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1、第 1 章 七月的夜,闷热的不带一丝风。 窗外鸣虫未眠,偶尔发出些鼓噪的声响。 长平侯府三姑娘的闺房内,一展绣屏隔开了个空间。绣屏外侧是方小榻,榻上睡着守夜的下人,另一侧则是靠着画窗放着方黑漆编藤榻,四周垂着金绣软帐,里头卧着是府上的三姑娘林苑。 伺候过三姑娘的人都知道,三姑娘素不耐热,每至夏日时,夜间就寝的时候就不愿去那靠墙边的拔步床上了,多半时候是在画窗旁的这方黑漆编藤榻上卧着。 月挂中天的时候,窗外的鸣虫渐渐都止了声。 屏风外侧也听不见翻身的声响,只余些轻微的鼾声。 林苑没有睡。她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不动,失了神似的望着画窗的方向发呆,脑中却如那无限循环播放的机器,一遍一遍回放着前日她与晋滁吵架的场景。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是吵的最难看的一次。 起因是什么呢?是了,起因是她从手帕交那里无意得知,他后院有两个通房。 她手帕交是当朝江太傅幼女江采薇。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女们凑在一块时,私下里难免会遮遮掩掩的私语几句京城里的青年才俊。而那镇南王府的世子晋滁,虽他行事乖张了些又花名在外,颇有些不好的名声,可架不住镇南王府那滔天的富贵权势,再加之他容貌生的丰冶昳丽,令人见之难忘,这就令京城的闺阁小姐们对他多了几分憧憬。往日里私下窃窃私语时,难免也会捎带上他几分。 江采薇当日私下与她谈及晋滁时,其实是在感慨,感慨那放荡不羁的晋世子貌似是改了性子,这一年来竟不流连花街柳巷,就连后院那些莺莺燕燕都遣了个干净,貌似他身边如今也就剩下两个通房了。 林苑却只听得她后面一句,晋滁还有两个通房。 得知这事之后,她怒火中烧。忍了足足数日后,终于寻了个机会与他私下会了面,就此事与他当面对质。 晋滁从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主,这点她从认识他的那日就已知晓。可往日里他待她是多有几分容忍的,便是两人闹别扭,他也能控制好情绪,会率先妥协说些软和话,免得两人闹僵场面难看。这就让她难免有些错觉,她是可以改变他的。 这种错觉终止于这回的争吵…… 黑暗中,林苑的脑中又在反复回荡着晋滁拂袖而去前,那又冷又戾的声音—— “阿苑,不带这般得寸进尺的。” 林苑一动不动的望着月光笼罩中的窗格子,神思恍惚。 她想,是啊,在他,或者旁人眼里,她就是这般得寸进尺。别说还未嫁他,便是来日真的嫁进了镇南王府,难不成他堂堂世子爷要收个正经通房,她还能横加干涉的死活拦着? 她以什么理由拦?她没有理由。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仰卧在沁着凉意的编藤榻上,安静的望着黑漆漆的帐顶。 这一刻,她想,她或许做错了。 一开始就不该去接受晋滁的示好,更不该还妄想去改变他。 改变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他还是那般行事恣肆,不喜被约束干涉的人。 就亦如她,在这个陌生世道活了十六年,不也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时代的婚姻观? 不能因为她改变不了自己,所以就偷换概念,去强迫别人去接受她的婚姻观。 这是不正确的。 而这般做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林苑闭了眼,似有若无的叹了声。 他们或许真的不合适。 她本该早下定决心的,偏舍不得他待她的那几分好,硬生生的拖到了今时今日这般难看的地步。 如今,也是时候该下定决心,终止这个错误了。 翌日清晨,林苑的贴身丫头春杏过来伺候她起床洗漱。在给她梳妆时,手巧的给她挽了个精致的双髻,周围簪上漂亮的珠花,当即衬的人如仙露明珠般的好看。 林苑看着铜镜映出的模样,只觉得那一夜未眠的憔悴,都让这精致漂亮的发型给削减了几分。 忍不住往铜镜里她身后站着的那小丫头那看了眼。此刻春杏正低着脑袋,小心仔细的抬手给她抿着发髻上的些许碎发。 林苑知道春杏大概是察觉到她近两日心情不佳,因而特意学了新发式,来讨她欢心。 思及至此,她不由软了声音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新发式?” 听到问话,春杏眸光一亮,声音溢出几分开心来:“上个月随姑娘去参加花会,见有世家小姐这般梳过。奴婢当时就想,要是给姑娘梳这发式,定是好看。所以奴婢当时就偷偷往那世家小姐的发上多看了几眼,也就琢磨出那发式是如何梳的了。” 林苑就忍不住轻笑道:“你定是又抓着兰翠练手了。” 春杏就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 这会功夫,林苑已经上好了妆,在铜镜中左右照了照,大概觉得脂粉掩住了面上的些许憔悴,就起了身,带着春杏去太太那里请安。 长平侯府的当家太太陶氏屋里,嫡长子林昌盛,嫡次子林昌熙,庶三子林昌翰,还有儿媳妇高氏、卢氏、杨氏,再加上嫡次女林苑,都恭恭敬敬的候着,请他们父亲母亲的早安。 至于其他庶子庶女,直接在院里请早安,之后就各自回院去了。而屋里这些嫡子女们,外加自小养在太太膝下的庶三子林昌翰,则会被留下来,陪同侯爷跟太太一同用早膳。 早膳时候,一如既往的沉默。 陶氏的身子骨向来不利索,恹恹的用了几口后,就罢了筷。然后就接过下人端来的养身茶,慢慢喝着。 没过多时,她就见那素来爱坐在边角里的小女儿也罢了筷,正拿过巾帕轻轻擦拭着唇角。 陶氏眸中不免泛起些忧虑。 养了这么多年,身子骨却还是这般纤弱,将来若为人妇,只怕对子嗣也不益。 说起来,到底还是苑姐儿小的时候伤了根本,便是细心调养,也难养得如旁人般康健来。 一想至此,陶氏就忍不住恨毒了当年给苑姐儿找来的那几个奶嬷嬷。 苑姐儿生来就不哭不闹,就算饿了喝了,凉着了或生病了,也都不声不响的不知叫人。那些个腌臜婆子见苑姐儿好带,就开始偷懒耍滑起来。待没人见着时,就将苑姐儿撂在一旁,她们倒凑一起吃酒耍钱起来。 偏她怀着苑姐儿那会,五哥儿生病去了,她悲痛难当日夜啼哭,这导致了她产下苑姐儿后就开始缠绵病榻,对苑姐儿就照料不及。 每次去看苑姐儿时,见她安安静静的模样,还当是那些婆子们照看的好,哪里想的苑姐儿遭受了这般怠慢? 要不是后来蕙姐儿无意间发现了端倪,苑姐儿还不知要继续遭多久的罪。 可到底还是太晚了。伤了底子,哪里是能轻易养的回来的。 早膳过后,侯爷带着三个儿子去衙门上值去了。 陶氏跟几个儿媳妇说了会话,就让她们散了。 而林苑,却被陶氏给单独留了下来。 陶氏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 今儿她穿了身浅石青色的百褶裙,领边袖口皆绣着绣兰茶花边,外头搭配了条青白相间的披帛,瞧起来飘逸又温婉。亦如她这人一般,总是安安静静的如静画般。 “今个倒是难得,还知道傅粉描眉的打扮一番。双髻也梳的漂亮。”陶氏笑道:“日后就该这般精细打扮。咱家姑娘本就生的副仙姿佚貌的好模样,平日里总藏着掖着干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 林苑抿唇浅笑。 陶氏暗叹,她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寡淡,话也少。尤其是自打她长姐出嫁后,她这性子好似愈发的孤僻起来。 “苑姐儿,前天你跟杨氏又出去逛街了?” 林苑微怔过后,斟酌着轻声回道:“听说珍宝阁新进了批钗子,我就央三嫂带我过去瞧瞧。” “怎么不让你其他两个嫂嫂带你过去。”陶氏看着她问。不等她说什么,又直接堵住她的托辞:“便是你大嫂管家事忙,不还有你二嫂?二嫂素来就是爱俏的,让她陪你去逛,她指不定得多欢喜。” 林苑慢慢垂了眸。眸光盯着足尖,片刻未语。 见她抿唇不语的模样,陶氏心里犹如被人拧住了似的,难受的要命。 陶氏如何不知,她这小女儿心里有芥蒂。自打蕙姐儿出嫁后,苑姐儿就与昌熙出了嫌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解不开这心中疙瘩。 “苑姐儿,你要怨,就怨娘,是娘坚持要将你长姐嫁进韩国公府的。”陶氏用力拉过她的手,忍着酸涩道:“苑姐儿,你别这般冷漠待你二哥,他心里也不好受。你看他,他现在也改好了,知道上进了,也不曾再出去与人闹事……” 在陶氏苦口婆心的劝说中,林苑的神思却渐渐恍惚,耳边似乎传来阵阵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那清脆笑声的主人,是她的长姐,林蕙。 昔年,为了给她二哥收拾惹下的祸端,为了不影响她二哥的前程,她那美貌动人的长姐,不得不嫁给韩国公府的嫡三公子,那个体肥面阔、只会斗鸡走狗吃酒耍钱的纨绔。 林苑失神的想,现在二哥改好了,知错了,可是有用吗?可能换长姐的一生重新来过? 长姐昔日是含着泪上的花轿。 饶是今时今日,她依旧能清晰的记得那鲜红嫁衣上,有一处被水打湿的痕迹,那是长姐落的泪。 陶氏苦口婆心说了半晌,却见她始终垂着脸,貌似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下不免失望。 却也知道这芥蒂存在多年,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开的,便就将心中失望撂在一旁,转而说起另外一事。 “苑姐儿,娘想与你说个事。” 陶氏说着,又打量她一番,素来虚弱的眉目间含着丝笑:“前几日有世家妇朝我旁敲侧击的打听你来着。为娘这才蓦的想到,咱家苑姐儿大了,长成了娉娉婷婷的窕窈淑女,自然会有俊俏的儿郎求上门来。” 林苑一时没反应的过来,错愕的看向她娘。 陶氏难得见她震惊失措模样,不免有些开怀,就点了点她鼻尖柔声道:“婚姻嫁娶是大事,是要事,你莫要害羞。娘找你来,也是想单独问问你,大体是喜欢什么样的?无论是模样,或是性格上,你有何想法,只管跟娘说便是。到时候,娘也好帮你斟酌筛选一番。” 林苑回过神来。 是啊,她十六岁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若是没有前日那出,或许此刻她就会向陶氏坦诚交代她跟晋滁的事情,可如今倒也不必了,她跟晋滁的这段往事,她会将其彻底掩埋在岁月的洪流里。 想了想后,林苑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不喜那些朝三暮四的男子。若有那能洁身自好的,或者家里规矩甚严,譬如说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之类的规矩,那便再好不过。” 陶氏听她能提了要求,只觉得精神气都提了许多。因为她这闺女素来寡言少语的,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吭声,让她这当娘的总有些无力之感。如今听她能掏心窝子的说了自己想法,她自然开心,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还有呢?相貌或其他,可有要求?”陶氏促狭的问她。 林苑脑中一瞬间晃过晋滁那张丰冶昳丽的脸。 “看的过去便成。”她轻声道:“我更在意他的人品。” 2、第 2 章 从太太院里出来后,林苑就瞧见了在半廊里徘徊的三嫂杨氏。 见了她出来,杨氏精神一震,却又似有些顾忌,半是殷切半是忐忑的朝她的方向瞄着。 林苑略一停顿,然后浅笑着迎上前去,道:“还好三嫂未走远。前头三嫂教我的苏绣,我还有些指法弄不大明白,想请教下三嫂。也不知这会你有时间没?” 杨氏忙不迭点头:“有的,自是有的。” “那就劳烦三嫂了。” 往回走的一路上,林苑带着春杏略前半步,杨氏稍后半步。大概是彼此心中皆藏着事,双方一路无话。 约莫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到了林苑所在的院子。 院里的下人见了主子回来,纷纷问安。 林苑点头应了。进屋后将屋内的下人都打发出去,又示意春杏去屋外守着,之后就带着杨氏到了里屋。 杨氏在屋内的朱红鹤膝桌前坐下。 林苑拉了椅子在她对面落座,然后拿过桌上的茶壶,给她斟了杯花茶。 “现在也没了旁人在,三嫂有事就直说吧。” 杨氏见她不温不火的模样,心里就突了一下,只觉得这回那晋世子只怕真的是惹恼了她这小姑子。 她忍不住摸向了袖口中放着的物件。此刻她隐约感到,这回她这小姑子的气儿,怕是不是简单一本书能消下去的。 在杨氏左右迟疑的时候,林苑已经给自己倒满了杯花茶,兀自慢慢喝着。 纠结了片刻后,杨氏到底是将那书拿了出来,推到林苑面前,虚笑着道:“晋世子知你喜欢这些,就特意令人寻来的。昨个晌午就托你三哥捎过来了,可我一直也没寻到时机拿给你。” 林苑的眼神就飘到了那本微微泛着卷边的陈旧书籍上。 《危氏得效方》。是难得的孤本。 她曾经对他提过一回,倒没想过他真记在了心里。 林苑忍不住伸手去抚上那泛黄的书页。细细的指尖滑过那字,在陈旧的纸张上留下依稀的痕迹。 杨氏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微微一定。 其实私心来讲,她自然是希望苑姐儿跟晋世子能成的。如今的镇南王府的继王妃出自他们杨氏一脉,论起来,她与那镇南王府自然也是沾亲带故了。所以若苑姐儿日后真嫁进了镇南王府,且不提她能在太太那得些脸面,便是她家三爷,也能多少得到侯爷的重视。 三爷是庶子,饶是养在太太膝下,却也终究抵不过嫡子的待遇。这就使得他们夫妻二人在侯府中的处境,始终不尴不尬的。 “三嫂。” 对方轻软的唤声让杨氏回了神,忙抬头看了过去。 “近期我想见他一面。”林苑收回了搁在医书上的手,微垂了眼睫道:“麻烦三嫂替我传个话吧,让他安排一下。” 杨氏一听,内心顿时轻快了不少。 既然肯见面,那定是想通了,气儿也消了。 “成,回去就让你三哥带话过去。”杨氏一口应承下来。 对面的小姑子两只细白的小手交握着搭在桌上,垂眸敛目一副文文静静的模样,听到她的应承,也就轻微的颔首并不多言。 杨氏见了,难免就忆起几分当日无意撞见她与晋世子争执的场景来。若不是亲眼瞧见,她很难想象,这安静如画模样的小姑子,与人争执起来却分毫不让。饶是她嗓音轻软,可一字一句却咬的极为清晰有力,据理力争,不肯妥协,丝毫不惧那晋世子愈发寒戾的神色,不肯退让半寸。 那可是晋世子啊。 且不提家世如何,就那好勇斗狠、行事恣肆的名声在外,光往那一站,挑着眉眼似笑非笑盯人的模样,都让人觉得骨头缝里都发凉。便是她对面着这人,都觉得有几分发憷。 所以当日撞见她那乖巧安静的小姑子沉着眉眼,一句接一句的质问晋世子时,她顿时震惊又骇然,感到极不可思议。 当时她就觉得,她,或许整个长平侯府上的人,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三姑娘。 不过也是,她这小姑子素来话少,行事素来低调又不爱掐尖,依太太的话来讲,安静的就跟个静画般。从来情绪瞒的紧,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杨氏想,怕是没人知道,她这小姑子实则是个内秀的,胆大心细又心思缜密。否则,也不会将与晋世子的事,给瞒的滴水不漏了。 离开三姑娘院子,往回走的时候,杨氏在兀自在想着,希望他们二人能尽快和好,也能尽快过了明路。否则,她在暗中牵线的也总提心吊胆的,唯恐被人察觉出端倪来。 若被当家太太知晓她搅和的这些事,还不得吃了她。 杨氏离开后,林苑让人关了门,然后把春杏叫进了屋里。 “去把柜子底部的那个檀木盒子拿过来。” 春杏自是知道指的什么。应了声后,就直接来到了西边墙壁上靠着的竖柜前,拿了钥匙打开后,就蹲了身子去搬柜子里那摞起来的衣物。 待最底层的衣物也清空后,就露出一层夹板来。起开后,就露出一方五寸见方的小叶紫檀的盒子。 春杏将盒子搬到了朱红鹤膝桌上。 林苑接过钥匙打开。一二两层皆放置了些首饰或些小玩意,譬如说簪、钗、步摇之类的,再譬如说玉制的糖葫芦、小巧精致的琉璃香炉、颜色奇异的鹅卵石等物。 林苑将这些物件看过一眼,然后抬手在檀木盒子侧边敲了敲,熟练的打开了其中暗藏的夹层。 夹层里放置的,是一小沓书信。皆是晋滁写给她的。 书信最上方搁着一块古朴的玉佩。羊脂白玉,滴露玲珑,是世间难见的绝品好玉。 林苑将玉佩拿到手里,翻过来看。 玉佩背面刻有一字,端。 这是从前端敏长公主的贴身物件,亦是她留给独子晋滁的遗物。 林苑将玉佩重新放回夹层里,而后问向春杏:“他送我的东西可皆在这里?你仔细想想,可还有遗漏?” 春杏就仔细在一二层还有夹层里的物件里看过几遍,而后摇摇头,没遗漏了。 林苑兀自沉思,他送她的其他的东西容易处理,唯独这玉得原物归还才成。 还有她给他写过的那些信件,以及亲手编纂的搭配白玉的相思结,必须得从他那里要回来。 既然决定要分手,她断不能留下把柄在他那。 想到下次见面,怕就是两人结束的时候,林苑心下也有些难言的滋味。 妄她不甘被人掌控婚姻,又是绞尽脑汁又是百般谋划,步步为营寸寸小心,还以为自己终于争取来了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郎君。不成想到底是自己痴心妄想,最终以黯淡收场。 她不该有所奢望的。 就连与她长姐青梅竹马的齐翰林,在她长姐出嫁的第二年,还不是身披红花满脸是笑的迎娶了娇妻。 不是说他不该娶,只是他忘却旧人的速度,太快了。 就这么个世道,她还能期望些什么呢。 既然不奢望爱情,那她还不如选择个多少让她顺心的婚姻,起码不用成日陷于妻妾之争,嫡庶之争中。 林苑素来是偏理性的。情绪在低落了会后,就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既然决定了要结束,她就不会对上段感情再抱有任何期望。 接下来她要考虑的是,如何在不触怒他的情况下,提分手。或者退一步说,是如何拿回她留在他那里的把柄。 晋滁在北衙禁军里领了个参军的职务。 按理说这职位是有一定实权的,可他上峰素日却并不派遣他做事,顶多让他偶尔骑马在京城街面上巡视一番,看看有无人犯罪闹事等。 于是这北衙参军这职务,硬生生的让这晋世子给做成了闲散职位。 夏日炎炎,七月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 每逢月初需要去衙门点卯还有聆听长官训话,所以这日晋滁就要到北门衙门一趟。 待出来时候,已接近晌午了,火辣的日头当头照着,热的人心情烦躁。 晋滁打马从北衙出来,穿着身赭袍,外罩着禁卫军统一的红边金黄甲。大概是厚重的身甲让人闷热的心烦,他抬手松了松领口,锋利的眉皱着,面上皆是不耐。 常随田喜见他们世子爷出来,本来被晒的恹恹的他顿时来了精神,匆匆小跑至马身旁,左右看了下后,就对他们世子爷小声耳语了番。 晋滁精神一震。 “林三过来传的话?” 田喜忙道:“可不是。林三爷趁外出公干的时候偷偷跑来传的话。” 田喜这般说自也是给那林三爷脸面了。 想那长平侯府的庶三子林昌翰,这位林三爷,在衙门里那是真正坐的闲散职位,边缘化的人物,就算外出翘班大概都不带被人发现的。 不过这林三爷时运好啊,扒上了他们家世子爷这棵大树,若他们世子爷愿意,也就是抬抬手的功夫,也就能许他个光明前程。 晋滁听了,眼尾微微上挑,细长的桃花目流光溢彩,隐约就现了几分愉悦来。 田喜打小就进宫伺候那些大小主子们,早就练就出副察言观色的本事来。跟随这位主也有两三年光景了,对这位主的心性也能大体琢磨出几分。 这世子爷素来是心下欢喜七分,面上也就表现半分的主。如今这模样,想来是心里头极为欢喜的。 “听林三爷的语气,貌似还挺急,应是林三姑娘的意思。”田喜说着讨巧话:“想来林三姑娘念着世子爷的好,哪里又舍得长时间跟您来置气?” 晋滁掀了眼皮睨了他一眼,哼笑:“用你说。” 田喜抬手拍自己一嘴巴,道:“奴才这张狗嘴,哪里配的上提林三姑娘。” “成了,别在爷面前装模作样。”晋滁笑骂了句。 把玩着手里的铁制软鞭,任由那温凉的触感传到他掌心里,晋滁只觉得好似心头都凉爽了几分,当真是通体舒畅。 当日与阿苑闹得的确是不愉快,直接导致了他近几日心下烦躁,做什么都不得劲。 说起那次争执,也是那日不巧正赶上了他心情极差的时候,偏那阿苑纠着他收通房的事情不依不饶,闹得他直接火大。当时只觉得她管的忒宽了些,口不择言就对她甩出了几些重话来。 事后回想,的确是他说话过重,心下亦有几分悔意。 他也当她少不得冷他个十天半月来,却没成想只隔了一日,她就服软肯下了他给的台阶,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了。 晋滁暗道,既然她肯退一步,那他也随之退一步吧。她不喜他收通房,那待今个回去后,他遣散了便是。 抬抬手,示意那田喜走近些,然后他略微压低了身体,嗓音低醇的嘱咐了声:“去给那林三回个话。就这月初十吧,还是老地方。” 3、第 3 章 陶氏近来精神有些不济,因而早膳过后就不再留几个儿媳训话,直接让她们散了。 出了院子后,林苑与两位嫂子道了别,然后就与杨氏一道,坐了轿子至二道门处,上了出府的马车。 卢氏眼尖的瞅到外头候着的是三爷的小厮,嘴角一撇,怪声怪气道:“瞧人家这殷勤劲,休沐日都不会客访友,就只围着小姑子转了。倒也难怪咱家苑姐儿,撂了嫡亲的哥嫂几个,就唯独对他们两口子亲近。” 高氏闻言皱了眉。也是刚她脚程慢了步,没及时走开,这方又听了卢氏这番意不平的怪话。 其实她倒不在意这小姑子跟谁亲近,甚至觉得这般相互客气也倒还好。在她看来,她这小姑子虽不是那般亲热性子,却也是明事理的。从不挑唆哥嫂的关系,亦不挑唆婆媳的关系,她嫁进长平侯府的这几年间,也算过得十分舒心。 能摊上这般的小姑子其实也算福气,偏那卢氏还不知足,非得在这方面较真一二。也不想想,就苑姐儿与他们家二爷昔日的那些官司,能对他们房亲近的起来? “弟妹,苑姐儿他们在外头若逛久了,总要找个茶楼饭馆之地歇脚。去那等人多眼杂的地方,总要有个府里的爷们带着。”高氏缓声说着,见那卢氏嘴角一撇,似又要反驳的说些怪话,就忙抢在她前头又道:“也是大爷跟二爷诸事繁忙,不比三爷衙门官事清闲,否则咱也能跟着一同逛逛,凑个热闹了。” 卢氏一听,心里边略有平衡。她家二爷今年刚刚提了一级官职,前程大好,可比那在衙门里坐冷板凳的那个谁强上百倍了。 “好了,其他的话咱也别说了,太太素不喜咱议论这些的。” 听到高氏的话,卢氏打了个激灵回了魂,这才想到他们离太太的院子并不远,若要让院里哪个下人偷听到他们讲话,再禀了太太,这还了得? 遂闭紧了嘴,不敢再说了。 京城颇负盛名的陶怡居茶楼,三楼华锦阁包间内,林苑与晋滁相对而坐。 今日晋滁特意打扮了番,束着纶巾,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手握折扇,正襟危坐,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林苑知道他这是特意按照她的喜好来的打扮。 晋滁是个随性的人,平日里穿戴并不注重,惯常穿的是禁卫军统一制式的赭色窄袖长袍。踩着乌皮靴,握着铁质长鞭,行走间张扬肆意的,十足的落拓不羁。 他素不喜约束,如今能罕见的做这规矩的青衫儒生打扮,对她的讨好之意也不言而喻。 林苑的内心在泛起涟漪之前就迅速恢复平静。 来的时候她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今日来不是与他叙旧谈情的,而是来明确做个了断的。 晋滁的目光从那摩挲在釉色杯沿上的细白手指上,上移至那平静无波的瓷白面庞上。 除了刚进来时,她朝他看过一眼外,之后便一直垂低着眼睫,手握着茶杯轻抚着,不开口说话,也不见有别的动作。 他心里头拿捏不准了,也不敢十分确定她心口那气是不是散了。心下琢磨开来,若她当真还置气着,那一会指不定得冲他发作一回。 上次他气怒之下说了些狠话,那这回他就忍着罢,由她发泄一番便是。她闹过了,估计这气也就散了。 手指叩着乌木折扇的扇骨,他时不时的朝她的方向暗暗瞄上一眼,琢磨着她会等什么时候发作。 林苑只做未察他的打量。待将情绪平复下来后,才朝他抬了眸,神色自然的绽唇轻笑:“多日未见,伯岐风采依旧,不减当初。” 晋滁闻言,心下一松,肯打趣着他,便也说明她是想通了罢,应不会再以此事与他置气了。 “那是阿苑没见到我前些时日,形容憔悴的模样。”他将手里折扇往桌面上一磕,挑着眉眼笑看着她,说的半真半假:“阿苑一日不肯理我,我便一日茶饭不思,阿苑两日不肯理我,我便两日夜不能寐。” 不等林苑回应什么,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些小玩意来。有晶莹的南珠,有耀眼的茶晶,有奇巧的摆件,还有一些市井里常见的小物件,如风车,铃铛,糖人等,悉数都给摆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掸掸衣袖起身,他握着扇子特意走到她跟前做了个揖,拿腔拿调道:“小生给小姐赔罪来了。望小姐大人大量,千万原谅咱个。” 林苑的目光从桌面上那些讨人欢心的小玩意,缓缓移向身旁那挑眉含笑的男人。 晋滁的容貌随了先长公主,夭桃秾李的夺目昳丽。每当他多情而专注看着她,再用那低低沉沉的磁性嗓音哄人时,她就觉得他无形中好似发散着某种攻击性,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侵蚀着她的抵抗力。 长成这样,偏还能放下身段哄人,林苑想,这一跤,她跌的一点也不冤。 “原谅你了。”她从他面庞上落下目光,轻扯了唇边,现了抹极淡的笑来:“烦请归位吧。” 晋滁面上的笑意一收。 此刻她待他的冷淡,他自然察觉的到。 眸光遂沉了沉。 他重新回到她对面落座后,拿过折扇抵着桌沿上随手一推,顺势将身体懒散仰靠着椅背。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她低垂的面上打量一遭,他略压低了眉眼,开始漫不经心的说起前几日遣散通房的事。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也就阿苑你也不嫌降了身份,非要与她们计较一二。” 他似笑非笑撩了眼皮盯她一眼:“不过阿苑既然介意,我遣散了她们便是。你这会气可是消了?” 在晋滁想来,他做出了让步,她的气儿也合该消了。 可他不知的是,此时此刻他的这番话,在她听来,更像是对她无理取闹后的无奈妥协,只会让她堵意更甚。 林苑暗自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逼退了想要开口与他争论的冲动。 曾经因为类似的事情,她与他争执的次数足够多了。次次看似她说赢了他,可下一次,他依旧还能在她底线上反复横跳。 她真的是没有必要再与他争执这些。更何况还是今时今日,她打算彻底终结这段感情的时候。 日后,便随他如何吧。 “伯岐,今日约你见面,是有些话想当面与你说。” 闻言,晋滁诧异的挑眉,却也笑道:“正巧,我也有话想对阿苑说。” 林苑将手中杯盏放下,细白的手相握着搭在桌上。 “那伯岐你先说吧,我不急。” 晋滁的目光从那双细嫩白皙的手指上移开。 他将手里乌木折扇打开,又阖上,然后微微坐直了身体看向她。 “阿苑,我想过明路了。” 林苑身体陡然一僵。 “你我相识相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是时候过明路了。”见她僵在那,他细长的眸子眯了眯:“阿苑,你可有什么顾忌?” 他与她初识那会,彼此皆不了解对方的脾性,所以也就只是暗中联系往来,谁也没当面点破此事。暂不过明路这点,也就心照不宣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来往密切,他觉得她无论相貌还是性情上,都甚合他心意,便起了要定下来的心思。偏他几回试探过去,都让她拿话给岔开了,几次之后,就也猜到她大概是不想那么快过明路。 虽心里多有不适,可他到底也依了她意思,自那后就没再提。只是心里暗下决心,最迟到年底,他得将跟阿苑的事定下来。 本来他打算着等年底他父王回京时,再与她提及此事,可今个瞧她眉眼皆冷淡的对他,也不知为何,他想也没想的就提前将话给说出了口。 林苑回过神来。面对他隐约的逼视,她亦微微坐直了身体,看他道:“我觉得,不大合适,这提议便算了罢。” 晋滁的手掌猛地用力按住木椅扶手。 “不合适?什么不合适,又哪里不合适?你说明白便是。” “我是觉得,我们之间……”林苑刚想将话干脆挑明,却在目光触及他眉宇间那沉沉寒戾之色时,蓦的将话止住。这会她突然意识到,他怕是不会坦然接受她与他分手的结果。她若此刻真将话直接挑明了,毫无疑问,只会换来他的勃然大怒。届时,她留在他那里的书信等物,如何还要的回来? 虽她觉得他不至于恶劣到要拿那些事物来要挟她的地步,可把柄在人手里,终是不安,得完全拿到自己手里握着,方能自此高枕无忧。 想至此,她截住了之前的话头,转而对他缓了声道:“我的意思是,你我二人相识时日毕竟也不算过长,彼此脾性尚未摸得透,如何能草率定下?指不定将来,你我闹掰了,分道扬镳……” 啪! 晋滁将扇骨猛敲在桌沿上,压着戾气道:“阿苑若不想早定下来,明说便是,说这等丧气话作甚?” 林苑也压着性子解释:“我是觉得,世事无常。指不定将来,你会遇见更加合适的人。” 晋滁就嗤笑了声。 “阿苑今个的话听起来愈发奇怪了。”他掀了眼皮盯她,咄咄逼视:“莫不是阿苑看中了哪个俊俏郎君,想甩了我不成?” 4、第 4 章 林苑神色一滞。 虽他说此话多是为了置气,可她内心是清楚的,此番前来,她的确是想与他分道扬镳。 她掀眸往他面上看过一眼,心下略有踟蹰。 此刻他情绪不佳,不适合就此与他摊牌。可话既然赶到这了,其实倒也不妨委婉试探一番,瞧他反应再做下步应对。 林苑低眸左思右想,神态间难免就流露出几分犹豫。 晋滁敏锐的捕捉到,当即惊疑不定。却没有发问,只捏着乌木扇,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 林苑又伸手拿过案上的茶盏,慢慢喝过一口凉茶。几番斟酌后,决定稍微试探一番。 这般想着,她便朝他轻微浅笑,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的轻问:“若我真有此意呢?” 此话一出,周围气氛落入片刻死寂。 “阿苑打算琵琶别抱?”他音尾扬着,听似戏谑,实则骇戾。气息却有些粗重,明显是强压着情绪方维持着平静。 不等林苑回应,他就握着乌木扇猛敲了下木椅扶手,掀眸盯着她似笑非笑道:“那只怕不得让阿苑得偿所愿了。年底我父王会入京,届时我便会请父王奏请圣上,请旨赐婚。此生除了嫁我,你可没旁的选择。” 林苑直接呆住了。 请旨……赐婚?! 晋滁此时却收了笑。面上再也维持不下平静,他猛一推案起了身,眉眼含着乖戾,也未再看她一眼,指骨青白的捏着乌木扇骨,就要拂袖而去。 林苑心神大乱。她完全没料到,他竟还有请旨的打算。 若当真请了圣旨,那……那她此生,便真是要与他焊死在一块了,再无其他选择的余地。 她心中又惊,却又庆幸。 庆幸刚才没有将话挑明,没将路彻底堵死。否则以他的脾性,指不定就能做出当场押着她入宫,请圣旨赐婚的壮举来。 届时方是无力回天了。 想至此,她后背当即沁了层冷汗。 晋滁这会却是越想越怒。 他简直迫不及待的要回去令人仔细查探一番。 前头她那话虽听似玩笑,可他却无法当做趣话来听。 但愿,莫要让他查到真有其人。 林苑此刻的心神,已从乱麻似的混乱中清醒过来。 百转千回间,就迅速整理好心情跟思绪。 当即抓了手里的茶盏,冲着晋滁的方向就扔了过去。 哐啷一声,尚带着茶水的杯子打在了晋滁腿边,而后落在地上摔的稀碎。而杯里余下的茶水也泼了他衣摆上,淡黄的茶渍顺着衣料往周边浸润,留下明显的一块痕迹。 晋滁猛地停了步。侧过脸来盯视罪魁祸首,眉眼含戾。 “你走,快走。”林苑丝毫不惧他的逼人气势,抬手抿过耳边的碎发,笑的极冷:“说不了几句话就甩脸子走,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前还总说将来如何如何好生待我,如今瞧来,你对我容忍度如此之低,只怕待我也没几分真心罢。” 晋滁胸口剧烈起伏,只是眉宇间的戾色倒是消散了些。 林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出口讽道:“走吧,娶你的白家小姐杨家小姐去吧。大概对着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你就会笑脸相迎,百般容忍了,不似对着我这张看腻了的脸,横竖都挑错。” 晋滁这回脸色变了,气势亦矮了几分。 “打量我什么都不知是不?”林苑别过脸不再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扇山水图屏风上,声音低落下来:“以后任你跟张家小姐,李家小姐,还是其他家小姐好,我也管不着了。你爱娶就娶谁,爱纳哪个美人,就纳哪个,再也不会有我这不识趣的拦路石,死活拦着了。” 说罢冷着脸就起身,头也不回的就要离开。 晋滁赶忙长臂一伸,先一步堵了她的去路。 “原来阿苑恼的是此事?那你可就冤枉我了。”似怕她不肯听他解释坚持要离开,他又赶紧跨前一步将高大的躯体拦堵在她跟前,严严实实的将她去路堵死。 林苑不自觉后退半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见她疏离的模样,他狭长的眸子沉暗了瞬。可亦知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她口中的那宗乌龙案给解释清楚。 “那都是晋王妃安排的。我又哪里晓得,她打的是这般主意,冷不丁就让她给摆了一道。” 晋王妃自是指镇南王的继室,他名义上的继母。但晋滁从来不唤她为母亲,而晋王妃自也不敢置喙半句。毕竟人家的正经母亲是端敏长公主,她不过区区个继室,哪里敢与先长公主比肩? 杨家是晋王妃的父族,白家是晋王妃的母族。 如今晋滁到了娶亲的年纪,她难免就存了几分私心。约莫是上月中旬的时候,她接了两家的容貌出众的小姐入了府上小住了几日,名面上是打着会亲的名号,可实际究竟是为何,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晋滁当日不知情,回府后冷不丁撞见在假山花园里抚琴说笑的二女,还惊了下。 最后得知是白家杨家的小姐后,也就知晓那晋王妃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不过对此他也不甚在意。该回府就回府,该‘无意’撞见那便撞见便是,都懒得回避一二。 他恣肆惯了,心里头觉得,左右他又不会接招,随他们如何闹腾便是。若晋王妃都不觉得此番行为会有损两家小姐名节,那他就更不会在乎了。 倒没成想此事会让阿苑吃了闷气。 思及至此,晋滁心里半松半紧。松的是阿苑前头只是与他置气罢了,并非之前他猜疑那般是因另有旁人而舍了他去;而紧的是阿苑这醋劲,未免也忒大了些。这日后她嫁进府后,只怕真有的他忙。 “天可怜见,我这心头可就仅阿苑一人,其他女子在我眼里便是那草木石块一般。任她们如何搔首弄姿,我心里想着阿苑,从来目不斜视的走,连她们一根头发丝都没瞥过。” 他拖长了语调似真似假的埋怨着。 哄人的时候,他自是肯伏低做小的。双手撑了膝盖,他俯低了身体与她低垂的视线对上,灼灼的桃花眸似带着钩子般不断瞄她,一个劲的朝她传达着他的冤屈:“阿苑,我可真是忒冤枉。你是不知,那二女神出鬼没,专门吓我。往往我好端端走在路上,她们却不知打哪突然窜出,简直要吓得我魂飞魄散。你说,换哪个,还不得给吓出个好歹来?所以我从来都视她们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的。偏阿苑道听途说,不肯信我,也不知来安慰我,还非拿这事来与我置气……” 话猛地止住。 因为立在他面前垂眸静听的人,突然侧身避开他的眸光,抬袖掩面。 他没有错过那一刹那,她眸底瞬间涌起的水光。 晋滁心神俱震。 “阿苑……”他惊的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的就要伸手搭上她的腕儿。 林苑躲过了他伸来的手。 “容我……缓缓罢。” 晋滁手臂僵了瞬,然后蜷缩了手指,寸寸收回攥握在膝上。 与他近在咫尺的人,掩面轻颤,泣下湿襟。 他似怔了般僵在原处,目光直直的盯视着她襟口的几处湿痕,只觉得眸光都似被触痛。 郁燥的沉下眸去。他重新站直了身体,眸光朝别处看去,眉眼含郁的等她情绪平复。 他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反应。 脑中不免反复回想刚才那番话,可有说重的地方。 他从未见她这般模样。从前饶是她与他吵,也从来是振振有词毫不露怯,认识至今,他是头一次见她流露软弱之色。 心里突然升起股说不出的憋闷,难受来。尤其是那微弱的啜泣声不断钻入他的耳内,简直犹如一把业火,直接烧进他颅内,心底,直烧的他头痛欲裂,五内俱焚。 林苑缓过好一会后,方能强自止住情绪。 待擦净面上泪痕,她将袖子缓缓放下。 晋滁忙看向她。眼圈发红,眼睫犹湿,却苍白着脸儿强作镇定,她这模样看的他心疼了。 “阿苑……”他语气艰涩:“可是在生我气?” 林苑摇摇头。 “其实与伯岐无干,是我自己钻了岔路。”她垂下眸去,动了动唇,犹带鼻音:“刚才那一瞬间,我是突然在想,今日伯岐软言软语的哄我,来日指不定也会如这般哄旁人。” 明明是这般稚嫩好笑的话,可不知为何,此刻晋滁却丝毫笑不出来。 “说什么傻话。”他故意咂舌一声,拖长了语调逗她开心:“若是阿苑不放心,何不拿根绳拴上我得了,便叫日后我只能时时对着阿苑,只对阿苑一个人说情话。” “怕这番话,将来你也会对你的侧室,还有美妾们挨个说遍。” “怎么会,她们岂配?我待阿苑自是与待旁人不同。” 林苑怔怔的看着他。 晋滁立马就反应过来。 随即又有些头痛。他也不知阿苑这醋劲为何就这般大,瞧她意思,是恨不得他这辈子只守着她一人般。 “阿苑。”他斟酌一番后,决定将此事说明白:“你知道的,镇南王府人丁单薄,何况我为世子……阿苑,这方面,你不能要求太过苛刻。” 似唯恐她再次伤怀,他又忙保证道:“但今生我最爱的,只阿苑一人。敬你,爱你,断不容他人欺侮你半分。” 林苑使劲掐了掐手心。 晋滁看她模样,忍了忍,却到底没忍住又妥协了一步:“要不这般,我向你保证,婚后五年内不纳二色。阿苑,这般你可满意?” 林苑终是落了泪。只是在泪落下的同时,扬了唇,破涕为笑:“真的吗?” 晋滁心神一松,伸手去给她抹去脸上泪痕。 “本世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林苑没有躲,任由他温热微粝的指腹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这一刻,茶香漫溢的茶室内,二人之间似有温情流露。 待面上的泪痕被擦净,林苑的内心亦似被一同抹去了诸般情绪,变得平静无波。 晋滁带着几分眷恋的收回了手。 林苑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的相思扣上,笑了声:“这么旧了,怎么还带着,待我再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个。另外我还给你绣个荷包,回头让三哥带给你。” 晋滁听了,欢喜的眉眼都飞扬起来:“哦,还有这等好事?我还当只有生辰那日,才会收着你的礼。” “我高兴的时候,你就自然有礼物收。”她笑着伸出手来:“把旧的给我吧。回头我系在玉上。” 晋滁就解了相思扣在手里握着,眼尾朝她含笑的面上扫过,而后手掌轻覆上那摊在他身前的细白手心。 林苑见他拿着相思扣落在她的手掌心,心下微动,面上却毫无异色。正当她要蜷缩了手指将那相思扣攥入手中时,不成想他那松开的手掌突然又覆了上来,修长有力的手指强势撑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小生有罪,想唐突一下小姐。” 他幽幽的话刚落,尚未等她反应,就抓了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唇边一带。 林苑只觉得指尖一湿,似有温热滑过。 只一瞬,他便随即松了口。 趁她错愕之时,他拿指肚不轻不重的刮了下她掌心,之后又迅速将那相思结给收了回去。 “这是阿苑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我舍不得。”他眉眼含笑甚是满足,将相思扣又重新系了回去,挑了眼睨着她,低醇着嗓音说的意味深长:“见不着阿苑的时候,这便是我念想了。日夜摩挲,好似阿苑就在身旁。” 林苑毫无异色的将手收回。瞋他一眼,道:“厚颜。” “小姐此言差矣。”晋滁握着折扇冲她做了个揖,装模作样的叹息:“殊不知,有佳人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睹物思人,不外如是啊。” “又不是只有这一物。” 晋滁指着那颜色发旧的相思结,特意提醒她:“阿苑素来吝啬,一年来可就只送我这区区一物。” “当真?” “当真。” 林苑便莞尔笑道:“那书信我可得要回来了。” 晋滁当即挑眉瞪眼:“休想。” “回头托三哥将那些书信尽数捎我。”林苑舒眉展眼,丝毫不在意他话的强硬,只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捎的不及时,只怕下个月你生辰时候,一份大礼便没法交到你手里了。” 晋滁一听这话,琢磨开来,敢情他这年的生辰礼,还与书信有关。他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会是什么礼物,不免就好奇起来。 “你一定会喜欢的。”林苑抿唇浅笑,嗓音轻软:“到时候,我给你个惊喜。” 5、第 5 章 回府的一路上,杨氏绞尽脑汁的寻着由头与林苑说话。在快临到长平侯府时,可算得了时机,得以将话题引到了那晋世子下个月过生辰这事。 “说来他今年这生辰也不一般,恰赶上他及弱冠之年。若晋王爷在京的话,定会在这日给他举行隆重的冠礼,可如今晋王爷镇守南疆回不得京,那晋世子的冠礼便也只能推迟了。”杨氏闲话家常般的笑说着,似促狭的又朝林苑眨眨眼:“不过也不打紧,只怕晋世子心头也有旁的盼头呢。不知苑姐儿可想好给他备上什么生辰礼?” 林苑拨弄着盒子里的南珠跟茶晶,闻言就温言浅笑的问:“是晋世子让嫂子来探话的?” 杨氏没料到她会冷不丁的直接点破,一时反应不及,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哪有……” 林苑的目光从她那窘迫的面上掠过。 心中微叹,她这三嫂的心理素质太弱,有些事便也不方便提前与她透底了。 “与嫂子说笑的。”不等杨氏补救似的再说什么,林苑就轻声一笑,拉过她的手,悄悄与她说道:“他的生辰礼,我早就计划好了。跟嫂子说说也无妨,不过嫂子得千万替我保密,可不得提前与他透露。” 感到她的主动亲近,杨氏还有些受宠若惊,倒是将刚才的窘迫给散了大半,只忙一个劲的点头。 “这是自然,嫂子替你保密。” 林苑便让杨氏附耳过来,小声耳语了一番。 杨氏听得眼儿都发直,听后好半晌都未回过身来。 原来她这小姑子是这般奇思妙想。竟是欲将与那晋世子这一年多来往的书信,一封来信,一封回信的给整理妥当,再书写个序,亲手做个封面,画个两人小像的尾页,最后将这些给装订成册,作为他们二人的定情见证。 杨氏不免咋舌。内心暗道,她这小姑子当真是个内秀的,甭看平常文静少言,殊不知其手段高着呢。瞧人家来上这一出,就连她这听的人,都对那生辰礼有几分心驰神往,更别说那心心念念着的晋世子了。 倒也难怪晋世子那般眼高于顶之人,却也被她家小姑子给拿捏的死死的了。 回府之后,林苑推脱说累了,就让下人去禀了声,告诉太太她就不过去回话了。 陶氏自是体谅,嘱咐她好生歇着。 回了房,春杏伺候她梳洗过后,就扶过她到窗边的编藤榻上歇着。 林苑散着乌发倚靠在窗边,伸手拿起盒子里的小风车,手指拨弄了几下。 做工粗糙的小风车慢悠悠的转着。她将其翻过来,看背面侧面裁剪粗糙的痕迹,便有几分确认,这风车大概是他亲手做的。 垂眸摆弄了一会后,她将风车重新放回了盒子里,抬手扣上了盖子。 “姑娘。”春杏有些迟疑的问:“需要将这些也放在檀木盒里吗?” 从前那晋世子送来的小玩意,大都是要放置在一处的。 “不必了。连小盒子一道,先放置在夹层里吧。” 春杏点头。没再说什么,直接抱了那小盒子转到竖柜那里。 林苑一直看她将那小盒子搁置好,方缓缓收了目光。 另一边,晋滁从林昌翰那里得了反馈,当即心花怒放。 心头的那丝犹疑一去,他翌日便甚是痛快的将那沓书信交给了林昌翰。末了还格外嘱咐一番,千万莫让她知晓,他已知她打算一事。 林昌翰自是满口应下。 林苑晌午的时候,就从杨氏那里拿到了书信。 书信总共十封,是这一年多来她给他的回信。 她拿过这些信件,一页一页的翻过。十封信,共计二十三页,每一页都压得极为平整,看的出保管书信的人甚为爱惜。 在翻过最后一页后,她让春杏将夹层里放置的那沓书信也一并拿来。 他给她的来信共十七封。前五封她没回,毕竟那时候才认识,她哪敢轻易与人私下书信往来?但后来……恋爱中被冲昏头脑的女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至于其中还有两封未回的书信,那是赶上了与他置气的时候,自是不愿搭理他。 在或新或旧的纸张上轻抚了一阵后,她声音平静的让春杏将火盆端到榻前。 拒绝了春杏的帮忙,她拿起火折子,亲自点燃了这些书信。在纸张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中,她又拿过那做工粗糙的小风车,在焰火最盛的时候扔了下去,任由那跳动的火焰将这些过往通通舔舐殆尽。 “春杏,你知我这般做,意味着什么?” 正呆呆望着火盆的春杏,冷不丁听到他们家姑娘的问话,忙回了神。 “知道。”春杏垂着脑袋小声说。 她当然知道。从姑娘那日与晋世子吵架归来,她便隐约察觉到姑娘的心灰意冷。至此刻看姑娘一脸平静的烧尽彼此来往的信件,她便更确定了,这未来的姑爷怕是要换个了。 林苑看向春杏。 在她院里的丫头中,春杏从不是最机灵的那个,也不是口齿伶俐最能讨人欢心的那个,可却是最得她心意的一个。 从来话不多说,也不多问,可心里却不糊涂,做事很是有分寸。 “的确,我也想你应是知道的。”林苑轻微颔首,又再次发问:“那你告诉我,晋滁是谁?” 春杏回道:“是镇南王府的世子。” “他还是谁?” “是……”春杏只迟疑了一瞬,就迅速回道:“是三少奶奶的表亲。” “仅是如此?他与你家姑娘是何关系?” 春杏连停顿都不曾有:“与我家姑娘没有关系。” 林苑锐利的盯着她:“看着我回答。他与你家姑娘是何关系?” 春杏挺直了腰板看向她:“我家姑娘养在深闺,知书达理,谨守规矩,哪里认得什么晋世子?哪个再敢往我家姑娘泼脏水,小心我撕了他的嘴去!” 林苑的眸光化作柔缓:“很好。” 动了动身后的靠枕,她换了姿势侧身坐着,又指点道:“面上再捎带点惊怒,委屈,替我不抱平之色。日后无论何人问你,便是太太,你也同样这般应对便是。” 春杏点头:“奴婢知道。” “还有,若日后不慎与他迎面碰上……你该做如何反应?” 春杏略一思索,便道:“晋世子是外男,奴婢自然要扶着姑娘远远走开。若他追赶上来……奴婢就大声斥责,喊他登徒子。” 林苑的目光在那火盆里的灰烬落了几瞬。 “挺好,就这般吧。”她转过目光看向别处,声音平缓道:“近些月来我应不会外出。可若真要有不得已非得外出之时,我们亦要做好会遇上他的准备。” 春杏自是应下。 “还有,打明个起,陪我去荷花池的亭子里喂几天鱼吧。” 春杏见她家姑娘的目光缓缓落在榻上那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上,便心知肚明了。 “好的姑娘。”她低声应下,又问:“那奴婢这就下去准备些鱼食?” “去吧。” 七月刚过,秋雨就纷至沓来。 下过一场雨后,气候就陡然变得凉爽宜人起来,天高云淡,微风清凉,京城四处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 这日,林昌翰刚出了六部衙门,就远远的见着在枣林下徘徊瞻顾的田喜。心下一惊,忙匆匆快走迎上前去。 “田公公,您怎特意来了?” 田喜见他出来,眼睛一亮,赶忙伸手拉他至没人处。 “哎哟我的林三爷,您这话说的轻巧,却不知我家爷盼的是心焦如焚。这都八月了,一晃都个把月了,您家三姑娘却还杳无音信的。”田喜愁眉苦脸的抱怨:“你们倒好,能安逸稳卧的,可我家爷却日夜眠思梦想不得安枕的。便是连带着对我,也没什么好气。我要再不过来朝你们讨个信,只怕快要让世子爷的躁怒火气给喷焦了去。” 林昌翰忙解释:“之前不也跟公公您提过,是三妹在凉亭喂鱼的时候着了风,一直卧榻歇着,也没好的利索。” “还病着呢?”田喜狐疑的看他:“这都大半个月了吧?三姑娘的病还没好呢?” 林昌翰苦笑:“没呢。您怕不知,我这三妹素有弱疾,从来身娇体弱的,一旦生了病就会断断续续的难好个利索。病了这一场,脸都瘦半圈了。” 田喜内心嘀咕,这林三姑娘羸弱易病,只怕他们家王爷不会喜欢这般病弱模样的儿媳妇。 “那……好歹给我家爷回封信罢?哪怕只字片语的,也成啊。”撂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田喜叹道:“近一个月了,我家爷都送过去两封书信了,可你家姑娘却信不见回半封,话也不见捎半句,这不成心让我家爷急嘛。” “是,是。”林昌翰满口应声:“回去之后,我会跟三妹提的。” 田喜满意的回去报信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直待世子爷生辰那日,却也依旧没有等来那位林三姑娘只字片语的回信。 晋世子生辰那日,晋王府闹闹穰穰,车马填门。 府内大摆宴席,寿星公亲自执壶给来宾斟了一巡酒,热热闹闹的喝个天昏地暗。 与府内热闹相反的是晋滁胸口间的空荡。那里愈发空,愈发冷,仿佛被人掏空了一处,又给灌了冷风进去。 一直等到天昏,等到席散,等到夜半三分,他都未等来所谓的惊喜。 别说惊喜的贺礼,哪怕只字片语的祝福,亦没有。 6、第 6 章 杨氏近来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隐约察觉到,她那小姑子好像是存了些旁的苗头。 本来前半月时,她也没多想,毕竟苑姐儿病着呢,成天恹恹的心情自然也差,懒得提笔回信倒也正常。可待后半月,眼瞅着她的身子渐好,精神也好些了,却依旧只字不提给晋世子回信一事,她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她跟三爷说道此事,偏三爷说没什么,还说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说苑姐儿的身子骨本就弱,这一病了哪有那么快好的利索,待人冷淡些也正常。 听三爷这话说的笃定,她便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就暂没往深里探究,只等苑姐儿的身子好了再说。 然后她就等啊等,就一直等到那晋世子生辰那日。 别说回信了,连前头答应好的荷包、最关键的是那生辰礼,竟是连半根毫毛都未看见。 三爷也呆了眼了。 便是再傻的怕也看得出来,苑姐儿这是要跟晋世子闹掰啊。 晋世子生辰刚过的这两日,三爷连衙门都不敢去,绞尽脑汁的跟他上峰请了假在府中呆着,唯恐被那晋世子给逮了问话去。 同时也催促着她快去苑姐儿那探探,那厢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林苑听见下人说三奶奶过来时,便知她的来意了。 让春杏给她拿了外衣来,披上后便下地迎了几步。 “三嫂来了,快进来坐。” 杨氏勉强笑笑。进门后就在房里的朱红鹤膝桌前坐下。 春杏捧了香茶细果上来,之后就安静退了下去,仔细把房门关上。 林苑将细果推到杨氏面前,道:“三嫂,吃果子。” 杨氏这会哪有什么心情吃茶吃果子的。 待那房门一关,几乎就迫不及待的看着林苑急急问道:“苑姐儿,晋世子的生辰都过了,你应他的生辰礼,为何迟迟未送出?” 其实杨氏更想知道的是,他们二人可是闹掰了。可怕引起苑姐儿的反感,她又哪敢问的太直接。 林苑自是知道杨氏真正想问什么。 时至今日,她也知与晋滁的事不好瞒她了,于是垂眸略微沉思后,就决定与她道明实情。 “三嫂,到了此时我也不便瞒你了。我与那晋世子实在没有缘分,此后就再无相干了。” 说着就缓缓起身,对杨氏施过一礼:“先前怕周事不密,就将此事瞒了你,是我不对。这里,我跟三嫂告个罪,还望三嫂大人大量,莫放在心上。” 杨氏却听得慌了手脚,差点打翻面前的茶杯。 “这是怎么说的……”她只觉的这消息如雷轰耳,震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都左摇右晃起来。 “怎么会……之前不是好好的?苑姐儿,你们之间莫不是存着误会罢。” 上次他们见面,苑姐儿不还是好好的?回府时候,还在马车上眉眼是笑的与她说着生辰礼的事。怎么病了场后,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这如何令人想得通。 “我与晋世子不合适。”林苑重新落了座,拿过香茶递到她的手边,耐心与她轻声解释:“其实上次过去,我本就打算与他做个了断的。可又想到书信在他那,始终是个把柄,所以就只能暂且周旋。” 杨氏机械的捧过香茶,目光带着僵直。 原来苑姐儿早就存着这般心思。可却瞒的紧,硬是让哪个也没瞅出端倪来。甚至还以生辰礼为借口,借着她的口传达,轻易的从晋世子手里骗回了来往的书信。 妄她以为她行事做的隐秘,给那晋世子偷偷传信苑姐儿不知情,却不知苑姐儿怕是早就看出来了,末了还借她的口彻底打消了晋世子的顾虑。 “世事无常,既然缘分尽了,那就让它过去便是。” 林苑定定看向杨氏:“三嫂,我既决定结束,便不会再走回头路。” 杨氏听明白了,这是希望她跟三爷彻底断了撮合的念想。 “可是,可是晋世子那……”该如何去说啊。 她都不敢想象,一旦晋世子知道苑姐儿的打算,该是何等暴怒模样。光是想想,她都替他们家三爷打颤。 “三嫂,你也知,我不方便再与他见面了。所以,只怕还得劳烦三哥替劳,与他说明此事。”说着,林苑起身至编藤榻处,弯身从枕边拿过一小木盒子,缓步至杨氏跟前,道:“若哪日三哥得了空,还望三哥将此物归还予他。” “三嫂放心,三哥的差事,我会记挂在心里的。” 杨氏神思恍惚的带着小木盒子回了院里。 林昌翰从她口中得了原委,也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没转圜的余地了?” 他还带不死心的问。似不信他那三妹竟这般心肠冷硬,没有半丝半寸的留恋跟不舍。 杨氏摇头,将那小木盒子打开。 “连先长公主的玉佩都归还了。” 林昌翰瞪大眼盯了会那玉佩后,颓然捶胸。 他几乎可以预见那晋世子的怒火了。 心下不免暗悔。早知是今天这个结果,当初何苦为了晋世子许下的那点甜头,接了这趟苦差。 现在他只祈祷那小霸王届时能收敛些,千万别暴起打人。 杨氏刚走不一会,陶氏就由着周妈扶着过来了。 林苑忙迎上去扶过她到编藤榻上坐着,笑问:“太太怎么过来了。” 陶氏跟周妈对视一眼,隐秘的笑着:“自是有好事。” 林苑心里大概猜着是哪宗事。却也不点破,转到榻的另一边,与陶氏隔着方黑漆矮方桌对坐着。 待春杏又沏了壶养身茶来,林苑提过茶壶给陶氏斟了杯,递到她面前。 陶氏接过,慢慢喝了口,没急着说事,反倒问起杨氏来。 “刚过来的时候恰好碰上你三嫂,瞧方向是打你院子出来的。怎瞧她神色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问她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什么来。” 林苑就轻笑道:“三哥近两日病了,三嫂心里自是烦忧着。” 陶氏这方恍然记起来,老三病了。说自个身体不适,连请了两天病假歇在家中。 偏他这病蹊跷,连大夫都诊不出病症来。 侯爷昨个夜里还嘀咕,他莫不是懒病。 此事在脑中一过便去了,陶氏随即搁了茶杯,抬眼示意了下那周妈。 周妈会意,当即从袖中掏出叠放整齐的一小沓纸张来,仔细的搁在黑漆矮方桌上。 “这些可都是京城里的青年才俊,人品相貌都没的说。你大哥二哥都接触过了,保证不带差的。”陶氏指指案上的资料,笑道:“苑姐儿你看看,可中意哪个。” 林苑拿过资料慢慢翻开。这些资料里记录了他们的家世,品貌,喜好,才学,能力,任职等,十分详实。尾页还各自附了他们的小像。 大都是世家子弟,唯独一人是家道中落,也就仅这一人身边从未有过通房或小妾。当然,多数原因怕也是因为担着振兴家业的重担,无暇顾及其他。 陶氏含笑看着她。慈爱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眉眼,腮边,看着她一脸认真的翻开着手里资料,恍惚间好似见到了另外一个娇俏女郎,欢欢喜喜的挑选着如意郎君。 陶氏眸光一痛,忍不住蹙眉抚胸。 周妈忙过来替她抚背抚胸。 林苑忙看向她,陶氏摆摆手道:“没事,你看你的,我这老毛病了。” 林苑放下手里资料,起身下榻,替代周妈给她抚胸拍背。 “刚大体看过一遍。我觉得,沈文初挺好。” 陶氏听了,不免诧了瞬。其实这五位青年才俊中,她并不看好沈家这后生,因为他家世较之其他四位,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是你父亲的门生。”陶氏皱了皱眉,却也中肯道:“你父亲倒是对他青眼有加,说他学问做的极好,今年下场考试,定会博得名次。” 若不是听侯爷这般说,她也不会勉强同意,将这沈家后生放在候选名单中。 可他家道中落,家中资产不丰,若苑姐儿选他,少不得要随他吃苦受罪。 陶氏这般想着,神色就带出了几分。 “有才学,有能力,便是吃苦也只是一时。”林苑跟陶氏分析说:“既然父亲都说今年下场考试,他十拿九稳,那日后搏得功名,又何愁没有他的锦绣前程?” 陶氏一想,所谓莫欺少年穷,若真有才学能力,倒也不怕拼不出个好前程来。还有关键一点是,苑姐儿喜欢。 她是看过那些小像的,那沈家后生,在五人中模样是最俊俏的。 陶氏心中了然。倒也没那般抵触了。 “成,待改日我让你父亲把他叫进府来,你远远的见他一面。” 待陶氏离开后,林苑重新拿了沈文初的资料,又看过一遍。 家世差些于她来说倒是好事。 他既仰仗他们侯府权势,那她就有法子让他将来纳不得二色。 病了两天的林昌翰,第三天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衙门。 果不其然,还未到六部衙门,就远远的见着田喜蹲在枣林下的身影。见了他时,嗖的下扶着树干起了身,冲他的方向咬牙切齿的笑着。 林昌翰只觉得头皮都发麻。 瞅着个旁人不注意的空挡,他匆匆小跑过去,巴巴的唤了声田公公。 “哟,林三爷,您还认得奴才呢?还当您贵人事忙,早就忘了咱家这号人呢。” 听得田喜阴阳怪气的数落,林昌翰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前些时日病了,您多担待。” 田喜哼了声,刚还要继续数落,却见此刻瞧见那林三爷抖抖索索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小木盒子。 “这是林三姑娘给世子爷的贺礼?”田喜眼睛一亮,一把夺了过去,又冲着林昌翰抱怨了句:“不是我说,哪有这般给人送贺寿礼的?从来送礼的,要么提前点,要么就当天,怎么到你们这,还得拖后两天?” “不是……” 林昌翰张了张嘴刚要解释,田喜已经不耐烦的一挥手:“成了,有话留着等日后说吧,我得赶紧给我家爷送过去,好让他老人家消消火气。” 这两天世子爷虽未发火,可明眼人都瞅的出来,他整个人就似塞满了柴的灶膛,火又闷又热的在里头烧着,眼见着闷的就快炸膛了! 他得赶紧拿了这贺礼,回去给世子爷消火去。 “对了,林三姑娘可有什么话捎给世子爷的?” 林昌翰咽了咽唾沫,僵硬的摆动着脑袋。 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那田公公,仔细的放好了那小木盒子,喜滋滋的走了…… 7、第 7 章 “世子爷呢?”田喜心急火燎的回府后,进了院子没见到他们世子爷的身影,赶紧拉过一小厮询问。 小厮回道:“世子爷在马场呢。” 田喜就忙揣紧了小木盒子,拔腿就往府上的马场上跑去。 镇南王府以战功起家。当初建府时,镇南王特意令人摒弃了园林、荷花池、池亭等,在他看来华而不实的建筑,转而单独开辟了方占地十余亩的马场,也做练武场用。 马场上各类兵器俱全。 镇南王在府上时候,三不五时的就会召集府上护卫,对阵演练。 世子爷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习的一身好武艺,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马场上松松筋骨,或跑马射箭,或是练练拳脚。 田喜赶到马场的时候,恰好一队护卫正骑马打他面前呼啸而过。马踏沙土,尘蔽日光,当即呛了他一鼻子土。 “咳咳……” 田喜苦着脸直捂着口鼻咳嗽着,眼睛却还在使劲睁着往远处眺望,寻找他们家爷的身影。 待这杆子尘烟散去,田喜轻易就找到那扎在护卫堆里的世子爷。此刻世子爷正一马当先,手提长弓俯身疾驰,在即将正对远处的箭靶时,陡然坐直身体,抽箭拉弓,冲着靶心方向飞快放箭。 马快箭疾,宛若霹雳,世子爷连发三箭,箭箭正中靶心,顿时换来周围震天响的叫好声。 田喜跟着叫了两声好后,小步跑着往他们世子爷的方向而去。 “世子爷!世子爷!” 他边跑边挥手大喊:“世子爷,奴才有事禀……嗷!” 话未尽,一记带着啸声的羽箭擦着他的头皮猝然驶过,重重钉在他身后的那棵杨木树干上。 田喜后知后觉的摸着头发顶,腿肚子直打转。 晋滁提着长弓至他跟前骤然握缰停马,眉眼低沉的压着,朝田喜的方向不耐烦的扫过一眼。 “有事快说。” 田喜虚着手脚忙上前来,左右看过一眼后,就掏了那小木盒子,期期艾艾的奉上。 “这是奴才刚从林三爷那拿的贺礼……” 晋滁那压低的眉眼倏地一挑。 他手指拉着弓弦弹着,殷红的唇散漫勾起,不知是冷嗤还是怒笑。眼风却如刀,不时地斜过那方小木盒子,犀利的反复扫过。 “贺礼?哪门子的贺礼?爷的生辰前两日早就过了。” 晋滁两指夹着弓弦,眯眼对准了那田喜,戾声:“再说,哪个允你擅自去找林三的?狗奴才,难道你家爷就跌份到需要去巴巴祈求旁人施舍贺礼的地步!” 田喜识趣的缩着肩膀不吭声了。他知这是迁怒,想他家世子爷何等贵重身份,从来走哪都是人高高捧着的,何曾有被人如此冷遇,还放过鸽子的时候? 弓弦一松,发出嗡嗡的震响。 “旁人若不是诚心的给的,不要也罢。” 田喜知道这回不能装聋作哑了,只得说着好话劝道:“林三姑娘还在病中呢,想来也不是故意拖延世子爷的贺礼的。听那林三爷说,林三姑娘足足病了大半个月,小脸都瘦一圈了,可怜极了。” 闻言,晋滁神色倒是微微一变:“怎么还没好?不是找了宫里的御医看过吗?一群庸医,连个小病症都看不好。” “也就近来方转好了些。”田喜忙抬了抬小木盒子:“这不,林三姑娘精神刚好了些,这就巴巴来给爷送贺礼来了。” 说着,他就拿余光偷偷朝他们世子爷的面上瞄了眼。见世子爷眉眼略微舒展,不似先前喜怒不定的模样,他心头就有数了。 刚松口气的功夫,就冷不丁瞧见一物朝他兜头盖来,田喜手忙脚乱的接过。而恰在此时,他手里的那贺礼就被人给劈手夺走了去。 高头骏马咬着马嚼子,昂首蹄刨的疾驰而过。留下后头的田喜,吃了一嘴的泥。 晋滁拉了缰绳,翻身下马,手握着那贺礼,大步流星的走向林荫处的石桌。 杨木掩映的林荫凉风徐徐,不同于外头的曝晒,刚一踏入,平地掀起的一阵微风就吹得人躁意全消,通体舒畅。 晋滁且将那贺礼搁在石桌上,抬手摸了把脸上热汗,把袖子一撸,掀袍直接坐上了石凳。 拿过那巴掌大小的盒子放在掌心里把玩着,他细长的眸子划过丝狐疑。这般大小,貌似不是她口中的那份贺礼。 不免略有失望。可转而又想起上次分别时候,她信誓旦旦的说定会给他个惊喜的笃定模样,他又陡然来了精神,暗道着,或许真是个意想不到的贺礼呢? 田喜正在原地苦哈哈的捧着长弓。那长弓有一定分量,抱的久了,难免就压得他胳膊酸痛。 正当他刚躬了身换了个姿势,缓了下胳膊腿儿时,却乍然听见林荫间传来的暴喝声。 “田喜!田喜!!” 声音里的煞气惊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田喜惊吓的一个高窜了起来!想也没想的直接将怀里那沉重的长弓随手搁哪个护卫手里去,他颤着手脚,拔腿冲着林荫的方向狂奔。 还未临到跟前,他就被前头人的气势给骇住了,当即手脚一软,就给跪那了。 晋滁攥着玉佩,压低眉眼盯着田喜,声音渗着寒意:“林三如何与你说的?” 田喜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地上那四分五裂的小木盒子,眼颤了下后,有些心惊肉跳的回道:“当时正值要上值的时辰,林三爷没说什么,只让奴才将东西转交给世子爷……” 晋滁眸光愈戾:“他不说,你不知道问?” 田喜吓得撇清道:“奴才问了,奴才问他说,林三姑娘可有话交代?林三爷就一个劲摇头。奴才瞧他没话说,也不好多加追问,就早早地赶回来,想将那……” 说到这田喜猛地反应过来,瞬间犹如被掐了脖子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冷汗亦随之淌下。 这可不是贺礼啊。瞧他爷如今这瘆人模样,怕是要命礼啊。 “好,好!”晋滁怒极反笑。 田喜胆颤心惊的眼瞅着那世子爷挟裹怒意冲了出去,直接拉过缰绳,跨腿而上。 正当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犹豫着一会要不要在后头小跑着跟上时,却在此时惊见那马上的世子爷身形一晃,下一刻就打马上栽了下来。 “世子爷!” 杨氏将三爷在外头听到的消息,当日就转述给了林苑听。 “晋世子打马上栽了下来,听说额头上磕破了好大一块,还流了不少血。” 林苑手指捏了块梅花糕放在口中慢慢咬着,眼睫低垂,没做多余反应。 杨氏瞧在眼里,又忍不住继续说道:“连宫里头都惊动了,圣上还特意派了个御医过去瞧看。人倒是醒了,只是尚有些头昏脑闷,听说不单是有头磕破的原因,还有肝气上逆……” “天干物燥的,世人难免火气就重了些。”林苑直接打断说。 拿过帕子擦净唇边的残渣,她微微抬眸,看向杨氏又笑道:“三嫂,我之前说过了,自此以后,我与他再无相干。既然如今三哥也与他说清楚了,他也知了我意思,那我与他之间,便真正的了断了。” 杨氏略有尴尬:“是三嫂多嘴了……” “我自是知道三嫂心肠柔软,只是觉得他可怜罢了。”林苑道:“但所谓短痛伤身,长痛致命,与他趁早结束,对谁都好。” 杨氏回去的时候还在想,她这小姑子的心性果真是常人难及,就晋世子的事,任换作哪家小姐身上,都只怕要有所动容。可偏偏那苑姐儿,自始至终神色不动,堪称是铁石心肠。 杨氏心里难免闷气,她这小姑子心眼子多的跟筛子似的,心肠又硬,手段又高,这般能耐,不去当贵妃娘娘真是可惜了。她就敢打包票,就以她小姑子这心性,宫里头那些后妃娘娘哪个也别想斗过她。 在陶氏的安排下,林苑远远的见了那沈文初一面。 面容清隽,身姿消瘦,举止温文有礼,瞧起来是个文弱书生。 大概是她目光太过直接,他似有所察觉,朝她的方向狐疑的看过一眼。之后在短暂怔忡之后,面染薄红,慌忙背过身去非礼勿视。 这一面,林苑觉得对他的印象还成。 至于品行脾性是不是如资料所述那般,得进一步接触了解方知。 镇南王府内,待过来探视的晋王妃走后,晋滁方动了动眼皮醒来。 “世子爷,您醒啦!” 晋滁沉着眼没有回应。其实他早就清醒了,只是不愿搭理那些过来探视的人罢了。 抓着田喜的胳膊起身,这一晃动,他便觉得有些头昏脑闷。 “世子爷可是觉得头晕?”田喜忙道:“御医说了,您这是肝气上逆,气怒攻心了。这两天可得放宽心,好生歇息才成。” 晋滁很快就记起晕倒前的那一幕。 猛一摊开手掌来看,顿时变了脸色。 “玉佩呢?” “在呢,在奴才这呢。”田喜赶紧将玉佩找出来,小心呈递过去:“奴才前头怕磕着了,就给先保管起来。” 晋滁抓过玉佩在手里,不免又想起这先前种种,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见他脸色难看,田喜有些担忧道:“世子爷,要不奴才还是先扶你躺下歇着吧。” 晋滁倏地看他:“林三来过吗?” 田喜使劲垂着脑袋道:“圣上遣人来问过了。几位皇子也遣人过来慰问,还送了些药材来……” 晋滁目光陡然阴骘:“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田喜肩抖了下,而后声如蚊蚋:“没。” 晋滁闭了眼,任由那田喜扶他躺下。 “今明两天,我且在府上歇着,你机灵点听着动静。” 田喜明白,这所谓动静,就是让他时刻注意着林三爷那边,可有何反应。 林三爷的反应,几乎也就代表了林三姑娘的意思了。 8、第 8 章 林昌翰这两日进出衙门时,都是闷头快走行色匆匆,瞥都不敢朝那枣林处乱瞥半眼,似乎这样就能告诉自己,那片秋枣挂满梢的枣林下没人。 枣林下蹲着的田喜也权当自个不存在了,伸手向上捞了把枣子,时不时的塞进嘴里嚼上一枚,片刻功夫再噗了声将枣核吐出来。 这日,林昌翰应了上峰吩咐,外出跑个腿去。 在他出了衙门,刚转过一条巷子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却没等他惊异的回头去看,下一刻就被人给从身后勒住了脖子,捂了嘴,拖着就往巷口的方向而去。 林昌翰惊恐的挥舞着双手,双脚擦在地上死命蹬着。 救命!救命—— 他嘴里呜呜着,拼了命的想要发出求救的声响。但那大汉孔武有力,蒲扇般的大手捂在他嘴上,硬是让他半丝声都不露。 林昌翰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当他眼睁睁的见着他那小厮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躺在地上,被人拎着双脚拖走时,更是吓得浑身汗毛倒竖,牙齿打颤。 巷口停了辆马车。 那大汉转为抓扯他的衣裳,连拎带扔的给弄上马车。 林昌翰的嘴巴得了自由,当即嗷了声就要喊人救命。却还未等张口,就被一个枣子给冷不丁打来,恰中他眼眶,当场打的他左眼又酸又痛,淌泪不止。 “你可别号。”这时他对面响起一阵不阴不阳的声音:“咱家耳朵不好,听不得聒噪。” 这掐的尖细的熟悉嗓音,林昌翰就是做梦都不会忘了。几乎是同时他就乖乖的将嘴闭上。 待视线适应了马车里的昏暗,他捂着左眼颤巍巍的往对面看去,果不其然见那人正是晋世子身边的常随田喜。 “田……公公,请问您这是,这是何意?” 田喜连眼角末梢都未曾朝他方向瞥过半寸,只捏着枣子放口里嚼着,嘎巴脆。 到了陶怡居茶楼,田喜率先跳下了车,然后打了车帘,将里头那位给请下了车。 林昌翰头重脚轻的下了马车,白着脸,青着眼,随着那田喜到了三楼的包间。 包间里临窗坐着一人。 那人头上缠了个布条,此刻正歪在黑漆圆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口动静就微微睁眼,朝他方向扫过一眼,然后扯唇冷戾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林昌翰腿肚子打了个转,只觉得那森森的白牙晃得他眼都颤。 田喜见那林三爷迟迟杵在房门口不肯往里走,索性就在背后狠推了一把,然后在外头把房门给阖上。 林昌翰踉跄的朝着对面人的方向去了几步。而后猛地煞住脚。 “世子爷……” 晋滁把铁鞭在掌心里缠着,耷着眉眼,直接发问:“说吧,你家三姑娘是个什么意思。” 林昌翰咽了咽唾沫。 “三妹她,她说……” 此时铁制环扣相击的脆响一滞,空气就安静了下来。 林昌翰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家三妹说与世子爷大概没缘分,便就到此为止,散了罢。还特意让我跟您转达一句,道是当初因缘则聚,如今缘尽则散,望与世子爷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晋滁一动不动的坐那。 林昌翰的眼皮都没敢往上抬半寸。立在那,脚底都发虚。 “哦?听你家三姑娘的意思,是真要甩了我去?” “不不。”林昌翰忙摆手:“是我家三妹自觉配不上世子爷您。” 掌中的铁鞭猝然一握。 铁鞭挤压受力,顿时发出滋啦刺耳的摩擦声。 “她是真心要与我断?”晋滁狭长的眸子盯他,语气变得危险:“还是说,是你长平侯府上哪个胁迫了她。” 林昌翰惊得连怕都散了大半:“您这话如何说的,三妹是府上千娇百宠的嫡女,哪个会胁迫她?” 此话脱口一出,他才恍得惊觉,他这话吐得太快,太绝对,势必要激怒对方。 果不其然。但见那世子爷的眉眼好似都被乌云盖着,山雨欲来的模样。偏那窗棂的阴影还搭在他眉梢上,显得人愈发的阴戾了。 “看来,上次她说给我惊喜是假。” “赠我荷包是假,予我生辰礼是假。” “唯独与我虚与委蛇是真,要回书信是真,与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是真!” 晋滁只觉得此刻脑门像是被何物压着,就要破裂了,偏还能笑出声来。 “大概,她上次说的,瞧上他人琵琶别抱也是真。” “断没如此,断没如此!”林昌翰连声否认,就只差指天发誓:“三妹只是觉得与世子爷您性格不合适,绝无其他念头。” 晋滁抬手在头上缠着的布条处按了按,好半会,才能勉强止住那突如其来的突突阵痛。 “她可还有什么话要转达我的?” 听了这话,林昌翰突然想起苑姐儿的嘱托,神色流出几分迟疑间,目光就似有若无的在晋世子腰间系挂的玉佩上扫着。 不,准确的说,是在那系着玉佩的陈旧相思扣上殷切瞄着。 晋滁顺着他目光低眸看了一眼。 短暂的沉寂之后,他突的屈腿抬脚,凶狠踹向面前方桌。 “滚!!” 铁鞭冲着方桌当场挥下,落在桌面砸出一条骇怖的缝隙。 林昌翰手脚发颤,刚要逃命似的奔出房间,却又猛地听见喝声。 “站住!” 晋滁抬鞭指着他,眉目乖戾:“你回去与她说,三日后这里,爷要见她!若她敢不来,那本世子便只能去那长平侯府下帖,亲自拜访林侯爷了!” 林苑直接打断杨氏的话:“三嫂,我不认得他。” 杨氏犹如刹那被人捏了喉管,呆呆的张大了嘴。 林苑低眉垂眼:“三嫂日后也莫来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三嫂口中说的那人……我压根不认得,他如何行事又与我何干。” 杨氏直接呆若木鸡。 林苑拿过香茶慢慢喝过一口,又慢声的说道:“此人我是真不认得。日后便是太太问起,我也是这般回话。”说着,她抬眸,往杨氏面上不轻不重的看去:“三嫂难道觉得我该认识?那未免也太荒唐了,怕是太太也不信的。” 杨氏浑浑噩噩的离开了。 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她这小姑子,怕是要成精了罢。 9、第 9 章 那日之后,半月已过,时间划到了九月初。 林昌翰可算松了口气。他觉得过了这么些时日了,那晋世子既然没来闹,想必应是想通了罢。 没人知道这些日子他受到怎样的煎熬。 尤其是那日过后的第四日,晋世子威胁三妹见面的日子,他简直是惊怕的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没等到人的晋世子会当夜怒闯长平侯府。 好在当日风平浪静。 而接下来的时日也都一如既往的平静。 直到今日,足足半月了,也未见那晋世子持帖来府拜访。 他不免安了心,觉得晋世子应是将与三妹之间的事,就此揭过了。 田喜若知道那林三爷心中所想,只怕得嗬嗬嗤笑几声。 那日他们家爷在天未亮透的时候,就早早的砸开了陶怡居茶楼的大门,上了三楼包间里等着。 整整一日的功夫,世子爷就在那耗着。 从天明到天昏,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落下。 案上那壶里的茶水,凉了一茬又一茬,偏那茶室的门紧闭,任人如何望眼欲穿,整一日的功夫就不见动的。 他们世子爷就坐那一动不动的等着,整一日滴米未进。一直等到那心都只怕凉了,却也未将人给等来。 别说人来,便是只字片语的回复,都没捎来半个。 田喜心道,被人这般绝情的对待,他们家世子爷若能轻易揭过,那除非是换个芯子。 镇南王府中,外出探信的回来,事无巨细的将所探知的消息小声禀了他们世子爷。 晋滁在黑漆躺椅上靠着,半阖着眼听他说完,面上看似没多大的反应。 “叫什么来着?沈什么?” 探子忙道:“沈文初。” 晋滁睁开眼来,却是往田喜的方向看过一眼,森然一笑:“瞧,爷之前说什么来着,突然反常必定事出有因。” 田喜垂手侍立,视线只敢往下垂着。 晋滁一寸寸的将笑收尽。 转而看向那探子:“人此刻还在那长平侯府?” “在呢,估摸着再有两刻钟的功夫就会出来。” 晋滁用力转动了几下手腕,而后起了身。 “田喜,去府上召集一些好手来。”他抻着筋骨:“这个时辰过去,正好能将人会上一会。” 长平侯府外,沈文初正在与林昌盛拜别。 林昌盛笑容亲切,话别之后又上前拍过沈文初的肩,面上似有鼓励的说了几句。 沈文初感激涕零,连连相拜。 长街的巷口转角处,晋滁环胸靠墙而立,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区区一介白身,却能得侯府世子亲自相送,这种优待,不是普通的门生能够拥有的。 个中原因,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若说来之前他还存那么一丝侥幸,那么此刻入目所及的一幕,则彻底将他心中侥幸击个粉碎。 也彻底坐实了他心中某个猜测。 晋滁面上浮现几许戾色。 尤其见是那文弱书生偏生的俊逸,穿着一身青衣襕衫,举止有礼的模样,他眸中戾气更重。这一刻只觉得那襕衫,那模样,那举止,是相当刺眼。心中滚滚翻腾,也不知腾的这火是怒,还是妒。 “你说,是不是世家小姐都喜欢这般模样的?” 