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啊。 她垂眸,看谢琼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道:“瞧你这样子,她当然不满意你,她对我可是喜欢得紧啊,一口一个嫂子的。” 不理会谢琼韫如何仇视她,许澄宁迤迤然起身,走出去吩咐道:“带她去沐浴,然后放她回去,派两个人暗中盯着她,有动静随时来报。” “是。” 心里有了底,她便打道回府,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秦弗。 秦弗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是亲兄妹。” “我知道,可她不以为然啊。”许澄宁垂下眼,神色凝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南下回来的时候,路上救了一个叫仙奴的姑娘吗?我让人去卧龙别庄查过了,仙奴姑娘死之前,端阳去过那里,她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端阳公主,就是个疯子。 秦弗沉默下来,眉心紧蹙,恶心与愤怒在他胸膛里翻江倒海。 许澄宁知道他心情一定很不好,便抱住了他。 “别生气,我在呢。” 秦弗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嘴唇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没事。” 他总不会被拿捏住,只是觉得恶心。 许澄宁把他的头扳过来对着自己:“看着我不许说恶心。” 秦弗被她逗得一笑,抱着她连亲几口。 许澄宁想安慰他,便道:“我给你拿桃子吃好不好?回来的时候买的,可大可水灵了。” 秦弗道:“母后正巧送了葡萄过来,是西域来的贡品。” “那你想吃哪个?我买的,还是上贡的?” “当然你买的。” 许澄宁笑了:“先吃个桃子,再给你吃葡萄。” 她吩咐了婢女一声,不一会儿便端进一盘切好的桃子来。 许澄宁拿签子扎了一块给秦弗,自己也吃。 汁水泛滥,甜甜的桃子味蔓延开来,秦弗的心情也渐渐平静。 突然,一个身影闯了进来。 “殿下!进贡的葡萄你们吃没吃?” 钟白仞气喘吁吁,紧紧盯着他们。 钟白仞为了养生一直都很泰然,从没有过这么紧张的时候,秦弗下意识觉得不妙。 “何事发生?” 钟白仞着急:“先说你们你们吃了没?” 两人都摇头,钟白仞放松下来。 “将才陈雨江拿了一串找人喝酒,我发现那葡萄被泡过了‘寒金散’!这是我特制的毒药,食之者缠绵病榻,直至油尽灯枯,都查不出有一丝一毫中毒迹象。我至今没有研制出解毒方法,所以也没拿出来用过。这毒后来在西陵逃亡的时候丢了,不知为什么被用到了这贡品上。” 许澄宁惊地握住了秦弗的手:“皇后娘娘……” 秦弗走过去,抓住了钟白仞的肩膀,眼里如有千丈坚冰。 “你是不是把毒药的事告诉端阳过?” 钟白仞一愣:“没有啊……” 话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起,他有碎碎念的毛病,端阳公主当时跟他们一起流亡,不小心听到了他的话也并非不可能。 秦弗推开他,拉起许澄宁便往宫里赶。 第518章 急病 赶到凤曦宫的时候,萧皇后正靠在贵妃榻上悠闲地做针线,看到他们两个,惊喜道:“弗儿宁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葡萄吃着好不好啊?” 秦弗和许澄宁两人颇有默契地挥退所有宫人,把门阖上了。 “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萧皇后诧异地看着他们。 秦弗走过来,看着她手边放着一小盆紫色晶莹的葡萄,急忙道:“母后,你吃了葡萄了?” “还……还没,晌午有些积食,没来得及吃,怎么了?” 许澄宁跟秦弗齐齐松了一大口气。 “母后,幸好您没吃啊。” 萧皇后看许澄宁挨着自己,便搂了搂,还有点迷茫:“究竟怎么了?” 听完他们的回答,萧皇后吓得跳起来,脸都青白了,拉着两人左看右看。 “你们都没吃吧?母后差点害了你们啊!” 她后怕得腿都软了,许澄宁扶她坐下,安慰道:“我们没事呢,幸好钟大夫够敏锐,及时发现了。” 萧皇后气得咬牙流泪:“端阳?端阳怎么这么狠呐!是为了她弟弟的太子之位?” 许澄宁跟秦弗相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地都没说别的。 “勤政殿那个呢?他知不知道?” 萧皇后现在连面子上的陛下都懒得喊了,她只知道她寝宫里的几篮子葡萄都是崇元帝送来的! 许澄宁也有这个疑问,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秦弗。 秦弗道:“试试就知道了。” 他本来还在筹措机会,没想到机会一下子送到手里来了。 “母后,接下来,您听我说的做。” 门外的宫人一开始看太子太子妃来得又急又凶,以为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里面就传来欢快的说笑声。 萧皇后似乎兴致颇佳,还喊宫人准备酒席。传菜的宫人把一道道菜送进去时,母子婆媳三人还在说话,盆里的葡萄只剩下枝子还有几堆湿哒哒的葡萄皮。 “快,撤下。” 萧皇后亲自舀了一碗鲫鱼汤给许澄宁:“多喝鱼汤,对身子好。你这么爱吃葡萄,十有八九是有了。” 许澄宁暗暗瞪了一眼秦弗,然后嘴甜地说道:“母后,葡萄明明这么甜,您怎么会觉得酸呢?对不对啊,弗哥哥?” 秦弗点头,看着她:“确实是甜的。” “年纪大了,越来越吃不得酸了,牙软得厉害,也只有怀弗儿的时候才爱吃酸。所以我敢说,你指定是怀了我的宝贝孙儿了!“ 萧皇后为即将到来的孙儿孙女大为高兴,因此宴席吃得喜气洋洋,太子太子妃出宫的时候,萧皇后还特意去问崇元帝多要了一篮子葡萄,给他们带回去。 可能是高兴过头喝多了酒,萧皇后第二日便头晕脑胀起不来床,还上吐下泻,虚弱不堪。 太医来诊治,没诊出什么大毛病,只说以后要少暴饮暴食,忌酒忌口。 太子妃为尽孝道,便留在宫里照顾萧皇后。也不知道是过了病气还是怎的,隔天也病倒了,据说手脚无力,还会口吐鲜血。 太医诊脉,却是跟萧皇后完全不同的病症,身体寒寒热热,说不清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气,总而言之,得了奇疾。 太子国事缠身,无法分身去关怀萧皇后和太子妃,这些天每每上朝,神情都格外严肃,好像与往常无异,但有心人还是发现了太子眼下难以被掩盖住的青黑,还有手背上偶尔爆出颤抖的青筋。 就这么坚持了十余日,太子妃病症不见好转,太子便把她接回了太子府亲自照顾,并把朝会叫停,不上朝也不上衙,要求所有朝臣的奏折全部递交到太子府。 太子现在,是连明面的戏都不做了啊。 虽说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崇元帝,但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崇元帝就是个傀儡,早就被太子架空了,批在他们奏折上的朱红笔迹,十本里有八本都是太子的。 但之前太子秦弗还会做做样子,把一些不甚要紧的奏折给崇元帝,但现在直接开口扣下了所有奏折,一本都送不进皇宫,朝会也说停就停,一点面子都没给崇元帝留。 他就差告诉世人,江山是他的,真正的皇帝是他秦弗了。 大逆不道,真是大逆不道啊! “陛下您请看。” 黑暗中,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把一摞奏折呈给崇元帝。虽然穿着太监服,声音却十分粗哑浑厚,半点不像阉人的嗓音。 “这几本是十天前批阅的奏折,这几本是五天前的,这几本是三天前的,剩下这几本,都是刚发下来的。” 褶皱堆积、带着粗茧的手指在奏折上来回比划,点来点去。 “您仔细看看这两处笔迹,这儿的竖不够长,还带起小勾,虽然像,但一对比便知不是出自太子之手。另有两点,太子行事严谨,以往奏折批复意见都会很详细,但到了后面这几天,全部只有一个‘阅’字。老臣特意写了与太子政见相左的奏本,得到的,批下的还是只有一个‘阅’!太子勤政,奏折从来当天批复,但老臣昨儿递上去的折子,至今没有批下来。” 崇元帝捧着奏折,鼻翼微微翕动,眼里闪烁着兴奋惊喜的光。 “这么说,太子当真是病了,说要照顾生病的太子妃无心上朝只是个幌子,他其实是已经染上重疾。” “老臣以为,便是如此。”太监服道,“文国公是个女儿奴,他们父子三个在太子府门外叫喊了半天,众人皆知,太子都没让他们进去探望,说是太子妃生病需要清静,这是在掩盖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 “好!太好了!” 崇元帝站起来,满眼都是野心。 “如此我们就依计划行事!” “老臣遵命,会将圣意转达给我们的人,齐心协力,助陛下诛杀太子,夺回陛下权柄!” 崇元帝狠狠出了一口气,胸口鼓起又瘪下去。 “他是朕的儿子,虎毒不食子,朕本不该杀他,但是他的心已经野了。” 太监服跪伏下去参拜。 “自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太子逾越君权,便是忤逆君王,当杀。陛下,您有此念,已经足够仁慈。” “那朕,就只有大义灭亲了。” 第519章 宫变 月上梢头,文国公谢允伯不知从哪里听说淮北有一个名医,专治疑难杂症,于是他像疯了一样骑马冲出了城门。 禁军统领陆钦锋见状,叹口气摇了摇头。 “文国公爱女心切啊。”他露出愁容,“太子好容易终成眷属,难道命运要这么捉弄有情人?” 杜副统领道:“我夫人曾经也得过一场重病,病得快要死了,我一个刀尖舔血的武夫在苦苦拜起了佛祖,这才把夫人的命给求回来。” “真的有用?” 杜副统领点头:“虔诚跪求,佛祖是真的会显灵的。陆统领可以去试试看。” 陆钦锋思索了一下,点头:“太子于我有知遇之恩,说什么我也得为他做点事,明日我便去!” 杜副统领点了点头,拎起一壶酒:“统领别烦心了,我们喝两杯解解闷。” 陆钦锋本来不愿意,被杜副统领劝了几句,便跟他进了值房。 三杯酒下肚,陆钦锋捂着头一倒,碰碎了一个酒碗。 杜副统领拍了拍手,一个身形与陆钦锋十分相似的人走出来,把陆钦锋的衣物扒下,换到自己身上。 然后迅速一甩披风,冲出去骑马跑了。 杜副统领拿出一根粗绳把陆钦锋捆起来藏好,然后走出值房,把手背到身后,满脸肃意。 “统领要去寺里为皇后娘娘和太子妃祈福求平安,这几日由我暂领禁军!听明白了?!” “是!” 无独有偶,掌领皇宫禁卫的中郎将罗舜也突然说家中有事,让人替了他的值守。 一切变动都在悄无声息之中,而太子府好像对此一无所知,无论是谁无论用了什么借口,太子府都把他们拒之门外。 几个大臣争取求见,拉锯许久,总算得以进入。 太子府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进了太子书房,书房却一反常态地燃着浓烈的香。 而太子披着玄色氅衣,说话时有停顿,拳头拢着抵在唇边,似在极力压制咳嗽,但不停震动的胸膛却暴露了他的脆弱。还偶有走神,从前是绝对没有过的。 大臣出来后,给宫里递了一个消息: 成了! 当晚,皇宫里传来急召,说皇后病危,令太子速速进宫。 太子府的下人进去通传,里面迟迟不给回应。 凤曦宫贴身伺候萧皇后的大宫女灵芝站了出来,急得哭喊:“太子殿下!求您去看看娘娘吧!娘娘昏迷的时候还在念叨您,您瞧,这是她吐出的血!” 她捧出一条丝帕,上面是萧皇后亲自绣的荷花莲蓬,本是配色十分淡雅的一条帕子,却被一滩鲜血染成了红,好像杜鹃啼血,在预兆留在人间最后的时光。 丝帕因沾了血,捧在手上时还十分粘稠,单右颤抖地捧着丝帕赶紧进屋,迈进门槛时,隐约还有一丝踉跄。 屋里骤然响起茶杯碎落的声音,窗纱后黑影一晃,片刻后太子大步快走出来,宽大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扬起,被风吹鼓,为他添了几分伟岸。 “备马车!” 一干人急匆匆进了宫。 秦弗闯进凤曦宫,急声唤道:“母后!” 还没走到寝殿,便感觉似有猛虎伏击,杀气腾腾。 蓦地转身,便见禁卫军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手持弓箭瞄准了他,刀剑长枪交错如荆棘,将他团团包围。 “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浑厚的大笑声传来,禁卫军分开一条道,便见崇元帝衣冠楚楚走来,身后跟着几个臣子。其中之一便是端阳公主所下嫁的夫家公爹卢全,还有一个是丽妃闵氏的父亲闵建春。 他们一个个且同情且得意地看着他。 秦弗神色冷下来:“父皇这是何意?” 崇元帝仔细端详自己的儿子。 这才几日,就已经瘦了一圈,再威严肃穆也是一脸菜色。 秦弗,已是强弩之末了。 崇元帝目露悲悯:“弗儿,你病入膏肓了吧?” 秦弗像被戳穿假面,一瞬间脸色变得难看。 “你说什么?” 秦弗盯着他,猛地抬起袖子,剧烈地咳起来。 “弗儿,你积劳成疾,却始终不肯放手朝堂,难道是不肯信父皇吗?”崇元帝叹气。 秦弗不答,目光落到几个官员身上,满是犀利与狠色。 卢全笑里藏刀,拱了拱手:“太子殿下,陛下是天下之主,江山社稷本就是陛下的,太子窃权谋位,是谋逆大罪啊!” 秦弗冷笑:“卢全,你好大的胆子!” 卢全像是面对一头拔了齿的猛虎,丝毫无惧:“太子,老臣是为了匡扶社稷,忠于陛下,是天经地义!” 秦弗眼底泛起冰河,突然大声喊道:“罗舜!罗舜!” 崇元帝哈哈笑了出来:“他今日不在,不用喊了。” “所以,你早就谋划好了,”秦弗盯着崇元帝,虚弱而讽刺地耸了耸肩,“父皇要杀我?” 崇元帝表情十分儒善:“弗儿,你病了。” 秦弗蓦然睁大眼睛,看向寝殿内,又倏地转过来,眼里布满血丝。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崇元帝从容地垂眸,嘴角保持着温和的上扬。 “你我父子一场,本不该走到如此地步。” 他一字一句,脸上好像有一层层面具,随着吐出的话,一块一块地碎裂、掉落,露出了阴鸷的真面目。 “你若安心当太子,朕百年之后,自会将皇位传于你,但你贪心不足,动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语气阴狠起来,积怨颇深。 他这个儿子,司马昭之心,要是不动他,他就要弑君弑父了。 “你乖乖束手就擒,朕可以让你母后安然过完她这一生。否则,”他一抖袖子,“弓箭手!” 刷刷刷! 几排弓箭手纷纷拉弓,对准了秦弗。 “父皇且慢!” 端阳公主突然出现,她掀开兜帽,裙裾着地走来,眼睛一直盯着秦弗不放。 “父皇,皇兄重疾缠身,大势已去,您不要杀他,把他交给我吧。” 崇元帝皱眉。 不杀秦弗,怎么可能?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朕心里有数。” 端阳公主眼底燃烧着疯狂与执拗。 “不行,请父皇留下皇兄的命!女儿要他!” 崇元帝不可置信地看着端阳公主再掩饰不住的痴迷,惊声叫道:“你疯了!” 端阳公主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而是盯着秦弗,痴痴地走过来。 “皇兄,妹妹带你走可好?只要你说一声喜欢我,我这就带你离开。” 卢全也愕然不已地看着这一幕。 这就是他们卢家娶来的儿媳! 喜欢亲兄长的儿媳! 乱伦无耻的儿媳! 卢家的脸,丢尽了! 卢全眼底闪过一丝狠色,突然大喊:“放箭!” 射死他们! 把太子和公主,一起射死! 第520章 乱臣贼子 罗舜被控制住了,顶替罗舜掌管宫中禁卫的是一个叫赵吉龙的人。这个人曾是卢家的家奴,对卢家一个庶小姐心生爱慕,但身份有别难以成全,此番为了成为卢家的乘龙快婿,对卢全言听计从。 卢全一下令,他立刻抬手。 “放箭!” 满殿四飞的箭雨如同风吹雨打,斜刺如麻。 端阳公主背上连中数箭,倒在地上。 而秦弗就站在那,单左单右两个护法在为他格挡,好似有无形的神力护体,那边的箭射向他,这边的箭却正好把那边的箭射落了,留下一地横七竖八的飞箭。 “愣着干什么?继续射!射啊!” 不知哪个方向的箭射偏了,竟直直朝崇元帝飞来。 崇元帝神情从得意到震惊再到恐惧,表情逐渐龟裂,看着那飞来的箭,两脚软软往后踉跄地退了几步。 “护……” 箭穿过了他的胸口,又重又快的,带着他撞到殿柱上,“驾”字还未出口,一阵腥甜的热辣已经如狂潮涌上喉头。 噗! 血色飞溅! 有人惊叫起来:“陛下!” 箭雨骤停,满殿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惊恐不已的呼吸声。 崇元帝手捂胸口,贴着红柱滑落下去,嘴里还在不停涌着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卢全你……” 闵建春惊恐得无以复加看着他。 卢全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下来。 弑君大罪,弑君大罪! 他死定了! 为今之计,办法只有一个。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活! 杀光了,让康王登基,他的儿子卢淞以驸马之身辅政;再过几年,让康王写出禅位诏书,退位让贤,卢家开启一个新的王朝与时代。 进一步,一手遮天;退一步,死路一条。 就这么办! 卢全心一狠,立刻拔刀斩落闵建春的头颅。 犹带着惊恐表情的脑袋从地上骨碌碌滚过,滚到了崇元帝的脚下。 崇元帝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又涌出几口血,手脚不停地抽搐。 地上全是血,卢全踩着血,长剑拖在地上,径直朝秦弗走去。 “太子殿下,圣上独自上路寂寞,老臣送您一程,您陪陛下一起走吧。” 秦弗哂笑:“忠国忠君,天经地义?” 这是他刚才说过他的话,秦弗又甩出来打他脸了。 卢全脸色一僵,随即变得越发狠厉。 “给我杀!” 禁卫军一拥而上,刀枪无情。 秦弗突然一改之前羸弱病态,生龙活虎,一脚把几个禁卫军踹飞。 “你……你竟然无事?!”卢全瞪大了眼睛。 那一踹太用力,飞出去的人直接扒走了几扇窗,动静响得崇元帝呆呆回过神。 他明白了。 又是秦弗的陷阱!他根本没有中毒!根本没有要死! 他被骗了! 崇元帝觉得心口疼得像被巨大的力量捏爆,说不清是伤口的痛,还是功败垂成的痛。 他好恨! 卢全同样很恨,也开始怕起来:“快!杀了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谁一个不留?” 突然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紧接着精兵鱼贯而入,将殿中所有人团团包围。 殿外走进来一拨人,当头一人,是个紫袍玉带的年轻女子,身后还有一干文臣武将,燕竹生、陶问清、谢允伯等等等等,三公九卿,都在这里了。 “你竟然无事?!” 许澄宁笑,脸颊白里透红,气色极好:“不过一场小风寒罢了,卢大人这么关心我呀,真不敢当呢。” 圈套,一切都是圈套! 眼前这些是军营里的精锐,若他没有猜错,他们在外面的人,已经全部被压住了。 卢全脸彻底没了血色。 “卢大人说要谁一个不留?”许澄宁眼睛装模作样地在殿里溜达一周,“你想谋害太子——哎呀!陛下!” 她一叫,所有人都看见崇元帝了。 他明黄色的龙袍几乎有半身都染成红的了。 “陛下!” 陶问清失声大叫,众臣连忙围过去。 “太医!太医呢!快叫太医!” “陛下,”陶问清扶着崇元帝,忍痛道,“陛下,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崇元帝说不出话,想要喘气,又喘不上来,虚虚弱弱地,借着陶问清的力抬起手指向秦弗。 许澄宁飞快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一定会清算佞臣,为陛下您报仇雪恨的!” 秦弗点头:“是,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 崇元帝最后一口血随着最后一点儿气吐出来,死不瞑目。 “陛下,驾崩了!” “卢全伙同端阳公主、闵建春意图谋反,弑君犯上,诛九族!把所有乱臣贼子拿下!” 大势已去,禁卫军纷纷缴械就擒。 陶问清等一干老臣跪在崇元帝的尸首跟前大哭。 随着国丧的钟声敲响,宫中一夜缟素。 闭朝这些日子,朝里的妖魔鬼怪纷纷涌现,一气儿在崇元帝手下出谋划策,手段百出。而秦弗也终于能借这一次的事,将有异心的人全部铲除掉,罪名是,卢全一党的同伙。 这件事其实秦弗谋划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充分的理由,便一点点埋线,包括向崇元帝效忠的人里其实有他的卧底;有时故意松松手,让那些人有机会跟崇元帝通气儿;罗舜和陆钦锋也是听他的命令,故意掉陷阱里的。 从一开始,崇元帝一派的行动就全在他的掌控中。 不过,葡萄的事是个意外。 谁能想到进贡的果子会有毒呢? “卢全在西边有人脉,进贡的葡萄便是他的人准备的。”而毒药却是端阳公主提供的。 端阳公主在宫变里死了,秦弗直接一杯毒酒也赐到毓秀宫,把丽妃也送走。 “还有一个人。”许澄宁道。 秦弗看着她:“谁?” 许澄宁让人带上来,指着地上的谢琼韫道:“她故意造谣,说你兄妹乱伦,我防着她呢,及时把她抓回来了。这次害的是你,你来决定怎么处置她。” 谢琼韫怨毒地看着他们两个。 “我身上所受之苦所承之痛皆拜你二人所赐!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第521章 大结局(上) 许澄宁永远不能理解谢琼韫的脑瓜在想些什么。 “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是我的错吧?当初我不认识你,你却蓄意加害我,事情既然做了,我的报复,你就得接着,有何不对?” “我做错什么了?”谢琼韫仰头,眼里好似燃着火,“你这等粗野鄙陋之人,有何资格坐在那云拥星捧之处?” 许澄宁跟秦弗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话可说。 算了,将死之人,何必与她论短长? 不过膈应一下还是可以的。 “谢琼韫,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秦弗道,“蠢死的。” 在谢琼韫怨恨的目光中,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宫人端上来一样东西,赫然是丽妃没喝完的那壶毒酒。 谢琼韫也终于怕了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杀我……” “你有今天,都是你自找的。” 谢琼韫奋力挣扎,此时再想求饶已经没有结果,宫人已经将毒酒送进了她的口中。 谢琼韫瞪着眼,在地上扭了几扭,瞪大眼睛不动了。 “拖下去。” 秦弗吩咐完,握住了许澄宁的手对她道:“别害怕。” 许澄宁摇头:“没有怕。”对于谢琼韫,她从不心虚。 “就是苦了你,”许澄宁把他脸颊和眼眶的暗色抹掉,脸转眼就显得没那么清瘦了,“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很辛苦吧。” 秦弗道:“做戏总要做全。” 两人说着话,萧皇后来了,扶着宫女的手,神色十分焦急。 “弗儿!你们都没事吧?” “母后!” 秦弗上前搀扶她。 萧皇后人在宫里,戏不好作假,因此她是吃了药病给崇元帝看的,秦弗担忧地仔细打量她,生怕她有不适。 “母后没事。” 两分的病症被她演出了十分,萧皇后其实精神还好,就是到现在还觉得后怕:“比起我们一家死掉,受这点苦算什么?我知道他绝情,可没想到他竟如此心狠至此!若不是宁儿恰好给你先吃了桃子,我们……” 萧皇后不由哽咽,滴下泪来。 “都过去了,母后。”许澄宁道,“以后我们都好好的。” “对,我们都好好的。” 萧皇后眼泛泪花,把他们两人的手搭到一起,嘴唇像小女孩一样微微嘟起来:“这下,你们俩以后都得在宫里陪我了罢?” 自然,崇元帝死了,下一任的帝后已经不言而喻。 萧皇后刚死了丈夫,已经合着手快乐地畅想起来:“你们给我生几个胖娃娃,以后你们在前朝理政,我在后宫带孩子,下了朝你们就过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说话!” 许澄宁低头笑起来,有点害羞,秦弗想象萧皇后所描绘的画面,神情一下子变得柔软。 “好,听母后的。” 崇元帝殡天了,秦弗第一件事就是彻查卢全谋逆案,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揪出了一大串官员来。 秦弗本来就不想要他们,便将这些人按罪责轻重进行处置,轻则免官罢黜,重则抄家灭族,腥风血雨过后,朝堂彻底肃清下来,秦弗也在众臣拥戴下登基为帝。 短短几年,皇帝就换了几任,大臣们都觉得这一次该好好取个封号,经过商议,最终定下一个“天盛”。 秦弗下旨,令举国上下服国丧二十七天,二十七天以后,一切如常。顺王贵为先帝唯一在世的亲弟弟,也要参加丧仪,于是顺其自然地被放了出来,也顺其自然地没有再关回去。 于是二十七天国丧结束后,曾经大名鼎鼎的草包王爷、混世魔王再次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又开始游手好闲、招猫逗狗了,招人神烦。 但大家不敢惹他,因为顺王最爱找新后告状。大家只能指着顺王傻乐的背影,警告自家的孩子不能学了这连状元郎都扶不起来的傻叉王爷,不然自己就打烂他们的屁股。 新皇后人选没有引起众人一点惊讶,就像天下初定,他们一早就知道太子妃会是谁一样。 令人惊异的是,许澄宁晋升为皇后,原本在朝中的职务仍然照担,朝也照上,跟大臣们在一起,只不过她是皇后,所以赐座。 朝臣上书,说她已经贵为皇后,应该离开前朝,一心执掌后宫才是。 秦弗却道:“朕的后宫只皇后一人,她由朕自己管着就行。不让皇后参与朝务,你们倒是推荐个比皇后更能干的人才出来,接手皇后的事务。” 众臣不敢接话了,论修史作传,皇后一人顶二百个。 秦弗把朝臣挤兑得不敢说话之后,还变本加厉,回来便牵着许澄宁的手道:“我看你翰林院的事务游刃有余,不然再帮我分担一点,吏部、户部、兵部三部归我管,礼部、工部、刑部归你如何?” 刑狱、贡举、外交还有工事都是许澄宁极擅长的领域,而且这三部不涉国之要害,不至于让她受人猜忌。 但许澄宁为难地皱起脸:“你是不是嫌我太闲了呀?” 秦弗笑着亲亲她的脸蛋:“能者多劳,卿卿就当帮帮我。往后有事一起批折子,无事一起赏花赏月,有你陪伴,也没那么累了。古往今来,勤政的皇帝多短寿,我怕自己案牍劳形,先你……” “呸呸呸!”许澄宁把他两片唇捏住,不让他说,“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一定用功,跟你一起起床一起上朝一起批折子,还会监督你睡觉吃饭。我把懒怠分你一点点,你把勤勉分我一点点,我们一起白头到老,健康平安。” 再多的艰难,你我合璧,就再也压不跨我们。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分好折子,就一起埋头批复起来。 许澄宁刚拿起礼部的一本,就看见了上面进谏新帝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话。 许澄宁嘟着嘴,把奏本塞到秦弗面前:“这就是你要给我批复的折子?” 秦弗一扫,眉心猛地跳了一下,连忙亲了亲她的唇:“这本我来。” 许澄宁道:“骂死他。” “遵命。” 秦弗提笔就在上面写道:“你欲朕重蹈覆辙,再来一次诸王夺嫡、外族入侵?居心何在!” 从此再无人敢提广纳后宫之事。 第522章 大结局(下) 大魏诸事暂平以后,安丰国、乌丹国使臣团终于抵京。 