晋滁冷不丁回头,问向田喜。 猝不及防被提问的田喜,猛打了个激灵。 他自听出这话言外之意。他们世子爷大概是更想问,那林三姑娘是喜欢那沈文初那般的模样,还是喜欢他们世子爷这般的。 田喜远远的往沈文初那又飞快扫过一眼。 这般彬彬有礼的文弱书生,往往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往那一站气度就在那。若模样再生的俊俏,性情又和顺,那简直就是话本子里最讨世家小姐欢心的俊俏书生啊。 他又隐晦的朝他们世子爷那飞速扫过。 诚心说,世子爷长得也极俊,可那脾性谁受得住?往那一站,又恣肆又乖戾的,哪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瞧了,腿肚子还不得打两圈颤?若赶上哪日他脾性不顺了,眉眼一压,满身的凶戾堆在脸上,保证能活生生能吓得人家小姐退避三舍。 实话说,他至今都弄不明白,为什么看似温温柔柔的林三姑娘,竟会看上他们世子爷这脾性的…… “你耳聋了不是?” 田喜一个激灵道:“回爷的话,奴才觉得,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弱书生,没用极了,没有小姐会喜欢。只有像咱家世子爷英俊威武的男儿,才是小姐们的心头好。” 晋滁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直盯的那田喜头皮发麻。 片刻之后,田喜只听他们世子爷寒声道:“不,她喜欢。” 午膳过后,林苑坐在陶氏榻前,拿着两个巴掌大小的花棚子,垂着眸安静的在其上穿针引线着。 陶氏歪在榻上捧着养身茶慢慢喝着,不时地指点她刺绣针法。若哪处绣的不工整,就会让她拆了重新再来。 林苑都依言照做。 等她绣过一个图样,陶氏探过眼去瞧看,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苑姐儿手头虽慢了些,可胜在做工细致,还是很不错的。” 周妈在旁应声,笑道:“可不是。老奴瞧着,咱家苑姐儿可以试着缝制红盖头了呢。” 世家大户的姑娘出嫁,虽嫁衣不必自己缝制,可红盖头却得新嫁娘亲手来缝。 这也是陶氏近来抓林苑考究针线活的原因。 婚嫁那日,到时候新嫁娘的盖头顶在头上,那就是两家的颜面。若绣活不好,别说娘家人会遭人嗤笑,就是婆家人面上也不好看的。 “用不着害臊,早晚的事了。”陶氏也笑说道:“等那沈公子下场考完试,出了榜后,估计你俩的事也差不多定下了。” 林苑抿唇含笑,算是默认了。 这半月来,她父亲频频叫沈文初入府。 考究他学问是其一,让她与她娘相看则是其二。 从与沈文初的几次接触,以及从她父亲及大哥口中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他是个懂孝悌,讲礼仪,知上进,心性又纯善的男子。 一个心地善良又洁身自好的青年,在林苑瞧来,很合适了。 “到时候娘会搜罗些图样来,你自己看看喜欢哪个,到时候缝制在你盖头上。” 陶氏喝了口茶,还欲再说,正在此时,一下人手脚忙乱的匆匆进来。 陶氏忍不住蹙眉: “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 下人忙道:“太太,刚大爷让人过来传话,说是沈公子刚在外头不知让哪个给打了,说让太太赶紧派个大夫过去瞧看……” 陶氏手里的茶杯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陶氏连声急问:“打什么样了?人如何?可有大碍?手伤着没?可会影响下场考试?” 林苑也神色发紧的看向那下人。 “奴才也不知那么确切。只听报信的人说,人是在离在府上不远的巷口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人被个破麻袋蒙了脑袋,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下人又迟疑道:“听说身上倒没什么,就是,就是那张脸,被打的跟个烂羊头似的。” 林苑脸色微变。 陶氏此刻心神全在沈文初这突如其来的祸事上,倒没发现林苑的异样。她抚着胸忧虑叹道:“他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好端端的,怎就平添这般祸事。” 没再耽搁下去,陶氏当即吩咐让人带着府里的大夫,还有库里的若干补品等,一概送过去。 10、第 10 章 整一下午,林苑都心神不宁。 春杏体贴的倒了杯安神茶来。 林苑端过后勉强喝过两口就搁下了,目光依旧频频投向房门口的方向,盼那外出打探消息的下人能快些回来报信。 日落的时候,还没待她等来下人的回信,却等来了太太遣人过来传的话——要她过去一同用晚膳。 林苑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带着春杏赶往太太的院子。 陶氏院里,奴仆们端着器皿低头静走,举止无声。 林苑一踏进院里就敏感的察觉气氛不对。 走了两步之后她突然停了步子,脸朝后微侧,示意那春杏近前。 春杏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 林苑顺势将另外一手搭在春杏的腕上,用力握了下。 春杏诧异的抬眸,便见了他们姑娘暗示的眼色。 主仆俩常年的默契让春杏仅两个瞬间就明了他们姑娘的意思。 心脏猛地一跳,她的脸色当即有些发紧。好在这紧张情绪也只是转瞬即逝,在她垂脸接连用力呼吸几次之后,神情就重新恢复如常。 林苑见了就转过脸来,面色如常的由春杏扶着,继续往正屋的方向徐徐走去。 正堂外,当家侯爷的常随在门外侯立着,见着府上三姑娘过来,远远的就弓了身垂低了脑袋,行礼问候。 林苑迈进了堂内。 正堂上,黑漆螺钿镶嵌桌空荡荡的置在那,周围整齐的摆放着几只加帛罩粗藤八圈圆凳。 林苑拿眼粗略一扫,厅堂内空荡荡的,桌面上亦空荡荡的,不见下人穿梭其中摆放膳食,亦不见她几位哥哥嫂子的身影,甚至连太太也不在。 这个时辰天色要昏不暗的,堂内即便点了罩灯,也不显得多么亮堂。 林苑目光朝正前方望了眼,便见得她父亲端坐主位,端着茶碗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具体瞧不真切神情,可一如既往的满身威仪。 见了林苑进来,林侯爷素来端正庄重的眉目间露出些慈和来。 林苑敛了心神,由春杏扶着上前,轻声问安:“问父亲大人安。” 林侯爷颔首嗯了声。他这女儿素来贞静贤淑,言语举止合乎世家小姐礼数规范,从来都是让他满意的。 按理说她礼数规矩方面是不可能出大错的,可……文初的事,那又怎么说? 想起他嫡长子传回来的话,他忍不住皱了下眉。 “你母亲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你,你这去屋里找她罢。” 林苑低声细语的应了声。 正要带着春杏过去的时候,却又听林侯爷声音浑厚的说道:“丫头不必带过去。你自个过去便是。” 林苑颔首应是。 待林苑的身影消失在里屋方向,林侯爷方收了目光,转而看向那垂手侍立的丫头。 随手将手里茶碗放下,他抬了茶盖啪的声盖死。 “跪下。” 林苑进了屋后,周妈就在外头将房门给紧紧阖上了,还给放了软布帘子。 屋内只陶氏一人,此刻正襟危坐在榻前,面上不带情绪,朝她的方向看来。 “苑姐儿,你来。” 林苑就提步过来,走到陶氏对面的绣凳上并腿坐着,安静的等着问话。 陶氏在她面上打量一番,见她一如既往的乖巧安静,懂事知礼,心下的郁气不知不觉就散了几分。 “苑姐儿,娘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可得如实回答。” 林苑双手相握搭在膝上,轻声细语:“太太问便是。” 陶氏见她模样,眸光略缓。 “苑姐儿,你如实告诉娘说,你可有事瞒我?” “太太何出此言?我若有事自然会与您说的,又何须瞒着。” “真的?” “自然。” 陶氏心神微松,又朝她面上看过:“那你先前几次外出,可遇上什么人?” 林苑柔声细语的问道:“太太是指哪般的人?我几次外出时候,也只去那珍宝阁和胭脂铺,要说遇上什么人……也就几个掌柜的罢。偶尔几次,倒是会遇上三两个熟人,也都是同样出来闲逛的世家小姐。” “此外呢,可还有旁人?” 林苑想了想,就摇了头:“再就没了。” “从前外出,你可招惹到什么……” 陶氏有些难以启齿:“什么登徒浪子?” 此言一出,陶氏眼见她张了嘴呆那,似有被惊到。 “没有便好。”顾及到她女儿家脸皮薄,陶氏又忙拉过她手解释说:“你也不必多想,娘自是知道你是乖巧知礼的,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娘只怕你外出时候,无意惹了哪个登徒浪子注意,平白惹了是非身上。” 林苑缓了缓,道:“女儿真不知这些。从前外出时候,出入都戴有帷帽,当着外人不曾摘下。统共几回外出见的,也皆是些本本分分的人。太太也知,珍宝阁跟胭脂铺也多是女眷,多少达官贵人在那呢,哪里又会有太太口中那种人在?” “没有便好,没有便好。” 陶氏的神情彻底松懈下来,拍拍她的手,叹气:“还不是因为那沈公子被打之事。沈公子醒来后,就巴巴叫住你大哥,与他单独叙了会话。你大哥还当他是想要求帮忙抓住凶手,还他公道,却没成想那沈公子竟绝口没提严惩凶手之事,反而……” 陶氏停顿了下,略带担忧的朝林苑脸上看过。 “反而多有委婉隐晦的提了两句,大体意思是,他立业之前不考虑成家。你大哥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就脱口说明天春闱之后,再考虑也不迟。沈公子没吭声,好半晌才欲言又止的说了句……不敢有高攀之意。” 这个中真意就很明显了。 沈文初压根不用直接点明,林昌盛就能立刻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 可想而知,那一刻,林昌盛内心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他有心想具体询问下那伙恶人是何模何样,又是如何出言逼迫,可亦知这话一旦问出口,无疑是坐实了那沈文初受得这番无妄之灾,是源自某个登徒浪子为他家小妹争风吃醋的缘故! 沈文初是君子,饶是受了这等无妄之灾也只晦涩提点,不曾当场点破,而林昌盛也自是要保全林府脸面,只能按压心中种种猜忌与惊疑,揣着这些事回府禀了他父亲。 林侯爷听闻此事,气的当场摔破了个茶碗。 什么登徒浪子,敢污他长平侯府上千金的清誉! 修书一封予那京兆尹自不必说,他也派了人出去,暗暗查探那伙作逞凶作恶的人是谁,竟敢恬不知耻的肖想他们侯府千金。 同时他亦不放心的让陶氏单独去询问林苑,问她外出可有招惹到什么人。 “苑姐儿,经此一事,你跟沈公子的事怕是……不能成了。”说着,唯恐林苑钻了牛角尖心生怨愤,陶氏又忙解释说:“其实此事说来,也怨不得沈公子。他在明处,那恶人在暗处,今日是只动了他脸,可明个呢,谁能保证那恶人不动他手?便是安生过了今年秋闱,还有来年春闱,这么长时日,哪个能每时每刻堤防那凶狠恶人?” “对于读书人来讲,前程功名那是他们的命。更何况沈公子这般家道中落的,偌大的担子全得他挑,他不敢行差踏错的……” “娘我知道的。”林苑回过神来,看向陶氏缓声道:“此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我哪能怨他?待回头我也从我库里挑选些上好的补品来,劳烦娘遣人一并送过去吧。望日后让他好生养伤,安心科考。” 林苑心里清楚,经此一事,她跟沈文初就不适合继续了。饶是沈文初今日未提,来日她也会主动提出。 毕竟事情一出,他心里定会有隔阂,就算现在能忍下,将来也总有将其翻出来的一日。 况且,亦如她娘所说,前程功名是读书人的命。若一个不慎,当真因她而断了人家前程,那她真是愧疚难当,悔之晚矣。 陶氏见她能想得通,甚是欣慰。 可内心却依旧有气:“也不知哪个混不吝的,行事就这般无法无天!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呢,青/天白日的就敢胡作非为,也不知那些成天见在街面治安巡视的官爷,都是做什么吃的。” “等回头,定让你爹拟一份折子,参那京兆尹个不力之罪!” 陶氏带着林苑出来时,正堂里已经有下人穿梭其中,摆碗摆筷。 林苑的哥嫂几个已经到了,恭谨的坐在桌前候着,见了陶氏过来,忙起身问安。 陶氏就笑着让他们都坐。 席间,依旧是静默无声。 林苑一如既往的安静吃着饭。 斜对面的大哥偶尔朝她投来些探究的目光。大概是见她面色如常,并无异样,他好似微松口气,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倒是闻了些风的三嫂,举止间略有僵硬。好在没表现的太明显,倒也没人注意的到她。 晚膳过后,各自散去。 林苑带着春杏回院子后,就拉了她进房,仔细询问了一番。 春杏就事无巨细的告知。 侯爷逼问春杏的那些,大概与太太问林苑的那些相差无几。 春杏的应答也并未疏漏。 林苑放下心来。心神一松,眉目间就落了疲色。 春杏见了,便建议说:“姑娘,要不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您也好早些歇着。” 林苑揉了揉额头,点头应下。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需要应对的太多,她实在累极。此刻也不愿再想这些事,便先歇下吧。 翌日,约莫巳正的时候,林昌翰突然收到拜帖。 随手从下人手中拿过来一看,顿时惊得从榻上跳下,双目暴睁。 那晋世子竟然给他下拜帖?! 难得的休沐日里,本打算睡个回笼觉的他当即困顿全消。整个人惊悚至极。 晋世子这又要闹哪出,为何要给他下拜帖! 难道不是拜访他父亲吗? 哦是了,他父亲今早就带着他那两哥哥会客访友了。 林昌翰死死握着拜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三爷,外头人是见,还是不见呐?” 下人不免多嘴问了句。实在是他看府外那人,气势汹汹的,貌似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怕待会不好过去回话。 “不不不。”林昌翰一个劲摆手:“让他走,告诉他我不在,我,我会客访友了我!” 那下人刚领了命要走,却又听他们三爷喊道:“不,还是我出去迎他进来吧。” 林昌翰头痛的拍着脑门。 刚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若他执意不见,那晋世子就赖在府外不走怎么办?若是他豁上去大吵大闹呢? 若到时候捱到他们父亲回来,再让父亲从晋世子口里得知了些什么,那他还不得让父亲拿板子抽死。 便且让他进府吧,且看那晋世子究竟是要作何。 11、第 11 章 府外之人穿深赭色长袍,扣黑锃金銙,腰间系铁质长鞭,头戴赤帻,脚踩乌皮靴,此刻正环胸立靠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恣睢冷笑,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 林昌翰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刚要开口寒暄,肩上冷不丁被硬物用力抵上,逼得他连后退两步。 “好大的架子,让我好等。”冷笑说完,晋滁收回力道,反手啪的声将乌木扇打开,也不等对方回话,就如主人般兀自率先跨进府去。 林昌翰急急在后头跟了上去。 “世子爷,这边,这边请,那条路不是通往我院子的……” “哪个说要往你院子去的?”晋滁脚步不停,往长平侯府里抬眼打量一周,细长的眸慢慢眯了起来,“你府上都有什么好去处?带我四处逛逛看。” 林昌翰骇的猛咳了数声。 急忙将周边下人都赶远了些,他方挨近了些,又怕又急的小声直劝:“世子爷,这个使不得……” 晋滁扫他一眼,不虞道:“怎么,这就是你们长平侯府的待客之道?带客人逛逛林子花园的,也使不得?” 林昌翰大呼口气,抬手连连擦着额上虚汗。 “使得使得,逛园子自然使得。来,世子爷,咱这边走。” 晋滁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那些下人,而后收了目光,抬腿朝林昌翰指示的方向大步而去。 碧云天,秋色正好。明媚的阳光穿透金黄的树叶洒落大地,轻轻摇曳着淡淡圆圆的光晕。 三姑娘的院里,一派祥和宁静。 守门的下人倚靠在门边打着瞌睡,粗使仆人在忙着修剪树叶花枝,膳房的婆子蹲在地上洗米择菜,几个体面的大丫鬟们则搬着绣凳坐在廊下,安静的做着针线活计。 围墙边似有如无的传来细微的枯枝踩踏声。 因隔得远,听得也不太真切,守门的下人也没太过注意。毕竟这个时节,鸟雀多的很,时不时出来觅食的鸟兽们发出些细微的声响,都是寻常。 三姑娘的卧房,熏香浅淡,青色纱帘静垂。 因为天气渐凉,窗边的编藤榻就撤了下去,改为放置一方梨花木桌,摆放了个颜色素雅的花瓶,里头插着几株含苞待放的菊花。桌面上则铺着几张澄心纸,用端砚压了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些字迹,瞧起来像是些读书心得。 将垂在窗边的青色纱帘拨到一旁,便能见到对面的红木梳妆台。菱花镜,首饰盒,胭脂水粉面花,四处可见女儿家的痕迹。 再往里走两步,便能见到挨近墙边的一方描金拔步床。雕花柱架前垂落了淡青色的金绣软帐,里头锦绣堆叠熏香清雅,衾被中勾勒出个娇软的身段,影影绰绰。 纱帐朦胧,可那枕边散落的乌发,滑出衾被半肩的绛绡缕薄,还有薄衾下隐约可见的娇软身段,却让人心猿意马,甚至凭空生出无限清晰的遐想来。 林苑这一觉睡得香甜。 陶氏体谅她昨个受惊过度,因而特意嘱咐了,今早上不必早起去她那请安,让她多睡会好生歇着。 春杏自知她家姑娘昨个心神俱疲。想着今个既然不用早起去问安,便也不会特意去叫醒她家姑娘。 于是林苑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是被来自窗边的轻微响动声弄醒的。 先前只当是春杏进来,在窗前整理书桌物件,她本也还是睡意朦胧之态,便也懒得睁眼,就任由那边去了。 可待过一会后,待那踩得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便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总觉得‘春杏’的举止有些异常。 “春杏?”软糯含糊的细语呢喃了声,林苑就勉强睁了睁眼,掌心撑了身下褥子抬了身。 “几时了……”素白的手拨开床帐,她揉了揉眼犹带困倦的往来人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下一瞬,她骇吸口气,迷离的双眸陡然睁大! 林苑惊得滞在当处,简直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而对面之人懵了似的站那看她。目光直直的盯着,一动不动的杵那,好似魂都没了。 林苑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衣不蔽体的小衣儿膝裤,脸色骤变。 刷的下将床帐拉上,她手指抓过薄衾严实盖过自身,猛一转头冲他咬牙忿声:“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晋滁口干舌燥的僵直在原地,只觉得气息火烫,张了张嘴竟是连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此时的他满脑子都蓉帐香残,雪腻酥香,除此之外再装不下其他,连此行来兴师问罪这目的,都给忘了一干二净。 “姑娘?姑娘您醒了吗?” 外头传来的问声让林苑面色一变。 她迅速朝他那方向飞快看过一眼,神色变幻了几瞬,便就咬牙猛的又拉开床帐,赤足踩地下来。 晋滁见她散着乌发,穿着小衣儿,摇曳着柔软身段,带着满身馨香朝他赤足而来时,就已经完全丧失了反应。他立在原地呆滞的看她,脑袋像是瞬间被人掏空似的,一空二白的什么都没留下。 林苑忍着惊怒直接扯过他的胳膊,连拉带扯的将他给弄进床里边,抖过被子直接将他从头到脚兜上,而后猛地拉死床帐。 折身往屏风那处快走,边捞过外衣披上,边尽力平静的冲着房门口道:“春杏,你进来下。” “嗳。” 春杏应了声,就从外打开了房门。 林苑顺着房门的方向,毫不意外见着了外头端着盥洗用具的下人们。 “把门关上。” 春杏诧异了下。却也没多问,进来后就听话的将房门关好。 一转头,待见他们家姑娘简单披了见外裳,散发赤足的立在屏风前,不免惊呼了下。 “啊姑娘,您怎么赤足下地了?这天冷了,您可莫着了凉。” 林苑摇摇头。深吸口气后,抬手示意她近前。 “莫喊。”林苑压低声音嘱咐了声。揉了揉额头后,又道:“算了,你捂住嘴罢。” 春杏依言捂了嘴,心中自然是存有疑惑。 林苑拉着她转过屏风,朝床内方向示意了下。 春杏狐疑看去。下一刻暴睁双目,连声骇气,浑身觳觫! “一会出去,告诉他们我得多躺会,不急着起身。你寻个由头,将院里的下人都打发远些,不得靠近窗户这里。” 春杏是听没明白了,可此时却双腿发软,难以镇定下来。 “姑娘,那,那是……” 林苑沉了眼:“是晋世子。” 春杏又是骇吸口气,又惊又怕又气又怒。 晋世子是如何混进他们姑娘房里来的! 他怎能这般无法无天! 关键是这要让人给撞个正着,那他们姑娘真是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春杏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替他们姑娘想出万无一失的好法子,来应付现在这个局面。 “别怕,你只管按照我吩咐的去做便是。” 待春杏勉强收拾好情绪拉开房门出去后,林苑在原地站了会让自己冷静了下,而后转身往床边这来。 晋滁正陷在馨香柔软的被褥中,只觉得恍若梦中。不,便是在梦中,他也从未梦见他进了阿苑的闺房,还躺了她的床榻,盖了她刚用过的衾被。 柔软的被褥中皆是她的清甜气息。他置身其中,鼻间萦绕着她的气息,只觉得心跳加快,醉魂酥骨,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起来。 林苑一把掀开被子的时候,晋滁恰抬眸看了过来。 细长的眸子尚带迷离,目若桃花,潋滟生辉,犹若带着醉人的情波。 “晋世子,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 立在床边的女子,又冷又冰的一句质问,瞬间将晋滁旖旎的情思浇灭了大半。 他猛地坐起了身,对着她咬牙怒笑:“阿苑竟然还敢问我?我倒也要问上一句,你应我的生辰礼何在?书信何在?我亲自来索要了!” 林苑看着他不语。 晋滁呵了声,怒意染了眸:“可是烧毁了罢!我满心欢喜的将书信还了你,最后换来的却是一堆灰烬,你当真是狠心。” “你骗我阿苑,你骗我!” 林苑朝窗外的方向看过一眼,而后抬手掠了掠鬓发。 “晋世子,你使劲嚷,使劲喊,最好把我院里所有下人,可以的话把府上所有人都弄来,让他们都瞧我笑话,骂我无耻。” 林苑直直看他:“到时候我就直接拿三尺白绫,死你面前可成?” 闯女子闺房终究是他理亏,闻言他气势弱了几分。 “你莫说些话激我!大不了今个,我就直接拉了你入宫,请旨赐婚去。” 林苑深吸口气,逼自己压着火气,而后看他道:“大概是我三哥没跟你说清楚罢,那今日我就当面再说一遍。” 压根不理会他骤然变得脸色,她直截了当的开口:“晋世子,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散了罢。” 一语毕,晋滁勃然色变。 12、第 12 章 “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他猛地欺身上前,抬手按上了她单薄的肩,呼吸急促,眸光带赤:“阿苑,我究竟哪里对你不住,你要这般对我?丝毫不念过往情分,半丝余地都不留!” 面对他的控诉,林苑不为所动,只缄默少许,就启了唇平声道:“你这话有误。男女之间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的,谈不上谁对不住谁。伯岐,当日你我交往时候,彼此间就已有共识,合则聚,不合则散。时至今日,既然要散,那就应散的彻彻底底,不该再留有余地纠缠不休。” 晋滁的胸膛剧烈起伏。 似不敢相信这般绝情的话竟是打她口中说出,他犀利而阴戾的眸光密切反复的在她面上每一寸逡巡,似乎要寻到她说谎的痕迹。 林苑视若无睹。今日,她势必是要当着他面,一次性将话说明白的。也是对他们之间的过往彻底做一了断。 “这并非是我一时意气或其他,而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合适,除了性格不合外,还有观念上的不合,以及对未来的规划不合。” 他听她平静的说着,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宛若陈述一个与她毫无相关的事件,冷酷绝情的令人发指。 “阿苑!”他不可思议的盯着她那无甚表情的面庞,宛若从未认识过她般:“你从前待我,可是真心?” 林苑看向他:“从前待你,是真心。如今要散,亦是真心。” 晋滁的黑眸陡然泛了猩红。 “原来阿苑已经彻彻底底的将我置于脑后!” 他眉眼戾的骇人,咬牙怒笑:“妄我总是百般为你寻苦衷,总觉得我的阿苑不至于这般狠心!妄我迟迟给你留有余地!妄我为你一退再退!阿苑,你就这般待我?” “你冷静些。” “我没得冷静!”晋滁猛一挥手,神情说不出的凶恶:“是沈文初罢?因为他,你才会如此绝情待我,可对?” 听出他话里那几欲迸发的恶意,林苑猛地抬眸盯向他。 “你不提他我还记不起来问你。”她与他正面相对,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道:“昨日他出事是出自你手笔罢?我如何也没料到,你竟做得出这等仗势欺人之事!” 不等他发怒,她又道:“你可知,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若他因为此事,下场考试时候受了影响,那真是逼人家生不如死了。伯岐,任你有任何情绪,却怎能牵连无辜?你这模样,可还是我当初认识的人吗?” 晋滁的百般戾气,却在她的最后一句中,慢慢收敛了起来。 他时常觉得,他与阿苑之间是命定的缘分。 因为当年他们二人的初见,便如那戏文中唱的戏曲,极为阴差阳错。 犹记得当时,他将一当街调戏良家的无赖,揍进了珍宝阁,恰好遭遇了正在柜台前选钗子的阿苑。 混乱中,她戴的帷帽不慎被人碰掉,可她却不慌不忙弯腰拾起,还有心情吹了吹上面的灰。 这让他瞧在眼里,可不就纳罕极了。 边揍着人,边忍不住分心的朝她方向连连瞅去。 倒没想到,她竟抬眸回视过来。 四目相对,他心里边便起了异样。 后来他时常也想,当日阿苑能轻易接受他的示好,大概就是因初遇时,爱极了他那行侠仗义的模样。 忆起从前,晋滁细长的眉眼缓色寸许,只是口吻依旧不善:“他无辜?若他不是胆大包天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吃饱了撑的去寻他麻烦!” 林苑生生将旁的话忍住,只道:“放过他吧,我不会嫁他。” 他眼尾一挑,却仍有迟疑:“阿苑,你不会又是哄我的罢。” “不会。”林苑道:“但是,便是没有他,我亦不会嫁你。” “伯岐,我们之间,真的散了。” 晋滁面上的情绪一下子收尽。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那两个通房,你就跟我闹到现在?闹到这地步?” 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到还有哪处惹恼她的地方。毕竟此事之前,她对他倾心以待。 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这压根算个什么事,她如何就纠着不放了? 林苑稍一沉默后,便道:“晋世子,你将来总要纳美妾的。” 室内陷入短暂诡异的岑寂。 晋滁细长的眸蕴藏着审视,盯视着她有些惊疑不定的问:“你是想让我……永不纳二色?” 林苑面上没什么情绪,也没有应答。 可无声的缄默却能说明一切。 晋滁猛吸口气。他脑中第一念头是荒诞,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斥着不可思议。 “阿苑不觉得,不觉得未免对我也太过苛刻?你可知,便是那升斗小民,若是哪年多打了几斗谷子,还寻思着哪日纳个娇妾。” 林苑又如何不知是苛刻。 手里有些闲钱的平民百姓尚会考虑纳个妾,或者兴致来了去那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一番,更何况他这等权贵子弟,钱、权、势,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要他苦苦压抑本性,仅守她一人。 “晋世子,所以我说,我们之间不合适。” 林苑伸手覆上他按压在她肩上的手,在他怔忡之际,从他的桎梏下挣脱开来。 “也望晋世子能相互理解。”她轻声道:“以后你我就一别两宽,前尘过往,一笔勾销罢。” 晋滁脸色大变。 他伸手又要去抓她,却被她先一步后退两步,躲开了他伸来的手掌。 “阿苑,你为何这般执拗!”他眉眼间皆是躁郁。他难以理解,也不能理解:“难道五年还不足够?” 五年,便是他之前约定的,婚后不纳二色的期限。 林苑自然知道,五年是他能给出的极限。 可是,这绝非是她想要的。 她的底线在哪里,她很清楚。 她不能容忍她将来的夫君,有任何出轨的行径。 并非没有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世道的婚姻观。曾经,她真的有劝自己且退让半步,试着去融入这个世道。 然而,到底还是不成。 只要一试想她将来的枕边人,前一晚还与她软语温存,下一夜却带着她的气息与旁的女子颠鸾倒凤,她的脑袋就轰然欲炸。 若是没其他选择,她便也只能认了,此生大概就浑浑噩噩的过吧,可是如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天色不早了。”林苑往画窗的方向看过一眼,委婉提醒道:“晌午过后,我父亲便会带着两位哥哥回府了。” 晋滁蓦的沉眸看她。 “阿苑休想甩开我。”他不愿再听她说这些他不爱听的话,直接下了床来,眉眼带怒:“阿苑若是一意孤行,那我也什么也顾不得了,索性今个就直接在府上等林侯爷回府,然后提前拜拜我那未来岳父大人!” 林苑看他:“你非要如此?” 她问的淡,可不知为何,他却听得隐隐心惊。 此刻的她披着轻薄的罗衫立在他面前,静待他回话。可与那纤弱单薄身躯相反的,是她面上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好似疾风骤雨都无法撼动她心意半分。 “非要如此!”又慌又躁下,他眉眼愈戾:“便是负荆请罪也使得。若林侯爷执意不肯同意你我之事,那我就直接套了马入宫,寻贵妃说情,求圣上赐婚,左右让你再起不得其他心思!” 他口中贵妃是指仪贵妃,出自晋氏,论起来是他堂姑姑。 林苑不甘示弱的与他对视。片刻后,最终是败下阵来,身体轻晃了几下。 “算我怕你了还不成?”她抬手揉了揉额头,声音低落下来,眉目间也落了疲色:“事情闹开,又将我置于何地。” 听她稍许妥协之意,他不敢再逼,可眉眼依旧蕴藏着锐利,在她面上反复打量。 “我自也不愿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我是打算待年底我父王入京,届时派官媒上门来提亲,同时趁着我父王在京的这几个月,将我们的事办下。那事情自然是体面,隆重,皆大欢喜。”顿了瞬,他目光蕴含威胁:“所以,阿苑莫要逼我才是。” 林苑在拔步床前的雕架上虚靠着,低垂着眉眼静听着。晋滁见她听得进去,不似之前一副冷言冷语要与她散的模样,就缓了声又道。 “我自问,的确是达不成阿苑口中的所谓要求。可想那京城那些世家子弟,任管哪家罢,还真不信有能让阿苑满意之人。阿苑若不信,就去打听打听,京城里,哪家公子哥没个通房小妾,还能许诺了此生唯你一人不成!” 林苑闻言难免就失神在那。 晋滁上前来,抬手抚上她略显冰凉的面庞,嗓音放柔道:“阿苑,你信我,我能给阿苑的,已胜其他人远矣!便是将来有旁人,也绝越不过你去。” 13、第 13 章 临走前,晋滁又特意朝她面上暗暗逡巡几番。见她虽侧了身特意不去看他,一副与他置气的模样,可那眉梢眼角间却不复先前的冷漠疏离,这倒让他稍稍安了心。 此时天色已不早,他也不好再在此多停留,于是拉过她又说过些软和话后,便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离开长平侯府的路上,他还兀自想着,阿苑到底年纪还小,虽平日表现的聪慧明智,可有些想法还是天真了些。也怪他之前没有及时察觉她的真实意图,否则早点将话与她摊开来说,以她的聪慧也能早点想开了,又何至于他们二人闹到今日这般难看地步? 想到这,他不免执着扇柄恼恨的敲了下额头。 “哎哟世子爷,您可悠着点,当心蹭掉了痂留疤呢。” 晋滁冷眼斜睨了田喜一眼,刚要出口讽刺他大男人还怕留疤,却冷不丁想起一事,脚步就突然顿住。 田喜见他们世子爷神色难辨的模样,便知怕是这会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就忙放轻了呼吸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晋滁无意识的在股掌中转着乌木扇,脑中却在反复想着,阿苑自始至终都未曾对他的伤过问分毫。 他忍不住又抬手抚上额上突兀的痂。 那么明显的痂挂他额上,她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在意,全程竟是瞥都未曾朝他伤口这里瞥过半眼。 换作从前,她怕早是着急的上前查看,会心疼的责备他粗手毛脚,也会再三叮嘱他务必忌口,好生养伤。 可如今,她却对此不提只词片语。 他的心情陡然落了沉重,已不复之前那般轻松。 握了乌木扇,他抬腿大步就走。 内心暗道,或是她尚置气的缘故罢,冷落他也是正常。待她日后彻底想明白,他们便也能和好如初了。 晋滁离开后,林苑也没再让下人进来,只面色难看的在鹤膝桌前坐着,闭眸抚胸,兀自平复着情绪。 晋滁今日的所作所为,彻底将她从前的种种衬为了笑话。 之前她该有多白目,竟妄以为周全细致的待他,就能抚平他幼年丧母、生父忽视所致的心理缺憾,进而能感化他,让他此后就能改掉跋扈浪荡的性情,变得正直仁善?甚至,她还妄想着,他能记着她的好,将她牢牢放在心坎第一位? 他今日就完全让她明了,这些全完是她的自以为。 衣破时她缝补,生病时她叮嘱,犯错时她劝诫……她以为做的这些是有意义的,是对症下药的,能够暖他的心。却忘了,他晋滁堂堂王府世子爷,金尊玉贵,奴仆无数,何曾在意这些?衣破自有新衣,生病亦有御医,就算犯错自有皇帝亲舅维护,他活的恣意潇洒,怎么就需要她来拯救了? 自始至终,她感动的,大概是她自己罢。 妄想让浪子回头,她得有多大脸面跟本事。 何其可笑。 愚蠢至极。 林苑顿觉头昏脑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好半会,她方能勉强压住内心翻腾情绪,让自己冷静思索开来。 当下最为紧要的是,不是再去在意她过去做过多么可笑的事。而是她得仔细盘算好,该如何处理这棘手的局面。 林侯爷回府后,自然听说了晋世子来府拜访之事,心下纳罕,就将那林昌翰叫过来询问。 “那晋世子竟特意来府上找你?是有何要紧事?” 林昌翰在他父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他此刻心虚的情况下,更是连呼吸都发紧。 “没……没什么紧要的事。”他咽了咽喉,“也就闲来无事来找儿子闲聊,再就是,在花园子里逛了逛。” 林侯爷素来见不惯他这儿子唯唯诺诺的样子,遂皱了眉,拉下脸对着他呵斥道:“缩头缩脑的什么样子,可还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林昌翰冷汗如瀑,连声应是。 林侯爷见了,眉皱得愈发深,却未再呵斥,只另外嘱咐道:“与那晋世子日后少来往。所谓交友之道,择友为先,你需时刻谨记择善而交,省的沾惹了些不好的习性。” 他在做礼部尚书之前,曾在国子监任司业一职,掌儒学训导之政。因而他素喜那些勤奋好学上进有为之辈,最恶那些仗着家世胡作非为之徒。 那镇南王府的晋世子,行事做派,整个京城谁人不知?纵使如今收敛许多,可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指不定哪日又故态复萌。 他自是看不惯这等纨绔子弟。 林昌翰出来后,被凉风一扫,只觉得后背都冷飕飕的。 心不在焉的回到了自己的院里,刚一进门,就被杨氏给悄悄拉到了一旁,又急又快的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 原来晌午刚过,三姑娘院子的春杏就端着新做的桂花糕过来,说是三姑娘亲手做的,拿来给她跟三爷尝尝鲜。 待到没人时候,春杏就将他们家姑娘的话传了她听—— “望三哥跟三嫂日后处事当记一慎字。否则,若府上真出了丑事,那么是宗哥能得了脸面,还是萱姐儿面上有光?” 宗哥跟萱姐儿,是杨氏去年生下的龙凤双胎。 杨氏跟她家爷仓皇相互看过,皆是心慌。 他们自然明了话里的意思。若真有个婚前失贞失得的亲姑姑,宗哥跟萱姐儿将来的前程可就得断了。 林昌翰咬着牙道:“不成,决不能再见那晋世子。我得想个法子躲出去,万万不能再让他给逮着了去。” 这日,晋滁刚又弄了批好玩意,就让那田喜将东西给人送过去。 没成想,田喜之后又将东西原样给带了回来,苦着脸说找不到那林三爷了。往四周人打听了一圈,才晓得,原来早在昨个,那林三爷就被林侯爷给派到乡下收租子去了。只怕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晋滁一听心里突了下,当下就有几分怀疑,莫是他跟阿苑的事情给暴露了? 后又觉得大概不是,否则那林三就不是被派出去收租子这般简单,而是要被打的半年下不得床了。 却也不敢十分确定。他遂就让那田喜多派些人,时刻打听着长平侯府上的事,一有什么情况即刻向他汇报。 同时,他亦决定修书一封予他父王,提前告知父王他与阿苑的事。若有万一,他得直接遣媒婆上门去,或者直接入宫请旨。提前告知他父王,也省的他父王责备他先斩后奏。 陶氏看着林苑一页一页的翻看着那些京城里适龄青年的资料,明显的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来。 “怎么了苑姐儿,可还是没中意的?” 近十日来,她拿来给苑姐儿相看的资料也有几沓了,可瞧苑姐儿模样,貌似一个都没相中的。 陶氏不免心下犯嘀咕。这些青年才俊,模样也出色,怎就瞧不中? 莫不是苑姐儿对那沈文初念念不忘,所以对哪个也没了兴趣? “太太。”放下手里资料,林苑斟酌了番,轻叹着说道:“倒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我还是希望能有那洁身自好的男子,能让我日后免于妾室庶子纷扰。太太知我的,女儿这性子,真的不善于处理这些。” 陶氏这才知她顾虑所在。 而后她亦忧虑起来,因为苑姐儿那性子孤僻,又闷又静,从不是那种八面玲珑颇有心计的,若将来姑爷后院真出那么一两个手段了得的妾室,那她家姑娘还不得吃亏吃的死死的? “不成。”陶氏看她,神情甚是严肃:“打今个起,你便随我学些掌家事宜。娘也会抓紧时间派人打听着,届时请个宫里头退下来的嬷嬷来,专程教导你。” 说着就要起身唤人进来,抓紧时间去打探消息。 林苑忙将她拉住。 “太太,我不想这般。” 见陶氏诧异的回头看她,她便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清楚的表达出来:“太太,我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陶氏重新坐了回来。只是面露难色:“可哪有那般合适的人家。” 陶氏又将京城里世家子弟的名单过了一遍,门第高矮全算上,也没找到合适的。 “除非入赘罢。”陶氏叹气。 入赘,那便只能是寒门子弟了。还是胸无抱负的凡庸之辈。 林苑揉了揉额角。她倒不是没想过入赘,可寒门子弟无权无势,一旦娶了她去,依晋滁那无法无天嚣张跋扈的性子,只怕那她入赘相公,别说护着她了,怕是连他自个都护不住。 “可惜你晚生了几年。”陶氏这会突然倒是想起一人来,不免惋惜叹气:“不然前右都御史符家的二公子,人品性格皆好,与你是极合适的。可惜他早几年就成婚了,迎娶了郑家小姐。” 林苑带些疑惑的看她。 陶氏就耐心解释说:“符家是清贵人家,诗书起家,忠孝传家,世代为天子近臣。符家的家风严谨,虽说没有苑姐儿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之类的规矩,可子孙却在此方面极为约束,他们家从老到小,就没见到有纳妾的。” 林苑带了些诧异:“平日里,我倒没怎么听人说起过他们家。” 陶氏就笑道:“天子近臣,自然有诸多顾忌。他们家女眷,平日里鲜少来往于世家。” 林苑恍然。 “那的确是可惜了。”若早些年知晓,饶是她岁数尚小,却也有谋划的余地。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也太晚。 “说来,他们家也确是难得。老御史的长媳,昔年难产去后,他那长子就一直未娶,着实长情。” 陶氏说者无心,可林苑听者有意。 “不过近来那老御史夫人却难得的在京城官眷频频往来。我倒是听旁人说过一嘴,道是老御史相逼,那符家长子没得法子,只得同意再娶。” 陶氏说的口渴,就拿过案上养身茶慢慢喝过。 林苑在沉默思索片刻后,抬眸看向陶氏。 “太太,我想试着了解下符家长子。” 陶氏差点被茶水呛着,猛地抬眸骇问:“谁?老御史家长子?” 她惊个够呛,差点拿不稳手里茶盏。 “苑姐儿怕不知罢,他家长子,可足足大你一旬!”陶氏骇笑:“再多长你几岁,那足矣当你父亲了。” 说着就一个劲摆手:“不成不成!更何况还是继室。苑姐儿,你快快打消这念头罢,娘是不会同意的。” 林苑也不急,拿过茶壶给陶氏斟满茶,慢声道:“我知太太为我着想。可太太也知,我是喜清净的,他家没那么些腌臜事,我当真觉得合适。” 不等陶氏说什么,她又道:“当然,目前我对此人亦不了解,不知脾性究竟如何。所以也得依靠太太让人给具体打听着,若了解了番,觉得此人脾性与我不大合适,那便就罢了。” “再者,我也看中他长情。”林苑垂了视线:“世间薄情寡义者多,喜新厌旧者多,唯独专情长情者少。这般男子,若嫁她,定是女子的福气。” 陶氏犹疑:“可是……” “至于太太所说的大我一旬……”林苑抬眸,眉眼含笑:“我喜欢年岁大些的,会疼人。” 14、第 14 章 “符老御史家的长子名居敬,现在朝中任监察御史一职。为人刚正不阿,浩然正气,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林侯爷捋着胡须慢声道。 陶氏白天打林苑那回来后,就一直心绪不宁,左右也拿不准那符家长子究竟是不是良配,所以在侯爷夜里过来时,索性就问他来拿个主意。 同朝为官,林侯爷对于符居敬的品性,自然再了解不过。想这位监察御史,刚正方直,奉公不阿,不逢迎不偏私,便是对着当朝一品重臣也不假辞色。别看他官阶不高,但职权不小,主要负责监察百官、肃整朝仪等事务,并可直接面圣。若是被他查到有官员渎职,无论是末流九品官,还是上至一品官,他都毫不徇私,直接面圣弹劾。 今年年初的时候,左都御史上书乞骸骨归乡,却被圣上压下不批。明眼人都瞧的见,圣上是打算将这位置留给符御史。待这符御史再经过一两年的历练之后,圣上就会允了刘御史所奏,再让符御史继任左都御史一职。 林侯爷将这些说与陶氏听,末了,不免真心实意的赞誉:“前途无量啊。更何况他为人正派,懂孝悌,有担当,若真能成了这门亲,让老夫得此佳婿,那老夫做梦都能笑醒。” 难得听他们侯爷不加掩饰的如此赞誉一人,陶氏便知这符御史怕真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听说符家的家风甚是谨肃?”陶氏发问。她实则担心符家这般的人家规矩严苛,又怕当家公婆苛刻。 林侯爷便道:“符家家风清正。孔孟之风传家,治下严慈并济,并非那等一味苛刻人家。” 陶氏记下。但也想着等她再朝其他官眷多打听打听,或是找个机会与那符家太太多会上几面,接触次数多了,便能大体了解他们家人是何等脾性了。 “唉,不过那符御史的年纪,到底是大了些……”陶氏还是有些顾虑:“也不知模样生的如何。” 林侯爷却不满的低斥:“所以说,你们妇人家短视。重外在而轻内里,只想寻那年轻俊俏的,却不知若是那酒囊饭袋之类的纨绔,就是生的龙章凤姿又如何?” “这一点,你倒不如苑姐儿了。” 林苑听了陶氏的转述后,脑中大体勾勒了一个正气凛然的御史模样。 “你父亲还说了,符御史虽不算丰俊仪容,可唇方口正长得也算周正,难得是他的品行高洁,能力卓著,比京中那些只靠荫庇的世家子弟强过十倍不止。” “模样看得过去就成,我不甚在意。”林苑回过神,又问:“那父亲可有说,他家中兄弟姊妹几人,又是何等性情?” 陶氏便道:“他家没那纳妾的风气,家中人丁自然单薄。符老御史这一脉,膝下仅两嫡子。” “可有孙辈?” “这倒还没有。”陶氏脱口而出后,突然怔住。 那符家二子成婚已有三五年的光景了。膝下无子,符家却也依旧没给二子纳妾,想来家风清正四字,当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林苑也是想到这层,愈发的觉得这符家,便是她要找的那般人家。 “太太,近来京城官眷中,可有举办什么宴会?” 陶氏知她意思,想了想就道:“月末的时候,齐尚书府中有场菊花宴,届时娘带你过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半月后,晋滁就让田喜去衙门那打听着,看看那林三回来了没。 田喜很快就垂头丧气的回来,道是那林三爷尚未回来。而且他还打探了个消息,也不知真假,只听有人说那林三爷骑马的时候不慎腿摔折了,现今还在庄子里养伤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晋滁气的摔烂了个茶碗,怒骂:“他怎么不一并将脑门给摔折了去!” 田喜忙小心躲着迸溅的陶瓷渣子,讷讷不敢言。 晋滁火大的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几圈,片刻后,又突然回头看他:“你说,这林三莫不是躲我罢。” “他哪敢。”田喜下意识否认。就林三爷那胆小如鼠的样子,吃豹子胆了敢糊弄他家爷。 “奴才觉得,他也没什么理由躲世子爷啊。” 晋滁脑中却冷不丁又浮现,当日阿苑要与他散的冷情模样。 强压那突如其来的不安心绪,他躁郁了眉眼问向田喜:“长平侯府那里,最近有何动静?” 提到这,田喜可就来精神了,别的不敢说,就那长平侯府外门口的那些事,那是盯得死紧,任何异样都难逃他的法眼。 “世子爷放心,那姓沈的小子打那日过后,没敢再踏进侯府半步。现在那侯府上一切正常着呢,来往的都是林侯爷的至交好友或同僚门客等,没什么异常。” 说着,田喜又道:“林三姑娘也一直待在府上。也就昨个,去齐府上参加了菊花宴。” 这事晋滁是知道的。 齐尚书府上的几位嫡公子皆已婚配,所以听闻此事后,他也没多想,顶多只是暗恨与那齐府上往日不曾有什么交集,让他也没法找借口混进去。 晋滁左思右想了会,觉得应是他多虑了。 当日他已将话给直接挑明,阿苑当时虽未明确表态,可神情却是松动的。以阿苑的聪慧,用段时日,便会想明白的。 况且阿苑并非对他无情,之所以闹成这般,归根结底是想独占了他去。也正因此,他内心笃定阿苑是爱极了他,断不会与他决绝断情。顶多,也就是与他多置气两日罢了。 不可否认的是,阿苑的霸道,既是他的烦恼,可亦是他难掩的隐秘欢喜。 “去把爷的身甲拿来。” 田喜眼尖的见世子爷眉眼间躁郁散去,眼尾轻扬似畅快的模样,便知他定是想通了事情,心里快活呢。于是就高起了调子嗳了声,踏着匆匆小步去将那禁卫军统一制式的红边金黄甲捧来。 晋滁将身甲穿戴齐整后,执着铁鞭凌空转个圈又握在手里,然后踏着乌皮靴就脚步张扬肆意的朝外走。 “牵马来。爷今个,上值去。” 林苑昨个见过符家太太后,对于符家,又多了分肯定。 见微知著,她从诸多细节中看的出来,符家太太不是那等苛刻儿媳的婆母。她那小儿媳妇郑氏,说笑自然不见勉强,对着婆母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由此不难看出,她们婆媳关系算是融洽。 林苑对于符家,再没有任何顾虑。 15、第 15 章 符老御史面带诧异:“长平侯府?” 符家太太道:“是他们家。昨个宴会上,林家太太特意带着人到我跟前打了招呼,我瞧她模样,觉得应没会错意思。”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吃惊。 长平侯府门庭显贵,林侯爷还是朝中重员,位高权重。而他们家这待字闺中的嫡次女,生的仙姿佚貌,难得又性子稳重不浮躁,在她看来真是品貌上上等的女郎。她就想不通,这家世,这容貌,这性情,便是配个再好的人家都不为过,怎么想起与他们家结亲了? 符老御史由他家夫人搀扶着,到窗边的藤椅上歇着。 “居敬在朝中的位置特殊,奔着各式目的来结亲的,大有人在,不足为奇。不过,若换作长平侯府,倒可另外来说了。” 抚胸闷咳了几声,他缓了缓,方慢悠悠的道: “从前在朝中时候,跟那林侯爷有所接触。坦荡文人,怀瑾握瑜,倒是个值得相交之人。林府家风也不差,就是他家二小子昔年有些混账。好在如今迷途知返,悔过自新了。” 符家太太听他这话,便知她家老爷是打算结这门亲了。 “对了,他们家那嫡次女,你看她如何?” 符家太太就如实道:“相貌自是拔尖的,规矩礼仪皆上等。性子也安静沉稳,甚是通透清婉。” 符老御史叹了声:“大家族养出的嫡女自然不差的。起码不受眼界的局限,行事做派会多份大气。” 这声叹是为谁,符家太太自是知的。 想起这一年来她那小儿媳妇的做派,她不由也皱了眉,有些头疼不已。 符老御史沉吟了会,看向他夫人:“请个官媒上门说合吧。若林家确是这个意思,那就选个良道吉日,我郑重登门。那两家的事便就定下。” 永昌十四年十月初八,黄历上说是六辰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长平侯府三扇并列的乌头门外,符老御史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手里还提着一只大雁。 三扇乌头门大敞,林侯爷闻讯阔步迎来,满面是笑的与那符老御史及领路的官媒寒暄,之后将他们客气的迎进府内。 田喜额头冒着虚汗,将他在长平侯府外见的这些事,抖索着禀了他们世子爷。 晋滁怀疑自己听差了,又问了遍:“谁?提着什么来着?” “符老御史……”田喜咽了咽唾沫:“是提着只,大雁。” “提亲?”晋滁细长的眉眼迅速骇沉下来:“符家二子已婚。那就是为他长子而来?” 田喜缩了肩在一旁没敢应话。 晋滁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瞬。下一刻却突然发作,抬脚往旁边就是悍戾一踹。五层高的博古架哪受得住这等凶狠力道,当即应声而倒,上面摆放的诸多珍奇古玩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们家那又老又丑的鳏夫,还敢肖想阿苑,他配吗!” 他怒意填胸,眉眼堆立的暴戾简直欲噬人般的。 只要一想到他珍藏密敛的心头好,却被人大张旗鼓的觊觎,他就如何都忍不得!简直恨不得能将符家鳏夫立即抓过来,剁烂了方好。 “那林侯爷呢?他如何反应。” 顶着那咄咄盯视,田喜哪还敢说林侯爷与那符老御史看似相谈甚欢的模样?稍一停滞,舌头就打了个转:“想那符老御史与林侯爷曾同朝为官,自是,自是要客气几分的。” 晋滁脸色变幻几分,猛一踢脚边的碎瓷片,躁郁的咬牙骂了句:“莫不是又要卖女求荣了……” 大概是觉得他出口非议那未来岳父大人不好,他后面的话便生生忍下。只是却憋得难受,额头青筋直跳,头也隐隐作痛。 田喜瞧他嘴唇子发白脸色也很难看,怕他气坏了,就忙劝道:“爷,林侯爷应不应还说不准呢,再说了,也不一定是给林三姑娘提的。他们府上,不还有几个庶出姑娘吗?” 这话大概是直接说了晋滁心坎上,或许潜意识里他更愿意接受这般的结果,因而听过此话后,他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下来。 闭眼缓了缓,待再睁眼时,他盯向那田喜嘱咐了句:“你再去打听着,盯紧了些。” 田喜忙应下。 “另外备马,我要即刻入宫!” 他不想再等了,他要即刻入宫请旨,将事情早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不巧的是,今个圣上龙体微恙,吃了药就歇下了。太监总管捻着数珠儿出来,好声好气的规劝他改日再来。 晋滁只能暂压心中焦躁,转而去明德宫求仪贵妃。 虽说是本家子侄,可既已成年,那不得在内廷行走。因而他在内宫门外就停下,着宫人进去传话。 不多时,一上了岁数的内监匆匆出来,见了内宫门外候着的人,忙又是请安又是问好。 这内监名唤王寿,是当初仪贵妃入宫时从本家带进宫的,深得她的信任。 晋滁不耐烦的挥手让他免了这些,随即招他附耳过来,快速将他所求诉说了一番。 “你速去禀了娘娘,让娘娘务必为我做主,求圣上早日赐婚,了我这桩心愿。” 等内监得了话入宫回禀去了,晋滁就在内宫门外来回踱步等着。不时朝宫门的方向望上一眼,略有心焦。 好一会,内宫门才从里头再次打开,内监王寿躬身塌肩的踏出门来。 晋滁精神一震。 “娘娘如何说?” 王寿笑着回道:“世子爷安心,娘娘说了,待明个圣上龙体安康些,就去与圣上道明此事。让您呐,就擎等着信便是。” 晋滁细长的眉眼一挑,就隐约溢出几分轻松跟愉悦。 王寿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 躬了躬身,王寿又低声问:“不过娘娘还让奴才多嘴跟您问声,不知此事……王爷可知?” “自是知的。” 并不多说,他只对着明德宫的方位做了个揖,然后眉眼皆是笑的对王寿道:“劳烦回去跟娘娘道声,说是娘娘的恩情,侄儿铭感五内。” 明德宫金碧辉煌,琉璃照耀。 仪贵妃听后,淡淡问:“世子离开了吗?” 王寿应是。 仪贵妃点头,就挥手让他退下了。 待王寿退下后,仪贵妃就看向身旁正低头剥着栗子吃的三皇子,不免轻皱了眉。 “你如何就与他合不来了?便是你看他不惯,面上好歹也得过得去,否则,你让你堂舅心中如何想?” 想他们晋氏一族,从一无所有的贫民,至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家贵胄,所仰仗的,便是她那当朝手握重兵的堂兄。 饶是她如今归为贵妃,诞下皇子,可若没了强大母族的支撑,那也只是空中阁楼罢了。更何况三皇子日后是要奔着那位置去的,更是离不开镇南王的权势。 三皇子瘦长的面上落上阴郁。 他的确是不待见那晋滁,反感到只要听到此人的名字,他就反射性的浑身不舒服。 主要是因那晋滁太嚣张了些。目中无人,不将他这堂堂皇子放在眼里。 仪贵妃瞧他面色,就知他心中所想。所谓知子莫若母,他在介意什么,她心里门清。 不免就想到有一年秋猎时正巧见到的一幕。 那时三皇子跟晋世子的关系还不算太生硬,一同围猎归来时,就并排走在一块。 当时她在高台上远远的看着,就隐约觉出不妥来。那晋世子身高腿长,容貌俊美出色,阔步而来时潇洒肆意,贵气浑然天成,与她那身量矮了一截、相貌气质皆平庸的三皇子走一块,可不就将三皇子给衬的跟个小厮似的? 别说三皇子介意,便是她心里也是有些不舒服的。 “堂舅或许也不在意。指不定,堂舅压根也没想将衣钵传他。” 仪贵妃正想着往事,冷不丁听三皇子嘀咕了这句,当即轻斥道:“莫要乱说。” 三皇子捏碎了手里的栗子肉:“哪里乱说。谁看不出来,堂舅更爱幼子。” 仪贵妃并未反驳。只是在稍一沉默后,又劝道:“到底不好弄的场面太僵。便是没有你堂舅,不是还有圣上吗。” 别忘了,圣上可是那晋世子的亲舅。 三皇子垮了肩。面上却又多了几缕嫉愤。 等了足足三天没等来信的晋滁快炸了。 尤其是他得了准信,那长平侯府已经应了符家的提亲,马上就要选日子问名了!这消息简直让他肝火大冒,五内俱焚。 三日来,他寝食难安,每日一趟去宫里头打听,可宫里只传信给他说让他等。 这都等到人家开始走六礼了,他要再能等下去,那他就是个活王/八! 16、第 16 章 黑漆螺钿镶嵌桌上肴馔罗列,林侯爷跟陶氏落座后,就温声吩咐用膳,几位子女便捱次而坐,默不作声的用着早膳。 这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如果不是守门下人突然过来报信,那早膳期间将会如往常般平静,安宁。 “镇南王世子?他来拜访……我?”林侯爷呆了呆。 下人双手呈递拜帖过去:“那晋世子道是有紧急要事,急要与侯爷相商。” 林侯爷搁了牙箸,接过帖子翻过看了又看,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素日跟这晋世子并未交集,那晋世子怎么就突然想起下帖子来拜访他了? 没道理啊。 林侯爷皱了眉,始终想不通晋世子会有何紧要事与他相商。 不免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要去上值了,那晋世子这个时辰拜访,着实令他为难。 他内心是不想见的,可门外那位毕竟是皇亲贵胄,自是不好得罪。捋须稍沉吟片刻后,他叹气一声,就嘱咐下人将人请到府上花厅中。 还是见上一面罢。 待林侯爷离开后,陶氏就吩咐其他人继续用膳。 陶氏并未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毕竟按照往常经验,一般这类下帖来府上拜访他们侯爷的,多是政务上的事,或是有求上门,左右与他们内宅妇人无甚干系。 林苑斜对面的嫡亲哥嫂也不觉得与他们有多大干系。只当是来求他们父亲办事的,所以也心无旁骛的安然用餐。 至于林苑的三哥,至今还在庄子上养腿伤,她三嫂杨氏前些时日自然去了庄子上伺候着,所以他们夫妻俩并不在此间。 早膳过后,各自散去。 回去的一路上,主仆无话。 直到回了自己院子,林苑一路维持的平静面色方终于裂了丝痕迹。 春杏已是完全白了脸,神情惶遽,手脚冰凉。 主仆二人皆知,在晋滁踏进长平侯府的那一刻,她们便要做好迎接一场惊风密雨的准备。 “上茶来吧。”林苑坐在鹤膝桌前揉着额头,心里对这场甩不掉的旧恋情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那晋滁是这般个难缠又混不吝的性子,当年初见他时,她就应扭头就走,连半丝余光都不应留下。 春杏不多时就端了黑漆茶盘过来。 林苑也让她坐下,且喝几盏茶,压压惊。 侯府跨院的花厅,高楼画栏,粉墙飞檐。花厅设有狭长的步廊贯穿左右,前方设露台,每隔一段画栏便高竖望柱。 林侯爷踏入跨院时,远远的便见了正斜倚望柱前,臊眉耷眼的盯着地面一处发怔的晋世子。 这一眼,林侯爷惊了下,差点没敢认。在他印象中,这位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惯常是穿着一身张扬肆意的红衣,骑马游街,甩着长鞭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或吆五喝六斗鸡走狗、或乖张肆意打架揍人的纨绔模样,何曾见他这副峨带冠博,温文尔雅的儒生装扮? 这时晋滁余光瞥见了来人,细眸中情绪当即敛起,忙站直了身,对着林侯爷的方向还算恭敬的拱手做了个揖。 林侯爷也且收起心中惊异,忙回礼过去。待近前了,便客气的笑道:“世子贵步临幸贱地,足让我府上蓬荜生辉啊。” “是晚辈冒昧打搅了,望侯爷勿怪才是。” 林侯爷抬手邀他至花厅内落座。 待下人端茶上来后,林侯爷怕耽搁上值,便也不与他多叙温寒,直接笑问道:“恕我直言相问,不知世子有何急切要事,要与我相商?” 说这话的时候,他内心还在想着,哪有人辰初的时候就到人家拜访的,未免也忒不讲究了些。 然后他没想到的是,他面前这位,不讲究的还在后头。 但见他话音刚落不过一会,就惊见对面那人忽的起身,朝外侧跨半步,而后猛一撩袍摆,竟直直在他跟前跪下了! 林侯爷骇直了眼。 慌乱起身避让,他万般不可思议:“世子这是何意!” 晋滁未先回答,只慢慢抬手拍两下掌。而后便见他那常随田喜,下一刻就打那步廊外小步匆匆过来,手里头还提着两只肥硕的大雁。 “侯爷,晚辈晋滁心悦贵府千金已久。望侯爷成全,将三姑娘许配于我。晚辈可以对天起誓,自此以后,定待三姑娘如珠如宝,断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语罢,晋滁就从田喜手里接过大雁,恭恭敬敬的呈递到林侯爷跟前。 “望侯爷成全。” 林侯爷眼前黑了两瞬。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大雁,只觉得犹在梦中。 手掌猛地按住桌沿,好半会他方忍怒收回了眼。他朝外侧过半身对着晋滁,猛一甩袖,脸色难看的打紧:“世子还是收回去罢。自古男女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自作主张前来提亲之理?天色不早,世子尽早回府罢,就权当无今日这事。” 晋滁脸色骤然一沉。 改将那两只大雁搁在桌上,他没起身,只依旧耐着性子解释:“此事自是已禀了家父,只待年底家父归京,必当亲自带媒人到您府上,补全礼数。” 听他提到镇南王,林侯爷也不好再拉下脸来相对,只得且压怒气,对他解释说小女无福,已许了旁家,只能辜负世子好意。 许了旁家这类的话当真是触那晋滁逆鳞了,那狭长细眸中当即闪过冷怒。却没明显表现出来,只略压低眉眼,遮了遮其中神色。 “要论家世,我镇南王府门第显赫,可比那什么御史家的可强过百倍。林侯爷,若你我两家联姻,你长平侯府的富势定会更上一层。” 他说的不紧不慢,林侯爷却听出言外深意。 当即抚胸怒喘口气,与此同时惊怒的回视。 这是当他是卖女求荣之辈了! 晋滁这时起了身,微掀了眼皮,丝毫不顾对方的惊怒,只又慢声道:“再说了,尚未纳征,就不算正式许了人,令千金依旧是待字闺中。所以,丝毫不耽搁林侯爷将令千金,许配于我。” 听得这般混不吝的说法,林侯爷差点没气撅过去。 怕再在此地耽搁下去,他就忍不住要出口恶言,遂丢下句有事告辞,便一拂袖就要离开。 “林侯爷。” 身后那咬字发重的声音令他不得不停了步子。 晋滁摘下腰间系着的相思结,拿在掌心里细微的摩挲着。他半眯了细眸,神色几许变幻,似在迟疑与坚决中反复游移。 “晋世子若无事,那老夫便就告辞了!” 在林侯爷即将踏出花厅的那一刻,他猛地听身后传来一言—— “我与三姑娘情投意合,望侯爷莫棒打鸳鸯才是。” 林侯爷的面色彻底龟裂。 “休得胡言乱语!!” “侯爷如不信,招来三姑娘问问便知。”晋滁握紧手里结扣,朝他逼近半步,眸光犀利如刃:“听闻昔年侯爷也曾拆散过府上大姑娘姻缘,硬逼她嫁给韩国公府,毁她一生。今时今日,对于府上三姑娘,侯爷可又是要,故技重施?” 最后四个字宛若利刃毒箭,径直扎进林侯爷心底,血淋淋撕开一道口子,让他不得不直面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陈年旧事。 林侯爷的脸色当即大变。 林昌盛与林昌熙坐上府中马车去衙门上值时候,还在疑惑的想着,那晋世子究竟是与父亲说了何等要事,竟让素来以公务为重的父亲,破天荒的请了足足一日的假。 最关键的是,那人竟还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晋世子,实在让人想不通,他能有和要事还能与父亲商量。 着实奇怪。 陶氏此时却惊疑不定起来。 刚他们家侯爷派了他那常随悄悄过来传话,让她瞒着下人耳目,带苑姐儿去跨院花厅一趟。 花厅不是,不是有客来访吗? 对,她想起来了,下帖来拜访的还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 陶氏惊出了一身汗。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苑姐儿与符家都开始走六礼了,快的话,转过年就要出嫁了。侯爷这时候却提出这般要求,她简直很难不胡思乱想起来。 脑中不期又闪过一张含泪的脸。 陶氏的手开始打颤,脚底也站不稳,身体也在打晃。 “太太!”林苑掀帘进来时,恰见陶氏摇摇欲坠的模样,赶紧上前扶住她,搀到榻上坐下,“太太这是怎么了?我这就让人请大夫过来看看。” 陶氏却一把扯了她手腕,将她拦住。 “没事,老毛病了。苑姐儿,你怎么过来了?” 林苑就回道:“是父亲托人来传话,说要女儿来太太这一趟。” 陶氏的脸刷的下白了。 林苑忙替她抚胸拍背,又急急令人端了养身茶来,喂她吃下。又温言软语安慰,让她凡事放宽心,莫要忧思过甚。 吃过茶后,陶氏手脚有了力气,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后,就让林苑扶她起身。 “苑姐儿走,娘带你过去。别怕,就算那人是天王老子,也休想祸害了你去。” 17、第 17 章 花厅中间竖了一道红座红杆的步幛,林苑在步幛里并腿安静端坐着,旁边挨着坐的是面色紧绷的陶氏,步幛外头的桌案前侧身坐着的,则是晋世子与林侯爷。 “三姐儿,这位贵客是你三嫂表亲,论辈分,你当唤他一声表兄。” 室内短暂的沉寂后,林侯爷微沉着面色出口道。 内眷见外客,总得有个由头,自要瞻情顾面,套个体面的说法。会见表亲之名,便再合适不过。 林苑遂礼数周全的寒暄:“问表兄安。” 自那日一别,两人已有一整月未见了,他自是眠思梦想的厉害。如今听那熟悉的柔声细语,晋滁心下几番激荡,如何还忍得住,目光就直勾勾的往那锦绣步幛勾勒出的纤弱身形处盯着。 “表妹安。”他嗓音磁沉的回了声,情意绵绵,尾音都似挟着钩子:“不知表妹近来安好?” 林侯爷见他那副不羁放荡的模样,脸黑了又黑。 掌心猛一按桌子,林侯爷深皱了眉,重重咳了声。 晋滁细窄的眼皮下沉了几分。内心不虞,可到底还是收敛了些,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强自按捺思念移开了目光。 “今日你表兄前来,与为父说了件事。事情涉及到你,因而问你前来当面说个明白。” 说到这,林侯爷声音肃了几分:“三姐儿,此事相关你及侯府上下清誉,你需如实道来不得隐瞒半分。当然,若此间真有隐情,你也一并道出,为父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晋滁听出这后半句意味,心下冷笑,这是当他胁迫了阿苑不成?殊不知,阿苑与他两情相悦,彼此钟情,感情不知有多好。 “表妹莫忧,如林侯爷所说,只需直言相告就是。” 林侯爷害怕阿苑受他威逼跟他好,却不知,他更担心阿苑怕林侯爷责骂而不敢吐露实情。 步幛内传来声温温柔柔的声音:“父亲只管问便是,女儿断不敢有半分隐瞒。” 林侯爷听她女儿声音并不见慌乱或心虚,心神不免就定了几分。朝对面人瞥过一眼后,他望向步幛,径直发问:“三姐儿,你晋表兄说你与他已私定终身,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首先惊的是那陶氏。 “老爷这是何话!” 陶氏当即惊怒而起,气白了脸:“你怎能听信外人一面之词,质疑苑姐儿!晋世子,就算你是皇亲贵胄,家世显赫,却怎能红口白牙的行污蔑之事!” 林侯爷猛拍了下桌子:“你坐下,让苑姐儿自个说。” 陶氏哆嗦着嘴唇不甘的还要再说,此刻却感到手上一阵温热,伴随着轻微的力道拉了下她的双手。 林苑拉过陶氏重新坐下,微微坐直了身体,脸朝步幛外方向侧过,声音清越的回道。 “父亲,并无此事。”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态度明确。 晋滁猛地转头来盯向步幛:“阿苑可是在怕……” “晋表兄。”林苑直接打断他的话,沉静的声音中带了丝困惑:“在这之前,我与你素不相识,实在不知晋表兄为何要这般与父亲说。便是我们林家从前有哪里得罪之处,晋表兄也不该拿女子闺誉来作伐,实在是过了。” 晋滁如遭雷击。 掌心猛地扣住膝盖,方死死按捺住了想要冲上去质问的念头。却还是不敢置信她当真是这般所想,盯着那步幛上勾勒的影影绰绰的纤弱身形,他试探的道:“阿苑是在怪我冒然过来提亲?未曾与你相商冒然前来确是我不对,可……” “晋表兄慎言,请莫再说这些奇怪的话了。” 话语清清淡淡,在晋滁听来,她的话就犹如衙门里之人传话时,公事公办的语气,冰冷绝情至极。 林侯爷这会回过神来。刚那一瞬,他突然想到,苑姐儿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得罪这晋小世子的怕并非他们林家,而应是符家吧。犹记那符居敬符御史,当初好像是参过晋世子一本,因他闹市纵马之事。 想到这,林侯爷当真是气怒填胸,愈发觉得这晋世子果真如传闻中嚣张乖戾,无法无天。 “父亲,若无他事的话,我与母亲就先行退下了。” 林侯爷刚要说话,可这一刻对面人却猛地起身,一脚踹翻椅子就要大步冲那步幛去冲去。 林侯爷眼疾手快的拉住他胳膊,直眉瞪眼,惊怒的脸都青紫:“世子欲作何!” 晋滁没有继续往前,只站在原地盯着那步幛上轮廓。 “阿苑若是担忧闺誉受损,或有其他之类顾忌,大可不必。宫里头我也打了招呼,只要阿苑点头,我就立马着手准备,届时风风光光的将你迎娶进我镇南王府大门。” 林侯爷跟陶氏骇吸口气。还禀了宫里? “事既已摊开明面来说,就没必要瞻前顾后,直接敞开来说就是。我不知阿苑你究竟还有何顾忌,若有,那趁着今日不妨一并说出来,我定当解阿苑愁困,让阿苑满意。” 林苑却连停顿都不曾有,直接开口回道:“虽不知晋世子为何一定要拿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污我清白,但我还是要郑重的与你说一句,望晋世子自重。大家公子,实不应说出这等毁人清誉的话来,无论是有何理由,目的,或不得已之处。” 这话不轻也不重,可听在晋滁的耳中,却忽轻又忽重。轻的时候好似天际缥缈的云,让人抓不准它的分量。重的时候好似惊雷乍响在他耳畔,震的他耳膜生疼。 “阿苑,你……你!你可真是要为了一时意气,毁了你我二人姻缘?!” 林苑不管这话是不是陷阱,她都不会踩上去。 “父亲,此间事我已解释清楚,若无他事的话,女儿就扶母亲下去歇着了。” 晋滁听出来了,听出来了,她这是要铁了心的与他划清界限! 她是自愿要嫁符家的。 自愿舍了他,而嫁那又老又丑的鳏夫! 头晕了瞬,他仓促的后退两步,手掌猛地朝后按住案面。 “阿苑,你当真不念旧情?当真如斯狠心?”他还是不敢置信的盯那步幛中人,眸底猩红:“昔日种种,难道皆是我一厢情愿?你说过爱我那些,可有寸许真心?你可是……耍我?” 林苑的声音依旧平静:“该说的我皆已说了,若晋世子还是执迷不悟,那我也无话可说。” 顿了半瞬,又缓声道:“不过,表亲一场,我还是真心期望晋世子日后能觅得良缘,安康和乐。” 说罢,与林侯爷告退一声,就扶着陶氏起身离开。 见那影影绰绰的身形毫不留情的越行越远,晋滁猛地惊起,往前走了两步。 “阿苑!阿苑!” 回应他的,是耳边越来越远的细碎脚步声。 晋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人消失的方向,仿若被人轰去魂魄一般。直待那方人影声音俱消,他方微动了眉梢,恍若大梦一场。 而此时此刻,肩背身心,只觉刺骨冰冷。 面上渐渐敛了所有情绪,漆黑的眸愈发幽暗深邃,好似深渊不可见底,仿若带着某种让人心惊的意味。 林侯爷在旁瞧着不安,尤其是见他额上那块新生的疤痕,突兀的贴在那面无表情的面上,总让觉得仿佛平静藏着什么,似要迫不及待的撕破疤痕狰狞破体而出。 “晋世子,我这府上还有些事待处理,若你这边无事的话……还是请回罢。” 晋滁充耳不闻。目光依旧直直的盯着步幛处。 林侯爷还待再说,却在此刻,突见他笑了起来,先是低低发笑,而后乖诞的放声大笑。 笑声却不见笑意,反而像是逞了满腔的恶意,令人闻之森然。 林侯爷被他骇到,一时失语,竟忘了反应。 大笑过后,晋滁转过身来,折扇一握冲着林侯爷做了个揖,眉宇间乖张肆意。 “今个小婿入府,就权当提前拜会岳丈大人了。” 林侯爷骇的连退两步。 他不可思议的看向对面人,犹带惊怒道:“晋世子慎言。” 似也不愿太过开罪他,遂又劝了声:“望世子莫要再执迷不悟。世间好物千万种,并非你喜欢,便硬要说是你的。若是这般,这世上,岂不乱了套?” 晋滁慢悠悠站直了身,掀了眼皮望外头看了眼,腔调慵懒:“天儿不早了,那小婿就先行告辞了,待来日再与岳父大人共叙翁婿情谊。” 不等那林侯爷惊怒的说话,他却恣睢一笑,眸中毫无温度:“林侯爷,阖府就等着接旨罢。” 语罢,也不管那林侯爷如何反应,他就一打折扇,仰头猖狂大笑着阔步离去。 林侯爷气的手都犯哆嗦。 “猖狂!放肆!无法无天!” 这等狂徒,他下辈子都看不上! 若圣上真要下谕旨,那他就豁上去,跪死在宫门口! 晚间的时候,林侯爷与陶氏说起这事时,还是难掩胸间愤怒,咬牙切齿的将那晋世子骂个狗血淋头。 “镇南王虽说是马夫出身,但如今好歹也是皇亲贵胄,如何就不知管教下儿子!”面对老妻,林侯爷自然毫无顾忌的抒发胸中怒气,说起那威名赫赫的镇南王,也毫不留情面。 “到底比不得世家大户根基深厚,底蕴非常。便是纵观京城稍有资产的富裕人家,也不见这般教子胡作非为的。也不知当初长公主,如何就鬼迷心窍的要下嫁了。” 听他们侯爷越说越离谱,陶氏就小声提醒,让他莫论这些,毕竟涉及皇家私密事。 林侯爷此时也绝失言,遂就闭嘴不言。 不过说起镇南王,他心下沉了几分,生了几分忌惮。毕竟当初,这位可是为娶公主而逼死发妻的主,饶是今时今日无人敢谈,可其心狠手辣却已深入人心。 不免又想起今日那晋世子,黑沉眸子里那暗藏的令人心惊的意味。有其父必有其子,年纪虽尚轻,却只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不免叹气一声。暗道,但愿与符家能顺利走完六礼,让苑姐儿安然嫁到老御史家中。 他可不想多了这么个像晋世子那般,如狼似虎的女婿。 陶氏面上不多显,可内心却是心慌意乱的。 他们男子心粗,大概没瞧出旁的来,可她却能敏感察觉到,苑姐儿最后与那晋世子说的话有些不妥来。 那话,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的规劝。 这是极为不寻常的。 苑姐儿情绪不露,她也试探不出再多的来,而对着侯爷,她也不敢多说。内心慌乱不安之余,也生出了与侯爷同样的期望,望能快点过完六礼,再别闹出旁的些什么来。 18、第 18 章 南疆铁门关,风沙遮天蔽日,戈壁苍茫无垠。 黝黑色城墙上伫立着一位老将,腰带弓矢,手持铁枪,此刻正迎风而立,聚精会神的观着城下的对阵演练。 城下金鼓齐鸣,青红两方对阵演练,眼见红阵势猛,兵微将寡的青阵渐有不敌,城上老将眼窝深陷的双眸闪过精光,大喝一声:“吴耳纵马出阵!汇合参将,列兵为掎角之势,夹攻掩杀!” 阵中吴耳大喝一声好,当即拍马而出,重整阵型,依计掩杀过去。 城下杀喊声顿时如江翻海沸。 正在此时,一小卒双手举信匆匆上了城墙。 “报!京城内加急文书,请大将军过目。” 老将遂转过身来,深褐色的双眼往那信封上一扫,而后诧异的哦了声。 将手中铁枪搁了一旁,他抓过信件打开来看,一目十行的扫过之后,紫红色的脸膛似有怪异之色闪过。 片刻后,他下颌粗硬的胡须动了动,口中发出些嘲笑来。 “倒是挺敢想。” 户部尚书不单是掌朝廷土地,赋税,户籍之政,更是掌控粮晌,军需,以及对外调拨等事宜。总的来说,有户部牵制着钱粮军器鞍马等资物,他们这些在外大将,便很难私下招兵买马。 长平侯府的林侯爷掌户部尚书一职,户部上下尽听他派遣调拨,若镇南王府跟长平侯府联姻,只怕御座上那位更要寝食不安了。 随手将信件扔给了那小卒,老将吩咐:“烧了罢。年前大公子的信件,不必再传我这。” “喏!” 此时,御座上的圣上正慈爱的拍拍晋滁的肩。 “伯岐长大了,有喜欢的姑娘,知道请旨赐婚了。” “臣都及弱冠了,也合该娶妻生子了。”晋滁笑着说道,又带了丝期冀问:“圣上,那臣与长平侯府三姑娘的事……” 圣上抬手摆了摆,又摇了摇头。 “伯岐,若换作他人,朕会偏向你。可符家世代忠君,为国尽忠,符老御史更是曾长年替朕监察各省政务,积劳成疾,累垮了身体。他们忠心为朕,朕又怎忍寒他们的心?” 圣上看他一眼,叹声:“伯岐,听朕一声劝,以后就莫再惦念那林家姑娘了。” 晋滁的心一凉。 “圣上,可臣……” “改日,朕让皇后在宫内举办花宴,请各世家适龄的小姐们都来参宴。届时你趁机相看着,相中哪家闺秀只管与朕说,这回皇舅定如你愿。” 晋滁垂眸咬牙片刻,压着躁火道了句:“除了她,臣谁都不要!” 圣上板了脸:“伯岐,不得胡闹。” 晋滁双腿一屈,直接跪了下来。 “圣上,皇舅,臣是真的喜欢她。求皇舅就成全臣罢!” 圣上诧异的看他。 晋滁是养在他膝下的,何种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如今竟为了一女子,摒弃了他那高慢与骄横,甘愿低声下气的再三央求,这让他如何不吃惊。 大概,他是真心喜欢那林家三女罢。 见那双与他皇姐相似的狭长眸子,满怀希冀与央求的看他,圣上心里触动了一瞬,可仅一瞬,就再次无动无波。 “伯岐,事既已定,你便就消了这念头罢。”说着挥挥手,扶着额头疲惫道:“你先下去罢,朕有些累了。” 谢绝了内监的相送,晋滁孤身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长风起,刮起道行树上的枯叶四散飘零。 落日将人影子拉的很长,拖曳在幽深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孤凄。 晋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往宫殿的方向望了望。 未及寒冬,却已让人觉得路径风寒,苍苔露冷。 