大家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金银裹身、十指盈宝的安丰人,深邃的眉目,卷曲的头发,还有紧窄的服装,他们走在京都长街上,犹如一道绚烂的虹彩。 相较之下,乌丹国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就没那么富贵堂皇,但也同样引人注目,因为他们的王。 “天!那就是乌丹的女王?怎么这样年轻漂亮?!她的头发竟还是红色的!” “听说啊,乌丹女王原来只是公主,后来族中有人篡位,杀光了乌丹王和所有王子,乌丹公主便在当今谢皇后的帮助下,杀了反贼仇人,夺回了王权自己当王,还一统了乌丹族,现在更是建国了。她可是从古至今,草原上第一位女汗王!” “我滴个乖乖,现在的年轻姑娘一个个也太厉害了,乌丹女王是,谢皇后也是。” “你说的这两人可是至交好友呢,听说谢皇后跟乌丹女王关系好到能睡一张床!” “外邦的女子都这么厉害了,咱大魏娘子也得厉害些才是啊……” 乌珊蒙丽进皇宫后,许澄宁第一时间接见了她。 她现在说大魏官话已经很流利了,开口就道:“许久不见,你都当皇后娘娘了,我是不是该拜你一拜?” 乌丹国已向大魏称臣,便是归附大魏的属国,依礼,她的确该拜。 许澄宁却笑:“来不及来不及,你得跟我出去见见我的学生。” “你的学生?” “是啊,我教了一批女学生,听说乌丹国的女王要来,都好奇想见识一番你的风采,如何,赏脸不?” “有什么不行的。” 这么年轻就有魄力当上王的女子,谁都仰望而好奇,因此许澄宁带乌珊蒙丽一进学堂,便收获了无数女孩们的惊呼还有明亮的注视。 许澄宁当了皇后,偶尔也还来上课,她年轻、爱笑,也不摆架子,因此女学生们对她都亲近,很大胆地提出能不能问乌珊蒙丽一些问题。 许澄宁见乌珊蒙丽点头,便道:“问吧。” 一个学生站起来道:“女王殿下,据闻乌丹族并无女子为政的体统,您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要与男子相争王的位置?” 许澄宁望过去,见乌珊蒙丽神色很认真地说道:“我并非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争王位,而是一个能者的身份。我父母兄弟皆亡于敌手,为了他们,血仇必报;我不能忍受在灭门仇人手中委身受辱,为了我自己,仇人必死;我的仇敌撒那昏庸无道,不堪为王,为了乌丹族的延续,王位必争。我有乌丹王族的血脉,也有为王的能才,我虽打破体统,却不曾有损我乌丹兴盛,可见体统并非得一成不变。臣服一个人,必然是因为其为一个能者,而非一个男子。” 又有学生站起来道:“皇后娘娘,女王殿下,学生家中穷困,小时无书可读,邻居秀才骂我‘粗鄙不堪,没个淑女样’;如今我就学于此,邻人又说我不安分不乖顺,是坏女子。学生不懂,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乌珊蒙丽道:“除了善恶公私,品格无好坏,千人千面,你是什么样,女子便是什么样,人人都当淑女,又哪来的巾帼女将伍青?女子可良善,但要懂得自爱;女子可柔弱,但要懂得自强;女子可谦卑,但要懂得自尊。人各有志,你们皇后娘娘让你们读书,也不是要你们一定得跟她一样出将入相,而是明事理,懂分寸,学会如何安身立命,不惹事,也不怕事。” 许澄宁在一旁,微笑点头。 乌丹和安丰此行而来,除了觐见秦弗,还要促成邦国往来合作之事。 国宴上,许澄宁与两国使者相谈甚欢,把拓展商路、建榷场的事定下来,很快实施开来,三国互通有无,好处毕现,惹得其他诸国诸邦也蜂拥而至。 四方皆为友,万国来朝,大魏国威重上一个顶峰。 许澄宁为后之后,与秦弗商议,出台了一干法条。 废除缠足,禁止民间私下对妇女实行的沉塘、浸猪笼处罚,男女同罪同罚;女子无所出,可和离不可休弃,妇人于夫家有贡献者,还要分得一部分财物;各州府置女官,协助地方长官解决纠纷,凡有妇孺于官司上遭遇不公者,皆可向女官请求判决公道,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盛安书院的第一批女学生结束学业后,地方也建完了第一批女学,女学生被分配到各女学成了女先生,从此开始教书育人,培育下一代女学生。而赫赫有名的女商贾朱瑷瑷,毕生致力于将自己所挣钱财投入于兴办女学中。 一切蒸蒸日上,但危机仍在,秦弗的心腹大臣悄悄面圣,旁敲侧击地,暗示秦弗不要忘了康王这个人物。 言下之意,清理门户,该杀就得杀。 秦弗道:“此事朕心里有数,你回去吧。” 许澄宁听说了这件事,虽然觉得那个庸碌胆小的康王翻不出什么风浪,但还是有点好奇秦弗为何不斩草除根。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秦弗顿了一下,开口解释道:“我在想,这个皇位以后总得有人继承,万一我们两个没有孩子,我们就把康王的孩子过继过来,当作亲生的养。虽然肯定没有我们自己生的聪慧,但好歹也是秦家的血脉。” 许澄宁合上嘴,目光很惊奇地打量着他。 万一他们两个没有生出孩子,他也没打算跟别人生? “我只要你的孩子,也只跟你生孩子。” 许澄宁控制不住地笑,满心都是甜滋滋的。 她扑过去抱住秦弗,捧着他的脸打算大大香一口,结果头刚伸过去,腹部突然一抽,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又窜上喉咙。 “呕……” “澄宁!” 秦弗抱住她,焦急喊道:“快请太医!” 太医匆匆而来,手搭在脉上诊了好一会儿,脸上千变万化,眉心逐渐松开。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娘娘有喜了!” (正文完) 第523章 三房番外(上) 徐州落败以后,谢允贤跟谢允安一家老小都被抓获,一押送到京城就下了大牢。 牢里的日子真的不好过,谢允贤跟谢允安还有他们各自的儿子关在一起,牢里拖出去一批又一批的人犯,日日夜夜不间断地响起各种严刑拷打、鬼哭狼嚎的声音。 看到海公公和慧乘被枭首之后,谢允贤彻底慌了,越发怨恨谢允安。 “都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宁王!”谢允贤全无风范,掐着谢允安使劲摇晃,鼻涕眼泪一块飞溅出来,“你一个人送死就算了!为什么要拉上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谢允安头在墙上砸得哐哐作响,谢容斐看不下去了,扑过来跟谢允贤推打。 “住手!住手……” 谢容斐文弱,被一推就倒,二房的庶子呆呆杵着,也不敢如何。 而谢允贤却活像自己挨打了一样,哭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要是……要是我们站的是寿王该多好……就像开始一样……现在,现在……” 他越想越绝望,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小儿子哭了,孩子平常都是奶娘和孟氏带,谢允贤不会带,这会儿怎么也哄不好,反而被儿子越哭越心慌。 他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大的才十岁,小的才五岁,怎么能死呢? 爹!救我! 他慌慌张张推开儿子,从身上扯下了一块布,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拿扳指贿赂了狱卒,将血书递送出去。 他虽然站在二哥这边,可毕竟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爹总会顾念一下骨肉亲情,向寿王求求情罢。 可他等啊等,什么消息都没等来,每晚总是因怀疑脑袋上有随时落下的铡刀而辗转反侧,醒来第一件事又在想,今天会不会是他活着的最后一天了。 女监这边,也在哭叫不断。 徐氏一大把年纪了,养尊处优几十年,这辈子就没吃过一点苦头。骤然下大狱,自然是叫苦连天。 她有儿媳孙女,仆婢成群,还有徐家曹家孟家等一大堆亲戚要讨好她,换作以往,肯定一群人围上来伺候她,对她嘘寒问暖了,可现在她叫了半天,也没一个人理她,各个都在兀自流眼泪。 徐氏憋着一口气,一脚踹向曹氏的屁股:“眼瞎了!看不到我难受着吗?!” 曹氏本就心如死灰,身体也不适,七魂少了六个半,哪里还有心思伺候老太婆?被踢了两脚,也怒了,两手胡乱抓过去。 “都是你们谢家害了我啊!死了……我要死了呜呜呜……” “你、你这个贱人!” 以往相亲相爱的婆媳变得歇斯底里,互相挠花了脸,尖叫不断。 孟氏怯懦地躲在一边,不想管她们,只管自己伤心。 谢琼雯也抹着泪,哭个不停。她还没嫁人,还没有归宿,现在坐了牢,以后谁还要她? 她看到一边沉默不语像死人一样的谢琼韫,恨意油然而生。 “你为什么要嫁给秦隗?!你把我们全都害惨了!你说啊!” 她拉扯谢琼韫的身体,见她没有反应又掐上她的脖子,想到前路迷茫,手里不由收紧了。 谢琼韫木木地由她掐了两下,忽然把她手一拧,从头上拔出一根簪子,狠色毕现。 “不扮傻装乖了?不东施效颦了?你这见风使舵的嘴脸,真叫人恶心!” 她一边说一边挥舞着簪子,尖锐的簪尾在谢琼雯脸上划下了数道血痕。 孟氏尖叫起来,忙爬过去救女儿。 叫骂、痛呼、哭喊的声音,源源不断。 “吵什么!” 牢外来了一个太监,斥骂两句之后便宣读了圣旨,听到“休弃”的字眼时,徐氏呆呆的,第一反应是谢琼韫被休弃了,然后才是曹氏或者是孟氏被休弃了,愣了大半晌,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她才回过味来。 哦,不是谢琼韫,也不是曹氏或者孟氏。 是她啊。 她六十多岁的人,多年媳妇熬成多年婆的人,本应该颐养天年的人,被休了? 她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太监没管牢里一片混乱,宣读完就走了,也没提其他人究竟要怎么处置。 “母亲被休了?!” 谢允贤听到这个消息,天都塌了。 他在指望谢老国公能顾念一二亲情,却等来这个结果,心都凉半截儿了。 他娘不再是谢老夫人了,那他还是谢家的老爷吗? 谢允贤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明白指望谢老国公恐怕行不通了。 他看着窝在角落憔悴低迷得像个流浪汉子的谢允安,心中一动,便走过去坐下。 “爹不会救我们了。”他道。 谢允安睫毛动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你做那件事,已经让爹失望透了,他不会再原谅你了。” 谢允安还是不说话。 “可孩子们是无辜的,六郎和七郎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韫儿和斐儿都还年轻,雯儿还没嫁人,你忍心他们就这么死了吗?” 谢允安久久沉默,好半天后,才缓缓舒出一口气:“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谢允贤抿了抿嘴,道:“你自行了断,留下遗书,就说此事是你一人所为,其他人是为你裹挟。圣上念在爹、大哥的份上,或许可以饶其他人一命。” 牢里安静下来,几个小辈都呆呆地看着这里。 谢容斐怒骂道:“三叔!你居心何在?居然要我爹去死!” “那你想死吗?!”谢允贤恨道,“他不认罪,他不死,其他人都跟着死吗?谢容斐,你想逞你的书生意气,逞你的孝子之心,没人会拦你,大不了你跟你爹一起扛了这罪过!” 谢允贤越想越后悔:“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跟着大哥,不说从龙之功,好歹也一生富贵,若不是你起了歪心思,我们又如何会沦落到此!” 谢容斐脸色酱红,怎么也反驳不了。 谢允安拉住儿子,轻轻道:“罢了。” 由他始,就由他终吧。 有什么罪孽,他一个人担着。 回想这一生,他与谢允伯相争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终是他输了。 他想自嘲一笑,嘴角却僵硬地勾不起来。 数十年春秋往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终于站了起来,在墙上留下了绝笔书,然后一头撞死在了牢中。 第524章 三房番外(下) 该伤心的人自也伤心,但其他人终于可以从牢里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但该去哪呢? 徐氏被两个儿媳扶着搀着,哭哭啼啼说要去文国公府找没良心的谢老国公讨个说法。 快要死的年纪还被休,世上也就她绝无仅有的一个了。 不讨个说法,她就撞死在文国公府门口,反正也没脸见人。 然而在文国公府门口哭丧似地干嚎半天,只有管家韩望出来了。 一说当年结亲是圣旨赐婚,现在休弃也是圣旨休弃,既然当年遵旨了,现在也该遵旨。 二说谢家体面地迎徐氏进来,自然也体面地送她回去,她当年进门有多少嫁妆,全都已经退回了徐家。至于徐家被抄没家产有没有把嫁妆一起抄没,那谢家也无能为力。 三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让徐氏不要闹得太难看,以后婚嫁各不相关。 徐氏简直吐血。她还婚嫁个屁! 她一屁股坐下去撒泼起来,鬼哭狼嚎,活似她当初怎么也瞧不起的乡野村妇。三房其他人也跟着哭跟着闹跟着求,几口人跪在门口怎么也不肯起来。 但闹来闹去也没闹成,最终谢允贤只拿到了一张房契和五百两银子。 谢老国公的意思是,以后他,还有他所有的孩子,谢家都不认了! 谢允贤如遭雷击,懊恨不已。 宅子不在皇城内,而在京郊,两进的宅子,本也够住,但住惯了高门富户,哪里受得了这么窄小逼仄的宅子? 一家老小安顿好,银钱已经少了大半。 谢允贤和孟氏那么一算,竟连买下人来洒扫做饭的钱都没有了。 孟氏愁得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可怎么办呐?我还想留出些钱给雯儿治脸呢。” 谢琼雯被谢琼韫划花了脸,伤口很深,在牢里又养不好,眼看就要留疤。 “七郎在牢里坏了身子,他还没钱养病呢,哪来的钱给雯丫头治伤?” 谢允贤想到这里恨极了谢琼韫。自己女儿长相不错,也到了嫁人的时候,明明可以嫁户不错的人家,给家里带来点好处,结果脸竟就这么被谢琼韫毁了! 他就说那坏丫头看着娴静,其实是个再恶毒不过的蛇蝎女子。 他想了想,恶狠狠道:“让曹氏、谢容斐和谢琼韫给咱当奴仆,有什么活都叫他们去做!否则就赶她们出去!” “啊?这……不好吧?” 孟氏被二房压在头上多年,乍一让她去喝令他们,还有些畏缩。 “有什么不好?”谢允贤道,“曹家阖族被抄,曹氏没了丈夫也没了娘家,她还敢翻出天来?” 在宁王一系上,曹家和徐家一样,都略有涉足,处斩了主要的人,男丁全部流放,家财一文不剩全被抄了。 而孟氏不同,孟家置身事外,受到牵连只是被免官和罚没一部分家财。 比起曹氏现在就是丧家之犬,孟氏可有底气多了。 孟氏想到这,便挺起了腰杆。 “还有,”谢允贤嗫嚅了一下,还是说道,“你回娘家一趟,求岳父……接济一下吧。” 怎么说,当初他们还是国公府三老爷三夫人的时候,孟家也捡了不少好处,现在回报他们也是应该的。 孟氏觉得没脸见娘家人,心里不大愿意:“那你呢?” “我再去求爹通融通融吧。” 以后还要过日子,没钱可怎生得了? 两人厚着脸皮回去,都脸色不甚好看地回来,孟氏还拿回了一点银两,谢允贤则什么也没拿到。 但显然两人都各自受了好一顿气。 气不过来,便把气撒到了曹氏母子几个身上。 叫曹氏去厨下做饭,叫谢容斐洒扫庭院,叫谢琼韫洒扫茅房,又叫二房的庶子去劈柴。 曹氏三人自然不干,全丢给庶子去干。 虽然曹氏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主母,但毕竟谢家家风在那,二房庶子平常除了敬畏谢容斐和谢琼韫一些,也是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他也受不了,当晚就逃跑了,留下什么都没干的一地杂活。 还是得曹氏母子三人来做。 徐氏以往疼谢琼韫和谢容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会儿也不说话,兀自躺在床上又哭又骂,哭自己死去的儿子,骂谢老国公无情无义,眼瞅到曹氏他们了,也要骂。 这般奴役了三人几天,谢琼韫又被抓回牢里了,谢允贤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之前说谢琼韫嫉妒妹妹、陷害妹妹,不是宁王世子在瞎说!她是真的做了呀,害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堂妹! 谢琼韫挨完刑罚,不能再留在京城,这曹氏和谢容斐就带着她走了。 他们这个小家又没奴仆了,钱也像指缝里的沙子,越漏越少。 徐氏整天哭,整天骂,吵着要喝佛跳墙和燕窝。 谢琼雯也整天哭,整天骂,对着镜子里的脸自怜自伤。 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她的人,于是她牵着年幼的弟弟,跑去盛安书院堵许澄宁。 虽然她跟许澄宁互不相识,但许澄宁已经名满天下,必定爱惜羽毛,碍于名望会对她这个妹妹好一点。 她想要进太子府,如果不能进,让她留在盛安书院也是好的。 于是她在众人面前大哭,请求许澄宁能高抬贵手,给他们容身之地。 彼时许澄宁的表姐兼嫂子,挺着并不明显的孕肚,抬手一抚额头,柔柔地倒了下去,姿态优雅。 许澄宁说,动胎气了,送官,赔钱,坐牢! 谢琼雯灰溜溜又跑回来了。 日子越来越难过下去,孟氏向孟家伸了太多次手,已经要不来钱了。 谢允贤夫妻俩眼见家里一个个越来越瘦,徐氏都没力气骂人了,想来想去,只得放下清高的架子,操持起了小商小贩的买卖。孟氏绣花,谢允贤写字画画,收入不丰,但总算有买米和买布的钱。 多年以后,等他们慢慢习惯这种生活,两鬓含霜,回首往事却惊讶地发现,活着不过一餐一饭。 权利荣华如逝水,没有了这些,好像也可以活得下来。 第525章 父与子番外 正是六月,艳阳高照,蝉鸣嗡嗡吵得很,持续不断的聒噪掩盖了草木里的动静。 两个少年趴在地上,像条虫子一样左右扭动匍匐前进。 “嘘!有人来了!” 关鸿一叫,谢允伯立马把头埋下。 九岁的孩子,也不怕脏,圆乎乎的脸蛋瞬间沾了土。 树丛外穿着家仆裤子的两条腿走过,谢允伯认真地盯着,两条粗粗的浓眉蹙起来,表情小大人一样严肃。 “他走路的姿势……一定刚从茅房出来!” 关鸿回头,扯了一下他的发结。 “别分心,到了。” 两人爬了一会儿,钻出树丛,一气儿跑到围墙边。 “你踩着我,爬上去。” 围墙很高,谢允伯会点功夫,但也上不去。 关鸿十二岁,个高,手长腿长,谢允伯助跑一下踩着他的手借他往上推的力,正好能够到顶上。 关鸿也跳了上来,自己先越过,然后让谢允伯踩着自己的背跳下来。 谢允伯站稳之后,立马蹲下来捡了块石头,在墙上画了个记号。 “我回来还从这里回来!” 关鸿道:“快点,去晚了他们就打完了!” 昨儿国子监一群监生闹了不愉快,要打起来的时候被老师喝止,所以他们约好今天去决斗。 关鸿没在国子监读书,但消息灵通,知道这个事立马来找谢允伯一起去围观打架。 谢允伯道:“他们会打多久?没赶在我爹下衙前回来可就糟了,他说今天要检查我功课。” “啊?你爹朝务那么忙还要管你功课啊?” 谢瑧年纪轻轻,便在朝中担任三品要职,还兼任皇子侍讲,平时的确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他管!他天天都管!要是让他知道我不用功还跑出来看人打架,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屁哦,你被他打断几条腿了?” “他昨天说他是认真的!” “我教你,他要打你你就躺下蹬腿,要不就随便他打,打出了茧子再打也不怕痛了。” 谢允伯问:“你有吗?” “我当然有啊!” 关鸿看了看四下,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拉下裤子露出半边屁股给谢允伯看,前天挨的打现在还红肿着呢。 关鸿一脸骄傲:“看,这是男人的标志!不挨打的都不叫真正的男人!” “啊,”谢允伯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我也想要!” “那就走!” “走!” 两人咋咋呼呼跑到监生约好打架的地方,看到两方监生已经扎好衣服摆好架势了。 说是打架,其实书生少有文武双全的,顶多有一点蛮力和三脚猫功夫,因此两帮人打起来虽然激烈,但笨笨拙拙的,挥拳、咬人、薅头发,胡捶乱踹,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关鸿看得兴奋不已,活动着手脚跃跃欲试:“打左腰啊,踢右腿啊……诶!好笨好笨!” 谢允伯也跟着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好笨好笨!” 两个少年好热闹,因为监生们滑稽的打闹而笑得太大声,监生们纷纷扭头看了过来,眼眶乌青,面色不善。 “打啊,继续打啊!”谢允伯做了个示范,“抓领子,把他摁过去,然后踹他屁股,就像这样,呀呀呀!” 监生们怒了,看他们身上脏兮兮的,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于是放心开骂:“滚远点!小屁孩,小心连你们一块儿打!” 谢允伯哈哈笑:“你们那么菜,打不过我们的啦!” 说着随手揩掉一溜鼻涕。 “臭小子!找打!” 监生们不打了,反过来将他们两个围住,摩拳擦掌。 关鸿嘿哈两声,对谢允伯道:“老弟,我最近刚学了一招,我演示给你看!” 谢允伯好奇问道:“什么招?” “猴子偷桃!” …… 战况有点惨烈,最后以关鸿和谢允伯被扭送到官府告终。 关鸿的爹和祖父正好不在京城,于是俩孩子闯的祸报到了文国公府来。国公夫人徐氏故意不去接,说要让谢瑧看看韩氏的好儿子都干了些什么。 于是他们在衙门从白天关到了傍晚,谢瑧下衙了才把他们接走。 看着两个鼻青脸肿、一身臭汗的孩子,谢瑧气不打一处来。 “玩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打架?” 年轻的谢瑧温润如玉,端方儒雅,连训话都是翩翩君子被逼急了的样子。 他也是真的生气,混蛋儿子一口气打了十多个文弱书生,还攻击人胯下,这像什么话? 国子监的学子个个都有背景,要不是谢瑧一家一户给人赔礼道歉,明儿御史就得参死他。 他拿着家法棍子,一抓住谢允伯的手,谢允伯就哇的一声尖叫出来,顺势躺在地上蹬腿,嘴里哇哇地喊:“爹!孩儿不孝啊!孩儿真的不孝啊!” 这又是哪儿学来的昏招! 谢瑧气得抓住他的腿连敲数下,谢允伯嗷嗷地叫,爬起来要逃,被谢瑧抓住后领子摁在腿上,拿棍子狠狠揍他的屁股。 “唉!”关鸿可惜地拍了一下手,“坚持啊,允伯,你得坚持啊!不能爬起来!” 谢允伯又像水蛇一样溜下去躺地上了。 谢瑧扫眼看向一旁认同点头的关鸿,手里的棍子紧了紧。 关家的孩子…… 能揍吗? “爹。” 一个男童走进来,白白的脸,乖巧安静。 他手里捧着书,彬彬有礼地给谢瑧请安。 “爹,孩儿今天的功课做好了,还多背了一篇文章。” 他小小年纪,却老成稳重,谢瑧看到他便敛了脾气,招手让他过去。 谢允伯趁机爬起来,挨着关鸿站,悄悄地说:“我二弟没挨过打,他还不是个男人。” “那你比你弟弟厉害哦。” “那是,毕竟是个弟弟。” 谢瑧看过了谢允安的功课,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写得很好,平时做完功课温过书,该玩会儿就玩会儿,你还是个孩子,不用如此刻苦勤勉。只别学了你哥哥就行。” 相比大儿,二儿简直乖巧得不像个孩子。 这兄弟两个,一个调皮过头,一个过于文静,要是能匀一匀该多好。 他望过去,吊儿郎当靠着关鸿的谢允伯瞬间站好,肚子挺得圆鼓,脸仰到了天上。 “是,爹。” 谢允安先是瞪大眼,惊喜过后又是失望。 母亲说他不能懒惰,父亲叫他不必勤勉是怕他把大哥比下去了,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看了谢允伯一眼,嘴角微弯,然后道:“爹爹,听说过几日荣国公府做寿,我许久没见牧六公子,您可以帮我问个好吗?” 谢瑧道:“你既挂念,到时跟爹爹一起去祝寿。” “真的吗?孩儿谢谢爹!” 谢瑧温声道:“真的,天色不早,回去歇着吧。” “是,爹,孩儿走了。” 谢瑧目送谢允安出去,再转过头看谢允伯时,瞬间拉下了脸。 “韩望,关家该急了,送关公子回去。” 关鸿跟在韩望身边出去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冲谢允伯做卧倒掩护的动作,要他保护好自己的屁股。 谢允伯眼睛跟着关鸿离开,被谢瑧咳了回来。 谢瑧板着脸:“偷偷出门去做什么?你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谢允伯扭啊扭,挠着后脑勺,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圆谎。 “我……我今日读书读累了,想在花园走走换换心情,顺便练练轻功,结果一不小心……翻出墙去了。” 谢瑧不为所动:“读书读累了,那背来听听。” 谢允伯支支吾吾背不出,最后破罐子破摔:“忘了。” “是没背吧?” 谢允伯不敢说话。 谢瑧更气了:“不但打架,还敢撒谎!” 谢允伯哇地撒腿就跑,谢瑧满屋子追。谢允伯爬窗上梁全会,最后一脑袋钻进了桌子底下,谢瑧一把棍子伸进去,他就死死抱住不放。 “放手!” “不放!” “你放不放?” “你不打我,我就放!” 谢瑧黑脸了:“你不肯认错是吧?” 谢允伯瘪了嘴:“我不是不肯认错,我是怕挨打!” 谢瑧直接让人搬走谢允伯的乌龟壳,把他拎出来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让你出去玩!让你打架!让你撒谎!让你诡计多端!” “今日我不教训你,以后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天大的祸!” 教训完已是夜里,谢瑧把儿子扔给韩望去洗澡,自己绷着脸看衙门的文书。 谢允伯洗完澡,一身水汽跑出来,赤着脚丫,不怕死地跑过来,嘿咻嘿咻爬上榻,趴在了谢瑧的大腿上。 “爹,我错啦。” 他头发还有点湿,身体热乎乎的,这孩子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精力,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 谢瑧抚了抚他的头,看了几眼他脸上身上的伤,命人取来药膏,一点一点地给他搽药。 谢允伯皮实,不太怕痛,边抹药还能边打滚,一刻停不下来。 “你错哪了?” 谢允伯把脸埋下去:“我不该出门,不该去看人打架,不该跟人打架,也不该对爹说谎。” 谢瑧叹气,道:“你不是不能出门,而是‘今日事,今日毕’,我布置给你的功课,你得做。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读书吗?” “跟爹爹一样,做大官?”好像二弟是这么说的吧? 谢瑧摇头:“不是,做官是抱负是志向,你不做官,不过荒废你一人尔;可人若无德,却会害了自己害了别人。爹爹让你读书,最首要的,是要你学会做人,学会什么叫仁义礼智信,该做的事得做,不该做的事不许做,你学会了这个,爹爹才能放心让你独立门庭,即便不能成大器,至少不会为非作歹。” “就拿今日的事来说,你无故打人,可有仁义之心?可有是非之心?下手的分寸,处事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再得体一些?” 谢允伯难得乖巧:“是。” “打架不是错,见义勇为者从古至今谁不是夸?错的是你无故伤人、惹是生非,这个架不是非打不可但你还是打伤人了,因此不该。懂了吗?” “允伯懂了。”谢允伯眼睛亮起来,“爹,这是不是我可以习武的意思啊?” “你又想做甚?” “爹,关鸿有自己的拳脚师傅,您帮我也请一个嘛。” 