他斜了唇笑的凉薄。 到底天家亲情微薄,尤其在涉及到权势时,那就更是变得薄弱不堪。 他面上漠然,胸内已是业火焚心。 眯了眯眸后,他就阖眸转身,攥了拳大步离去。 他不会将此事就此尘埃落定,更不会将她自此拱手让人! 且等着看罢。 十一月中旬,符家与林家走完了纳征礼。 符居敬岁数已经不小了,符家自然期望六礼能尽快走完,将人迎娶进门;而林家因着晋世子过来闹了一通,自然也恨不得能将事早些定下。这样一来,两家达成共识,商量好待年前就完成请期礼,定好日子,转过年来,就让他们二人完婚。 林苑在此期间也与那未来夫婿远远见了一面。 中等身量,额阔顶平,髭须灼烁,大概是家风与所处职位使然,他身上透着股凛然浩气,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此人品格端方,十分正派。 若按相貌来讲,符居敬的确不是让她十分中意,见了真人那一刻,她心中自然难免有些失落。可转而,她又慢慢想通,毕竟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十全十美,关键是要看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与一场前途未卜的爱情相比,她更想要的是简单宁静的婚姻。 她相信,她选择符居敬是正确的。 爱情并非是她人生的全部,人生路那么长,她想要自己过得自在舒心一些。 这般想来,她就慢慢恢复了平常心,在绣盖头的日子中等待着请期日期的来临。 十二月初,镇南王班师回朝,百姓夹道相迎。一时间京城内万人空巷,热闹非常。 与此同时,符家与林家已过完了五礼,迎亲日子定在来年三月。 不得不说,林家这会总算松了口气。 请期礼已经走完,两家的事几乎算是铁板钉钉了,而他们林家不出意外的话,到底不会出个如狼似虎的姑爷了。 再者,镇南王已经回京,且不说这位王爷品性如何,单论从马夫一路直上云霄至一品王爷,其心性就是常人难比。他心头有数的很,这节骨眼上,想必断不会纵容亲子胡来。 毕竟老御史还在那坐镇呢,纵然早些年因病隐退下来,可余威犹在,便是贵为王爷,也得客气着三分。 镇南王府,父子见面,却无半分温情,反见剑拔弩张之势。 “听说父王将儿子的信件一概丢了火堆里?” “的确,有何问题?边关战事频繁,我可没空去逐字逐句看那些个儿女情长之事。” 晋滁立在他跟前,黑密的眼睫低垂,让人看不清眸里情绪。只是身侧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此刻内心并非那般平静。 镇南王看他一眼,点头:“是出息了,还在我身边插了耳目。等回头我查查,剁碎他去。” 晋滁忍了忍。片刻后,强压心底戾气,掀了眼皮半寸,竭力平静问:“与长平侯府结亲,对父王大有裨益。父王却对此漠不关心,可是对那长平侯府有何不满?” “我能有何不满?”镇南王诧异:“你想娶谁,是你自己的事,靠老子干什么。你想要,你自己争去,要么抢也成。你能弄来,我没意见。” “对了,不是说去宫里请旨了吗?可请下来了?” 晋滁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攒起了煞气。 镇南王恍然:“原来甥舅之情,也不过如此。” 晋滁眉眼沉了沉,而后声音笃定道:“人,一定会是我的。就算如父王所说,争也好,抢也罢。” 夭桃秾李的容貌上落上了乖戾,他扯唇一笑,颇有些不驯:“这里也提前跟您打声招呼,大概会招惹些人,只望届时莫惊着您便是。” 镇南王挑眉:“你说那符家?”说着,就咬牙切齿道:“那符老御史昔年竟弹劾我拥兵自重,甚是可恶。你替我教训一下也成,别怕,尽管去招惹,弄死最好。” 说着又慈爱的看他,颇为欣慰:“正好,要是能惹出祸事来,我还能趁机禀了圣上,废了你世子之位。一举两得,妙哉!当真是我的好儿子,深知为父之愿。” “您当我在乎不成?” 镇南王惊奇的看他:“你现今这身份都摆不平这婚事,若连这层皮都没了,那你还能仰仗什么?前镇南王府世子爷?抑或……圣上跟前失了宠的外甥?” 晋滁的脸色变了一瞬。 镇南王起身,嫌他碍事,一把推开他,然后大摇大摆的朝外走。 “去看看辰儿去,到底还是幼子可亲。” 晋滁在原地缓了片刻后,叫来田喜。 “去给我盯着点长平侯府上的动静。” 他听说江太傅嫡幼女的生辰将至了。 那江小姐与阿苑是十数年的手帕交,交情非比寻常。而且,那江小姐也是刚与人定了亲,年后出嫁。 出阁前最后一个生辰日,想必十分重要罢。 他有预感,那日,她一定会去的。 19、第 19 章 “去吧。婚后你江妹妹便要随她那夫婿去外地了,日后想要再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她定是也巴巴盼你过去聚一聚呢,若这会儿你要敢缺了她的生辰宴,小心她与你撕帕子断交。” 陶氏说着就忍不住执帕子掩唇忍笑。 说来这江家小姐倒是个妙人,这撕帕子断交的典故便打她那传的。道是什么君子之间绝交是割袍断义,那么她们女儿家绝交,便是撕帕子了。 听陶氏最后一句说的生动,林苑脑中一瞬间就想起江采薇撕帕子的场景,亦觉忍俊不禁。 她与采薇相识这十多年来,她光是亲眼目睹采薇撕帕子的场景,就目睹了十多回了。 陶氏抬手给林苑抚了抚鬓发,含笑道:“正好娘也过去问问那江家太太,她家的雕工师傅是哪请的,听说那手艺可不一般。若可以的话,还想请那师傅给你精雕细刻两个女儿箱。” 家里后院那两棵香樟树迟迟未砍,就是因为让她满意的手艺师傅难得。陪嫁的女儿箱是精细物,又喻义着新婚夫妇长相厮守,她自是想寻得最好的手艺师傅来做。 林苑之前因怕婚前节外生枝,所以在去与不去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听得陶氏这般说来,就且将那些顾虑搁在一旁,点头应去。 说来,她也的确是想去。 亦如她娘所说,待采薇婚后去了外地,届时路途遥遥,车马不便,再见时候还不知是何年何月。 这般想来,如何能不伤感,又如何忍心不去。 至于她的那些顾虑……林苑垂眸暗道,想来有他父亲约束管教着,他断不敢胡来的罢。 就算他能豁上脸面,在他们途中拦住马车,那又如何?她府上不还带着护院吗,左右都能脱开身去。 况且这一月来也没见他有何特别动作,想来请圣旨受了挫后,圣上应与他说过什么,他大概也是死了心的。 林苑思来想去,觉得去又何妨。 腊月初十这日,林苑晨妆之后,由着春杏给她绾上双髻,缀上珠翠,再披上那杨妃色羽缎的斗篷,穿戴齐整后,就提步款款往陶氏院里去。 不多时,长平侯府的马车就出了乌头门,车轮轱辘的缓缓驶向江太傅府上的方向。 巷尾藏着的人见了,立刻打了精神,忙马不停蹄的赶回去报信。 江家太太亲自将陶氏她们母女二人迎进了花厅。 “老早就翘首以盼呢,唯恐她小姐妹爽约。”江太太朝花厅里疾奔而来的人那瞄过一眼,而后凑近陶氏耳边小声道:“每隔一炷香就得念叨一回,苑姐姐怎么还没来。我就光听她念叨了,耳朵都让她念出茧子来。” 陶氏忍不住闷笑。 “是她们小姐妹感情好。” “可不是。” 这时江采薇已经近到林苑跟前,拉着她的手不放,颇有不满的瞪她一眼:“还当你不来了呢。” 林苑轻柔道:“本没打算来。可我娘怕我闷,让我出来散散心。” 江采薇顿时揎拳掳袖,作势要拧她嘴。 林苑忙伸手捂腮,忍笑着连连躲过。 江太太与陶氏瞧着,不免都失笑的摇摇头。 “好啦,带你小姐妹去你院里玩罢。今个你们就只管好好热闹热闹。” 江采薇遂挽着林苑的手,欢喜的拉着她就走。 “我娘说了,今个由得我自个做主,在屋里头摆上一桌。”路上,江采薇悄悄的与林苑说道:“钰姐姐她们早就来了,就差你了。今个没长辈在场,咱们就不必行那雅坐做派,只管行令划拳,好喝好玩痛快热闹一番。” 江采薇的院子离花厅不远不近,坐着暖轿,差不多得小一刻钟的功夫。 暖轿入院后,江采薇就拉着林苑迫不及待的下了轿。下人见了忙连声问好,抬手利索的将门上厚实的软帘高高打起。 屋内烧着地龙,刚一踏进,就觉一股温热扑面而来,暖和的人身心都舒适几分。 早在进院子时,林苑就隐约听得屋里头传来的笑闹声,此刻待踏进了屋子一瞧,果不其然,满厅的玉动珠摇,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苑姐姐快来,就等你了。” 不知何时,外头天色渐昏了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寒风阵阵,似昭示着有一场暴雪要来。 江府的园林坐落在离后宅稍远些的西南角。 正值寒冬腊月,园林草木稀疏,景色萧条,除了早晚来这打扫的下人外,几乎无人踏足这里。 此时,人烟稀少的园林这处,披着乌云豹氅衣的晋滁却倚在那假山石壁上,面无表情的抬眼看了下天际。 “可有大半个时辰了?” 田喜琢磨了会,便小声应道:“差不多,应有半个时辰了。” 压下眸光,晋滁往不远处扫过一眼。 那里,一顶与江府如出一辙的暖轿悄然安放。旁边还候着几个神色略有不安的下人。 “把许诺他们的事,再与他们强调一遍,定他们心。” 抬手拢了下氅衣,他不动声色道:“她心思缜密,莫让她查到任何异样。” 田喜一一记下。 寒风越来越烈,此时半空开始飘着零星的雪花来。 晋滁阖下眸来:“是时候了。接人去罢。” 酒过三巡,林苑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今个大概是她运气背,行令划拳,十次中,她得输五回。 林林总总加起来,她也喝过小半壶酒了。 “哟,这回还是苑姐姐的场儿。”江采薇划拳赢过林苑,当即欢天喜地的吩咐人赶紧再烫酒,给那输家再斟一杯。 林苑扶着酡红的腮晃了晃脑袋,考虑着要不要干脆装醉,直接趴桌上得了。 恰在此时,有下人打外头进来,传话说林家太太有点事要与林三姑娘商量,想让林三姑娘这会过去一趟。 林苑微怔后就恍然,大概是因雕工师傅的事吧。 当即觉得这传话来的恰是时候,宛如救星般,可让她从此厢解脱出来。这再喝下去,她怕就要失态了。 扶着案面,她摇摇晃晃的起了身,笑着告罪一声,迫不及待的就要走。 江采薇殷殷嘱咐:“苑姐姐可记得早些回来啊。” 林苑心道,这回她得估摸着,待她们宴席近散,再回来也不迟。 端过婆子递来的醒酒汤喝过,她接过那杨妃色斗篷穿戴好,而后由春杏扶着出了屋。 刚出了屋,一阵冷风扫来,冷的人一个哆嗦。 赶忙拉过春杏一道上了暖轿。暖轿里生着火盆,厚实的轿帘一放,封闭的一方小空间倒也算暖意融融的。 轿夫们抬了轿子就走。脚步匆匆,似有些急。 “慢着点,急什么呢。”春杏见他们家姑娘东倒西歪的,忍不住朝外轻斥道。 林苑揉着额头,道:“没事,是我头有些昏。你扶着我些。” 春杏依言扶过。 这时,林苑后知后觉的感到指尖有些湿漉,稍微一捻,是些水渍。 “外头下雪了?” “可不是。”春杏将轿窗的软帘仔细又抻了抻,遮住外头透来的风:“天也阴沉沉的,瞧这架势,一会怕是要下大了。” 林苑浅浅打了个呵欠,往春杏的肩上靠了过去,且闭了眼歇着。 “到地记得提前唤我声。” “好的姑娘。” 20、第 20 章 仿佛那温暖如春的暖房,冷不丁哪处墙壁被凿出了一道口子,刹那间凛冽寒风就肆无忌惮的灌了进来。 林苑打了个颤,迷糊的强睁了睁眼儿。 周围视线昏暗,倒灌的寒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恍恍惚惚的视线中,她好似见着,跟前隐约杵着个模糊高大的影子。 一方狭窄的空间内,晋滁失神的将她打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乖怜的模样,软软的歪了身子在一旁,含着醉意,带着迷茫,微微歪斜着脑袋,朦朦胧胧的睁着惺忪睡眼儿看他。雾鬓云鬟,瑶环瑜珥,裹着杨妃色的宽大斗篷,那春睡捧心的软糯模样,宛若带露而开的香莲。 鼻间似有若无的沁了些清香的果酒香气。晋滁的心脏猛地一跳,顿觉口干舌燥,明明滴酒未沾,却刹那醉酥了半边身子。 林苑却在此刻骇睁大了眼儿,猛地坐起身来。 “你……你怎么在这?!” 大概起的猛了,一时间有些头晕,身子就摇晃了两下,手下意识的往旁边人那摸去。 下一刻突觉不对,急急转了脸往身侧看去,就见那春杏歪倒靠在轿窗上,两眼紧闭,生死不知。 林苑的手脚瞬间发凉。 此时对方也似被这一声给唤醒,突然动作了起来。 他握着轿帘的手放了下来,而后一脚踏进狭窄的暖轿内,越过火盆,径直朝她的方向侵近一步。厚实的轿帘放下的刹那,遮挡住外头凛冽寒风的同时,也将褊狭的暖轿隔成了一方封闭的空间,昏暗,沉闷,又窒息。 随着那高大身影的逼近,浓重的阴影就寸寸将她笼罩,来自他身上的压迫性排山倒海而至。 林苑骇的脸都白了,酒意都散了大半,手心朝后按着轿壁,身子连连朝后躲。 “晋世子!”昏暗中,眼见他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来,林苑的呼吸都抑制不住的发颤:“伯岐,你别这样。” 大概是惊怕,声音宛若含着水意,听的人耳朵都酥麻起来。 晋滁眸色深暗了几分,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面上不显的往她惊怕的脸庞上掠过一眼。却是逼自己不去为那可怜乖巧的模样心软,而是迫自己去想,当日,她是如何用这柔软无害的模样先缓住了自己,之后又如何用那柔软娇嫩的唇瓣对他吐出冷硬绝情之言。 这般一想,他遂冷了心肠,毫不迟疑的朝她伸出手去。 时至今日,他不会再上她的当。她也休想再哄骗他。 在他的手碰到她斗篷那刹,她手猛地抓紧颈下细带,同时伸脚朝他踹去。 “晋滁!” 这一声,惊骇而愤怒,警惕而戒备。 晋滁低头看那结结实实踹在他腿上那一脚,眉眼压低了下来。 林苑见状顿觉不好,忙软了嗓音道:“伯岐,有话好好说,行吗?你这样子,着实吓到我了。” “是吗。”他凉薄的吐了两字,掀了眼皮,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可是当日我去长平侯府寻阿苑时,阿苑却不肯与我好好说话。” “我……” 想起从前,他心肠愈发冷硬,哪里还肯再听她花言巧语哄骗,当即伸手过去,抓过那兔毛镶边的兜帽,不容置疑的给她戴上,而后俯身将她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林苑伸手奋力在他面上拍打,指甲在他脸上挠下几道血痕。 “晋滁你疯了!放开我!!” 晋滁充耳不闻,只仰着下巴躲闪,阴沉着面色,脚步愈发快的朝那假山方向阔步而去。 风大雪大,吹散了她的惊怒斥声。 待他抱着人低头步入一洞口时,耳边风雪声顿时一收。 他将人放了下来,抬手摸了下脸边,低眸一看,随即掀眸朝她冷笑:“果真狠心。” 林苑迅速环顾周围。 却原来这处是个单独凿开的山洞,身后左右皆没有出口。只待将前方那半掩的单薄石门一关,这处便形成了一方隐蔽的空间。 她心里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十分拿捏准他究竟是何种用意,但心里的惧怕却是如何也摆脱不掉,忍不住连连后退,离他远些。 “阿苑可有何话要与我说?” 听得问声,林苑就下意识的朝他看去,却见杵在洞口的他脸色寒凉,瞧起来比他眉宇间落得雪色还要冰冷。 “你为何掳我过来?”她迅速整理混乱的思绪,尽量平静却温和的出声道:“你我之间,好聚好散不成?非要闹成这般难看的地步?你这般,又将昔日你我之间情谊置于何地?非要将那情分消磨的一丝不剩?” 他眉宇间迅速堆叠起戾气与讽意来。 “情谊?你确定你待我有这玩意?”他掀了眸来,寒意烁烁:“阿苑,来时我便告诉自己,今日断不会再被你花言巧语哄骗半分。” 说着他猛地将身后单薄的石门阖上,而后几步上前,拉过她手臂拽过她来。 “算了,我也不耐再听你那些虚情假意之话。即便真有什么内情冤屈或不得已处,待婚后再仔细与我道来不迟!” 径直将她拉至了洞口的一方石桌前,他抬手指着上面整齐铺好的纸张,以及旁边的砚台和沾了墨汁的笔,戾声吩咐:“我也不难为你,昔日那十封书信,你任选其二默来。别想含糊其辞诓或写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些个信件每一封是何内容,我皆能倒背如流。” 抓起蘸了墨的笔强塞她手心,他逼迫道:“写。早点写完,我就早点让人送你回去。想以阿苑的聪慧,届时定能自圆其说,也就能当什么事皆没发生过。” 他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话,却是让林苑大喘了口气,紧绷到极致的心神陡然一松。 原来不是她想的那般。 此时肩背尽是刚才发的冷汗,心神稍缓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感到些嗖嗖凉意来。 眸光略垂半寸,她望着手中的笔杆,失神了一瞬。 到底是她将人想的不堪了。 不过转瞬她便回过神来,心肠重新变得冷硬。 他这般霸道恣肆行事,就算为她留了半分余地,那又如何。他已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与隐患。 见她垂眸握笔迟迟不肯下笔,晋滁沉下眸来,面庞深邃的轮廓隐约变得危险起来。 “阿苑不肯写?” 林苑攥着笔杆的手指紧了紧。 左右思量,揣度着他的底线在哪。 “我无所谓。”他说,冷漠勾了唇,眸里却没有温度:“相信不多时,林三姑娘失踪的事就会传扬开来。你不妨就在此间与我耗着,直待他们寻着踪迹找来,见你我共处一室……你说,到那时候,林侯爷可会再拒我的提亲?” 林苑骤得抬眸盯他:“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不等他脸色更变,她就将笔摔在地上,俏生生的眉目间,落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 “我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这般逼迫于我。” 21、第 21 章 “伯岐,你明知女子的闺誉意味着什么,却以此对我相逼,当真是心狠。难道你得不到的,可就要心狠手辣的毁掉?” 林苑看着他:“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你让我感觉甚是陌生,仿佛从你身上,已见不到昔日那让我心动的少年郎半分痕迹。” 晋滁对上她那失望的眸光,沉默少许,突然扯唇笑了。 “可是觉得我面目可憎?”他呵了声,随即收了面上表情,抬手指着案上的纸张戾声道:“每当我一看到案上空荡荡的匣子,我就要深刻的记起当日你是如何哄骗我的。阿苑,如今还肯给你留有余地,已经念了旧情,万般忍耐的结果。” 林苑听得心惊,可面上也不敢显,只稍微撇过脸去,启唇轻声道:“你道我是薄情寡义,可试问,你待我又有几分真心?” 晋滁那入鬓的长眉一压,面上就显了真怒了。 这话着实令他心寒非常。 想他活了这二十年,还未曾待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唯一让他付出满腔真心的人,此刻却倒打一耙,反倒质疑他的真心。 “我待你如何不真心?” 她不喜他仗势欺人,他就敛了性子不再胡作非为,她不喜他无所事事,他就去北衙里谋了个职位。就连他后院那些莺莺燕燕,后来也都依了她意,一概遣散了去。 唯一未如她愿的,便只是那两个通房罢了。 他咄咄盯她,眸光都似染了恨怒:“还待让我如何依了你?你说!” 林苑的眸光从石桌上的空白纸张,慢慢上移至他那抑怒含恨的面庞上。 “大概今时今日,你也依旧弄不明白我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又轻又缓的落下这句后,她似有若无的叹了声,而后敛了情绪,径直对上他咄咄逼视的眸光。 “伯岐,我在意的,是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回我三心二意。在你看来,你为我妥协让步已是待我真心,可在我眼中,你收纳通房宿睡旁的女子房中,却是待我虚情假意的佐证。” 晋滁哪里肯信她这套说辞,只当她诡辩,当即冷笑:“我说了,她们只是……” “我知道,你想说她们只是玩意罢了,闲暇时候的消遣。”林苑平静的打断他的话,反唇相问:“伯岐,她们明明是人,你为何非要一味说是玩意?难道,她们是那冰冷冷的物体?是吗,她们是吗?” 她眸光定定的对上他的:“你明明就是对她们起了兴致。在与我交往期间,你对旁的女子亦有了好感,有了兴趣。后来,你能遣散她们,也不过是两相比较,你觉得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比她们略重一些罢了。” “甚至,你亦说过,将来成婚之后你亦不会单守我一人。理由很多,或许是你晋府需要开枝散叶,或许觉得那时候会腻了我,需要找些新鲜的女子来满足你的欲/望,再或许……你父王相逼,不得已?还是为了巩固世子位,还是不得已要纳美?” 仿若浑然未见他那突然变了的脸色,林苑继续缓声道:“伯岐,可能这一年你我相识时日还太浅,所以你大概还不真正了解我性子。我是那般,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馈他的人。从来都是,旁人待我几分善,我就回人几分好,旁人待我几分真心,我自回馈人几分真意。” “所以,在发现你无法待我一心一意后,我待你那些真心,那些真意,便要一分不留的一概收回。” 最后一句,轻且淡,晋滁却听得心惊,又生怒。 “你敢!”他单手将她捉到跟前,躁郁道:“若只单凭这个,就断我待你不是真心,那阿苑你又是何其武断!对我,又是何等不公!” “伯岐你看,我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林苑想挣开胳膊上的禁锢,未果后,只能竭尽所能的维持面上平静,对近在咫尺的他缓声道:“即便我真嫁了你,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吗?最有可能的便是,你每纳一美,我便憎你一分,府上每有一位庶子庶女出世,我便恶你一分。长此以往,你我之间,便只剩下相看两生厌了。倒还不如在彼此情意未尽时,一别两宽,日后回忆起来,倒不悔昔年曾有过那般美好相遇。” 趁他失神之际,她终于得以脱身,不着痕迹的往洞口的方向移了两步。 “伯岐,放过我,也放过你,行吗?” 晋滁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他没有应话,只是紧绷着下颌,绷直了唇线,半阖着眸倚在石桌前立着,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何种想法。 外头风雪愈盛,刮得单薄的石板有些轻微的响动,些许寒雪由着石门两旁的缝隙吹刮了进来。 林苑抱了抱胳膊,冷的带些哆嗦道:“伯岐,此地实在有些冷极……可否先送我回去?我着实受耐不住了。” 晋滁似回了神。 他抬了抬眼,目光先是在石桌上的空白纸张掠过,继而迅速扫过那被摔在地上的毛笔,最后掀了眼皮,径直看向斜对面那紧挨着石门的人。 “阿苑,此刻开始,你莫再说话了。” 他不明不白的突然道了句后,就抬手解了身上的乌云豹氅衣,几步走到她跟前就直接将氅衣给她披上。 “这般,就不冷了罢。” 不等林苑反应,下一刻他便直接拉过她微凉的手,将她连拉带扯的再次弄到石桌前。 “写,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就送你回去。”他看向身旁那白了脸僵住的人,缓缓勾了唇:“阿苑说的那些,待我回头想明白,会给阿苑回复的。” “伯岐……” “时候不早了。”晋滁直接冷声打断:“阿苑可是要继续在此间与我耗着?” 林苑脸色微变。 晋滁不再催她,只不动声色的将石桌上的纸张往她跟前推推。 林苑却如何肯写?若真写了,只怕隔日他就能拿着这所谓证据,直接登门拜访,对她父亲威逼利诱。 届时他父亲会如何抉择,她觉得压根是毫无悬念。 “这般逼我,你……” “闭嘴。”晋滁压了眉眼,看她嗤笑了声:“别妄想再拿言语糊弄我。阿苑,与我虚与委蛇这套,你用的次数太多,现今我已不吃了。” “写吧,除了写完它,否则我断不会放你走。” 顿了瞬,他又道,一字一顿:“阿苑,让我眼睁睁的看你嫁人,除非我死。” 林苑的面色在短暂的僵硬后,渐渐松缓下来。 “墨汁都冻了,让我怎么写。” 听她肯这般说,晋滁心中横生的戾气散了些。 斜眼扫过那砚台,他随即掏出火折子,道:“一会我烤烤便是。” 林苑看过地上那支毛病,手从斗篷里伸出,按在石桌上就要弯腰去捡。可身上那乌云豹氅衣厚重,压的她有些笨重,行动就带了些迟缓。 “我来。” 晋滁握了她胳膊将她拉起,随手将砚台搁置一旁,绕过她去就直接弯了身去捡那支笔。 在他的手指刚捞到了笔,刚好将冰凉的笔杆握在掌心那瞬,他突的感到后脑似有冷风袭来。大概对人未设防,他也没多大警惕,只是有些诧异的下意识的抬过头来。 啪。 冰冷坚硬的物体与温热柔软的皮肤结实相碰,下一刻,剧烈的痛意自那额头蔓延开来。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这痛不单是身体上的痛,更似是痛到了五脏六腑,痛到了四肢百骸。 “阿苑,你……要杀我?” 他保持着之前抬头的那刻姿势,一动不动的看着跟前还举着砚台的人,嘴唇泛白的颤声说了一句,狭长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林苑也呆住了。她刚才大概是冲他脑后的百会穴而去,万万没想到他突然抬头,惊慌下竟直接拍上了他额头。 看着他额头上殷红的血汩汩流出,她身体一颤,手上砚台啪嗒一声落地。 “你杀我?你要杀我?” 晋滁踉跄的起了身,眸光却一直没从她惨白的面上移开,带着恍惚,带着迷茫,带着不敢相信。 林苑见他满脸血的模样,声音也发颤了些:“伯岐,你,你快拿布条缠下……” “阿苑,你竟然要杀我。” 他立在原地看向她,这一句中,不再是疑问,而是一字一顿的肯定。 林苑只觉得此刻喉咙中像是被棉花堵住。她望着他惨白的脸,鲜红的血,只握拳颤着唇,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晋滁猛地朝她欺近,林苑慌忙后退,脊背抵在冰凉的石桌沿上。 “你我那般的情意啊。”他直接将她按上了桌面,抬手抚过她惊颤的脸,血色浓郁的面上冷,怒,疯:“阿苑,你竟舍得对我下手!!” 22、第 22 章 林苑白着脸一个劲的摇头。 “伯岐,我没有……” 他压根听不进她的解释,微砺的掌心压过她冰凉的脸颊,俯下头去,径直盯入她仓皇的双眸中。 “阿苑,我那般爱你,疼你,宠你,你却想要我性命!你,真是好狠的心呐!” 说话的时候,他额上顺下一道猩红刺目的血流,蜿蜒至他的眼角,又缓至他的唇边,愈发映的他脸白如纸。 殷红与苍白的对比,仿佛是他眸底那怒色与痛色的极致写照。 林苑不敢去看他的眼,只望着近在咫尺的狰狞伤口,颤着伸出手来。 “伯岐,还是让我先给你……啊!” 她的手刚触到他的面上,却冷不丁被他用力捉了手腕,直接桎梏在了她头顶上方。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沿着她的斗篷探入,隔着外衣握住了她的腰身。 林苑猛一个哆嗦,当即意识到不好,未被钳制住的右手不由分说的朝他挥来。 “你要做什么!” 晋滁抬肘一压,令她动弹不得。 “我想大概是我错了。”他对她忽的一笑,被血沾过的唇色艳又冷,似自嘲,又似有些令人心惊的意味。 不等林苑从他这莫名的话里品出什么,就见他已渐渐收了唇角笑意,盯视着她,视线冰冷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阿苑,我错就错在,一味的给你留有余地。” 他俯下了身,面颊擦过她的鬓角,之后将那冰冷的唇贴上她温热的耳垂,声色渐冷:“从此刻起,不会了。” 语罢,他置于斗篷里的那只手,直接上移至她的领口处,狠力一扯。 绣海棠花枝的领口处,是一排精致的斜襟绣扣。被人这般蛮力撕扯,当即受不住力,直接崩裂开来,隐约露出里面勾勒梅茶花细纹的月白色中衣。 林苑悚然骇吸口气,抬脚冲他踹去。 “晋滁你疯了!” 晋滁屈膝将她的腿压制住,而后顺势上前欺近,将她压在石桌上。 “疯?就算我疯,也是阿苑你逼得。” 他怒笑着,手指挑开月白色中衣细带,微凉的掌心就势探了进去。 “事成之后,我就掳了你去王府,再直接去你府上提亲。我要断你所有后路,让你不在存有旁的选择余地。阿苑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掌心隔着薄薄的一层绸料覆上了柔软的肌肤,温热绵软,带着急促的起伏,还有轻微的颤栗。 “伯岐,你别这么对我。”林苑的双眸蓄满了泪水,声音惊怕的都含颤:“你……是想逼死我吗?” 晋滁的目光在她含泪的双眸中定过一瞬,而后阖下了眼皮,高大结实的身体从她身上起了些,手掌也从她的衣裳里移开。 林苑刚松了半口气,可下一刻却惊见他却微仰了头,抬手开始解衣服上的襟扣。 “虽你待我寡情薄意,但我又如何舍得逼你去死。放心,此间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断不会对外透露半分半毫。风大雪大,掳你走,小心避着也不会有人瞧见,只待你父亲同意了我的提亲,我就悄悄遣人送你回府。” 对上她那惊疑不定的眸光,他目光沉沉:“即便有什么狂风暴雨,你也无需怕,自有我挡你跟前便是。可是,今日的事是一定要成的!阿苑,你莫再存任何侥幸。” 林苑见他解了襟扣后,又伸手去解那金佩饰纹的腰封,便知他所言是真,今日是真要这般对她,而并非只是口头上吓唬她。 当即浑身冰冷,如堕冰窖,手脚都似冻麻般没了知觉。 “伯岐,难道你非要你我二人……成一对怨偶?” 他倏地盯她:“那也好过眼睁睁的见你嫁给他人,于旁的男子身下承欢罢!” 话说至此,他不知是脑中闪现过什么画面,当即烧红了眼,在腰封稍微松懈过后,就又欺身压过,伸手去撩她的面裙。 “伯岐!放过我吧,放过我,伯岐……” 晋滁听她央求的哭声,怕又起了心软之意,索性就直接压上去覆了她的口,让她那些可怜的哭求一概湮没于他的唇齿之间。 她在剧烈挣扎了几瞬后,就消停了下来。 晋滁起先还当她是认命了,可渐渐的就察觉出不对来。她的呼吸未免太急促了些,身上也犯冷,还隐约渗出些虚汗来。 他忙松开了她起身一瞧,却惊见她好似得了急症般,半张着唇急促喘息着,双眸半睁着失了焦距,一张脸雪白雪白的简直不似人色,好似快没了生气儿。 他这一惊,倒是将前头那怒与躁散了大半,理智也回了不少。 “阿苑?阿苑?” 他抚着她的脸急急唤了两声,却见她似没多大反应,反而逐渐的眼见她出气多于进气,好像开始喘不过气来,雪白的脸庞肉眼可见的开始涨紫起来,瞧起来骇怖非常。 晋滁惊出了一身冷汗。 忙起了身,手忙脚乱的将她衣裳拢起,又俯身去拉上她那被半褪的亵裤。 没了支撑,林苑的身子就从石桌上委顿下来,软软的瘫倒于地。 晋滁慌忙将她抱在怀里,手上一把捞过铺在桌面上的乌云豹氅衣,直接将她兜盖住。 林苑捂胸闭眸,浑身直颤。 晋滁这会突然想起,她素有弱疾,平日里精调细养的好,倒也看不大出来。今日又是受寒又是受惊,该不会被给激出了病症来罢? 眼见着她情况逐渐不好,他也顾不上什么,刚咬了牙要抱她出去寻大夫,此时却感到身前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细弱的手指正紧紧攥了他的衣服。 他猛地朝她面上看去,就见她唇瓣颤着张了张,似在说些什么。 “什么?阿苑你要什么?” 他忙附耳过去,贴近了些,方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说了个药字。 他明白了,她是跟他要药。 “药在哪儿?你放哪儿了阿苑?” 他的手在她身上急急摩挲,从香囊到袖口再至兜内,一概找了个遍,却始终未见那药半分痕迹。 这时林苑猛地咳嗽数声,咳了些血来,而后双眸一闭,身体在他臂弯里随之沉了下来,似是死了过去了。 晋滁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掐住她的人中,焦急唤她。 “阿苑!阿苑!别吓我阿苑!” 好半会,林苑方幽幽转醒,恹恹弱息。 “阿苑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不等晋滁将她抱起,她颤手指向了石门方向,唇瓣动了动。 晋滁再次贴近她唇瓣处,听她喊了个杏字。 几乎片刻,他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说,药在春杏那里。 刚要抱起她往外冲,可忽的想起外头风大雪寒,她如今这模样又如何受得住?所以就找了边角的一处将她放下,把厚实的氅衣拢起靠墙铺着,让她倚坐着。 “撑着点阿苑,我马上就回来。” 抚过她冰凉的面颊后,他就忙起了身,大概是起的有些猛了,不免头昏的片刻。 伸手一抹,额头上大概还是有些血会渗出来,他也顾不上这些,只又伸手将自己身上松垮的衣服草草拢了下,然后就拉开石门迎着风雪冲了出去。 林苑在昏暗幽闭的石洞里,闭眸喘息,默默数了十下。 十息之内,没有听见外头有折回的脚步声,她便睁开眼,撑着地起了身。 擦净了面上泪痕及唇上的血渍,她又迅速整理好身上衣物,将外头的斗篷仔细系上,遮盖好里头被撕烈的外衣。 环视一周见并没落下旁的物件,她便戴好兜帽,用力推开石门,从雪地上脚印的另外一侧,转道出了假山。 雪落得又急又大,不多时,便将地上的脚印盖的只剩浅浅一层。 晋滁紧捂着怀里的药瓶回来的时候,见到半开的石门脚步顿时停住,待从那半掩的缝隙中朝里看去,见到里面空空如也,徒留他那件乌云豹氅衣孤零零的铺在地上,他的身体就猛地僵住。 这一刻,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僵直的目光就寸寸垂下,往那雪地上看出。 石门处延伸出的脚印除了他的,还有些小巧又浅显的脚印。从他脚印的另一侧绕过,每一步匆匆,不曾有过半步的迟疑。 晋滁就僵在原地看着,盯着,任由狂风卷起的寒雪扫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他眼皮动了动,眉上的雪花就簌簌落了下来。 掏出一直在怀里捂着的药瓶,他直接将软塞拔下,而后带着哆嗦的往手心里倒出一颗,放在鼻间闻了一下。 纵然风雪再大,可那股果香甘甜的气息却清晰的钻入鼻间。 原来,只是糖果而已。 晋滁盯着掌心里的这颗所谓的‘药’,短暂的凝滞之后,突然放在嘴里吃下。 在嚼烂了咽下之后,他却缓缓扯了唇,放声肆意大笑起来。 带着狂,带着戾,狂笑不止。 “阿苑,你我之情,断于今日!” 面上的雪氤氲了他凝固在脸上的血痂,殷红的血水顺着他面颊落了下来,衬着他的笑犹似带血,看起来竟比那侵肌裂骨的风雪还要森寒。 “怎么弄的这般狼狈?”陶氏心疼的抚着她冻得冰凉的脸颊,又忙去给她拍打身上的雪。 江太太忙招呼下人将那伞靠拢些围着,挡那些个风雪,又拉过陶氏与林苑赶紧往暖轿的方向走。 “你娘见时候不早了,就遣人去唤你,不成想采薇她们皆说你早些时候就让人给接走了……可真真是将咱们给急坏了!” 江太太心里是又愧又急,好端端的人来她府上给她姑娘庆生,谁料会出这档子事!等她找到那些个狗胆包天的下人,非挨个打死不可! 林苑紧拢着斗篷,冻得打了个几个颤。 “我本是在轿里的,可因多喝了几杯酒,就胃里翻腾,止不住的想吐。所以就让人停了轿,我下去缓了缓,哪成想待回头瞧来,竟见那轿子走远了。”她苦笑:“偏赶上那会风雪大了起来,我远远的喊,他们也听不见,我追,脚程又慢。待七绕八绕的追过去,轿子不见影了,我也迷了路了。” 上了暖轿,温热的气息让林苑舒了口气。 “若不是你们找来,我指不定还得在那转悠几个圈,得冻傻了去。” 江太太听她这般说,又见她说话神态皆自然,不免将那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是遇上什么恶事就好。 他们府上那几个下人还不知是受谁唆使,她带人来着的时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唯恐见到的是些不堪的场景。若人在她府上出了事,那他们江府该如何向人家长平侯府交代,京城里的这些官宦世家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府上。 “那些个下人耳聋眼瞎的,传错了话不说,还将主子给拉下了。等回头,姨给你出气,将他们一个个拎出去冻他十天半月的,让他们都尝尝个中滋味。” 林苑闷声咳嗽了两声,这会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江姨,我府上丫头春杏,先前我见她似有受寒的症状,就没她下轿,这会估计还在轿里呢。您能遣人帮忙寻寻吗?” “放心,已经遣人去找了。”江太太说着,疼惜的摸过她苍白的脸庞道:“一会去我屋里歇着,我让人熬点姜汤,你喝下去去寒。” 说着,就忙看向旁边的陶氏,建议道:“我瞧着天一时半会的怕这雪停不下,路不好走,天也冷,别冻着孩子。我想要不今个你们干脆就歇这,等会我就让人去你府上……” 林苑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 陶氏忙转了注意力到她身上,焦急的给她拍着背。 “可是寒着了?冒风冒雪的这么长时间,可不是……苑姐儿!” 陶氏眼睛瞪圆了,惊恐的盯着林苑掌心上的血。 江太太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惊的也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这老毛病了。”林苑虚弱的笑笑,道:“江姨,怕是今个没法在这留宿了,我这会得回府去,常用的药还搁在府中。” 陶氏刚要急着发问,府中哪里有药,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朝她伸来,用力握了两下。 这一刻,陶氏猛的一个激灵,她忽然意识到,苑姐儿怕是出了些什么事。 她面上不显,可心里已是狂乱的跳了起来。 当着江太太的面,她只能维持着镇定道:“苑姐儿这药停不得,偏今个走的急没多带些。所以,我还是早些带她回府去罢,今个且不留了,待改日有空再聚。” 江太太自不能再说什么,怕耽搁了,赶忙让那些下人脚程再快些,直接抬轿往林府马车所在处而去。 23、第 23 章 长平侯府的马车碾压在厚厚积雪中,轧出深深的辙印。 马车里温暖如春,可陶氏的心却如堕冰窖。 尤其是当她见林苑脱下外头的斗篷,露出里头被撕扯开裂的外衣时,更是顿觉一股透骨寒意爬满了脊背,冷的她牙齿都在打颤。 “他,他……” “太太放心,他没成。”林苑边仔细整理着衣裳,边缓声宽慰道:“我想了法子脱身出来,没让他得逞。” 陶氏大喘了口气,几乎瘫软靠在马车壁上。 抚胸缓了片刻,她又勉强重新坐直了身体,伸出手来也忙帮林苑整理衣裳,又将那凌乱的发髻给重新拢了下。 “将此事彻底烂在肚中,此后对人半个字都不得提。”陶氏帮她系好斗篷细带,面色郑重:“便是对你爹,也别提。” 林苑心中一暖,点头应道:“我省得的。” 陶氏爱怜的抚上她仍旧发凉的脸颊,心疼道:“我的儿,怎么就遭遇这等祸事……” 她无法想象,她那身娇体弱的姑娘,遭遇那等身强体壮的公子哥逼迫,当时该是何等的惊怕与无助。 想至此,她又不免对那罪魁祸首生出切齿的恨意来。 “求亲无果就做出这等混账事,怕是坏的都烂到骨头缝了!亏还是皇亲贵胄!若都如他那般行事,还了得?” 陶氏恨的手都发抖:“一个,两个,怎么这等子黑心脏肺的纨绔,尽盯上咱们家了!” 她大女儿已然是那般不如意的姻缘,若小女儿也紧接着步其后尘,那她这当娘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陶氏不由一阵后怕,不由紧紧揽过林苑的手握着,一个劲喃喃:“还好,还好……” 还好苑姐儿脱身的及时,否则若真让那晋世子给得了手,那只怕苑姐儿不嫁也得嫁了。 这会,陶氏突然想起她吐血一事,脸色猛的一变。 “苑姐儿,你哪里可是不适?可是胸闷?头晕?还是哪处痛?” 林苑忙拉住惊慌失措的陶氏,解释道:“没事的娘,是之前为了脱身,咬破了舌尖而已。” 说着就半张了口给她看。 “至今还疼着呢。” 陶氏顿时心疼极了,连声骂了晋滁几句后,又一叠声的嘱咐她近些时日饮食要尤为注意,以清淡温热为主。 林苑温声应是。 只是在陶氏不注意时略微动了动刺痛的手腕。 她素不受痛,痛意略微重些,就会脸色泛白,浑身虚汗直冒。之前手腕磕在了石桌边缘,这会依旧还在隐隐作痛,想来应是青紫肿胀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消不回去。 “小姑娘好狠辣的心肠。” 镇南王府里,镇南王手拄着床架,颇为稀奇的将仰躺在床上的晋滁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而后目光着重落在他那伤痕累累的面上,感慨不已。 “脸也花了,头也破了,当真可怜。”镇南王啧啧称叹,抬手往那脸上的挠痕上一指,转过脸冲着另一旁正缩着肩膀垂着脑门的田喜,好奇的问:“怕不是,将你家世子爷这张脸,当做抓板了吧?” 田喜哪里敢应?愈发缩了脖子,只恨不得能直接缩回到肩膀里头才好。 晋滁闻言也不怒,只睁着眼面无表情的盯着上方帐顶,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惊天动地的筹划了一番,最后灰头土脸的回来,事丁点也没办成。哈,这不惊天笑话吗?不过个小姑娘罢了,他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亏还日日习武练剑呢,却硬生生让人家从胳膊肘底下逃了!田喜,你说你家世子爷,怕不是个窝囊废罢。” 镇南王出口成毒,饶是隔得远些的田喜都感到那股股恶意扑面而来,毒的他额上冷汗直冒。 晋滁面上无多余表情,只是将眼睛给闭上了。 镇南王颇为恼恨的锤了两下床架:“亏我将那废世子奏章都写好了,他却没成事灰溜溜的回来了,当真可恨!若换作我军中将士,这等子中看不中用之人,该杀。” 说着,甚是嫌弃的往晋滁的脸上看过一眼,嘟囔两句废物,恨恨转身就走。 “父王。” 晋滁这时候睁了眼,却依旧盯着帐顶的方向。 镇南王停了脚,回头诧异看他。 晋滁紧握住掌心里的瓷白瓶子,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发问:“父王,你说,人心如何才能一成不变?” 昔日她暖他心,今日她却寒他心,她能是佛,却也能是魔。 为什么人心如此易变,变的速度让人如此猝不及防。 镇南王啧了声,抬手摸了摸下颌的胡渣。 “你这问题我答不上来。不过人心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要它作什么?要,就要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得实惠的东西。” 晋滁这时方转了苍白的脸,对上他。 镇南王抬手朝外头院子虚指一圈,颇为豪气道:“比方说我现在拥有这些,大概就是挺实惠的东西。我觉得,在我有生之年,差不多也算一成不变。” 说着,他抬手比划了个砍杀的动作:“因为有胆子想要来动一动我东西的人,全做了我刀下亡魂。” 冲着晋滁嘿嘿笑了声,他便转身离开屋子,刚一出来恰见宫里头的御医正带着个小徒弟匆匆进院,不免就扬了大嗓门,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屋。 “快进来快进来,赶紧给我家的大情种瞧瞧伤,破相了都!” 过了几日后,待晋滁额上的伤好些了,圣上将他特意召进宫里询问。 晋滁没有隐瞒,直接将自己做过的事告诉了他。 圣上气的直拍御案。 “你如何能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晋滁眼皮垂下,下颌绷直了几瞬,低声道:“皇舅,臣知错了。” 圣上气恨的朝他瞪过去,待见他额上缠着隐约带了些血的布条,苍白的俊脸上也被挠花了,一副甚是凄惨的模样,到口的责备声就换作了一声叹气。 “伯岐,以后做事莫要这般鲁莽了。这会你该庆幸,好在没铸下大错,否则……若朕这收到朝臣奏来的废世子奏章,你说,那时候让朕如何保你?” 晋滁不免微微动容了神色,有些愧疚道:“是臣让皇舅为难了。” 圣上缓了神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区区一个女子罢了,不值当你赔上名声,跟地位。其他世家皆有好颜色的闺秀,你挑挑看,看中哪家,朕这回一定应你。” 晋滁摇摇头:“臣不要。” “你……” “皇舅莫要误会,臣对那林家小姐的情分早已淡了,先前只是有几分不甘心在作祟罢了。”晋滁抬眸一笑,说的轻松恣肆:“臣之所以不应圣上所提,只是因臣想通了,世上花色千般好,臣尚未热闹的够,暂不想过早成家。” 圣上不赞同:“你都及弱冠了,该成家了。即便成了家,也不耽误你纳美不是。” 晋滁挑眉笑道:“那不成,成家之后到底会受些约束。圣上知道臣的,素来放诞不羁惯了,哪里肯受那管束,着实令人不耐。” “皇舅行行好,就依了臣罢。” 24、第 24 章 林苑回来后,连做了好几宿的噩梦。 梦里皆是晋滁那张带血的脸,他一遍又一遍的问她,为什么要杀他。 每每自噩梦中醒来,她皆是满身冷汗,惊悸不已。 陶氏心疼她,特意将去年宫里头赐下的百合宫香拿到她房里,让人每夜里都点上,望她能安睡些。 林苑也怕自己落下心结,白日的时候就或是绣盖头,或是去院子赏赏雪景,多转移些注意力,逼自己不再多去想那日的事。 好在几日过后,她总算从那件事缓了过来,夜里也能安枕到天明,而不是噩梦连连了。 春杏那日受寒又受惊,回来后就头痛发热,咽喉肿塞,至今还未好的利索。 提起那日的事,春杏也怕的不成。当时在轿中的时候她就隐约察觉到不对,她让人停轿,可没成想那些轿夫反而加快了脚程,越走越快,当即就吓得她六神无主。刚掀了轿帘想要喊人救命,不成想后颈一痛,却是被人当场给敲晕了过去。 一直待被江府的人送回来后,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还好姑娘没事。” 饶是至今,春杏仍后怕不止。 她不敢想象,若是姑娘真被那晋世子强了去,那一夜之间,京城街头巷尾关于姑娘的谣言该是如何疯起啊。若到那会,只怕长平侯府也会天翻地覆了。 “事情都过去了。现今你只管好生养病,年后需要用着你的地方多着呢。” 春杏精神一振,不免用力点点头。 爆竹声中一岁除。永昌十五年的新春与往常年没有什么不同。 燃爆竹,递飞帖,宫中赐银幡。 一如既往。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府上因三姑娘的婚事将近,从上至下都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了。 当家太太格外忙碌,不仅要清点陪嫁等物件,还要托人请了宫里的嬷嬷,专门来教导三姑娘婚礼当日的礼仪;林侯爷及府上的几位公子也没闲着,既要写请帖,然后选个吉日送出去,又要安排婚礼当日的宴席等事宜。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好似年后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不经细数,转瞬就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 京城的三月虽不如江南般姹紫嫣红,却也是草木葱茏,万象更新。 永昌十五年三月初十,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斋醮等,诸事皆宜。 符居敬身披大红花骑在马上,不时的朝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拱手示意。素来古板严肃的面庞,也因这喜庆的日子,而多了几分温和来。 最前方是鸣锣开道,身后是八人抬的大红花轿,两旁有乐师吹吹打打,一路热闹的往长平侯府而去。 不少百姓也一路随着迎亲队伍而去,最欢快的莫过于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了,因为这些大户人家办喜事,少不得要多分配些喜糖喜果的,这可是平常人家一年里难见的好东西。 长平侯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符居敬下了马,按照习俗亮了轿后,就要接新娘了。 “新娘子出来啦!” 随着不知谁人的一声欢呼,便见那长平侯府的三扇乌头门内,那侯府世子背着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出来,身旁两侧是府上的当家太太及几位少奶奶,边频频拭泪,边对那新娘子殷殷嘱咐。 新娘子凤冠霞帔,足抵红莲,在哭嫁之后,由她大哥背上了花轿。 “之子于归,宜家宜室。日后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做好媳妇本分。” 起轿前,林侯爷郑重嘱咐。 林苑颔首:“父亲教诲,女儿谨记。” 随着一声起轿,新郎官拜别岳家,上马后,就让鸣锣开道。花轿抬起,在吹吹打打的喜庆声中,往御史府的方向而去。 待迎亲的队伍离开,侯府的管事就出来给周围的百姓撒喜钱,分派喜糖喜果,热热闹闹的一派喜庆。 林侯爷一干人就回了府招待宾客。今日宾客满堂,又有不少朝中重臣,断不能怠慢了。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后面绵延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场面着实气派。 可就在八抬大轿稳稳当当的上了一踏道桥的时候,前面开道的鸣锣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相应的,后面骑马的新郎官以及身后轿中的新娘子,就不得不停在了踏道桥中央的桥面上。 后面的队伍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可前头鸣锣开道的那些人以及高坐马上的新郎官却瞧得清楚,却原来是一群华衣锦服的公子哥不巧正打马过来,见了他们这迎亲队也不闪不避,视若无睹的直接骑马上桥,不偏不倚的挡了他们的路。 踏道桥素来建的宽敞又平整,为的就是利于车马通行,平常时候,就算三辆马车通行也是容得下的。 可迎面打马而来的那群人,却不肯三三两两的依次通行,反倒嬉笑着一股脑的都上了桥,将这去路堵个严严实实。 再瞧他们各个头上缠着白布条,手里拿着白幡,偏华衣锦服穿戴一新,面上又嬉闹说笑,明显不是送殡的,而是特意来寻人晦气的。 符居敬放眼一扫,这些个京城公子哥皆是他眼熟的纨绔子弟,光他弹劾过的,就有小半了。 上个月,他还弹劾过以那晋世子为首的一干人,打架闹事之罪,想来这群纨绔内心不忿,特意寻他今个大喜之日来寻衅滋事。 符居敬没料到这群纨绔竟如此胆大妄为。身为御史,他连当朝重臣都弹劾过,自然不惧区区几个纨绔的报复寻衅,只是他们特意挑了这等日子前来闹事,着实令人火大。 遂指着前面一干人等厉声道:“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如斯放肆!待我明个禀了圣上,定要参你们个寻衅滋事之罪!” “符御史这话如何说的。” 符居敬的指责声刚落,却听得对面人群中传出句懒洋洋的声音。 他犀利的抬眼望去,就见打头那些公子哥突然朝外打马让出了条路来,其后一穿着锦服的公子哥慢悠悠的骑马上前,容貌俊朗非凡,偏神态恣肆慵懒,怀里头还抱着两只羽毛华丽的家禽,正噙着笑往他的方向看。 此人,不是那赫赫有名的京城纨绔晋世子,又是哪个! “符御史好大的官威。”晋滁撩了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我等好端端的过个桥,如何到符御史这,却给无端定罪成寻衅滋事了。” 旁边公子哥应声:“就是,就算是天子近臣,也不能信口胡诌,随意捏造人罪状罢!” 符居敬只得暂压了火气,商量道:“是符某言辞无状了。只是符某今日大婚,迎亲队伍至此,为赶吉时,不知可劳烦诸位让一让。” 晋滁的目光在新郎官身后的八抬大轿上堪堪一扫后,就垂了眼皮,却默不作声,只是抬手缓缓抚摸着怀里家禽。 一旁的公子哥不依了:“符御史办喜事要赶吉时我们自是理解的,可不巧的是,咱们晋世子今个得办白事,那也得敢良时啊!符御史,您也得体谅咱们呐。” 另有人应和道:“是啊御史大人,自古红白事相撞,总是要红事让白事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你们说说看,可是这个理?” “是啊是啊,死者为大嘛。” 符御史听他们说的言之凿凿还惊了下,目光不由在那晋世子头上缠裹的白布上看了又看,内心狐疑,莫不是他哪个长辈故去了? 这般想着,他不免朝晋滁的方向拱了拱手,问了句:“容符某冒犯相问,不知是世子哪位先辈仙去?” 晋滁抚摸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掀眸朝符居敬的方向望去,却是直接越过他,似望向其身后,又似望向远处天边。 “我家的小鸳鸯不幸去了。我心中不忍,遂想去送送,好歹真心实意养过一番,总要祭奠祭奠。” 晋滁的目光缓缓回落在新郎官的身上。略扫过其身前的大红花后,他掀眸望向那张因深深皱眉而显得愈发刻板的面上,慢笑道:“不成想竟恰赶上符御史的大喜时候。但望御史大人能体谅一二,毕竟……” 他落了目光,叹息的抬手抚上怀里的家禽:“死者为大嘛。” 25、第 25 章 符居敬的目光倏地下盯向对面人怀里那两只羽毛华丽的, 鸳鸯!简直感到不可思议,这京城纨绔,竟能荒唐到这般地步! “晋世子当年也在国子监熟读四书五经, 学习圣人之言,如今却如斯做派,当真妄为圣贤教导!” 晋滁却笑了声:“符御史僭越了。教训晋某人,怕是还轮不上你符御史。” 符居敬抬手朝紫禁城的方向遥遥一敬, 对晋滁横眉怒对:“此事我定会禀了圣上, 便是皇亲贵胄, 断也不容这般有恃无恐, 荒唐行事!” “如此, 就有劳御史大人了。” “你!” 晋滁却不再理会那符居敬, 反倒垂眸望向怀里两只鸳鸯, 自语叹息:“本想找个地好生将你们安葬, 却没成想你们死的不赶巧, 生生撞了人家良辰吉日。风水宝地都找好了, 只可惜, 我的小鸳鸯等不到了。” 说着, 就将那两只鸳鸯随手往桥下一扔,道:“罢了, 扔了罢, 大概它们是没那个命。” 语罢,手握缰绳掉转马头, 执鞭挥起,戾喝一声后,策马往桥的对面疾驰而去。 没料到他会突然驾马疾驰,迎亲的队伍纷纷朝侧闪避, 后头抬轿的轿夫仓忙之下不免失了些力道,花轿就歪斜了几下。 晋滁打马与花轿擦身而过时,低眸朝轿窗的方向扫过一眼,但见自那轿窗中探出一只纤弱素手,手指急急攥住轿身晃下的红色璎珞,露出一小节素白的手腕,还有那刺人眼目的红色嫁衣袖口。 轿身一晃,轿帘又荡开些许弧度。由着这抹缝隙,他瞧见了晃动的锦盖下,那画了峨眉,点了胭脂,上了水粉的新嫁娘。 明眸皓齿,明艳动人。 他是头一回见她这般璀璨明艳的打扮。 却是在她与旁人大婚之日。 疾风扫过他冰凉的面庞,骏马飞速将他带离的同时,也同样带走了视线里的那抹明艳色彩。 只是那姣美容貌,那红衣素手,还有那凤冠霞帔,却深深印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花轿中,在人打马从她轿旁呼啸而过时,伴随着那凌厉视线的抽离,林苑轻闭了双眸。 耳边,是从远处传来的肆意大笑声—— “等什么快跟上!今个儿良辰美日,少说也得快活一番。便去那春意阁罢!本世子今个包场,诸位务必需尽兴方是!” 后头那些公子哥一哄脑的打马跟上。 边呼喝着马快跑,边欢天喜地的吆喝着:“还是咱晋世子敞亮!” 一群年轻公子哥锦衣华服,肆意张扬的策马而去。路上行人纷纷闪避,望着他们纵马疾驰的背影,有人厌恶,也有人羡慕。 迎亲队伍重新上路,接下来的这一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三箭定乾坤,跨火盆,拜天地,拜双亲,拜夫婿。 繁缛的礼节过后,最后随着礼官一声‘礼成’,林苑便握着红绸的一端,任由另一端的夫婿牵着,慢慢走入洞房。 坐在喜床上,在周围妇人善意的起哄声中,她的盖头被新郎拿着喜秤挑开。 视线亮的那一瞬,她看清了面前穿着大红喜袍的夫婿,虽是生的严肃冷面,此刻却是望她和煦含笑。 从此刻起,她便是符家妇了。 林苑抿唇浅笑后,就含羞低眸。 “新娘子面皮薄害羞了。”周围妇人打趣道。 新婚夫妇俩坐床之后,新郎官就出了喜房去喝客人敬的贺郎酒,新娘子则由着喜娘搀着去换妆,房里的妇人则一人端上一碗,吃着换妆汤果。 房里的妇人皆是男方这边的亲眷,林苑换妆过后,就来一一见过。有长辈,有同辈,又有几个小辈。 她妯娌郑氏也在其间。 今个郑氏一直抢着在婆母跟客人面前表现,林苑瞧的真切,遂知她这妯娌怕是个争强之人。不过好在,她这妯娌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什么事皆现在面上,人虽说好强了些,可瞧着没什么坏心思。 妇人们说过些吉祥话,又说笑过一阵后,就纷纷散了去。 喜房内只剩下伺候的下人们,还有那铺床的喜娘。 “铺床铺床,儿孙满堂。早生贵子,金玉满堂!” 铺完床后,喜娘笑道:“祝新郎官跟新娘子白头偕老,和和美美,儿女双全,日子久长。” 林苑让春杏拿出红纸包的喜钱,递给她,也笑说道:“承你吉言。” 喜娘满脸是笑的接过喜钱。 临走前又嘱咐了声记得吃床头果,坐花烛。 林苑一一应下。 待喜娘离开,林苑也让房里的下人们都下去吃些东西,唯留春杏一人在房中。 春杏见她揉着肩似有不适,忙过来帮忙揉捏着肩。 “姑娘今天累着了吧。” “可不是,且不说旁的,就那凤冠就压的我够呛。”春杏按捏的力道合适,林苑不由舒口气。 过会又似想到什么,又抬眸朝春杏看过:“日后记得改口,得叫夫人。” “是姑娘……不,是夫人。” 说完自己先笑了。 林苑也轻笑了声:“没事,慢慢就叫顺口了。” 觉得实在有些累了,林苑就挪到床架前,索性倚了会,也闭了眸让自己神经放松一些,好让她在应对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时,不那般忐忑。 春杏也没打搅她,默默的给她捶捏着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苑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身后春杏唤她。 “可是姑爷回来了?”林苑忙打了精神,坐直了身。 “还没呢,估计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春杏小声说着,声音里带了那么丝迟疑:“是奴婢,有件事想与姑……夫人说。” 林苑诧异的看她:“何事?如何吞吞吐吐的?” 春杏低了头:“奴婢先前……见到了大姑奶奶。” 林苑猛地站起了身。 春杏赶忙扶稳了她。 “什么时候?在哪儿?” “拜堂的时候奴婢就见着了,大姑奶奶一直瞧着您,直到您跟姑爷进了洞房。”春杏说着,就从袖口里仔细掏出一叠地契来,递到林苑跟前:“这是趁着没人时候,大姑奶奶塞给奴婢的,说是给您的添妆。” 林苑颤手接过那厚厚的一叠地契,眼眶一红,泪当即淌了下来。 “她能过来,却不能来看看我……便是让我见上一面,都不肯。” “姑娘莫再伤心了,大姑奶奶心里头是惦记着您的。” 林苑抬袖频频拭泪。 她何曾不知长姐是惦记着她。 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与其说陶氏是她母亲,倒不如说长姐更似她的生母。 她是长姐一手带大的,从一口一口的喂她吃饭,到不厌其烦的教她说话,再到大一些时,教她念书识字,教她这个世道的为人处世之道。 刚来这个世界时候,她突逢这般离奇巨变,惊恐,厌恶,抗拒在所难免。尤其是这个时代语言陌生,愈发加重了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之感,加之想念亲人,她内心对这般的突变更加排斥。 浑浑噩噩到三岁,她不哭不闹,也不开口说话,旁人都只当她是傻的,几乎都起了几番放弃之意,唯独她长姐不离不弃,到底将她带出了这段昏暗的日子。 “长姐还在吗?在哪桌?”林苑几乎按捺不住的要往外走,眸光渴求的频频往窗外的方向看。 可门窗紧闭,她又能看到什么呢。 春杏甚是心疼,忙搀住她安慰道:“大姑奶奶在呢。指不定待宴席散了,或中途时候,会过来瞧上您一眼。” 林苑止了步,却是扶着床架,又淌了泪来。 她知道,长姐不会过来了。 春杏动了动唇,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府上大姑奶奶自打出嫁那日起,就与府上彻底断了联络,连打小与她极亲的三姑娘上门,都不肯见。 就如现在他们姑娘的大喜日子,大姑奶奶身为娘家人却不肯去那长平侯府坐席,反倒却来了夫家这边,由此便可见她的决绝之意。 林苑缓了会后,擦净了泪,重新坐下。 “长姐怎么样,气色可好,可是瘦了?” “大姑奶奶瞧着挺好,气色也不差。”春杏说道:“对了,今个大姑奶奶还带了芳姐儿一块来。芳姐儿说话口齿伶俐的,瞧着可机灵着呢。” 林苑不免激动:“是吗?芳姐儿来了,今年有四岁了吧?长的可像长姐?” 春杏却是朝她面上打量了番,然后笑道:“奴婢瞧着,芳姐儿长得,更像是您呢。” 林苑忍不住抬手摸了脸,想到长姐亲昵领着芳姐儿的场景,亦如往昔牵她手的模样,一时间心里头酸酸涨涨的。 她既为长姐有了寄托而高兴欣慰,却又难免会生出几分被人替代的酸涩之感。 不过她到底感激上天能赐给长姐个可亲人,否则,这漫长的不如意的日子,长姐该如何熬。 “看见那……大姑爷了吗?” 春杏知她想问什么,便道:“远远的瞧见了。瞧大姑爷对咱大姑奶奶,还是挺敬重的。” 林苑沉默的望向窗户的方向,好一会都没有言语。 “长姐……可还有旁的话稍我?” “大姑奶奶说,瞧着姑爷是个正派的,家风也清正,是个不错的良人。说是见您有了良缘,她便放心了。” 听到这,林苑耳畔仿佛又浮现昔日长姐大婚前,曾与她说过的那话—— “但愿小妹日后能觅得良缘,选个合心意的郎君,莫再如我这般。” 林苑使劲咬了咬唇,却到底还是红了眼圈。 翌日,有御史弹劾晋世子等一干世家子弟,给禽送殡,拦人花轿,又大闹青楼等荒唐举动,指其肆意妄为,败坏风气,望圣上能严加惩治。 朝后,圣上单独将晋滁给叫进了宫中,象征性的训斥了一番。 “堂舅,听说昨个表兄醉卧青楼的重檐歇山顶,今早朝上还被御史给弹劾了,可真有此事?” 送镇南王往宫外走的一路上,三皇子似随口问道。 镇南王一挥手,恨了声:“提那不争气的玩意干什么,晦气。” 三皇子面露诧色:“我还当是谣传,没成想……表兄这性子实在该改改了,否则也太让堂舅为难。” 镇南王面色难看:“也不知咋就生了这般逆子!但凡他有殿下半分聪慧明智,我又何至于这般岁数,还要在外拼死拼活的。” 说着看向三殿下,双目中含着某种欣慰跟希冀,道:“好在还有三殿下啊。” 三皇子心中狂跳,面上就泛起激动的红晕来。 饶是他装的老成,可心性到底还是稚嫩,一联想到他堂舅的话中之意,很难再维持镇定。 “三殿下千万要好生跟太傅做学问。学那些什么,四书五书还是几经的,只要与治国有用的,你都要学。” 虽然他堂舅话里的粗鄙让人觉得可笑,可那话里浓浓的暗示之意,却更多的让他激动兴奋。 “堂舅我……” 镇南王摆摆手,谨慎看了看周围后,拉着他走的偏了些,低声道:“三殿下可还记得我与你嘱咐的那些话吗?” 三皇子忙点头:“记得,自然记得的。堂舅要我宽以待人,尤其对那些朝臣,更要礼贤下士,表现出副虚怀若谷之态。” “就是这般!”镇南王轻拍了拍他的胸膛,道:“殿下,为人君者,胸怀一定要宽广,这是朝臣尤为看中的一点。若殿下再好学,孝悌,仁善,那在他们瞧来,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人选了。” 三皇子呼吸一紧。 镇南王语重心长道:“殿下称我一声堂舅,那堂舅也不与你说虚的。咱甥舅就掏心窝子的说,就算殿下有再不喜的人,便是装也得装的和气。待宫人也要赏罚分明,不能凌虐,但也不能太过放纵,要严慈相济。小辫子都要藏好,莫让人抓到把柄。这几年最为紧要,殿下可得在圣上及朝臣面前留下好印象才是。” 听了这席话,三皇子只觉茅塞顿开。 回仪贵妃宫里的时候,他将这些话说给他母妃听,末了,不免感慨道:“堂舅看似粗鲁,可说话却能一语中的。听他这番话,我觉得好似拨开了云雾一般。” 仪贵妃也颇为感念:“他待你向来疼爱,这些话也真是肺腑之言,便是亲甥舅也不过如此了。” 三皇子无不赞同的点头。 “堂舅还说,若真有那么心愿得偿一日,他就解甲归田,断不让我为难。” 听得这话,仪贵妃当真有些感动了。 “堂兄他真是……这等深情厚谊,倒让咱母子无以为报了。” 三皇子道:“不过,儿子觉得,兵权让自己信得过的人掌管最好。今后,我得与辰表弟多多走动走动了。” 仪贵妃惊了下:“不是还有那世子……” 三皇子容长的脸上就流露出不知是自得,还是快意的笑来:“瞧堂舅意思,怕是对那伯岐表兄失望透底,将来那世子位究竟是谁的,还未曾可知。” 林苑在归宁之后,就开始在符家做起符家妇的日子。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怕符家规矩多,她这初来乍到的,唯恐说错话或办错事犯了忌讳。所以起先的时候,她就多看少说,言行谨慎,婆母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妯娌郑氏瞧她腼腆,反倒对她生了几分热情来,没事的时候就寻她说东谈西的,没过多久两人倒是熟稔起来。 等在符家待上一段时日过后,她就渐渐看明白了,在符家生活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松惬意。 她那老公爹符老御史,是坦荡磊落之人,是文人风骨。平日无事的时候就是看书写字,无大事不出面,家里内外事务皆由她夫婿符居敬以及她婆母孙氏打理。 她那婆母虽不苟言笑,瞧起来是古板妇人,却并非那等苛责之人。从她嫁进符家至今,她婆母待她与郑氏都慈善宽和,一视同仁,也从不提立规矩一说。除非有错处,否则她不会出口责备。 符家二子还在做学问,品性纯良自不必说。 郑氏瞧着处处掐尖,可到底心性不坏,加之林苑也无心与她做那管家之争,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至于她夫婿符居敬……成熟,沉稳,为人正派,也能照顾到她的情绪,对她有对正妻的敬重。 纵然现在两人相处时日短,单独处时也鲜少能找到些共同话题,可林苑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将来总能多少培养出感情来的。 她更在意的是,他能够给她的这份简单与安稳。 这是十分难得的。 再难得的一点是,符家确是家风严谨,然而却不是规矩大,只是对德行要求高。 甚至在选下人的时候,都不看美丑,但看品德。 符家的下人,上至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下至做粗使活计的奴仆,品行上皆是不差。 若真有那不忠主,不孝悌,不守德,或是小偷小摸等作奸犯科行为的,符家会毫不手软,或打板子发卖,或直接扭送官府,严加惩办。 所以在林苑看来,符家出不了刁奴,这是极令人省心的。 “呀大嫂,你还在摆弄那些花草啊,不怕这天热得慌。” 郑氏进院子的时候,见林苑带着草帽,正带着她院里的几个下人在那方单独开辟的小药田摆弄着,不由惊讶的出口问道。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况马上近晌午了,愈发晒的厉害。郑氏不免嘀咕,她这大嫂也是怪人,大热天的不好好的在屋里乘凉歇着,却顶着大日头锄地浇花的,也不怕被晒黑了去。 见郑氏过来,林苑就放下锄头起了身,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笑道:“左右没事,就想着活动活动也好。这里也恰有树荫遮着,也不算那般热。” 等春杏舀过水来给她洗了手,擦净了,林苑就招呼郑氏进屋,嘱咐下人端上茶果。 “说来大嫂你也真能待得住,这小半年的光景了,每回见你就只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就没见你外出逛过。”郑氏捏了枚葡萄吃着,嗔道:“特意约你出去,你也推三阻四的,旁人不知的,还当咱妯娌之间有什么龃龉呢。” 郑氏有些像她二嫂卢氏,模样艳丽,又是个爱俏的,平日里就爱出去逛那些胭脂水粉铺子。 林苑就解释道:“你知道我的,素是个懒得动的,平日里也没旁的爱好,就喜欢侍弄些花草什么的。” 其实林苑也并非是那等能待得住的性子。就比方说那些针线绣补的活计,她其实是最不耐的。 可若说外出闲逛,她之前的那些经历,又多少在她心里给烙下了些阴影,只怕短时间内轻易不敢踏出门去。 况且近来她对配药起了兴趣,一门心思的钻研在其中,也不想外出。 说起这配药来,其实早在多年前她就极为感兴趣。 所谓久病自成医,不说旁的,就单说她喝过的那些药,她都能一口气背出十个八个的方子。再加上她自己也看了不少医书,对如何调养身子也有几分心得。 早在未出阁的时候,她也起过栽种药草,学医配药的念头,可府上规矩束着,她爹娘皆不允许她摆弄学习这些所谓下九流的东西。唯恐传扬出去,对她的闺名有碍。 倒没成想成婚之后,反而得偿所愿了。 符家倒不会管束她做这些,符居敬更是挺支持她,不过却也说了,医之为道,非精不能明其理,让她不得急于求成,更不可给人瞧病配药,省的害人害己。 林苑自不会托大到给人瞧病配药,当然应允下来。她学配药医理,也只是兴趣爱好而已。 “大嫂,你听说了吗?” 林苑正想着事,突然听见郑氏神神秘秘的凑近她说了句,不免看她问了句:“什么?” “京城里来了个高僧,听说是南边灵隐寺过来的。佛法高深,给人批命都批的很准。”郑氏说起此事来就有些激动,却也知她婆母素不喜她谈论这些,唯恐被下人听去告了状,遂凑近林苑对她耳语道:“手上也有些灵符,十分灵验。” 林苑顿时就明了她的意思。 一时间,有些一言难尽起来。 她这妯娌旁的还都好些,唯独……有些信那歪门邪道。大概是嫁进来多年始终没诞下一儿半女的缘故,便有些心急了,也不知是听哪个提了句就上了心,隔三差五的就要去寺庙拜佛求神,然后弄些符水回来喝。 “弟妹。”林苑也不知该如何斟酌的与她说,想了想,就委婉道:“其实,调养身子是正经。当然,有时候大概是儿女缘还未至,也不能操之过急,要安心等待才是。” 郑氏的脸就拉了下来。 她有些扫兴,又有点生气,若不是她看大嫂与她还算投缘,才不会将这好消息与她分享呢。 偏的人家还不领情。 坐了会后,郑氏就找借口离开了。 林苑与春杏相对一眼,面上皆有无奈。 这事上她总不能顺着那郑氏的话来说,所以,她怎么说,在郑氏瞧来,都是错的。 八月初的一日,在林苑午睡后起身,突然感到阵阵头晕目眩。起先她还当是起的猛了,或是睡意未散的缘故,可等了好一会,她仍觉得天旋地转的,看人都是一道道的重影。 春杏将她重新扶着躺下后,就火急火燎的吆喝人去禀老太爷跟老太太,又让人赶紧去请府上坐诊大夫过来。 最先赶来的是府上的坐诊大夫。 匆匆进来后,将药箱一放,赶忙过来给她切脉。 诊了约莫半炷香后,那大夫突然咦了声,似有惊异,而后又抬了手指,重新又把了回脉。 这一回,他诊得时间长了些,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这时,她婆母孙氏闻了信,由郑氏扶着过来,见林苑脸色发白的躺在床上,不由走快了几步上前。 “怎么了?可是害了什么病症?” 林苑恹恹的虚弱道:“大概是过了暑气……” 那大夫却摇了摇头。 孙氏心里咯噔一下,忙看向那大夫以目询问。 大夫道:“老太太稍安勿躁,待老夫再询问一番。” 遂又看向林苑的方向,问她此时有何症状。 林苑如实说了,还道是此刻胸口也有些发闷。 那大夫又紧接着询问旁边丫鬟,月信可如期。 孙氏一听,立即反应过来,呼吸猛地屏住,目光也倏地盯向那被问话的丫头。 郑氏茫然了一瞬后陡然也看向那丫鬟,目光带着些不可置信。 春杏压着心底激动,忙道:“没呢,推迟了约莫七日光景。” 往日里他们夫人的小日子也会有推迟的时候,所以哪个都没往那处多想。 大夫颔首道:“大奶奶应是有喜了。” “真的?!” 孙氏惊喜的声音都变了调。 “不过日子还浅。半月后我再来诊回脉,届时便能确诊了。” 孙氏知她府上这大夫素来是个稳当的,既然这般说,那这喜事几乎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就等中秋那日再来诊吧。恰赶上中秋佳节,府上也是双喜临门。” 孙氏喜得连面上的褶皱都冲淡了些。 待让人给了大夫包了赏钱,又送走人后,她几步来到林苑床前,迭声嘱咐:“你也莫再去摆弄那药田了,好生安胎,千万要坐稳了胎,别有半点闪失。” 林苑皆应下。手轻轻捂上腹部,面上也含着惊喜。 孙氏眼热的也往那小腹处看去,只恨不得时间能快些,立刻就能给她生出个大胖孙子出来。 这会,孙氏突然想起一同来的郑氏来,然后就将面上情绪收了收,转过脸来看她。 孙氏就这么看她不说话,郑氏却明了她婆母的意思。 掐了掐手心,郑氏僵硬的挪着步子上前,硬巴巴的说了句恭喜。 孙氏瞧她那不情不愿的模样,气的够呛,偏当着林苑的面不好出口责备,唯恐她这会受惊。 只狠狠瞪那郑氏一眼,而后对屋里的下人嘱咐几句后,就赶紧带着郑氏离开了。 26、第 26 章 今年的中秋宴, 符家办的格外隆重。 不仅是因为新妇在府上过得第一个中秋节,更是因为长房有喜了。 林苑确诊有孕那日,符家就着令人快马加鞭的赶到长平侯府报喜。等那报信的人回来, 就见那后头还跟着两大车的补品,还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据说是昔年宫里头退下来的,精通妇科, 曾伺候过不少有孕的宫妃。 孙氏带着林苑亲自将那嬷嬷迎进了府中。 孙氏也没料到亲家母能请到这般经验丰富的嬷嬷, 本来还忧心儿媳身子骨弱的她, 顿时心里安顿不少。 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个中秋宴符老御史一改之前病态, 满面红光, 精神抖擞, 连走路也不用人搀扶。高兴之余也听不进人劝阻, 连吃下肚数杯水酒。 “今个我高兴啊。”符老御史难得失态的嚷嚷道:“将来, 你们必须让长孙给我摔盆, 谁摔都不好使, 必须让长孙摔!” 一语毕, 在场人的脸色都变了。 “老爷说什么醉话呢,大过节的, 说这些做什么。” 孙氏绷着脸, 面色不大好看。 符老御史自知失言,忙摇摇手道:“唉, 吃醉酒了,胡话,胡话。来来,上宫饼来吃, 日后咱们家都团团圆圆的。” 中秋宴继续,只是在场众人心里皆有些沉重。 他们皆知,符老御史已是病入膏肓,如今是每熬过一年都是庆幸。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贫民百姓,谁都脱不掉。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要临到自己身边人时,哪个又能轻松言谈生死? 这个中秋节,符家过得喜忧参半,别的家过得也不见得尽是欢天喜地。 就比方说,那镇南王府。 此刻镇南王府的中秋宴却是硝烟一片。花厅里桌子翻了,椅子倒了,满桌的美酒佳肴淌了一地狼藉。 下人们缩肩低头惶惶瑟瑟,王妃搂着府上的小公子也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镇南王父子俩拳脚相加的搏斗,最后以镇南王一脚踢了个空,而晋滁趁势连退数步而暂告一段落。 镇南王摸了颧骨,龇了下牙:“小狼崽子还挺狠。平常没少练罢,可是就等着这天了?要不再练练?” 晋滁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没接他这茬,只沉了眼道:“望父王日后莫要再擅作主张。” 镇南王这就不明白了:“我怎么了,不是好心吗?你说你头疾犯了不能来这中秋宴,老子体谅你想女人了,给你送两个过去,怎么就招你惹你了?” 这话旁人不明白,晋滁却清楚的知道他父王意指什么,当即头刺痛了下,眸色就泛了些凶狠来。 镇南王一挑眉,却抬手指着那一片狼藉冷哼:“直接冲上来就给我掀桌子,摔盘子打碗的,老子好端端的一席中秋宴硬生生让你给搅和了!逆子!” 晋滁转身就走。 镇南王在后头喊:“那两美人呢?” “扔了。” 镇南王赶紧吩咐那些下人:“你们还等什么,快快去捡回来,养养还能送给旁人。” 下人们赶紧鱼贯而出。 镇南王抬手招来躲在角落里的幼子,拍拍他的脑门道:“还是辰儿听话。以后别学那个逆子,要懂得孝敬父王,知不知道?” “儿子谨遵父王教诲。” “嗯,真乖。” 说着,镇南王又转向王妃,跟她提了句找大儒教导晋辰学问之事。 晋王妃听后不免呼吸急促了几分。 “可是那传言中,有帝师之才的杨大儒?” “哦?他还有这别号?”镇南王摸摸下颌胡须,道:“我只听人说他学问是做的最好的,让他做辰儿的师傅,才不辱没我儿。” 晋王妃听后心里激荡不已。 想当初晋滁是随其他世家公子哥一道入国子监学习,而如今,她的儿却可以跟随个不出世的大儒做学问。这区别对待再明显不过,不免让她心里生了些旁的奢望来。 “对了,下个月我便要准备去边关了。这一去,怕又要有些年头不得回来。这家里头,还得劳烦王妃主持张罗着。” 他已在京中多待了好些个月了,再待下去,圣上怕是要不安了。 明月皎皎,皓月当空。 宫里头这个时辰已经落了锁,四处皆静悄悄的。 若在往些年,中秋佳节时,圣上少不得要在保和殿宴请群臣,君臣共饮美酒,赏月观景,聊表君臣情谊。 可今年却并未操办,因为圣上的龙体有恙,尚还在静养。 养心殿里又传来几声咳嗽声。 圣上吃过药后,就闭了眼倚在御榻上歇着,可待想起刚才传话的内监与他说的镇南王府的那出闹剧,却又觉得胸闷起来,就又闷声咳了几声。 往日,他不会在意镇南王父子俩的关系如何,可如今不同,他断不能让那镇南王有借口废了伯岐世子之位。 因为,他要考虑立太子了。 这两年来,他明显感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处理朝事也多力不从心,这些无不在提醒催促着他,需要早立太子,以免日后江山陷入混乱动荡之中。 