舞枪弄棍的,谢瑧不大乐意,谢允伯就痴缠起来。 “爹,求你了,我想习武,强身健体,飞檐走壁,当大英雄。” “飞檐走壁那是贼,不是英雄。” “是英雄啦,爹,让我当英雄嘛。” 谢瑧一想,让孩子练练武,消耗一下精神,好像也不是不行。 “你习武,不会用来欺负人吧?” “不会!孩儿发誓,只打坏人,绝不打好人!” “你的功课?” “功课也全做!我一定用功,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再也不闯祸了。” 儿子信誓旦旦,谢瑧无奈,还是答应了下来。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半时候是谢允伯在说,谢瑧看着公务文书,不时应两句。孩子声音渐渐低下来,谢瑧回过神来时,谢允伯已经睡着了。 谢瑧摸了摸,头发还没干,便拿来一条干净的巾子,慢慢给他擦干头发。 今天的公务,又得熬到半夜才能处理完了。 谢瑧心里叹气。 孩子睡着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文静乖巧的,除了这两道又粗又浓的黑眉毛,脸颇有几分女气,有一半像他娘韩氏。 谢瑧想不明白,明明韩氏温文尔雅,自己也是斯斯文文,两个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皮猴呢? 他娘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过了不久便有新主母进门。徐氏不是个心胸宽广的,谢瑧唯一能做的就是顾好谢允伯,不要让徐氏的手沾到他一点,又怕大儿没有娘容易卑怯敏感,所以从大儿小的时候,他就把谢允伯往活泼开朗的方向引导。 现在看来,好像引导得有些过了。 谢瑧白天要上衙,晚上管教孩子,国家大事错综复杂,瞬息万变,但谢瑧却觉得管教儿子比当官要累得多。 也不知道那些整天待在家养育孩儿的妇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们会不会也有想把倒霉孩子塞回肚皮的瞬间? 反正谢瑧是有了,无数个。 但没办法,生都生出来了,还是她和他的孩子,她不在了,他唯有多费点心思。 头发擦干,他轻手轻脚把谢允伯抱起来,送回了他的院子。 讨债的儿子。 第526章 三角恋番外 五月的军营很热,演兵过后,个个汗流浃背。 利秋秋摘了兜鍪丢到一旁,露出一头湿发,晃了晃头,急冲冲跑出了军营。 军营离河流不远,越过了小树林就是,利秋秋跑过去,又很快跑回来,一股脑冲进了主将大帐。 “伍将军!南营的狗男人洗澡又洗到我们这边来了!” 伍青锵地合上刀鞘,眼底显出冷光。 “找死!” 她带着一队女兵,风风火火出去,最后绑了十来个赤身裸体的男兵跪在营外。 “叫南营的将领自己来领回去!” 关子越很快来了。 先是狠狠地踹了那些个男兵几脚,然后嬉皮笑脸地跟伍青求饶。 “伍将军,真的对不住啊,这群小子不安分,我这就带回去好好教训!” 伍青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他:“当着我的面,教训。” “这……不大好吧。” 关子越看了一眼外面一个个捂着脐下三寸的男兵,周围女兵窃窃私语。 “都没穿衣服呢,别吓着你们了,我带回去狠狠打吧。” 伍青冷笑:“他们故意在北营的地盘脱衣服,不就是脱给我们看、有意要勾引我们的么?那我们就看看,究竟有几分姿色能让他们在这搔首弄姿。” 利秋秋话多:“伍将军,我刚刚都看了,好丑啊,肚子都不知道几个月了!” 每个女兵进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不怕死人不怕羞,所以营中女兵的脸皮叠起来有几堵城墙那么厚,看个男人裸身还是脸不红心不跳的了。 男兵脸色黑红黑红,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气的羞的。 伍青道:“看来南营伙食太好了些。” 关子越立马道:“罚他们今天明天都不许吃饭!” 伍青斜眼看他:“还有呢?” “打二十军棍,再有下回,就打二百!” 伍青同意了,于是军营噼里啪啦地打起军棍来。 伴随着男兵鬼哭狼嚎的声音,伍青看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地回了营帐。 没想关子越也跟进来,在她跟前坐下了。 “什么事?” 关子越还是笑:“后日,有空吗?” “后日?”伍青认真想了一下,“有事,没空。” 关子越只当她搪塞自己:“别呀,别这么快拒绝嘛。是营中的事吗?你告一天假不打紧。后日正好有灯会,我听说你进京之后还没去哪玩过,我正好带你去逛逛。” “我真的有事。”伍青断然拒绝,“不是公事,是我自己的私事。” “什么私事?” 伍青没什么感情地看他,关子越举起手:“对不住,我不该过问。” “那下回我再约你。” 男兵挨完打,关子越就带他们回南营了。 利秋秋溜进主帐,嘿嘿地笑:“这个关将军又来撩拨将军了。伍将军,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家世好,人长得也不错,跟将军您年纪也相仿啊。” 利秋秋胆子大,不怕上峰,也不怕冷脸,伍青呵斥过她几回她照样凑上来,久而久之,伍青也习惯她这样了。 “你想要你上?” 利秋秋忙摇手:“不不不,我还是要年轻点的。” 她看伍青对关子越的确没那个意思,便不再说。 谁知伍青却道:“后日我告个假,你跟副将说一声。” “啊?”利秋秋问道,“将军有事啊?” “嗯,私事。” “什么私事?” “府里缺个男主人。” “!!!” 利秋秋惊呆了:“我以为您拒绝关将军是不想成亲了呢!” “谁说我不想成亲?”伍青抬起头,“我找了个合适的。” “在哪?” “宫里。” …… “云叔,你听我说!”许澄宁拉着云九的袖子不让他跑。 “伍青有什么不好的?有官职有俸禄,人长得还好看,京城要娶她当正头夫人多的是,她谁都不要,就看上了你,你真的不想要这大好姻缘吗?” “云叔,你都快四十了,该为你将来考虑了呀。” 云九一脸生无可恋:“当皇后的人了,能不能正经一点?” 许澄宁道:“我正经得不得了,伍青找我好多回,说想跟你相看相看,她是认真的。” “你要想对我好,给我钱就行。” “云叔,只要银两就太肤浅了,你应该全都要。” “我本来就很肤浅。” 肤浅的云九样貌说不上长得多俊,但很显年轻,一点不像快四十的人,而且话少不多事,要不是他当惯了暗卫,大多数时候都跟不存在一样,不然早跟单左单右一样被人定走了。 许澄宁每每看那两人成家立业,再回头看云九的时候,总有一种砸手里了的惆怅。 她也不是非要云九娶亲不可,只是他这么多年没认识多少人,万一哪天卸任了,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好容易有个能看得见云九、还是这么出色的,许澄宁觉得怎么都得劝他试试。 “就看看嘛,天上掉馅饼砸你头上,你总不能看也不看就躲开吧。放心,不逼你的,你愿意就跟她成,不愿意就不跟她成,随你高兴,好不?” 好说歹说云九总算点头了,许澄宁便立刻道:“后日申时正,就在城阙下。” 然后便推云九,“快快快,快去把胡子刮了,一点茬不许留。” 云九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这是先斩后奏。” “我堂堂皇后,跟你奏什么奏,快去!” 云九胳膊扭不过大腿,自去收拾了,第二天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第一回当红娘的皇后娘娘有点兴奋过头,从御花园薅了把花塞在他手里,然后就撵他去城阙下等着。 云九活了三十多年,前十多年习武,后十多年当侍卫,活到现在,眼里连男女之分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百无聊赖等了一会儿,一个身影飒爽的紫衣女子走了过来,长长的辫子在脑袋后面摇摆。 “久等了?” 云九慢吞吞反应过来,意识到她就是伍青。 可能现在相处的关系有那么一点不同,他注意了一下伍青的样貌。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就是这样。 “嗯。”他回应道。 伍青眼睛在他脸上转了转,然后落在他单手握着的捧花上。 云九被她眼神带着,也低头看了一眼花,然后又抬头,一句话没说。 伍青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做反应,便耸耸肩。 “走吧。” “哦。” 云九跟上,习惯地走在斜后方。 伍青注意到了,不动声色走慢一步,云九却又本能也退后一步。 “我那么可怕?” 伍青转过身问。 云九不解:“没有啊。” “那你为何总跟在我后面?” 云九低下头看了一眼,明白过来,就往前迈了一步,与她并肩走。 伍青先开口:“你家中有什么人?” 云九道:“只有我自己。” 伍青点头:“我也没有家人。你有屋宅田地吗?” “没有。” “我有,”伍青道,“你可以用我的。” 云九道:“你在皇后面前点我,为什么?” 伍青道:“我府里缺个男主人。我从前嫁过人,我不想听人闲话,所以想找家中人口简单、身世也与我相当的。从前在皇后身边的时候见过你,你话不多,事不多,样貌也周正,我觉得你不错,所以想问你的意思。” 云九没说话,好像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伍青歪了一下头:“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云九道:“我跟你不熟,没什么意思。” “熟悉都是处出来的。”伍青负手,“逛逛吧。” 街上已经挂起了花灯,有圣上和皇后在前,现在街上不少少男少女成双成对一起看灯赏花,郎情妾意,青春飞扬。 相较之下,他们两个不算年轻,穿梭在其中,确实有点突兀。 伍青看一眼他手里的花,指了指小贩的篮子。 “你这花蔫了,要不要换新鲜的?” 云九低头。 蔫了啊。 要不要换,皇后没说啊。 虽然他不知道许澄宁让他带把花儿是为了什么,但许澄宁向来聪明,此举一定有深意。 所以,他不换。 云九摇了摇头。 “不用。” 那就算了。 伍青收回手,左右看有没有适合他们这个年纪做的事。 “伍将军!” 关子越突然出现,笑嘻嘻的:“好巧啊,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说有私事吗?要不我们就一起吧?” “抱歉,我有伴。” 伍青拉了一把一身护卫气质的云九,关子越终于注意到了旁边还站着一男子。 “你不是许……皇后身边的护卫吗?” 云九点头:“我是。” “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云九道:“相看。” “相看啊,那我一起啊……什么?相看!” 关子越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死死地盯着伍青:“你不是说有事吗?为什么跟他相看?” 伍青道:“我说的有事就是跟他相看。” 关子越如遭雷击,然后开始摸自己的脸:“我不好吗?你为什么不选我选他?” 伍青皱眉:“在我这,你确实没他好。” “我不信!” 关子越用一种极其苛刻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云九。 “我家中有爵位,你有吗?” “他没有,我有。”伍青道。 “我立过军功,你有吗?” “他没有,我有。” “我有家有田有钱财,你有吗?” “他没有,我有。” “你看!”关子越脸都垮了,“明明我跟你更般配!你看看我呀!” 伍青不想跟他纠缠,拉起云九就走。 “抱歉,身后没处理干净。” 云九被动跟着她走,关子越在后面不屈不挠地追。 “你们要去哪儿?带我一个!” “关将军,”伍青转过来,关子越差点迎面撞上,“我们有终身大事要商谈,你跟过来不合适吧?” “我也有终身大事要商谈啊!跟你!反正你平时那么忙,要谈就一起谈了!” 伍青冷笑:“谁与你谈?你想谈也得问问别人愿不愿意。” 关子越又爱又恨地盯着伍青,然后把目光挪到一直置身事外的云九身上。 云九回过神,看两个人都灼灼盯着自己,开口道:“我可以。” 伍青瞪他,关子越眉开眼笑:“那一起走啊。” 酒楼雅间,三个人坐一张方桌,伍青和关子越面对面,云九坐中间。 关子越问:“你今年多大?” 云九道:“三十八。” “你看,我下个月才满三十,”关子越往伍青跟前凑近,“论年龄还是我俩合适些!” 伍青道:“我三十一了,不喜欢比我年纪小的。” “别呀,你三十一,后年我就三十二了呀!” 伍青懒得理他,看着云九道:“事先说清楚,我以前嫁过人、死过丈夫,你介不介意?” 云九捏着花,还没说话,关子越就道:“你得介意,命硬的人得命更硬的人才压得住,比如我,沙场点兵杀人无数,我就压得住她的命格。” 伍青又接过了话头:“婚后住我的府邸,除了纳妾嫖妓和赌博,其他你随意。” “不行啊,云护卫,倒插门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跟着皇后娘娘飞黄腾达不好吗?” “还有一点,往后孩子随缘,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断无为了孩子给你纳妾的可能。” “云护卫,我看你相貌堂堂,不生十个二十个孩子可惜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连珠炮似的,云九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最后伍青怒了:“关子越,你要自己滚,还是我把你扔下去?” 关子越闹起脾气来:“我不滚!我就是想娶你!我三十岁了,比我小的孩子都生俩了,青青,你可怜可怜我吧!” 伍青冷冷道:“信不信我废了你的子孙根?” 关子越胯下一凉,夹紧了腿:“你不会,真废了我你不得惹一身麻烦?” “既知道你们高门大户会有多少麻烦,就该清楚我为什么不要你!” 关子越愁眉苦脸,怪他出身太好。 他瞄到云九:“云护卫,你是怎么想的啊?” 关子越冲他挤眉弄眼,做各种阻止的表情。 “我都行,”云九道,“成不成亲都行,只要不麻烦。” 伍青道:“我不是个麻烦的人,府里也不需要你管什么,自有人伺候。” “不行!”关子越按着云九的肩,“你跟她成亲,我就是你最大的麻烦!” 伍青骂道:“关子越你什么毛病!什么人不好非招惹我?别忘了我是寡妇!我还不生孩子!” “我无所谓!我爹都管不了我,谁能管我!不生孩子正好,我还不想养呢!”他一把揽过云九,“云护卫一看就是想要孩子的!” “我……” 云九刚要开口就被捂住了嘴。 “别说,我都懂。” 伍青冷声道:“既然如此,关子越,比试一场,谁先喝倒,谁就输。” “没问题!” 酒一坛接一坛地端上来,伍青和关子越喝得猛,捧着酒坛子喝,喝到最后两人都醉了,歪倒在地上。 云九则喝得斯文许多,一碗一碗慢慢品,几十碗下肚也不见醉意。 “客官。” 小二笑呵呵上来,对云九道,“四百八十两,请结账。” 云九按住酒桌的手一顿,突然也倒下了。 “我也醉了。” 第527章 高婵番外 车马轻晃,走得慢而随意。 高婵手撑额头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婢女道:“小姐,到了。” “嗯。” 高婵睁眼,把手从额上挪开,由婢女扶下了车。 这是一间女学,建办了两年多,才把学堂、老师还有学生全部备齐。 女学与一般学堂不同,这里聚集了许多年轻的小姑娘,是流氓地痞虎视眈眈的重地,所以特意请了护院。女学生进学后,学堂也会教她们应对危险的方法,如果有色狼闯进来,她们要做的不是害怕,而是团结起来弄死色狼。 在盛安书院教出几批女先生后,高婵这两年没再去盛安书院上课了,而是天南地北各处走,察访当地的女学和女案台。 这一次来到林风县,山长提前知道她要来,专门为她辟出了一间安静的厢房。 “高小姐,一路走来辛苦了,您请歇脚。” 自从端王兵败以后,再也没人管她叫世子妃,端王世子不知所踪,她与他的一纸婚书名存实亡,高婵自己找了许澄宁,让许澄宁把她的名字从皇家玉牒上除掉了,算是真正结束了与秦睦的姻缘。 高婵接过山长捧来的茶盏,喝了一口,问道:“学里如何?可有什么问题在?” 山长没有马上答话,但那片刻的迟疑还是让高婵注意到了。 “怎么了?” 她放下茶盏,盯着山长。 山长姓翟,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据说祖上几代为官,她丈夫也是,如今丈夫已经隐退,她自告奋勇地来当了女学山长。 翟山长低眉,眉心拧在了一起:“高小姐,实不相瞒,拨到女学的银钱只怕不够。” 高婵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翟山长娓娓道来: “女学依京中盛安书院院规所建,束脩减半,可以工偿还,并收容学子提供食宿,因此来的读书的多是些穷人家养不起的女儿,身上多少带病,为了给她们治病,女学入不敷出,老身也典当了家当,也难以为继。” 她似乎难以启齿,又实在为难,不得不开口。 “林风县穷,能想到的办法老身都想过了,实在别无他法,老身听闻高小姐与皇后娘娘有些交情,可否请高小姐给娘娘去信一封,让皇后娘娘为女学……想想办法?” 意思就是要钱了。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高婵打发走翟山长,便轻声咳起来。 婢女给她拍背,心疼道:“小姐得了风寒,怎么也不肯歇歇呢?明明路过了别院的,我们可以在别院歇歇脚,小姐如今不是女学老师了,何不停下来享享福呢?” “歇息?歇息了又能怎么样呢?”高婵有点倦怠地闭上眼睛,“二十多年富家小姐,还没当腻?不如出来做点事。” “奴婢就是……奴婢就是,”婢女嘟起了嘴,“奴婢就是不甘心嘛。” 女子科考已经正式实行,去年科举已经冒出了除许澄宁以外的第一位女进士,载荣载誉,荣耀无双。 “小姐明明也饱读诗书,胸有才华,您要是能去考,指定也能封侯拜相……可您辛辛苦苦教出了那么多学生,她们去考试青史留名,那小姐的名呢?您的名留在哪?世人会记得谁当了官,怎么会记得谁当了教书先生呢?” 高婵任她发了一会儿牢骚,才道:“我若为官,自然不输男儿。” “奴婢就说嘛!” “于我而言,或许属于我自己的荣誉很重要;于天下而言,我做官,却并非无可替代。”高婵抬起眼睫,转头望向窗外,“但我在别处却能发挥出无可替代的作用。” “小姐说的是什么?” “便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 “察访女学么?” “对。” 许澄宁首创女学,推出一系列关于女子科考和入学的法令,但她贵为皇后,手握大权,必须坐镇京都,无法下查女学筹办得如何。 朱瑷瑷则以富商之身,名下产业收容了无数女工,让她们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她也时常为女学捐银钱,为的就是更多的女子能读上书。但是她只是商人,没有权力,怎么教学她也不懂。 所以,高婵离京之前,许澄宁才会把金牌交到她手里,让她拥有巡察之权。 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好。 “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或许没有登科及第来得夺目光荣,我也遗憾,但推行女子科考,是为了天下能有更多的女进士,而不是只为我一个女进士。一枝独秀,光荣只在一人,若人人都只想着当那独秀的一枝,天下女子就再也起不来了。” 婢女懂了:“所以小姐是要牺牲你一人的荣耀,扶更多的女子起来吗?” 高婵道:“越是艰难的事,越需要代代相传去克服。我贵为高氏女,家世显赫,知书达理,恰是最合适的垫脚石,以我身为托,她们才能登得越快,望得越高。” 科举的时代越发兴盛,世家往后只会越来越衰落,直至泯然众人,何况高氏曾随错了主,哪怕是她高婵是女子,也已经不再适合冒头了。 高婵抬起手,按了按眉心,窗外的光辉落在手背上,酥雪打磨过一般,洁白无瑕。 手掌细嫩如初,眉心却不时悬起一道细痕。 她二十多岁了,早已不是曾经目中无人的任性大小姐,无望的婚姻、家族之灾、山河动荡、战争的侵袭,她什么都经历过了,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已经不会再无知地把闺阁里的一钗一裙、青春美貌、嫁人生子当成天大的事。 她高婵,从来不是蠢货。 婢女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蹲下来,头向高婵挨近。 “小姐真好。” 高婵休息过一夜,第二日装扮好,便去学堂看学生读书。 学堂里的学生有大有小,最小不过五六岁,最大已经有二十了。 女孩子们读起书来弱声弱气的,像没吃饱的小奶猫一样,如果是小孩子便罢,可这里的能称得上小孩子能有几个。 听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时,高婵不由发怒了。 “读什么读!都给我住口!你们将来与人交游雄辩,难道也这么软绵绵说话吗?!” 学子们头往书后缩了缩,有女孩子怯怯地解释道:“我们、我们实在肚子饿得没力气。” 她说着,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 高婵沉下脸:“为何?” “欣儿病了,山长为了给她治病用了大半的钱银,我们得省着点吃喝。” 所有女孩子半低着头,眼睛却向上抬,可怜兮兮地看着高婵,又娇又怯。 高婵转头去看山长,山长手叠在身前,谦逊又窘迫地哈腰,笑容有点讨好。 “为了给一人治病,搭上所有学子吃饭的钱?”高婵冷笑,“你说我该骂你蠢呢,还是该夸你仁义呢?” 翟山长额头微微冒汗:“高小姐,是老身愚善,看欣儿那丫头爹不疼娘不爱,生病没人管,就答应她一定帮她治好,老身也是不忍心……” “少给我粉饰太平!” 高婵眼底好像冒出了火,她举起手指着那些女学生,她们有长有少,表情却全然一样,全都是可怜可爱招人怜惜的神情。 她们越楚楚可怜,高婵就越怒:“谁教她们的示弱?谁教她们的装可怜?你是不是要教得她们以后有所求只会装可怜,求别人来给她们?!” 高婵怒地将一只水注扔到翟山长头上,把她的头砸出一个血窟窿。 学生们这下真的怕了,倒吸一口冷气后连头都不敢抬了,又或者直愣愣看着高婵,眼里全是惊恐。 “高小姐饶命!高小姐饶命!” 翟山长跪下来,接连磕头求饶。 高婵火气未泄,一脚把翟山长踹翻,然后对自己的婢女道:“把所有先生都叫过来!做饭的厨子也叫过来!” 人都到齐,全部老老实实跪在下面。 高婵挨个把她们叫过来,让她们讲述自己是怎么做事的,有哪里她不满意了,立马喊人拖出去打。 高家明月从来性烈如火,手段铁血,即便高家再不如前,她也从未改变。 外面挨打的人嗷嗷惨叫,屋里学生老师全部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最后高婵把负责做饭的蓉婶叫到跟前,询问她的出身。 “我、我是个贫苦妇人,死了丈夫死了儿子,只剩我一个人身无分文,山长心地善良,给了我后厨的活,能让我养活自己。” 蓉婶边说边抹眼泪。 高婵却冷笑:“贫苦妇人?女学连学生都养不起了,却能把你一个贫苦妇人养得油光满面?看来你在女学过得挺滋润啊。” 蓉婶语塞,闻言有些发抖。 高婵先让她下去,又把翟山长叫过来。 “你说女学难以为继,是因为要给学生治病?” 翟山长点头:“正是。” “好。”高婵往后一靠,“把那些生病的学生都叫过来。” 翟山长一愣,随即答应下来:“高小姐稍后。” 她吩咐了两个女孩子,很快把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学生叫过来了。 高婵打量了两眼,看了婢女一眼,婢女意会出去,很快带着高婵自己的大夫过来。 “给她们看看是什么病,能把一个书院都吃垮。” 翟山长眼睛微微睁大,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大夫把过脉,让她们伸舌头看舌苔,看完就高婵道:“回小姐,虽然虚弱,但都是小病,吃饱了饭,精气神足了,身子也就强健了。” 高婵扫翟山长一眼,只一个眼色,婢女便极伶俐地走上前,一个帕子展开,里面全是细碎的药渣。 “这是后厨找到的药渣,你看是什么药方?” 翟山长已经快要背过气去了。 大夫捏起来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皱眉道:“小姐,这根本不是什么药方,只是一些没用的药材渣子煮在一起而已啊!” 高婵厉眼扫过去,翟山长咣当又跪下了。 “学生们的病,一直都是陈大夫看的呀!老身愚钝,没想到他一直在骗我,老身无能!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呀!” 她捶胸顿足,哭得不能自已。 学生们都动容了,纷纷道:“山长,不是您的错,是崔大夫骗人!您的恩情,我们都记得呢!” 翟山长露出又内疚自责又欣慰的表情。 高婵却丝毫不为所动,直接喊人去抓那个崔大夫,却是人去楼空。 高婵冷冰冰道:“区区一个医者,消息倒是挺灵通,居然跑得这么快。” 翟山长低着头,没敢答话,只是委屈地抹眼泪。 高婵没有再在崔大夫身上下手,又问:“你们说的叫欣儿的,可是病得最重的,人在哪?” 翟山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个女童说:“欣儿姐姐病得好重,被送去给名医治了,已经好……好久好久了。” “名医?”高婵微微露出一丝讥笑,“哪个名医?” 翟山长道:“自是不能入小姐眼。” “说来听听。” “是、是钱塘的孙神医。” 钱塘,这么远? 高婵盯着翟山长,只觉得她浑身上下全是问题,又问:“学里有难,何不去官府求助?” 翟山长苦笑道:“县令和案台大人已经帮助我们良多,实在不能支撑了。” 高婵看着她,刚要开口说什么,门外突然一阵响动,一群官兵闯了进来。 “哪个是翟仪?跟我们走一趟!” 高婵看着来人,竟是从京城来的监察御史。 翟山长已经腿软得站不起来,哆嗦着问:“诸位官爷,找民妇有何事?” 监察御史道:“数月之前,你们女学中可是死了一名女子?” 翟山长顿时伤心地垂下了眼:“是,是小珠,她被一个疯汉子玷辱,所以自杀了。这……不是已经定案了吗?” 监察御史面色未改:“皇后娘娘审查卷宗察觉有异,重新驳回判决,皇后娘娘说了,小珠之死或与你还有本县县衙、案台都有关系,特命本官重审此案。” “什么!” 翟山长惊叫出声,顿坐在地上。钝痛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反应太大了。 高婵此刻眼里已经全然是冷色:“把这里所有人都带走!我倒要看看有几个知情的!” 严审之下,绝对没有硬骨头。 不过一日,真相就大白了。 翟山长的丈夫隐退之后,他们的儿子后继无力,不仅不能光宗耀祖,还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屡教不改。翟家的钱财很快被挥霍干净,欠了一屁股债。 翟山长为了钱财,便打上了女学的主意。她与县令案台勾结,顺利当上了山长。这一年来她贪墨了大半银钱,又怕名声不好,便对外说是宅心仁厚,是为了给女学生治病花费了。实际上,那些美其名曰送去治病的女学生,都是被送到了不同官员的后院。小珠当时察觉到不对便跳了车,头撞在石头上死了。 监察御史雷厉风行,将涉案一干人全部拖到市井,斩首示众。 “女教乃国之大事,妄图钻女教的空子营私枉法,必从重发落!” 学院里的先生都被清走了,杀头的杀头,坐牢的坐牢,不甚大的书院一下子空荡荡起来,只剩女孩子们惶惶不安。 翟山长不在了,那她们的归处在何方? 她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家从不是她们的底气。 新的山长没来前,高婵走不开。