如今成年的五位皇子中,大皇子早逝,二皇子昔年陷入一宗案中被废,四皇子生来心智不全痴痴傻傻,因而供他选择的也就是三皇子与五皇子。 三皇子背靠镇南王府,五皇子背靠世家大族。两位皇子各有优势。 可要论嫡论长,明显三皇子最为合适。 中宫无子,他母妃又是贵妃之尊,论排行如今也是他为长,这要立他的话,朝臣也不会有异议的。 另外他顾虑的一点便是,若立了五皇子,只怕那镇南王不会善罢甘休,一个不慎只怕江山动荡。 但若要立三皇子为太子的话,那他就务必要保住伯岐的世子之位。因为镇南王府的兵权太重,若换作那府上幼子上位……他会十分不安心的。 他是听说了,那镇南王竟想要让杨大儒给幼子教导学问。 杨大儒,可是帝师之才。 圣上不由闷咳数声。 偏那镇南王的兵权不敢轻易削啊。 且不说那强势的镇南王容不容得他削兵权,就单说镇南王在边关就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牢牢挡住了那些狼子野心的夷族,光这一点,就削不得。 如此,便只能考虑立皇三子为太子了。 如此,他便要保住伯岐的世子之位。 想起伯岐不学无术的纨绔行径,圣上不免有些头痛,后悔当初实在不应将其养废。 27、第 27 章 九月初, 镇南王离京。 离京那日声势浩大,圣上亲自相送十里,执手殷殷嘱托, 并当场赠送凯旋诗一首。镇南王感激涕零,叩首谢恩。 君臣相宜的和睦场景,一时间传为佳话。 九月中旬的时候,朝臣们敏感的发现, 朝中风向有变。 先是有朝臣多有夸赞三皇子的美德, 后有圣上几次三番将三皇子单独叫进御书房考究学问, 再到之后三皇子换了之前授业恩师, 改作认当世大儒为师, 又一改常态与之前不对付的晋世子走动亲近,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猜测, 圣上怕是有立储之意了。 五皇子府。 当听说圣上又将三皇子单独叫进御书房后, 五皇子笔下的宣纸上落下了好大一滴浓墨。 五皇子生的面相儒雅, 饶是年纪小些, 可待人素来温和有礼, 举止有度, 既让人如沐春风,也不失他皇子龙孙的矜贵。 此刻, 他那面上那素有的温和淡定, 到底出现了一丝裂痕。 之前父皇迟迟未立太子,待诸位皇子也一视同仁, 这让他也存了些念头,以为自己会有一力之争。 万万没成想,最终还是这般结果。 昔年,皇考了为了前朝稳定, 改立资质相对平庸的父皇为皇太子。如今,他父皇也要效仿皇考,弃他,而立那资质心性明显不如他的三皇兄为太子? 五皇子意难平。 若说皇考那时,夷族入侵害的江山不稳,要多依仗骁勇善战的镇南王来稳固江山,因而才改立皇太子,这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夷族已不成气候,老将也已迟暮,他父皇为何还有顾忌重重,要那镇南王影响他们皇家两朝基业…… 突然想到一个缘由,五皇子猛地变了脸色。 后又觉得不能,他父皇年少登基,如今还不及不惑之年,没道理活不过那年过花甲的镇南王。 想起他父皇这一年来频频抱恙,五皇子终是觉得不安,遂招来心腹,让他多留意下宫中动向。 秋去冬来,冬去春至。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可今年的御史府,不见去年的喜庆和乐,入眼望去,满是悲意萧条。 饶是有各种珍贵药物续着,符老御史的生命还是即将要走到尽头。 此时林苑已是怀孕七个月,肚子已经十分显怀,再有三个月就要临产。 可符老御史却是等不到见到孙子的那日。 他本早已油尽灯枯,能苦苦熬到今日,就是为了能撑口气见到长孙诞生那日。可那日,他终究是等不到了。 圣上不顾龙体抱恙,御驾亲临御史府,特意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病榻上的符老御史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犹如风前残烛。好一会才看清榻前之人,当即激动的颤了颤灰白的嘴唇,老目含泪。 圣上在病榻前执着老爱卿的手,叹息不舍。 “圣上……不必为臣忧心……臣,无憾。” 挣扎的说完这一句,他叫来长子次子到床前,让他们跪下。 “符家,赤胆忠心,满门忠君……要,为君,为国,为民……如有违背,祖宗蒙羞,天地,不容!” “父亲,儿子记下了!” 永昌十六年三月初五,符老御史去了。 圣上大悲,辍朝一日。 符家黄纸漫天,哭声哀哀。 府前高挂的白灯笼上的黑色奠字,愈发加重了悲凉凄婉之感。 灵堂设在了正屋堂上,家属披麻戴孝跪于棺前烧纸守灵,哭尸于室。 “吏部侍郎王瑜大人前来吊唁——” “少府监张铭言大人前来吊唁——” “国子监祭酒吴翰大人前来吊唁——” 三位大人在门外略作礼让之后,将挽联或礼金递了堂外小厮,之后敛容肃穆进了灵堂,接过香点燃后拜过三拜,之后慰问家属,劝他们节哀。 家属答谢过后,符居敬兄弟二人便起身相送。 春杏给林苑换了条帕子,林苑接过,垂眸拭泪。 孙氏虽难掩悲痛在灵前恸哭不止,却也会分神一二顾着她长媳这边。见其面色发白,不免就建议她下去歇着会。 “儿媳再守会。若真有不适,儿媳再下去歇着。” 虽说她身子重了,可身为长媳,怎么说第一日定是要守的。不过她也不会过于逞强,若真有不适,她便也会去歇着些,待好了些再来守灵。 “莫要逞强。你公爹他……”说到这,孙氏又泪流不止:“他心心念念盼着长孙,你们母子平安,他方能走的安心。” 想到她公爹临终前殷殷切切的嘱咐,林苑也忍不住落了泪。 这时候,门外小厮又高声报到—— “三皇子殿下、镇南王府晋世子,前来吊唁——” 符居敬兄弟一惊后,忙上前迎接。 林苑也稍微惊了下,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毕竟都是陈年旧事,都过去一年多的光景了,她觉得即便对方昔年有什么不甘或其他的情绪,如今应也已经淡了。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灵堂。 三皇子率先上了香,敬过之后,对符居敬道:“老御史一生清廉,两袖清风,铮铮傲骨,受人敬仰。如今仙去,委实让人痛惜,朝中又痛失一栋梁。” 符居敬作揖哽道:“先父泉下有知,定感动殿下如此厚爱。” 三皇子叹道:“符御史,你也要节哀顺变啊。” 这时晋滁已经上完香,等三皇子与符居敬叙完话,就低声道了句节哀。 符居敬面色一缓,便作揖答谢。 这位晋世子如今倒不似从前那般气势凌人了,此刻瞧来,长身玉立,缓带轻裘,倒有些贵公子的矜贵模样了。 这半年来,他也听说了些,大概是因着圣上着重教导,这晋世子愈发收敛稳重起来,性子也不复之前的乖张肆眦。 虽说昔年两人之间有些龃龉,可如今人家既然诚心登门吊唁,符居敬自也不会捻着陈年旧恨不放,自也十分诚心的谢过。 晋滁随着三皇子到家眷这边。 三皇子道:“老夫人节哀,两位夫人节哀。” 孙氏哽咽谢过。 林苑与郑氏颔首谢过。 晋滁近前,声线略低道:“请节哀。” 熟悉的音色再次落入耳中时,林苑真觉得是恍若隔世了。 她随她婆母再次答谢。 火盆里的黄纸燃烧,带些微弱的光来,映着身前人那张素白的面庞。 身为长媳,她紧挨婆母身旁,披麻戴孝,双膝跪地。素手捏着纸钱,不断的扔进火盆中,又带起一阵微弱的光。 映照着看似柔软的她。 一年前,她着红色嫁衣,一年后,她披白色孝服。 可无论她穿戴何种模样,终究与他没有半分干连。 她是别家妇,是符家妇。 转身离去时,晋滁的余光从那疏离的面容上掠过,又不着痕迹的在那显怀的腹部定了两瞬。 那等他们离开后,林苑垂落的眉目稍抬了几分,暗自松了口气。 瞧他态度平和,想来前尘往事,他应是放下了。 孙氏见她扶了扶后腰,似有腰酸,遂忙建议道:“你还是回去先歇着罢。” 林苑这会的确也觉得疲惫,便也不逞强,应了声后就由春杏搀起,就扶着腰身慢慢的朝内室方向走去。 晋滁在与三皇子道别之后就回了府上。 回府之后就径直去了练武场,牵了匹马,就飞身上去,戾喝着纵马疾驰。 马快风疾,他心里却无半分畅快。 脑中反复出现的,是灵堂里,那个对他疏离答谢的人。 还有那,刺眼的,已然显怀拢起的小腹。 老御史去世,按照常例,符居敬是要丁忧去职的。只是圣上对他格外重用,遂下诏夺情,将三年丁忧日期减少为三个月。 三个月过后,就要让他重新回朝。 而那时,也恰好到了林苑临产的日子。 林苑的胎相极好。从怀孕起,她就很注重养胎,听从嬷嬷嘱咐,该吃什么,喝什么,该如何走动,她都一一照办。加之在符家没多少需要她操心之事,她闲时或赏花看草,或看书写字,心情放松了,胃口也极佳。 这般整个孕期养起来,她身子骨反倒比之前好上几分,连她娘都说,瞧她气色好多了。 六月初的一天,在刚吃过早膳后,林苑就发动了。 符家人虽紧张却不慌乱,有条不紊的指挥着那些稳婆、奶娘、还有下人们,都做好准备。烧水的烧水,接生的接生,符居敬跟孙氏他们则在外间等着,不时地朝产房的方向频频望去。 孙氏见她长子面有冷汗,遂劝道:“定会母子平安的。” 符居敬眉头皱着依旧难掩紧张,却还是缓了神色点点头。 郑氏坐在另一侧,双手紧绞着,口中念念有词。 符以安起先没听清她念叨什么,还当是她是在祈福保佑平安呢。后来,待他冷不丁听清她在念叨“生女儿生女儿”时,当即气的脸都绿了。 狠狠拉了她一下,怒视她无声警告一番。 郑氏见她夫君生气,就赶紧闭了嘴,不敢再念了。 只是心里头念不念,旁人便不得知了。 戌时正刻,产房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声。 产房外所有人精神一震。 孙氏几乎是奔到产房门口,隔着门大声问:“生了?!” “生了!”产房内的稳婆扬声恭喜:“恭喜老夫人,母子皆安!” 28、第 28 章 永昌十九年。 四月, 春阳烂漫,鸟语莺莺。院子里绿草如茵,天空碧蓝, 春光无限好。 林苑穿着梅子青的宽松襦裙,正倚在编藤榻上绣着小老虎鞋,半开的窗屉里透来丝丝暖意微风,吹开了些她鬓边的碎发。 春杏给屋内盆栽浇水的时候, 还不时的往那精致的小老虎鞋上瞄上几眼, 心里偷笑着, 从前在侯府时候, 他们夫人可是最不耐做这些手头活计的。如今有了哥儿了, 夫人反倒是起了兴致, 一坐小半天的给哥儿绣这个, 缝那个的。 “呀, 哥儿回来啦。” 外头婆子的一声惊喜唤声, 让林苑忙抬了头。 春杏赶忙放下手里水壶, 几步去房门处打了帘子, 这时候穿着青色小儒衫的瑞哥, 刚好由他奶娘牵着踏进屋来,进来就直奔林苑所在的编藤榻处而来。 “请太太大安。” 小小的人立在她榻前摇摇晃晃的站好, 双手叠起做着揖, 有模有样的。 林苑温柔的拉过他小手,而后俯身将他抱起, 搁在榻边坐着。伸手捏捏他小鼻子,逗他:“小公子能不能别这么多礼啊?” 三岁的瑞哥说话奶声奶气的:“要的,父亲说,不学礼, 无以立。” 林苑故作惊讶的张了嘴:“呀,原来是这样啊,瑞哥要不说我都不知道呢。” 正在给瑞哥脱鞋的春杏抿唇闷闷的笑。 瑞哥天真的看着他娘,毫不吝啬的又奶声告诉她:“父亲还说了,夫人必知礼然后恭敬,恭敬然后尊让。” 林苑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瑞哥真厉害,这么长的圣人言都能记下来。”说着她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道:“不过我是你亲娘,没外人在场的时候,用不着这般多礼。” 待春杏给他脱完了鞋,林苑就将他抱到身旁坐着,将快绣好的小老虎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问道:“喜欢吗?” 瑞哥的目光始终不离那色彩斑斓的鞋子,用力的直点头。 “喜欢!” 林苑将针线拿掉,递给春杏仔细放好,然后将小老虎鞋放他跟前的方桌上。 瑞哥欢喜的刚要伸手去碰触那小老虎耳朵,这会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嗖的下收回了手,转而低头在袖口处四处摸着。 “找什么瑞哥?” 林苑好奇的看过去,却见他眼睛一亮,似乎是摸着了,然后从他那小袖子里把手伸出来,似攥着什么细碎的东西呈在她的面前。 “太太,给你吃。” 藕芽似的小手展开,露出里面细碎又黏糊的一团来,虽不成形,却也能隐约看的出应是一块糕点。 林苑看怔了下。 奶娘这会见了也诧道:“呀,原来哥儿特意拿的糕点是给太太吃的。” 见他们夫人瞧过来,她遂笑着解释道:“今个老太太做了如意糕,哥儿吃过一块后,又拿了搁在袖里一块。咱都当是哥儿是打算回来当零嘴吃呢,倒没成想是拿来给太太尝尝的。” 林苑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 她捏过他掌心里的小糕点,吃过之后,眸光柔色连连:“当真好吃。” 瑞哥露出两排小白牙,颊边是浅浅的酒窝。 晚膳的时候,符居敬还未从衙门回来,孙氏他们就一直在等着,直到有小厮来报,说是衙门有急事,今夜怕是不回来了,让他们不必等他。 孙氏遂不再等,吩咐开饭。 自打上个月立了皇太子之后,朝臣们就愈发忙碌起来。尤其是圣上龙体有恙,诸多朝政之事皆交皇太子处理,大有让皇太子监国之意,朝中重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夜宿衙门通宵处理公务也有几回了。 符家人谁也没将此当回事,皆兀自用着饭。 席间,郑氏眼热的往瑞哥那方向瞄着。白白胖胖的哥儿,又知礼又懂事,生的模样也肖似他们大嫂,活脱脱的仙童一般,哪个见了不喜欢。 她也想生个瑞哥般又俊又懂事的哥儿,偏当初赶上老太爷去了,他们家要守孝,硬生生拖了三年。 好不容易孝期过了,她可得抓紧时间生个,好歹不能让她的哥儿跟瑞哥年岁相差太大。 林苑眼睁睁的见她弟媳郑氏吃过了整整两大碗饭,看她明显已经撑得慌了,却还要死撑着要了半碗,当真是想要委婉劝上两句。 可一想到从前两次被她阴阳怪气刺回去的经历,又顿感头痛。 郑氏这回倒是不喝符水了,也不知是又听了哪个‘高人’指点,开始胡吃海塞,好似将自个吃胖了,便能一举得男般。 好在,没等林苑出口相劝,她婆母就制止了郑氏。 林苑不由松口气。两大碗饭瞧郑氏就吃的难受,再吃半碗,还不得生生将人吃坏了去。 第二日早膳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桌前刚要开饭,这时候外头门帘猛地一掀,然后众人就见符居敬近乎踉跄的奔进门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眉目紧皱,满脸肃穆。 “怎么了?” 孙氏惊得猛的站起。 林苑也诧的站起,有些错愕的看着鲜少露出这般失态模样的夫婿。 “府里准备白布。”符居敬气喘不匀,神色带着沉痛:“皇太子,薨了!” 镇南王府,宿醉的晋滁昏昏沉沉的做着旧梦。 梦里,还是正月十五花灯节的那一幕场景。 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她披着绀碧色的斗篷,周围簇拥着花灯,抱着孩子盈盈立在璀璨的焰火之下。他隔着人群看她,她却始终未察,只眉目温柔的拨弄着面前的风车,逗着怀里娇儿。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注意到他时,却见她突然抬了眸,往他所在的方向看过。下一瞬,她素净的面上浮现乍然欢喜,双眸柔情万千,又似其中有万语千言,与他隔着人群遥遥对望。 “你怎么才来。” 他似乎听她轻声说。 他呼吸陡然一紧,身体不受控制的僵硬起来。 内心却是暗恨,他明明已告诉自己,日后断不会再受她分毫摆布,却为何此刻还要受她影响。 “让我等那么久。” 她似怒似嗔的说着,却又噗嗤一声,莞尔一笑。 “逗你的。” 她嗔笑着说。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只余那无法控制的心跳,随她的喜怒娇嗔忽疾忽缓。 正待他终于得以掌控身体,就想要上去一步质问她是何种意思时,却突然见到离他不远处走来一人,几个快步迅速来到她的身前。 她仰起脸对那男人笑的璀璨如花。 男子低声与她说些什么,之后抱过稚儿,与她相携将要离去。 就在一家三口温情离去的背影又要如噩梦般重现时,突然耳边传来几些逐渐加重的唤声—— “世子爷?世子爷?” 晋滁猛地从床上坐起,目露凶意,面色狰狞。 田喜吓了一跳,踉跄的连退两步。 定定望了一会熟悉的黑漆编藤榻,他的意识逐渐从刚才的梦境中剥离,只是脸色依旧不是那般好看。 “何事。” 掀了被子下榻,他边捞过屏风上的衣物穿戴边问道。 想到刚才宫里公公来报的信,田喜变了脸色,赶忙小步匆匆到他们世子爷身旁,小声耳语了一番。 晋滁穿戴的动作猛地停住。而后倏地将眸光射向田喜。 “什么?!” 田喜咽了咽喉:“皇太子,薨了。圣上要世子爷您,急速入宫。” 五皇子此刻如堕冰窖。 昨夜圣上突然连夜招他入宫,他以为圣上龙体有恙,当即随了内监匆匆进宫见驾。未曾想待入宫之后,得知的却是皇太子突然薨逝的噩耗! 当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喜,而是惧,因为皇太子薨逝的太蹊跷突然,时间也太巧了,恰在刚被册封太子后的一个月。 而在旁人看来,最有下手可能的,就只有与皇太子有储位之争的他! 他当即冷汗涔涔,压根来不及细想,在圣上的灼灼盯视下直接噗通跪地,指天发誓皇太子的死与他绝无半分干系。 圣上却直接让人拖上来了一宫人。 身上血流如注,已然成了血人,被人拖上来时,身后还划了两道浓重的血痕。 圣上让人给那宫人抹了脸,让五皇子得以看清那宫人的面目。 “认得吗?” 圣上淡淡的一句,却让他如遭雷击。 这个宫人,恰是他安排在仪贵妃宫里的眼线。 五皇子当场瘫软在地。 他总算明白,为何养心殿前的朝臣见他的目光如此怪异。 有了这宫人的指认,他们分明是已经确定了他就是那害死皇太子的幕后黑手。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直接将他打进万丈深渊。 “儿臣没有,儿臣是被人陷害的!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啊——” 是谁,六皇子,还是七皇子? 五皇子抱着圣上的腿哭的涕泪横流,圣上闷咳数声,恨恨的踢开了他。 “这话,你留着去跟那晋世子说罢。他相信了,镇南王也就信了。” 皇太子是被人下毒谋害的。 死的时候应是痛苦的,面色扭曲,耳鼻流血,死不瞑目。 仪贵妃不复从前的高贵优雅,宛若疯妇般扯着皇太子的胳膊让他起来,尖利的又哭又笑。 晋滁一动不动的立着,他直直盯着那惨死之人,那个前几日还拍着他肩,虚笑着说日后要与他君臣相宜成为佳话的皇太子。 “是老五,是老五那个天理不容的畜生!!”仪贵妃踉跄的奔向他来,手若利爪死死扣着晋滁的胳膊:“伯岐,是他害死了皇太子,你一定要他偿命!要他偿命!!” 内监王寿哭着去拉仪贵妃:“娘娘节哀啊,世子爷定会为皇太子殿下讨个公道的!” 29、第 29 章 看着那晋世子满脸麻木的从养心殿离开, 朝臣们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富贵堆里养大的公子哥,从来锦衣玉食过的顺心顺意,突遭这等横祸, 只怕是被吓住了难以缓过神罢。 不过也可理解,本来因为皇太子的缘故,镇南王府的锦绣繁盛本可以更盛一层,谁成想会好端端突遭这等横祸?对镇南王府来说, 当真不啻于晴天霹雳了。 出宫上了马车, 晋滁当即吩咐人驾车。 轿窗封闭的车厢昏暗至极。 晋滁狭长的眸子半阖, 里面眸光阒寂的可怕。 田喜小心翼翼的坐着, 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幽静的车厢里突然响起一句问声。 “仪贵妃宫里的内监王寿, 是从本家带进宫的?” 田喜打了精神仔细回忆一番, 就应道:“是的爷。当年仪贵妃娘娘入宫可就带了他一人, 还是咱家王爷花了大功夫, 想方设法的将他弄进宫去的。” 一问一答后, 车厢内又重新恢复了幽寂。 田喜也不知他家世子爷为何突然这般发问。只在内心胡乱猜测了一番就将此事撂过, 毕竟此时此刻, 他还因那皇太子的突然薨逝而惊着,想着他们家王爷若知了, 还不知该是何等的震怒。 皇太子薨逝后的第三日, 圣上亲写了悼词,讣告天下。 对外, 自是要掩盖皇家丑闻,讣告只道是因得急症而亡。对内,则勒令那些知内情的心腹重臣,一律三缄其口, 不得将此对外宣之于口。 至于那五皇子,圣上寻了旁的罪状,将其幽禁冷宫。 五皇子凄声喊冤,圣上却也不为所动。 并非不信他冤枉,只是他被宫人当众指认,偏当时又表现不堪,已是在朝臣心里坏了印象,便也不适合被立为储君。 既然如此,那为防止牵扯旁的皇子,圣上遂忍痛快刀斩乱麻,直接给他定了罪。 也算给镇南王府个交代。 五皇子察觉出他父皇欲放弃他的意图,心里凉个透彻。 整件事里透着蹊跷,他不信他父皇察觉不出。 若真是他手笔,那以他的做法,定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焉能等人来抓把柄? 难道在父皇眼里,他就是那等莽撞无知的蠢货? 不,父皇素知他的为人心性,知他非那等冒进又大意之人。 可却还是轻易给他定了罪! 五皇子大恨。 他焉能坐以待毙! 当他手里没什么筹码不成。 京城街头巷尾,有关皇室的种种秘闻,一夜疯起。 事情是先由仪贵妃大闹景福宫引起的。 景福宫住着云贵嫔,是四皇子的生母。 昔年云贵嫔也是宠冠后宫的人物,只是后来生了痴傻的四皇子后,圣上就渐渐不来她这,景福宫就门庭冷落起来。 而如今,景福宫却因仪贵妃的到来而重新‘热闹’起来。因为仪贵妃的这一闹,竟意外闹出了四皇子装傻卖痴一事,并赶在圣上得知压下此事前,就直接将消息对外捅了出去。 一并传出去的消息还有,皇太子薨逝的真正缘由,便是那装傻卖痴的四皇子,毒杀太子,嫁祸皇子,打的一箭双雕的主意。 一波掀起千层浪,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在对皇室秘闻津津乐道的同时,无不暗道那四皇子的狡诈与狠毒。 圣上直接气到吐血,昏迷了半日方醒。 可清醒过后想到后宫之事,不由捶床恨怒。 云贵嫔那蠢货,生生养废他皇儿! 还有那四皇子,何苦瞒他!也愚不可及! “五殿下被放出来了,这回换四殿下被幽禁冷宫。” 符家二奶奶房里,郑氏探过身体越过榻上的小方桌,神神秘秘的告诉林苑。 关于朝中政事,林苑本来并不关心,可自打皇太子意外薨逝之后,各位皇子的争斗就好似突然浮出了水面,暗潮汹涌,刀光剑影,光是看客都觉得心惊肉跳。 她内心总觉得有些不安,遂想探知这些朝事一二。可符居敬口风紧,几乎从不与她说这些,她遂只能到郑氏这里打听着,想着她那小叔子或许口风松些,从郑氏这或许能探听些什么。 “装疯卖痴近二十年,四殿下这城府可够深的。”郑氏啧啧说着,又告诉林苑一事:“我家爷说了,圣上本想保住四殿下,奈何从景福宫搜出了毒害皇太子的毒药,还有景福宫大太监的指认,证据确凿,就算圣上要保他,也不成。” 林苑觉得这大概是那五皇子手笔。 如今虽说看似五皇子略胜一筹,可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分,哪个能笑到最后还真不好说。 “那二弟可说,咱家可站队了?” 郑氏一惊:“这怎么能,咱家素来不掺和这些事。” 林苑就松了口气。虽说她也知以符居敬的为人,断不会搅和进皇子争储这事,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如此方能安心。 想起娘家,她觉得以她父亲谨慎的性格,应也不会在此档口搅和进旋涡里。 半月后,皇太子薨逝的噩耗传到南疆。 镇南王连呼数声‘痛煞我也’,就直愣愣仰倒于地。 军营里顿时兵荒马乱。 随军大夫扎针灌药,好半天才让他幽幽转醒。 醒后,镇南王老泪纵横,数日滴米未进,营中将士齐齐跪求,方肯进食一二。 之后涕泪不止的提笔写下陈情折子,令人快马加鞭送往紫禁城皇宫御案。 镇南王的折子字字泣血,句句痛心,无外乎说已故皇太子的人品贵重端方,说他的仁爱孝顺,再说他去的不明不白。 折子最后,泣泪恳请圣上,严惩真凶,还皇太子一个公道。 圣上握着折子半晌不语。 严惩?如何方叫严惩。 镇南王,这分明是不肯善罢甘休啊。 未等圣上左右权衡好如何回应镇南王,也未等他筹谋好该如何才能保住老四,这时宫中却传来噩耗,那六皇子刚不幸失足跌落荷花池中,溺水而亡。 养心殿里,圣上虚弱的卧在御榻上,宛若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目光却吃人似的盯着榻前人,一字一句问:“是不是,你!” 五皇子膝行至榻边,赌咒发誓的哭道:“断不是儿臣!否则,便让儿臣不得好死!” 赌咒发誓,这样的计俩,在他争夺储位那会,真的见得太多了。圣上一个字都不信。 “给朕,滚。” 等养心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圣上猛咳了一阵,吐了好些血。 等宫人拿过痰盂无声退下,圣上疲惫的闭了目,内心无力又悲凉。 这是看他时日无多,年迈无力,方敢如此放肆。 自古皇家无亲情。人心凉薄啊。 圣上再次卧病榻不起的时候,南疆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镇南王薨了! 文书所奏,镇南王在抵御夷族时,不慎落马,被敌军大将趁机一朔正中胸膛,当场而亡。 南疆将士愤而将夷族追杀百余里,直取了那大将首级方肯归来。 现边关城门紧闭,将士披麻戴孝为镇南王守灵,上书奏请圣上允王妃及世子及公子赶赴南疆,扶棺归京。 圣上被镇南王战死这消息,震的好久都未回过神,连他接二连三的丧子,都不如这个消息来得让他震撼。 镇南王,死了? 他直觉不肯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因为有关镇南王战死的文书接二连三的传来,有那军中监军的,也有他插在军中探子的。 无不证实这消息属实。 圣上强撑病体招来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此事。 几位朝臣一致觉得,镇南王是为国战死,若不放人离京过去扶棺,只怕那些忠于镇南王的将士心有怨言,而百姓心里也会颇有微词。 圣上说不上来什么,总觉得哪处不对。 可他病体沉疴,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做他想,便应了放人离京的请求。 只是,他只肯让晋世子一人离京。 “伯岐,早些回来,若晚了……皇舅怕,撑不到见你最后一面的时候。” 晋滁扶着圣上躺下,点头应道:“臣会的。” 圣上看着面前的外甥,瞧他双目通红,眼底青黑,想来也是内心悲痛,万分煎熬。 想到他们父子聚少离多,如今再见却是阴阳两隔,圣上便也不由生出几丝真心实意的愧疚来。 “伯岐,可怨过皇舅?” 晋滁望着面色黑黄消瘦,恹恹病体,未及不惑就满头华发的人,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有儿时他牵他手行于宫中的,有大些时他殷殷教导的,也有……他狠心驳斥回他赐婚请求的。 这时候,圣上又开始昏昏欲睡,磕打着眼皮,有些糊涂道:“伯岐要早些回来……” 踏出宫门的时候,晋滁抬头望了远处的天际,寂静辽远,却也一望无垠。 镇南王府挂了白灯笼,摆设好了灵堂,之后晋滁披麻戴孝,带着一队护院,快马加鞭,离开了京城。 京城百姓还在议论今年本朝真是多事之秋,先有几位皇子陷入争储之斗中,死的死,幽禁的幽禁,后有镇国大将战死沙场,让人扼腕叹息。 人们尚未从这些事中缓过神来,却在此时,听闻宫中又传噩耗——五皇子自缢身亡了。 而此时,是那晋世子离京的第十日。 圣上由人搀着去了五皇子宫里,在见到梁上垂下的晃荡荡的双脚时,恍惚间好似想起多年前,不知哪个提过这般的场景…… 这一瞬间,他于混沌中好似突然清醒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这一刻,让一条线彻底给串了起来。 圣上猛睁大了眼,颤手巍巍指着那晃荡的五皇子,啊了声后,闭了眼直挺挺的倒下。 旁边的近侍却隐约听见圣上倒下前说的四个字,丧心病狂。 30、第 30 章 驿站两侧皆是高山峻岭, 方圆百里内杳无人烟,唯有门前的一条官道贯穿南北。 此刻驿站栅门大开,门前正中停放着一副棺木, 数百将士拱卫周围,披麻戴孝,手握白幡,端的肃穆非常。 路边官道上则驻扎着千万士卒, 金戈铁马, 气势如虎。 晋滁牵着马立在棺前。 在见到对面人那刻起, 他就知道, 他心底的某些猜测得到了印证。 那人也披麻戴孝, 只是里头战衣却是穿着末等小卒的样式, 此刻他见晋滁朝他看过来, 就从将士中走出, 至晋滁面前, 抬手拍拍他的肩。 “好儿子。”他叹一声, 而后转身朝驿站内走去:“进来谈。” 晋滁没有立即跟上, 只是掀眸面无表情的朝四周扫了眼。随即抬手摘了头上孝帽, 又直接抓了身上麻衣扯下,随手掷向了那棺木, 而后大步朝驿站走去。 周围将士纷纷低头避让。 驿站里头的院子铺着石板, 只是此刻石板上血迹未消,还蜿蜒了几道血迹斑斑的拖痕, 一直延伸到两旁的竹林内。 竹林处,几具尸体横躺在那,看衣服样式,应是这处原来的驿丞及马夫等人。 晋滁收回目光, 脚步未停的径直步入堂内。 镇南王坐在堂内八仙桌前,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风尘仆仆了一路,累了吧?先喝口烈酒提提神。” 闲话家常的模样,好似如今这一幕,只是慈祥的老父,迎来远行归来的游子。 晋滁接过酒杯直接仰头喝尽,而后随手扔过,任由那空杯盏滚在光滑的案面发出滚动的声响。 镇南王挑眉:“怎么瞧着,我没死,你反倒失望了?” 晋滁讥讽的一扯唇,似嘲弄,似凉薄。 却未接他父王的话,反问道:“仪贵妃宫里的王寿,可是父王的人?” 镇南王未应,晋滁却抬眸定定看他:“皇太子是在仪贵妃宫里被人毒害。仪贵妃宫里有如铁桶,除了心腹之人,没人能在膳食上做手脚。要说能轻易被个二等宫人得了手谋害主子,儿子是一万个不信的。” 膳食从做好到端上来入主子的口,光试毒的就不下五人,要成功谋害到主子,岂是个区区二等宫人能做到的。非心腹之人不可。 镇南王给自己倒了杯酒,不应晋滁的话,只自斟自饮。 晋滁知道,这是相当于默认了。 不仅默认王寿是他的人,更默认王寿是受他指使,谋害了皇太子。 堂内沉寂了会后,晋滁突然摇头笑了声:“父王,真是好硬的心肠。” 镇南王叹道:“要怪,就怪他生在皇家罢。” 说着又摆摆手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人嘛,总要向前看的。” 晋滁就看向他:“但愿仪贵妃娘娘也能如父王般,向前看。” “儿子嘛,没了一个,再生一个就是。”镇南王算了算,道:“岁数还成,应还能生,想你母妃当年生你时,也没比她小多少岁。” 说到这,他抚着下颌粗硬胡须点点头:“将来会给她选个好驸马,年轻力壮的,又英俊又贴心,想必也就能抚平丧子之痛了。” 驸马二字,几乎就差直接点明他心中所向了。 晋滁没有吃惊,或许早在皇太子蹊跷暴毙那日起,他就隐约料到了他父王的滔天野心。 “王妃跟二弟,尚在京城。” 镇南王直接挥手:“成大事者,不要拘泥小节。” 默了会后,晋滁细长的眸半阖,点头道:“我懂父王的意思了。” 镇南王也点点头:“懂就成。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是选择回京做孝顺外甥,还是选择在我跟前做孝子。” 堂外,刀枪林立,驿站官道,长戈森森。 让人毫不怀疑,胆敢擅自踏出外头半步,定会尸骨无存。无论你是贤孙,还是孝子。 堂内,阒寂无声,有如死地。 片刻,晋滁推案起身,对他父王单膝跪地:“仅凭父王吩咐!” 镇南王大喝一声好,用力拍拍他的肩:“好儿子!” “识时务者方是俊杰!”将他扶起,镇南王嘿嘿笑道:“待天下尽在你我父子掌握中,你要什么没有?又要哪个女人还要不到?” 这意有所指的话,到底令晋滁脸色微微一变。 镇南王瞧在眼里,不点破,只做未察的抓起案上酒壶倒满了两杯酒,直接将其中一杯递他。 “践行酒。喝完之后,便告诉我,你是选择南下,还是北上。” 晋滁握着酒杯看他。 “北上便是固守边疆,坐待时机成熟。” 镇南王笑道:“南下会艰难些,要与两广兵力汇合,夹击夷族于两江。” “夷族不是在北?” “老子说他们在哪,就在哪。说他们往南窜,他们就得往南窜。” 晋滁直接把酒杯往他父王那一碰,而后一饮而尽。 “我选南下。” 镇南王亦饮过酒。 “想好了?” “落棋无悔。” 镇南王面色一收:“此后你不是我儿,只是我军中一将。去前立军令状,若事有差池,铡刀无情!” 晋滁阖眸应是。 父子二人共摔酒盏,以此为誓。 驿站前,镇南王遥望远处那愈行愈远的南下军队,想着晋滁此行没选一个老将,反倒选了些新提拔上来的新将,不由莫名笑了声。 吴耳就问:“王爷何故发笑?” 镇南王叹笑声:“我是在想,这蛟龙岂能养在池子里。” 吴耳想起世子阵前整兵的情形,仪容凛凛,目光锋利,喝令大军令行禁止,倒有几分大将的威仪,竟完全不似传闻那般纨绔不堪的公子哥模样。 或许真如他们王爷所道,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罢。 “去把东方先生请来,让他再写封折子去京城问一嘴,这世子他去追击夷族去了,那么老子尸体哪个来收?”镇南王恨恨:“再放下去,可就要发臭了。” 镇南王上的折子,圣上是无法回复了。 因为五皇子的事,圣上受了刺激,中风了。 朝中重臣前来养心殿看过圣上之后,无不面色发沉。 如今圣上瘫在床上,别说动一动抬手批复奏章了,就是话都说不清楚。没等含糊的说两个字,涎水就直往外淌。 “其他的事皆可放放,立皇太子主持大局为先。” 出了殿门,几位一品重臣商量道。 哪个都知这档口立太子的事最为紧要,可关键是,要立哪个?提起这事,众朝臣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发凉。 因为,他们都想到了四皇子。 如今,皇室大概也就只剩四皇子。 继五皇子出了意外后,他们本欲商量推举最小的七皇子上位,可没等他们将事情付诸实施,七皇子当天就意外没了。 而此事的幕后黑手,他们觉得,当属那隐忍蛰伏多年的四皇子莫属。 更令他们发冷的是,没过两日,昔年被贬为庶人的二皇子府上,被一批死士趁夜杀了进去。 全府没留一个活口,连带那被废的二皇子,还有那两个年幼的皇孙。 最后京兆尹逮着了一个未来得及自尽的死士,用尽了各种手段,总算得知了幕后黑手——正是那还被关在冷宫里的四皇子。 何等狠辣的心性啊。 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这夺嫡之争,果真是血流遍布,惨烈无比。 冷宫里,四皇子得知了二皇子府上的事后,就重新跌回了破旧的木椅中,满心疲惫的闭了眼。 事情总算能尘埃落定了。 从五皇子暴毙的那日起,他就猛地意识到,他应是无形中做了哪个人的棋子,误入了哪方博弈的棋盘。 尤其是七皇子的死,更让他加重了这个猜测。 他不想做这棋盘的棋子,可是,他已无路可选。 既然朝臣以及外头的百姓们,皆以为那些皇子的死是他的手笔,那索性就做的彻底些吧,总好过做颗废棋。 反正,他名声早已经是废了。 朝臣们没了其他选择,即便再不愿,却也只能推他上位。 他从前愿望,也不过是能平安的去封地当个王爷而已,却没成想,被生生推到这个地步。 虽不知幕后黑手是谁,也不知会有何目的,可他觉得,放手一搏,指不定还能搏出条后路来。 六月初,四皇子被朝臣推立为皇太子,并在朝上替圣上监国。 太子监国的第二日,朝臣就将镇南王属下上奏的折子,递了上去。 “为父报仇,追夷族而南下?” 太子见了,觉得荒唐至极。 便是这些年他装疯卖傻没有太傅教习学问,却也知,夷族从来据北而聚,逐水草而居,何曾有过坐船南下的时候? “发金令,召回晋滁。”太子令道:“至于放晋王妃及晋二子离京扶棺之事,按下不表,待晋滁回京再议。” 自永昌十九年六月,至十九年十二月,朝廷共下发二十二道金令命南下追击夷族的晋世子回京,却被那晋世子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给一一驳了回去。 太子震怒不已。他不止一次问朝臣,那晋世子是哪个将,又是谁任的将? 朝臣们不敢回答。 按照惯例,镇南王去了,身为镇南王世子的晋滁,接替镇南王的位置,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前提还是要圣上亲自任命方是。 没有任命,真说起来,那晋世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胆大妄为,视皇命为儿戏!他不肯应诏回京,又不顾两江官员阻拦,硬要驻军两江,究竟意在何为!” 两江地区素来驻扎重军,当属朝廷要地,如今那晋世子与那两广军队夹击所谓夷族于两江,着实令人心中不安,也难怪太子震怒了。 要知道,昔年镇南王曾镇守镇南关多年,两广区域多有他忠心属下,如今偏那晋世子又是这般作为……结合最近京城四下偷偷传的谣言,说是那镇南王实则是被圣上派出的监军暗害,这就难免不让人多想,晋世子是不是另有其他念头? 十二月中旬,再又一次下了金令诏晋世子回来无果后,太子令人围了镇南王府,将晋王妃及晋二公子直接请到了天牢中。 永昌二十年刚至,还未等大年初一这日过去,在病榻上苦苦熬着的圣上,没熬过这日,双眼一闭,撒手人寰。 31、第 31 章 永昌二十年二月。 春寒料峭, 初春的气候还是冷的透骨。 长平侯府三扇并列的乌头门外,看门的护卫远远见了符府的马车驶来,赶忙将门大敞, 恭恭敬敬的将马车迎进府里。 入府之后便是庭院,中竖影壁。庭院里老早就候着府内的几个管事,旁边还搁着一六人抬的暖轿。因为尚在国丧期间,轿身外头去了装饰点缀, 看起来朴实无华。 马车过了影壁后就停了下。 太太房里的周妈赶忙带着几个管事上前问安。 林苑下马车的时候, 感到迎面刮来的寒风冷冽, 担心瑞哥着凉, 就忙蹲身又给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三姑奶奶您可算回来了。”周妈吩咐人打伞的时候, 又忙满脸堆笑道:“太太遣人过来问过好几回了, 老早就盼着您呢。” 林苑揽着瑞哥往暖轿方向走, 边走边问:“太太如何又病了?可请御医来看过?诊出是何病症?” 周妈上前忙打了轿帘, 道:“姑奶奶您也知道, 圣上驾崩那会, 正赶上天寒地冻的时候。太太连着一个月进宫朝夕哭奠的, 身子焉能利索了?偏现在这档口, 御医也不好请,只能请了王大夫过来瞧过, 说大概是旧症。今早吃过药后, 太太说觉得好些了。” 圣上驾崩,朝廷命妇凡是有品阶的皆要入宫哭丧一月, 这是祖制。 林苑揽了瑞哥进了暖轿,轿夫就起了娇,四平八稳的朝内院的方向而去。 暖轿入了太太的院子就停了下。 周妈快一步上前殷勤的打了轿帘。 林苑带着瑞哥下了轿。 檐下候着的下人见了,赶忙扬声进屋通报:“太太, 三姑奶奶跟表少爷回来了!” 周妈跟春杏在两旁掀开了金绣软帘,林苑款步入内,瑞哥小步紧跟在他娘身旁。 陶氏此刻正在暖榻上虚倚着靠枕,闻言精神一济,忙坐起来身,殷切的朝房门的方向望去。 “太太,我跟瑞哥过来看您了。”进了屋来,林苑就笑着说道。 待下人将她身上斗篷解了,她便快步上前来,扶过陶氏的胳膊。 “您还在病着,莫起身了,快倚着歇着罢。” 陶氏摆摆手:“没多大事。” 说着就看向榻前揣着小手的瑞哥,满目慈爱道:“哟,瑞哥也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 瑞哥将袖中揣着的小暖炉递交给春杏拿着,而后两只小手交叠,对陶氏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请外祖母安。” “安,安!”陶氏喜的嘴都合不拢:“瑞哥当真是招人疼。来,快来外祖母这,这都多长时日没见了,可想死外祖母喽。” 林苑就坐在榻沿上,笑眯眯的对瑞哥招招手:“小书呆,快来让你外祖母瞧瞧。” 陶氏横她一眼:“不许给我宝贝外孙起别号。” 林苑就笑道:“太太您是不知,您这小外孙,被您女婿教导的,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的老成模样。所以我得常逗逗才成,要不然,可就真的养成个小书呆了。” 陶氏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嗔怪:“小心让女婿听到,给你挂落吃。” 嗔怪的说着,可陶氏眉目间皆是笑。 在她瞧来,她这女儿自打出阁之后,倒不似从前那般文静寡言了。尤其是生了瑞哥后,好似人多了些烟火气般,话也多了,笑也多了,时不时地就会打趣瑞哥说些玩笑话。倒真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她便不难看出,苑姐儿在婆家的日子是过得舒心的,这让她如何不欣慰。 这时候,周妈小心翼翼的端来热腾腾的茶汤。 林苑捧过茶碗,吹凉些后喂瑞哥喝过几口,剩下的她则捧着慢慢喝着。 小孩子容易困,一路上车马劳顿的,本就疲乏。这会到了温暖舒适的房里,与陶氏说了会话后,瑞哥就迷瞪着眼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陶氏就让周妈跟春杏,带着瑞哥去耳房睡去了。 待将房里的下人也都让退下后,陶氏就微微坐直了身体,看向林苑。 林苑当即意识到,陶氏此次叫她过来,怕是还有事情要与她说。 遂将手里茶汤碗搁下,看向陶氏问:“娘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陶氏谨慎看了眼窗外,而后压着心慌,低声迅速与她说道:“你可知,那镇南王怕是要反了。” 林苑惊的差点打翻桌上汤碗:“他不是……死了吗?” 陶氏摇摇头:“没,说是人当时昏迷不醒,糊涂的军医就错诊了。后来是怕先皇戕害……就一直瞒下了。” 这理由,简直就是糊弄愚夫的。 镇南王怕是早有反心,当初那诈死,不过是谋略而已。 林苑不免心慌意乱。她不敢想象,若镇南王真有反心,那他到底布局了多少年,而朝廷与之正面对上,又有几分把握。 “消息可准确?” 陶氏点头,抚了抚胸,道:“你父亲与我说的,差不了的。现今尚未对外公布,是怕引起混乱。不过,怕也瞒不了多久的。” 说着就看林苑诧异问:“女婿就一点口风没跟你露过?” 林苑摇了摇头。 符居敬从不与她说朝中事。她仅知晓的那些还是从郑氏哪里听闻的。 只是郑氏知道的,到底有限。 “自古以来,凡是造反也好,起义也罢,总要师出有名的罢。那镇南王却又以什么名义来举兵造反?若不义之师,将士可服,民心可服?” 陶氏抚胸咳了几声,叹声:“苑姐儿你忘了,有那暴毙的皇太子呢。” 林苑猛地反应过来。 是啊,刚继位的当今圣上,这皇位来的并不光彩。 手上沾满了血,不单有那皇太子的,还有几个皇子、皇孙的。 不仁不义,暴虐无道,戕害手足,嗜杀成性。 随意拎出一个,就足够了。 当今圣上暴虐不得民心,而那待将士犹如手足、驱逐夷族犹如本朝定海神针的镇南王,却是民心所向。 “我今个找你来,就是想与你讨个商量……事关你三嫂。” 陶氏的话让林苑打了个激灵。 她三嫂,杨氏。出自与晋王妃一脉的杨家。 林苑猛地按住桌沿:“圣上要拿杨家开刀?” 陶氏面色难看的点点头:“快了,只怕朝廷对外公布镇南王造反那日,便是要处置杨家之时。” 林苑脸色刷的白了,手脚都有些发冷。 “若到那时你三嫂还留在长平侯府,只怕……会难免让府上受牵连。”陶氏面上落上不忍:“可若不留,她出了长平侯府,就是一个死了。” 林苑手撑着额头好一会,方能勉强缓了神。 “那父亲,父亲呢?他是什么想法?” “你父亲也想让我问问你,看看女婿,他是什么建议。” 林苑强打精神点点头:“成,等我回去问他。您也让父亲莫急着决定,三嫂总归是外嫁女,应牵连不到她身上。” 陶氏叹气:“但愿如此罢。” 回府的路上,饶是马车里放着火盆,林苑还是觉得冷意一阵盖过一阵。 自打来到这个世上那日起,她从设想过,她所处的这个社会,会有一日遭遇兵祸的时候。 冷兵器时候的战争是什么样呢? 她曾在电视剧看过,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惨不忍睹。而现实只怕比那虚构的电视剧里的场景,还要惨烈百倍,千倍。 这个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候,却因为战祸的即将袭来,变得萧瑟凄冷了起来。 “太太,您冷吗?” 稚嫩的童声拉回了林苑的思绪。 感到手心里一暖,她忙低头看去,却见是瑞哥将他手里的小暖炉塞到了她手里。 “太太,这般就不冷了吧?” “嗯,不冷了。”林苑伸过手来,一把将瑞哥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顶。 这么懂事贴心的小人儿啊。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儿。 无论如何,她也要提前为他谋条后路来。 夜半时分,符居敬处理完公务从书房回屋,满身的风霜。 房间里点了几盏罩纱灯,林苑披了件外衣,强撑精神坐在桌前,见人进来,就忙揉了揉睡眼,撑了案面起身。 “仁以,你回来了。” “不是说过了,天晚了就莫再等我。” 林苑帮忙给他挂好外衣,就道:“这几日你早出晚回的,我也鲜少能见着你人。有些事想与你商量,却总寻不着时候,索性就只能待你夜里归来了。” “哦?”符居敬走到桌前坐下,认真问她:“何事如此紧要?” 林苑便坐在他旁边,斟酌了番,就试探着轻声道:“今个我去了娘家一趟,听说了件事,也不知真假。是有关镇南王的事。” 符居敬温和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朝中大事,岂容人私下议论。你以后,不得再说了。” 林苑忍不住想去扶额。她觉得他其他都还好,唯独这点,固执刻板,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让她颇感无奈。 “我又不是要非议什么,你何必又要出口训斥。你也用不着瞒我了,我知道那镇南王是要反了。”林苑索性不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我家三嫂出自杨氏,若圣上要清算,怕是要牵连我娘家。” 32、第 32 章 符居敬皱眉瞪她片刻, 见她坚持要个答案,遂忍着不悦,出口道:“岳父大人忠君爱国, 赤胆忠心,朝野上下哪个不知?若哪个硬要拿三嫂说事,硬要将长平侯府与反贼扯上牵连,那就是小人谗言, 我等又岂会坐视不理!定会义不容辞的劝谏圣上, 不让忠臣蒙冤。” 能从他口中明确听到反贼二字, 林苑就知, 镇南王谋反已成定局。 她的呼吸难免发紧, 没忍住就直接出口问他:“现在朝中局势如何?派谁为平叛大将?骁勇善战否?而圣上对抗镇南王, 又有几分把握?” “你这是什么话!”符居敬听不得她质疑圣上半句, 当即拍桌道:“那反贼乃不义之师, 倒行逆施, 大逆不道!自古以来, 邪不压正, 本朝君臣同心, 定能将那些逆贼一网打尽。” “你一内宅妇人,以后莫要打听这些, 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说着就起身去了屏风后的盆架前, 兀自擦脸洗漱。 林苑坐在桌前闭眼深呼吸缓了缓。 她能理解她夫君的想法,自小接受三纲五常思想的灌输洗礼, 自是要将忠君放在首位。哪怕这所谓的‘君’不仁,也不义,在他们臣子看来,尤其是他们这些御史看来, 这不是君的错,而是他们这些当臣的劝谏不力。没有不仁的君主,只有不得力的臣子。 君为臣纲已经印刻在骨子里,轻易冒犯不得。 她虽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从前日子风平浪静的大抵也察觉不出什么不妥,可如今在这即将动荡的时候,她猛地清楚认知到,他们这种盲目忠君的想法,可能是会要命的。 本来林苑还要开口与他商量若将来有万一,如何考虑后路之事。如今见他态度激进,就觉得现在说这些并非是个好时机,指不定会当场谈崩,逼他摔门而出。 如今战局刚刚开始,君臣上下齐心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也实在不该提早说这些丧气话。 林苑暗道,再等看看吧,待战局明朗些再提。 隔日,林苑又回了趟娘家,将她夫君的意思传达给陶氏。 “三嫂是内宅妇人,又是外嫁女,杨家有何事,应是牵连不到她。况且夫君也说,父亲素日不掺和党派之争,是梗骨之臣,即便有那小人进谗言,圣上也不会偏信偏听的。” 陶氏听后抚胸舒口气:“这般就好。杨氏虽不太得我心,可好歹也嫁进府里多年,毕恭毕敬的给我请了这么多年的安。若真舍弃了她去,我又于心何忍。” 二月初十这日,镇南王世子晋滁在两江起兵的消息传到了京城,至此,镇南王造反的消息便就瞒不住了。 京城一夜风云剧变。 圣上当即任命了讨虏大将,严兵整甲,克日启程平叛。又命户部侍郎调拨粮草,监运六路钱粮。 并发讨虏文书,广诏天下。 京兆尹当日领了谕诏,率禁卫军冲入杨国公府,抄家问罪,将阖府三百余口一概收押死牢之内。 百姓人人自危,可危的不是那战火绵延下他们该如何保全自身,而是危圣上的清算手段,唯恐自家与那反贼亲属沾亲带故。 林苑坐马车往长平侯府去的一路上,她抬了窗牖往外头看了看。茶楼酒肆饭馆里,人们交头接耳,大概都在对如今纷乱的战局揣测议论。 瞧他们大部分人面上鲜有忧色,大概是认为那南边的反贼离他们太远,心理上觉得是攻不进京城的,所以此刻他们此刻还有闲情吃酒喝茶聊天,以看客的心态对战局发表各自的看法。 甚至在杨家三百余口人被禁卫军推搡拖拽着往大理寺狱方向去时,他们还颇有兴致的打开了窗户,纷纷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时对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指指点点,或感慨或唏嘘或幸灾乐祸,百态各现。 见有那些猥琐的汉子,对其中女眷露出些轻浮的眼神,林苑心里不适,再也看不下去,就将抬手将窗牖死死阖上。 进了长平侯府,依旧是周妈过来迎她。 不过与前几次相比,林苑明显察觉出来下人间的气氛,似沉闷肃穆了几分。 周妈苦着脸在她耳旁小声解释了番:“今个早上,老爷莫名发了通火,让人拎了好几个下人出去打了板子。” 林苑心里发沉。隐约能猜测到,大概是因三嫂的事,父亲在朝中受了牵连。 果不其然。 刚一进陶氏屋子,陶氏就拉过她急急道:“你父亲说,圣上待他已不复往日,似有疑他。” 林苑就问:“此事如何说的?可是圣上斥责父亲?” “倒无斥责,只是……”陶氏拉过她走到榻上坐着,愁眉苦面:“你父亲说,此次监运钱粮的事,圣上交由户部侍郎去办。半丝都未提及他。” 监运钱粮本是户部尚书所管,圣上此次却直接越过他,重用户部侍郎接手此事,无疑是传达着某些信号。 “杨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林苑点点头:“来的时候,刚好见了官兵押着阖府几百口的人,往大理寺狱那方向走。” 陶氏想象那场景,不由戚戚然,身体也有些虚软,就且靠在旁边的床架上。 “苑姐儿,你父亲说……杨家怕是保不住了。” 林苑听出了她父亲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杨氏,怕是也保不得了。 林苑站了起来,双手紧交握着,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片刻又折身回来,重新坐回原处,看向陶氏问:“太太,如果我们一定要保三嫂,最大会付出何等代价?” 陶氏一瞬间想到那被抄家问罪下狱的杨家,脸色登的煞白。 “我觉得应不至于如杨家那般下场。”林苑迅速道:“顶多是受牵连,已是极限。” 不等陶氏开口,林苑就拉住她的手道:“太太听我说。若圣上一意孤行,夫君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他如今贵为左都御史,深得圣上仰仗信任,朝中大臣对他多有信服,如今多事之秋,圣上也不能枉顾众臣意见,寒臣子心不是?所以,阖府性命是无忧的。” 陶氏嘴唇动了动。她其实是想说,即便如此,可为了一个杨氏,就要全府弃了富贵,可就值当?可这些话,当着苑姐儿的面,却有些说不出口。 “太太,两害相权取其轻。”林苑看着她道:“我们应这般来看。若保了三嫂,这一役,朝廷胜了,我们府上最坏不过抄家丢爵。可若未保三嫂,那假设最终是镇南王胜了呢?太太觉得,届时我们府上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一个假设,却听得陶氏忍不住打了寒颤。 因为她立马就想起了此刻还关押在死牢里的晋王妃跟晋二公子。 连娇妻幼子都能狠心舍弃,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能指望放他们府上一条生路?断无可能。 “三嫂或许是我们的一条后路。”落下这句话,林苑就叹了声:“太太,您将这话就说与父亲听罢,相信父亲会选出有利的选择。” 刚出了陶氏的院子不久,林苑的轿子就被人从外头拦了下来。诧异的掀帘一看,轿前那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神色凄楚惶然的人,不是她三嫂杨氏又是哪个。 “苑姐儿……”杨氏凄然的哭了一声,就双膝一软,朝她跪下。 林苑脸色一变,忙招呼人将她扶起,自己也急忙下了轿。 “三嫂这是作何。”她过来搀过杨氏,至偏僻没人的一处廊下,扶她坐下。 “苑姐儿……三嫂真的是没办法了。”杨氏话一出泪就直往下淌,紧抓着林苑的手,满脸的凄惶无助:“我杨家被抄家下狱了,是不是,是不是接下来,老爷跟太太,就要让三爷休了我?” “苑姐儿,宗哥儿跟萱姐儿还那么小,我舍不得啊——” 林苑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道:“三嫂,太太刚还与我说了一通,说你待她至孝,这么多年的婆媳处下来,她哪里舍得弃你?” 杨氏的手紧了紧。 “长平侯府会尽量保全你,我也会找夫君他多想想办法,让府上不至于太受牵连。” 杨氏陡然抬了眼,深凹的眼里带了些希冀的亮来:“妹夫深受圣上倚重,那能不能……” 林苑直接反握住她手,截住她的话:“三嫂,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的。如今长平侯府,怕也要自顾不暇了,夫君他也不见得能保住府上几分。” 杨氏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三嫂,多想想宗哥儿跟萱姐儿,他们需要亲娘的照料。” 杨氏晃了晃身,泪流满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说着她突然跪了下来,冲着杨家所在的方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爹娘莫要怪我,我是无能为力啊——” 林苑心情沉重的回了符家。 夜里符居敬归来,她将长平侯府保杨氏的事与他一说。 当然却断不能提是权衡利弊下,为了将来留个后路,只道三哥与杨氏鹣鲽情深,不忍放弃。又道杨氏在林家服侍多年,生儿育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个又能忍心看她去死。 符居敬大赞长平侯府高义。 虽他未再说旁的,但林苑瞧他态度就知,杨氏应该可以保下。 按理说事情大概得到解决,这一夜她应睡的安稳的。 然而,自躺下睡去后,她就开始噩梦连连。 梦里,她的视线开始扭曲,隐约见到前方立着一个背着光的人,金甲寒光,手握长刀,那周身的森森寒意刺的人背若芒刺。 她有些抗拒不愿上前,可又不知有何推力推着她,让她一步一步的朝他靠近,越来越近—— 于此同时,那背对她的人突然动了,握刀的手扬起,下一刻手起刀落,前方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呼声。 那般的惨痛呼声,入耳,为何那般熟悉。 她突然加快脚步,再也用不着旁人推拒,疯似的朝前狂奔。越过那段距离,越过前面那人,直接冲到了最前方。 然后她就见到了那宛若人间地狱的场景。 却是她长平侯府满门,符家满门,尽数被诛于此。尸首分离,血流如注。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头中,有她父母兄长的,有她夫君婆母的,还有……瑞哥的。 林苑惊恐的叫了声,满脸冷汗的从床上坐起。 环顾四周,方觉是梦,却犹有几分惊惧交加,直到草草披了外衣来到暖阁内见了熟睡的瑞哥,紧紧将他揽在怀里,方觉是真实人间。 好在,是梦。 与此同时,远在金陵的晋滁猛地从床上坐起,艳逸的面庞此刻昏暗阴霾。 他又做梦了。 梦里,她再一次摇曳着纤细腰肢,边朝他款款而来,边解衣卸裙,直到只剩里面绸色的小衣儿,膝裤。 “怎么这般看我,怪吓人的。” 她嗔怪的说着,而后噗嗤一笑,当真是摇曳生姿。 他没有说话,只冷冷盯视着她,想看她究竟搞什么名堂。 “做什么这般严肃,新婚之夜也不见你露个笑脸来。” 他的面色终是变了,不由抬眸四顾,入目一片鲜红。 “新婚夜?” 他怔怔的发问,似有些回不过神来。 “是啊,怎么你傻啦?”她佯怒的伸手去拧他耳朵,似嗔似怒道:“刚成婚就不认账了,算了,不要你了。” 说着,拧身就要走。 他脸色骇变,猛地伸手掐了她腰将她拖了回来。 “你敢!” “啊,你手劲太大,弄疼我了。” 他却不由分说的将她直接推入百子千孙帐后的婚床,恣肆笑着:“这不叫疼,疼的,在后头。” 一夜颠鸾倒凤,肆意快活。 只是第二日清早起来时,她的一句‘符郎’,却让他的骤然色变。 “你叫我什么?” “符郎啊。”她点了点他鼻尖,取笑:“你是符居敬啊。” 是符居敬啊。 是了,与她成婚的人叫符居敬,不叫晋滁。 这明明就是一场噩梦,却总是裹着糖衣,在他最为得意畅快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晋滁掀开被子起身,喝令人进来收拾。 外间睡得迷糊的田喜忙一个骨碌爬起,下意识往窗外瞅了眼天色,便知是何等缘由了。 手脚麻利的找好干净的衣物后,田喜又让人端了水盆跟毛巾来,然后就匆匆进了屋子。 给他们主子擦完身又换好衣物后,田喜就置换了被褥,开始麻利的铺床叠被。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主子问:“那些豪绅送来的扬州瘦马还有剩的没?去寻两个来。” 田喜惊的连手头活都忘了,直愣愣的杵那。 他们世子爷,头不痛了? 晋滁掀眸一扫,脸色微戾:“快去。” 田喜嗳了声,跳下床,赶紧依令去寻。 前几日攻下金陵城后,那些旧官员还有豪绅们送来不少美人,有扬州瘦马,甚至还有些大家闺秀,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他们世子爷却一个没用,全都送了有功的将士。 这会怎么又突然起了兴致,要他找去? 罢了,反正那些豪绅们家里,美人有的是。 晋滁闭了眼立在窗前,慢慢缓着胸臆间那股郁气。 他还不信了,能一辈子受她辖制。莫不成还中了她邪,偏没她不成。 33、第 33 章 “滚。” 伴随着压抑着暴戾的一声, 房间里两个美貌女子拢了衣服落荒而逃。 田喜在外间冲着她们直往外院挥手,示意她们赶紧先出去。两女子慌乱点头,又急又怕的匆促奔了出去。 刚在房间里, 她们刚被那世子爷按到榻上,却没等她们羞怯承欢,却见他脸色陡然一变。下一刻,那本是资质风流的俊美世子好似换了个人般, 遽然凶戾起来, 切齿森寒的好似就要提剑杀人一般, 真是吓死她们了。 田喜往房里偷瞄了一眼, 果不其然, 他们世子爷的头疾症又犯了。此刻正捂着额头骇沉莫名的背对着坐在桌前, 桌边则是那被踢烂的博古柜, 碎了一地瓷器。 “田喜!” 田喜忙应了声, 就赶紧令人将提前熬好的药汤端来, 接过后就小心翼翼的端进房里。 “爷, 药熬好了, 您快喝着, 缓缓先。” 晋滁阴戾朝那晃动汤汁的药碗扫过,而后伸手抓过汤药碗直接摔烂在地上。 “喝这些有何用!”他喝道:“滚去拿酒来。” 这一发作, 他的头又开始剧痛, 那头痛欲裂的折磨,激的他恨不得能暴起杀人泄愤。 田喜吓得不敢再在此间耽搁, 仓促应了声,就急匆匆的出去让人备酒去了。 这酒一直喝到寅正时分方休。 这时候,外间的田喜听着,房里头渐渐安静了, 没了摔砸器物的声音,便知那烈酒大概是解了痛症了。 长舒口气的同时,他也不免暗自嘀咕,他们世子爷这到底是什么怪症,一碰女子头疾症就要发作。 又突然想到刚从那会,从房间里传来切齿发恨的唤声,田喜不免叹息,想来这症的缘由,左右脱不开那林家三姑娘身上。 不,是左都御史夫人。 田喜觉得,或许只有等到城破那日,世子爷的心结方可解开的罢。 四月初,在彻底攻下两江后,身为叛军主帅的晋滁,集结数十万叛军,挥师北上,攻城掠地。 这一路,他催军速战。遇到深沟高垒,就令人搬土运石,填壕塞堑,遇到坚壁不出,就亲至城下,不惧城上箭矢如雨,指挥将士搬运云梯,号令攻城。 若有那畏避而回者,他亦毫不留情,手起刀落,当场斩于城下。 他指挥若定,又能身先士卒,使得军威大振,将士人人争先攻城,奋勇斩关落锁,大开城门。 至五月末,叛军已接连攻克河南十数城池,而朝廷的军队却被镇南王率领的叛军拖在山东,无法抽调兵力前去增援。 见大势已去,河南总督在叛军攻打至洛阳城前就挂印而逃不知所踪。 八月,叛军南北夹击,与朝廷军队战于山东。 中旬的时候,朝廷大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传至京城。 朝廷里人心惶惶。 叛军兵势大盛,而朝廷大军却节节败退。若山东失守,那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怕那百万叛军就要直逼京师而来。 家破人亡,近在眼前。 圣上下旨,处斩杨国公府满门。 当日,凶神恶煞衙役就拖了死牢里的杨家数百口人出来,拉到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刽子手依次排列,抱着鬼头刀,立在木桩子一侧。 行刑那日,菜市口四周围了不少百姓观刑。 他们看着,那监斩官一声令下,菜市口顿成为了一片血色。 春杏回来后,哆哆嗦嗦的将在菜市口看到的场景说与林苑听。在她说到阖家无论男女老少,一概上了刑场,就连那两岁的稚儿都被按在了砍头台上时,林苑到底没忍住,直接白了脸吐了一地。 春杏赶紧拿茶水给她漱口,又忙给她拍背不停。 林苑缓过一会后,重新坐回椅子上,问春杏:“老爷可有让人说,他今个回不回来?” 因局势紧张,符居敬近几个月来夜宿衙署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回府,晌午过后他就会派他常随过来传信。 “没呢。”春杏摇摇头:“今个没让人稍信回来。” 既没让人稍信,那就是今夜会回府。 林苑没再说什么,就让春杏扶着她去屋里歇着了。晚膳也没吃,直接等她夫婿到半夜。 符居敬依旧是披着夜色回来。 官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面色也明显憔悴,眼底浓重的青黑明显是忧心操劳所致。 虽然他不说,但林苑能看的出来,如今朝中局势怕是已经大不妙了。 “仁以。”她自己都未察觉,此时她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杨家被圣上处斩了……” 符居敬知她怕,遂叹息着拉过她冰凉的手至桌前坐下,道:“莫再想了。镇南王倒行逆施,天地不容,他那些族人的下场,都是拜他所赐。” “可又与他们何干呢?”林苑红了眼圈:“那稚儿又何其无辜。” 符居敬摇头叹气不语。 林苑拿帕子擦了眼,缓了些后,就决定与他摊牌说给瑞哥留后路的事。 “我爹娘打算,过两日将我那几位侄儿,先安排送往老家先避着。所以,我就寻思着,要不就与他们商量下,将瑞哥也一并带上?仁以,我……” 林苑的话在符居敬的瞪视中顿了下。 “仁以,你不同意?” 符居敬松了她的手,似忍怒深吸口气,沉着脸起身。 “朝廷以顺讨逆,自会无不克捷。就算有那一日天不庇佑,我符家,也断无贪生怕死之辈!” 说完也不理会林苑,径直去了盆架前洗漱。 徒留林苑脑中空白的惊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她当即趔趄的起了身,几乎奔到符居敬面前,直直盯着他问:“仁以你是何意思?朝廷大势已去,你却无动于衷不肯给瑞哥安排后路,可是要他跟着……一同陪葬?!” 林苑这话是大逆不道的,符居敬听后脸色当即气的发青。 林苑却不依不饶,紧紧盯着他,坚持要个答案。 符居敬狠甩了下袖,朝紫禁城方向抬手致意:“我符家满门忠烈,为君为国尽忠尽孝,焉能堕气节,苟且偷生!瑞哥乃我符家子孙,当应有视死如归的气节,不附国贼,坦然赴死。” 林苑不可思议的看他。 “你要全家赴死,还要瑞哥陪着死?”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多大!今年才不过四岁!那么小,他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死?” 提到儿子,符居敬的脸色到底落了缓色。 “夫人,为国尽忠是大义,瑞哥理应以此为荣。况且,你当那叛贼入京,届时瑞哥就能逃得一死?只怕全尸都难。” “所以才要提前安排后路。”林苑说的又急又快:“让瑞哥离京,让他这就走。” 符居敬觉得自己似乎与她说不通:“离京又如何?总会有被抓到的一日,届时还不是个死?” 林苑当即道:“那也总好过试都不试,直接赴死。” 说着,她缓了缓气,道:“仁以,不单是瑞哥,我们全家何不也早早的安排去路?我知你忠烈,可若为国为民,拯救广大百姓于水火中而慷慨赴死的话,我自会别无二话,当以你为傲。可是仁以,若你是为君的话,可就值当?” 符居敬震怒的看她,咬牙握拳,有些不敢置信。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林苑索性就摊开了说:“古之贤者不也说过,仁是成人之道,不仁无以为人。当今圣上杀兄弑弟,焉能担得起一个仁字?若镇南王上位,真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你……” “住嘴!”符居敬指着她:“你莫不是想让我附贼?!” “我并非这个意思。” 林苑道:“将来便是你罢官我们归隐田间,也好过愚忠的赴死。” 符居敬死死盯了她一会,而后甩袖来到书案前,铺纸研墨,而后提笔刷刷写下几行字。 林苑遥遥瞧见那偌大的休书二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身体直直的僵那,而后摇晃了几瞬。 写完罢笔,符居敬不等字迹干了,就直接将那休书丢给她。 “你若贪生怕死,我自不会强逼你尽忠。心性不定之人,亦不配为我符家妇!” 林苑抓着休书浑身发颤,好半会方勉强逼退翻滚情绪,咬牙抬眸。 “我要带瑞哥走。” “瑞哥是我符家子孙,你休想将他带离符家半步!” 说罢,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出。 十月,朝廷下发《讨晋贼檄》,广诏天下,号召将士,奋勇杀敌,征讨不义之师。 镇南王握着那檄文,双眼死死盯着一处。在讨伐他的这些罪状中,其中四个字,宛若火光,直接烧尽他的眼底。 逼死孕妻。 从前旁人暗下谈及他那些不堪旧事时,只会说发妻二字。知内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人。 镇南王目光下滑,扫了眼写这封檄文的人。 出自符居敬之手。 对了,昔年那符老御史,就是那知情者之一。 镇南王咬齿嚼唇,突然大笑着问旁边人:“听说那符御史可有个独子?” 旁边人点头:“听说是有,昔年符老御史还盼着等见长孙一面,可惜没等到。” “嗯,挺好。”镇南王笑道:“待破了城,定剜了他儿心肝,烹煮了塞给他吃。” “传令,让大将军催军速进,直捣京师!” 34、第 34 章 陶氏将几张户籍及路引放到林苑手中。 “此事我是找你的二哥办的。”陶氏低声解释:“你是知你父亲跟大哥为人的, 从来公私分明,定是做不来这等徇私之事。所以,我压根没跟他们提过半嘴。” 林苑翻着这些伪造的户籍跟路引, 共计十份,其上信息完备,皆盖好了官印,手续齐全。 林苑内心清楚, 饶是如今朝中大乱, 做这些事也是要冒风险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待她二哥不冷不热, 却没成想, 如今这般紧要关头, 却是二哥冒险帮了她。 思及至此, 她内心不由五味杂陈。 “太太替我谢谢二哥。”林苑将户籍路引仔细收好, 低声道:“二哥的恩情, 此生不忘。” “都是自己亲兄妹, 提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陶氏看着她, 不安道:“如今局势一日坏过一日, 外头是什么情形哪个也不知, 可左右不过兵荒马乱,水深火热的, 指不定还有盗贼蜂起, 能往哪儿去?要不我让你爹与女婿说说,让瑞哥随着炎哥儿他们一块走, 去老家避避。” 林苑摇摇头:“用不着了太太,仁以他刚烈决绝,不想留半分余地。” 况且《讨晋贼檄》一出,符居敬就是彻底站在了镇南王的对立面, 他们全家再无退路。而想要给瑞哥于死地中搏得条生路,唯有趁早让人带他远走,自此天南海北,四处漂泊,之后寻偏僻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的活着,直至朝廷再也查无此人。 林苑别过脸咬着牙狠忍着,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来。 陶氏心头一酸,不免怨道:“京中百姓有些门路的全都出逃了。达官贵人们不方便脱身的,也至少会送走家中幼儿,好歹留条血脉。女婿却为何如此狠心,不肯为瑞哥筹谋半条后路!” “无碍的太太。”林苑抬袖拭净了面上的泪。紧拢了袖,她缓好情绪坐直了身体,瘦弱的脊背宛若青松不肯被压垮半分。 “他全他的忠义,我无权干涉。但要断瑞哥的生路,我死都不允!”林苑的声音铿锵有力:“瑞哥的后路,我来替他谋!” 陶氏怔住了。 在她的印象里,她这女儿从来是单薄瘦弱的,也是平和安静的,却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坚毅果决,刚强坚韧。 林苑离开后,陶氏暗自落泪许久。 为这家国动荡,也为那她那被命运裹挟的女儿。 为母则强。苑姐儿为幼子强撑起柔弱的双肩,谋求生路,可她自己的呢,她自己的生路又该如何去谋? 饶是深闺妇人,陶氏也知道,镇南王快要攻到京城了。一旦城破,苑姐儿将会是何种下场,她想都不敢想。 林苑回府后,直接去了她婆母孙氏那。 自打那日与符居敬谈崩后,他就将瑞哥抱到了孙氏屋里养着,似怕他符家子孙与她待久了,会失了嶙嶙傲骨,堕了铮铮气节。 这会正值午时,孙氏正跟郑氏和瑞哥用午膳,见了林苑过来,她面色微变。 “把瑞哥抱进屋吧。”搁下碗筷,孙氏叹口气,吩咐屋里的婆子道。 林苑没有开口阻止。 直待瑞哥的身影消失在里屋方向,她方收回了目光,几步走到孙氏的跟前,直直跪下。 “你起来吧。” 孙氏僵硬的别过脸去:“我说过,瑞哥将来……自有他父亲安排。” “婆婆!”林苑膝行两步,泪淌下来:“仁以的打算,是没给瑞哥留活路的。难不成,婆婆可就忍心看瑞哥步那死局?” 孙氏下意识的去看里屋方向。下一刻却好似被烫了眼般,仓促又痛楚的别开了眼。 “媳妇,这是仁以的决定,我无能为力。” 林苑一把拉过她的手:“您能的!趁着现在城门还未封,您可以瞒着仁以,允我让人偷偷将他带出城去。若将来朝廷胜,再让人带他回来;若将来朝廷败,那符家也算有个血脉在啊。” 孙氏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尤其是这种涉及符家满门清誉的大事,更是听从长子意见行事,又哪里敢擅作主张,轻易下决定? “婆婆,您想想公爹,他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长孙啊。若是公爹在世,定会给瑞哥留条生路的。”林苑哽咽道:“况您看京城那些朝臣家里,多少给子孙留条后路的?还有我娘家长平侯府,也都送了我那些侄儿去了老家避着。谁人想断子绝孙?谁人不想后继有人,逢年过节还有个后代来给祖宗先人烧些纸钱献上香火?” 孙氏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放空望向旁处。 “谁也不是圣人啊,谁都有私心。”林苑擦了把泪道:“难不成就因这点私心,就辱门楣了?就堕忠孝之名了?那朝中那么多臣子,岂不是人人都是佞臣小人?” “婆婆,求您让瑞哥走吧,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许三五日后,许一两日,或明早,再或今晚,指不定何时圣上就会突然下令封城门,届时,瑞哥就算想走也不成了!” 林苑伏在她膝上痛哭。 这时,一直在旁呆坐着的郑氏猛地跪了下来,红着眼流泪道:“婆婆,让瑞哥走吧,瑞哥那么小,不该命绝于此啊……” 孙氏闭了眼,干瘦的面上落满了疲惫与挣扎。 “去叫管家来罢。” 不知过了多久,伏膝痛哭的林苑终于听到了孙氏的回应。 这一刻,她不免喜极而泣。 她知道,瑞哥的后路,她暂且谋到了。 怕迟则生变,未等日落,送瑞哥出城的一概事宜就已安排好。婆媳几人同瑞哥一起吃完饺子后,就到了要送他出城的时候。 此次一同随瑞哥出城的主要有两人,一人是林苑带进府的得力丫鬟春杏,一人则是府上武艺高强的护院顺子。 “东西都带好了吗?细软还有户籍那些重要物件,分开来放,莫要在一处。”临行前,林苑一遍又一遍的叮嘱,见了春杏黑黄的面容,又忍不住叮嘱她:“药水千万要记得常抹,莫要忘了。” 春杏流着泪使劲的点点头。其实早在几日前夫人就与她透了底,按理说她已是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可真到这日,还是忍不住哭红了眼。 “夫人也千万记得奴婢说的地方,千万要来找奴婢跟小主子。” 春杏他们此去是要往西北方向逃亡,若此战朝廷当真败了,他们就不再回京,而是自西北绕道至蜀地。 “我记得,记得。等日后,我定会去寻你们的。” 林苑哽咽道。 春杏捂嘴哭了起来。会有那么一日吗? 谁也不能保证,千里迢迢,遥远路途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更不能担保,城破那日,还能不能庆幸的留下条性命来。 屋门口,孙氏跟郑氏拉着瑞哥哭泣不舍。 林苑看着不远处那打扮成小姑娘模样的瑞哥,对春杏含泪笑道:“瑞哥这名字此后是不能用了。我另外给他起个罢。愿他劫后余生,枯木逢春,日后,他便叫木逢春。” 在瑞哥他们上马车前,林苑上前使劲抱了抱他。 “记得娘与你说的那些话吗?” 瑞哥泪眼汪汪的点头。 记得。娘说过要活着,好好活着,只有留着性命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无论是为民谋福祉,还是为国谋大义。 他娘还说,要知变通,不可迂腐。 “最后再抱下你祖母跟婶子。日后,莫忘了她们。” 瑞哥哭着唤了声祖母,唤了声婶子,然后伸开短短的双臂,站在马车车辕上一一抱住她们,泪脸埋在她们的颈窝里,好一会不肯移开。 孙氏跟郑氏皆泣不成声。 马车开动前,林苑直接给顺子和春杏跪下,重重的磕过一头。 “以后,瑞哥就拜托两位了。” 她哽咽一哭,在场的人都落了泪。 马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可送行的人却还立在原处看着,望着,好似他们的牵挂也随之远去。 此去经年,再见怕是,遥遥无期。 这一面,对于在场的大部分来说,或许是最后一面。 瑞哥一走,林苑就病倒了,起不了身,成日卧榻喝药。 其实早几日她身子就不爽利,可因瑞哥的事一直没着落,遂就强撑着精神挺着,至这时候就拖得有些严重了。 不过如今解决了一桩心事,她心里始终绷紧的弦也总算松了些,不似之前几日成天的紧绷着全身神经,一有风吹草动就惊得满身虚汗。 两日之后,圣上下令封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林苑愈发庆幸,幸好那日就当机立断偷偷送瑞哥出城,否则拖至今日,真是想出都出不得。 永昌二十年十月下旬,镇南王的军队逼近京城。 百万叛军,兵临城下。 35、第 35 章 阴云漠漠, 寒风骤起。 京郊十余里处,驻扎着百万大军。 枪刀森布,严整有威, 中军高竖一面白旗,其上‘代天讨逆’四个字赫然醒目,杀意凛凛。 另有数百幡旗高竖,白色旗面随那凛冽寒风猎猎作响。其上书‘端慧’二字, 是为那已故皇太子的谥号。 “报, 大将军至!” 黄罗帐顶的主公帐幄外, 传来亲兵的一声通报。 镇南王从舆图前转身, 道:“进来。” 门帷高揭, 身着黑色铠甲的高大身影就几步近前, 挟着外面凛肃寒风, 单膝跪地拜见:“父王, 末将幸不辱命!” 镇南王笑着扶他起来:“好!比约定时日足足提前两日, 不错。” 说着就拍拍晋滁臂上的麒麟肩兽, 示意与他一同出帐。 “朝廷主力大军一破, 剩下的就只待攻城了。” 账外亲兵掀了门帷, 镇南王与晋滁相携走了出来,转向京城正门的方向, 远远眺望着。 “万里河山呐, 就剩下这最后一关了。” 招呼吴耳将他千里眼拿来,镇南王看了好一会, 啧啧叹声不已。 “看看,光是五门道就如斯旖丽绚彩,更何况那城内,那皇宫。” 说着他放下千里眼, 将其递给身旁的晋滁。 晋滁自小在皇宫长大,京城何等繁华锦绣,没人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依言接过了那千里眼,往对面那高高的城墙上看了过去。 五门并立的京城正门,单檐顶覆琉璃瓦,城墙外贴砖雕,遥望过去,城楼绚彩,确是庄严肃穆,又壮丽华美。 “既为主帅,那依你来看,破城需用多长时日?” 晋滁放下千里眼,正色道:“十日之内,必破京师。” 镇南王诧异的看他一眼,问:“可敢立军令状?” 晋滁转头,沉声吩咐亲兵:“拿纸笔来。” “好!”镇南王喝彩一声,抚掌道:“待城破那日,我亲自为你庆功!” 说着又道:“大军休整半日。未时正刻,大军开拨,攻打京城!” “懔遵军令!” 未时正刻一到,主帅披挂上马,金色兜鍪下的双眸望向京城五门道的方向,不带任何情绪。 “鸣鼓进军,攻城!” 林苑房里,郑氏茫然麻木的坐着。 在听到打城外传进来那隐约的鸣鼓声,与那震天喊声时,好似陡然被蛰了下般,浑身激灵颤了下,而后仓皇伸手抓住林苑的胳膊。 “大嫂你听见了吗?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郑氏哆哆嗦嗦的说着,本来艳丽的面容此刻煞白了一片。 自打五日前叛军开始攻城,京城的局势就愈发严峻起来,守城的大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有被圣上处斩的,也有不幸战死城头的。 有关朝廷将要覆灭的消息疯了似的在京城四处。 恐惧悄无声息的蔓延,尤其是当城外的流矢飞石不间断砸进街道、民居,那指不定何时落在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愈发加大了人们的恐惧。 不乏有人恶念疯起,趁火打劫,短短的几日里,京城里已经乱了套,杀人,抢劫,放火等恶行屡见不鲜。 可朝廷此刻已经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去阻止。 动荡的时局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哪个也得不了安生。 隐约的鸣鼓声传来,林苑微颤了双手,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可见城外的战况是何等的激烈。 她忍不住摸出那小银镯子放在手里紧紧攥着,好似这般就能让她心里安稳些。 这是那日瑞哥离去前,她从他右腕上褪下的一只,想留个念想。 如今,她也只有这一个念想了。 “嫂子,你怕吗?”郑氏紧紧挨着她:“外头都在传,朝廷要败了,叛军就要攻进城了!到那时,到那时……” 郑氏说不下去,只颤的发抖,又捂着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到那时,符家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殉国。 郑氏抱着她哭:“嫂子,我怕死。” 林苑喃喃:“谁不怕死……我也怕。” 郑氏哭声更大。 林苑回抱过她,目光渐为清明:“但我更怕无谓的死亡。弟妹,既然怕那就不要死,到时候跟我一起逃,指不定能逃出条生路来。” 郑氏抬起头来看她,眼睛还流着泪:“不可能的嫂子,逃不掉的。到时候到处都是他们的兵,往哪逃?” “正因为混乱才好逃脱。我们妇人素来深居简出,试问又有几个能认出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就做普通百姓装扮,混在人群中逃出去。”林苑给她分析道:“天下经此一乱,流民众多,户籍制度必然宽松。我们定能钻个空子,搏出条活命来。” 郑氏先是一怔,似有心动,而后眼里的光又迅速熄灭,颓然的摇摇头。 “不可能的嫂子,太难了,我们俩个弱女子……若一个不慎被发现,即便没被拉去砍头或处极刑,也是被打入教坊司的。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试过焉知不行?” 郑氏站起身来,流着泪看着紫禁城的方向,哽咽道:“嫂子你不用再说了,我想了想,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总归清清白白的去,下辈子也还能跟二爷一同投胎,再做夫妻。” 林苑就不再劝了。 她无法动摇旁人的信念,亦如旁人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郑氏离开后,她低眸看着手心里的小银镯子,一颗心慢慢定了下来。 虽她也不确定,城破兵荒马乱那日,她这病弱残躯能不能侥幸活着逃出城去,可还是要拼命试一下的。 若要她什么都不做,安静等着给覆灭的王朝陪葬,那她做不到。 硝烟四起的城外,此刻敌对双方暂且停战。 因为此刻高高的城头上,有一女人,一总角年纪的儿郎被人绑了上来,压在城墙上的单勾栏上。 “晋贼,你睁眼看看城墙上的人是谁!” 由踏道上城头的官员身着绯色官服,是刚被任命的守城大将。此刻他手指那女人孩童,凛然喝问。 “大哥!大哥救我——” 孩童见到城下的人,立马大声哭求,凄厉的声音传的很远,足矣令城下的人听清。 女人也凄惨哭道:“救救我们——世子,求你让王爷救救我们……” 坐在高大的战马上,晋滁仰头看过,兜鍪下的狭长眸子眯了眯。 片刻,他回头吩咐亲兵,声音无甚起伏道:“去请王爷过来。”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镇南王打马从后方过来,晋滁就示意他抬头往城墙的方向看。 “王爷?可是王爷?!” “父王!父王救救辰儿,辰儿不想死啊——” 镇南王大概扫了两眼,就叹声跟晋滁道:“人老了,眼也花了,也不大看得清楚人。不过听声音似不像,想来也不知从哪找的人来,欲哄骗本王的。继续攻城,莫耽误战机。” 晋滁阖眸:“懔遵军令。” 镇南王刚要掉转马头离开,此刻城墙上却传来一句喝声:“国贼休走!” 镇南王就诧异的重新仰头望去。 城墙上那官员戟指怒目,指着他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国贼晋逊,豺狼脾肺,虎狼心胆,诋毁君王,冒渎圣躬,为私欲至万民涂炭,乃国之大贼!死不足惜!祖宗先辈,后世子孙,皆因你而蒙羞!还不快快悬崖勒马,省的让世人唾骂千古!” 镇南王使劲眯着眼看,问了句:“谁那是?” 晋滁这才注意到那高高城墙上的官员。 这些天里那些守城的主将换了一茬又一茬,让人看得也麻木了,刚就没太多在意。 此刻仔细一瞧,晋滁陡然直了脊背,眸色又凛又冷。 镇南王这会想起来了:“哦,是他啊,符居敬。” 便就大声冲着城头喊道:“本王代天讨逆,上合天意,下合民情,有何不可!若你这不识时务的蠢材能北面跪地,称臣听命,那我会考虑给你个好死。” “呸!”符居敬怒目唾道:“国贼!老狗!本官堂堂正正的人,岂会向狗屈膝!” 镇南王大笑数声,而后对晋滁道:“一会攻城时候,箭千万射偏点,留他一命,等我亲自去剐了他。” 晋滁颔首。抬眼往城头上的凛凛浩气的官员那看了眼,而后抬手一挥,喝道:“全力攻城!”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 在京城五门道将失守的时候,自皇家寺庙传来沉闷的钟响声,沉闷的响在混乱的紫禁城上空。 八十一声,是帝王驾崩的丧钟声。 圣上,殉国了。 京城,哭声一片。 从丧钟敲响的第一声起,孙氏就将全府人都召集在院中。她很清楚,殉国的时候就要到了。 此刻院中,除了一直留在宫中议事的符以安,以及临时被圣上委任守城大将去守城门的符居敬,符家的人,无论主子仆人,还是男女老少,都在这里。 “你们老爷之前吩咐,丧钟一响,意味着城门将破,届时阖府需为国尽忠。” 此言一出,空气中陡然一寂,接着隐约传来些压抑的啜泣声。 孙氏面色平静的扫过他们:“如果不想随符家尽忠,可以就此离开。” 这些人里,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坦然面对,有人漠然麻木,也有惊惧害怕。 却无一人,提出离开。 林苑咬了咬唇,却还没等她开口,孙氏却朝她看来。 “林氏,仁以既然给了你放妻书,你便不是我符家的人。你走吧,不必留下来与我们一道。” 这话让林苑当即落了泪。 那日的休书符居敬连署名都未落,明显是气言而已,她婆母自也知道。如今却这般说,自是因看出了她不愿赴死之意。 “待给你们收了……尸首,我就走。” 孙氏目光柔和的看她:“成。也不必太讲究,待会随意找块布给我盖上便是。” 林苑忍着泪用力点头。 孙氏又看向众人:“桌子上有白绫,有鸩毒,有匕首,你们自行选择罢。” 说完,她自己去院中央的桌前,拿了一条白绫,然后转身步履蹒跚的进了正堂。 郑氏也哭着拿过一条白绫。在进屋前,她突然停住,手抓着门框回头,抽噎着对林苑道:“嫂子,我最爱吃卤鸡,若你当真能搏出条生路来,那请逢年过节时别忘了我……只要半只就够了。” 说完,也不等林苑回应,直接擦了眼,抓着白绫冲进了屋里。 林苑几欲伸出手去,几欲要上前抓扯住郑氏,想要对她说,既然怕就别死了,跟她走,去拼条活路来。 可最终却没有。只僵直在原地,看着郑氏决绝的身影消失在堂内。 她知道,她上前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这是郑氏的道,也是符家满门的道。 她无法阻止。 这一日,符家满门命丧于此。 这一日,林苑的眼泪像失控了般,止都止不住。 她单手蒙着眼睛瘫坐在桂树前,回想着在符家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欢喜的,悲伤的,争执的,快乐的,笑闹的……明明那些往事好似昨日,历历在目,为何转瞬间就成了此刻家破人亡的惨景。 林苑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世道啊,为何可以这般残忍。 不知何时,院子里变得一片死寂。 没有椅子倒地的声音,没有下人哀嚎的声音,也匕首划破颈项的声音……唯独长风扫过落叶,发出擦地的哗啦声。 林苑浑身陡然一颤,而后手心死死攥住粗糙的树干,抖着双腿站了起来。僵硬的扭过头看向那死寂的屋内,而后疯似的趔趄冲了进去。 “婆婆——” “弟妹——” 悲戚的大哭声传的很远,却传不到远在城墙上誓死抗敌的官员耳中。 见到晋军蜂拥上城墙,符居敬知大势已去,遂仰天大笑。 “符某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君王百姓!死后亦不愧泉下翁!符某纵死无悔!” 说完拔剑自刎,血溅城头。 晋滁的亲兵见了,忍不住道:“将军这……” “由他。”语罢,挟戟骤马,高声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杀进城中!” “诺!!” 旌旗蔽日,尘土遮天。 百万大军攻入京城,宛若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京城大乱。 京中百姓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也有拖家带口想趁乱逃出京城的,街面乱哄哄成一片,儿唤爹娘声,爹娘唤儿声入耳不绝。 穿着身粗布葛衣做平民打扮的林苑踉跄的往出城的方向走。 然而她大病初愈,身虚体弱,刚走过长街时就已经喉咙生烟,双腿抖得迈不开步来。 她忍不住环顾四望,也希望能侥幸找辆马车搭上,可如今急于出城的人那都是拼命的架势,马车呼啸疾驰连撞着人都不停。 稍作歇息后,林苑就只能咬牙继续前行。 她要出城,她要奔出条活路来。 36、第 36 章 夕阳将落, 照的半空殷红似血。 林苑勉强使劲睁了睁被汗水糊住的双眸,喘着气往前方眺望。 五门道城楼那高高的绿琉璃瓦歇山顶还是那么远,明明她跑了这么久, 走了这么远的路,可仰眸朝那城楼处眺望过去,却依旧觉得那璀璨的琉璃瓦好似远在天际边,远的让她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城楼离她那么远, 偏那震耳欲聋的杀喊声却离她越来越近了。 金鼓齐鸣, 喊声大举, 还有那轰隆踏地的马蹄声, 犹如江翻海沸, 听的人浑身的每一处都在颤栗。 这时候身后有奔逃的百姓撞了她一下, 她双腿猛地一抖, 差点一头栽倒于前方的巨石上。好在及时抓住旁边的树干, 这方勉强稳住羸弱无力的身体。 林苑疲惫的抬眸望了望遥远的城楼, 又环顾四望周围那兵荒马乱的场景, 想着自己这孱弱残躯, 突然间心中腾起了些悲意。 她真能逃出吗? 天就要黑了, 叛军入城待整顿之后只怕就要四处搜人,她真的能在此之前逃出城去吗? 她没有信心。 双眸蒙上了一层灰暗, 整个人好似落了层生机。 耳边尽是金戈铁马之音, 入目四望,除了仓皇出逃的百姓, 就是遍地的尸体。有被马踏而亡的,有被流矢击中的,还有被人砍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林苑惊颤的瞥见了不远处那死在桥头上的孩童。 三四岁的模样, 生的玉雪可爱。 大概是兵荒马乱逃命时候,不慎被摔折或踩踏致死。他软软的倒在那,眼睛却还睁着,好似还在寻他的娘亲。 她的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乱世中这般命运的孩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她的瑞哥呢?可能平安无恙的走这一路程? 她不知道。 捂了捂怀里的银镯子,林苑闭眸咬牙用力的缓口气,而后抬手擦干了泪。 还没确定瑞哥是否安好,她哪里能安心去死。 逼自己提了口气继续前行。 只是在路过那孩童时,她到底没忍心,还是艰难的蹲下了身体,抬手帮他阖上了双眼。 金戈铁马的杀伐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犹似近在耳边。 林苑惊惧回头去望,就见远处尘头蔽日,马声啸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那交战的双方由远及近,她便也能勉强看清,是那宛如黑色洪流的黑甲兵,正在追杀一队残兵。 是叛军!叛军来了! 手脚煞凉了瞬后,她惊恐交加的就要起身逃命。 却就在将起的那刹,她眸光不期略过那软软的孩童时,猛地顿住。而后她迅速俯身,颤抖的将地上的孩童抱了起来。 黑甲兵中那挥戟大杀四方的大将本是无意朝前方扫过,却在收眸的一瞬猛地又迅速朝前方盯过,高大的身体刹那间僵了瞬。 狭长的眸闪过冰冷的意味。随即他冷厉呼喝一声,拨转马头,挟戟骤马,朝那趔趄奔逃的孱弱身影疾驰而去。 听得身后似有马蹄声朝她的方向奔来,林苑惊恐的回头仓促看过,但见一队黑甲兵凶神恶煞的疾驰而来,战马覆身甲,将士覆铠甲,束着臂甲臂褠,扬着森森长矛,举着滴血长刀,杀气铺天盖地。 林苑脑中一片空白。 只余一个念头,她活不成了。 不知是怎么奔上的桥面,她抱着孩子踉踉跄跄的往前跑,不知要跑向何方,也不知每踏出的一步是生路,还是死地。 桥面宽敞,从前是座桥市。 叛军未破城的时候,这里两侧摆满了浮铺,小贩们在此鬻馍卖酒,和面煮茶,游人如织,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佳节时分,热闹更甚。 从前的时候,林苑也抱着瑞哥来过几回,还给他买过风车与花灯。 只是今时今日,再踏上此桥时候,却不复往日悠闲惬意,却是慌乱奔逃,无退路,亦无前路。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林苑口舌生烟,力气用尽,呼出的每口气都撕扯的心肺剧痛。 她知道,她跑不动了,也逃不掉了。 亦知,她的死期怕是也至了。 不由苍白着脸惨笑一声。果真是高估了自己,拼了命却到底也没能挣出条活路来。 不过能为瑞哥多争取些时日来,倒也瞑目了。 颤手伸进怀里,她掏出那珍藏的银镯子来,摸索着孩子的手腕戴了上去,在身后那枭鸣的马蹄声越过她前,拼尽最后一丝口气冲向桥栏,抱着孩子翻身跃下了长桥。 晋滁猛地勒马停住。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正值兵荒,不见船只,人跟孩子落下,宛若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不见挣扎的痕迹,只有漾开的水纹从落入出往外而去。而那落水的人很快就沉入冰凉的湖水中,转瞬就要没了踪影。 他绷着下颌,汹涌翻滚着某些情绪的眸底深处,尽是她纵身一跃的瘦薄背影。 孱弱,单薄,无力,宛若那濒死的蝶。 “捞人。” 晋滁盯着那湖水一处,兜鍪下的面容不辨情绪。 身后黑甲兵纷纷下马,脱了铠衣盔甲,跳湖捞人。 寒冬时分,湖水刺骨冰冷。 当黑甲兵将林苑捞上湖面时,她全身冻得已没了知觉,且口鼻呛了水呼吸不畅,整个人半昏半迷。 虽是如此,可湖面上那猛窜入鼻间的冰凉空气,与湖中那灌入口鼻的冰凉湖水明显不同,饶是她半昏着,却也有丝清醒的认知,她被人营救了上来。 心下不由苦笑,这是不想让她死的痛快吗? 昏昏沉沉被人拖上岸时,她耳旁突然传入一似陌生似熟悉的令声:“上岸。” 她隐约觉得奇怪,她既已被人拖上岸,那此刻那人喝令上岸,又是为哪般……她猛地一咳,吐出了些水来,拼力睁开眼睛的同时,骇然的往湖中看去。 她是抱着孩子跳湖的! 此刻那些本还在湖中捞人的黑甲兵陆陆续续的上了岸,空着双手,不见孩子的身影。 再望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 林苑一下子冷的浑身发抖。 瑞哥,瑞哥…… 若瑞哥没走成,这就是他的结局。 “瑞哥——”她凄厉的哭道,挥打开两边拉她的兵士,挣扎着就要扑腾着蹚进湖里。 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这要换作是瑞哥,她会不会当场疯掉。倒还不如先一刀杀了她。 两旁的兵卒重新将她扯回来,不由分说的拖着她往桥面方向而去。林苑哭破了嗓子,却依旧凄楚的朝着湖心方向哭喊着,口里大喊着孩子名字。 “瑞哥,瑞哥……” 被拖至一高头战马下时,她已没了力气挣扎,哭倒于地,浑身发颤。 晋滁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看这个女人。 他见过她轻衫罗裙的俏丽模样,也见过她满身绫罗华丽模样,见过她大红嫁衣的清艳,也见过她浑身素服的清婉。 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穿着脏湿的半旧袄子,披头散发,宛若疯妇般哭倒于地的狼狈模样。 她惨白着脸,放声痛哭,哭到犹如气绝。 亦哭的他头似阵阵欲裂。 “带回去!” 一声喝令之后,两旁兵卒又来拖拽林苑的胳膊。 林苑被拖下去的时候见到了那马上之人。 身覆黑色铠甲,肩兽麒麟图案,臂甲臂褠皆泛着冷光。 他挟着长戟坐在马上高高看她,将落的夕阳打在他侧脸上,半边血红,半边冰冷。 林苑转过脸冲着湖心方向,哭叫了声瑞哥,而后双眼紧闭晕死过去。 37、第 37 章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亥时, 叛军攻入皇宫,至此意味着前朝廷彻底覆灭。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紫禁城里进行了一拨大规模的清算。 愿意归顺新朝廷的官员, 大多被放过一马,甚至其中有些官员可以继续留任,不会被剥夺府上的权势富贵。可亦有些宁死不从的刚烈臣子,惨被杀戮, 阖府被抄家问罪, 甚至被夷三族, 九族。 还有些潜逃在外的罪臣及其家眷, 则被逮的逮, 杀的杀, 关的关。京城内外, 一片风声鹤唳。 长平侯府是个例外。 作为符家的亲家, 本该被清算;可府上三奶奶杨氏与镇南王妃同出一宗, 之前阖府又力保下了她, 长平侯府此举这又无疑是有功。 新朝廷对长平侯府的态度也极为暧昧, 既没说清算, 却也没说放过。 只派了数百黑甲兵围住了长平侯府,将阖府众人圈禁其内, 任何人不得出入。 府上等人焦虑异常。杨氏频频托门外兵士朝宫里递贴子, 希望能入宫探望王妃。 镇南王妃及其幼子当日并未命丧城头,全赖朝中有投机官员, 暗中指示守城副祭旗的时候刺偏了些。母子二人这方侥幸留得条性命来。 对于长平侯府杨氏的拜帖,镇南王妃没回应却也没驳回,对外只传与幼子在宫中养伤,不便见客。 十二月初一, 是钦天监算出的良道吉日。 镇南王登基,立国号为晋,改元建武,称元年。 同年,立长子晋滁为皇太子。册嫡妻杨氏为皇后,封幼子晋辰为陈王。 御书房内,在与新任的太子定好功臣封赏的名单后,圣上晋逊突然抬头问他:“皇后前日想向朕讨个情,是为那长平侯府的。你如何看?” 晋滁当即禀道:“敕赏封罚,当以功过来定。儿臣以为,按朝廷章程来办即可。” “说的也是。” 接过大总管王寿递来的解渴温茶,圣上大灌了口。 “对了,好像那罪臣符居敬的家眷可还在牢中?” 圣上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晋滁却也面无异色,只颔首应是。 “可还惦记?”圣上挑眉问:“似乎记得昔年你求之不得来着。” “父皇也说是昔年了。” 圣上抬眼看他,凤表龙姿,双目如潭,一身团龙的皇太子绛罗红袍,愈发衬的他俊朗无匹,贵气逼人。偏那额上突兀的疤,那般醒目又刺眼,任抹了何等祛疤良药都难以消除。 这般的耻辱不会轻易忘了罢。 “即便如此,那就不必留她了。去砍了罢。” 晋滁立于原地不动,只半阖眸道:“父皇既恨符居敬,又何必如他的意。” 圣上捋须颔首:“这倒也是。还是充入教坊司吧,想必那符贼泉下闻之,也能气到生烟了。” 待太子离去,王寿躬身又给圣上续了杯温茶,笑道:“老奴瞧着,太子殿下似是还多少惦记着呢。” 圣上灌口茶,道:“一妇人而已,由他。” 说着,又笑了声:“王寿,你不懂,要朕当真砍了她,那太子才会永久的惦记着。” 一个男人长久惦记着一女人,要么是没弄到手,要么就是没弄够。 推案起身,圣上朝外走去,边走边问王寿凤阳公主的事。 王寿道:“凤阳公主自也猜着了几分当日真相,如今想必是恨毒了奴才了。” “没事,有朕在,她奈你不得。”圣上道:“若再闹,那看来就是新选的驸马不如意了,你去将那没用的卵祸当她面宰了,想来能安分好一阵。” 王寿躬身应是。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上了马车后,就直接令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 田喜知他心情不虞,一路上自是不敢吭声。 自打攻入紫禁城以来,他们殿下每隔三五日必会去那大理寺狱一趟,而每每这时,殿下心情必然不佳,他们这些随行伺候的自要谨言慎行,省的这档口惹了殿下眼了。 大理寺卿恭敬的将这太子殿下迎到了关押重犯的地牢中。 踩着双头舄,晋滁从高高的台阶下来,不动声色的走过地牢昏暗潮湿的通道,来到最里面那褊狭阴森的牢房中。 他没有让人开锁,只是隔着重重的栅栏,借着壁灯微弱的光,平静的看向牢房里的人。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身上头上沾着稻草,此时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堆拢起的稻草轻摇着,时不时嬉笑或大哭两声,似是疯了。 此时此刻那散发着腐霉的监牢里,那怀抱着稻草嬉笑哭泣的疯妇人,再也不见昔日的半分模样。 “给她收拾干净,送去教坊司。” 说话这句,晋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建武二年的新春,是在改朝换代中度过的。 朝廷忙着论功行赏,封候拜将,百姓则忙着适应新潮新气象,忙着唏嘘京城那些一夕间覆灭的王公贵族,又忙着羡慕那些一夜间崛起的新贵。 至三月,新朝的敕赏封罚皆已完毕,朝廷秩序正走向正轨。 “多谢娘娘说情,长平侯府才能就此保全。” 坤宁宫中,杨氏俯首叩谢,感激涕零。 皇后咳嗽了几声,而后抬手将她虚扶起。 “自家姑侄,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来。日后,你也不必唤我娘娘,直接唤我姑母便是。”说着,忍不住拭泪:“杨家满门,此后也仅有你我姑侄二人了。” 想起惨死的爹娘兄弟,杨氏也忍不住悲哭起来。 姑侄抱头痛哭一阵,皇后擦了泪,道:“好在圣上感念长平侯府保你一命,所以格外开恩,未削你府上的爵位,只是林侯爷的官职却是降了。” 杨氏道:“阖府人的命能保住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又哪里敢奢求其他?如今还能保住爵位,公爹还能继续为官,已经是承天之幸。” 重新坐回凤榻前的绣椅上,杨氏这时想起另外一事,又迟疑的问道:“姑母,之前与您说的我家三姑奶奶那事……” 皇后摆手叹道:“你所求的这一事,怕是办不到了。” 杨氏一惊。 皇后解释道:“你是不知,圣上恨毒了那符御史,又焉能轻易饶过其家眷。你听我一句劝,此事莫管了,你待你家那三姑奶奶也算仁至义尽了。”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楼南边的胡同里,隶属礼部为官家妓院,供奉权贵皇亲。 因旧朝覆灭,教坊司里就发配来许多罪臣的妻女,其中不乏资质端丽的貌美女子,让京城的新贵们每夜流连忘返。 要论模样最俏的,莫过于前朝左都御史的夫人了。生的那是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可叹夫亡子丧后就疯了,见人就疯疯癫癫的拉着问她儿子下落,又哭又笑的疯魔样子,生生损了那好顶好模样。 当然,也有那浪荡子不在乎她疯癫的,起了想要春风一度的心思。可在得知长平侯府使了重金包下她后,便也只能且将这心思按下。 毕竟如今那长平侯府好歹有皇后娘娘罩着呢,还是莫要捋虎须的为好。不过暗地里损上那长平侯府几分是难免的,堂堂侯爵的女儿,当朝重臣的内眷,却身处教坊司里,供男人们品头论足,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津津乐道的了。 这日,得知贵锦院的那位又疯疯癫癫的跑出去时,教坊司的鸨母忍不住叹口气。 “有龟公跟着吗?” 回话的人忙点头:“她院里的那两都跟着呢。” 鸨母道:“你再找两人过去跟紧了,莫出了事。” 教坊司的乐妓都登记在册,要哪个出了事,她这管事的多少也会有些麻烦。更何况那位的娘家爵位还在,她多少也得重视些。 林苑跌跌撞撞的穿过长街,逢人就抓着问,可见过她儿。 后面跟着的几个龟公见她疯疯癫癫的不是闯进人家里,就是闯人铺子里,不由认命的过去又是赔钱又是赔礼,好在这些银钱还能从那长平侯府那讨回来,否则他们定要那疯妇好看。 再又一次被人店铺掌柜的抓着赔钱过后,他们丧气的垂首出来,抬头四顾正欲寻那疯妇身影,却吃惊的发现,人不见影了。 不过却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想那妇人脚程慢,又容易打听,左右他们还能跟丢不成。 最多也自是怕离了他们的眼,怕她出事罢了。 几个龟公跺脚呸声唾骂了几声,要不是怕回去挨板子,他们管那疯妇死活。 这条长街有几条胡同,哪处有死角,哪处可以做她藏身的落脚处,哪处又能最近去往她藏物的地方,继而转道去城门,林苑观察了许久了。 为了这一天,她谋划了数个月。 偏僻巷子里的破旧框箩里,林苑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哪怕那些龟公打眼前走过,她亦纹丝不动。 直到一刻钟后,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远的不复传入耳中,她方轻手轻脚的将头顶箩筐拿起,迅速脱掉外衣,露出里面褐色衣服。 掏出袖中藏的药水,她迅速将脸脖与手抹匀,很快那被药水涂过的皮肤就变得黑黄起来。 把头发草草一拢用木枝挽起,她抄了近路低头快走,压着紧张,尽量面色平静的出了巷子穿过人群,往市肆的方向而去。 路途中,她与那几个龟公有两三次远远的照面。 好在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开了。 林苑暗松了口气。 也是,她都这般模样了,不仔细打量的话,应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世上又有几人能像晋滁那般眼毒。 终于,在她力竭之前,她赶到了市肆。 38、第 38 章 半旧的马车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林苑将户籍与路引恭谨的递了过去, 小声解释说建武元年的时候来京探亲,后因战乱滞留城中,直至建武二年。 守城的卫兵看她一眼, 而后翻看那户籍与路引。 路引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要到何处列的十分详细,盖的是柳州当地官府的官印。永昌二十年的。 对此,守城卫兵习以为常。因为战乱,京城内多得是滞留京中的外乡人, 如今新朝秩序渐渐稳固了, 圣上就允了开放城门允百姓出入, 近期城门口就多了不少排队等候出城归乡的外乡人。引路自也是永昌年间的, 别说二十年的, 往前数两年的都有。 卫兵看了眼她鬓间白花, 就没问她为何文书上是一家老小来京, 回去时候却只剩她一人。 这种情形并非一例, 他们见的也多了。 归还了文书, 卫兵示意放行。 林苑颔首谢过, 而后面色无异的放下马车半旧的帘子, 重新坐回车厢里。 不多时, 外头车把式赶车的吆喝声就响了起来,车轮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带着车内人的焦灼的企盼, 终于缓慢前行。 出来了。她,终于出城了。 手紧握着户籍路引, 昏暗空间里,林苑忍不住湿了双眸。数月的煎熬焦虑,数月的担惊受怕,于此刻, 终于要成为过往。 这条生路,她谋到了。 不枉她这么长时日来小心翼翼的谋划。 只要她到了渡口,上了船,南下之后几次转道,便是京城来人追捕她,相信成功逮着她的几率也是极小的。此后她会更加小心藏匿,轻易不再以真面目示人,加之以假乱真的户籍路引,哪个又能轻易逮着她去? 再说,她不过一罪妇,不是朝廷生死大敌,又何值当朝廷劳师动众大招旗鼓的找她?至多也只是在京城内搜查几回,待时间一长,相信京城里的人慢慢也就遗忘了那个‘罪妇林苑’。 待到那时,她便是真的海阔天空了。 她身上藏着些细软,届时她可以先寻个民风淳朴的地方,租个院子将身体调养好。待养好了身子,她就可以准备再次启程,入蜀中,按照春杏给她的地址,然后就…… 马车猝不及防猛一颠簸,林苑当即失控的向前扑去,差点直接扑上了车辕,好在及时抓住了车厢边缘,这方堪堪没被甩出去。 马车在陡然的变故之后,彻底停在了原处。 陈旧的车帘在晃动着,隐约能看到外头刺目的光。 昏暗的车厢里,四周静谧无音,诡异的令人心惊。 林苑此时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她颤着双眸紧盯那微微晃动的车帘,抖着手伸过去,却好半会没有勇气去掀开。 刚才马车毫无征兆的骤停,外头车把式短促的呼声,以及此刻车外诡异的阒寂,无不再向她传达着不详的信号。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跳如擂鼓,强烈的不详预感让她的紧张与惊惧达到了极点。 时间在诡异的沉寂中一点一滴过去。 车外阒然无声,车内亦死寂无音。 林苑终是颤着手握过那粗布车帘,咬牙掀开了来—— 外头刺目的光陡然扑面射来的同时,她见到了马车前方宛若黑色洪流的黑甲兵,严整有威,森肃林立,密不透风的围困住了她所在的这辆半旧马车,亦严严实实堵住了那通往渡口的官道。 林苑脸上面色一下子褪尽了。 “御史夫人果真好计谋,不枉孤特意推了公务来堵你。” 正前方传来的不辨情绪的一声,令林苑手脚瞬间发凉。 她僵直着目光由着声响看过去,从那踩在黄金蹬上的双头舄,上移至那皇家规制的白绶,蔽膝,革带,再由那团龙绛罗红袍而上,最后落在那张俊美冷漠的面庞上。 脑中当即翁了声,一片空白。 黑甲兵最前方的晋滁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软鞭,见她看来,也只是掀眸淡朝她扫过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需要孤亲自请你下来?” 晋滁冷眼看她,狭长的双眸冰冷锐利,不见半分仁慈。 林苑猛地晃动了下身体,这一瞬只觉两耳轰鸣,世界在这一瞬好似都变了颜色,陡然灰白。 她数月的筹谋,彻底毁于一旦。 两亲兵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她拖下了马车。 林苑由人扯着胳膊踉跄的拉拽到晋滁的马下。 晋滁执鞭抬起她下颌,沉眸打量了她。见她睁着双眸惊怒的看他,再也不见之前癫狂模样,不由冷笑一声。 “缚上。” 一声含着冷意的喝令,两个亲兵立即拿过已备好的细绳过来,将她双手缚好后,另一端则恭谨递给马上的太子爷。 晋滁握了握绳子扯了下,见她趔趄的上前两步,就回过头来,夹了下马腹,骑马慢走。 “回去后跟礼部说声,这般看不住人的鸨母,留她何用。” 田喜忙应是。 晋滁又对旁边人道:“回去后,记得提醒孤让那户部尚书好生整饬,省的有人胆大包天,徇私枉法。” 左右几人皆是太子心腹,闻言便知太子是意在说与谁听,却也忙顺势应下。 这些年随太子征战时,他们多少也能从那所谓的头疾之痼中拼凑些事情来,只是之前猜不着究竟是哪个罢了。如今见那太子下了朝后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带了他们过来堵人,便也就明了,原来竟是前左都御史的夫人,长平侯府的千金。 如今瞧来确是个美人,肤色虽不知被何物涂得黑了些,可模样在那摆着。之前弱柳扶风的在太子爷马下站着,被迫仰着脸,睁着清湛的美眸看着人,眸光里那愤怒又无力的模样,的确看的人心怜又心痒。 林苑唇色苍白的被细绳拉着往前走,眸光涣散,失魂落魄。 万般筹谋,功亏一篑。 她如何都没想到,她的生路竟断在晋滁手里。 39、第 39 章 进了城后, 远远围观议论的百姓就多了起来,左右不过交头接耳的议论,那私逃的前左都御史夫人, 是如何被出城围猎的太子殿下给逮个正着。 林苑被拉着踉跄的前行,单薄的身体在料峭寒风中隐隐颤巍。 她不惧百姓的围观取笑,只是痛恨,她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于江山社稷无碍, 何必苦苦相逼, 不予她活路。 明明就要逃了出去啊。 上一刻她还满怀欣喜的描绘着出逃后的种种谋划, 可下一刻就被人毫不留情的将希望彻底打碎。 林苑抬眸望向马背上的身影, 很难相信他竟这般心硬狠毒。 年少时候的不欢而散, 他竟记恨至今, 毁她后路, 断她希望, 不欲给她留半条生路。 他想折辱她, 想逼死她, 以消他心头之恨。 当真心狠。 林苑望着那冷漠的背影, 觉得分外陌生。从此人身上,再也找不到昔年的半分模样了。 身体虚弱的她到底脚程有限, 尚未至内城, 她就已经走不动了,浑身力竭的瘫倒于地。 晋滁侧眸看她一眼, 扔开手中细绳,喝令人送她回教坊司。 鸨母见太子亲兵过来,不免胆颤心惊,尤其是听说从她这里出逃的人是被殿下亲自逮住, 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说了,连个人都看不住的鸨母,留她何用。” 鸨母吓得跪地捣头,连连求饶。 “请罪求饶的话,还是待你当面到殿下跟前说罢。” 亲兵撂下这一句,就直接带队离开。 鸨母揣测话中之意,呼吸一滞,而后目光不可思议的紧紧落在那双眸紧闭似是昏迷的妇人身上。 在那玲珑身段及那姣美面上打量几瞬,她忽的意识到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赶紧吆喝人将昏迷那人抬到贵锦院里,好生伺候着。 这要真如她所想,日后她还不得将人高高供奉起来。 前御史夫人从教坊司出逃,后被太子殿下亲自逮着游街的消息,当日就传到了长平侯府。 陶氏乍一闻此消息,当场晕死过去。 待幽幽转醒后,便见床前围着三个儿媳,人人面上皆有晦涩。 陶氏自知她们所想。府上有个身在教坊司的姑奶奶,是耻辱,是污了脸面,损了名誉,是会让府上众人蒙羞,是会影响儿孙前途。 前头府上尚可以用重金保住苑姐儿清白,如此倒也勉强将脸面糊住。可如今游街的事一出,是彻底揭下了他们府上的脸面,而且有太子殿下插手,他们再也无力将她保下。 若到时候苑姐儿她真的接客……教坊司来往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朝中官员,同朝为官,他们府上几位爷们的脸面何在啊。 陶氏不由悲从中来,她知道,她这女儿大概是保不住了。 枉她还一直存着侥幸,希望等风声过了,还能将苑姐儿从那魔窟中捞出来。 枉她还认为,太子爷会看在当日与苑姐儿的情分上,放过她一马。昔年她早看出了太子对苑姐儿有情,否则也不会在苑姐儿大婚那日,他大张旗鼓的包下京城大半个花街,呼朋引伴的彻夜狂欢了。听说最后还酩酊大醉的伏倒在青楼的重檐歇山顶上,翌日早朝上,还让人给参了一本。 终究是错了。错估了太子爷的心狠。 他未想过要放苑姐儿一马,反而是要生生逼死她。 华灯初上的时候,京城牌楼的南北胡同人来车往,开始热闹了起来。 长平侯府的马车低调的停在路口,而后林昌盛下了车,脸色晦暗的步入那充斥着靡靡之音的教坊司中。 虽是低头快走,可教坊司来往的都是权贵皇戚,他长平侯府的世子又不是无名小卒,哪个又轻易忽略他去? 几乎林昌盛刚一踏入教坊里,就有那权贵子弟将他认出,更不乏那同朝为官的同僚,戏谑看他坐等好戏。 有那不愿得罪的就相互挤眉弄眼的谐谑,有那仗着父辈有从龙之功的新贵,不惧得罪人的,就嬉笑着上前挤兑两句,看那长平侯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觉得格外畅快。 鸨母热情的让人将他给迎到了贵锦院。 林昌盛死握着拳,在那些权贵或异样或看戏或嬉笑的神色中,涨紫着脸上了阁楼。 林苑正苍白着脸坐在绣床上发呆,突闻她香阁的门从外头打开,心脏猛地一跳,慌乱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待见来人是她大哥,她在吃惊之余也不免松懈了紧绷的两肩,高高提起的心这方回落了下来。 今晚那鸨母特意让人压着她沐浴梳洗,还颇为隆重的将她施粉描眉的打扮了番,直骇的她以为那鸨母受那晋滁授意,是欲逼她开始接客。 “大哥如何来了。”乍然见到亲人,林苑惊喜中又难掩酸涩,忙下了地朝他走来。 林昌盛握着拳立在原地,看着那提裙款步走来的人,看她挽着慵妆髻,穿着轻罗纱,做楼里乐妓的轻浮打扮,他清俊的面庞一瞬间浮过愧,怒,耻等激烈复杂情绪。 他似乎是想掩饰这些,可在林苑看来,他的强忍无疑是失败的,此刻他的面上因用力忍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 林苑奔过去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三妹,自打你出事,府上竭尽全力为你奔走,不吝重金与人情。只是至今日,已彻底无能为力。” 香阁内的菱纱灯跳着晕黄的光,照着双方的脸庞看起来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林苑的手按上了桌沿。她隔着方桌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知道的大哥,府上已为我做过诸多,日后不必再为我奔走了。” 林昌盛今日来说的却不单单是这个。 他移开了目光不与她对视,沉默了会,晦涩的问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苑何其聪慧,当即就从他这话里听出旁的意味。 她身子一颤,而后僵直的看向他闪避的双眸,发问:“大哥想要我有何打算?” 林昌盛握了拳别过脸去。好半会,放似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三妹,既到这番田地,还望莫要太过惜命……当以清誉为重。” 林苑面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 “昔年妹夫被提拔为左都御史时,三妹你贵为朝廷命妇,逢年过节皆可入宫拜见皇后宫妃,是何等的端庄清贵……你再看看你如今。”林昌盛沉重的话里隐含几分规劝:“还是要保的清白,日后到泉下对那符家也算有个交代。” 空气中有莫名的气氛在流淌,有人面庞上那乍然亲人的欢喜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有何不清白?” 林苑的陡然一声质问令林昌盛惊愕住。 “永昌二十年发起战争致民不聊生的人可是我?” “抵御叛军不力,致国破家亡的人可是我?” “牵连无辜妇孺,将人充进教坊司的人可是我?” “这道门外花天酒地要行侮辱事的人,又可是我?” 林苑手心按着桌面,强撑着自己消瘦而孱弱的身体,与她大哥直视,分毫不让:“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旁人害了我,却硬是将不清白这三个沉重字眼让我背负!” “我自问为人堂堂正正,双手干干净净。我的清白不在旁人的嘴里,只在我的良心与良知上。” “大哥,我亦明白如今长平侯府的艰难处境,所以不愿拖累府上,望大哥回去禀明父亲,至此之后……便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将林苑二字从族谱上除掉罢。” 林昌盛浑浑噩噩的离开了,脑中反复回荡的是那双清明眸光,含着隐隐灼光,让人竟不敢直视。 这里的事,当夜就有人禀了太子府上。 晋滁一身常服坐在案前剪着烛心,闻言只动作略顿了下,而后就面色无异的令人退下。 田喜小心翼翼的将一小银镯子双手递上。 晋滁拿过来在掌心里翻了两下,凑近烛光下仔细查看。 “奴才问过那珍宝阁的掌柜的,他说这镯子确是出自他们阁里,是昔年……林家三奶奶订做的。”田喜见他们太子爷正眯眼仔细瞧镯内的一行小字,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因为当时林家三奶奶要求在镯子内侧刻名字,还要求左手镯子是从左往右刻,右手的是从右往左刻,那掌柜的觉得挺稀奇,因而对这对银镯就印象深刻。” 晋滁的目光盯在那名字上好长时间。 镯子内侧刻着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三个。 “不是说一对?” “打捞上来的时候,就见着孩子右手腕上这只。”田喜道:“另外一只大概是沉入湖底了罢。要么,就是战乱时候,弄丢了去。” 晋滁收了眼:“找个安生地,将人葬了罢。” 田喜应诺。 第二日,当教坊司里寻欢作乐的权贵子弟们,在冷不丁见着当朝皇太子踏进这方欢场时,全体当场息声了片刻。 之后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太子爷,竟出来嫖了! 40、第 40 章 鸨母一路卑躬屈己的领着人上了楼, 内心犹不敢相信,当朝太子殿下竟真的贵步幸临贱地。 在推开那雕花木门的时候,她双手甚至都抑制不住的发颤, 浓艳的面容上尽是压制不住的激动之色。 晋滁踏进香阁后,雕花木门就从外头轻轻阖上,两队亲兵肃穆而立守在房门两侧,严禁任何人朝此处靠近半步。 鸨母也忙识趣的走远了些, 却也不敢就此没了影, 只在那三楼的木梯上候着, 只待那太子爷有何吩咐, 她能第一时间迎上前去听令。 房间里的麝香余香袅绕, 旖旎醉人。 晋滁抬手拨开淙淙作响的珠帘, 跨步进了内间, 掀眸环顾一扫, 便将眸光定在了那绣床上木然而坐的人身上。 绣罗襦, 慵妆髻, 冰肌莹, 花柳姿。侧坐在半垂的轻罗软帐中, 姣好的面容不含一丝情绪,半垂眸朝绣床里侧盯着, 未曾朝他的方向瞥过半眼, 冰冷的好似那木雕美人。 一别经年,她好似还是印象中那模样, 却又好似多了些旁的韵味。 他的眸光在那不同往昔青涩稚嫩时候的清丽眉眼,及那绰约腰身上流连些许,而后抬步走到离绣床不远处的画桌前撩袍坐下,兀自抬盏斟酒, 饮下。 静谧的室里,一人侧坐,一人饮酒,两相无言。 不似故人,更似陌路。 待半壶酒下肚,晋滁沉沉目光落向帐内之人,毫不留情的令道:“过来。可还在自持身份,忘了身为乐妓的本分。” 磁性的嗓音亦如多年前般低醇入耳,只是语音里少了昔年的柔软与多情,唯剩态度冰冷的凉薄与淡漠。 林苑恨极了他,又如何肯理会他半分。 晋滁冷笑:“可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夫人?不过一妓尔,又有何身份可自持为重。” 林苑只恍似未闻,眸光动都未曾动过半瞬。 香阁里,四角平纱灯氤氲着迷离的光晕,映照着红罗纱帐中的身影绰约醉人,宛若他曾经颠倒胡梦里的一幕。可晋滁却知道,那看似温柔安静侧坐的人,面庞是冰的,眼神也是凉的,完全不似他醉梦里的柔软婉约,多情似水,却只剩抗拒与嫌恶。 他阖下眸的瞬间,手里酒壶略重的搁上桌面。 自袖口掏出一物直接扔在地上。坚硬的质地碰上地面,发出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响。 “过来。” 林苑本不欲理会,可那叩击音色耳熟的令她心慌,忍不住的就侧眸以余光扫了眼,下一刻就刷的下变了脸色。 那落于他脚边银亮的精致小镯子,正是昔年她亲自给瑞哥订做的银镯。 晋滁如愿以偿的见她煞时白了脸儿。 待见她细白的手指抓过那红罗帐,惊慌失措的起身下地,蹒跚朝他的方向奔赴而来,他内心觉得痛快的同时,又似隐约有种难掩滋味夹杂在其中。 在她即将靠近拾取时,他拿鞭身抵住了她。 “怎么不再装聋作哑了。” 林苑被迫趔趄的止了步。看向他的眸光中,痛恨又惊惶。 “鸨母没教你如何取悦男人?”他执鞭抵她肩,稍一用力,就将她趔趄的推到了画桌前:“去倒酒。” 林苑看了眼地上的银镯,强忍住心慌,从红袖中伸出手来,手指紧抓过桌上的琉璃酒壶往空盏中倒去。 因倒的急,那酒汁就溢出杯盏外面些,洇湿了她的衣袖。 晋滁打她软薄衣料下素白纤瘦的手腕上移开目光,转向那酒汁满满的杯盏,无声逼迫她饮下。 细白的手指在杯身上捏紧过一瞬。而后她抬起杯来,垂眸饮尽。 烈酒入喉,当即让她闷声呛咳了数声,单薄的身子宛若寒风中枯叶,瑟瑟发抖。 晋滁的眸光从她苍白的脸庞上落下。而后掌心一松,鞭身就收了力道。 林苑当即慌张的摇晃着身子奔向那银镯,蹲身一把抓过捞在掌心,颤着手翻过焦灼查看内侧小字。 三个名字从右至左排列,而非从左至右。 是右手镯。 晋滁见她捧着银镯失魂落魄的瘫坐于地,就沉眸移开了眼,转而伸手捞过那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 林苑此刻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后背手心皆是濡湿的汗,没人知道刚那一瞬间她是多么惶恐,唯恐见到的是名字排列是从左至右。 “犹记昔年夫人为了上符家的花轿,是何等的刚毅决绝。如今落得这般结果,可还满意当初的抉择?”晋滁把玩着酒盏,狭长的眸中不见外露情绪:“孤当多好的如意郎君,却是也未曾给你盘算半条后路。不过尔尔。” 林苑眼前一瞬间又晃过城破当日的惨景。 符家二子殉国,符家女眷殉节,符家奴仆殉主。 一日之间,家破人亡,整个符家只有白绫飘荡,鲜血遍地,哀声连连,满目疮痍。 林苑红了眼圈,颤手指着他,一字一句咬牙恨声:“兴不义之师,伐无罪之地,害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无数!你们父子方是千古罪人!就算我昔年如何抉择,此时此刻此地,也容不得你一罪人过来指摘!” 晋滁眯眸盯她,波澜不起的眸底隐约浮现戾色。 林苑握紧手里银镯,想起颠沛在外不知生死的瑞哥,想起因他而功亏一篑的逃亡计划,不由悲愤交加,气恨的扬手上前扑打他:“你还我儿来!” 晋滁沉着脸劈手夺过她手里银镯,执鞭将她往桌前一推,冷笑:“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没道理不清楚。莫跟孤撒泼,倒酒。” 林苑遂抓过酒壶倒满了杯酒,回头直接泼他脸上。 晋滁不期被泼了满脸,冰凉的液体打湿了他俊美的面庞。 他睁开眼皮看她,几滴酒汁由着那锋利的眉眼滑落,落上他绯色常服。 “御史夫人可是又要发疯?” 起身去架子旁捞过巾帕擦过脸脖,他面上并未见怒,只是朝林苑所在方向盯着,一反常态的慢笑道:“看来夫人尚未认清形势。不过倒也无妨,一夕之间身份转变,接受起来总需要个过程。” 说着随手掷了手里巾帕,抬步朝林苑的方向走来,近前之后伸手抚过她鬓间发,俯过身与她平视。 “夫人向孤讨儿?无妨,孤还你便是。” 意味不明的丢下这话,不等她反应就勾了手指将她鬓间白花一把掳下。在她吃痛的抽气声中,他将那缠裹着几缕青丝的白花掷在地上,抬脚碾碎。 “来人。”未再朝林苑那看过半眼,他随即站直了身,抓过铁鞭抵开她,掸袖大步离去。 边往外走,边喝令:“将她屋里的那株白木香砸了,一概换成大红大紫的花来。” 这一夜,林苑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因为他离去前话里的笃定,让她几欲怀疑,他是找到了逃亡在外的瑞哥。 而此时长平侯府正在经历着一场噩梦。 早朝过后,太子爷直接驱车至他们府上,却是商量都不打,直接挥令亲兵抱了他们长房嫡次子,直言道‘借贵府上小儿一用’,而后抱了孩子扬长而去。 府上众人惊骇欲死,不由分说的上来拿人,可是新朝要拿长平侯府开刀? 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不惊惧。 府上当即套了车马送杨氏入宫探探口风。 皇后诧异:“宫里未曾听过这般传闻。况且圣上既已答应放过,又怎会朝令夕改?” 杨氏慌得六神无主,只反复道那太子爷光天化日来府上掳走府上炎哥儿,这事来的莫名,着实让人忐忑不安。 皇后想了想道:“大概是你们哪里开罪了太子。你也知道的,太子的事本宫不好插手,不若你们另外寻个中间人,稍以打探一番。” 杨氏回府后,林侯爷当即备了厚礼去往江太傅府上。 同样是前朝旧臣,因江太傅早年时曾教导过当今太子殿下一年半载的光景,这有这份干系在,新朝待江府上还算礼遇,不似林府处在不尴不尬的境地,总提心吊胆着怕哪日圣上心血来潮将他们阖府清算。 江太傅念两家旧情,终是应下此事。 林侯爷自是万般谢过不提。 没过晌午,江太傅就遣人给林侯爷传话,道是太子爷将他们家嫡孙让人给抱到教坊司去了。 林侯爷惊闻此事后,脑袋一轰。 不单是因为那太子爷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更是因为此刻他突然想起早被忘在脑后的陈年旧事来——昔年,那太子爷曾亲提了两只大雁,来他府上求取苑姐儿! 这就,对上了。 林苑见到炎哥儿的那一刻,也顿时觉得脑袋翁了下,眼前好似天旋地转。 田喜牵着炎哥儿的手到她跟前,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殿下说了,打听到您家小儿跟长平侯府的炎哥儿年纪相仿,模样最像。从前俩孩子最能玩到一处,相信夫人见了,总归能,睹物思人。” 突然被一伙人从府里强行抱走,炎哥儿不过几岁稚儿,焉能不被吓住?此刻见了从前最疼爱他的亲姑母在这,惊喜的同时那委屈与惊怕也一同涌上,小手紧抓着他姑母的衣裳,哭着唤了声姑母。 田喜见她僵直着身子,似不为所动的在那站着,便就笑眯眯的抬手去摸炎哥儿的脑袋。炎哥儿吓得哇哇大哭,抱着林苑的胳膊连连后躲,哭喊着叫着姑母。 林苑终是迈前一步,拿身子挡开了田喜与炎哥儿。 田喜忙垂首躬身后退两步,双眼低垂着盯着脚面,脸上仍是无可挑剔的和善笑:“殿下说,他是言出必行之人,既然应了要还您个儿子,那就要自然要落到实处。” 等了片刻没等来对方的回应,他又笑眯眯道:“殿下还说了,若是炎哥儿您不满意的话……长平侯府的哥儿也多,姐儿也多,不成的话,不是还有韩国公府的姐儿嘛。总归能寻得个合心意的,让您在教坊司里头养着。” 林苑已过了初见炎哥儿时候的惊怒。她立在那看着对面的田喜,看他含笑躬身的说着这些威胁的话来,姣好的面庞上不再含怒,只是自鼻间溢出些轻笑来,似讽似嘲。 他丧心病狂的弄出这等阵仗来,左右不过逼她认清形势罢了。逼她看清如今她能仰仗的一切,皆能被他轻易捏在股掌之中,只要他愿意,翻手之间就能捏死蝼蚁般,让这些在外界百姓瞧来庞然大物的世家大户,转瞬灰飞烟灭。 林苑丝毫不想考验人性,更不想试探的求证他丧心病狂的程度。 立在原地,她深呼吸几次,强逼自己退却胸臆间激涌的情绪。 既然他要她臣服的姿态,她做给他看便是。 只是她不信自己命衰,会一辈子折他手里。 总有一日,她会寻了间隙,远远逃离这个魔窟。 “回去禀了太子爷,说我明了殿下的意思。”林苑眼眸半阖:“劳烦公公代我传个话,太子殿下有心了。” 田喜面上露出些真切笑容来:“您能想明白最好。” 林苑不大明白他这真切打哪来,却也懒得细究,只拉过炎哥儿到跟前,跟田喜道:“还劳烦公公将他送回长平侯府。” “这个奴才可做不了主。”田喜为难的说:“还是得您亲自跟殿下说才是。” 林苑伸手轻抚了抚炎哥儿的后脑勺,安抚他的情绪,目光却看向田喜:“你只管回去与太子殿下说,我只愿养自个生的孩子。旁人生的,便算了。” 当日夜里,太子晋滁近乎是踏着初上的华灯入了贵锦院。 林苑从绣床上下了地,低眉顺眼的依他吩咐过去,跪他身旁给他捶着腿。 晋滁屈一腿,伸长一腿,颇有些疏懒的坐在画桌旁。手里握着酒杯看着她,狭长的眸眼尾微挑,似笑非笑的模样。 “听说,你竟敢想给孤生个儿子?” 林苑垂眸未语,内心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他屈膝抵了下她胳膊,低眸问:“何故分心?” 林苑敛了心神,轻声道:“自是在想,罪妇如何配玷污殿下。” 晋滁盯视她的眸光瞬息冷了下来。 “的确不配。”他收了腿回来,端坐在椅上,掀眸睥睨她一番,冷笑:“区区残躯,也配生孤孩儿。” 林苑颔首:“殿下所言极是。” 他一收腿,林苑的双手就落了空,索性就束手垂在身侧。 “滚过来捶。想偷懒不成。” 田喜见他们殿下自打从教坊司出来,进了马车后就一直保持着撑着额头的动作不动,心里暗暗揣测着可是头疾又犯了,可瞧殿下那微戾神色,却又不敢发问。 晋滁这会突然抬头看他:“今个她要你传的话,你再说一遍。” 田喜就忙又将那话又复述了一遍。 晋滁面色一变后,咬牙笑了起来。 他总算明了她话中的陷阱了,她未特意指明什么,他却对号入座了。 难怪今个他说完那话后,她会面露异样之色了。 果真是玲珑心肠,无形中,又着了她的道。 此时林苑有些心绪混乱,她的确没想到,他对她竟还存着那般想法。 她以为以他的骄傲,断不会再存着碰她的想法。 至多只是极尽所能的羞辱她,比如做奴婢的粗活,或做乐妓出席宴会,逼她跳舞弹奏,让她丢尽脸面。 却从未想过,他潜意识里竟还存着旁的心思。 41、第 41 章 接下来的几日, 晋滁未再踏进教坊司。直待第六日,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带着满身酒气, 推开了贵锦院的房门。 本就睡意浅的林苑登时惊醒,猛地从绣床上坐起,惊疑的望了过去。 隔着画桌前方的晶莹珠帘,她借着几盏壁灯微弱的暗光, 隐约见着外间立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 似还有些人在进进出出的, 不知在忙些什么。 因隔得远些, 加之烛光微弱, 她看的不太真切, 可依稀猜着应该是晋滁。除了他, 鸨母应也不敢擅自其放他男子入内。 林苑心下一惊, 难免猜疑他为何此时过来。 匆忙低眸往自个身上一打量, 看身上衣物可曾睡乱。待见妥当, 她就忙伸手撩了帘幔, 踩了鞋下地, 拨了珠帘,欲往外间而去。 却在此时, 外间的几盏四角平纱灯被人点亮。 视野就开阔亮堂起来。外间里, 穿着绯色常服背对她而立的高大身影,以及围他身旁的下人给他摘冠解带的情形, 便清楚的映入她惊颤的眸底。 还有奴仆不时进出,四平八稳的抬着浴桶,里面是腾腾的热气。另外有人端了托盘轻手轻脚的进来,托盘里面, 是干净的衣物,再细看,却是那皇家规制的绯色团龙常服。 拨起珠帘的手一颤后,倏地收了回去。 晃动的珠帘四处相击,在静谧的室内发出淙淙声响。 正拎着酒壶低眸慢喝着酒的晋滁,听见声响,动作稍顿后,就回眸看过。 林苑与他暗沉的眸光相对,不由得连连后退数步。 晋滁回过头来,拎了酒壶仰头猛灌口酒,而后转身脚步发沉的往那绣床方向径直而去。 田喜忙给那些下人打眼色,带着他们悄无声息的躬身退了出去。轻着动作合紧了房门,又打了手势示意守门的两队亲兵朝外走远两步,略微隔远些守着。 抬手一挥将那碍事的珠帘打开,他掀了眸略微一扫,瞬息便将那煞白了脸儿不住后退的人锁住,下一刻便抬步朝她过去,步步逼近。 “殿下可是醉酒了?” 林苑强自镇定的说着,身子想要往旁边躲闪几分,却被他快前一步上前堵住,逼得她只能步步后退,直至被他逼到逼仄的墙角,退无可退。 晋滁犹在逼近,高大强劲的躯体几欲与她身子相贴,浓郁的酒气几乎尽数将她笼罩。 林苑终是变了脸色。 她又不是未晓事的闺阁少女,他眸底慑人的暗光,以及种种行为无声的暗示,无不在昭示着他的意图,她焉能看不明白。 正因如此,才难以置信。 纵使之前她已料得他心思几分,却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突然而直接的向她索取。 她本以为,她还可以与之周旋些时日,继而让他歇了这份心思,却未料到这日来的这般快,迅疾的令人猝不及防。 林苑不知的是,今夜,她又入他的梦了。 那噩梦一如既往,每寸场景皆是刮他心肝。 让他怒,让他恨,让他憎,偏又让他怅。 从前他尚可用烈酒将情绪强压下,可今夜,他不欲再压了。 晋滁的眸光打她松散的鬓发移至那难掩惊颤的美眸。定了瞬,而后他低眸慢慢喝了口酒。 既然她是因由,那便由她来解了他梦魇便是,他又何必自苦。 “过去。”他的身体朝侧移开了些,朝向绣床的方位,无声示意。 不等林苑反应,他又嗓音喑哑的暗示:“除非,你愿意在这。” 林苑趁此从他禁锢的逼仄空间脱离,却未朝绣床方位去,反倒往珠帘的方向急挪了两步。 “殿下。”她掐了掐手心,待面色大概平静,就抬手掠了下鬓发,温声轻笑:“太子殿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对一嫁过人生过子的妇人心生惦记,也不怕污了您那千金贵体。” 晋滁阖了眼,及时遮了其中戾色。 纵然知道她是言语相激,他依旧还是生了怒。 因为她嫁人与生子,是他最为介怀的事。 明知此为他逆鳞,她却偏偏特意点出,也无非是想以此激他拂袖而去。 他咬紧牙槽冷笑。 她的确玲珑心肝,也足够了解他。 若在昔年,他确是会拂袖而去,可今时今日,他不会如她意了。 晋滁睁了眼看她,见她噙着轻笑柔弱的立在珠帘前,就抬手抚了下额头上的疤痕。 还有昔年的这些教训历历在目,他又岂能再受她蛊惑。 况且,他也想就此看看,她究竟如何给他下了蛊,如何就缺了她不成。 林苑由着他的动作看向那突兀的疤痕,一瞬间也想起昔年之事,脸色不由变了变。 忍着额头微微刺痛,晋滁看向她,忽而一笑:“换作旁的妇人,孤自是介怀的,毕竟夫人也清楚,从前孤便是去那青楼寻欢,找的也皆是清倌。” 语气微顿,他慢笑:“若是夫人的话,孤倒可以破一回例。” 他话音刚落,林苑就转身拨了珠帘,急跑出去。 晋滁却也不急着去追,转而踱步去那绣床旁,斜倚着床架,掀眸疏懒看向那急遽晃动的珠帘。 林苑使劲拽了两下房门,可那两扇雕花木门好似焊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门竟是从外头给锁上了。 她直着身子僵在房门处半会,手指仍拽在把手上。 外面矗立的人影隐约倒映在木门镂空处。 她怔怔的呆看了好一会,忽的扯唇苦笑。 即便能打开又如何,左右还能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她亦不过在做无用功罢了,指不定还给他增添了些狎戏的趣味。 “孤给你半炷香的考虑时间。” 这时,内间传来他微喑的嗓音:“半炷香后,你在哪,孤便在哪。” 林苑白了脸晃了晃身子。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晋滁满意的看她颤着手拨了珠帘回来。 却未等他唇角的弧度微扬,他又听她凉着声讽道:“太子殿下大概真是生冷不忌罢,便连我这守孝的妇人也不肯放过。” 晋滁眸底腾起隐秘的灼光迅速压成了危险暗光。 她当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激他生怒,意欲逼他气急离开。 “昔年孤年轻,方让夫人耍的团团转。”他不怒反笑,眸底冰冷:“夫人的计俩还是收下罢,莫待真激怒了孤,逼孤今个夜里下狠手折磨你。” 林苑的脸色刷的下雪白。 晋滁看她道:“只要你不再惹恼孤,孤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林苑缓缓抬眸,眼圈微红的看他一眼,下一刻却突然屈了膝朝他跪下,膝行两步,伏了单薄孱弱的肩,哭倒于他面前。 “殿下,如今我已为罪妇,充入教坊,跌进泥淖,连家人都因我为耻……落到这般田地,您还不解恨?”她哽咽连连:“夫亡子丧,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就算昔年我有负殿下,如今也得了报应,殿下如何就不能放过我?” 晋滁蹲下了身,抬手抚过她泪湿的脸。 “你的眼泪已经对孤不起作用。”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孤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在孤跟前提你夫。至于你儿……” 顿了瞬,他低眸道:“你还能生。” 林苑猛地抬眼看他。如看没心没肺的禽兽。 说出这等话来……他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可还是人!可还是人!! 他松了手起身,居高临下的睥她笑道:“还有十息,你确定要在这?” 见她死攥着拳,恨目切齿的瞪他,他慢慢收了面上情绪。 “还有八息。” 林苑闭了眼。 片刻后,终是艰难的从地上起身,迈着沉重的双腿,往绣床的方向趔趄而去。 晋滁看她麻木的侧坐在床沿,犹带湿痕的雪白脸庞朝里侧着,不由上前抬手掐了掐她的下巴。 “把面上残泪擦净。为旁人流的泪,碍眼。” 林苑抬手狠力拍掉他的手,眸光都未曾移过半瞬。 抬袖拭净面上的泪痕,她就又静坐在那不动。 晋滁低眸扫了眼手背上的红痕,也不动怒。 拎起另一手中的酒壶,他抬起倒灌烈酒于口中,而后猛地朝外用力掷远空酒壶,挟着满身酒气,直接伸手将她推倒于床榻间。 面前的女人馨香柔软,外头氤氲的光晕透过红罗帐笼罩她身上,落入他眼中,宛如红香散乱,旖旎缭绕。 可此时此刻他双眸不见温情,唯有森森枭戾。 因为他的脑中又开始控制不住的窜出一些画面来。 她红衣素手坐在花轿中的,她白服素衣手扶孕肚的,她怀抱稚儿温言浅笑的……更多的还是,他曾几回梦里见到的,她辗转承欢于旁的男子身下模样的! 亦如这些年来,每当他碰触其他女子时候,那些令人生恨的画面总会无端在脑中乱窜。每每至此,他的头疾便会发作,头痛欲裂,无药可缓。 堪称是入了魔障一般。 着实令人心头大恨! 他冷戾的打量她,从偏向一侧的雪白面庞,到她孱弱瘦肩,再到那柔软无骨的腰身,最后至那纤细的双腿,玲珑精致的足。 此时此刻,从上至下,她皆是他的。 没有旁的男子,唯有他。也只能是他! 晋滁上下的将她寸寸打量,脑中乱窜的画面越来越疯魔,相应眸光越来越森戾。 在最后一次打量后,他微赤的眸光盯视着她无意识捂在襟口上的双手,压抑着声:“松手。” 他声音一落,那双细白双手颤了下后,不自觉的收紧蜷缩,绞在一处紧紧攥着。 他落了眸光向下,在她衣裳的下摆处停住。 片刻后,裂帛的声音尖锐响起,却原来是她衣摆处,冷不丁被人凶残的扯烂。 林苑惊颤的看他。 他低眸看她,狭长眸子里暗芒涌动。 “孤怕是要对你食言了。” 不明意味的说完这句,他强忍着凶意半抬了身,褪下自己身上松垮的里衣后,就暗沉着眸去捉她那细弱的双手。 今个夜里,怕是不能善了。 42、第 42 章 夜色醉人, 月影婆娑。 红罗帐激烈的摇曳晃荡,随之隐约溢出的,是帐内人似有若无的吞声饮泣。 “强压着作何?给孤哭出来!” 一声带着喘息的不悦低喝, 红罗帐荡的弧度陡然激狂起来,与此同时传出的,还有似不受力的急促哭音。 晋滁遒劲的身躯俯伏着,肩背皆是热汗。滚烫的汗珠亦从他的鬓角滑落, 不住滴落在她濡湿的面庞上。 他的目光紧盯着她, 兀自忍怒的再一次打量她的反应。 咬着唇, 半睁着泪眼儿, 细细的手指死揪着被褥。 便是此刻被他弄的意识涣散, 却也下意识的将溢出的声压制三分, 细指愈发用力攥着, 贝齿也咬的发紧, 瞧起来颇有些克制。 这般习惯性的克制反应, 他一看就明白了。 这是旁的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是了, 那御史家中, 想必家教甚严, 便是夫妻敦伦时候,应也是中规中矩, 古板苛刻。 她的这般习惯性的反应, 自然也源自那符居敬的调/教。 想至此,他的眸底煞时燃起些暴戾来。 强忍是吗, 她忍得住吗。 咬牙忍怒暂停了动作,他屈腿撑力,双手握了她湿软的腰身就将人抬抱起,不由分说的就要往绣床内侧怼去。 林苑仓皇的伸手去抓帘幔, 却未等那细白的手指碰到绫锦纱罗,就直接被人握了手腕捉扯了回去,径直按至到那床内墙壁上。 抵她在绣床内壁,他动作狠辣了几分,犹似行军挞伐。 听她终于受不住力的颤哭一声,他方似稍微得些满意,却还是不甚满足的盯着她那清矍绝俗的面庞,逼迫道:“哭出来。床榻间,孤更喜欢荡的。” 话音刚落,他便加重了半分力。 林苑本就临近崩溃,如此一来哪里还受得住? 当即哭着的伸手朝他肩背拍打抓挠过去。 晋滁犹嫌不够,愈发不留余地的动作起来。 窗外天色破晓的时候,他喉间溢出些似餍足的低喘声,片刻后方缓缓放开了怀里人,从床上撑身起来。 林苑昏沉的委顿瘫软在床褥间,半张着殷红的唇急促喘息,眉梢鼻翅皆是细汗。 晋滁未着急就此离开。 披了外衣坐在床榻边,他略俯了身看她,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抚着她轻颤的密长眼睫。 此时此刻,回味着刚才那醉魂酥骨的滋味,他方有些明了他父皇所说的,何谓得了实惠方是真。 掌心将她面上细汗擦净后,他转而捉过那双细白的濡湿的手来。十指尖尖,这会那白皙柔嫩的指肚却皆是齿痕,有几只指尖还被咬破了去,还在往外渗着些血珠,瞧着分外可怜。 他又朝她面上看过一眼,而后起身拨了珠帘出去,吩咐人拿细布与伤药进来。 林苑直到第二日午时方醒。 醒来时仍觉头昏眼花,微微一动,就眼冒金星,手脚打颤。 忆起昨夜的事,她忍不住微微蜷缩了手指。 指上的异物让她动作一顿。她垂了眸看去,便见她那十根手指宛若蚕蛹一般,被人用细布挨个缠裹的严实。 林苑这般瞧着,觉得分外刺眼。 便是不用拆开细看,她亦清楚知道这双手此刻是何等模样。 她忘不了,昨夜的他是如何激狂的将她肆意摆弄狎亵。那种屈辱与无力,如何不令人痛恨。 痛恨的同时,她心下也腾起几分寒与怕来。 如今的他,深沉冷酷,再也让她琢磨不透。 五年的时间,他已从放诞轻狂的少年成长为成熟强悍的男子,骨子里的那丝柔软已被岁月彻底抹平。 昨夜他将她逼至崩溃的强硬手段涌入脑中,她忍不住打了冷颤。 男女之间的事,一旦起了头,再也收势不住。 更何况是如今他大权在握,可以对她任意索取的时候。 他定还会踏足这里,对她的身子进行索取跟折辱。 直至他腻了。 若往后他夜夜如此,她又如何能承受的住?只怕等不到他腻了那日,就被他生生磋磨至死。 大概,这就是他报复的手段? 想到自己可能至死逃不出这魔窟,可能自己最终会以屈辱的方式死在这方绣床上,她心中突然腾起浓浓的疲惫消极之意。 从无端穿越到这异乡以来,她的日子就鲜少顺过,不是经历生离,就是经历死别。从长姐,到符家,到瑞哥,再到如今她走投无路的绝境……她不知,她究竟做错何事,为何上天要独独这般苛待她。 想至此,她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吞声饮泣。 这时候,珠帘碰撞的声音不期响起,惊得她忙抬眸望去。待见那单手挑着珠帘,立在对面神色不明的盯着她看的男人,她面色刷的雪白,尖瘦的脸愈发白的吓人。 对上她那婆娑的泪眼,晋滁眉目煞时压得低沉。 昨夜初次得了她滋味,他难免食髓知味,惦记了足足半日,可却也知昨个他下手没轻重,她断也是承受的吃力,因而也没打算连着要她,只是想着过来瞧上几眼便罢。 本来下了朝后他心情甚佳,可此刻来了这里,见她默默饮泣的可怜模样,来时的好心情刹那间灰飞烟灭。 她是在为谁哭,又在为哪个悲? 可是在为她那亡夫?因她没能为他守了身子? “孤的话,看来你从未放在心上。” 放了珠帘,他走了过来,坐上床沿盯她面上的泪痕。 “再敢让孤看到一次你为旁人落泪,孤便叫你彻底哭个够。” 林苑听出他话里的危险,并非只是口头上的威胁。 她慌乱的抬手去擦面上的湿痕,真的怕他会借此逞凶。 见她缠裹的手不便,擦拭的动作显得笨拙,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模样,他眉宇间的阴郁就散了些。 “从前的那些人跟事,皆给孤忘了。” 他沉声说着,就抬手欲抚她的面。 林苑见他伸手来就是一惊,反射性的朝床内躲了下。 他的手就僵在半空。 她见气氛似有不好,就忙颤了眼睫抬眸看他:“我身子有些痛,可否容我缓两日?” 察觉她话里的软和意,晋滁当即诧异的看她,却正对上她眸底暗藏泪光。 柔柔弱弱,凄凄怜怜,是他还从未见见过的软弱模样。 虽不知她此番模样是否又是她别有用心的伪装,可他的神色还是略缓了些,看了她一眼,道:“这两日本就没打算再动你。” 说着,抬手轻抚了抚她脸,似安慰她道:“你也莫怕,昨夜那番,孤不会经常如此。歇着罢,孤两日后再来看你。” 晋滁离开后,林苑闭眸缓了会。 先前哭过那一会,此刻她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自怨自艾不应属于她。 绝处逢生才应是她的命格。 事情既然猝不及防的走向这个方向,那接下来她便应调整思路,重新筹谋。 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长久的保持新鲜感应该很难。 反之,应该难度会小些罢。 接下来,她应考虑的是,该如何让他今早的腻了她。 43、第 43 章 鸨母亲自将补品端进了贵锦院, 妆容浓艳的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前两次太子爷过来也没成事,弄的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猜不准这位贵主究竟是个什么想法。直待昨个夜里, 打那门内隐约透出半宿的声儿,这才让她终于确认了,太子爷还真真是对那前御史夫人有意思。 “贺夫人大喜。我在这教坊司这么多年,还未曾见到哪个有这般造化的, 您呐, 还真是独一份呢。” 鸨母嘴里的恭维话无疑是刺了林苑的耳。 她面上未表现出来, 只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欲从绣床上坐起来。鸨母见了就忙将手里托盘搁置一旁, 拧了丰腴的腰身上前扶她。 林苑勉强倚靠在床头, 头一阵阵的发昏。 鸨母往她那疲惫的面容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番后, 又挑了眼角余光扫了眼那柔白脖颈上的凌乱痕迹, 不免就意味深长的笑了。 “昨个夜应是累着您了吧?” 她伸出手来给林苑捏揉着腰身, 手法颇为娴熟。 见绣床上的人苍白着面色垂眸不语, 鸨母就往那领口处隐约透出的深浅不一的吮痕齿痕迅速瞧了眼, 而后就悄悄凑近她耳旁, 似热心的长辈般与她说着贴己话。 “太子爷天潢贵胄的身躯, 自是与那凡夫俗子不同。况且又在外带兵打仗多年,旷了这么久, 这一朝沾了女人身子, 哪里能收的住势?一腔子生猛力气,可就尽数在您身上使了。” 说到这, 她隐晦一笑:“所以啊,可不能一味生受着,否则可有的您苦头受的。您得使些巧劲,既能让太子爷在床榻间得了趣, 还能让您应付起来不那么吃力。” 林苑听得手脚发凉,又觉得似窒息,有些喘不上气来。 偏那鸨母毫无所觉,还兀自掏心窝子似的谆谆教导起来。她不厌其烦的说那床笫之间的事,先说那腿儿如何勾缠,如何使力,再说那指尖如何拨弄,又如何讨巧…… “妈妈!” 林苑蓦的出声打断她,强忍着眩晕,尽量轻声与她道:“我有些累了,可否容我在此间单独静会。” 鸨母遂止了声。 乜了眼瞧她虚弱模样,鸨母暗下撇撇嘴。她如何不知,这清贵的前御史夫人,怕是听不得这番下流话。心道,不爱听就算了,好心还被当成驴肝肺的嫌弃。 瞧那孱弱的小身子板,也不知能受体魄强悍的太子爷磋磨几个来回的。等日后,便知个中厉害了。 但愿她身子能扛得住,别太过扫太子爷兴便是。 “那成。不过您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大半日肚里不进食,您身子可熬不住。” 先端过那托盘里的补品,鸨母就殷勤的朝林苑方向递了过去。待下一刻冷不丁瞧见那双被缠裹严实的手指,顿时眼皮一跳。 这会就突然想起昨个夜里,太子爷突然吩咐人拿细布与伤药的事来。 “哟,瞧我这记性。”鸨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勤,手里拿过汤匙搅动了下燕窝粥,吹凉些后,忙小心舀了勺递到林苑唇边:“来夫人,还是由我喂你吃罢。” 林苑垂眸,一言不发的开始解那手上缠裹。 鸨母见了大惊,忙一个劲的阻止,嘴里急唤着使不得使不得。 林苑就看她:“那可否劳烦妈妈将膳食且搁这,待我缓些了,自个吃可成?” 见她话里软中带硬,鸨母就讪讪的将粥碗搁在了小桌上,拧了身子离开了此间。 鸨母离开后,林苑闭眸吐了口气,耳边清净的同时,觉得心底腾起的那无以言说的躁与忿,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待缓些过后,她就挪动了酸痛的双腿,手扶着床架,挣扎着下了地。 咬着牙,她强忍着身上不适,脚踩棉花似的去了那铜香炉放置的高案旁。打开徐徐燃着熏香的香炉盖子,她拿过钗子拨弄了几番,让里头的香燃的更旺一些。 袅袅的麝香从那铜盖子的镂空处不断飘出。 林苑拉过长椅坐在高案旁,任由那腾起的烟雾飘荡在她周围,模糊了她清瘦的面容。 两日过后,晋滁踏着夜色进了教坊司,推开了林苑所在香阁的木门。 刚一踏入,他顿时滞住了脚步,狭长的眸子不由自主的盯住对面款步提衣而来的人。 半挑珠帘,腮边带笑,眉眼清和的朝他迎来,端的是清矍绝俗。 若不是那松散的慵妆髻,以及那若隐若现的轻薄纱衣强拉他回了神,他几乎以为他又回到了昔年。当年他坐在茶楼等她时,她挑起门帘朝他温柔含笑走来那刹,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这时林苑已近他身前,晋滁就迅速回过神来。 “夫人这是在迎孤?” 林苑温声问:“殿下难道不喜欢?” 晋滁勾唇不明意味的笑了声,而后抬手抚过她脸,低醇的嗓音含着讥讽:“桃李之年的妇人,早已做不来碧玉年华时候的娇俏。物是人非了,夫人懂吗?” 林苑闻言也不变面色,只抬手扶了扶鬓发,颔首应道:“殿下说的极是。” 说着她又主动近前半步,伸出那齿痕未消的细手来,欲给他摘冠解带。 晋滁捉了她的手,握了会后,却是顺势将她给推远了些。 “今夜,你何故如此反常?” 他敛了面上情绪沉眸问。犀利的目光盯在她面上,反复逡巡,不欲放过她流露出的丝毫表情。 从前他吃过她的诸多暗亏,如今见她这般一反常态的模样,如何不心生警惕,以防她又故态复萌的打起什么歪主意。 林苑微怔了会,而后垂下了眸,低声道:“只是想通了,既已到这份田地,跟了殿下是最好的选择。总好过如楼里其他的女子般,夜夜辗转于不同男子身下,永远不知明夜压她们的人,是胖是瘦,是俊是丑,是温和还是残暴。” 此番话一出,空气中出现短暂的沉寂。 “哦?你真是这般想法?”晋滁不辨情绪的说了句,而后抬手握了她的下巴迫她仰脸,与她对视:“那日夜里,你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怎么短短几日的功夫,就想开了?” 林苑微抿了唇,而后偏过脸道:“人总要向前看的。” 晋滁不动声色的看她。 林苑就又说了句:“我也总归要活下去的。负重前行太难了,我亦不过个妇人,实在背负不动。倒不如皆忘了,还能活的轻松自在些。况且不是殿下说的,要我将从前的人与事,一概忘了?” 一番话听在晋滁耳中,好似有什么在他面前劈裂开,刹那间让他忘了反应。 他分辨不出这话的真与假来,可只单单听了她这番话,却无疑能明确的听出其中的凉薄与寡情来。 按理说她真能彻底抛却过往,他本该会舒心才是。可此刻他内心却没多少轻松之意,反而怪异的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低眸不动声色的打量她。面容姣好如明月,偏那眸色清淡静无波澜。 人是美的,可心,大概却是凉薄的罢。 从前待他便是寡情,如今待那符居敬亦是。 或许她此番话是有几分真切的。 她善于审时度势,所以很快就能想透彻了,彻底忘却亡夫,转为趋附着他,力求过更好的日子。 “若是伺候的殿下满意……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开恩,将来将我捞出这魔窟来?”此时又响起了她那欲言又止的声音。不等他回应,却听她陡然说出更薄情的话来:“其实在城破之前,符家就已经给了我放妻书。我与符家早已恩断义绝,符家的祸事,实不应牵连我身上。” 晋滁骤然看她。 林苑道:“殿下若不信可以遣人去长平侯府,去问我娘。昔日我回娘家时候,似乎将那放妻书给落在我娘那了。” 当日她也是生了口闷气,拿了休书就直接回了娘家。陶氏说当不得真,就将那休书从她手里夺下了,随手扔给了周妈。 晋滁定定盯了她会,而后拂袖转身离去。 来的时候那勃勃的兴致,此刻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回了太子府中,他批了一宿的公务,待天一亮就直接令人驱车去长平侯府,叫开了两扇乌头大门。 晋滁手里捏着那张放妻书,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刻,好似印象中那温柔含笑的面容慢慢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的,是此刻眼前浮现的那冷淡温凉模样。 