看着底下一张张迷茫的脸,她把手拍在教案上,沉声道:“都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我知道,在这之前,你们都听说过不少‘翟山长对你们恩重如山’、‘翟山长是个大好人’这样的话,但我要告诉你们,书院,是朝廷筹办的,让你们读书的,是朝廷,救你们于水火的,也是朝廷!而不是什么翟山长!你们该感恩戴德的是朝廷,而不是那个拿朝廷恩泽给自己做脸面扬名声的恶妇!” 有个女学生小声问道:“那我们还能留在这吗?” 高婵道:“能,马上会有新的山长来教导你们,你们继续留在这里读书,直至学成。” “学成之后呢?我们不能一直留下来吗?” “不能。” 她们慌乱无措起来,有个女孩呜咽道:“那我们该去哪儿呢?我们都是家里不要的女儿,要不是爹娘为了省一口饭,也不会被送到这来。如果这里不能留,等我们大了,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卖了的!” 高婵看着她,顿了顿道:“如果你读了几年书,还不知自强自救,只一味屈服淫威不懂反抗,那不如不读。” 高婵环视着这群女孩,突然道:“你们可知当今皇后是什么出身?” “世家之后,乡野出身,她当年所受之苦、所蒙之难比你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愚昧恶毒的土壤就像一片沼泽,里滋生出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残害、禁锢与堕落。 “但她没有堕落,她靠的就是你们手上的书卷,驱逐了所有的威胁,登上了旁人不可企及的高处。 “你们要记住,人固有贫富之分,生老病死却是每个人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任由你们依靠一辈子,想要摆脱你们所有的不满与窘迫,那就壮大起来。 “谢皇后已经为你们搭建了遮风挡雨的去处,能不能登上高处,就看你们自己了。” 高氏明月,嘉康年间适端王世子,后除婚,余生致力女教,奔波山海。 女子自强起于天盛年间,代代绵延。 第528章 少女心事番外 韩清悦躲在假山里,肥嘟嘟的小手捂着嘴,一声也不吭。 她以为捂得紧,就不会有声音,却不知道这使她呼吸越发响亮急促。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下一刻,洞口一暗,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弯腰出现在洞口。 这是韩清悦第一次见到谢家表哥,十二岁的少年很高,比同龄的哥哥要壮实一些,看起来很安静,不怎么笑,也不怎么说话。 他看到她,回首喊了一句:“九表妹在这,我看到她了。” 说完他又转过头来,朝她伸出了手:“九表妹,我是你表哥谢容钰。” 十二岁少年还没到变声的时候,嗓音有点稚气有点圆润。 韩清悦呆呆看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在迈步的时候绊到了石头,往前一扑。 她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小女儿,难免娇气一些,摔这一跤,她下意识要哭。 可没等她哭出声,就被一双手抱起来了。 谢容钰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捋她的裤子想看她的膝盖,嘴里问道:“摔疼了没?” 他没有像家人一样过分焦急关怀的言语和表情,语气一如刚才的平静,但他有力的臂弯却让韩清悦感到了十足的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表哥,晶莹的眼泪掉了一滴下来,然后双手搂住他的肩膀:“痛。” 六哥韩清元过来,轻轻啊了一声:“悦儿怎么了?六哥带你去看府医。” 他伸手来抱,韩清悦避让过,把头埋进谢容钰的颈窝里。 六哥力气小,抱她没一会儿就会累的。 她从小受尽家人宠爱,因为处处顺遂,性子也是乖顺的,这次却难得地没有听话,六哥怔了一怔,有点歉意地看着谢容钰。 “表哥,这……” “无事,我抱九表妹过去吧。” 他掂了掂,然后抱着她走出假山。 六哥跟她解释道:“悦儿,这是容钰表哥,来金陵玩的。悦儿玩捉迷藏那么厉害,我们都找不到,就钰表哥找到了,是不是很厉害?” 韩清悦点头,目光落在钰表哥乌黑的头发上。 又是一个哥哥啊。 她又有新哥哥了。 还来了一个妹妹,叫谢琼絮,跟她一样大。 钰表哥和絮表妹是亲兄妹,但长得不像,这是韩清悦对絮表妹的第一印象。 但她是姐姐,她得照顾妹妹。 所以她拉着谢琼絮坐在花园里,编花环给她戴,而几个哥哥在旁边说话,看着她们两个。 回去的时候,五公子和六公子牵着谢琼絮,而谢容钰牵着她。 孩童喜欢新鲜,喜欢好看,于是花园玩耍后回来,韩清悦就黏上了这个好看的新哥哥, 吃饭的时候,韩清悦捧着碗溜溜达达跑到男席这边要钰表哥抱。 她小,没人计较男女大防,都只是善意地取笑她两句。然后谢表哥就挟着她的腋下把她抱在腿上,给她夹菜喂饭。 她心里在想,钰表哥真好啊。 她不再喜欢跟着嫡亲大哥韩清辞了,反而黏着谢表哥不放,他走到哪儿她都要跟到哪儿,还把自己最喜欢的珠花、陶孔雀、布偶都拿出来,十分大方。 “钰表哥,你喜欢哪个,都给你。” 她仰着头,天真无邪。但表哥有点沉默,看了几眼后摸摸她的头。 “不用,悦儿留着玩吧。” 爹娘让她任性了两天,第三天说什么也不让她跟着钰表哥了,看见她牵着谢容钰的手,娘叫她放开。 “男女授受不亲,悦儿是姑娘家,不许再缠着你钰表哥了。” 她被迫放了手,两只小手按在胸前,有点手足无措,时不时看一眼谢容钰。 钰表哥好像叹了口气,把自己袍摆的衣角塞到她手里。 她开开心心地握住了。 钰表哥虽然话不多,但对她很好,会陪她玩摸瞎子和捉迷藏,会牵着她出去逛街市,会在她的燕子风筝飞了的时候,爬上高高的树去给她拿风筝。 可以说,他除了没那么爱笑爱说话,其他真的没的说,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啊。 韩清悦羡慕絮表妹有这样的哥哥,虽然她家里已经有好多个哥哥了,他们也对她极好,无微不至,但像所有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觉得别人家的永远是最好的。 还没等她羡慕够,谢家表哥表妹已经在金陵待了两个月,该回京城了。 钰表哥要走了,韩清悦大哭,抱着他的腿不让走。 爹娘都哄她:“明年,明年钰表哥再来好不好啊?” “不好……”她哭得不行,泪眼婆娑,鼻涕眼泪纷纷往下掉,“表哥留下来,悦儿不要表哥走……” 因为她一个人,马车迟迟走不了,钰表哥无奈蹲下来安抚她:“表哥家里还有事,得先回家,下次给你带礼物。” 百花杀尽,钰表哥还是走了,她伤心了三天。 男女七岁不同席,再次见到钰表哥,是她八岁的时候。 此时她已经懂得很多规矩了,名门淑女的做派在她身上初见雏形。她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手里常捏着绢帕,学着娘亲和姐姐,时不时以帕掩口。她还是会和哥哥们一起玩,但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般亲近了。 六岁的夏天,那个任性痴缠表哥的女孩留在了记忆里,时不时被姐姐们拿出来取笑她。 “悦儿从前是最喜欢你钰表哥的,怎么,现在忘啦?” 三姐姐调侃她,韩清悦害羞地躲在了人后,小声地喊了一句“钰表哥”。 钰表哥听了,对她点头:“九表妹。” 他长更高了,脱去了稚气,少年初长成。 听说他已经在军营历练,韩清悦觉得很新奇。 小的时候只知道钰表哥是会武的,好厉害。现在她懂事了,知道她家里人都是文人,而谢家姑祖父本也是文人,所以会为钰表哥弃文从武感到奇妙。 她依然对钰表哥好奇而向往,但这一次她没有再缠着表哥,而是事事都与姐妹待在一起,唯有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偷偷看钰表哥几眼;有人提起钰表哥的时候,她会留心地听关于他的事。 八岁这一次相见,她没有跟谢容钰单独相处过一刻,倒是在钰表哥离开前把一个东西交给大哥韩清辞,要转交给她。 “这是答应给九表妹的礼物。” 韩清悦打开了,是一只水晶挂坠,模样是个燕子。 他竟然还记得呀。 韩清悦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一个不懂事的孩童的哭闹,谁都没当真,包括她自己,而钰表哥却当真了,并兑现了诺言。 无论如何,韩清悦都是触动的。 后面,韩清悦好几年没见到他,因为表哥开始做事了,他要跟着表叔征战,没空走亲戚,来的只有表婶娘和絮表妹。 后来,十二岁这一年,她去了京城,去文国公府做客,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钰表哥。 钰表哥十八岁了,已经彻底褪去了稚气,眉目英俊而阳刚。 看到他的那一刻,韩清悦感觉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扑腾扑腾跳起来。 她急忙低头,做足了大家闺秀的架子,羞涩而大方地与他问好。 “钰表哥。” “九表妹。” 她低着头怕有谁注意到她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好在钰表哥是寡言的人,打了一声招呼便没再开口。 他们都已经大了,还是表兄妹,都知道要注意分寸。 韩清悦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涌起失落。 说到底,她还是渴望能跟钰表哥亲近一点的,渴望能,回到那个童言无忌的六岁的夏天,她可以仗着年纪小,腻在表哥身上当个任性的妹妹。 十二岁的闺阁小姐还不用操心婚事,但她家里有哥哥有姐姐,已经见过了姐姐们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脸红耳赤、抓心挠肺、辗转反侧,她知道是怎么一个过程。 钰表哥十八岁了,是不是很快也要娶妻生子了啊? 韩清悦心里有点难过,她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舍不得吧,就像三姐姐出嫁的时候那样舍不得,觉得好姐姐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 待在文国公府的日子,她跟谢大小姐谢琼韫玩得很近。她的心不在焉被细心的谢琼韫察觉到了,她温柔地问她怎么了。 少女心事最是藏不住,韩清悦没忍住跟她打听,钰表哥什么时候会谈婚论嫁。 谢琼韫的眼睛转了一下,对她说:“大伯父还没给大哥定亲事,不过……” “不过什么?”她承认她有些着急了。 “不过,”谢琼韫为难地说,“大哥好像对蓉表姐有意。” 蓉表姐?就是那个经常进府来玩的徐蓉? 长得确实挺好看的。 韩清悦心里有些酸楚,没忍住瘪了嘴。 谢琼韫安慰她:“你别难过啊……到底,你年纪还小,大哥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也是应该的。” 韩清悦接受了她的安慰,回房时却忍不住照镜子。 她只是年纪小,身条模样已经初具风韵了呀。 追根到底,钰表哥只当她是妹妹,根本不喜欢她,不然也不会不跟她说话。 她把遗憾留在心里,回了金陵。 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终究留在了十二岁这一年。 十四岁这一年,她要定亲了。 爹娘相看了好些个公子,他们疼爱她,每相看一个都要问过她同意。 可她心里有人,再看其他人都是处处不如意。 这个不够高。 这个不够壮。 这个不够好看。 这个不会武功。 这个不长钰表哥那样。 这个不叫谢容钰。 …… 爹娘都不懂,为什么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在婚事上会这么刁钻挑剔。 爹爹对她说:“悦儿是不是怕嫁过去被欺负啊?放心,悦儿身后几大家子撑腰呢!” 娘也说:“你要是怕,不然还有你袁三表哥,你袁家舅舅舅母最疼你了,你总不会怕吧?” 韩清悦摇头。 “那白家表哥?” 韩清悦摇头。 “那应家表哥?” 韩清悦还是摇头。 “那……那就没人了呀。” 韩清悦脚趾都要抠地了。 有啊有啊!她不止这些表哥啊! 韩家家族庞大,亲戚众多,韩大老爷韩大夫人几乎说尽了所有人,可就是没有提谢表哥。 韩清悦伤心地想,他们不说,肯定是因为谢表哥有婚事了吧。 她张了张口,却问不出来,怕他们窥见自己那不知羞的心事。 经过百般劝说,她终于点头,由韩大老爷定下了一个姓温的公子。 韩清悦在两家父母的安排下,跟温公子接触了几回,也觉得对方不错,彬彬有礼,精通诗书,跟她能聊得来。 就好像她的姐姐们一样,爹娘定的婚事,肯定不会害她们。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最终归宿了,便学着去放下,开始坦然地面对未婚夫婿。 然而,这个看似温柔似水的书生在听说她孤苦可怜的真表妹的身世后,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同是姐妹,悦儿你知书达理,却没想她如此轻浮不安分,妄图牝鸡司晨,悦儿,幸而你不似她那般!” 听到这句话,韩清悦愣住了,然后便是大怒,不顾温家如何千万般苦苦挽回,她毅然决然断了这门亲事。 也真是可笑,她的宁儿表妹在为活下去苦苦找寻出路,而她还在为“表哥究竟喜不喜欢她、多喜欢她”自寻烦恼,可真是应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 江南多灾时,她陪母亲去施过粥,做过善事,但那时候耳濡目染惯了,她会当成一个任务,说实话并不能与灾民感同身受。而直到听到宁表妹的事迹,她才第一次感受到苦难离自己这么近。 她不再去苦恼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再去想她的钰表哥,反而走出自己深闺圈出来那一方袖珍天空,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在宝平县时,她再次见到了谢容钰。 