44、第 44 章 晋滁再一次踏进贵锦院的时候, 恰好碰见那鸨母刚从里头出来。那鸨母见到是他,她面上本来的愤色就慌忙转变成谄媚讨好,因脸色变得有些急, 瞧起来颇有些滑稽。 见太子殿下脚步略顿,目光似瞧她看来,鸨母刚想献媚的趋前说些讨巧话,却见他又冷淡的转了眸, 大步进了阁子。 田喜轻手轻脚的将门阖上, 然后走到一旁, 笑眯眯的招手示意那鸨母过来, 问了她几些问题。 鸨母不敢隐瞒, 皆如实回答。 晋滁进了门就见她从里间急拨了珠帘出来。看到他后, 那莹白如玉的面庞上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松缓。 “殿下过来了。” 她抬手随意掠了下鬓发, 摇曳生姿的朝他移步走来。 晋滁撩袍坐在桌前, 抬眸不动声色的看她。 “瞧着夫人似乎盼的急切?” 她神色微滞后就面色如常的过来, 拿过酒壶给他斟了杯酒。 “殿下一连数日未过来, 我还以为……” 她抿了唇, 将酒杯轻推至他面前。 “以为什么?”他懒散的笑了声。却未去接她递来的酒, 反而伸手拔了她的钗子,任由那如瀑的青丝散落下来, 柔顺的披散在她肩背。 林苑低下眸来:“以为殿下厌弃了。” 话音刚落, 她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那带薄茧的手指勾向了她的衣带,熟稔拨弄拉扯过后, 她身上那薄纱衣裙就垂落下来,缓缓委顿于地。 “鸨母刚才可是惹着你了?” 握着她手腕将她拉的近前些,他似随口又问。 林苑极力忽略那抚弄的手,闻言就温声说道:“要说惹着, 应是我惹着了她。这两日我待的有些闷了,便想着外出逛逛透透气,哪里……想着竟被她强硬拦下。” 微喘了下,她手心仓促按了桌面,强撑了刚一瞬间发软的双腿。 晋滁勾着唇角似饶有兴味的听着,修长的手指又从那釉色瓷瓶中挑了晶莹的脂膏。 “继续说。” 林苑的手指蜷缩了下。她稍微别看眼,眸光落向远处,说出的话依旧轻轻柔柔的:“我瞧着鸨母似也没限制旁的人外出,怎么唯独对我,好似有意见般。大概是瞧……” 短促的闷哼了声,她瞬间就颤软了身子,若不是他被他及时握了腰身提起,便要委顿于地。 “大概是瞧的殿下冷落,气恨我没拢了殿下的心罢,这方……冷待了我。” 林苑细手抓着桌沿急声喘着,却也总算将话给说完。 晋滁拿过巾帕慢擦着手,听她柔声细语的说着给人上眼药的话,就微微阖了眼皮,遮盖其中的情绪。 “她岂敢冷待你。不许你外出,是孤的意思。” 林苑稍许沉默后,低了声儿道:“殿下何故如此?这般岂不是将我当个鸟雀豢养?可就算是鸟雀,却也总有外出放风的时候吧。” “你说为何?原因你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惺惺作态的问孤。”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就伸手去腰间松了金玉带,而后不由分说的将面前咬唇不语的人拉至腿上,扯掉了她那凌乱的绸裤。 林苑双手仓皇的朝后抓着桌沿,手指抠的发颤。 “既跟了殿下……那又何需……再逃。” 他不置可否的勾了唇:“是吗。” 说完这话便不再理她,只掌心扶了她腰背,继续按她下去。 林苑浑身发颤的软了身来。 回府的路上,田喜低声复述了遍鸨母提到的事。 大概与林苑说的没什么差别,因为要出去的事,两人闹了些不愉快。 唯一差别的就是,在那鸨母的口中,她是好言相劝的做派,可对方却是不依不饶,软中带硬的讽了她一番不说,还搬了殿下来压她。 晋滁听后阖眸,并未多说什么。 翌日醒来,得知被解了禁令,可以外出时,林苑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待晌午过后,身子的酸痛略缓了些,她就找鸨母备了顶软轿,然后乘轿在街面上闲逛着。 后面数个龟公不错眼珠的直盯着,想来是得到了鸨母的暗中嘱咐。 林苑也不以为意,手拨了轿帘静静的看着外头的风景,看天际远山,看人间烟火。 出来小半个时辰后,她就吩咐人抬轿回去。 往后的几日,每天她都出抽出些时间出来逛逛。 有时候身子爽利了,她还会下轿走走,或去胭脂铺子或银楼逛逛,或去桥市看看人来人往的热闹,在外人瞧来,她倒也过得十分闲适。 晋滁隔三差五的就会过来找她。 找她左右也不过为了床上事罢了。 而每一次他来,床榻之间,她都会旁敲侧击的提些要求来。或是说嫌三楼不够安静希望能搬到后院的一单独厢房去,或是说从前习惯了睡那拔步床希望能将那绣床换掉,再或是说身子虚弱往请御医过来给她调理身体,等等。 晋滁虽当时会沉眸不语,过后却都会应允了她。 近两个月来,教坊司的人都见那太子爷频频光顾这里,或隔一两日,或是三五日,每回必去那贵锦院点那前御史夫人的牌。 不少权贵子弟咂舌窃语,也不知那是何等美妙滋味的身子,竟让当朝太子殿下这般流连忘返。 微月半天的时候,贵锦院的声音方歇了下来。 晋滁起身下地倒了杯凉茶灌下,立在原地缓过会后,却不似往常招人进来给他擦洗更衣,反倒又再次折身回了绣床。 绣床上的人虚软的蜷缩在床角,青丝凌乱披落在肩背,潮湿的面庞染了疲惫半侧着贴着墙面,依稀保持着之前他摆弄的姿势。 他伸手拨开她面上濡湿的发丝,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这些时日来,他见了她的温驯,见了她的顺从,见了她的偏私利己,也见了她的伪善虚荣。 每当他觉得自己应该腻了,心结也该放下时,午夜梦回间却又忍不住的惦念三分。 他屈指刮着她的面颊,又缓缓向下。 他可是舍不得这脸,还有这身子? 昔日情谊已断,如今找她,亦不过是为了解他心结。 既然他对这具身子还有几分执念,那便索性做腻了便是。总归不能让这执念,如影随形的跟他一辈子。 他眸色深沉了几许,而后抬手合了床帐,再一次的捉了她掌心按压在墙壁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林苑才幽幽转醒。 却没敢立即起身,因为此刻她头昏目眩的,稍一动弹就两眼发黑。 晋滁连月来要的这么频,她是真的有些遭不住了。 她也不知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明明眼见他待她的态度冷了下来,可怎么唯独房事上的热情不减,反倒愈发频繁起来。不应该的啊。 闭了眼,她疲惫至极。 再这般下去,她怕是等不到被他弃了那日,就要被他弄死在这床榻上。 45、第 45 章 仅隔了一日, 她那贵锦院的房门就再次被人推开。 再一次见他踏着夜色过来时,林苑觉得自己已经提不起半分笑来迎接,完全做不了曾经的虚与委蛇。看他伸过来的手她觉得瞳孔都在颤抖, 身子也控制不住的想要闪躲。 晋滁的手在半空伸着,眼尾略挑朝她面上觑着,似在无声询问。 林苑面上浮现虚弱的笑来:“是我身子不争气,实有些承受不住殿下……不知可否容我稍缓两日。” 晋滁收回了手。不知怎么, 此刻看她病恹恹的羸弱模样,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却是昔年在山洞时候, 为骗他信任而故意做出的奄奄一息的病模样。 “楼里的姑娘哪个夜里还闲着了, 也没见她们似你这般娇弱。” 脱口而出的话不留半分情面, 话音刚落, 室内刹那一默。 幢幢灯影中, 羸瘦的身子伶仃的立那, 仿佛随光飘摇, 落人眼中, 好似一盏随时花烬的烛。 “是我不知好歹了。” 她极低着声儿说了句, 而后颤着手指去解身上衣衫, 待衫垂带褪后,就小步移他跟前, 伸手触上他腰间的金玉带。 晋滁的目光打地上那隐约被打湿的痕迹上掠过, 而后心情极差的扫过身前人。 面容苍白,眸底青黑, 莹白身子上落满了深浅不一,新旧加叠的痕迹。此刻她便顶着这般狼狈而羸弱的模样,明明不适,却仍旧温驯的给他宽衣解带, 似没有羞耻,没有难堪,亦没有不甘,丝毫见不到昔日那高门贵女的半分清傲模样。 沉下眸来,晋滁捉了她的手,将她推远了些。 “扫兴。”他兀自整理着松垮的金玉带,眸光未看她,只道:“既知自己病弱,那就注意调养,不是有御医给你开了补药吗,需按时吃。” 略整了玉冠,他转身离开,却在踏出房门前,似笑非笑的又道:“忘了说一句,孤与你那亡夫不同,房事上孤素来要的频。你需尽早适应方是。” 待两扇房门再次合上,门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声,林苑方闭眸长呼口气,手扶着桌面缓缓坐下。 今夜算是躲过了。 能安生一日是一日吧。 手背撑着额头缓了会,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忙强撑了精神坐直身子,伸手掀开了身上小衣儿。 极力忽略小腹上那几道深浅指痕,她拿三指覆上,慢慢找着穴位按压。 昔年与晋滁交往那会,唯恐自个身子不好不利子嗣,将来会阻碍了夫妻情谊,所以她常找些医书来看,久而久之,有关妇科方面的事倒让她晓得了不少。 犹记得是哪本医书上提过,房事之后,可以通过按压穴位将那物推出,以达到避孕的效果。 她房内纵有麝香,可终究不是万全之计,若有万一,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回忆着医书上的内容,试着找穴位推压,一遍遍练着,望能将这手法做的更熟稔一些。 鸨母端着补身汤药推门进来的时候,眼尖的瞅见屋里人刹那间将那细白柔嫩的手打小衣下迅速拿了出来,不免就诧异的张了张嘴。 “妈妈来了。” 林苑恍若未察鸨母脸色的异色,淡淡寒暄道。 鸨母定了定神,拧了腰身断了补药进来,面上带着热情的笑:“怎么不披件衣裳?虽说是天渐热了,可夜里头还是清凉的,可别着了风。” 林苑手撑着椅扶起了身,从善如流的将委顿地上的薄纱衣捡起披好,而后又轻笑着迎上前去,端过鸨母手里的补药。 “让您操心了。” “哟,您这哪儿的话,能替您做些事,是咱们的福分。” 鸨母恭维的说着,说话的同时亦小心打量着她的面色,唯恐哪句话又说的不对路了,惹这位主又去太子爷那含沙射影的给她上眼药。 自打这位主得了宠后,脾气是愈发古怪起来。 要说恃宠而骄,确是有些,素日里挑三拣四的是常有的事。而且一时不如她意,转头就冲那太子爷跟前上眼药去了,真真是害她吃苦不迭。 可若说她狂妄没边了,好像还不至于。只要她心情好时必会上街逛逛,无论是去买了胭脂水粉也好,金银钗子也罢,总不忘给她也额外买上一份。 这就让她待这位主的感情就复杂起来。 时而忿,时而惧,却又时而爱。每每进这贵锦院,心情总是复杂的很,也万分小心的很。 林苑拿过汤匙搅了搅汤药,而后舀过一勺慢慢吃下。 鸨母在旁巴巴看她吃着,待见她吃过小半碗后,微蹙了眉搁了汤匙,心头一跳,赶忙小心问道:“怎么了夫人,可是这汤药火候不到?” 林苑面上染了愁绪:“总觉得这药效甚微,也不知是不是御医开药开的不对路,这都吃了多久了,却迟迟不见效。” 鸨母忙道:“您这身子骨得养,急不来的。” 林苑瞄她一眼:“我如何不急。今夜太子爷败兴而去,若长此以往,指不定哪日就厌了我去。” 鸨母一听也慌了下:“那,那该如何是好?” 自打太子爷频频来教坊司,别说常来寻欢的达官贵人待她如何恭敬,就连那礼部的官员也敬她三分。 她还幻想着趁这股东风往上攀攀呢,如何舍得让这东风打手心里溜走? 鸨母左右思量,坊里还有其他貌美的贵女,要不……一想到太子爷那阴晴不定的模样,她登的甩开脑中念头,万一试探不成,指不定她是要丢命的。 正在此时,就听林苑的声音悠悠响起:“从前在夫家时,我跟随几位老大夫学过几年配药,也试着配些合适的补身药自个吃着,觉得尚且不错。” 不等鸨母急着问她要药方,林苑就道:“等明个我就去药房抓些药来。对了妈妈,还得劳烦您将隔壁屋空出来,加上个灶炉什么的,只要得了闲我就过去熬药。” 鸨母刚要拒绝,却见她面色冷了下来,一想曾经吃过的教训,遂将到口的拒绝话给生咽了下去。 “那……成。” 翌日,林苑没能如预想般外出买药,因为她的香阁里来了访客。 在鸨母领着人进来时,饶是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庞,可林苑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这一刻她顿觉脚底都似被冻住,僵直在原地双眸直直盯着来人,似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夫人,这位夫人也不报名号,却非说与您有旧……” 鸨母试探性的询问让林苑强逼自己回了神。 “无事……劳烦妈妈先下去歇着吧。” 鸨母应了声。关门的时候又特意由着门缝往那身量高挑的夫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心里暗暗嘀咕着来者究竟是谁。 门关上后,来人摘了帷帽,露出了那张令林苑极为熟悉的明艳脸庞。 林苑脑袋一翁,顿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失了知觉栽倒于地。 林蕙惊得慌忙扔了帷帽上前扶起她,掐按她的人中,口里焦急的直呼小妹。 熟悉的唤音似从遥远的地方落入耳中,如梦似幻。 林苑颤了颤眼睫,人尚未十分清醒,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先往下淌。 林蕙帮她擦着眼角的泪,看着她苍白清瘦的脸庞,忍不住心酸的也悄悄落了泪。 上一回见她还是多年前她身披红嫁衣,风风光光出嫁的时候。后来得知她生了儿子,夫家待她也尊重,后来妹婿又被提了官职前途无量,知她过得好,便也安心了。 可谁人有能料到世事无常。 再见时,却是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心痛酸楚。 林苑这回清醒三分。 纵然贪恋这久违的温暖怀抱,她还是伸手将人推开,急急催促:“走,快走……” “小妹……” 林蕙欲出口的话止于林苑的含泪摇头中。 林苑抬手指了指内室墙壁方向,又颤手指了指她的口。 林蕙便就明白了。那是道空墙,另外一边怕是随时有人监听。 不免又怒又惊。旁人哪里敢捋那新朝太子胡须?无疑是由那太子示意。 她不明白,小妹不过个区区女流之辈,与他大业无干,何故将这监听手段都用上了?他这是防什么。 “我先扶你起来。” 林蕙按压心中疑惑,手臂用力揽过林苑,将她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这般一揽抱方察觉,她小妹的身子竟比想象中的还轻。 她鼻中一酸,险些又掉了泪。 不过到了她这般岁数已经能将情绪收的极好,此番也能止住不在林苑面前落泪。 将林苑扶坐在椅子上后,林蕙拉了椅子坐她旁边看她。 “韩国公府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回,老太爷就惜命的很,令人将府上的大小主子看的紧,不得轻易外出,唯恐惹了事端。这就是最近管的松缓了些,我方能过来看你。” 林蕙拉过她微凉的手压低声道。这一拉便觉出不对来,忙低头看去,待见了那双白皙无暇的双手,此刻布满了些细碎的吮吻痕迹甚至是齿痕,她当即美眸一瞪,素日维持的雍容面庞,此刻就现了些火气来。 “他怎能如此……”她咬牙低骂:“浪荡不堪!” 林苑倏地将双手收了回去,垂着眸颤着眼睫:“其实他并不经常如此……只要不吃醉酒,便不是十分过火。” 林蕙看她领口处那这掩不住的痕迹,喉咙哽了哽:“你何必安慰我。” 林苑咬了咬唇,却是伸手推了她手臂,声儿带急切道:“长姐还是快走,莫再这停留。日后也莫要再来了。” 高门贵夫人出入教坊司,这绝不是小事。 “无需担心我。他韩吉有本事就休了我,那样我还求之不得。” 林苑着急的直摇头。 她怕的不是韩国公府休了长姐,却是怕他们恨长姐污了他们家门楣,对长姐动用家法或是……悄无声息的将人弄没了。 长姐与娘家断了联系,即便人有个万一,又有谁替她撑腰? 一想至此,林苑遍体生寒,忍不住倏地按了椅子摇晃起身,就去拉她胳膊。 “走,你快走!”说着扬了声:“用不着你们假惺惺来看我,长平侯府已将我除了族谱,我已不是林家人,与你们韩国公府又有何干系?” 说着又喘了口气道:“可是瞧太子殿下宠幸我,又觉得我这有利可图不成?” 林蕙险些止不住落泪来。 强忍了下,她轻握了握林苑的手,低声问:“你是何想法?瞧那太子貌似待你颇为迷恋,可曾开口说,允你个前程?” 林苑轻摇了摇头,而后迅速执过她长姐的手,在其手心上迅速写道:我儿,活着。 林蕙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她。 林苑推她向房门处:“长姐,走吧。” 林蕙忙在她手心上落下几个字:我帮你。 林苑急得忙摇头,此事她长姐决不能沾手。慌乱写道,她有办法可以离开,只需稍待时机便可,让她长姐切莫插手半分,否则就算她离开也不安心。 林蕙半信半疑的看她,林苑忙一个劲点头。 “莫再来了。”她长姐临去前,林苑没忍住扑到长姐怀里,牢牢抱紧她腰身,无声饮泣,亦如儿时模样。 脸埋进她长姐的肩上,任由那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林苑满腹心酸的流着泪,纵使贪婪的想要多抱会,却还是含泪推开她:“你有芳姐儿的,你得多为她着想着想。” 等屋里只空荡荡的剩她一人后,林苑兀自在房间里落了好长时间的泪。 哭到情绪不能自己时,就强逼自己去想瑞哥,心里默念当日春杏离开前偷偷告知她的地名,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如此方能强压下心底的悲伤。 待情绪稍缓了些,她擦净了泪,起身来到了高案前的烛火旁。朝房门处谨慎看了几眼后,就掏出袖中她长姐偷偷塞给她的纸条,背对着房门方向迅速看过。 上面写的是长姐给她找的人脉,还有些如今朝中大概的局势,主要是关于太子的。 人脉竟是找的齐翰林。 他如今在礼部任职,刚好能管到教坊司这块,长姐告诉她有事的话可拖那鸨母向上传达给他,只要职权范围之内,他可以酌情考虑帮忙。 林苑握着纸条手都在发抖,她不知长姐是舍了多大的脸面,去求的昔日的恋人。 抬袖拭去面上的泪,她又忙接着往下看去。 战乱过后,百废待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除了春季开恩科选拔了些有用之才外,还有大臣另外举荐,如此朝堂上的众臣工就隐约出现了几方势力,新贵与旧臣,文臣与武将,局势也就错综复杂起来。 长姐着重说的是新朝太子。永昌二十年从南边起兵,一路北上攻入京师,打下新朝的半壁江山,他在军中的威望极重。 而新朝成立后,太子竟不卸兵权,依旧领大将军官职。请功书上也丝毫不惧圣上猜疑,大肆为亲信请功,提拔自己的左右人。 长姐额外提到,新朝刚立时,圣上本不欲着急立太子,是那些将领三番五次的上书,圣上迫于无奈,这方下诏书立了皇太子。 新朝建立本就不稳,朝臣见圣上与太子剑拔弩张之势,便有暗暗开始站队的。站圣上的多是一些老将与旧臣,站太子的则更多是新贵。 只是圣上日暮西山,而那太子风华正茂,一些还在观望的臣子心里就有了些偏向。 为了压制太子,圣上开始宠幸陈王,大肆封赏,并多次在众臣面前笑说此儿肖我诸般的话,似有深意。 林苑将卷起的纸条往下捋直,继续看下去,望能寻找到自己有用的线索。 可待见到长平侯府依附陈王这消息后,双眸猛地一颤。 似疑自己看错了,她又定眸重新看去,待真真切切的见到了那行字,不免呆住了。 她完全没想到,守旧中立的长平侯府,有朝一日会卷入皇家争权夺势的旋涡中。 自古皇家斗争最为惨烈,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况且陈王年纪尚幼,有无寸尺之功,如今也不过是圣上用来制衡太子的棋子罢了,能上位的机会十分渺茫。 林苑突然想到皇后。 是了,长平侯府既然依赖皇后方得保全,那便没了其他选择的余地。 林苑又想到了韩国公府。 韩国公府是前国舅府。如今的韩太妃是永昌帝的皇后,因无子而得以保全,被新朝尊为太妃。 说是尊为太妃荣养,也不过做给世人看的。 韩国公府也不过是新朝的掌中蝼蚁,放生或捏死,只在一念之间。 韩太妃居宫中消息最为灵通,那她会示意韩国公府保持中立,还是依附太子,抑或陈王? 长姐虽未写这些,可林苑还是为她暗暗心忧。 缓了缓神后,她继续往下看,而后就看到几行小字——八月十六,陈王生辰。圣上着令人隆重操办,届时令三品以上重臣入宫庆贺,庆中秋佳节,贺生辰之喜。 中秋是八月十五,生辰是八月十六。 意味着足足两日两夜,重臣以及皇亲国戚,都要在宫中。 林苑的手指紧了紧后又松开,将手中纸条烧灭在烛火中。 距离中秋那日,还有近两个月光景。 晋滁这夜踏进贵锦院时,一眼见到拥被坐在床头,正低眸认真做着针线活的林苑。 晕黄的烛光柔和的打在她姣美的脸庞上,愈发衬的她面色柔和,眉眼沉静,安静美好的宛若画中人。 他驻足看了片刻,而后回神收起了眸底情绪,朝她走去。 见他过来,她慌乱收起手里针线,仓促塞于枕下。 他恍若未察,只坐在她床边,掀眸盯她笑道:“听说今个你长姐过来了,你还喜极而泣的晕倒过去。” 46、第 46 章 林苑抿了抿唇, 沉默的垂下眸来,似乎对这个话题隐有抗拒。 晋滁的目光在她那冷淡的眉眼处流连几瞬。 “你长姐过来看你,你似乎并不高兴?” 林苑轻扯了唇, 撇过脸道:“殿下何必来挖苦我,我家里情形,你是最了解不过。” 长平侯府上的事晋滁自然有几分了解。 当年林昌熙失手打死了人,迫不得已, 只能将那府上嫡长女嫁到韩国公府上。自此那嫡长女好似就将阖府上下都怨上了, 出嫁之后就与娘家彻底断绝来往。 晋滁朝她冷情的面容上看过。 从前与她交往那段时日, 几乎从未听她提起过她长姐的事, 好似姊妹之间早已没了多少情分。如今数年不往来的姊妹, 在此时突然特意来教坊司见她, 以她的七窍玲珑心肝, 定是会多想, 是不是她那长姐在外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这方巴巴凑上。 晋滁一瞬间说不准此刻是何等心情。 自打她落难那日起, 她那长姐就想尽周折的四处为她奔波。在韩国公府自身尚且不保的时候, 还想法子入宫托那韩太妃求情, 转而又舍了脸面去求了旧情郎,就为能保妹妹个安泰。 甚至如今还冒了极大风险来这教坊司里, 只为见她一面, 确认她是否安好。 诸此种种,在她眼里, 也不过是别有用心罢了。 也不知那韩夫人若知道她此番想法,该是何等寒心。 晋滁嗤笑一声,不知是笑人,还是笑己。 “夫人可是觉得旁人是为来巴结你。” 见她垂眸不语, 他遂收了面上情绪,掀眸扫过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又有何可巴结的。” 林苑面色微微一变,而后搭在衾被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处。 晋滁沉眸起身。 本来他还想弄明白,今个她长姐过来,她何故那般激动。毕竟当初她那长兄来逼她殉节时,也未曾见她晕过半瞬。 此时他却心情欠佳,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离开前,他只问了她去药铺抓药的事。 林苑就低声解释,说是曾跟几位老大夫学过几年医,知晓几个调养身子的方子。以前吃着觉得效果不错,想去抓几副吃吃看。 晋滁此刻心情极差,闻言饶是皱了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句随你,就拂袖而去。 待室内重归平静后,林苑赶忙下地找了纸笔,铺纸研墨后,提笔在纸上写了补身的方子。 写完后她从头至尾又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差后就搁置一旁。 这汤药方子是她昔年吃惯了的,调养身子的效果都极好,再适合她不过。坚持吃上些时日,饶是不能让她脱胎换骨,可也能改善些体质,好歹康健些。 林苑微微低了眸。 她要趁这两个月,尽量养好身子。 搁下笔后,她就坐在画桌前,回忆着另外一个方子。 这个方子她没有落在纸上,只是在脑中一遍遍的过着,从药名到剂量,再到火候,力求让这方子每个细节都印在脑中。 虽不确定这个药方用不用得到,可总归得提前备着。 指不定最终真得派上用场。 她再观望半月时间。 若届时他待她还是不欲放手……想至此,林苑忍不住皱眉。 她实弄不懂是何缘故。明明见他对她的态度冷淡似有厌弃,偏偏床事上的热情却丝毫不见削减,反而多有缠腻。 坐在画桌前,她垂眸静想了会,决定再等半月。 之后再决定,是否来换个对策。 翌日,林苑跟鸨母打了声招呼,就让人抬轿出了教坊司。 照旧还是先在街面上逛了逛。 她觉得今个身子还算爽利,就要求轿夫停了轿,而后下轿走了小半刻钟的时间。之后又去热闹的桥市逛了会,买了三两份鸨母爱吃的糕点,让摊主包好后,就拿着重新回了轿中。 接下来轿夫就抬轿往那药铺而去。 掌柜的照着方子抓了两副药,林苑拒绝了轿夫的帮忙,亲自提过拿上了轿。 林苑提着药刚进了教坊司,还没等她走到贵锦院,就见那鸨母拧了身急急朝她而来,一张浓艳的面上挂满了笑。 “夫人今个累着了吧?来来,我帮您提着。”说着不由分说的就夺过林苑手里的药包,转头对着那几个龟公就呵斥起来:“没眼色的东西,夫人金尊贵体的,如何能提得了重物?一个个的睁眼瞎,都不知给夫人提着些!” 林苑笑道:“妈妈误会了,是我要提着的,左右又不重。” 说着让那龟公将轿中的几分糕点取来,搁在桌上放好。 “路过桥市给您买了些糕点,都是您爱吃的。”不等那鸨母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来,她突然又问:“妈妈,那隔壁间可是拾掇好了?一会,我得过去煎药了。” 鸨母忙殷勤道:“自是拾掇好了,只不过炉子还没点。要不您先上去歇会,等过会让人点了炉子,我就过去跟您支会声。” 林苑也没什么意见,目光往鸨母手里那抓得紧的药包上轻扫过后,就直接回了自己院里。 鸨母一直满脸是笑的目送她离开。 直待见不着人影了,她方回过头来,劈头盖脸的拿药包摔打那几个龟公的脑门。 龟公忙躲闪忙指着那药包提醒:“药,药莫要撒了。” 鸨母赶紧停了下来,检查了一番药包后,对着那几个龟公沉着脸警告道:“再有下次,小心太子爷扒了你们的皮!” 龟公们吓得连连保证,断无下次。 鸨母将药包提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候着的是太子爷派遣来的御医。 今个一大清早人就过来了,而后就一直坐这等着,只为等那位主回来,好检查她带回来的药。 御医将那两包药都打开,将里面的每一份药材都仔细拨弄着看了一番,用手捻了捻,最后还捏起点放进嘴里嚼了嚼。 鸨母小心的在旁偷觑着,待见御医捋过胡须沉思片刻后,又伸手将两包药给熟稔的打包好,就忙问了声:“如何?大人您看,这药没啥问题吧?” 御医头也不抬道:“是补身药。按时吃,对身子有益。” 鸨母顿时就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接过那药来,鸨母问:“那……我这就将药给她煎去?” 御医点头:“待煎完后,还需再拿我看上一眼。” 鸨母自然应是,连连点头。 47、第 47 章 贵锦院内门窗掩闭, 霞影纱糊的花窗上,隐约晃动着着两个交缠的影子。 “这就受不住了?”晋滁屈指刮去她眼角的泪,低喘着调笑:“不是说你那药方有奇效?如今看来, 却也没见奏效多少。” 林苑早已说不出话来,闭眸喘息不止。只觉此刻好似身撂大海一般,飘荡起伏皆随人掌舵,自己却没个着处。 花窗前的两人, 身上衣物皆未褪尽, 唯有衣裳下摆凌乱松散, 交叠的或勾缠在窗格子上, 或垂落在窗沿下, 甚至还有些许衣绸夹在那花窗的缝隙里。 掩闭的花窗猛一阵激烈作响, 抓在窗沿上的细手猛地攥起, 细白的手指抠的发颤。 晋滁狭长的眸子眯起, 打她那双细手上掠过眸光。 这般的逆来顺受, 不知为何, 让他着实觉得刺眼。 尚不清楚这刺眼因何而来, 他行事就激狂了起来, 连番使了孟浪手段,直待见她失控的哭着拍打他, 这方觉得稍微快意了些。 结束的时候, 林苑双腿一着地,就止不住软了身子往下倒。 晋滁一把捞过她腰身, 刚要俯身将她抱起回床榻,此时却感到衣袖上下拉的力道。 他低眸望去,待见到他衣袖上攥着的细白手指,便不动声色的往她面上看过。 姣好的面庞美如花月, 那眼角眉梢无意间流转的韵味,勾的人醉魂酥骨。 大概是不大能吃的下刚才的情.事,她闭眸喘息了好一会,方勉强睁开了眼儿。眸光略微涣散的朝他柔弱看来时,也一同带来了她如蚊蚋般的细语。 “我不想待在这教坊了……可否,允我外出寻个宅子?” 果不其然,她又在提要求了。 亦如之前的每次事后,她总要对他额外提出所求。 好似他们之间就真的只是嫖客与官妓,来往的只是交易。 晋滁心底冷了一瞬,面上未尽的余韵悉数褪尽。 他松了手,任由她没了支撑,瘫软于地。 慢条斯理的系着金玉带,他眸光未曾朝她瞥过,只无甚情绪的道了句:“官妓都在礼部登记造册,轻易不能脱贱籍。你这般要求,可是要孤徇私枉法?” “符家给了我放妻书……”林苑低声:“我本不该在这。” 晋滁冷不丁从她手中抽回衣袖,转身去桌前倒了碗茶喝,饮尽后就随手一扔,任那空碗碰在桌面发出哐啷的声响。 “上面连名字都未署,又岂能作数。” 林苑仿佛未听到他话里的暗讽与冷怒,犹自柔声道:“你如今是太子,让礼部酌情放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晋滁掀眸盯她。 林苑眸光连连:“便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晋滁面色猛地一戾,而后大步朝她过来,伸手抓过她的脸颊骤然迫她仰头。 “情分?你我之间有何情分。” 见她眸光狼狈躲闪,他哪里肯如她愿,当即扭过她的脸,迫她与他对视。 “说,什么情分。”他讥讽冷笑:“可是嫖客与官妓的榻上情分?” 此言一出,他如愿以偿的见她白了脸。 整个人瑟缩抖着,宛如冬季里受着寒风伶仃飘荡的枯枝。 晋滁将手一松放开对她的钳制,起了身几步走向内间。没多时,伴随着珠帘激烈撞击的声响,他手握着一物折身回来,立她跟前,直接将手中物掷向了她。 “犹记昔年孤望眼欲穿足足等了一夜,却未等来夫人所谓的‘惊喜’。如今时易世变,倒不用孤开口,夫人就这般识趣的主动备上。” 做工细致的香囊打在林苑身上后,落在了地上。 宝蓝色绣线勾勒的男人侧颜栩栩如生,晋滁死死盯着,只觉得此刻脑袋好像被上了头箍似的,有一阵没一阵的发痛。 “迟来的物件,比什么都轻贱。” 林苑苍白着脸,颤着唇瓣,似要说什么却始终未发出半声。 “孤从来挑剔的很,像那等子心意不诚的东西,纵然是孤缺的很却也不屑要。你可记住了?” 寒声说着,他蓦的蹲下了身,抬手抚过她细白的颈子,来回摩挲。 “日后莫再做这些没用的事,尤其是别再妄想拿往日的那一套来拿捏孤。”他掌心顺势向下,拿指尖挑开仅剩的两粒襟扣,掀了她的半边衣衫,而后抚上肌肤上那些暧昧的印痕:“孤就中意你这身子。只要你好生伺候着,你所求的事,孤自然愿意考虑三分。” 他不带情绪的说着,吐出的话刺耳非常。 林苑忍着他话里极强的侮辱之意,也忍着身上那极带轻贱之意的挑弄。 小半刻钟后,他收回了手,掀眸淡扫了眼她淡粉的面,勾唇笑了声:“到底是妇人身子,更容易得了滋味。” 语罢起身拿过巾帕擦手,而后随手扔她脚边。 “可惜孤此刻没了兴致,否则定会不遗余力的满足夫人的空虚。” 似冷似讽的丢下这句,他随即拂袖而出,哐啷踹门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异常刺耳。 林苑钗斜鬓乱的靠在墙边,房间内那些欢好过后的缠腻气息,让她觉得有些闷,遂伸手抓了窗沿用力起身,将雕花的窗户打开了些。 夏夜吹来的徐徐微风让人身心都舒适了几分。 低眸往地上那宝蓝色香囊上扫过一眼,她立在原地缓了缓神,而后扶了墙壁慢慢去了内室,抽开那竖柜上的抽屉。 田喜亦步亦趋的随着他们太子爷下了楼。 中途那鸨母见了那太子爷满目含煞的模样,唬的双腿都在打着摆子,战战兢兢的贴着楼梯站着,直待人走远了都没能哆嗦的直起腰来。 可是那位主惹得太子爷不快了? 鸨母惊疑不定,待手脚稍回了力,就急三火四的抓着楼梯赶紧上楼,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踏出教坊司的内门后,晋滁就猛地停了脚,手扶着头闭眸立在原地。 田喜一见便知怕是他们太子爷头疾又犯。 遂赶紧让身前身后的侍卫都散些,又掏出药瓶从里头倒了一粒药丸来,小心的递了过去:“殿下,您赶紧吃了药缓下。” 这是太医署新研制的药,应对头疾之症颇有些疗效。 晋滁皱眉捏了药吃过,口中苦涩药味蔓延开来,无疑令他心情愈发烦郁。 “回去跟那太医署说……” 话还未说完,却突然听得远处传来嘭的一声落地声响,紧接着四处响起惊恐的尖叫声——死人了! 晋滁猛地朝声响处望去。 人落地那处已围了好些人。打那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见到那刺目的红色纱衣,以及那,蜿蜒流淌蔓延的血迹。 脑袋当即轰了一声。 他僵直着脖子,寸寸向上抬了眸,待见那熟悉的两扇窗户大开着,也正对应着那落地之处,顿时脚底虚软,身子猛地摇晃几下。 田喜眼疾手快的将他扶住。 晋滁两眼发直的又盯着那人群中蜿蜒而出的红色。 脑中一瞬间疯似的浮现刚在房里时,与她亲密温存后,他狠心待她的那一幕。 他骂她下贱,讽她是官妓,侮辱她折磨她作践她……直至羞辱的她面无人色,眼神空洞。 是他,逼得她没了活路。 那刺目的血还在蜿蜒,染红了周围人的鞋面,他盯得两眼发赤,几欲疯冲上前去,可就踉跄冲了两步,却哇了声俯身干呕起来。 田喜急得忙要过来拍背,却被晋滁反手推开。 “那……太子爷您莫急,奴才,这就过去瞅瞅。” 田喜干巴巴的说完,而后忍着发慌,往那人跳楼的地方挪步过去。愈靠近那处,心跳的就愈快,待见了那双伸出来的摔折的双脚,一颗心几乎都快要跳到嗓子眼里。 他实不敢想象,万一待会见的真是那人……那他们太子爷,恐怕真的会发疯吃人罢。 围观的人见是太子爷的亲信过来,赶忙都朝旁边挪去,让出了一条路。 田喜看了眼那惨状,就忍着惊惧,让人给拨开那覆面的长发。左右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长舒口气,那双发软的腿总算提了起劲。 颤巍的抬手抹了把脸,他刚要拔腿冲他们太子爷方向奔去报信,却在此时,无意间瞥见了楼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太子爷您瞧!林三姑娘在那呢!” 大概是林三姑娘几个字刺激的晋滁的神经,他下意识的猛地抬头,之后就顺着田喜所指方向,僵着眸光寸寸上抬。 那从窗户里探出的一抹清瘦影子,不是她,又是谁。 晋滁猛地站直了身。 林苑没有察觉到旁人的咄咄盯视,此时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她楼下那跳楼的姑娘身上。 她两眼发直的盯着那凄艳的红,觉得自己手脚都好似凉的麻木。 她大概知道是哪个。 曾经在楼梯口遇见过几次。 碧玉年华的姑娘,生的貌美动人,性子颇有几分孤傲。亦是罪臣家眷,建武元年被充入的教坊司。 刚来时,还因不肯穿教坊里俗艳露骨的纱衣,被那鸨母给扇了几个巴掌。 那倔强而孤傲的模样,她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那般心性坚韧的姑娘,林苑还是不愿相信,她竟走了这条路。遂忍不住往下探了探,似想要再看清楚些确认一番。 在楼下人看来,她那摇摇欲坠挂在窗户上的身子,似有轻生之意。 晋滁脸色骤变。 一把推开身前人,他咬牙戾着面色,拔腿疾冲向楼内。 48、第 48 章 楼里出了事, 鸨母心慌意乱的刚要急急出去去查看,此时雕花双门冷不丁被人从外头粗暴的撞开,然后她就惊见那本该早就离开的太子爷, 死咬着牙白煞着面,犹如一股疾飓风似的冲了进来。 鸨母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太子爷是兴师问罪的,腿一软刚要捣头就磕的求饶, 却见太子爷半丝余光都未朝她瞥过, 踏进屋后, 径直大步疾奔画窗的方向而去。 鸨母劫后余生的大呼口气, 慌乱退至门边。 林苑终是遥遥看清了那姑娘的脸。 确实是她。 看着楼下露出的那抹染血的红色纱衣, 她心里头绞着的难受。想那姑娘是何等厌憎这身衣裳, 可到临到头了, 也没能穿上自己喜欢的衣裳干干净净的去, 反而只能套着这身令她憎恶的桎梏, 绝望而去。 林苑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也不知怎么了, 明明觉得楼下的凄惨场景刺的她满目生痛, 却还是忍不住的直目去看。 一时恍惚的在想, 何不再熬熬呢,指不定来日或许还会有什么转机。一时又似觉得, 应是那姑娘心里头, 没了什么盼头,与其这般遥遥无期的熬着, 行尸走肉般,倒不如…… 轰然的撞门声响惊了她一下。 没等她从窗户上收回探出的身子,来人已经疾步冲到近前,一把钳住她的肩, 不由分说的将她整个人从窗户上拉离。 凶戾的拽着她强行箍在身侧,他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手来,嘭的声将那敞开的花窗悍然阖死。 林苑此时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不免吃惊的看着他。 晋滁呼吸粗重,压低了眉眼回视她。 脑中却不受控制的反复回荡刚一瞬间落入视线的场景。 “你刚才想做什么?” 想她刚苍白着脸手抓着窗棂,摇摇欲坠的往下探着身子的失魂模样,他心头陡然生了股莫名寒意,忍不住用力钳住她的手臂。 “你别想死。”他咬牙切齿的说着,面上隐有戾色: “那念头你连生都不得生半分!” 林苑发怔了会,看他面上藏匿不住的急怒,想他刚才匆匆闯进来时候的遑急,再听他此刻变了腔调的怒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打那微乱的鬓发以及凌乱的衣衫上滑过,而后垂下眸去,暂压着那些混乱思绪,低声道:“刚听得外头喧哗,我也就只是开窗瞅了瞅,没做旁的事。” 晋滁死死盯她:“开窗看看,就要连半个身子都下去?” 林苑就回道:“那姑娘我见过几回。就是想看清楚,是否是她。” 晋滁犀利的在她面上反复逡巡:“最好如此。教坊里的人命属朝廷,自戕是重罪,不单害己,还会害了至亲。” 此话一出,还不等林苑反应,他先心头突跳了下,胸闷了起来。 因为此刻他陡然想到,她已没了夫家,娘家人也早早的弃了她,如今她还有何顾忌?若她真存了那等念头,他没法拿旁的来拿捏她。 一想至此,他忍不住猛抓紧了些她,目光下意识的就在房间里环顾打量。 那窗户,那墙壁,那柜角,那桌沿……他倏地将眸光重新倒回到桌面上,盯着上面那把锋利的剪刀,眼神变了。 “怎么房里还会有这等利器!” 他戾声喝问,却不是对林苑,而是对那瑟缩在门边的鸨母。 鸨母惶恐跪地解释:“夫人说要做些针线活,所以……”下一刻她猝不及防想起前头刚被那夫人剪成两瓣的香囊,陡然息了声。 林苑这会也想到了这茬。 前头她觉得这香囊已经没了用处,再留着她看着也碍眼,索性就去内间寻了剪刀,想着给剪零碎了扔了。不成想刚一剪刀下去,楼外就出事了,她就撂了剪子,忙开窗去看。 提起针线活,晋滁这会也注意到桌上那被人一剪两截的香囊。 收回了目光,他眉眼压得低沉:“滚出去。” 鸨母如临大赦的忙出了房间。 房间里重新静了下来,唯余两人缓急不一的呼吸声。 晋滁松了对她的钳制,转而拉过她的腕,将她拉至桌前,与他对坐着。 林苑坐下后,就略微低垂了眉眼,可饶是如此,还是能感应到他落在她面上身上打量的目光,反反复复,似带着某些情绪。 他不开口,她便也继续沉默,两人相顾无言,室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苑听得他问了句:“为何不让人进来给你擦洗?可是下人怠慢?” 林苑下意识看了眼周身错落凌乱的松垮衣裳,就回道:“没,是我自个想先静下,就没让他们进来。” 室内一默后,她感到下巴一紧,而后被人抬了起来。 他盯着她问:“伺候孤,你可觉得委屈?”不等她开口回应,却又额外补充了句:“你如实回答便是。” 林苑隐约感到了他态度的转变。 不似从前的逼迫,怨怼,而是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探究,平和。 她忍不住抬眸看他,与他眸光对视的同时,艰涩的发问:“那不知殿下可否也如实回我一句,当真是不能放我一马?” 狭长的眸一眯,眸光隐有阴戾。 放她一马,何为放?如何放? “这里是死地。只有殿下,才能放我一条生路。” 他盯她:“这里如何不好,左右不过伺候孤一人。” 林苑的眸光微颤后垂了下来。 “脱了贱籍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他本以为他此话一出,她断是会欣喜激动,却未曾想,她却是在稍稍沉默后,问了他一句:“若是出去,太子可是要将我养做外室?” 一语毕,晋滁脸色即变。 直待他拂袖而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林苑方收回了目光,安静的看向桌面上被剪断的香囊。 她总算知道了,为何之前她的种种应对皆不奏效。 原来……他待她,竟还有情分。 49、第 49 章 晋滁离开后不久, 她房里就多了不少奴仆进来,忙着钉死她屋里两扇窗户,也忙着给那桌沿柜角包上厚厚的绸布。 林苑默不作声的看着, 也不阻止,任由他们捣腾。 这时候鸨母带着两个婆子匆匆趋步过来,语气带着小心的向她请示说,因坊里出了事, 现在要挨个房间的查收违禁之物。似怕她多想, 鸨母又额外强调了下, 坊里头每个姑娘的房间都得查, 不单只查她这一间的。 林苑自不会多说什么。 鸨母就带着两婆子去了内间。 不多时, 内间就窸窣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鸨母压低的斥声, 似在让她们手脚都放轻些。 林苑只做未闻, 两眸只望向雕花镂空的房门方向, 略微出神。 约莫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鸨母总算带着人从内间出来, 手里头揣着个绸布小包袱, 趋步至林苑跟前后, 就将那包袱打开搁在了桌面上。 “夫人,望您体谅, 我也都是按照坊里的规矩行事。” 鸨母小心觑着她面色解释说。 林苑往那包袱里头的零碎物件看过去, 而后看向鸨母轻声问:“小刀剪子等物收缴倒也是了,可这针线就不必了罢。还有这簪子……那我日后该如何挽发?总不会让我用筷子吧?” 鸨母讪讪:“这, 也都是坊里的规矩。” 见林苑最终颔首,不再有什么异议,鸨母就忙收拾了包袱,连同桌面上之前余留的锋利剪刀以及那剪碎的香囊一道, 拾掇好后,就带了人出去。 稍待一会,又有下人抬了浴桶进来。鸨母知她素不喜人伺候洗漱,遂指挥人将屏风放置好后,就让人一概退了出去,关好了房门。 林苑褪了衣衫,步入了腾着雾气的浴桶中。 氤氲的水雾朦胧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水下那莹白身子上深浅不一的暧昧痕迹。 她的思维却愈发的清晰。 是她之前料错了。 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憎恨,圈她为禁.脔加以羞辱,以此泄愤。却不曾往深里想,若他真想报复,以他如今太子之尊,只需一个简单示意就行,届时自有人争先恐后替太子爷排忧解难,让她过得生不如死,又何须他自个自降身份的对付她? 今夜种种,她终是看清,他竟还在意她。 虽不知有几分,却还是有的。 难怪之前见他,明明已显嫌恶之意,偏偏对她身子不见冷淡。 若真彻底憎恶,他又非自虐,何必逼自己下口。 毕竟又不是没有选择。 是她大意了,之前未深思这些反常之处。 她伸手按上腹部,缓缓揉推的同时,亦在考虑让他彻底憎恶的可能性。 确是有可能,只是要完全磋磨掉他心底的那点在意,却没人能知道会要等多久。 她等不了那么久。 她想尽早的逃出这魔窟,逃离京城,去蜀中寻瑞哥。 林苑低垂了眸,浴桶中氤氲腾起的水雾,愈发模糊了她那沉静的脸庞。 隔了两日,晋滁方再次踏进了这教坊司。却在推开雕花木门的那一刻,顿时刹住了脚,双眸一怔后微眯,犹似审视的盯着侧坐桌前的人。 灯光掩映下,但见她侧对着房门方向坐着,青丝披散了大半垂于身后,鬓发两侧用绀碧的发带挽了细发辫,拢了耳后微垂下来。少了雾鬓风鬟的绮媚,多了丝闺阁少女的柔美,他看着这般的她,不由记起初见时候的惊鸿一瞥,那样深刻的印在他脑中,令他数夜的辗转反侧。 定了定神后,他踏步进来,反手阖了门。 林苑就起身迎了两步过去。 他立在原地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似审视,似探究。 林苑在他身前几步停住,眸光略垂,与他的眸光错开。似知他打量为何,就低声解释说:“没了发簪,那梳头的丫头着实拢不住发,便也只能这般梳着。若殿下看不惯,明日我再用木筷挽起便是。” 这发簪为何没了,晋滁再清楚不过。 他眉骨间含着锋锐,不由在她眉眼间反复扫视,不知她特意提这个,是有心试探还是无意说起。 “又没问你,何必解释。”他收了目光,转而大步朝方桌方向而去,声线略平:“如何装扮是你的事。若是觉得丫头用的不顺手,告知鸨母直接再换个。” 林苑随手掠了下发,而后也随之跟着他走过去。 “这倒不必。人不如旧,我习惯了那丫头服侍。” 晋滁霍的煞住了脚。 林苑差点撞到他的后背,仓促止了步,连退两步。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未说什么,只是面上浮现冷讽之意。 几步至那方桌前,他抓紧酒壶径直朝偌大的琉璃杯里倒满了酒,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林苑的目光忍不住往那酒壶上落了落。 晋滁余光斜扫她一眼,见她紧抿着唇角,面上似有紧张,遂阖眸掩住沉暗的眸光。 扔了空酒杯在桌上,他转过身来,一把扯过她的胳膊近前。屈身将她扛起的同时,沉着眉眼,不由分说的阔步往内室而去。 绫锦罗衣,团龙常服,还有些绸衣,亵裤,锦袜等,不时的打床帐内扔出。 细碎支离的低泣声与粗重有力的喘息声交叠响起的同时,帷幔如涛浪般剧烈起伏开来,浓郁的春色蔓延在这方持续升温的床榻间。 “我……有点痛。” 在好不容易躲开他唇齿间的纠缠后,她伸手推拒着他汗湿的脸,挣扎着急喘道:“你先出去,容我缓下。” 感受着脸上那湿软手心的力道,晋滁怔忡了一瞬,动作且就停歇了下来。他低眸瞥向那朝他脸推拒着的细手,再不着痕迹的看向榻间那难耐潮湿的姣美面容,脑中一瞬间闪现的,是昔年他闯她闺房时候,她穿着小衣儿膝裤,披散着发,暗香萦际的下地朝他急急走来的场景。 还有那双柔嫩的手心,急切按在他胸膛推拒的场景。当时他就在想,若在床榻间,这双细手撑着他的躯膛,该是这何等的销魂。 神思几番恍惚,他呼吸渐重,喉结几番滚动。 这时推在脸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他回了神来,且忍耐了几分起了身,伸手顺势朝后胡乱摸索一阵,抓起了一釉色瓷瓶。 “殿下真是要把我圈禁了?窗户钉上了,白日里……门也……阖的死紧。” 林苑急喘了一阵,咬着牙坚持又道:“也不允许我外出。殿下可是要将我,闷死这处?” 挣扎着说完这些,她无力轻喘,面上浮了层细汗。 晋滁朝床外掷了空瓶,低眸看她:“若你明智,就应知道,床榻间莫要提这些令孤不快的事。” 林苑仿佛听不懂他话里威胁,反而又问:“昨个殿下还未回我的话,不知殿下可是要将我养为外……” 话未尽,最后一个字已经颤的不成音。 晋滁绷着下颌一言不发,可行事颇为狠辣,带着明显不善的意味。 林苑也不同往日般一味地受着,而是伸手拍打抓挠他的脸。猝不及防下,他那俊美秾艳的面庞就勾上了几道血痕。 想到明个早朝上,他要顶着这张被猫挠似的脸,被那些王公大臣们暗地里打量偷觑,不免就气急败坏。 几下捉了她的手桎梏住,刚要狠了力道磋磨她几分,却在此时,蓦的听她唤了他一声。 “伯岐!” 两字犹如轰雷,在耳畔乍响,震的他两耳轰鸣,脑中几个瞬间的空白。 短暂的失神后,他猛地盯视她,眸光寒意森森,切齿发恨:“你若想死,今个孤就成全你。” 林苑抬眸看他,在稍微平复了些呼吸后,问道:“殿下可当真想要我的命?” 此话一出,晋滁在盯视她几瞬后,忽然冷笑了起来。 他总算知道,为何今夜她如此反常了。 从进门时候,就觉得她隐约不对,再到榻间,她变本加厉的试探挑衅,更是极为反常。 原来是她觉得,昨个看出了他对她的紧张,认定了他对她尚有情谊,所以今夜就要不遗余力的借此来拿捏他了。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胸口的郁气沉的如块垒,堵在胸臆间,难以发泄。 “你以为你是谁。” 掌心抚着她亲昵狎亵,他压低了眉眼冷笑:“触手细腻温凉,身子如那上好美玉,手感极佳。不过图你身子罢了,尚未尽兴,孤总要顾及你几分性命。” 林苑依旧看他问:“殿下的最终目的可是,极尽所能的侮辱折磨我,待腻了,就逼我至死?” 晋滁脑中一瞬间闪现昨夜跳楼的那女子。 忍不住将那女子的脸换成她的设想一番,他当即变了脸色。 纵使不知他究竟要待她如何,可总归有一条——他要的,从来不是逼死她。 “既然你放不下我,何不重新定位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这般相互折磨,我是不快意,可你呢,你可快意?” 林苑低声说着:“一朝落难,我已早早认清了身份,早已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或夫人,而是卑微低下的官妓。愿殿下也莫再拿从前的那林三姑娘或御史夫人来看待我,何不将我当做全新的人,只当从前那人已经死了。” “殿下,若你真对我有几分意……哪怕只是喜欢我这身子,便让我当你外室,可成?” 说到这,她声音放轻放柔:“殿下贵为太子,频繁出入教坊司会有碍你名声的。况且我这身子既已被殿下幸过,旁人本就不敢再沾染半分,就算殿下内心又气想看我受辱,可在这里哪个男人敢抬眼看我半分,又能辱了我什么?倒不如收我做外室,一举两得。” “日后,我定死心塌地跟着殿下。” 50、第 50 章 太子府邸本在宫苑之内, 可王公大臣们皆知,太子多半时候是不在宫里过夜的,反倒还是习惯宿在前镇南王府中。那圣上的潜邸处, 如今几乎可算作第二个太子府邸。 夜已三更,太子所在寝屋灯火如昼。 夏夜炎热,田喜在冰鉴旁拿扇不住扇着风,让这凉意能更快的沁在这寝室中。 窗前皓月银辉透过窗格的碧纱洒落进屋, 碰触到室内灼烁灯光, 就相对弱了下来, 月影就婆娑模糊起来。 田喜往书桌前的红漆圈椅处偷瞄了眼。 他们太子爷还在那沉默的坐着, 脸上神情也似明似暗的, 不知究竟在想着什么。 打前个夜里从那教坊司回来, 太子爷的情绪就不大对, 想来应又是那位主的缘故罢。 “田喜。” 听到唤声, 田喜忙搁下手里蒲扇, 起身趋步过去。 晋滁未看他, 只解了腰间香囊, 取了里头的双鱼玉佩。 余光无意瞥见他们太子爷正解着玉佩上头的半旧红结, 田喜眼皮一跳,赶紧垂低了眼。 仔细将玉佩搁在了案上。 晋滁屈指握过一瞬掌中的那相思结, 而后连同那香囊, 毫不留恋的都猛掷给那田喜。 “丢了。” 田喜正手忙脚乱的去接,冷不丁听得这命令, 动作就滞住了,而后那红结就擦着他的手边落了地上。 田喜猛回过神来,仓忙蹲下了身来,将那相思红结连同那香囊都赶紧拾了起来。 晋滁从那结扣上收了目光, 捞过案上的一公文,直接打开批复的同时,声音发沉道:“滚出去。” 竭力压的极轻的脚步声退远后,寝屋里又重新恢复了沉寂。唯有跳动的烛光还有婆娑的月色,在静谧的室内流淌。 晋滁的目光忍不住从那繁复公文中,移向了案上的双鱼玉佩上。盯着看了会,他额上青筋猛地一跳,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笔杆猛掷了出去,而后闭眸朝后靠上了椅背,抬手烦躁的按了按额间。 那夜的对话,再一次的在他脑中回荡。 她说望能重新看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他自是明了她的意思,所谓重新,便意味着他们之间再无过往。 无论是过往的恨也好……情也罢。 一概烟消云散。 过往的一切,统统不作数了。 从今往后,她只是他莺莺燕燕中的一位,会恭恭敬敬的将他当做主子爷来看待,与他昔日后院里的那些攀附他的女子一般,柔顺恭敬,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别无二致。 晋滁用力推案起身,在室内几次踱步。 这些年来他强压着自己不去主动回忆从前的那些点滴光景,可今夜他却放任了自己去回想,从初见她时的那一幕,直至前夜她软语央求做他外室的一幕。 从前她因他收的通房而万分介意,如今她却主动要求做他消遣的玩意。 现在想过往的那些点滴,好似恍如隔世,也不知那些是不是他自我编织的一场梦境。 时移势迁,或许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他失神的立在原地,遥远着案面上的双鱼玉佩。 或许,应亦如她所说,该重新定位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放弃过往,其实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种时刻被人影响情绪的滋味,实在煎熬。 他可试着放弃过往的憎恨也好,其他也罢,试着与她平和相处,便只当将她做一合心意的外室对待。 待他腻了……大概心结也就解了罢。 鸨母欢天喜地帮着林苑收拾着东西,嘴里头不断的说着恭维话,左一句‘夫人鸿运当头’,右一句‘夫人福运冲天’,恨不得能将那一箩筐的好话统统从肚里倒出来。 因有护卫在楼里守着,教坊里头的其他姑娘没敢出屋,只是都有艳羡的打门口方向朝那三楼的方向踮脚瞅着,也是暗暗期望着或许哪日,自己也能出了这座不见天日的死地。 林苑神色淡淡的,不是没听出鸨母话里的日后望照拂之意,却始终不予回应,待东西拾掇好了,就颔首告辞一声,戴上帷帽后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去。 鸨母远远望着那冷淡绝情的背影,心下不免酸了瞬。咬牙跺脚的气了会,暗道这夫人未免忒绝情了些,好歹她也算尽心尽力伺候了这么些天,就算日后不愿照拂几分,可敷衍两句也成啊。 一朝发达了,这脸就立马变了,直接就翻脸不认人,连虚与委蛇都不屑,相当的绝情。 晋滁没有将她安置在前镇南王府,而是在外另找了个一进的宅子。 宅子与镇南王府隔了条街,趋马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就能到。 虽比不上豪门大户几进宅院的气派宽敞,可也不算小了,偌大的四合院里安置着林苑及些护院奴仆们,已经绰绰有余。 宅子墙角周围种了些藤萝花木,推开宅门便见佳木葱茏,篱落飘香。 林苑收回打量的目光,随着引路的婆子进了正屋内室。 当夜晋滁就踏着月色过来,将那良籍文书直接递她跟前。 林苑仔细收下,感激的道了声谢。 “如今这些,可就是你想要的?” 晋滁眸光扫过她手里的良籍,又慢慢看过这小小的宅院。 林苑将良籍放在抽屉里搁好,而后转身过来桌前,给他斟过一杯茶。 “太子爷大概不知,如今我拥有的这良籍身份,这栖身之所,已是教坊里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 晋滁端过茶杯啜了一口就放下。 她话里意思明显不过,她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能得到这些便已满足。 案上红灯光晕影影绰绰,笼罩在她柔静的面上好似覆上了层温暖的薄纱,让人看了竟有几分舍不得移眸。 “是你想要的便好。”他掀眸看她:“你的承诺可还记得?” 林苑垂眸细语:“记得。日后定会安分守己,好生伺候殿下。” 一问一答,却是承认彼此身份的转变。 不再是存着芥蒂的旧情人,也不再是藏着过往的仇敌,而是京都里再普通不过的主子爷跟外室的关系。 是她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日后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跟你院里管家说,他皆会照办。” 晋滁说完,就起身往榻间走去。 “过来替我更衣。” 早朝之后,圣上将太子留下,单独叫到御书房问话。 “倒也奇怪了,当日将人打入贱籍,又强压着不肯放人的是你,怎么如今改了良籍放人的还是你?这兜兜转转的,你不嫌累,朕看着都累。” 晋滁面色如常的回道:“父皇说笑了,儿臣皆按国法办事,断不敢有半分徇私。” 圣上看他笑道:“你这些话,留着给那些老夫子说说就成,跟朕就不必再掰扯这些没用的。” 说着招手,示意他近前。 晋滁从红漆圈椅上起身过去,待到御案前瞧清楚了案面上摊开的那奏折上所述内容,目光定了瞬,而后不着痕迹的打那官员名字上扫过。 “当日那杨家小儿被忠仆冒死带了出去,在深山躲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捡回了条命来。”圣上捋须叹道:“太子你当知道皇后着实不易,朕实在有亏于她。如今她杨家满门就剩了这么个独苗,朕就算如何补偿,都不为过。” 晋滁沉吟道:“敕造国舅府倒也无可厚非。可户部刘侍郎素来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若无端被人顶了官职,如何也说不过去。” 不等圣上回应,他又道:“况且空降三品大员入朝,朝臣该如何作想。倒不如圣上多加赏赐,或再让杨国舅虚职在身,既得了体面,也能堵了悠悠众口。” 圣上皱眉:“那些个大臣就是多事。要做点事,还得顾忌着这个别多嘴,那个别反对的,也不知究竟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晋滁这时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来,而后恭谨禀道:“儿臣正有一事要禀。历来御史台权柄过重,儿臣私以为其职责不该凌驾众臣之上,更不该触犯皇室权威。这是朝中数位重臣奏请父皇,望能削减御史台权柄的折子,请父皇过目。” 半个时辰后,太子抬步出了御书房。 圣上头痛的扔了那奏折,朝后看向太监总管王寿。 “他像了谁?如此睚眦必报。” 王寿道:“奴才也不知。” 圣上哼声:“像极了他母妃。” 王寿上前给圣上捏背,笑道:“太子爷应不是想与您作对。圣上也知,那御史台三番五次的催促遴选太子妃,太子爷何等心性,从来做事自有自个的章程主意,岂容他人对自个的私事指手画脚?想来应是恶极了那御史台。” “不必为他说话。”圣上挥手:“他就是为了与朕作对。” 想到遴选太子妃,圣上又嘲笑道:“成吧,挑三拣四的拖着不肯选妃,朕瞅着,他是不是能挨个三五年,赶上跟陈王一道选。” 王寿笑了声:“这应不至于。不过……太子爷待那符家遗孀弄着实不一般,这都几个月了吧,瞧着还是十分上心。” 圣上慢悠悠朝他看过一眼:“好像你对太子私事倒十分关注。” 王寿神色一僵,赶忙跪下请罪。 圣上哈哈笑着扶起他:“是提醒你,若不想在太子手上吃苦头,就别好奇的想探究他的事,以防被他盯上。” 对着王寿这个他从本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圣上也愿意与他多说两句:“你去势的早,所以不懂,那女子要是一直较着劲吊着太子,那才是手段高。如今早早的屈从了,太子过上几回手,慢慢就会觉得与旁的女子无甚两样,早晚会腻的。” “所以,掀不得风浪。”圣上笑道:“再说,区区一女流之辈,又能掀得什么风浪?不必在意。” 51、第 51 章 桥市上浮铺林立, 小贩在桥面两侧设摊售物,来往人群络绎不绝,颇为热闹。 林苑立在一摊位旁看手艺人编草蚱蜢的间隙, 暗自打量了下身前身后跟随出来的人。 婆子两人,护院加上抬轿的有六人。 瞧起来对她的看管有所松懈。 可暗处究竟还有没有人随着,她也不敢十分确定。 只在心里反复揣测,大概是没有。毕竟她与他既已将话说开, 在他看来她已脱了贱籍, 如今依附着他日子过得安稳, 断没再逃跑的必要。既然如此, 便着实没有必要再额外派人盯梢着。 林苑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目光。 看着手艺人篮子里那些活灵活现的草蚱蜢, 她随口问了句:“皆是蚱蜢吗?可有旁的小玩意?” 那手艺人见生意来了, 忙道:“现成的倒是没, 不过可以现编。夫人是想要个什么小玩意, 家禽, 鸟兽, 还是阁楼桌椅等, 我都能马上给您编来。” 林苑道:“那你看着编些可爱些的小兽之类的吧。” “好嘞夫人, 您就擎等着瞧好了。” 手艺人欢喜的拿出藤草来,在编前问了声:“那我先给您编个猫狗以及兔子可成?” “成的。” 见面前的夫人甚是好说话, 手艺人为了多卖些铜钱, 嘴上不由打着殷勤:“夫人要不要再编个属相?给您家中的小公子或小女郎耍玩,想必他们定会十分喜欢。” 林苑怔了瞬。 身旁的婆子脸色微变, 冲着那手艺人当即呵斥:“胡乱说什么呢!我们家夫人尚且年轻,有儿女也是将来的事。做你的活计便是,嘴里瞎咧咧个什么。” 手艺人知道自己言语冒犯了,赶忙连连道歉。 林苑回过神来, 道了句没事。 他放下心来,手上继续编着,可嘴巴却紧闭起不敢再随意说话了。 “等编好了你说的那几个小兽,再给我编个小马驹吧。” 手艺人自然应承下来。 可那那婆子却陡然屏住呼吸,忍不住悄悄往林苑面上偷觑过一眼,而后迅速低下头来。 今夜的床笫之间,晋滁颇有几分狠辣。 一回过后,林苑险些昏了过去,眼前一阵昏过一阵,好似神魂在外飘荡,身子都似不是自个的。 晋滁捞过床边案上的参茶,吃了口哺喂了过去。 林苑星眼微饧,似睁非睁着眼,被人抵着唇迫吞咽着,同时也被迫承受着那随之而来的亲密缠裹。 等放开了她,他就起了身来,撩开床帐唤人抬水进来。待拾掇完后就披了外衣坐在床沿上,静等她恢复。 林苑勉强恢复两三成气力后,就撑了身坐起,歪靠在床头上,强提着精神半睁着眼看他。 “瞧着殿下,似乎不大如意?” 晋滁的声线里带着冷淡:“若没记错的话,当日是你先提及要将过往放下的。怎么,如今你可是要出尔反尔?” 林苑几乎是立即就明了他今日的反常是源自何处。 “只不过……就是个念想。” 她非草木,如何能时刻维持冷静与理智。所以在今个无意被那手艺人触及心底事时,饶是知晓此举大概会令他不快,可还是忍不住想要他编一个瑞哥的属相。 她料定他会不虞,只是没料到,他竟如此介意。 那也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念想而已。 晋滁径直问她:“藏哪儿了。” “没藏。”林苑缓缓移开目光,朝抽屉的方向示意了下,声音低弱:“放那了,上数第二格。” 话音刚落,他就起了身,直接来到床榻不远处的木柜前,拉了抽屉,从那一盒子的小玩意中,将那草编的小马驹单独给拎了出来。 一手拎着小马驹,另一手捞过案上的烛台,他大步朝她走来,而后立在榻前无声盯视着她。 林苑对他解释:“其实我就只是想着,毕竟生养过一场……” 晋滁不耐的打断她:“伸手。” 她便止了口,不再说了。 慢慢摊开手心来,她看着他将那活灵活现的草编小马驹,重重的搁她掌上。 晋滁盯着她,无声逼迫。 林苑知他意思,也自不会违逆,就前倾了些身子,亲自将掌心那物凑近了他手中烛台。 干草遇上明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他劈手从她掌心里夺过,将燃烧着的草编玩意一把扔在地上,任其燃成灰烬。 “忘了吗?” 林苑低声:“忘了。” “记住了,是你先提及要忘了过往重新开始。若你敢出尔反尔,那就休怪孤翻脸无情。” “我记住了。”说到这,林苑缓缓抬眸,清浅的目光落在他肃厉的面容上:“儿子,日后总会有的。” 她便清楚的看见他的面色,陡然变得晦暗不明。 晋滁离开后,林苑兀自等了小半个时辰,却还是未等来婆子端来避子汤。 她心里一突,开始心绪不宁起来。 自打从教坊司搬出来,已有小半个月时间,可每次事后,他不知是忘了还是其他,从未让人给她熬避子汤来。 她也不好单独去买麝香,以防惹他狐疑猜忌,平生事端。在弄不清他想法前她不敢轻举妄动,可这般耗着又不是个事,他要的这般频,饶是她有些避孕手段,可还是有些心忧。 今夜她都这般暗示,相信他听得出来。 可他依旧无动于衷。 林苑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他这是想做什么。 这些时日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大概平静,有时候他也能平心静气的与她交谈几句。她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试着忘却过往,也试着想摆脱她对他的影响。 可如今他的做派,倒让有些怀疑她的猜测。 隔了一日后,晋滁再次过来。 这一夜,事后他竟然没有离开,却是整宿歇在了林苑这里。 林苑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接下来几日,他竟也不是隔日一来,却是每夜都来。 虽不是每夜皆要行事,可他每夜宿在她这,却是让她夜夜不得安枕。 她不敢深眠,唯恐梦中吐出真言。 小小的宅院里,在那一方不算宽大的床榻中,帷帐里的两人在夜色中交颈而眠,宛如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可林苑知道,这是虚假的温情。 只是不知,他知不知。 又过了几日之后,林苑终于不再犹豫,在清早上目送他上朝离去后,转身就去了东厢房。 这些时日她已经偷偷攒够了一副药,可以趁着煎熬补药的时候,偷偷熬上一碗。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恃宠而骄的理由,也需要一个能彻底避行房事的理由。 52、第 52 章 婆子迟疑的端着那药碗:“夫人这药……” 林苑神色如常的从她手里拿过那药碗, 解释了声:“我将原来的配方改良了些,试试效果能不能更好些。” 大概是觉得她熬的药无差,自打从教坊司搬出来后, 那御医就没再跟过来每日盯梢,取而代之的是个略通药理的婆子。每次她熬完药后,那婆子会取过一勺药先尝一口,觉得与前头补药的味道不差, 方敢让她入口。 林苑赌的就是那药是偏方, 寻常人接触不到。那婆子不过粗通药理, 想必断不会分辨出她熬制的是何药。 果然, 那婆子对药倒未起疑, 只是却怕药方不对路吃坏了身子, 遂建议道:“夫人, 新药入口终是不妥当, 若吃伤了身子可了不得。要不, 您将新方子告诉老奴, 老奴先寻人瞅上一瞅?” 林苑薄面微沉:“我配药的本事是跟京城里有名望的老大夫学的, 妥不妥当我能不清楚, 容得你来质疑?” 说完似置气般,待吹凉了药, 就不管不顾的径自喝下。 那婆子阻拦不及, 只能干急眼的看林苑喝尽了那药。 唯恐药出问题,那婆子一整日的使劲都提着心, 几乎不错眼珠的盯着林苑。好在见她食欲不错,精神尚好,那婆子这方将心重新回落肚中。 夜里,晋滁就随口问了她新方子的事。 林苑就大概解释了番, 说是从前也用过,药效更好些。 “还是将方子写给我,待我让人瞧过后再吃。”晋滁皱眉:“药毕竟不是旁的物,日后不得随意入口。” 林苑低眸顺眼的给他金玉带收好,柔声应了。 他缓了眸色看她:“药让那些下人去煎就成,怎么还用你亲力亲为?也不嫌烟熏得慌。” “我从前便喜欢做这些事……”似察觉失言,她又忙改口:“我喜欢寻些事情来做。” 见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他本欲开口让她与他相处时随意些变成,可话在喉间滚动几回,终是止在唇齿间。 “那便随你。” 翌日,那婆子发现,他们夫人熬的药又换作从前的方子了。 “太子爷派人说了,那新方子无差,日后您可以用。” 怕他们夫人忘了这茬,那婆子又好心提醒了一遍。 林苑吃了口补身药,眉眼未抬的道:“我觉得,论药效来看,还是从前的方子更好些。” 婆子窒了下,而后干巴巴道:“您觉得好便成。” 又过了些时日。 林苑的精神一日倦怠过一日,胃口也不如从前,人瞧着恹恹的。 那婆子本来也觉得是什么事,只当是那太子爷夜里要的狠的缘故。可等眼瞅着那夫人的月事推迟了五六日未来时,再想她这般模样,婆子心里头猛地就突了下,如何想如何不对劲。 偏他们夫人的脾性好似变得有些不同以往。 譬如今日清早,大概是哪个丫头在厨房里候得久了些,身上染了些饭菜跟那烟熏味,夫人就因此而发了通火,脸儿都气白了。 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伺候他们夫人这般时日,她自然看出这位夫人是个温柔随和的性子,从来连高声说话的次数都不曾有,何况气怒训人?这当真是罕见。 婆子越想越心惊,若真如她猜想那般,那当真是了不得了。哪里还敢耽搁,几乎等不及入夜,就急急让人去那太子府上通知。 尚未等过一个时辰,一乔装打扮成下人模样的老大夫就入了府。 老大夫坐在榻前,手指压着林苑脉细闭眸诊断。 林苑抬眸往老大夫那打量一眼,而后不动声色的垂落了眸。 诊断的间隙,有人自院外疾步而来,推门进屋时候,犹带喘息。见屋内情形时,又将呼吸压低了几分。 老大夫余光瞥见那朱红色的身影,忙要起身见礼,却被来人抬手制止住。 晋滁的目光径直望向此刻在拥衾倚枕在榻上的人。 大概是想的入神,她没有察觉到有旁人入内,此刻她低眸似恍惚的看着绣牡丹花开的绸缎被面,整个人怔怔的模样。 他放轻了脚步靠近,而后不动声色的立在床榻前。 一刻钟后,老大夫起身回道:“时日尚浅,脉象不大清晰。确切的,还得等一月过后诊断,方能确准。” 此话虽未给的确切,可以透出了几分可能。 晋滁紧盯他问:“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怀上了?” 老大夫沉吟道:“依着夫人的这些症状来看,大概不差。” 这一瞬间,晋滁好似觉得口舌发干。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人,恰在这时她也正好朝他看来,两人目光相触,他便清楚的捕捉到她无措而茫然的眸光。 他目光似有安抚,却未对她多说什么,而是转向老大夫,以目示意与他一同出去。 林苑就安静的坐在床榻上等着。从外间处似有若无的传来些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大概是他在问老大夫几些问题。听不大清问的什么,可他与那老大夫交谈的时间却挺长,中途还叫了几个伺候的下人过来。 等外间交谈声渐停,其他人的脚步声渐远后,她的房门又被人从外头重新打开,抬眸望去,便见那朱红色常服下摆横襕翻动,他踩着双头舄正阔步朝她而来。 明明背逆着光,可他双瞳却隐约闪烁着灼光。 近了榻前,未等坐下他便一把将她搁在被面上的双手捉住,合掌拢在掌心里。 遒劲有力的掌心,滚热,潮湿。 他半蹲了身在榻前,将两人合拢的手抵在额间,阖了眸兀自平复呼吸。 林苑的目光落在他俊秾的眉目间。 印象中她鲜少见他这般模样,激动难抑,却又要强自压制。不知是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太多,还是内心尚有挣扎着的不决之事。 林苑缓缓移开了目光。 在吃下那副药后,她便早早的料定了将会面临两种结果。 要么是为绝后续麻烦,直接赏她碗落子汤。 要么是考虑子嗣单薄,勉强让她留下皇室血脉。 无论哪种情形,她皆可达成目的。 她其实更望是前者,会让她更有利用的余地。 可如今看来……大概会是后者。 林苑的目光忍不住落向两人合拢的双手。 她觉得,便是后者,怕也与她所想的那般不大一样。 午后的长风透过窗屉徐徐吹向室内,吹过案前的晚香玉盆栽,带来满室馥郁芬香。 清幽安静的室内,两人皆未开口说话,一人阖眸平复呼吸,一人怔怔盯着某处出神,无声的静谧在小小的室内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眸来,面上情绪已恢复平静,只是眸底带着逼人的灼意。 “从前事你可能忘?” 他突兀的开口发问,是试探,也是逼迫。 林苑没着急回答他。眸光只是向下垂落,似在看被面的牡丹绣花,又似想透过衾被,看那小腹之处。 半会后,她轻颤了眼睫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过去了,一概就过去了。人是往前看的,不能往后走。” 得了她的确切答案,他舒展了眉眼,狭长的眸不再冰冷晦暗,多了几分潋滟。 他起身上了榻坐着,伸臂将她紧揽入怀中。 “从前种种,自今日起,我也会一概忘却。”他抬手将她垂落青丝别在耳后,看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道:“你我,便重新开始罢。”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挣扎的过程却无疑是在自虐。 后来他就想这又是何必。 即便她图的是权势,那只要他一日权柄在握,她便会待他一日真心。 这般两全其美有何不好,何必耿耿于怀的找不痛快。 如此这般想想,其实也不难接受。 林苑知道,他此刻口中的重新开始,与从前说过的那个重新开始,并非同等意思。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要求,一时间脑中混乱了一瞬。但面对他直逼眸底的目光,她不敢显露太多,只略一怔忡后,就如他所愿,应下了。 “只要殿下不计较,我自是愿意的。” 晋滁忍不住伸手抚她柔和的眉眼。 “日后不必这般疏离的称呼我。” 他看着她缓声道。 这一刻他甚至起了丝荒唐念头,觉得即便她图的只是他权势……他也认了。 53、第 53 章 宫苑之内, 数个内监抬着一顶金黄绣凤舆,正缓缓往皇后寝宫的方向前行。 正在此时,对面有一行人正趋步而来。大概远远瞧见了远远的瞧见了凤舆, 那前面领头之人就忙指挥着后头人退至两侧,跪地恭迎。 坤宁宫太监总管往对面那行人处使劲打量了几番,待终于确认了那领头太监的身份后,忙趋步至凤舆前小声叫醒了正在小憩中的皇后。 皇后睁了眼, 往对面一打量, 不由就坐直了身。 凤舆停在了对面那行人跟前。 皇后瞧着过来给她请安的人, 客客气气的笑着:“原来是田公公。不知太子近来可好?” 田喜忙道:“托皇后娘娘的福, 太子爷一切皆安。” 皇后颔首。目光不经意扫过前方那些个红木箱子, 她随口道了句:“若太子爷有何需要的, 田公公尽管与于总管知会一声便是。” 坤宁宫总管忙躬身近前来。 田喜感恩戴德的谢过。 皇后就令人抬舆。 路过那些红木箱子时, 隐约闻见从里头透出来的香甜瓜果味, 心里头大概就有数了, 应是南疆新进贡的那批番瓜葡萄等果品。 待皇后的凤舆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内, 田喜就起了身, 指挥人将那些红木箱子扛的扛抬的抬, 继续往宫外的方向前行。 皇后刚进了坤宁宫,就见陈王正坐桌前用着点心。 见他母后进来, 陈王忙几下嚼烂吞下了嘴里点心, 草草拍了手上碎渣,起身问好。 皇后的目光打桌面上摆的几些空碟子上掠过。她看向陈王那臃肿的体态, 忍不住皱了眉:“不是说过了你,用食需节制。” 陈王讷讷:“可儿臣……总是饿。” 皇后心里一软。她如何不知这饿从何来。 昔年他们母子二人被困狱中的那段时日,狱卒苛待,他们母子被饿个三两日是常有的事。饿得很的时候, 就是连地上的稻草恶心的虫子都吃过。 死里逃生了一回,她儿便染了这饿疾,只要一坐下来就饿的心慌,只有往嘴里塞些吃食方觉得妥当。这才不过一年光景,就生生将自个的身子撑成了两个大。 想到这,她心一软就没再训他,只嘱咐了几句要好生跟太傅做学问等话,就让人送他回了陈王府。 陈王离去后,皇后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桌面上的空碗碟,难免想起从前那段不堪的时日。难免又想起杨家,想起晋军兵临城下时,圣上调拨马头离去的决绝。 “你去长平侯府传个话,让三夫人进宫一趟。” 于总管得了令,忙遣人出宫传话。 皇后压了心底郁结,逼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朝局上。 如今太子党猖狂,朝堂上将陈王的势力打压的冒不出头来。陈王势孤,能用的除了些旧臣老将,也就剩国舅府与长平侯府。 想到今个遇到田喜那一幕,她忍不住皱了眉。 前头不是刚听说那太子厌腻了那符夫人,三五日的不过去一趟,也不曾留宿了,怎么如今瞧来倒也不像是烦腻的模样。 可别说那些果品在太子自个吃的,自打为他继母以来,她就没听说过他爱吃这些东西。 皇后沉下脸来。她最怕的是那长平侯府蛇鼠两端,瞧他们家女儿入了太子的眼,又起了旁的心思。 因而她自要探探那林家口风,以防起了什么变数。 八月的夜,微凉如水,月色倾泄了满院的银光。 房外守着的婆子见了来人,忙无声退至一旁。 晋滁轻着手脚推开了门。画屏前银烛微亮,一团浅浅的光亮氤氲在小小的室内,让人能模糊看到床榻间安静睡着的人。 他的心就安宁下来。 脚步放轻的走了过去,他抬手撩开床帐,坐在床沿看她。 夜里睡着的她安静乖巧,格外惹人生怜。 大概是孕期反应重,白日里她鲜少有顺心的时候,尤其是对味道极为敏感,稍有不对就吐的昏天地暗。 这就使得他也不敢留宿。因为她说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这味道令她大为不适。 晋滁忍不住抬袖嗅了下。他已经有些时日滴酒未沾了,已闻不到一丝酒味。 他大松了口气,而后将眸光又重新落在她柔静的面上。 窗外虫鸣啁啾声低落,伴着万籁俱寂的夜,难免让人腾起些浓浓的睡意来。 强忍住想要揽她入睡的冲动,他在她床榻边坐过一会后,就起身悄然离开。 只是离开前,他伸手在她小腹处,轻覆了一瞬。 翌日清晨,林苑刚起了床,伺候她洗漱的婆子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她,昨夜太子爷过来探望的事。 林苑不由埋怨:“怎么不喊我起来。” 婆子讪笑了下没接话。 这位主打怀孕起就性情大变,变得爱挑剔不提,气性还变大。起床气更不必说,那气上来时,哪个也受不住。 想她对着太子爷都能挑出刺来,更何况是对他们这些下人? 用过早膳后,林苑照旧喝了碗补身汤药。 婆子在旁殷勤道:“瞧着夫人近来的气色好了不少呢。” 林苑拿帕子擦过唇角,抬眸望了望外头天色。 “今个天儿好,一会让人备轿,我想去看湖景。” 婆子一听这话,觉得耳朵眼都发痛。 如今这位主是想一出是一出,今个看山,明个看云,有时候心血来潮的时候,还要半夜爬起来看月亮。 她也不是没伺候过有孕妇人,哪个怀孕了不得揣着金宝贝似的窝在府里安着胎?哪里如这位主般,明明怀着金贵的皇子龙孙,偏还成日的这般瞎折腾。 可她偏又劝不得。 连说劝的太子爷都被这位主怼的脸色发青发白的,更别提他们了。 游湖回来后,林苑又确认了几分,她的身边应没有暗卫。 虽说她院里又被调拨了些颇有些武艺的护卫,可皆是放明面上的,在她看来,还都好说。 心回落了几分。 还有不足半月光景就是中秋了。日子越临近,她难免就越紧张。 为了这次逃离,她已押上了全部身家。 一旦失败,她必定将万劫不复,再也没有任何筹码。 所以,容不得她出丝毫的差错。 逃出来了,她生。若逃不出来……等她的或许只有死路。 林苑深吸口气,竭力平复心底的紧张。 找了针线出来,她坐在榻沿一针一线缝制着小衣裳,在针线穿梭中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做着情景演练。 当日她留下三份文书,共让她藏了三个不同地点。 之前用过了一份,还剩下两份。 该如何提前取来,那日时又该如何甩开随从,又该如何快速出城,抵达渡口,趁着晋滁两夜宿在宫中消息迟滞的时间段,迅速辗转其他的城…… 应能逃得开,应该可以。 晋滁倚在门框边,略微失神的望着床榻边安静坐着,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小儿衣裳的人。 光束透过窗屉照进来,裹着随着柔风上下漂浮的细微尘埃,让人眼前好似蒙了层模糊的光晕。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当年,透着暖光的茶室内,他浑身僵直的屏息坐在茶桌前,看她眉眼温和的半蹲了身在他身旁,一针一线给他缝补开裂衣摆的模样。 这场景,似近似远,似清晰似朦胧,似唾手可得,似触不可及…… 林苑不期抬头,就冷不丁瞧见了那斜倚门框的人。他隔着光束遥遥的看她,狭长的眸中犹如蒙了层纱,似迷离,似沉醉,又似骇沉。 她定了定神,放下手中针线,温声道:“你来了。” 晋滁陡然回过神来。站直了身,他伸手按过胸口间的那丝不适之后,就抬步朝她走来,唇边落了笑意。 “我来了。” 在她身旁撩袍坐下,他在她面上打量了一番,道:“瞧着今日气色还不错。” 林苑笑道:“出去逛了逛,心情好了许多。” “每日莫逛太久,适时便可。” “我知道的。” 晋滁拿过她膝上搁着的小儿衣裳,忍不住伸手去抚了又抚。 “待明年春日,便能穿上了。” 林苑从那小衣裳上移开了眸光。 晋滁抬眸看她:“府上我已经着人收拾妥当,过些时日你便搬来我府上住。” 林苑伸手覆上了小腹,低声道:“现在还不显怀,倒也不急着搬。缓两个月也不迟吧。” 不等他再劝,她就眸光缓缓的在这室内打量,声音放柔:“从前倒是高门大户的住着,却总觉得冷冰冰的,也说不出是为何来。如今在这方小宅子里,倒觉得格外的舒适,竟觉出几分暖意来。” 听得这话,他心头一荡,胸臆间似有热流烫过。 “为何。”他忍不住将她轻抱在怀中,嘴唇贴着她的额头,喑哑着嗓音发问。 林苑顺势依偎过去。 “你猜是为何。” 晋滁闭眸掩住了眸底难抑的热流。 可是,因为有他,有孩子。 还是因为,这里,更像是她的家? 54、第 54 章 八月十五这日, 晋滁陪着林苑用过早膳。 似怕这般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会格外多想,所以早膳后他并未急着离开,反倒与她缠磨的说了好一会的话。 林苑看看外头天色, 笑着调侃说:“若再不入宫,只怕圣上要派人来催了。” 晋滁见她笑的并不勉强,遂稍微放下心来。 “仲秋之夜方是正宴,如今天色尚早, 有何可催。”他不甚在意道。 说着, 他让外头候着的田喜进来。 田喜就捧着檀木食盒小心翼翼的躬身垂首进来。 近前后就打开食盒, 从里面端出一晶莹剔透的琉璃碟子, 碟子里面盛放了两个碗口大小的月团。 林苑的目光打那月团上掠过, 看向他笑问:“御膳房做的宫饼?” 晋滁但笑不语。只伸手将那碟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林苑开始并未多想, 就随手拿过一个, 慢慢咬在嘴里吃着。 他见她吃下, 就似随口般问道:“如何?可还入口?” 林苑阖下眼帘, 点头轻声道:“外酥内甜, 口感极佳。看得出御膳房的师傅是用了心的。” 此话一落, 晋滁的唇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等晋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宅院内, 林苑就转过头吩咐下人,给她端杯温茶来。 半杯茶水饮下, 方稍解了口中甜腻。 即便她再怎么嗜甜, 也受不住这等子的齁劲。 林苑看向琉璃碟里剩下的那个宫饼,目光在那粗糙的手艺上定了几瞬后, 就面色如常的吩咐下人端走,道是待夜里赏月时候再用。 吃过补身汤后,她就进内屋小憩去了。 伺候的婆子自不敢惊扰,阖了门后就恭谨守在外头。 林苑将需要带走的物件悉数又检查了一遍。 文书, 银票,药水……林苑一一看过。 检查无误后,她脱了外裳,换上了陈旧的粗布衣裳。又将重要物件都贴身放好。 做完这一切,她怕露出痕迹,就多套了几件外裳。 环顾一周后,她又拿起案上那搭在针线上的剪刀,仔细揣在袖中。 她能成功的,一定可以。 坐在桌前静待时间到来的时候,林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容自己惧怕,更不容自己退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间的凶险。 凶险到,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万一失败,她会遭遇何等疯狂的报复。 她在手心沁出微凉的汗意前,猛地用力攥住。 可她实在等不得了,这般受人摆布的人生,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忍到今时今日已是极限,再多忍下去,只怕不用等到被他看出端倪的那日,她便可能会先行崩溃。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了窗屉开了丝缝隙,让外头的凉风吹进,散些她心底的焦躁与不安。 计划皆在掌控中,不出意外的话,成功概率占大数。 若当真不幸一败涂地的话,那大概是命。 她猛地抬手将窗屉全数推开。 她还真不信自己会如此命衰! 秋风打院外卷来,吹乱了她的鬓发,几缕青丝散乱打在她眉眼间,却遮不住那乌黑瞳仁里的光亮。 不复往日的似水柔和,而是不容置疑的坚毅决绝。 婆子见房门从内打开,里面之人款款出来,便忙上前殷勤问:“天还早呢,夫人何不再多歇着会?” 林苑道:“成天见的躺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骨头架都要躺散了去。” 婆子连声附和应是。 林苑朝院外走去,边走边侧眸问:“对了,听说每年仲秋夜里,市井里都十分热闹,就连市肆都能开到五鼓。你可知夜里都有何热闹可看?” 婆子一听,这心里头就打了个鼓,暗道夫人莫不是想夜里出去看热闹? 这一想,她一个头两大。闹市里人来人往的,尤其是赶上佳节时分,更是人山人海的拥挤喧杂的慌。 这位主如今又是双身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太子爷还不得怒起将她给削成肉片? “左右不过舞火龙,走月亮,常年都是这么个形式,没什么好看的。”婆子急忙道:“闹市上人多,又挤,气味又难闻,当真不值当凑这热闹。” 话刚讲完,那婆子就见他们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也不知你哪来的胆子,敢拿话来唬我。” 婆子一见她变脸,顿觉不好,忙要上前开口说些什么补救一番,却不成想被她给出手猛推了把。 “快快离我远些罢,当真是看你都心烦。” 说着就抿着唇往外走,边走边语气不善的令人备轿。 婆子知这位主怕是气性又上来了,暗恨自个说错了话,脚步却不停赶忙跟了上来。 林苑不悦道:“不是告诉你离远些了吗。你今就在这院子,不许跟着。若要我发现,有你好看。” 钻进了轿子,她吩咐人起轿。 “去闹市。我倒要去亲自看看,那里是不是人也多,气味也难闻,是不是没个热闹瞧。” 婆子在后头暗暗跺脚,想跟又不敢跟。 抬头看看天色,这才不过晌午呢,太阳还没落,哪里来的热闹瞅? 陶怡居茶楼有两间相邻的茶室是从不对外开放的,只有鲜少几个知内情的人知道,那是太子爷的专用包间。 陶怡居的掌柜的是太子的人,当年太子还是晋世子的时候,他对他主子与那林三小姐的事就知晓几分。他是这楼里的掌柜的,自是知晓两间茶室中间有道暗门,当年两人各自去了这相邻两茶室,还总是同一天过来,他便是再傻也能猜着内情了。 如今再见这昔年的林三小姐过来,掌柜的没多话,直接将她领到了其中的一间茶室中。而后恭敬的退下,不再打扰。 “你们都出去吧。”林苑困倦的揉揉眉心:“我歇息会,无重要的事,不要进来打扰。” 跟来的丫头跟护院不敢有异议,遂都退到门外守着。 茶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唯余她那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立在原地握拳缓了缓,她轻着脚步去窗前阖了窗户,再次往那合紧的门处看了眼后,就绕到屏风后,脱了外面的衣裳,搭在了屏风上面。 等了约莫一炷香左右的功夫,脸上涂抹的药汁起了效果,整张脸又刺又痒犹如火烧,她抬手摸了下,已经开始肿胀了。 趁这时候,她拿出另外一瓶药汁来,让裸露在外的皮肤涂得黑黄。又将头发松散下来,拿出剪刀剪了一截,剩余头发抓乱之后,她倒了些她偷偷配制的染色草汁在手心抹匀。 一刻钟后,她压抑着呼吸打开了那道暗门,轻手轻脚的从另外一间茶室出去。 这一步犹是在堵。 她赌的是,当年的事,晋滁不会主动对外宣之于口。 两间茶室相通的事,门外候着的下人并不知道。 而陶怡居掌柜的在下面忙活,无事的话,并不会上来。 茶室的门一开,门外的护卫就目光犀利的扫了过去。待见是个上了岁数的婆子,佝偻了腰端着茶盘出来,他们就移开了目光。 在那妇人打他们身前经过之时,他们看清了那低头妇人黑黄面上肿胀生疮的模样,不由皱了眉,有些嫌恶的退远了些。 林苑强自镇定的端着盘子下了楼。 店里小二见了,只当是楼上哪位贵客带来的仆人,就忙上前来问她家主子是否有什么需要。 林苑摇了摇头,将手里托盘递交到小二手里后,就佝偻着腰,慢腾腾的出了茶楼。 小二挠了挠头,觉得对这婆子好似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是楼上哪位贵客带来的。 正要细想,却又听有客人使唤,就忙将此事撂了一旁,忙去了。 直待走了远些了,林苑方觉得手脚不似那般发麻。 抬头看了看周围人来车往,在看远处辽阔天地,这一刻她只觉得呼吸都好似灼热了起来。 她出来了。哪怕只是第一步。 她短暂的闭眸一瞬,用力呼吸几次,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而后毫不迟疑的迈开步子往能租赁车马的市肆方向而去。 唯恐人家见她模样怕染病不肯捎带,中途的时候她拿了膏药挑了些,往脸上抹了点稍微解了解药性。 却也不敢抹太多,只大概抹了下,让面目看起来不那么骇目。 最终,她选择了搭乘牛车出城。 一同出城的还有五六个人,有两个上了年岁的婆子,剩下的几人瞧来是从一个村出来给人做帮工的。 林苑在其中倒也不是格外显眼。 在守门护卫将文书递还给她,并挥手示意放行时,林苑指尖轻颤着触着文书,脑中反复只有一个念头——她出城了,她成功了! 这一次,没有半路堵截,她真的成功抵达了渡口。 涛涛的波浪看的她差点热泪盈眶。 交了银钱上了艘不算大的渡船,她坐于舱内听着外头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巨大的激动与欢喜冲击着她,反倒让她恍惚的觉得好似不真实。 出来了吗,她真的成功逃离了那囚笼般的京城? 华灯初上,皇宫里歌舞升平,君臣举杯畅饮,共度中秋佳节。 晋滁无端觉得心生烦闷。 喝过一巡之后,他就不耐的搁下酒杯,走出殿外透透气。 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他就这般漫无目的闲逛着,脑中时而浮现刚才殿中那林家父子与臣僚觥筹交错的热闹情景,又时而浮现小小宅院内她孤身望月的情形。 想至此,心情愈发烦乱,几欲动了此刻出宫的念头。 这时候田喜过来,小声的说了圣上唤他过去。 晋滁只得按了心里念头,转身就要回殿,却在此时,离这稍远处传来些嘈杂声,似是有人在争执。 他本不欲理会,却在隐约听到‘韩国公府’‘长平侯府’‘嫡长女’‘嫡三女’几个字后,猛地停了步。 55、第 55 章 云生月隐, 此时的月色较之前的皎洁明亮,多了几许朦胧隐晦。 桂花树向右折接一亭子,亭子周围是庭院, 周围排列湖石、盆荷、花坛等。此刻在靠近那亭子处站了两拨人,一拨人多势众,瞧着来者不善,另外一拨则唯唯诺诺, 不住的往四周张望, 似惶恐着什么又似想要趁机脱身。 杨国舅抖了抖蔽膝, 颇为得意的堵在韩吉面前。 “别啊韩三, 问你的话还未说完, 怎能就走呢?” 韩吉抬着手背直擦额上冷汗, 肥阔的面上有讨饶之意:“真是我醉酒胡言乱语, 万求国舅爷别, 别再说了, 就饶过我吧。” 杨国舅心里头当真舒坦极了。 永昌年间那会, 韩三这厮仗着他们韩家出了个中宫皇后, 可是何等的嚣张跋扈, 目中无人!大概不曾想过时易世变,他也会有今日。 想到曾经被韩吉奚落的屈辱, 杨国舅又岂能轻易饶过他。看着面前那体肥面阔的人冷汗直淌的模样, 他心里一阵快意,这韩三越怕被人知晓, 他就越要大声嚷嚷。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不是酒后吐真言,那也怕是你心中所念罢?哎哟,我说韩三,你这胆子比你这身肥肉还要肥啊。”韩吉上前抓了抓他胳膊肥肉, 阴阳怪气的讽两声:“那位主的心头好你都敢肖想,也不怕他剐了你这身肥肉。” 韩吉的声不小,饶是隔了远些,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到了那幢幢树影之后。 晋滁狭长的眸微眯,而后不辨情绪的目光倏地打向远处那体态肥硕的人。 “我真没有……”韩吉急得浑身冒汗,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想捂住那杨国舅的嘴又不敢,只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那国舅爷别再说了。 杨国舅越看他这副模样越得劲,嘴里的声就不自觉扬了起来:“不过要此事真如你所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那嫡三女生的可是貌若天仙,容貌更甚她长姐几分,若当初你能应了她的求嫁,那韩三你可真真是艳福不浅了,又有那符御史什么事……” “杨健柏。” 唾沫横飞正说得起劲的杨国舅冷不丁被人叫了名字,惊得仓皇回头去看。 幢幢树影里沉步走出一人来,红袍黑舄,束金玉环带,便是不用看那红底淡金的团龙刺绣,便也知是太子常服规制。 杨国舅骇惊的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比那旁边惊骇欲死的韩吉,还有过之而不及。 此时气氛阒寂的怪异,唯余他们二人抖腿的声音,愈发的清晰入耳。 晋滁不辨喜怒的看他。 “你过来说。” 杨国舅咽了咽唾沫,饶是心中惧怕,却也只得强忍着挪上前来。 “太子爷。” 杨国舅讷讷的唤了声。 “说。”晋滁压着情绪:“把你之前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说清楚。” 杨国舅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煞气?顿时惊得魂不附体,当机立断抬手一指远处那惶恐站着的韩吉,祸水东引:“太子爷明鉴,此事着实不干我的事,我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是那韩吉,对是韩吉!他自个酒后说的,说昔年长平侯府的嫡三女对他有意,还向他求嫁来着!” 眼见面前那太子爷眸光倏地盯向那韩吉,杨国舅嘴皮子愈发快了起来:“他自个还洋洋得意的在说,是他没那耐心等上几年等那嫡三女及笄,否则还有日后那符御史,以及那……什么事!” 明显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骇沉起来,韩吉吓得屁滚尿流的奔过来,嘴里只喊冤枉。 “殿下明鉴啊,是那杨国舅添油加醋,我,我真没说过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杨国舅刚要反驳,晋滁却沉声叫来田喜。 “杨国舅回殿。” 杨国舅遂赶紧止了声,脚步匆匆的遂那田喜离开。 平地起了风,刮了地上的落叶,簌簌作响。 韩吉噗通一声跪下。 面对那太子爷明显露出的杀意,他哪里还敢隐瞒半分,忙将事情一字不漏的和盘托出,就怕再晚半步就被那喜怒不定的太子给挥剑怒斩了。 “太子爷明鉴,我那日就是酒后失言,多嘴说了两句当年的事……至于其他的,我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那般大逆不道的话啊。” 晋滁的手摸着腰间佩剑:“当年的事?” 韩吉吓得涕泪横流:“对……对,是当年的事。我断不敢胡说,当年那符……就是长平侯府的嫡三女,确是有替长姐嫁到韩国公府之意,不过当时她年岁太小,此事也就作罢。” 见那太子爷似猛地怔住,韩吉急急解释:“当然她并非是看上我,只不过是为了她长姐而已。殿下大概不知,昔年她长姐与那齐……” “当年的事,你知道几分,就仔细说几分。”晋滁紧盯着他:“尤其是你说她想替嫁的那部分。” 韩吉哪里敢不应,当即就倒豆子般将深埋心底十多年的事,一概倒了出来。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韩吉却记忆犹新,实在是当年的事让他印象太过深刻了。 深刻的让他有时候都能从梦里惊醒,哆嗦好一阵才能从那噩梦里回过神来。 他犹记得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长平侯府的嫡二子与他花楼争风吃醋的时候打死了人,而被打死之人恰是他远房表侄。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长平侯府为了林昌熙的前程考虑,不得不应了韩国公府的要求,将他们府上的嫡长女,嫁与他为妻。 若没这档子事,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娶到长平侯府的嫡长女。想他在韩国公府排行为三,继承不了爵位,偏又鲁钝平庸没什么能力,若无机缘巧合,林家哪会选他做女婿? 有时候他甚至想,他那远房表侄真是死得其所了。 可就在他与父亲去长平侯府提亲这日,他在宴席中途出来如厕的时候,突然有一丫头匆匆过来,往他手里强塞了个纸条。 展开来一看,却是有人约他在湖中亭一见。 他见字迹秀丽,不免心旌荡漾,当是那林家大小姐邀他偷偷约会,哪里还有旁的念头,自是寻了个借口,一路做贼似的偷偷跟着那丫头过去了。 待近了亭子才发现,在亭中候着的非林府上那美若天仙的嫡长女,而是那瘦瘦小小的嫡三女。 “当时她外头裹着厚厚的白狐毛斗篷,还不过十岁,又瘦又小的,瞧着像一杆风就能刮走。”韩吉回忆着道:“天正好开始下着雪,她小脸也白白的,跟那雪一个颜色。” 晋滁没有打断他,只是脑海中清晰勾勒出,年幼的她披着斗篷羸弱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画面。 韩吉仍清楚的记得当时面对他的诧异,她仰脸浅笑着看他,声音柔弱的说出一番话来—— “韩公子莫惊,我是林家嫡三女,听说今日韩公子到访,遂冒昧将您请来,是有事要与您相商。” “既然韩国公府想要娶长平侯府的女儿,那嫡长女与嫡三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不是。” 不等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她又问:“韩公子,你看我模样长得如何?” 他下意识的就去看她,肤色雪白,五官精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再长几年也定是个绝色佳人。 “再长几年,届时我容貌不会比长姐差。让我替长姐嫁你,你也并不亏什么。” 听到这,他倒是有几分意动,可一想起这位年纪还小,要应的话还要再等上好几年,这就立马让他歇了心思。 他没那个耐心,他更希望能早点抱上美人归。 大概见他转身就走,她就脚步匆匆的追了上来,他还当她是还想上前来劝说,刚要不耐烦的回头让她别跟了,却在此时他腿弯冷不丁被人踹了一脚。 说起来力道并不算大,可那一脚恰踹在关节上,又偏他体型臃肿平衡较差,这一来他猛地一踉跄,而后就一头翻了栏杆栽到了那湖心中。 “那湖水里可全是冰渣子,水又冷又深,直接能冻掉人半条命……太子爷,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啊。” 韩吉想说她心思狠毒,可一想到这位主与她的关系,就咽了这词没敢说。 晋滁半阖眸掩了情绪。 “后来呢。” “后来我就拼了命的喊救命。好像是有人来了,当时我也看不清是谁,他们说话我也听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听得那林三小姐大哭着说什么,不许救。对,她拦着人不让救我,还说什么大不了一命换一命这类的话。” 韩吉如今回忆还是忍不住的哆嗦。 要不是后来那人没听她的话,让人救起了他,那日他当真就没命了。 想到这,他真心实意的落了泪。 “太子爷您不知道,那日之后我足足昏了七日才醒。醒来后才得知,那林家对我父亲说,我是因调戏人家丫鬟才落得水。任我如何解释,他们都道我是胡言乱语,不肯信我半个字。” 明明他被人害的差点没了命,偏到头来反倒是他的错了,这让他找谁说理去。 四周好一阵的阒寂无音。 韩吉虽没敢抬头看,却隐约觉得此刻太子爷的情绪似不大好。 “若你敢虚言半句……” 韩吉指天发誓:“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这时远处传来踩地的窸窣声,待近了就停下,低低响起了那田喜的声音。 “太子爷,圣上唤您过去呢。” 晋滁低眸冷冷扫过那两股战战的韩吉,而后转身往殿里的方向阔步而去。 树影落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打上晦暗不明的阴影。 中途时候他突然停了步,转向田喜道:“你即刻出宫,多派些暗卫过去,去盯着点她。” 田喜知道她是指谁,自不会多问,领了命后就即刻出宫。 在殿门外时,晋滁定了定神,而后面色如常的踏进殿中。 殿内觥筹交错依旧,不少臣子面上都有醉熏之色。 长长的宴桌设列宫殿两边,众臣依次而坐。见太子走过,纷纷垂首躬身,以示恭敬。 “太子可是外出赏月去了?” “确是如此。”晋滁笑道:“冰壶秋月,着实美不胜收,儿臣看的入神就忘了时候了。” 圣上打趣道:“你倒心急。酒未过三巡,你就急着去赏月。” 说着招来陈王近前:“你不说要敬你大哥一杯吗?” 陈王忙让人斟满酒,小心端着挨近晋滁跟前。 “人间好时节里,惟愿大哥体安康,事顺遂,解烦忧,常欢喜。” “陈王有心了。” 兄弟二人碰过杯,而后饮尽。 之后晋滁有一搭没一搭与圣上说着话,面色如常,只是心底仿佛压着重物,沉甸甸的。 目光不时的掠过那林氏父子的方向,又时不时的落在殿外的方向。 几次之后,他阖了眼帘遮过眸底暗光,而后抬杯饮酒,任那烈酒辛辣滋味滚在喉咙里爆裂开来。 离开不过小半个时辰的田喜,几乎是狂奔的回了宫。 就算打死他都不会想到,那位主竟然逃了! 56、第 56 章 晋滁一动不动的盯着田喜。 饶是殿门处距离他们太子所在位子隔得远些, 可田喜还是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接下来他要禀的这事,无疑是在太子爷的肺管子上戳刀,他着实不敢去想那太子爷听后该会何等生怒。 硬着头皮打长案两侧绕了过去, 田喜趋步至他们太子爷身侧,小声迅速耳语了一番。 有臣工隐约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气息来。 借着酒劲,有那好奇心重的就壮着胆子往太子的方向偷瞄过,可不成想他们目光刚落上上, 却冷不丁被太子扫来的目光盯个正着。那双眸含煞的阴寒模样, 简直吓的他们惊骇欲死, 虚汗覆背。 仓皇移开眼, 不敢再看。 晋滁抓了酒壶, 倒满了一杯酒, 仰头猛灌下。 烈酒入喉, 烧的是腹部, 凉的是胸口。 他眼前似蒙了层黑, 又似蒙了抹红。 退至一旁的田喜, 眼看着太子一言不发的倒酒, 灌喉, 而后再倒,再灌。这熟悉的一幕瞧的他两眼发颤, 因为从前每当太子头疾发作时, 便是这般情形。 众臣工慢慢就察觉出殿内气氛的不对来,说笑的声音渐渐息了下来, 一时间气氛空前阒寂。 晋滁将最后一杯酒灌尽后,强压腹中如火焚烧的滋味,阖眸遮了情绪,按了案角起身告罪。 “儿臣不胜酒力, 望父皇准许儿臣离席。” 圣上看了眼那案角的裂纹,没多说什么,直接挥手放行了。 待太子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中,圣上示意王寿近前,嘱咐了声:“打听打听,东宫是出了何事。” 王寿躬身应是。 出了殿疾走一段路后,晋滁猛地停了步。 田喜在后头匆忙也停了下。 晋滁回头盯他:“可能确定,她是自己走的?” 田喜知太子不死心,却也只能如实道出太子最不想听的那个答案:“据跟去的下人描述,从旁边茶室里走出来的易妆妇人,的确是自己端着茶盘出来的。” 晋滁的呼吸陡然就粗重起来。 这般结果,这般结果。 这就是他百般说服自己,再次对她付出真心后换来的结果。 这一刻,他只觉如堕冰窟。 她再一次的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也让他再一次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从一开始就她虚与委蛇,可叹他竟将她的虚情假意当做了真情,再一次受她蒙骗! 僵直在原地几个瞬间后,他突然笑了两声,却是咬齿嚼唇的恨笑。 “牵马来!” 他握了缰绳翻身上马,声音透着刺骨的寒:“去太医署寻那王御医,直接带他去渡口。” 田喜一惊。 “另外派人拿我令牌再去北衙找张统领,叫他派一队人马沿官路快马追截,沿途车马路人一概拦下。无孤口令,不得放行!” “是。” 海风吹皱海面的时候,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之中。 此时这夜晚的海面,就宛如一块巨大的黑布,黑瘆瘆的望不到边际,沉闷,压抑,又窒息。 岸边的渡口赤马舟与蒙冲往来穿梭,船上火把幢幢,照的周围海面落了斑斑点点的残红。 晋滁踏上了打头的赤马舟,在给蒙冲上的将领下达了分兵据守各个海口的命令后,就毫不迟疑的下令开船。 赤马舟如箭一般驶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里漆黑的海面中。 船身一晃,本就睡眠浅的林苑当即就惊醒了过来,感受到船只还在正常行驶,那突突直跳的心就慢慢恢复了平静。 只是浪大了些罢了,并非其他意外。 林苑呼了口气,而后再次轻抬了下舱内窗户,望了眼天边。 淡青色的天际开始出现了抹亮色。天渐渐破晓了。 林苑不由心下激动。 她听船家说了,待天亮的时候,大概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想到待到地之后,她就能再做伪装混过关卡,之后几经辗转彻底逃脱升天,心里就难免欢喜起来。 从包袱里拿了块饼子出来。 饼子硬邦邦的,就着那烧凉的水倒也能勉强下咽。 她强逼自己多吃了几口。 毕竟下了船后大概还要走一段路,若她没有力气哪成。 就在她吃过一口饼子,觉得干,刚拿过杯子要再喝上几口水的时候,船身又是猛烈一晃。 林苑还当是那海浪的缘故,本没在意,可不成想那船只在这猛烈一晃后,却晃荡的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开船。 与此同时,船舱外隐约传来船夫惊惧的颤声。 “是……海贼?” 这艘小船还有其他船客,闻言都惊得纷纷开了船舱出来。 “这地界如何有海贼?” “不可能啊,朝廷不是说刚抓了批无恶不作的海贼?怎么还有敢作案的?” “看,余家的船还在前头,有他们在应没事的。” 为防海贼侵扰,他们这些小船出海的时候都是跟着中型大船走的,每次交些保护费,寻求个庇护。 而这些大船上都有不少护卫与兵器,那些海贼不敢轻易来犯。 虽林苑也是如此想的,可还是有些担心,遂打开了些窗户,想看看外头情形如何。 天破晓之前,海与天皆朦胧胧的。 倒映着稀疏星光的海面上,此时乌压压的一片。打眼细看,却让人骇的浑身汗毛竖起,因为那乌压压的一片不是旁的,而是列阵整齐的船只。 还有高船不断驶来,这些船只有序的移动,逐渐形成包围趋势,严严实实堵住了他们这些船的去路。 “不对!是赤马舟,是蒙冲!这是官船!是朝廷水军,不是海贼!” 船家欣喜的声音传至舱内。 林苑手里的水杯哐啷落地。 这时外头船只相继亮了火把,照的周围灯火如昼。 “果真是官船!” 船客的声音也此起彼伏的传来,无不充斥着庆幸。 林苑似被冻住般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官船,整个人如堕深渊。 余家的家主带着余家众人行五体投地大礼。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刚见那一身团龙常服时,他惊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他们余家不过行商之家,素日里连有品级的官员都难见得,哪里敢想有朝一日能见着新朝太子爷? 惊喜自不必说,可恐慌也在所难免。 建武元年那会朝廷清算手段的残酷还历历在目,那时午门的血腥子味数月都不曾消散。他自是怕无意牵扯到什么叛逆事件中,牵连满门老小。 晋滁立马横刀的坐在楠木交椅上,声音无情绪道:“朝廷追击逃犯。不出意外,她就藏身你们这些船只里。” “把船里的人都叫到甲板上来。”他盯着那船舱方向,黑沉的眸底似有骤风袭卷:“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57、第 57 章 咸湿的海风刮过甲板, 落了人满鼻腔的海腥味,以及些难以言说的腐朽气息。 甲板上百余位船客按照要求列队,依次上前, 由那坐在椅子上的贵人看过之后,再噤若寒蝉的走向另外一侧候着。 船客中有人穿着绫罗绸缎,有人穿着粗布短褐,可无一例外的是, 人人面上皆有惶惶之色。尤其是余光瞥见围在两侧的官兵, 竖火把, 列矛戈, 戒备森严, 他们更是惶恐不安。 晋滁的目光从最后一人的面上收回, 而后沉沉的落在外头十来艘小客船上。 余家的家主忙解释道:“这些船并非是余家的, 他们各有自己的船家。跟着我们余家的船一道出海, 是为了寻求个庇护。” “可都在这?” 借着周围官船打出的光亮, 余家的家主又仔细数过一遍, 忙点头应道:“都在这, 一艘也不差。” 话音刚落, 就有官兵转身朝海面方向,挥动手里小旗, 迅速打了旗语。 而后海面上那将十来艘小船围的密不透风的官船, 慢慢朝外让开条路来,赶着那些客船往余家船的方向靠拢。 窄小的船舱昏暗逼仄, 紧闭的船窗更是让舱内充斥着股沉闷,压抑窒息的让人透不上气来。 林苑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板上,整个人麻木的似被抽了魂魄。 手上的硬饼子不知何时落地,浸了地上的水渍, 变得湿漉漉的粘腻。 船身还在继续移动,朝着那灯火通明处。 那甲板处火光耀耀,照的周围海水殷红一片,好似巨兽血腥的大口,吞噬着海浪中漂泊的孤舟。 大船上放下了梯子,其他小船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登船,那些官兵也开始挨个船舱的搜索,以防留下漏网之鱼。 砰砰的敲击船舱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与此同时响起的是船家好心的提醒声:“客人您在吗?官爷让咱们都到大船上去,您也快点收拾收拾出来吧。” 舱内阒寂无音。 船家还欲再敲门,这时候有官兵上了船问:“里头有人?” 船家忙解释:“有的,大概是睡着了,没听着……” 话未说完,那船舱门已经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外头火把的光亮照进了狭窄的船舱里,也照亮了舱内孤坐之人那寂然麻木的神色。 那官兵看她,赫然质问:“船家唤你,你为何不应?” 舱内人一动不动的坐着,连眸光都未曾动过寸许。 官兵不免上下打量她。瞧打扮似是上了年纪的穷苦妇人,可若真是普通妇人,见了他们这些官兵早就战战兢兢了,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官兵觉得有异,就没敢轻易上前抓过带走,遂扭头问向那船家:“你对她可有印象?上船后她可曾开口说过话?” 船家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上船后她还问过小老儿,什么时候能到下个渡口。” 这就不是哑妇了。 官兵又看向她,道:“你姓谁名谁,报上名来。” 可对方好似没听到问话般,没有丝毫反应。 船家骇然的看向她,完全不知她为何这般。 官兵却并未动怒,只是略一沉思,就招来几个水军过来,嘱咐他们将人看住。而后他则拨开人群匆匆上了大船。 晋滁听后,猛按住了扶手起身。 一阵海风冷不丁扫过,刮起他的衣摆几番作响,朱红色的常服被吹得松动,束在玉冠里的发也被吹得凌乱。 他盯着那海浪中飘摇的小船很久。眸底的暗光宛如暴雨来临前的海面,漆黑,幽暗,阴森,压抑,又深不见底。 “把她拖到赤马舟上。” 很快,小船上看守的官兵就得了令,不由分说的扯过舱内人的胳膊,将她强拉着上了不远处的官船。 此时晋滁已经在官船上候着。 林苑几乎被人架着近前。 晋滁看着面前这头发乱蓬蓬的人,头发发白,肤色发暗,一身粗布烂衣。她扮丑扮老,苦心经营至此地步,就是为了能彻底的逃开他。 他森冷的扫她一眼,面上没有多余情绪,只挥手示意那御医近前。 王御医小心近前,颤巍的伸手去给她把脉。不成想那本是麻木的犹如雕像的人,却好似在此时回过神来,猛地一挥手将人推开。 海上的夜里并不寂静,海浪击打船身的声音,海风呜呜呼啸的声音,以及海鱼拍打水面海鸥偶尔的叫声,都不时响起。 可此时船上的气氛却死寂的犹如在鬼域。 林苑猛地抬头,对上晋滁投来的骇沉目光,颤声道:“你放过我可成?你放过可好!” “你何必赶尽杀绝?” “给我条活路,又能如何?” “我就一女流之辈,能碍着你什么?” “你为何就不能高抬贵手,非要苦苦相逼!” 晋滁却陡然喝道:“把脉!” 御医被这声喝得心惊胆颤,正应了声,刚要再次上前去把脉,却听得一声似冷似恨的声儿。 “不必了!” 林苑直视着对面的男人。 是他,扼杀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清楚的知道,自此以后,她不会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她不会再有丝毫的机会,至死都不可能再逃脱他的掌控桎梏。 满身心的心灰意冷,折磨的她几欲发疯,对他的恨怒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我没有身孕。”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异常清晰:“是我用药推迟了月事,而非有孕。这般答案,你可满意?” 海鸥陡然一声尖叫划过长空。 晋滁猛地握了铁鞭上前,对她劈头盖脸的挥了下来。 “你为何这般对我!” 鞭身砸在船板上,直接砸裂了一道。 可想而知若落人身上,定会令人皮开肉绽。 林苑听得他这般问,却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却是似哭似笑。 “那你想让我如何待你?归顺你,依附你,忘了你是我夫丧子亡的仇人,忘了你给予我的羞辱与灾难,然后欢欢喜喜的做你的后院的姬妾,给你生儿育女?” 林苑目光嶙嶙:“你晋氏父子杀我夫,害我儿,我还能安心跟你过……我得多疯啊?” 58、第 58 章 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浇的人遍体生寒。 明明四肢发冷,可他心里却犹如火烧,五内俱焚。 “仇人, 仇人!”他脸色铁青的盯着她,眸底似有烈焰燃烧:“原来在你心里,不过视我为仇人罢了!” 之前在他看来二人浓情蜜意的相处时光,于此刻, 皆成了天大的笑话。自始至终, 她都未对他付过半寸真情, 一切皆不过是她虚与委蛇的手段。 “你将我逼至今时今日这番境地, 莫不是还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 “还是说, 你觉得将我捞出教坊司, 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我该五体投地, 感激涕零?” “可笑至极!我是该感激你让我家破人亡, 还是感激你将我打入教坊司, 逼迫我侍候你, 取悦你, 成为一以色侍人的玩物?” “在我心里, 你与那些□□熏心的嫖客,恶霸, 没什么区别。” “家破人亡, 跌入泥潭,被家族所弃, 被世人轻贱。” “我已然这般处境,你却还嫌不足,不想予我半寸喘息之地!” 林苑看他:“我恨你都不及,何来其他。” 晋滁猛地攥紧了长鞭, 额头青筋绷起。 如今撕破了脸,林苑什么也不惧了,定定看着他问了句:“你可知,我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晋滁却骤然变了脸色。 这句问话明明不轻不重,可他却陡然似寒锥刺骨,寒意在骨髓里翻绞,尖利的不啻于针挑刀挖。 “我此生行事从不后悔,唯独一件……” “你闭嘴!!” 林苑片刻不顿的将话径直传入他耳内。 “那便是后悔认识了你。” 最后一句声落下的时候,晋滁猛地踉跄倒退两步。 天空开始淡白,黎明即将到来,可在他看来,天地万物于此刻好似都黯然失色,死气腾腾。 他大口喘着气看着她,嘴唇发白,脸色青灰,唯独双眸猩红的。 海风扫过船板,刮得她的面冰冷,也刮得他的眸赤红。 “好一个后悔认识。”他突然大笑,似癫似狂:“孤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后悔。” 他猛地大喝:“来人,押她进舱,严加看管!”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忙要过来抓她。 此时林苑却陡然从袖中摸出把尖利的剪刀,在晋滁骤变了面色疾步欲上来夺过之前,猛地戳伤了自己的额头。 殷红的血顺着眉眼流下的时候,剪刀已经哐啷落地。晋滁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强劲的几欲捏折了腕骨。 林苑任由那血蜿蜒至她颊边。 “欠你的还你。欠你一分一毫,都觉得分外恶心。” 沁着凉意的声音落入耳中,却是直接扎进人心底。 他看懂了她的厌恶。她憎恨他,憎恶他,不肯与他再有哪怕丝毫的牵扯。 闭眸瞬间后,他猛地睁开。 松开了对她腕上的桎梏,他抬手用力抚去她面颊的血,强擦上了她苍白的唇。 “你欠我的何止这些,别急,慢慢来。”他满目阴骘的俯了身,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别想死,你知道孤手段的。” 船只靠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放亮了。 白日的时候,本该是教坊司最为清闲的时候,可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整个教坊里都透着股紧张劲。 楼里楼外都有侍卫把守着,肃立不动。 很快,又有一群侍卫进了坊内,进来后分两侧而立,恭谨的垂首迎着后头的主子。 阔步而来的男人身躯高大,着朱红色团龙常服,满目冰冷的走向楼里。 其后头则跟了几个婆子,押送了一个身子单薄的女人,垂头披发的看不清面,可那狼狈之姿却能让人瞧的真切。 来的一行人虽多,却没有人喧哗,气氛里无形中透着些肃杀的意味。 楼里的人大多都瞧出气氛的不对劲来,也没人敢闹出动静,能窝在房间里不出来的,皆谨慎的在房里待着。 鸨母已经按照要求备好了房间,这会忙过来回禀了声。 田喜小心往他们主子面上瞄过后,就对那鸨母使了眼色,示意她带路。 鸨母就仔细在前头引着路。 去的是后院的偏僻厢房处。 一路上她没敢往被押送的那人面上看。饶是内心万分惊异,却也不敢乱瞄半眼。只是脑中闪过那人刚被推搡进来时候,那苍白面颊上的血污,额上骇目的伤口,还有那满身潦倒的模样,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心惊。 她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可瞧这模样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厢房处在整个教坊最偏僻的角落,曾经是用来放置杂物的。 背光的房间有些阴暗,里头窗户被人一概钉死,拉了帘子半丝光都不透。空间亦有些狭窄,里面家具摆放的不多,唯有张不大的床,还有张靠墙放的破旧小桌,再就是简单的器物。 放眼观去,整个房间逼仄,褊狭,压抑,阴霾,昏暗……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从窄小的房门进入后,宛如进了座不见天日的牢狱。 偏僻的房屋远离其他人居住的地方,只怕连夜里最热闹的时候,此地却传不进丝毫的笙箫声。 光透不来,声透不进,这里犹如死地。 “这是孤给你安排的最后的归宿。” 晋滁看向不见天日的室内。 “可满意这般结果?” 他注定得不到回应。 面前之人恍若未闻,孤零零的站那,好似没有感知的枯木。 他垂落了目光,最后朝她面上扫过一眼。 那沾了血迹的清瘦面上,似冰冷,似麻木,唯独缺没有妥协。 他终是缓缓抬了手。 几个婆子就推搡着林苑进了屋。 晋滁往房内的方向看了眼,而后猛一攥拳,转身大步离去。 同一时间,房内隐约响起链条碰击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凄厉的咬牙恨声:“晋滁!你不得好死!!” 骂声传到屋外,田喜颤惊的头皮发麻。 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前面正疾步而去的人,田喜悄悄慢了几步,招来那同样惊恐交加的鸨母。 “盯着点,房内每时每刻都必须有人,知道吗?” 田喜指指房间的方向示意,鸨母忙不迭的点头。 “还是那句话,盯紧点,人要出了什么意外,你也甭想着活了……” “田喜!狗奴才还不滚来!” 远处的一声暴喝让田喜不敢再磨蹭。 只草草嘱咐了句,若有什么事就赶紧派人来跟他说声,而后就匆匆追上前去。 鸨母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 听着里头的恨骂声,莫名打了个寒颤。 曾经屋里那位被太子接走时候的风光情景还近在眼前,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就这般凄惨模样的被送了回来? 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仲秋夜里,太子又是调兵又是出城的,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朝臣的耳目。 朝臣往林家父子那投去的目光就微妙了起来。 林侯爷的脸色忽青忽白,僵硬的喝着酒做着掩饰,只当未察。 今日是陈王的生辰,圣上令了要大肆操办,本该是极为喜庆热闹的日子,却因太子的事,而让众人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圣上也有些不虞。待太子回宫后,直接将他叫到御书房里,单独训斥。 “好大的胆子,私自调用禁军,莫不是想要造反!” 几本折子直接冲他兜头甩了上来。上面所奏皆是弹劾他私自调用禁军之事。 晋滁看也未看那些折子,只道:“事急从权,儿臣身为大将,有调用禁军之权。” 圣上讽刺道:“有何急事?就为追一妇人?” 不等晋滁回应,就扫了他一眼道:“倒看不出,朕还生出个痴情种子来。” 59、第 59 章 “父皇莫不是忘了, 儿臣骨子里流着晋家血脉。” 一句话,让圣上沉了眼,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 晋滁俊秾的面庞半隐匿在阴影中, 喜怒不辨。 “虽然此番儿臣行事越了分寸,可身为一朝太子,权威容不得旁人挑衅。况父皇也知儿臣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她既敢寻衅, 那儿臣又岂能饶过。” 他这时却俯身将脚边散乱的奏折拾起, 搁上御案的时候, 又抬眸看向御座上的人, 慢声道:“儿臣的东西, 就算烂在自己手里, 也断没让其插翅飞走的道理。” 圣上不动声色的看他:“总觉得你这话另有深意。” 晋滁阖眸道:“父皇多虑了。” 殿外候着的田喜, 见他们太子爷出来, 刚要上前迎过去, 却惊见对方面色骤沉, 眸底寒光朔朔。 晋滁看向田喜:“御医可看过了?” 田喜垂首趋步过去:“看过了, 说是……没有身孕。”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 那满目含煞的模样,让本欲要上前打招呼的几位官员不由都望而却步。 田喜急匆匆的在后头追着。感受到他主子的无处可泄的躁怒, 他头也不敢抬的耷拉下眉眼, 只盯着前面人那红袍黑边的常服下摆,估摸着远近距离。 宫外候着的马车夫见他们太子爷出来, 忙躬身趋步过去行了礼,之后又恭谨的打了轿帘。 “回府!” “是,殿下。” 长鞭一落,骏马的嘶鸣声响起, 马车就行驶开来。 车内,晋滁闭眸靠在车厢壁上,攥着掌心内玉佩,指骨青白。 片刻后,他倏地睁眼,寒声对田喜令道:“让太医署配药,调理妇人身子的药。你每日按时送去,亲自盯她喝下。” 话里的意思田喜再明白不过,闻言不免一惊。 “可殿下尚未大婚,只怕圣上那里……” 余下的话在晋滁骇沉的神色中自动咽下。 将玉佩重新收回香囊中,晋滁抬手掀开窗牖,望着车外的人来车往,目光幽暗:“多子多孙是件喜事。父皇不会有异议的。” 药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林苑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药究竟是何药。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了那桎梏她的婆子,林苑猛地推药泼地,踩着满地的药汁,趔趄的冲着门外的方向跑了两步。 田喜在门口的方向杵着,看着她没等奔来就被脚腕上的力道给扯了住,忙道了声:“您可仔细着些,莫绊住了脚。” 林苑猛地抬头,苍白清瘦的面上没有一丝的血色。 “你回去告诉他,他不会如愿的。” 逼仄昏暗的室内,她孤瘦的站在那满地狼藉中,头上包着渗血的细棉布,身上衣衫落了零星的药汁。不显狼狈,只见萧条。 田喜看着她,只觉她这神情模样似那深秋的败荷,又似那严冬的枯枝,落入他眼中,总让他感到有些惊心动魄。 他正要开口好言相劝几句,却不曾想变故突起,在其他人来不及反应时,她突然伸手抓向了自己的脸,指甲狠狠挠进了脸颊上。 田喜反应算是快的,在倒抽口凉气后,几乎瞬间冲了过去,又惊又恐的将她拦住。 可到底还是晚了半步。那细腻瓷白的面上,还是落上了几道抓痕,半寸见长,血淋淋的煞是骇人。 “你们这些老货等什么!还不快去寻些伤药过来!” 那几个被吓住的婆子仓促应下,手忙脚乱的去翻箱倒柜的找药去了。 林苑发疯似的挣扎,田喜几乎控制不住,就忙又喊了婆子上前将她制住。 “你去告诉晋滁,告诉他!我宁愿盯着张面无全非的丑陋模样,也不愿让他再碰半分!!” 田喜见她又哭又笑似要崩溃的模样,觉得自己也隐约要崩溃。 亲眼看着那些婆子给她上过药,又强喂过安神药后,田喜这才强压着忐忑不安的心,离开了这里。 直到出来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手心手背皆有刺痛。抬手一看,原来是先前在制止她抓脸的时候,不慎被她给挠破了几处。 其中手背一处挠的最为厉害,硬生生的被她抠上了约莫半指甲的肉去。 田喜龇牙咧嘴的滋了声,又下意识的拿袖口往手背上掩了掩,而后这才匆匆往府上的方向赶去。 晋滁听后,不怒反笑。 “瞧她这般在意,孤就痛快了。” 他倒了碗酒,仰头灌下。 “指甲给她剪了,再把宫里最好的那份伤药带过去,给她涂。另外跟那些伺候的人传句话,这回是领罚,下回就是领死。” 田喜一一应下。 晋滁抬手松了松领口,朝后靠向椅背,沉眸看他:“还有那些汤药,记得按时送过去,喂她喝。” 抬脚猛踢了下桌腿,他喝道:“倒酒!” 坤宁宫内,皇后往香炉里扔了些百合宫香,袅袅的香气顿时又在殿中弥漫开来。 “你那小姑子是什么来头,怎么就迷得太子屡屡做出这些不成体统之事。” 坐在下首的杨氏顿时觉得脸上有阵火辣。 略微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她尴尬道:“太子应是因从前的事,还心怀芥蒂着罢。” 杨氏避重就轻的解释了句。 皇后凤眸一抬:“哦,从前何事?为何从未听你提过?” 杨氏就大概说了她小姑子未出阁时,太子曾去府上提亲被拒之事。至于二人私相往来的事,她唯恐节外生枝,遂就没说。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公婆耳提面命,让我们都不得对外漏半个字口风。” 皇后诧异了下,倒真没想过这其中还有这等官司。 “我说呢,这就难怪了。” 难怪太子不顾那位是符家遗孀的身份,新朝刚建时,就丝毫不顾体面的去教坊司将人要了。敢情是多年前就存了心思了。 想到太子之前将人弄出了教坊司,单独弄了个宅子养着,似有留在身边之意,皇后就看着杨氏奇怪问:“不过,你那小姑子,好端端的逃什么?跟着太子难道不比她颠沛流离来得强?” 杨氏其实又何尝不疑惑?可她这小姑子的想法从来都是异于常人,从前她就不懂她。 皇后见她模样,便知也问不出什么了。 “凤阳公主昨个亲自给东宫下了请帖,瞧来是要以太子为靠山了。” 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皇后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事。 如今便是连凤阳公主都投靠了太子。 东宫拥簇者众多,地位稳固,若不犯天大的错事,只怕连圣上都不能轻易动摇他的位置。 如今她跟陈王能依仗的,唯有圣上。 只要圣体康健,护着陈王长大成人,那时候依附他们的那些臣子才会真正吃下定心丸,死心塌地的为他们母子谋划。而到那时候,他们才会有真正的势力跟太子有一争之力。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恨不得陈王都快快长大。 想到陈王年幼,又想到太子连着半月来,让人频频往教坊司送药的举措,她又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若皇长孙出自东宫,那无疑是给太子又添了几分筹码。 “听说你那小姑子身子骨素来不康健?” 杨氏被突然一问还愣了下,而后忙道:“是有些病弱,随了我那婆母。” 皇后遂稍微安下心来。 如此,大概不会轻易怀上罢。 九月的夜,凉风习习,秋虫鸣脆。 深夜,荒僻沉静的厢房外,传来沉重又踉跄的脚步声。 半掩的房门被人从外头猝然踹开时,房门碰撞墙壁发出的刺耳声响,扰了一室的幽静。 屋里守夜的两个婆子惊愕的望着来人,一时间忘了反应。 “出去。” 他喝令。话是对那两个婆子说的,目光却一动不动的落在榻上人身上。 两婆子心惊肉跳的奔了出去,顺势关好了房门。 壁上微弱的烛光跳动,光影掠在她面上,越发衬的她人消瘦,脸苍白,目发红。 她陡然奔下榻来,从贴靠在墙壁上的桌面上抄起两个茶杯,冲他的方向趔趄跑来几步,而后发狠的冲他面上掷去。 “你滚你滚!!” 晋滁拎着酒壶倚在门上,面对那狠掷而来的器物也不躲闪,任由她疯似的将那茶杯茶壶甚至连托盘都物,一概冲他劈头盖脸的砸来。饶是砸的他脸生痛,砸的他眼前几瞬发黑,却也纹丝不动,只无声的看着她。 “逼迫我可就寻到快意?” “你有没有底线!有没有下限!” “你无耻!肮脏!下流!!” 晋滁阖了眸,抓了酒壶仰头灌下。 掷了酒壶,他边抬手解襟扣,边朝她重步走来。 林苑只待他走近,就猛地扬手狠扇了他两巴掌。 “为何不肯放过我!” “欠你的不是还你了?” “你还待如何,还待如何!” 晋滁遏制住她拍打的双手,微赤着眸,定眸看她宛若疯癫的模样。 “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怨不得旁人。” 情绪不辨的说完这话,他就径自将她抱上了榻。 林苑掐他脖子,恨他欲死。 晋滁放她在榻上,而后伸手将她的手从他脖上掰下。撕扯了条帷幔下来,他捉她的手强行捋直那蜷缩的掌心,而后一道一道缠裹住她的手指。 “我清楚你的手段。防的这般厉害,果真从头到尾都在算计孤。” “可此后不同了。” 他眸光冷鸷:“孤不会再信你。哪怕半个字。” 60、第 60 章 天际泛白的时候, 晋滁系好了金玉带,面色如常的整冠而出。 待恭送太子离开了,那些外间候着的奴仆们这才敢进屋收拾。 室内一片狼藉, 帷幔被撕扯成条,被褥也凌乱的半搭在榻沿。榻上的人瘫软的倒伏在床角,濡湿散乱的发遮了满身的狼狈。 两婆子指挥其他下人重新置换那床单被褥,又重新挂了帷幔。她们则端着水盆与汤药过来, 给那榻上人擦身, 喂药。 在她们看来, 这个时候的她是最好伺候的, 因为无力折腾, 所以喂药的时候能格外轻松些。不似往常时候, 她奋力抗拒着, 推碗泼药的, 不闹个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喂完了药, 两个婆子皆松了口气。 又伺候着她重新卧下, 轻盖了被子。 壁灯微弱的光笼罩狭窄的屋内。 秋夜凄清, 烛光昏黄, 蜷缩在榻上的人背对着侧卧着,饶是衾被盖得严实, 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浑身发颤。 两婆子知道, 她并非冷,只是恨至极致的反应。 她们愈发不敢疏忽, 寸步不离的守在榻前,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小半个时辰后,她们往滴漏的方向看了眼,而后方将她十指上的束缚给解了去。 大概是束的时间有些久了, 那纤弱的十指有些僵硬,弯曲下来似有些艰难。可饶是如此,在双手一经得了自由后,她就不管不顾的去掀被,疯魔似的去按压她的小腹。 两婆子没有制止,只是看她那手指艰难弯曲的模样,看她明明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却兀自死命撑着气的模样,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她有些可怜。 何必折腾呢。她们无法理解。 与太子爷对着干,可有她丁点好处?放着外头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过,非要将自己折腾到如今这般凄惨田地。 又是何必呢。 太子每隔三日就会过来一次。 房内的动静从来都不小,不是摔砸器物的声响,就是拍打斥骂的声音。 饶是每次太子每回出来时,面色如常,可外头候着的奴仆还是能清楚感知到,太子周身的气息,一次比一次的压抑阴沉。 后来不知那日起,房间内的摔砸斥骂声陡然歇了。 太子进去的一两个时辰内,除了床榻剧烈摇晃的声响外,竟不再能听见旁的声响。 待事后他们进去收拾房间时,就见榻上那人一动不动的躺那,眼儿睁着,似没了生机般。他们急急过去探气,感知到那微弱的气息拂动,这方能大松口气。 之后喂药竟也异常顺利,而给她解了手上束缚后,她竟也不似往常般的瞎折腾了。虽不折腾了于他们而言是好事,可瞧她整个人好似死了心般,成日两眼空洞洞的,没了生气似的,让人瞧着格外心慌。 太子似乎也被她这副模样激了怒来。 他们在外头听着,这几回里头的动静似大了起来。可任那床榻如何激烈摇晃,任那太子如何厉声相逼,她都是半丝声都不透来。 他们在外头听得心惊胆颤,都唯恐人被太子给弄死在床榻上。 毕竟若主子没了,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奴仆,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太子最近几次出来时,竟是连平静的表象都维持不下。回回离开的时候,回回面色难看。 上一回来,太子似是动了真怒,听那动静似将人从榻上扯了下来,不多时候,链条与桌椅碰撞的声音就不间断的从里头传了出来。 外头奴仆听得心头发慌。 里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待太子带着随从离开后,外头奴仆忙进屋查看,却见满身狼狈伏倒在案面上的人,用尽了气力,挣扎的撑起了身。 下一刻,却陡然昏厥于地。 夜里,太子寝屋里灯火如昼。 田喜将来人所奏之事回禀了太子。 晋滁刹那起了身,脸色顿变后,又咬牙重新坐下。 他猛地翻开手里文书,好半会,却是连半个字都看不下去。不由怒的反手朝外掷去。 田喜见了,不由就小声规劝道:“这般下去,人可就熬不住了。奴才觉得,先给她段时日缓缓先?指不定哪日就想开了。” “孤何必用她想开。” 晋滁握拳抵了抵额头,沉声道:“去将府上补品挑拣些,连夜送去。” 田喜松了口气,正要去办,此时却陡然又听得吩咐声。 “另外明早去韩国公府一趟,接了人去探望她一番。” 晋滁面色生冷:“顺道再一次提醒她,她死了也不打紧,孤总有撒火的地方。” 田喜让那韩国公府上的三夫人,在林苑房间里露了个脸。话都来不及说上半句,就急匆匆的挥手让人将人给拉走了。 林苑卧在榻上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双眸布满了血丝。 田喜上前来将太子的话,一字不漏的传给她听。 林苑急促呼吸着,身子在发颤。 田喜见了有些不落忍,遂劝了声:“您好生养着身子,想开些,总归有好日子的。” 叹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传来些声响。 他忙回头望去,就见她蠕动着苍白的唇,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两眸空洞洞的望着帐顶,面上没什么血色,吐出来的微弱声儿犹如气音。 声音细弱,田喜听得不大真切,遂就侧耳过去欲听清些。 而后就听她在不住喃喃:“错了,我错了……当初,不该应他,不该的。” 似哭似笑的声儿不大,却能听出其中如泣如诉的恨与悔来。 田喜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的去看周围的婆子,见她们二人恭谨在旁立着面色无异,想是应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你们出去熬些补品端来。” 田喜吩咐着。 两婆子不敢有异。 待房里下人出去,田喜看向榻上了无生机模样的人,不由想起昔年时候,她掀开茶室布帘时,是那样的鲜活明丽,温柔美好。 “这话您可说不得啊。”他叹气道。 想太子爷是何等脾性之人,又岂容旁人在他心头插刀?旁人插一刀,他便当即能回以人万箭穿心。 “您需想开一些,把自个身子调养好,好好活着是正经。”田喜好言规劝着,“日子长着呢,指不定将来您会越过越好,有了盼头呢。” “其实若您忘了过往那些事,多往前看看,待太子爷的气消了,您这里也就会出现些转机。” 顿了瞬,田喜终是道了句:“太子爷总不会舍得让您一直待在这的。” 林苑这会似有了些反应,缓缓转过双眸,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换个地方……继续,囚着。” 大概许久未说话,吐出的声喑哑低弱。 听她肯开口说话,田喜还是松口气的,可听了她这话,又觉得有些为难。 想了想,他劝道:“其实您若能想开了,对大家都好。反之,您要是把自个熬没了……那接下来遭殃的,指不定会是哪个。” 林苑双眸空洞洞的,如潭死水一般。 “我,不求出去。” 她蠕动着唇,声音断断续续的:“只愿他,别再出现……别过来。” 见她油盐不进,田喜不免叹气。 “唉,其实您又是何必。”太子爷狠硬的手段,难不成她还没吃够? “您大概不知的,若太子爷真正厌一人,恶一人,多半时候是眼皮都懒得掀半毫,让人拖出去打死都怕脏了口的。” 田喜真情实意的道:“您当太子爷是憎恨您,报复您。可却不知太子爷虽是恨您,可恨的却是……” 话未尽,门口这时传来些脚步声,熟悉的频率让他面色一变,忙止了声。 晋滁端着汤药踏步进来的时候,就那本是靠着榻边站着的田喜,似避嫌似的慌忙朝侧边连退几步,而那本是双眸朝榻外方向看着的人,此刻却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几回,而后侧眸看向在房门外候着的下人,狭长的眸就微眯了下。 “刚在说什么?何事如此机密,还要屏退下人,私下密语。” 田喜冷汗都淌了下来,忙趋步近前小声解释:“是传达您的话,还有奴才又多嘴劝了几句,望夫人能养好身子伺候殿下。不方便那些下人听,遂就打发了去。” 晋滁将手里药碗搁在桌面,持着汤匙漫不经心的搅着。 “倒是好生贴心。” 田喜听得这不冷不热的一句,当即只觉脊梁骨的真魂都给跑散了几分。 伺候这位爷这么多年,那吐出的话里带着些何等心思,他猜也能猜得一二分来。 太子自小在宫里长大,宫里头那些个腌臜事他听说的瞧见的多了去,这会怕是不知又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来。 田喜慌忙跪下:“奴才不敢。” 晋滁当然知他没那狗胆。 只是心里到底不虞。不虞在于,她肯拿眼瞧那狗奴才,对着他却宛如对着死物。 抓过案上汤碗起身往那榻上方向走,他边走边道:“出去。” 田喜片刻不敢耽误的出了房间。 坐在榻边,晋滁舀了勺汤药,瓷勺边抵开她的唇,喂了进去。 “你要一直对孤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其实也不打紧。左右有这具身子,就够了。” 他又舀了勺喂了进去。 掀眸看她那麻木空洞的模样,冷笑了声:“但是身子可得调养好了。若是在孤撂开手前,敢先熬死了自个,那孤少不得年年拎个林家人,去你坟头祭奠一番。” 说着他伸出手来缓缓覆上她腹部,盯着她那双颤栗的眸,俯身道:“养好身子,好生熬着,给孤生个小皇子。” “待他大些,孤就领着他,时常的来看望你。” 61、第 61 章 九月初十, 是凤阳公主的生辰。 对于这位曾经的贵妃,如今的新朝公主,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是持有几分观望态度的。凤阳公主的身份过于敏感, 他们不敢与公主府走的过近,唯恐惹得上面猜忌;可又不敢太过疏远冷待,毕竟这公主府可不是门前冷落,反倒三不五时的就会收到来自宫中的赏赐, 这般瞧来, 圣上对那凤阳公主又是颇有厚待。 凤阳公主在生辰这日, 大肆在府中宴请宾客。 凡是接到请帖的无不驱车前来道贺, 无论心里如何想法, 面上都一派和气的。 公主府一时间门庭若市, 热闹非常。 太子也亲临送了贺礼。 凤阳公主亲自将太子迎到了庭院中的花榭。 花榭周围高卷着帛帘, 外头山水环绕, 花木掩映, 景色宜人。 “殿下能来, 真令这公主府蓬荜生辉了。” 凤阳公主穿了身深红宫缎的长裙, 挽着淡金色披帛, 梳着堕马髻,斜插着金步摇, 比之昔年做贵妃时候的雍容华贵, 多了几分鲜艳瑰丽。 晋滁临窗而坐,闻言就笑道:“自家姑侄, 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况姑母芳辰,侄儿如何能不来道贺。” 凤阳公主看着对面华裾锦服的男子,眼前忍不住浮现另外一青年的影子。不高大,不俊美, 却待她至孝。每次她生辰那日,必会过来给他磕头,奉茶,挖空心思的奉上贺礼讨她欢心…… “犹记昔年每每姑母生辰那日,我与表弟总会到您膝下给您磕头贺寿。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晋滁叹道:“每每想起,遗憾非常。” 凤阳公主一惊,面上掠过些不自在。 “是他没福。万般皆是命,也怨谁不得。” 凤阳公主看向外头的景致,转移了话题:“要论赏秋景,还是得坐在宫里头的临水殿上,将那壮观恢弘的景色尽收眼底。殿下看惯了宫里的景,如今到我这方小榭来,可还看得惯这粗糙景致?” 晋滁朝外看了眼,却道:“我觉得倒还好。只怕姑母却是不适应。” 凤阳公主在略微沉默后,方道:“从前是看不惯的,可待了久了,却也觉得,这公主府其实也不比宫里头差些什么,反而还来的更快意自在些。” 晋滁看向对面珠围翠绕的人。打扮华丽,气色也好,瞧起来确是过得不错。 “姑母能看开些自是最好。” 凤阳公主叹了声:“是啊,看开了,如今这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说着,她伸手缓缓抚上了腹部,脸上浮现真心实意的笑来:“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要继续的。况且,如今我总得为他打算打算。” 晋滁诧异了瞬。眸光略动后,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而后笑着恭贺了声。 太子离开后,候在小阁中的驸马方轻手轻脚的上前,给凤阳公主贴心的捏着肩背。 “殿下为何不将那补身方子,直接给了太子?” “你懂什么。现在不过彼此初步试探,上来就说这些,便是交浅言深了。”凤阳剔着染着丹蔻的指甲,道:“不能急,总得要选个合适的时机。” 驸马忙道:“还是殿下深谋远虑。” 凤阳看向外面的山水,忍不住又覆上了腹部。 这公主府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虽不及皇宫,却也是其他达官显贵难以企及的尊贵。 若不寻个靠山,这般的富贵荣华又能维持多久。 投靠太子的人不知凡几,而她这些年来宫里宫外经营的势力如今剩的不多,在太子那怕是不够看的。 若想增点分量,就少不得寻些旁的契机来。 如今她看,那林家女就是个难得不错的契机。 若她能助了太子如了愿,那太子少不得待她有多几分亲近与信任。 之前她不是没想过送太子女子,可尚未等她采取行动,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先行探了路。 想到那平候那被太子府上人撅得灰头土脸的模样,她不由暗自庆幸,好在没先采取行动。 这痒处挠错了地,可是糟心的。 凤阳垂了眼思量,看来太子对那林家女,不是一般的心思。 “不过殿下,若您真助了太子外头那女人生了皇长孙,那圣上那……” 驸马的声音冷不丁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凤阳遂冷冷朝他扫了过去,驸马见了忙道:“我就是怕到时候情况会对您不利啊。” “管好自己的嘴就成了。” 凤阳看着他,突然柔婉的笑了:“管不住的话,本宫不介意让你赴上任驸马的后尘。” 驸马猛打了个觳觫。 上任驸马的下场可是惨烈。听说是因着凤阳公主大闹宫中,而被宫里头派来的人,给一刀劈死了。 本来还有几个狐朋狗友约他几日后小聚,他想想还是推拒了莫去了,若是酒后不慎吐露了什么,惹得公主厌恶,为报复他而去宫中大闹,那可真真是要命了。 晋滁还是每隔三日一过去。 因着林苑身体缘故,他近几次过来并不行事,却是喂她吃药。待喂她吃过药后,他稍坐一会便会离开。 林苑依旧不言不语,双眸盯着帐顶亦不看他,不予他丝毫反应。可在那勺边触上唇瓣的时候,却还是启了唇,将那递来的药吃下。 偶尔几回她唇瓣无意识抿得稍紧了,他就会凉凉丢出一句,让林家某某过来喂她之类的话。 待汤药见底后,他锋利的眉目就会舒展开来,似有愉悦。 往往此时,他会搁了药碗于一旁,而后掀了被褥一角探手进去,将厚实的掌腹覆上她柔软的小腹,缓缓摩挲。 似带温情,又似带些莫名的期待。 可也仅是一瞬,就收回了手,敛尽了面上情绪,起身离开。 小半个月后,林苑的气色较之前好了些,身子也好了不少不似先前的虚弱。 这夜过来后,晋滁就没急着先喂药,在反复打量她几回后,就伸手开始摘冠解带。 与从前的不同的是,榻上那人竟不再做无知无觉的麻木样子,反倒侧过了脸庞,缓目朝他的方向看来。 双眸不是歇斯底里的赤红,也不是宛如死水的空洞,而是带着些奇异的安静,缓落在他的面上。 晋滁动作未停的解着襟扣,目光却一瞬不瞬的与她对视。 他本以为她会开口说什么,可等他除尽了衣物上了榻,却自始至终都未听她吐过半字。 深知连唇瓣都未曾翕动过半分。 他喉结滚动了几番。而后他终是沉下眸来,一言不发的掀了她身上衾被。 深秋夜里,昏黄烛光氤氲的房间,温度开始节节攀升。 缠腻,滚热。湿汗淋漓。 饶是急喘着,可她始终一声不吭。只是目光却依旧落他面上,随他的动作移动。 他被她这目光搅得心烦意乱。强压了欲脱口而出的质问,他索性闭了眼,让自己彻底沉浸在这场情.事中。 “你是不是……” 冷不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令他以为出现了幻听。 他还是猛的睁开眼来。 与他对视的那双眸子却不再平和,反而含着微锐,似有逼视之意。 不等他心里泛起诧异,却见她突然抬了胳膊,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猛地僵住了身体。动作随之而停。 柔嫩濡湿的掌心按着他的颈后,用力将他身体拉了下来。他清晰的感到她柔软的唇擦过他的脸颊,而后落在他的耳廓处,缓慢的上下翕动着,湿润的气息不住的吹拂在他的耳畔。 “你是不是……恨我。” 她的话慢而缓,轻而弱,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可还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究竟说了什么。 晋滁不知什么意味的扯了下唇,而后沉眸撑着臂肘欲起。 不成想他颈后的两臂却揽的愈紧,耳边的唇却贴的愈近。 他没再动作,由她搂着愈发贴近。 “你恨我,不单是因为我骗了你,更多的却是,恨我……不爱你。” 最后三个字落下,晋滁脸色勃然大变。 他猛地起身,双目盯着林苑,脸色阴晴不定。 林苑亦直直盯视他,一字一句发问:“你是恨我,不爱你?对不对?” 晋滁咬牙冷笑,刚要驳斥,却又听她连声质问。 “你步步相逼,就是逼我就范,逼我爱你,对不对?” “不,或许准确的说,你是希望我能变成从前的阿苑?是不是!” “你希望过去重演,你希望中间这五年的时间从未存在过。” “所以你逼我忘却过往。你希望的是我能彻底忘了这五年间的人跟事,像从前一般,不曾变过!” “你甚至以为,给你生了孩子,我就能从林苑便变回阿苑!” 林苑死死盯着他:“你要的是从前的阿苑!可人又怎么会变回从前?从前的我,跟现在的我,压根就是两个人!” 阿苑两个字击的他头痛欲裂。 他目眦欲裂的盯着她。 林苑指着自己:“你不明白吗?没有人能回到过去的。你看看我,再仔细看看,已经不一样了。就算你逼死了我,我也做不回你记忆里的那人!” “你明白吗?”她近崩溃的问他:“你放过我可成?你就算再逼我又有何用!” 62、第 62 章 身下人清瘦, 孱弱,无害。 可自她口中吐出来的话,却不啻于寒刀利刃, 径直冲他胸口而来,毫不留情的剐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来。 他死咬着牙急促呼吸着,胸口处似有恶兽在疯狂鼓噪着,想要迫不及待的撕裂躯膛狰狞爬出。 林苑不肯放过他, 手指扣住他肩膀, 近乎失控的逼问:“你听明白我的说吗?就算你囚我至死, 也无济于事!” “阿苑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她没了, 她早就没了!” 晋滁猝然戾喝:“你闭嘴!” 林苑依旧在说:“你该醒了!你以为你还是我口中的伯岐吗?我叫你晋滁, 叫你太子!” 晋滁脑中轰然欲炸。 他再也无法忍受, 推开她欲抽身下地, 却冷不丁被林苑给扯住了手掌。 她不依不饶的盯着他, 坚持要一个答案。 两人僵持片刻后, 晋滁突然伸手过去扼住她的面颊, 俯身凑近, 笑的又冷又怒:“你想要什么答案?你是否是从前的阿苑, 你觉得在孤这里就十分重要?” 他粗粝的拇指用力抚过她的唇瓣。 “你大概是,从未了解过孤。” 说完他就松开手, 沉声唤人进来伺候他更衣, 而后阴沉着面色大步而出。 林苑在黑暗中怔怔的看着帐顶许久,而后悲凉的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竟还停留在过往,未曾从过去的那段感情里,彻底走的出来。 与其说他执着于曾经的阿苑,倒不如说是执着于曾经阿苑给他的感觉。 如果得不到, 他就会心有不甘,会一直她身上索取,变本加厉,无休无止。 可是,她永远变不回过去的她。 这意味着,他也永远无法从她这里获取从前的感觉。 这就成了无解的死局。 马车上,田喜忙掏了瓷瓶出来,倒了两丸药出来,递给他主子吃下。 晋滁头靠着车厢壁,闭眸缓了好一阵,方觉那铺天盖地的绵密刺痛缓解了些。 田喜刚将药瓶收好,却听他主子低哑着声吩咐:“先不回府。转道,去那宅子。” 田喜掀了车帘子吩咐了马车夫一声。 马车拐了个弯,在漆黑静谧的夜里直奔那后街的胡同而去,最后停靠在一不大的宅子前。 晋滁没让人跟着,一个人进了宅子。 银色的月光倾洒在院里,投落了他孑孑孤影,也映照了满院子无人打理的各色花卉。 他的目光往这大片的花丛中扫过。 而后不知什么意味的扯唇笑了声。 其实那时她的虚情假意,已显露端倪。 只是他视而不见罢了。 就譬如这方小院。若她真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肯安心与他过日子的话,这院里应该就是她亲手栽种的草药。 她明明爱种药草,可下人给她种了花卉时候,她却不曾提过半句意见。 他收了目光,而后大步朝屋内走去。 推开窗户,借着外头投来的月光,他打量着屋内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柜。 他脑中还能依旧浮现出那些时日相处的情景来。 那些在他看来温馨的,惬意的,温情的相处日子,全都是她精心策划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方床榻上。 曾经那些个夜里,他与她亲密的相拥着交颈而眠,宛如世上最普通不过的恩爱夫妻。 曾经她也安静的坐在榻沿缝补着小儿衣裳,柔和的曦光落在她姣美的面上,温暖的让人心中酸涩。 晋滁闭眸立在原地,任那些画面在脑中一一掠过。 再睁眼时,他最后环顾了眼这里,不再留恋,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假的,如何能成真。 此时此刻,他终是明了,他要的,从不是这些虚假的情谊。 田喜得了令,迅速招呼了人进了这宅子,拔了院中的那大片的花,又将屋里的家具一概搬了出来,砸烂后付之一炬。 五日后,晋滁方再次踏入这偏僻的厢房内。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没有直接就与她行鱼水之欢,而是坐在床沿上,伸手抚上她微凉的面,掌腹在她面颊上反复游移。 “你怨也好,恨也罢,孤是不会放你走的。” 林苑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在他暗沉的眸光中,纤细的手指错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缠。 “可是要我安心跟了你?” 轻轻柔柔的嗓音,轻缓,柔和,软到了人的心底。 晋滁眯了眼盯视她,犀利的目光反复在她面上逡巡,似要看透她的内心,看清她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林苑这会却将他的手从她的脸颊上移开,而后松了开手。 双手撑了床褥,她缓慢坐起了身,看向他微沉下来的面容。 “你需要我如何安心跟了你?” 晋滁收回了手放回身侧,而后不动声色的看她。 林苑随手将鬓发掠于耳后,弯了唇,轻笑了声。 “可是要我安心在你后宅之内,不再想着出逃?” “可是要我对你不再心怀芥蒂,试着去接受你?” “可是要我最好还能变成过去美好的阿苑,一心一意的待着你?” “可还是要我此生不再有旁的念想,死心塌地跟着你过日子?” 