这一回,她已经能很坦然地面对钰表哥。 他在保卫天下,而她在切身感受这个天下,这个时候,谁提起儿女情长都是不合时宜的。 她也没再去奢想与谢家表哥的缘分能否续起,她只想陪着身边的人走到太平的一日。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句话用来描述她听到说“要不要与谢家表哥定亲”时的心境再合适不过。 灯火恍惚,人脸重叠,她望过去,在对上谢容钰目光的那一刻又腼腆地收回。 她承认,她还喜欢他。 她胆小又贪婪,能如此圆满地完成她心愿的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她鼓起勇气,大胆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要。” 第529章 小太子番外 我叫秦晟洲,是本朝太子。 我出生的那一天,父皇册封我为皇太子,普天同庆。 作为太子,三岁以前,白天我可以想玩就玩,晚上我可以跟父皇母后睡一张床。三岁以后,我就得睡在偏殿,还要用功读书了。 起初我不愿意,但父皇对我说,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以后这个天下迟早我来接,我得比他更刻苦努力。 我问他,为什么同样是治理天下,我得比他更努力。 他说因为他有我母后辅佐,而我不可能跟他一样娶到像母后这么才华横溢的女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在炫耀。 但我还是酸到了。 父皇和母后真的很相爱,当他们儿子这些年,我从没见他们红过脸,最最严重的一次,顶多是天太热,母后想吃冰碗,父皇不肯给。 “我就吃一口,冰冰肚子。” “不行,冰碗不行,吃在井水里冷浸过的瓜好不好?” “不要嘛……” 父皇从不在母后跟前自称“朕”,甚至父皇在母后面前,和在朝臣面前判若两人,即便是对我,父皇还是保持了五分的严肃,但对母后,他朝堂上的所有铁血手腕都化作了绕指柔。 身为帝后,他们比普通夫妻还要亲昵亲近。早上父皇会最早起,我有几次见过他偷偷亲吻母后额头,自己梳洗完后再喊母后起床。 他们一起用饭,然后一起上朝,回来一起批折子,兴致来了的时候,他们还会一起微服出宫去玩。 据说,他们还会一起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 母后跟前的大太监有个小名叫小狗儿,他跟我说,圣上有圣上的寝宫,皇后也有皇后的寝宫,像凤曦宫就是皇后的寝宫。 我说他傻,凤曦宫明明是我皇祖母的寝宫,父皇母后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一直在玉麟殿同起同歇,我当儿子的跟母后相处的时间都没有父皇长。 母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也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学的女子。 我听父皇讲过母后的故事,知道她有两个姓,也知道她不仅是皇后,还拿过状元,封过侯,她是首个能与皇帝同掌天下的皇后。 母后有才能,也能握得住权力,但父皇并不猜忌她。父皇悄悄告诉我,母后喜欢读书,但她懒,不喜欢管人管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她皇后都懒得当。 我问,母后不喜欢,为什么她还愿意执掌管理三部之权呢? 父皇说,皇后位高,天下人人可以望见,她可以树一个典范,以后女子们看着她,就会以她为榜样,学会自立自强。母后也懂这个道理,所以她接过了这个权柄。 开蒙了两年,父皇母后要真正地授予我帝王之学。 父皇会带着我上朝,时常拿着一本史书,教我攻防之术,教我如何稳固朝纲,教我帝王权术、任人之道,仁政法政双管齐下。 而母后则教我实务。她带我去刑部,教我怎么从厚厚的卷宗供词里、从简单乏味的账册里发现背后的猫腻;她带我去工部,教我怎么建最合适的工事,怎么调度人与财物;她带我去礼部,教我如何因势利导地发展文教,联络邦国。 我继承了父皇和母后的聪慧,他们教得虽多,但我学得很快,因为我,朝臣都不再嫌父皇子嗣单薄了,求父皇广纳后宫的折子也渐渐没了声息。 朝臣不逼,我皇祖母也不逼。 皇祖母是个慈祥美丽的小老太太,她每天都是笑眯眯,最疼爱孙子。父皇母后没空管我的时候,都是她带我。她会给我找好多小玩具,给我做好吃的东西,给我哼小曲儿,特别温柔。 我们祖孙一起玩乐,等到父皇母后忙完,会聚到凤曦宫来,一起用膳。 不过,皇宫真的很大,住的主子也不多,原来只有父皇、母后和皇祖母三人,多了我,也依然空旷。 于是我六岁这一年,弟弟昊昊降生了,再过三年,妹妹涵涵也降生了。 昊昊是个虎头虎脑的胖娃娃,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极了庙里没心没肺的弥勒佛。 涵涵则是个水一样的女孩,长得很像母后,有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从小眼里就好像包了一汪清澈的泉,一委屈就会红着眼睛鼻子掉眼泪,谁看了都心疼。 弟弟妹妹一个爱笑,一个爱哭,我也是无奈。 皇祖母说,我的性子是随了父皇。 父皇说,昊昊性子最像母后,爱吃爱笑,心眼大,什么事都能不过心,捉弄他,他生完气下一刻就忘了。 昊昊那个小胖子,跟母后确实很像,有一回我随父皇出去,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提前打招呼,恰好撞见母后抱着昊昊一起在偷吃东西。被抓包了,他们露出一模一样的笑。 妹妹呢?她像谁? 我问出这个问题。 父皇想了想,他说,如果母后当年没有流落在外,能在谢家千娇万宠地长大,她大概就会是妹妹这个样子吧。 妹妹小的时候的确娇气又可爱,偶尔发脾气也像小猫儿一样,她很黏我。有一回我跟谢家表哥比武切磋,她看得紧张,平时那么胆小娇气的女孩子,却敢冲上去替我挡拳脚,差点真的打到她。 外祖父疼爱极了妹妹,每次我们去公府,父皇都要担心外祖父把妹妹藏起来不还。我看外祖父那望眼欲穿的样子,也怀疑他是不是很想跟我们进宫住。 因为皇子皇女的教养是国家大事,所以昊昊出生以后,母后便暂停了执掌三部,而是一心教导我们。她还不忘把太傅大人拉过来,让太傅大人也一起教。 燕太傅是朝廷重臣,但他一点没有朝廷重臣的样子,倒像个隐者。听母后说完,他道:“小澄宁,为师是来当官的,不是来当苦力的,当爹当娘的体验,我养过你一个已经够够的了。” 母后不让他走,但拗不过燕太傅,我还是没有当成燕太傅的学生。 母后只能用自己的经验来教我,她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要是能带孩子也出去看看就好了。 她随口一句话,让父皇记在了心上。 于是父皇加紧处理完所有要紧的朝务,然后让燕太傅暂代监国,他要带我们微服出巡。 无视燕太傅在身后的抱怨,母后牵着我,父皇左手抱弟弟,右手抱妹妹,我们一起上了出京的车马。 山河无限,风光正好。 第530章 师徒番外 山歌嘹亮的原野上,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地行走着。 燕竹生坐在没有顶棚的牛车上,闭目养神,许澄宁坐在车前赶牛。 牛很听话,路也很直,许澄宁看它走得很乖巧,便放下了牛鞭,往后一倒,躺下来伸了个懒腰。 她才十岁,因为不高,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要小许多。 “小澄宁啊,不许迷路啊,咱们的荷包可经不起耗啊。” “先生放心,这路比先生的腰还直,牛自己都能走好。” 他们刚经历了一次打劫,虎口逃脱,但也被扒了一层皮,盘缠都被抢了,只剩下许澄宁藏在鞋底的一角银子。 当时那劫匪还特地把许澄宁倒提摇了又摇,愣是还留下了这么一点钱,够租个牛车。 燕竹生身长,在牛车上伸展不开,盘腿久了便麻了,许澄宁嘿咻嘿咻地给他按腿,头上的小啾啾跟着圆脑袋一晃一晃的。 燕竹生被劫了财,但人还是惬意的,闭着眼睛道:“说到腰,我的腰确实也不舒服了,帮我捶捶。” 燕竹生是文人,伏案久,少走动,未至三十各种腰酸腿痛脖子僵的毛病都有,一个徒弟半个儿,许澄宁任劳任怨给他捶。 “先生,我们都没钱了,你干嘛非得租牛车?走走路对您的腰还好些,饿肚子难道比走路好吗?” 燕竹生道:“小孩子不懂,小孩子要多跑跑跳跳,大人得稳重一点。” “走个路就不稳重啦?” “那当……” 他话没说完,就感觉身体被一股力拉着往一旁倒去,原是牛走偏了路,要去吃路边的草,咣当把师徒两个晃下了坡。 坡上是发黄的草,已经不肥美,但幸好泥土松软,许澄宁滚下了坡,除了蹭破点皮磕点淤青,没受什么伤。 她迅速爬起来,重新爬上了坡,把慢吞吞的燕先生扶起来。 “先生有事吗?” “先生有事。” 许澄宁拍掉他身上的泥垢:“先生没事。” 她一抬头,忽然惊喜地发现坡边竟有一棵柿子树,看起来像是野生的,下面的柿子已经被摘光了,还剩最上面几个,又大又红。 “先生想吃吗?” 燕竹生看了看树,又看了看她的头顶,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咱不跟七八个你那么高的树较真哈。” 许澄宁仰起头看了看树,拉着燕竹生站到树底下。 “先生,我爬上去试试,你在下面接着点。” “接柿子呀?” “主要还是接我。” 许澄宁人小灵活,爬树还是很在行的,借着柿子树的枝杈爬了上去,顺顺利利摘了三个柿子,然后溜了下来。 一大一小并肩坐在坡上吃完了柿子,把牛拉回来,总算有了力气走下面的路。 路的尽头便是城池,进了城,城里车水马龙,半天挪一步。街道宽阔,但不知为何人堵得慌,许澄宁正卖力在前面牵牛,下一刻,一个彩色的圆球飞了过来,砸到车上,好巧不巧砸进燕竹生的怀里。 球是轻的,不痛,就是花里胡哨的,燕竹生拿在手里还有些纳闷。 许澄宁也回头看。 这时一大群人围堵过来,当头一人笑呵呵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您就是我们覃小姐选中的夫婿啦!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许澄宁傻了眼,牛都跟她一起傻了。 燕竹生短暂愣怔过后,将绣球还回去:“误会,误会,我没想接这个绣球。” “嗳,公子,接到了就是缘分,何必跟老天爷作对呢?我们小姐花容月貌、家财万贯,您见了一定心生喜欢!” 燕竹生突然就笑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把拉过许澄宁把她压在怀里,许澄宁的包子脸挤出了两堆肉。 燕竹生笑道:“我身无分文,还有这么大一个娃要养活,覃小姐可不可以连我们父子俩一起养了呀?” 那人一愣,随即又笑:“不要紧不要紧,小姐也有一女,正好凑一个‘好’字!” 燕竹生眼见推脱不掉了,抱起傻乎乎的许澄宁就跑,结果没跑两步就把她放下来,气喘吁吁。 “罢了罢了,我抱不动你了,这孩子看着瘦,抱起来怎么这么重啊。” 燕竹生终究被请去见了所谓的覃小姐。 覃小姐二十多岁,着实生得花容月貌,颇有姿色。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好像很喜欢孩子,一见面就先冲许澄宁打招呼。 “哎呀,真可爱啊,”她笑眯眯道,“你多大啦?七岁?八岁?” 许澄宁很不要脸地点头:“是,今年八岁了。” 覃小姐心都化了,看了看燕竹生又看了看许澄宁:“燕公子生得也不错,却与你不像,你应该是随娘的吧?” “不,我是随爹的。” “随爹的,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生一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孩子啊?” “妹妹已经很可爱了。” 燕竹生咳了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踹了踹许澄宁的小腿。 许澄宁笑道:“姐姐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找我爹一个鳏夫啊?不过你眼光真好,我爹除了好吃懒做、没事会赌两把、喜欢打骂孩子、腿啊腰啊手啊脖子啊脑子啊心肝啊这些个地方有点病要每天吃药外,其他真的都很好。“ “你还打孩子?” 覃小姐看着燕竹生目露震惊和鄙夷。 燕竹生很是正经:“棒子底下出孝子,不打他如何孝敬我?覃小姐放心,只要孩子听我的话,我不会打疼的,就轻轻碰两下。” 许澄宁点头如捣蒜,脸颊上的肉微微晃动:“是啊是啊,姐姐不用怕,我爹毛病多,活不了多久,我这么大的孩子,你不用自己生就可以有哦。” 覃小姐听得白眼直翻:“给你们十两,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送客。” 手里被塞了钱,许澄宁抬头看燕竹生。 “先生,这钱能不能收?” 燕竹生道:“小澄宁,先生教过你,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气节。” “那我还回去?” “固守气节,也要懂得不迂腐,不谄媚,不自苦。” “先生,我不得要领。” 燕竹生叹气,摸着她的头教导:“比如,行窃不得体,但对劫富济贫的侠士还要留三分斟酌余地;嗟来之食不得体,但如果是权宜之计可以忍辱负重。” “我懂了!这钱不该收,但我们可以暂且先用,先告官抓劫匪,抓完再把钱还给他们。” “哎哟,你这孩子真是的,先生我可没这么教你……” “您明明就是这个意思,先生你又诓我。” 最终他们还是报了官,拿着这十两银子用了几天后,终于从劫匪手里拿回了银两,还了覃小姐,然后继续漫漫游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