话语毕,周围气氛出现短暂的沉寂。 晋滁突然嗤笑了声:“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 晋滁倏地盯视她,眸光似骇似厉,凶戾的宛若噬人。 “你当我哄骗你?”林苑看他一眼,而后伸手抓过他的手,再次与他十指相缠。 “我会试着去做到。但是……”她顿了瞬,道:“我亦有条件。” 晋滁沉眸:“什么条件。” 林苑缓声:“日后,别再碰我。” 63、第 63 章 室内陡然寂了下来, 唯余那愈发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入耳。 他猛地收回手,面罩寒霜。 “你非要这般不遗余力的惹怒孤?” 林苑收回了手,交握搭在衾被上。 “惹怒你于我又有何好处?我是觉得, 你我二人,可以各取所需。” 晋滁沉了眼,反手掐了她下巴,逼近她问:“各取所需?还真当做了交易来做了。你知孤要什么?” 林苑抬眸径直对上他凝着寒霜的眉眼, 音色放柔:“你不是要从前的阿苑回来?我可以给你。” 晋滁当即讽笑:“可那日不是你说, 她回不来了。” 林苑却倏地沉默下来, 只神色难辨的看着他。 晋滁脸色骤然一变, 转而盯着她咬牙怒笑:“你敢套孤的话?” 下巴处的力道让她发痛, 她忍着默不作声, 只是面上流露些许痛苦之色。 他狠掐了她下巴一下后, 撂开手去, 而后怒而起身。 林苑倏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袖, 咬牙道。 “你想要的, 我给你。我试着变回从前的阿苑, 让你如愿。” 晋滁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几欲冷笑。 他觉得他或许应打造一面镜子立她面前,让她好生看看她此刻违心的模样。 “我亦知道, 你真正想要的并非是我这身子, 所以我仅提的那要求其实于你而言,并非有多大损失。” 晋滁本欲狠拽了衣袖离开, 听了她这话却猛地顿了脚。 他低眸看她半会,突然就俯下身来。 “就这般的想成全孤?”他嘴边噙着笑,看向她的目光却是笑冷冷的,“也不是不成。可也得让孤瞧瞧, 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冷笑说完这句,他抽了袖子,径直来到桌前撩袍坐下。 “来,就从今个开始吧,告诉孤,接下来你要如何……让孤如愿。” 林苑的手搭在床边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整个人似有呆怔,闻言却好半会没有反应。 做回从前的阿苑……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做。 她心知肚明,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他,应也是清楚的罢。 林苑收回了手,缓慢下地。 她不去管他应下的目的是什么,她只是想利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彻底弄清楚他心底的执念。 她现在几乎回忆不起来,在昔年那短暂的一年相恋时间里,她究竟做过些什么,让他迟迟难忘。 在她看来,那段恋情只有细水长流的温馨,没有爱的惊心动魄,生死难忘,如何就让他耿耿于怀至今? 她想弄清楚。 更想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彻底散了他的执念。 在这种念头的驱动下,她逼自己强撑了精神,朝他方向缓步而来。 晋滁看着她朝他走来,缓步迟疑,强撑笑意,好似无形中被人强行拉扯着,驱使着她不得不朝他奔赴。 链条拖在地面的声音十分突兀,好像在嘲笑他们,如今的两人到了这般境地,又如何能回到当初的亲密无间。 即便和好,又岂能如初? 想那时候的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数不尽的欢喜,离别时候都依依不舍,数着日子盼着下回再见。 可如今彼此近在咫尺,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沟堑,中间冰冷的河水滔滔涌着的是冷淡,是疏离,是怨愤,是恨怒。 林苑想极力忽略那链条擦地声,可那些伤害已形成,她闻声就忍不住的绷了身子,唇角刚聚起的笑意就落了层僵来。 晋滁的手指动了动,却终是忍住握拳抵在腿上。 林苑近前给他斟茶,他看她面上快要维持不住的假笑,忍不住眸底生怒,几欲开口要终止这荒唐可笑的交易。 看她如今这副违心模样,还不如被她怒声斥骂来的痛快。 “曾经的阿苑,是嬉笑怒骂皆随心的。这副假面模样,阿苑是不会对我做的。” 林苑就收了面上笑意,清瘦的面庞不再带有情绪。 她拉了椅子在他身旁坐下,“我以为,我从前随时都是对着你笑的。” 晋滁握了杯在唇边,停了几瞬,掀眸看她:“你大概忘了,昔日怒睁着双眸与我吵架的情形。” 林苑看向他。 他咽了口茶,而后半阖了眉眼:“振振有词,分毫不让。那满面生愠的模样,我至今不忘。” 林苑随口问了句:“可是觉得面目可憎?” 晋滁的目光在她面上落了几瞬,而后低眸啜茶。 在她觉得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他低沉着声道了句,“不是。” 林苑微怔后转了目光,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吃着。 晋滁看着她眉眼沉静喝茶的模样,好似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昔日茶室相处的温馨时光。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快,总是还没看得够她,就已经到了离别时间。可如今想想那时的温情,饶是短暂,却也是如今遥不可及的奢望。 阿苑两字止于口齿之中,最终与那温茶一并咽下喉咙。 他将手里的茶杯搁在桌面,看她问:“你可还记得第一回是因何而与我吵?” 林苑没急着回答,因为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几次吵架大概都是因为他后院的那点事。 “大概……”她最终给出了旁的答案:“是因为你出去惹是生非了吧。” 晋滁看了她会,而后却直接撸起了袖子,将小臂展露在她面前。 “可还记得吗?当时你凶了我大半个时辰。” 紧实有力的小臂上有明显的一道刀疤。疤痕泛白,已然有些岁月,从那三寸见长的突兀痕迹来看,不难还原当初的触目惊心来。 记忆的闸门似在悄悄打开,恍惚间面前好似浮现了多年的一幕。 那次与他在茶室相会时,她就隐约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来。喝茶的时候手臂略显僵硬,见她看来,竟欲盖弥彰的换左手来端茶碗。 这就是极有问题了。 她趁他不备,眼疾手快的捞住了他的右手,撸开他的袖子就查看究竟。而后就见到了那小臂上缠着的染血棉布。 她遂怒气冲冲的严加逼问。在得知是与人打架弄的伤口时,她没忍住当场就对他发了火。 “你气红了眼,说我不想要命了,打架还上了刀子。还说大夏天的受了伤,一个不慎化脓感染的话,那就等着去地府找阎王打去罢。” 他伸手轻抚着臂上疤痕,面上带着回忆:“然后你边给我重新抹药包扎,边犹不解恨的骂那伤我之人,还扬言定要他好看。当时我还笑言,你那细胳膊腿儿,还不够人家两下踹的。为此,还被你又是好一阵凶。”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见你生怒的模样。面上生愠,眼圈微红,振振有词的说的我哑口无言来。” 他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她的面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温柔之外的模样。薄面染怒,星眸圆睁,因他看她没移开眼来,她误以为他心不在焉,还恼怒的揪了他几下耳朵。那时候的他心旌荡漾,只觉得耳根子都似灼烫起来。 曾经的她会因心疼他而生怒,如今的她对他却只余满腹怨恨。 他从她面上收回目光,也同样收回了手臂。垂下的袖子遮了那道陈旧的伤疤,却遮不掉二人曾经的过往。 他重新端过茶碗轻晃着,在荡漾涟漪的清湛茶水中,思绪渐渐飘远,仿佛又飘向那茶香四溢的午后。 “后来偶然一次我才发现,自打那日之后,你再也没有参加过安瑞郡王家的任何宴会。一次也没有。” 无论大小宴会,无论她长辈到与否,她一概皆不到场。对外是宣称病了,可只有他知,只有他知究竟是因何缘故。 当时他无意得知此事时,似呆了般的怔在原地,真魂都似飘到了半空,不知是何种感觉。 她爱他所爱之人,憎他所恶之人,厌那伤他之人。 纵他有千般不是,纵世人都道他是无药可救,可她这,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对他的偏爱。 指腹抚着杯沿,他眸光晦暗。 那次大概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世间独一无二的,偏爱。此后她的偏爱越多,他陷的就越深,直至再也无能抽离其中。 他突然看她:“那五年里,你为何依旧不与安瑞郡王家往来?” 林苑回过神来:“婚前往来就不频繁,婚后也没有来往的必要。” 室内短暂的沉寂后,他搁了茶碗,慢声道了句:“今夜太晚了,就不多说了。若是你还未套完话,不妨待下次再听我细讲。” 林苑绞了双手搭在桌面上,垂眸抿唇不语。 晋滁抬手将她鬓边垂落的发别在耳后,倾过身凑近她嗓音低醇:“从前的事你大概忘干净了,可我没忘,时常的在脑中回转,在梦里反复。” “你当我不想腻了你,忘了你?” “不,我比你更想。” “你要么想办法让孤忘了你,要么就想办法做回从前的阿苑。”嘴唇轻触着她柔软的耳垂,他阖眸沉声:“你要能做到,孤将甚是感激。” 凤阳公主这日又约太子在府上小聚。 “瞧着太子最近有些清减了。可是公事繁忙?” 晋滁持着茶盖轻刮着茶沫:“新朝百废待兴,公务是繁多了些。” 凤阳公主就劝道:“公事是忙不完的,殿下千万要保重贵体方是。”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忙招呼身边人将她房里的香檀木匣子拿来。 “刚想起来我这有个进补的方子,都是多少朝代年年传下来的不传药方,当年在宫里头偶然间从老御医那得了几张,补身效果还是不错的。殿下可以用着试试看。” 晋滁就含笑谢过。 姑侄两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直到那下人双手捧着香檀木匆匆过来。 凤阳公主笑着拿过,打开来,拿过那几张方子就顺势递了过去:“这些方子啊,可是不传之秘……咦,怎么这张方子也在这。” 晋滁本并不多在意这些方子,可听得凤阳公主啼笑皆非的话,就往她手上单独捏着的方子上扫了眼。 凤阳公主遂笑着解释:“这张方子竟夹杂在里头了,也是我给忘了。殿下是用不着的,这是调理妇人身子的,效果可比那些御医开的方子好上许多。我这徐娘半老的年纪,还能再怀上,也是多亏了依了这方子调养。” 晋滁的眸光就往那方子上定了定。 凤阳公主要将方子收好的那刹,却又重新放回了盒子里,一并推到晋滁面前,调侃笑道:“哟,刚想到,就算殿下用不着,将来后院的人也是用得到的。那就都给殿下了,愿能派的上用场。” 晋滁接过那檀香木盒子,俊秾的眉目间倒是透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来:“侄儿就谢过姑母了。” 凤阳公主只笑着道是小事。 虽说晋滁暂且应了她不再碰她,可她每日的补药却是不间断的。 他既不碰她,她就对着补药没了那么大的抵触,每日按时喝下。 只是这日,她这汤药刚喝了一口,就突然发现,她入口的这药又给换了方子。 她又仔细尝过一口,发现这药中暖宫的成分似更多了些,对妇人补身的确大有裨益。 当夜恰好晋滁过来了。 她就问他补药更换方子的事。 晋滁往她面上打量几瞬,漫不经心道:“气色太差,与从前相差太远。更换个合适的方子补补,你觉得有何不妥?” 林苑听他这般说,又见他来了之后就径直往桌前的方向走,没有碰她的意思,似是当真遵守诺言,于是面色就松缓下来。 她动作迟缓的来到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晋滁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直待她落了座。 从裙下脚踝处收回了眸光,他半侧过身体,微仰了脖后抬手摸上了襟扣。 正在给他斟茶的林苑余光瞧见,浑身剧烈一颤,反射性的就将手里茶壶茶杯一概砸向了他,落了他满脸满身的茶水茶叶。 晋滁解扣的手僵在了原处。 他动了动眼皮,而后掀眸看她。但见她犹如受惊的麋鹿仓皇起身逃脱,惊急之下还被桌角绊了下,踉跄的差点栽倒于地。她惊惧而蹒跚的躲在墙角处,手心里还抓了个茶杯,满目戒备,警惕,憎恶,怒恨。 他抬手抹了把脸,擦去那水渍茶叶,而后深呼吸一口气。 “你这是做什么?你就是这般做阿苑的?” 说话的同时,他依旧伸手解了襟扣,手指在脖间摩挲,而后勾起了一细红绳,而后面无表情的从脖间扯了下。 “坐回来。”他握着红绳沉声道:“你若不想继续这桩交易,孤就成全你。” 林苑见他动作,就知刚是她误会了,眸中那些情绪遂就慢慢消散了些。 她慢慢松懈了肩膀,而后挪步向茶桌的方向。 “等会。”他皱眉将脚边的碎瓷渣一概踢了旁处,方又令她过来。 林苑遂近前重新坐了下来。 他看她一眼,而后朝后挪了椅子,面朝她俯了身来。 林苑见他朝她双膝的方向俯身而来,双腿反射性的绷直,脚不由的朝后挪。 晋滁略微停住,掀眸看她,狭长的眸中暗含警告:“你敢踢孤一下试试。” 说完这话,他俯下身来,伸手一把将她脚腕捉住。 细绳下面坠着一把钥匙,钥匙伸入了锁芯,只听咔嚓一声,脚踝上的束缚应声而落。 他半撑了身从怀里掏出药瓶来,而后又重新俯身下去,给她脚踝处上了药。 “昔年你也是这般为我涂抹。那时为了让你多心疼我一会,见你之前还会故意弄出些擦伤碰伤来,后来被你察觉,换你好一顿怒怼。” 听着他说这些往事,林苑觉得好似恍如隔世。 晋滁重新坐直了身。 “今日你打算如何做阿苑。” 林苑这会缓过神来,闻言想了想,就试探问道:“给你重写书信,可好?” 在他看来,昔年他们二人最开始决裂时,应是从书信开始的。从生辰礼,到烧信,再到最后她抓起砚台给他的一击,那些信件几乎贯穿了整个过程。 有时候她也在想,若昔年处理的方式再柔和些,那是不是就不会给他造成这般大的影响? 时间不能重来,而她也不知她这种假设成不成立。 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信件绝对是他难以释怀的一点。 那如今若她再将那些信件重新归还给他,是不是,他就能看开一些? 听了她的提议,他看着她,有几个瞬间的沉默。 “打算如何写。” “自是按照当年给你写信的样式来。”林苑松口气道:“从刚开始相处时候写起,一直到最后,算起来应有七篇……” “十篇。” 晋滁看向她,一字一句:“共二十三页。” 林苑一怔后,慢慢点头:“是的,二十三页,每一页都压得平整,看得出来你保管的很好。” 他突然就冷笑了声。 “可你还是毫不留情的将它们都扔进了火堆里。” 林苑就道:“所以我现在要将它们归还于你。” 晋滁的目光在她微垂的眉眼上定过几瞬,而后侧身朝门外方向喝了声,令人拿笔墨纸砚来。 “成,孤今日就在旁看你写。” 他抬手松了松领子,声音微沉:“孤记性好的很。你也莫想着糊弄,否则就做不得数。” 64、第 64 章 铺纸研墨, 笔沾浓墨,素手提笔悬在宣纸上方,似有僵住, 迟迟没有下压落笔。 笔尖汇聚的墨滴摇摇欲坠,终于滑落而下,落在洁白的纸上,染了浓重的墨色。 窗外秋风刮着落叶, 不时拍打着窗格, 发出絮絮的声响。 屋内雅雀无声, 墨落宣纸可闻音。 林苑脑中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她好似被人施了定魂术一般, 死攥住笔杆, 两眼怔了似的盯着宣纸上的浓墨, 却落不下笔去。 明明她是依稀记得些信件内容的, 可为何写不出来, 为何。 晋滁一直立她身侧, 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她的彷徨与茫然落入他的眸底, 让他情绪难辨的眸中似染了层墨, 比那纸上的墨滴还要浓重, 黑沉。 他始终没有催促她落笔。 只是在墨汁落尽前,他无声的绕到她身后去, 伸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遒劲的手掌裹住她冰凉的手, 随后力道下沉,令那空悬的笔尖终于落到了实处。 丁香枝上, 豆蔻梢头。 八个字金钩铁划,力透纸背,锋利的好似要破纸而出。 “这是你给我回的第一封书信。” 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而拿指腹描摹着纸上的字迹。 “丁香枝上, 豆蔻梢头。当时我查遍了书籍典故也不解其意,可不耽误我拿着回信欣喜若狂,毕竟你肯回信就说明你亦对我有意。” 说到这他突然俯下头来,唇碰触上她温热的颈后。 “待后来你我情浓之后,你方告诉我,那封信是说,你对我的思慕落在了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欢喜。好似吃了那灵药仙丹,半边身子都似飘在了半空。” 说完这句他又往纸上的看去。那未干的字迹因为没有经过妥善的安放,此刻变得模糊不堪,八个字已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亦如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 林苑浑身猛地一颤,手里的笔落了下来。 随即回身用力将他推远,踉跄的后退半步,腰身抵在了冰冷坚硬的桌边。 晋滁任由她推远,也不再上前,只是隔着段距离看她颓然委顿于地,就低低的笑出声来。 却是笑的冰冷:“你看,你连自己都骗不过,还妄想骗过孤?” 林苑没有说话,早在她提笔却落不下去的时候,就隐约知道,她终是高估了自己。 她以为她可以与他继续周旋下去,可在听着他回忆着那些点滴过往,听他娓娓道来从前情浓之事,她却只觉脑中似要轰然欲炸。 那一瞬,她只觉好似有铺天大网缠裹下来,逼得她喘不上气,窒息,痛苦,无望。不堪忍受。 她终是明了,如今如他心平气和的谈话已是万般忍耐,更遑论其他? 她做不来的。强逼下去,只怕她真的会疯。 抬眸看他,她抖着被咬得沁出血的唇瓣:“你看到了,昔年的阿苑回不来了。你也不妨直接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如何做,或许要将我折辱到何种程度,你方能释怀。” 晋滁拽了椅子坐下,冷冷的看向她。 “这么想让孤释怀?可是想让孤早些的放了你?” 他径直挑明她的心思,冷声:“我要的你偏给不了,那叫我如何能释怀。” 林苑猛地蜷缩了手指,失声道:“可是我做不回从前了。” 晋滁沉默片刻,却突然问:“昔年,你弃孤时可有迟疑?可有不忍?亦可有……心伤?” 这番问话,不免又将林苑拉回了从前那些个辗转反侧的深夜。 “有的。”她低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要结束的时候谁也不避免会纠结再三,痛苦难受。” 晋滁一瞬不瞬的盯视她:“当真?若你既然纠结痛苦,那又何必下此狠心决定?” 时隔多年,往事再次翻出来。 林苑不知,这是不是因为昔年的事没有被妥善处理的缘故。 她在怔过之后,回忆着当年的情形。 “因为我发现,你我二人对未来的期许并不相同。” “你望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而我只望能被一心一意对待。” “与其最终变成怨偶,倒不如早些放手。” 晋滁却莫名笑了声:“如今,不也殊途同归了。” 他盯着她又问:“当时我如何也没算到,我退让了半步,你却能寸步不让。” 林苑知他所指是昔年他开口承诺过的,五年不纳妾之事。略一沉默后,就回他道:“就算是你算到了,你也不会因此而妥协的。因为你觉得荒谬,甚至觉得我那是小姑娘天真想法,或许还会觉得等将来我岁数大些就不会那般想了。我说的可对?” 晋滁盯着她不语。 林苑看向他:“那是我的原则与底线。是让不得的。” 晋滁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住。 “当时在你心里,这些比我重要?丝毫不肯妥协?” “是的。”林苑直接回他:“在我这很重要,便是再爱之人,也不能让我为此退让,妥协。” 晋滁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苑慢慢移开了脸,不再言语。 莹莹烛火中,她的面庞被那暖黄的光晕笼罩着,看在他眼中,竟也觉得不那么冰冷苍白了。 或许当年她也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绝情。 只是她的爱并不盲目,而是过于理智。 他的胸口在沉重过后,又似乎有些许的释然。 脑中难免又忍不住的去想,如果当初…… 他刚起的念头在她隐忍压抑的排斥中消散殆尽。 没有如果,一切皆不可能重来。 “留在我身边,安心的过日子,仅这一点你是否做到?” 落入耳中的问声让林苑当即反应到,这是他提出的条件。可能会放过她的条件。 她心跳陡然加快了几瞬,抬头望向他,急促着喘息问:“期限?我需要个明确期限。” 晋滁却不再看她,抬手给自己斟过一杯茶后,啜了口,方慢声道:“十年。” 林苑的脸色一下灰败下来。 “怎么,觉得太久了?”指腹摩挲着杯沿,他漫不经心道:“从前的阿苑你做不来,我要的情你也给不了。区区陪我十年时间,你也觉得过久?” “五年……可成?” 晋滁沉声:“十年。一日都少不得。” 急促的喘息声在片刻后,渐渐趋于平静。 “我陪你十年。” 晋滁握杯子的手陡然一紧。 林苑径直看向他:“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碰我?” 晋滁的神色骇沉了一瞬。转瞬又恢复如常,快的让人以为是看差了。 他侧眸看向她,突然笑了声:“你莫不是在为难孤?这般吧,现在你排斥抗拒,孤就暂不碰你,给你时间适应。如此可成?” 见她沉默不说话,他就起了身,随意掸了掸衣袖。 “既不反对,那孤就当你应下了。明早,就让人来接你走,日后便安心陪着孤吧。” 65、第 65 章 林苑离开教坊的那日, 天空下起了雨。 秋雨连绵,淋湿了瓦砾,淋湿了地面。 两个婆子给她打着伞, 搀着她急匆匆的往院里停放的软轿处走。 细雨纷乱,透着雨气的凉意钻入衣裳,冷的人四肢发凉。 过密的雨幕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低下头看自己踩过的地方,绣鞋踩在湿漉漉的石砖上, 落上浅浅的水痕, 转瞬又淹没在细密的雨帘中。 两个婆子搀着她上了轿。 软轿里头燃着火盆, 干燥温暖, 与外头的潮湿阴凉仿佛是两个世界。 婆子殷勤的将那火盆往林苑脚底方向搬了搬, 又掏出锦帕来, 给她擦过发尾、裙摆处溅的雨水。 外头鸨母恭贺的声儿伴着嘈切的雨声传了进来, 贺她否极泰来, 祝她福泽绵长, 富贵无边。 在透着雨气的凉意中, 鸨母殷切的目送着软轿越行越远, 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二进二出教坊,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这种从来只存在那荒诞话本里的事, 竟会真实发生在她眼前。 她有预感, 日后等待这位夫人的,恐怕真的是康庄大道吧。 “妈妈, 这厢房可要封了?” 鸨母回过神来。 回头看了眼这狭小的厢房,她感叹了一会,而后就对那龟公道:“封了吧,连着这院子一道都封了。” 贵主待过的地方, 日后又岂容旁人踏进? 出了教坊司后,就换乘了马车。 车轮轧过地面的雨水,一路疾驰,载着她往京城里达官显贵聚集的街巷而去。 前镇南王府的朱门大开,迎着马车入府。 直到马车停到一恢弘大气的后殿前,林苑这才方知,晋滁竟将她给安置在了前镇南王府中。 田喜闻声就从檐廊处匆匆快跑到马车下迎着,气喘吁吁,边连声给她请安,边抬袖频频擦着脸上的雨水。 “您的厢房已经备好了,就等夫人过来了。”田喜说着就将那马凳仔细放她脚下,贴心道:“您千万当心点脚下,莫要踩空了去。” 说着又转头瞪眼骂那刚撑着伞追上来的下人:“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夫人挡着雨。” 那些下人忙不迭的将伞从田喜头顶移开,转而急急改将绸伞撑在了马车前。 林苑从那重檐顶的琉璃瓦上收了目光,而后扶着婆子,踩了马凳下了马车。 “殿下这会还在上朝。最近需要朝议的政事繁多,朝会的时间难免会长些,大概得午时过后方能回府。” 田喜笑着解释了句,而后在前方引路,带她往殿中方向走去。 “殿下从前还是世子那会,就住这。”他示意了一下最中间的那主殿,道:“您大概不知,殿下甚是念旧,饶是毓章宫修建的金碧辉煌甚是奢华,可殿下就是住不惯。所以多半时候都是回这镇南王府里住。”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林苑却并未有多余反应。 她只抬眸略看了眼前面的殿宇后,就问了句:“不知我被安排住在哪间厢房里?” 后殿面阔五间,其余四间呈对称排列两侧。 回廊矫若游龙,外设绞角造栏杆,中间廊柱刷红漆,气势非凡。 最中间那主殿占地最大,无疑是晋滁所住之地。 田喜闻声,就忙示意了下靠近主殿的,西边的那厢房处,道:“给您安排的住处在那,您看看可还满意?” 隔着雨幕看的不太真切,只一眼醒目看到的是,那高卷的锦帘,图案规整,彩色鲜艳。 田喜看她面上无多少情绪的往那西厢房处径自而去,不知什么意味的叹口气,而后匆匆跟上前去。 下了朝后,晋滁直接趋马出了宫。 侍卫随从也急忙上马跟随,一路浩浩荡荡往镇南王府方向疾驰而去。 府上守卫急忙大开府门,迎了太子一行人入府。 高头大马一踏进府上,晋滁就手握缰绳勒马停下。 “人可有入府?”他坐在马上侧眸低声问。 守卫忙回道:“回殿下,一早便入府了。田公公一直在后殿忙着安排着。” 得了确切答案,晋滁那紧握缰绳的手就刹那松懈了下来。 往后殿方向赶的时候,他不住挥鞭趋马疾驰。 身外秋雨霏霏,可此时他内心却觉好似艳阳高照。 田喜见他主子仅戴箬笠,大半边身子都让雨水淋了,口中不免就惊呼道:“殿下怎么没披油帔?瞧您身上湿的,这要不慎受了凉可如何使得?” 晋滁翻身下了马,直接看他问:“人呢?” “在西厢房。”田喜边递过巾帕,边详细说着今日她入府的事情。 “辰时就将人接来了。给夫人备的厢房也连夜拾掇好了,早早的烧了地龙去了潮气,挂了锦帘帷幔,也安置了不少器物摆件,皆是最好的。夫人来了后,奴才就与她说了殿下的安排,虽她没多说什么……不过瞧来,夫人应是满意的。” 晋滁摘了箬笠,大概擦了擦脸脖,而后就抬步往西厢房的方向大步而去。 田喜从旁边下人那夺过一把绸伞,而后抓过伞柄,快步跟上给他主子打上。 “进屋后,夫人喝了热汤驱了寒,然后就问了句这后殿里都住了谁。奴才就答她道,这些年来除了主殿是殿下在住着,其他房里除却下人的房间外,其余皆空旷着。大概是累了,夫人问过这句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婆子伺候她梳洗过后,她就榻上歇着了。” 田喜低声解释:“奴才见夫人精神不济,也不好再多打搅,就只吩咐那两婆子不离身的伺候着,而后奴才就出来看着那些奴才房间屋后的再仔细打扫着。” 晋滁抬眸望着门窗紧闭的西厢房处,脚步却突然慢了起来,在走到廊下时就止了步。 田喜也忙停了下来,候在一侧。 晋滁突然看他问:“可有问那些下人,今早去接人的时候,她闹了没?” “没呢。”田喜道:“听人说夫人甚是配合,一路上安安静静的,面上也并无不悦之色。” 晋滁那眉眼就舒展开来。 他立在廊下望着厢房处好长时间,而后低声嘱咐道:“多淘些新鲜的小玩意来,越稀奇越好,送她屋里的架子上摆着。她最喜欢这些。” 田喜连连应是。 “另外……”他望向庭院整齐铺砌的青石砖,转而吩咐:“让人将砖石都起开,单独开辟一空地来,给她栽花种草药。” 田喜先是诧异的朝地面望了眼,而后反应过来匆忙应下。 “让她歇着吧,前些时日她怕是多不得安寝的。” 说完他最后望了眼厢房门的方向,而后转身离去。 夜里,秋雨仍未停歇,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将天地间晕染的一片潮湿。 晋滁本是最厌这下雨天,可今夜却是例外。 透过半抬的窗屉,他倚窗而坐,隔着绵连的雨幕,遥望西厢房的方向,看那格子窗里透出的温暖昏黄的光,觉得这细密的冷雨都似让人心头熨帖起来。 他坐在窗边失神的望了许久。 望着那窗纸上隐约透出的绰约剪影,他双眸迷离,恍惚,胸口处不由鼓胀起来。 好似终年的缺憾处被填满,却又好似还差些什么。 林苑这夜也坐在窗前许久。 她没有开窗,只是独自枯坐着,望着桌上的那盆榆叶梅出神。 她在想这十年,在想从前的日子,也在想她这光怪陆离的一生。 从前她总以为她的命运可以掌握在手中,她可以挣脱时代给予她的枷锁,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如今她却茫然了,曾经坚定的信念甚至开始出现动摇。 至如今,她还能再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林苑突然可悲的发现,在她自问的时候,她的心底深处竟闪过了些许胆怯。 若在从前,她定会义无反顾的说是,可如今,她却产生了退意。 她猛地攥了拳,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肉里。 她不敢置信,她的信念竟被摧毁至这般地步! 是因为没了信心?怕熬不过这十年? 还是觉得与其对抗的伤痕累累,倒不如妥协下来,接受旁人对她命运的挟裹? 她不知道。 林苑痛苦的闭了眼。 晋滁是想熬她,犹如熬鹰。 妄图用时间将她给熬乖顺了,彻底变成他所期望的模样。 时间是个可怕的存在。 她也不敢想象,会不会真有那么一日,她会彻底妥协认命,变成了他人手里随意揉捏的模样。如同没有型的泥巴,任人如何捏造,她就变成如何形状。 那,她还是她吗? 不是了。她苦笑。 那样的她,不过是具拥有心跳的躯壳罢了。 大概是为了给她适应时间,这些时日晋滁并未主动来见她。 林苑时常见的人反倒是田喜。 他每日都要过来几趟,不是送来些珍奇玩意,就是给他主子当个传声筒,传些话来。 她屋里博古架上的玩意与日俱增。有价值不菲的摆件,也有市井里略微稀罕的小玩意。 她有时候会看上一眼,有时候也会去把玩一会。 可多半时候都是自顾自的干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一日田喜突然让人抬进来一箱子书来。 那熟悉的沉木箱子乍一入眼帘,林苑就猛地起了身,发颤的双眸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箱子是她的陪嫁,她如何不认得。 符家,这箱子竟是从符家搬来的。 自家破人亡起,她就再没见过家中的任何一物,如今猝不及防见了她陪嫁的沉木箱子,见了这些她从前时常翻阅的书籍,顿时脑中就浮现曾经家和人在的一幕幕,整个人就脑袋轰了一下,泪水不受控的就落了下。 见她瞬间泪如雨下,田喜忙垂了眼不再去看。 “殿下知这些书都是您从前最爱的,遂特意让奴才给您送来。” 林苑颤手抚着箱子,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田喜只庆幸他们太子爷没亲自过来,否则若亲眼瞧见了这幕,那只怕砸箱子焚书那都是轻的了。 那太子爷跟这位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只怕又要降到了极点。 “殿下说了,日后在这处您随意些便成。若觉得无聊了,便就出府去逛逛,若不想出去,就可以养养花种种草什么的,都成。” 说着田喜就走到窗前,将那窗屉打开了些,指着外头齐整的空地道:“您看,咱家殿下特意嘱咐的,让人给您单独开辟出的一块空地来。您可以随意种些什么,需要什么种子,只管跟奴才提声,奴才如何都能给您找来。” 秋风吹来,带了些外头的泥土气息,让人的情绪于纷乱中缓和了些。 林苑这会多少缓了过来。擦净泪后,就往窗外的方向看了过去,果不其然见了一块篱笆围成的空地来。 想起近些时日外头乒乒乓乓的声响,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下人在起砖石,整饬了块园子。 “那……请替我谢谢殿下吧。” 田喜立在那躬着身,恭谨笑道:“奴才觉得倒不必了。您今夜,可以亲口跟殿下说。” 林苑的脸色白了半瞬后,而后略显如常的说了句好的。 酉正时候,林苑的屋里开始有奴仆出入,端着各色菜肴点心摆了桌,上了酒,单独摆了两副碗筷,而后轻着手脚躬身离开。 外头守门下人的问安声传入屋内。 伴着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稳健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夜里的风从门外吹来,吹的壁灯跳动了几瞬,光影也随之晃动。 两扇门再次被阖上的时候,风也戛然而止。 高大的身影往堂内八仙桌的方向举步而来。 林苑抬眸望去,恰好与来人灼灼看来的目光相对。 “你来了。” 她柔静侧立在桌前,缓落下眸光,轻声细语的道了句。 晋滁来之前本来心中有些恼火,甚至此番过来还有些要发作之意。可此时却因她这句,心就突然软了下来,那火气如何就腾不起来了。 长眉敛了凌意,他淡笑着嗯了声,去净了手后就近前来,撩袍坐下。 “等了很久了?” “并未很久。” 林苑缓声应了句,而后在他身旁落了座。 晋滁忍不住频频注视着她。 数日未见,他不知她对他的抗拒有没有缓解些,亦不知她内心有没有稍微想通些。他唯一知的是,这些时日他夜夜辗转反侧,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 每夜隔窗相望,于他而言,不啻于饮鸩止渴。 如今人近在咫尺,他着实有些难耐,几欲想揽臂拥她入怀,想亲吻她眉眼唇瓣,想与她喁喁细语说些情话。 感到落在面上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林苑的脸色难免僵硬。她忍不住朝外略偏过身子,似有若无的与他拉远些距离。 晋滁见她难掩抗拒的模样,只得暂按下心思,移开了略沉的眸光。 “用膳吧。这个时辰,你也应是饿了。” 见他移开了侵略意味浓重的灼灼目光,林苑浑身紧绷的神经遂稍微松懈了下来。 晋滁持了牙箸,不作声的开始用膳。 林苑端起一旁的米粥来,小口慢慢吃着,偶尔夹上一两道素菜。 正垂眸喝着粥的时候,突然一道菜落入了她的碟中。 “鸡髓笋不腻,你尝尝。” 林苑吃粥的动作僵在了当初。 晋滁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无端让看似平和的关系,陡然落入了僵局。 林苑让自己尽量自然的去夹那碟中的菜。可是她的动作却是僵直的,夹了菜后就停在了唇边,竟是如何也吃不下去。 闭眸喘口气,她终是无法勉强自己,于是将筷子重新搁下。 手中粥碗一块搁下。 “我吃好了,再吃下去肠胃会不太舒适。” 说完她端了酒壶,给他斟过杯酒,轻搁在他面前。 晋滁不带情绪的打她面上收了目光。 持筷从她面前碟子中夹过那道菜后,他兀自吃下,而后抓了酒杯仰脖饮尽杯中酒。 他又去夹那鸡髓笋,却在筷子将要触及那刹,陡然朝外狠掷了筷子。 “与孤一道用膳,可是觉得味同嚼蜡?” 他伸手抓了她手腕,强行制止了她欲逃离的举动,而后咬牙欺身朝她逼近。 “来,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接受我?” 林苑无法忍受他的欺近,不免剧烈挣扎起来。 “我们说好的,我留在你身边,可你不能碰我!” “如何不能碰?”晋滁猛地半起了身,直接横臂握在她的椅扶上,强悍的将她整个人困在圈椅中。 “你若让我等太久,我如何忍得?看得到,听得到,唯独摸不到,碰不到!你当孤是柳下惠?” “你不是有其他女人,你如何不能找她们!” 随着他身体压近而又惊又惧的林苑,想也没想的将话脱口而出。 晋滁猛地盯着她,俊美的脸庞有过几瞬阴骘。 “你再说一遍?” 林苑见他怒意勃然而发,虽有些惊惧,却还是将心底话道出:“身体上的需求,你可以找姬妾来解决。我留你身边,你别碰我,你我二人和平相处,这般有何不好?你为何要执意打破这平衡!” 晋滁却骤然发作,握了她的后颈用力按向他。 “来林苑,你告诉我,你可会让你那早死的,夫婿!” 他脸色发青,几乎与她贴着面,喘着气怒喝:“告诉孤,你可会让他去寻旁的女子!!” 林苑见他发疯,愈发的挣扎想要挣脱逃离开他。 晋滁任她拍打抓挠,身上好似麻木了般并未觉得有痛,只是内心最柔软那处,此时此刻却觉万箭攒心。 犹记从前他因她乱吃飞醋而烦恼,那时还总想着,该如何说服她大度一些。可如今见她将他毫不犹豫的推向旁人,他这方真切的感知到,她的‘大度’作用在他身上的那日,方是剜心剔骨的痛。 缓过十数息后,他猛地松开了她,脸色却依旧难看异常。 “这般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他压低眉眼立在原地看她惊恐从他身边逃离,长吸口气压了压情绪,方沉声道:“还有,孤暂无任何姬妾。” 晋滁回了主殿后,在案前兀自做了许久,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幽沉,而后提笔写了封书信,着令田喜亲自送往凤阳公主府上。 66、第 66 章 下过一场雨后, 天气愈发瑟冷起来。 凤阳公主过来时,远远的就瞧见了主殿廊外,那与周边建筑格格不入的一圈木栅篱笆。 镇南王府的整体建筑是十分讲究的, 墙外贴砖雕,地面砌青砖,图案规整,线条严密, 极为简朴雅重。 如今那主殿廊西侧庭院单独起了青砖, 扎了篱笆, 放眼瞧去既不与左侧庭院呼应, 又不衬这整个后殿的地形与建筑, 显得有些突兀了。 上了踏道, 她沿着檐廊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 篱笆围起的小园子内, 有人正蹲身在那一垄垄的绿苗间侍弄。 起先她并未在意, 只当是摆弄草木的下人。直待走近了, 瞧见垄间的那人穿着素色绣花绵裙, 挽着随常云髻, 饶是穿戴不显, 可容貌气质非比寻常,她这方突然反应过来, 此人应是她今日要寻的正主了。 正在园间栽种草药的林苑察觉到有人过来, 就抬眸望了过去,而后就瞧见来人是一打扮华贵艳丽的女人, 此刻正立在廊下朝她的方向细细打量。 林苑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在思忖曾经在哪见过时,田喜这会带着奴仆上前跪拜请安,口中呼着凤阳公主。 凤阳公主客气的让田喜起身, 与他略叙两句寒温,就将目光重新放在林苑身上。 “想来这位就是林夫人吧。” 在林苑怔忡间,凤阳公主已扶着旁边嬷嬷的手,笑着朝她走来。 “本是来寻太子殿下叙叙旧,不成想来早了,太子尚未下朝。不过偶遇夫人,倒是意外之喜。” 林苑回过神来。原来是凤阳公主,昔日的仪贵妃,她曾经在宫中远远见过一两回。 心中难免起了狐疑,毕竟她与这位公主素无交集,也不知此番前来寻她是所为何事。 她自是不信凤阳公主口中的说辞,毕竟这会早膳刚毕,任谁都知太子上朝不久,远不到下朝的时间,若真拜访太子又何必选择这个时辰? 显然此番前来是特意过来寻她的。 按捺住心头疑惑,林苑放了手里小锄,起身去那檐廊处行礼拜见。 “自家人了,何必多礼。” 凤阳公主口中嗔怪,伸手虚扶着令她起身。 上挑的美眸在那染了泥沙的裙摆处不着痕迹的扫过,而她看向田喜,轻蹙了眉:“田公公,本宫对林夫人一见如故,若是有那些奴才敢轻视怠慢了夫人,本宫是绝不依的。” 田喜自不好回答,只口中连声道不敢。 林苑只能开口解释了声:“殿下误会了,是我喜欢摆弄这些草药,不用旁人插手的。” 凤阳就将目光投向廊檐外的小园子里,微诧道:“我还当是种了些奇花异草呢。哦对了,从前似乎是听谁提起过,你还学过几年医术。” “谈不上医术,只是学过粗浅的配药。” “那也着实了不得。” 秋风乍起,吹得环佩叮咚作响。 田喜遂建议说:“天这会冷了,两位主子不妨进屋去,喝口热茶暖暖先?” 凤阳抬手扶过发上的步摇,笑问林苑:“夫人不嫌打搅吧?” 林苑就轻声道了句不会。 凤阳热络的上前挽过她的手,边朝屋内走边打量着她笑道:“昔年公侯命妇入宫朝见时,我在高台上也远远见过你几回,当时便觉夫人温婉柔美,见之可亲。不过当时碍于宫妃身份,倒也不便与你多有亲近。” 抬脚跨过门槛,凤阳叹道:“没想到兜兜转转的,到头来与你竟成了自家人了。你说,缘分这东西,奇不奇妙?”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刚踏进屋,凤阳便觉一股暖意迎面而来,让她忍不住舒适的松懈了身体。略抬眸环顾打量,屋内陈设摆件皆是难得见的上品,博古架上的稀奇古玩炫彩夺目,各有特色,有些她略有眼熟应是出自国库珍品,有些珍奇的连她都未曾见过,不过瞧那流光溢彩的模样应是价值不菲。 凤阳的目光又从那七彩鲛绡上掠过。 昔年宫妃珍而藏之的封赏物,到了这里,倒奢侈到可以用作窗帘帷幔的地步。 她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眸光,净过手后,就由嬷嬷搀着缓缓到桌前坐下,而后和善笑看着屋内伺候的婆子,周到细致的给那林苑换干净衣物与缎鞋。 林苑收拾妥当后,也来到桌前,与凤阳公主相对而坐。 下人们端着黑漆茶盘上来,摆了果品,上了热茶,而后躬身退下。 凤阳公主端过茶杯润舌,品过一口后面容上却浮现诧色。又仔细往茶汤上瞧过,而后不知什么意味的轻叹了声:“每年上供的这寿眉还不足斤,可想而知能分到太子这的能有多少了。这寿眉只怕是太子自己都没舍得喝,就一概送到了夫人这里了罢。” 林苑未答言,只握着发烫的杯身,眼睫低垂,似在看那澄亮的茶汤。 凤阳看她:“太子待你也算真心实意了。至今还记得昔年他几次三番求到我宫门前,恳请我能去乾清宫为他说媒,聘你为妇。” 说到这,她顿了下,方道:“你大概不知,太子性情孤傲,从小到大是从不肯低头的。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肯放下身段来求人,只为了跟你结这段姻缘,现在想来犹是让我感慨。可惜造化弄人,那时你父亲已经将你定给了符家,圣上不允他,我也无计可施。” “不过大概也是天赐良缘,你瞧,兜兜转转这些年,你到底还是成了太子的人。这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凤阳说完后就不动声色的端详着她,似想看对方是否有松动的神色。可对方似乎对她的这番话并未有反应,依旧沉静着眉眼,端着茶杯兀自安静坐着。 她心里略过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若当真容易说动的话,太子也不会特意寻她过来当说客了。 “我总觉得你似有怏怏之色,可是在太子这里过得不甚顺意?” 面对凤阳试探的发问,林苑终是抬了眉眼看向对方。 “若殿下是为太子来做说客的,那就不必了。” 嗓音轻缓柔和,可说出的话却异常坚定刚硬,毫不留情面的将凤阳要说劝的话径直阻了回去。 凤阳一口气噎在喉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你这是在跟自己较劲,跟自个过不去。” 忍着被人拂了脸面的不虞,凤阳耐着性子继续说劝:“我知你心中芥蒂。一夕之间夫亡子丧,家破人亡,你也流落教坊零落成泥。落得这般处境,你心里对太子有恨嫌也在所难免。” “可是再恨又有何用?你怨,你恨,你夫婿跟儿子可就能重新活过来?” 说到这句话时,凤阳却脸色微变,心中腾起了股莫名的焦躁来。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对面的人,看似温柔和顺,实则油盐不进,不肯听人劝进分毫。 她不免在想,扒着过往不放又有何用? 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林夫人,你可知我儿是如何没的?” 凤阳陡然转的话题让林苑反应了一下。 昔年的皇太子骤然薨逝,有传言说是四皇子所为,有传言道是五皇子嫁祸,众说纷纭,谁也没得出个定论来。 “我儿命苦,做了旁人上位的踏脚石。” 面对林苑投来的目光,凤阳端过茶杯将余下的茶水喝了,而后方淡声道:“他的命,可以做师出的名。” 这话就让林苑当即就明白过来了。 昔日的皇太子,竟是被晋家人给取了性命! “我养了十多年的骨肉就这么没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心中得恨得要死,至死不能忘怀。” 凤阳起了身,缓步来到窗前,抬手微微开了窗屉,而后回头看向林苑。 “开始我也恨,如你一般不能释怀。可后来我就发现,怨恨除了折磨自己外,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事已至此,又何不看开一些。” 她轻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诸如怨与恨的情感,也会随之慢慢消淡的。逝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既改变不了,那何不放眼将来。人总是要另寻希望的。” “太子的确是托我来做说客,希望能规劝你一二。可如今见了你,倒好似见了同病相怜之人,倒是真心实意想要劝你几句。” 凤阳自嘲笑了声,而后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应看得出来,太子至今待你还有情,若你能抛开那些过往,迈了那坎往前走一步,等待你的必定是康庄大道。” “你好好想想,是依从了太子,换得自己一生顺遂,也能为你家族谋些好处为好,还是继续抗拒着太子,最终消磨了他最后的那丝情分,让自己落得个下场凄惨,让家族也随之受罪的好。” “我若是你,定会让自己过得容易些。人生苦短,自扰自苦又是何必。” 太子下了朝后,直接拜访凤阳公主府。 凤阳亲自将他迎入府内。 “她如何反应?” 凤阳从托盘里提起茶壶,给对方沏了杯茶。 “这事可急不得。太子想想,你那多少手段都轮番使上了,怀柔的用了,狠硬的也用了,她待你还不是不假辞色?” 凤阳道:“从前我与她素无交集,她难免就对我多了几分警惕与排斥。不过日后多与她接触几回,待熟稔些,相信她应也能听进去劝。” 晋滁本也料定她定不会轻易妥协,如今听得凤阳果真这般说来,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难掩失望罢了。 指腹抚着杯沿摩挲,他笑着道了句:“让姑母受累了。” “自家姑侄何必说这些见外话。” 凤阳道了声。喝口茶后,迟疑着道:“近来驸马与我说了些外头的闲言碎语……太子也知的,驸马他就愿意流连那些三教九流之地,难免就能听到些污言秽语来。” 晋滁当即反应到所谓闲言碎语是指什么。 凤阳见他骤然沉下的神色,只大概说了驸马常去的几个地方,便不再开口了。 67、第 67 章 数个模样打扮皆不打眼的汉子, 从镇南王府后门出来后,就迅速没入市井,分散去了京城内的酒肆赌坊勾栏院等三教九流之地。 入夜, 府上的后门再次打开,外头进来的人悄无声息的去了后殿。 晋滁猛推开窗屉,让外头的深秋夜风扫来,刮散些他内心几欲疯起的杀念。 殿外夜色浓重, 月影移墙。 对面厢房已早早熄了灯, 昏昏暗暗的一片, 不见温暖氤氲的灯光, 也不见窗边倒映的清瘦剪影。 案上红灯摇曳, 晃动在他那情绪不明的面容上, 照的他侧边脸上一片残红。 “碎嘴的还有那忠勇侯府的人?” 太子冷不丁的沉声发问, 却让田喜心头猛地一跳。 饶是这话里的语气没有太多情绪, 可他主子既然单独将人挑出来, 那就意味着不想善罢甘休了。 “是忠勇侯府三房的庶五子。” 田喜低声回过话后就敛声屏气的立那。 果不其然, 他话刚落, 就听太子冷笑了声。 “看来平日里, 他们府上没少非议孤。否则,也不会连区区个庶子, 都敢在外头对孤的私事指手画脚, 张狂妄言。” 田喜愈发躬身,没敢再应声。 朝中旧臣本就不受太子待见, 偏有些人不懂收敛还不明智,戳了太子的心窝子却不自知。 瞎蹦跶的欢,殊不知这是在给自家铺着死路。 晋滁压着情绪的眸光方从对面那紧闭的厢房门窗上收回,转而看向身旁的田喜。 “这些流言蜚语, 你之前可有耳闻?” 田喜的头皮骤然一紧,惊得噗通声就跪下来。 “奴才,奴才是不知的。” 晋滁冷冷盯视着他。 田喜顶着那骇人目光,急急解释:“奴才这张脸,京城那些贵人们哪个不认得?远远见了奴才过来,各个嘴闭的就跟个葫芦似的,那些个腌臜话哪里敢让奴才听半耳朵?” “真的?” 田喜忙道:“殿下明鉴,奴才待您忠心耿耿,断不敢欺瞒殿下半句,实在是不知外头那些……” 话未说完肩膀猛地一痛,却是被人给狠辣的踹了脚。 田喜嘶了声,却没敢痛呼,反应过来后就一骨碌爬起,战战兢兢的跪伏于地。 “田喜,你什么时候学会对孤撒谎了。” “奴才……错了。” 田喜不敢再隐瞒,抖索着如实道:“奴才之前随殿下去教坊时,有那么几回因要嘱咐鸨母事情,就在教坊里耽搁了些时间。里头寻欢的客人大概是当奴才们都随着殿下离开了,遂就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有时候声大了,奴才难免就能隐约听到些……” 顶着上面愈发冷厉的目光,田喜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大多也是市井里流传谣传的那些话,譬如对夫人品头论足的,还有诋毁夫人德行的。” 田喜的话还是没敢如实说的太详,可晋滁的脑中却已能将这语焉不详的话语拼凑成更加详细的内容。 他可以想象出那些嫖客的污言秽语,能想象到他们如何用那狎戏的语气对她品头论足,从容貌,到身子,甚至到……榻上功夫。 他猛地后退两步,跌坐在椅中。 胸口好似堵了口火,闷的他呼吸困难,又烧的他隐痛,生怒,又发恨。 却不知是恨人,还是怒己。 凤阳的话不啻于一道雷电,霍然劈开他为她所营造的温情表象,将她正经历的劫难径直摊开在他面前。 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想,若外头针对她的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哪日落入她的耳中,她该是何等反应。 未出阁时她是尊贵的高门嫡女,出嫁后是清贵的御史夫人,如今落入他手中,却被折辱成了旁人口中可以任意轻贱的官妓。 若这是他对她的报复,那目的便已达成了。 然而,这可真是他想要的? 晋滁猛地抬手扶住额头,咬牙狠抵住那好似欲炸裂的痛感。 当日他将她打入了教坊司,有多少是恨,又有多少是嫉? 他欲逼她承认过往选择的错误,逼她一无所有,逼她认清现实向他俯首,可就单单为了年少时候的不甘心? 并非。 这一回,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待她的感情。 纵是不愿承认那又如何?他放不下她,他待她依然是旧情难忘。 他闭眸突然嗤笑了声,不知是笑人,还是笑己。 田喜听得心惊胆颤,又为自己辩解了声:“之前是怕殿下听后生怒,所以奴才就私自将这事瞒了下来。不过奴才也威吓了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人,料定他们不敢再胡言乱语。” 晋滁回过神,睁了眼望向田喜,眸底闪烁寒光。 “口头上的威吓,远不及杀伐来的见效。” 田喜的呼吸瞬间凝滞。 “明早你就带着孤的亲兵出去,将那些不知死活的狂徒,一个不落的全逮了。” 晋滁声音愈冷:“关一批,杀一批。日后谁敢言半句,孤就割了哪个舌头!” 翌日早朝,太子党派弹劾忠勇侯的折子就上了御案。 圣上展开奏折看过。 不谨、无为、浮躁、才力不及。 这针对官员降职或革职的六法里就占了其四。 圣上往队列里那惊惧不安的忠勇侯那看过一眼。 若不是那忠勇侯正值壮年又身体康健,只怕这折子里还会加上年老、有疾两项。 圣上不着痕迹的扫过队列最前的太子,而后将手里奏折搁在御案,抬手捋过花白的胡须。 “忠勇侯,对于刘爱卿所奏,你有何话说?” 忠勇侯迫不及待的出列辩解:“臣……” “微臣另有本奏。” 这时右侧文臣列队执芴走出一人,双手呈递奏折对圣上深拜。 “微臣要弹劾忠勇侯侵占田地、贪墨等侵蚀罪五条,包庇族人打死人、银钱通路令人替代顶过等欺罔罪三条,另有渎职罪七条,望圣上明察。” 众臣无不暗下倒抽口气。 第一道奏折至多不过让人降职或革职,可这第二道奏折,却是奔着人身家性命去的。 太子党这是要拿忠勇侯下手了? 这是缘何这般突然,事先竟是毫无征兆。 这是众臣工谁都没有想到的。 忠勇侯冷汗如雨,跪下喊冤。 众臣中,林侯爷心里狂跳。那奏折里所述的那欺罔罪,很难不让他联想到自家事来。 其实大凡这些世家豪门,哪家还没个纨绔子弟在? 但凡出了个好勇斗狠的主,打架斗殴时,难免就会有失手的时候。 只是大多时候民不举官不究,此事就过去了。 平日里倒没什么,可若哪日上头人想办你了,这就成了有力罪证。 譬如现在,太子铁了心的想要忠勇侯死,只怕人证物证皆搜罗好了,忠勇侯就算生了一百嘴来辩解,也是无用的。 家里有过诸类事情的官员,其想法不免也与林侯爷相同,一时间不免也惶惶焉。 太监总领王寿将那奏折双手呈上了御案。 圣上大概扫过一眼,只道了句押下再议,而后就面色不大好的令退朝了。 散朝后,太子被单独叫到了御书房。 “总觉得我儿不像那等急着篡位之徒。” 圣上立在案前挥毫泼墨的画着锦鸡,头也不抬的问:“说吧,忠勇侯哪里又碍你眼了。” 晋滁淡声回道:“他家三房庶子竟敢肆无忌惮议论皇家私事。这是未将皇族放在眼里,理应有所惩戒,以儆效尤。” 圣上提笔蘸了蘸墨,颔首:“那的确是该杀。” 落下最后一笔后,圣上搁了笔,招手让他近前。 “看出什么来。” 晋滁抬步近前,不动声色的往案上的那副锦鸡图上望去,待见了锦鸡身后那突兀的凤尾,眸光定过一瞬后,陡然发沉。 “你也觉得不伦不类吧?”圣上伸手指着那图,啧啧叹道:“落了地了,那就是锦鸡,不是加上条凤尾就能变成凤凰能令百鸟朝凤的。” 晋滁的目光生生从那图上移开,面色看似如常。 只有他知,那凤尾图仿佛烙在他眼底一般,灼烫,生痛。 “父皇何必含沙射影的讥讽,有话何不直言。” 圣上看也未看他,闻言直接冷笑:“朕要直言的话,只怕你跳脚。” “父皇说笑了。” 圣上招手唤来王寿,十分随意的吩咐:“将朕特意给准备的那壶酒带上,给太子府上送去。” 晋滁骤然抬头。而后便见那王寿双手托着一盘,上面搁置着一精致银壶及一杯盏,得了令后就毫不迟疑的径自朝殿外而去。 他面色骤变! “站住!”他喝令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那托盘猛力打翻于地。 “父皇这是要作何?” 圣上冷眼看他:“作何,自是看你跳脚。” 挥手让那王寿退下,圣上双目如电:“从古至今的亡国之君,身边大多会有妲己褒姒之流相伴左右。就算你甘愿做那纣王幽王之辈,吾亦不愿看这辛苦打下的江山,二世便亡。” 晋滁面上的急怒渐渐散去,而后敛眸躬身回道:“家事国事儿臣自分得开。晋氏的江山,会千秋万代。” “你分得开?”圣上嘲讽:“你若拎得清,就不会因女色而影响了政务。” “儿臣身为一国储君,枕边之人又岂能容外人诋毁?眼里没有储君的人,只怕也是脑后生反骨,杀之并不可惜。” 说着,他突然撩了袍摆跪下,正色道:“儿臣想……” “你慎重。”圣上淡淡看他,眼里却是暗藏机锋:“若是想请旨赐婚,那朕立马送她一杯甜酒上路。” 殿内短暂的死寂后,晋滁半垂了眼,慢声道:“父皇多虑了。只是儿臣觉得,天下既定,接下来朝中政策当以安抚为重。符家虽说顽固,可不失忠烈,若能好生安顿其遗孀,天下人见朝廷仁德,更容易归心。” 圣上简直要抚掌大笑了:“照看安顿到你床榻上了?你说着鬼话自己信不?” 晋滁面不改色道:“寡妇二嫁在本朝又不是禁令。” 说着他抬眸,定定望向御座的人:“凤阳公主是二嫁,不,三嫁。母妃,不也是二嫁。” 圣上陡然沉下脸来。 父子二人对视,目光皆有机锋。 “成,那你来说,你想如何安顿那,人家的遗孀?” “自是要给她落了名分。”晋滁看他:“亦好堵天下悠悠众口。” 圣上使劲捋了捋胡须:“想给她个什么名分。” 晋滁握了握拳:“太子嫔。” 圣上冷声:“朕连昭训都不愿给。” 晋滁的目光掠过御上的奏折:“忠勇侯也却是无辜,不过为三房所累。若其能知错就改将三房除族,亦可容他将功补过。” 圣上挑了眉,往奏折上打量了几番。 “良娣。”他道,“这已是极限。” 晋滁未再反对,沉默的起了身。 圣上将案上半干的画纸抽起来,直接朝他的方向递过去。 “拿回去,要么挂你屋里,要么就挂她屋里。” 圣上似玩笑的口吻道:“朕会派人定期过去查看。若不见挂,定会将她叫到宫中,单独询问。” 晋滁看了那画纸,终是接了过来。 下了朝的众臣回了各家府上,很快就得知了太子亲兵四处抓人入狱之事。得知那些人是因何被抓时,政治嗅觉灵敏的他们,迅速就在脑中勾勒出一些列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大概猜到了太子今早这邪风是缘何而起,那忠勇侯又是因何遭殃。 太子从宫中出来后,直接令禁卫军去了忠勇侯府,将府上三房抄家问罪。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心里清楚,不动忠勇侯,只拿三房开刀,怕是圣上与太子博弈的结果。 待到听闻忠勇侯府将那三房给除了族,也就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京城里这些人家皆是惶惶,尤其是听说那些被抓的人被狠杀了一批,那些曾私下不知死活对太子私事磨过几回嘴的,更吓得恨不得将自个嘴巴缝上。 晋滁回府后,远远见了正在院外摆弄草药的林苑,定了定神后,抬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68、第 68 章 庭院里的石桌上铺了张芦苇纸, 上面零散的堆着几味药草。左边放置着捣药杵跟药罐,另外一侧则铺着翻开一半的泛黄书籍。 此刻她正背对着坐着,微颔首似乎在细看手里的草药。待他走近了, 这方瞧清,原来她是正捏着根黛色的药草在出神。 最先察觉他过来的是在石桌另侧坐着的王太医。 自打林苑前些时日又开始动手配药起,王太医就一并住进了镇南王府中,每日只要她一令人抓药, 他便会过来在旁看着。配的药不煎服还成, 倘若她要入口, 必要竟他再三查看方可。 王太医见太子过来, 赶忙起身问安。 林苑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晋滁已经近前, 见她抬眸望来, 就强忍中胸口涌起的万般感情, 软了声音问道:“近来可好?” 自打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 他们就有数日未见。 他知她心中芥蒂浓重, 需要时间适应, 所以近些时间他忍着不去见她, 出入也皆避开她些。 亦请了凤阳公主过来陪伴开解, 以望她早日能敞开心怀重新接纳他。 晋滁在她身侧落座,不着痕迹的打量她。 心里不住揣测, 她内心可有几分松动。 “我还好。”林苑将手里草药轻放在芦苇纸上, 尽量面色如常的与他寒暄:“不知你近来如何。” “我却不好。”他深深望向她,细长的桃花眸隐有灼光:“不过如今见你肯与我讲话, 我便安好了。” 初冬寒风料峭,刮开了她的鬓发,胡乱扫在她眉眼间,吹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话入耳大概是熟悉的。 从前他给她赔罪时候, 总会软了身段,赔着小心,换她的心软。 林苑伸手捋过面上的发别过耳后。 话虽依旧,人却已非,彼此的心境早已不复从前。 “你安好便成。” 林苑扯唇略微笑过,而后移开了目光,随手拿过石桌上的捣药杵,默不作声的捣着药。 晋滁的目光在她眉目间流连几回,便就顺势看向她的捣药罐。 “今个是在配什么方子。” 说话的同时,他往她的方向不经意的倾过身来。逐渐就贴的她极近,臂膀近乎触上了她的肩胛骨,他俯身过来的气息也似有若无的拂在她面颊上。 林苑捣药的动作滞住。 “是治疳症的。” 晋滁低眸见她眼帘半阖,乌黑的睫羽轻扇,甚是柔静美好的模样,到底没忍住伸了手,猛地握住她细弱温凉的手。 林苑就僵在了当初。 “除了疳症,可还能治旁的?”微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手,他将唇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问:“比方说,心口痛。” 她闭了眸没有应声。 可他感受的到,他掌心下覆着的,那握着捣药杵的细弱手指绷直的死紧,她那脆弱的指骨传达出来的,无不是焦躁,无不是排斥。 萧瑟的寒风扫了过来,似要不遗余力的吹散他们二人肌肤相触间的,那点仅存的温度。 “天寒地冻的,日后饶是出来也不宜时间过久,省的过了寒气。”他掌心一紧后就缓缓松开,而后神色自然的重新坐直了身体。 “今日也恰有事要与你细谈。你且先回屋去,一会我再过去寻你。” 林苑遂起身离开。 直待她羸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方收回了目光,招来在远处候着的太医。 “今个她都配了什么药。” 王太医忙将石桌上翻开的那《谈野翁方》呈了上去。 “主要是配治疳症的药。”他示意那医书上翻看的那页道。 晋滁大概扫了眼,看他:“她若有要入口的药,要慎之又慎。” 王太医忙道:“奴才省得的。” 晋滁而后抓过那捣药罐,捻了捻里头的草药。 “这些都是什么?” “是青黛、黄柏末。” 听提起青黛,他想到他刚过来时候,见她拿了一株草药怔忡出神的模样,不由就放下了那捣药罐,在芦苇纸上扫了一圈,抓了株药草左右看过。 “这是青黛?” 王太医点头应是。 他放在鼻端嗅了下,随口问了句:“主治疳症?” 王太医就道:“是的殿下,青黛主治小儿热疳。” 院里落了一小段时间的沉寂。 晋滁重新将手里草药放下的时候,细眸里的光已彻底沉熄下来。 “配药方面她略有心得。你观察着,若她哪日情绪好些了,你便试着与她交流一二。要能让她重拾了兴趣,孤算你大功一件,定会重赏。” 王太医连声应下。 晋滁起了身来,望向院里栽种的草药。几拢青色的幼苗郁郁葱葱,这般的生机,看着喜人。 “有所寄托,她也就不至于成日浑浑噩噩,胡思乱想了。” 他低低道了句,不知是与人说,还是与己言。 因为外头起了乌云,遮了天色,屋内就略有沉暗,所以就点了罩纱灯。 晋滁进屋时,抬眸一扫,就瞧见了立在窗前剪着蜡芯的娉婷身影。 他的眸光掠过些暖意。将身上氅衣交由下人接过,就抬步朝她过去。 林苑见他过来,就放下手里的花剪,朝他迎过两步,刚要出口寒暄,却被他执起了手,拉到了案前坐下。 “今个早朝后,我去了御书房一趟。” 听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就忍不住抬眸朝他面上看去。 政事与她无干,可他又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她说这事,既然提到,那应是涉及到她。 晋滁提了那么一句后,却又转了话题:“凤阳公主既与你投缘,那么你们二人日后可以多加来往。” 林苑没有答话。 凤阳公主是他请来的说客,目的也不过是劝她就范。这般的关系,又如何能算得上投缘二字。 对她的沉默,他也不以为意,只望着她缓声道:“要论起来,世间哪个人的命途不坎坷?纵是皇亲贵胄也逃脱不掉。譬如你看凤阳公主,当日皇太子薨逝时,她疯疯癫癫,不啻于丢了半条命了。如今不也有了新夫,亦有了腹中儿,又有荣华富贵于一身,和乐而美满?” 顿了瞬,他道:“仇与恨最是虚无缥缈之事。凤阳公主早已明了其中关键,遂早早的放下了,选择放弃做从前的仪贵妃,而接受做如今的凤阳公主。公主府上的荣华富贵比之宫里相差无几,甚至更加自在,你可就能说她的选择有错?” “如今,凤阳公主以视从前为过往云烟,待父皇,亦何尝不是感恩戴德。” 他的一句句话声声入耳,钻入她的胸臆间,却是让她的情绪开始疯狂乱涌,激的她整个人都开始发冷发抖。 这般言论,又是这般言论。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就可以认为,人世间的感情可以这般计算。 杀了你夫,还你一夫,杀了你儿,就还你一儿。 好似人与感情皆可交换,犹如以物易物一般,交换的痛痛快快。 他又凭什么可以认为,人仇与恨的情感,可以轻易淡忘。 就可以失忆了一般,忘了施与者给予的磨难与痛苦,可以毫无芥蒂的对着施与者感恩戴德,过着所谓和乐美满的日子。 怎么会有这种凉薄的言论。 怎么会有这般冷血的思想。 她不可置信的看他,他这是将人当做什么了啊。 到底是这个世道错乱了,还是她执迷不悟。 “我真是……难以相信。”她喃喃失声道。 她还是难以相信,她曾爱过这般的人。 或许真的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吧。 晋滁不知她所言的难以置信是指什么,可他看得出来她面上难掩的愤懑,以及那隐约流出的心灰意懒之意。 “阿苑。”他心头一紧,忍不住就要握紧她的手,却冷不丁被她猛地甩开。 “殿下。”林苑将身体朝外移开了些,略微坐直,看他道:“我既答应留在你身边十年,便不会自毁约定。但也望殿下能明白,除此之外,我真的给不了你再多的。所以也望你能给我留些喘息的余地,莫再步步紧逼欲再从我这攫取其他,可好?” 晋滁怔怔对上她没有温度的眸光,眸底渐渐泛红。 “他们都成,为何你不成!” 他伸手猛地攥住椅扶,满心的不甘。 林苑只反应了一瞬他口中的‘他们’,也未细想,只对他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左右不了旁人的想法,也亦不允许旁人强逼我接受他们的观念。” 晋滁胸口剧烈起伏。他不甘心的盯着她,似要从她清冽的眸里看出丝毫松动之意,可最终却败在了那冷若冰霜的神色中。 他抬手一把抓过案上的茶壶茶碗,倒满一碗后,抓着碗沿猛地灌下。 “成吧,你愿意抱着仇恨过一辈子,那就随你。” 他将手里茶碗朝桌面一扔,而后抚案起身,随手掸了掸袖。 “可另外一事,你必须得应。”他侧眸睥睨她:“我已向父皇请旨,纳你为良娣,择日过门。” 林苑噌的踉跄起身。 这次换她浑身发抖,眼圈发红。 “你说……什么?!” 晋滁沉声道:“太子后院没名没分的养着个罪臣遗孀,外头总会有些流言蜚语四下疯传,实在有损孤的名誉。倒还不如直接过了明路,纵有一时哗然,可既已名正言顺,那些非议之言总会慢慢平息下来。” “我们当日可是说好的……” “说好什么。”他毫不留情的截断她的话,不顾她几欲崩溃的神色,继续冷声道:“孤是答应了你十年,可未曾答应,让你不清不楚的待在太子府十年。” “你休想,我不答应!” “信不信,孤有一万种法子让你应。” 林苑的身体摇摇欲坠,整个人如堕冰窖。 “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未打算放过我?”她死死盯着他,双手发颤:“你说应我的那十年,可是缓兵之计?” 一旦有了名分,她怎么还能走啊,便是为了皇家颜面,那时候的他以及那些朝臣们,也不可能让她活着离开京城。 晋滁沉下眸来:“世道艰险,你一孤身女子……” 话未尽,林苑已经抄起桌上的茶壶猛地掷向他。 “你为何就要对我逼迫至此!”她心中那长久以来紧绷的弦轰然断裂,好似支撑的力于这一瞬间骤然被人撤走,整个人刹那间无力瘫倒于地。 “我已退无可退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你何必呢,何必,便是让我见丝光也好啊……” 她流着泪哽咽难言,惨白的脸庞尽是苍凉。 凤阳公主说他待她尚有情意,简直是可笑至极。 世间哪有这般的情爱啊,攫取,掠夺,不给人留丝毫的喘息余地,简直恨不得能将对方逼至死地。 这哪里是爱,只是内心的执念作祟。 为了心头的那点执念,他枉顾旁人的感受,只会圈养她,占有她,直至将她变成他的所有物,再也逃离不出他的掌控。 她忍不住抬眸看他,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向那高大强悍,却凉薄自私的人。 “你这般心狠手辣的待我,可曾生过片刻的怜悯?” 晋滁被她这戚然的模样搅得胸口闷痛。他略过她的问话不答,却只道:“答应你的自然作数,十年后你若要走,随你便是。” 林苑摇头哽咽不言。 她已看透他凉薄本质,哪里再肯信他。 “那时候你人老珠黄,还当孤缺了你不成。”他沉着脸俯身去扶她:“若不信,孤令人拿纸笔,立书为证。” 林苑的手指抠进他的臂膀中,死死盯着他:“你同样也应下了不再碰我,可也能作数?” 晋滁深喘口气,而后一用力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她在椅上。 “来人,端纸笔来。” 待仆从铺纸研墨完毕,他执了笔蘸了墨汁,只是在落笔前,沉眸看向她。 “孤给你承诺,可孤给的名分,你也必须接着。可成?” 林苑这会稍微缓过神来。她抬袖擦净了面上残泪,而后眸光落向案上的空白纸张。 她何尝不知,他的承诺将来作不作数其实也未曾可知。 只是事到如今,她手中没有任何筹码,除了相信他那仅存的良知,也实在没有旁的办法。 她也是存着丝希望,他既肯落字为证,那应是肯守诺的。毕竟将来他是要做皇帝的,落字盖印,来日这字证亦可算圣旨了。 咬咬牙颔首,她抬着略微红肿的眼眶,定定看他:“我应下,但愿你也能信守承诺。” 晋滁看她,她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眸子尚带些水意,此刻正恳切,惶然,却又难掩惊怕的望着他。 如一只无家可归,惶惶焉的麋鹿般。 ‘别怕’二字滚动于喉间,最终咽下。 他沉下眸来,提笔书写,按照她的所求立了字据,末尾附了名讳。 落笔之后,他邀她上前查看。 林苑从头看到尾,抿了抿唇后,道了句:“还未盖章。” 晋滁这会却气笑了:“成,孤今个还不给你上私章了,直接落太子宝印。” 语罢,朝外厉喝:“田喜,去拿孤的宝印来!” 林苑对他的隐约的怒气丝毫不为所动,坚持等那纸张落了太子印,这方肯将那纸给接过。 晋滁将太子宝印递给田喜,看向她冷笑道:“这回可放心了?” 林苑没吱声,只托了那纸张去窗前的案上晾着。 “今个你就去长平侯府吧。” 林苑冷不丁听了他这话,顿时惊得回眸看他。 晋滁未看她,兀自斟茶喝过,方道:“若不想去长平侯府也成,你就去韩国公府。待孤算好了良辰吉日,就过去迎你。” 她没忍住问了句:“不是良娣吗?” 如何还要迎?尤其是她如今这身份,不应直接给了名分就已了事? 晋滁沉声道:“孤喜欢热闹,喜事从来要大操大办。你就告诉孤,是要去长平侯府,还是要去韩国公府。” 林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见他面上已浮了不耐,遂就不问了,只低声回道:“长平侯府。” 69、第 69 章 长平侯府的三扇乌头门大敞, 府上世子林昌盛候在门外,远远的见了太子府上的马车,深吸口气后, 就强扯开笑脸迎了上去。 黑色漆底、车顶四脊竖红色五凤的华丽马车缓缓停靠在府外。 车身垂下的金色璎珞一晃,那帘幔就从内被人揭开,首先跳下车来的是面白无须的太监,模样看似是个和气的。 林昌盛作为朝中官员经常行走于前朝, 如何能不认得东宫的掌事太监田喜田公公? 脸色微微一变。他倒没料到, 他小妹此次回来, 太子竟派了自个的心腹奴才亲自护送。 他赶紧趋前过去打招呼。 “田公公……” 田喜似是没见着趋步前来的林昌盛, 持着拂尘朝向马车方向, 正细声细气的对着那些奴才一叠声的嘱咐。 “伞呢?快紧凑点打上, 一会主子出来受了风, 你们哪个担待的起。” “步幔都扯上。还有马凳, 怎么还不快摆上?” “杵着干什么?没眼色的东西, 还不去后头马车清点清点东西, 看看主子可还缺些什么。” 林昌盛尴尬的立在一旁。 田喜这会似突然瞧见他了, 哟了声。 “哎哟瞧我, 让这些个不长眼色的奴才气昏了头,一时竟没瞧见林世子在这。” 林昌盛忙行礼道:“是在下的不是, 竟不知田公公踏足寒舍, 有失远迎,还望您千万海涵。” 田喜朝迎候的区区几人那随意扫了眼, 而后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如何说的,咱家就一奴才,奉太子爷令随良娣娘娘回府小住几日。您呐,便是远迎, 迎的也不应是咱家不是?” 这话里的软中带硬林昌盛如何听不出。 他的脸色不由一阵红一阵白。 有失远迎的,自是指长平侯府的主事人。 田喜特意搬出太子爷,不仅指他们府上怠慢了未来的良娣,也无不是在暗指他们,将太子爷也一并轻慢了。 “父亲他近来身体有恙,他……” 林昌盛急忙想要解释,可田喜此时已经转过了身去,亲自去揭了车帘,而后身体自然躬着,请里头的人出来。 两个婆子扶着个穿着金丝缠枝花边斗篷的女子出来。面容清雅,双眸姻静,依稀似是从前的模样,可又比从前多了些冷淡疏离。 林苑轻踩着马凳下了车,仿佛未见一旁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略一颔首后就从斗篷里伸出手来重新戴好兜帽,而后垂眸往府内微步走去。 林昌盛望着那清瘦离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能将‘小妹’二字唤出口。 田喜让那些下人忙都跟上。 “对了林世子,府上暖轿备了吗?” 林昌盛回了神来,赶紧应道:“备了,早就备好了。” 田喜又问:“良娣娘娘的屋子,可打扫好了?”不等对方回答,他却又自责道:“也是事情赶得急,否则咱家必定提前过来,亲自带人收拾,也就不劳烦您府上了。” 这话听得林昌盛大惊,连声道不劳烦。 田喜没再说什么,撩起拂尘,就提步进了府里。 林昌盛心绪不宁的跟了上去。暗里已派了小厮,赶紧将这里的事禀了他父亲。 他内心是希望父亲能够出面,将这关系缓和一二。 没听那田公公言语间无不暗示他们府上慢待了那良娣娘娘。只怕再耽搁下去,真要坐实了这怠慢之名,一旦被太子得知,那真是少不得会被太子给记恨上。 今早那忠勇侯府因何吃了挂落,那三房因何落了大难,京城里的这些世家大户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没见事情一出,那些世家们纷纷严厉约束家中子弟,不许再对太子的私事随意妄言。 想到这,他内心有些复杂。 他也没料到,太子竟肯为他小妹做这些。 更没料到,太子竟还要给他小妹名分。 今日东宫来人传话时,他跟父亲都几乎以为是听差了,饶是如今亲自迎了人来,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毕竟他小妹是罪臣遗孀的身份,还入过教坊。 能脱了贱籍他们都觉难得,如何想到,她竟还能在东宫立足,落得个实打实的名分? 纵然是这般一来,旁人背地里少不得会嘀咕几句难听的话,可不得不说,有了名分那就上了皇家玉蝶,纵使她从前再有不堪,旁人也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等时间慢慢过去了,人们也就慢慢淡忘了,她过往的那些事,又有几人能记得清楚? 尤其是等太子将来即位后,她少不得会捞个有品级的妃嫔位子,那时,从前那些事就更不会有人说了。 想到太子即位,林昌盛心头却又陡然一紧。 因为他难免想到,如今父亲站队,是站到了陈王那头。 作为朝臣,他如何看不出,陈王对抗太子,无异于蚍蜉在撼树。 父亲今日不肯出来迎候,也是顾忌皇后跟陈王,唯恐惹得他们猜忌。 可这般一来,就彻底开罪了太子。 况且,待他小妹入了东宫,上了皇家玉蝶,那皇后娘娘可还能真正信任他们? 想至此,林昌盛不由心乱如麻。 林苑回到了她出阁前住的那院子里。 一景一物还是从前的模样,可她踏进的那刹,觉好似觉得,上一回踏进时候,仿佛是上辈子一般。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皆在,只是下人疏于打理,有些草木凋零了不少。 倒是院中的那棵上了年纪的银杏树长得还好,饶是冬日树叶落光,可那树干依旧笔直陡峭,看着还算雄伟。 她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银杏树旁搭的那红木秋千。 恍惚中,似见到她长姐推着秋千笑看着年幼的她,又似见到她笑推着秋千温和看着咯咯笑着的瑞哥。 “您要舍不得的话,待您的喜事办完后,奴才让人将这树移栽到您殿前,让您成天的都能见到它。” 林苑收回了眸光。 “不过棵树,没什么舍不得。” 田喜忙应声道是。可却将这院中的景物跟摆设都暗记于心。 林苑走进屋里,伸手缓缓抚在在厅堂里熟悉的桌椅摆件上。之后她也没让人跟着,独自一人进了里间,沉默的坐在窗边的编藤榻上。 田喜在堂内走了一圈,不时抬手抹过台面案子,而后捻了捻手指。 没在屋内待太久他就退了出来,招了院里奴才过来,劈头盖脸的就是几声怒骂。 林昌盛听得面红耳赤的。 自打小妹出事后,这屋子就尘封了,父亲不让任何人靠近这处。今个太子冷不丁遣人来报,说是小妹马上就要回府,直待择日纳入太子府里,时间实在太赶,饶是他们已急三火四的遣下人收拾,可焉能这么快就拾掇利索? 林昌盛正立那,解释也不是,干听着也不是时,院外传来些嘈杂的脚步声。 他精神一震,赶忙出去查看,待见来人,不免就长松了口气。 虽说他父亲未至,可好歹他母亲过来了,还带着他两个弟弟以及高氏、卢氏、杨氏一道过来了。 陶氏带着几个儿子儿媳一入院,就见了那立在高阶上,捏着兰花指官腔官调的斥骂奴才的公公。 田喜一见来人,瞬间堆了笑脸,上前道了声安。 “当家太太,您怎过来了?都这天色了。”说着他抬眼望了下天,而后又殷切道:“还劳烦您且先在这等会,咱家得去回禀了良娣娘娘,看她是否要歇下。” 陶氏强颜欢笑道了声是。 田喜扭头回屋,然后就见了正扶着里屋门框,失神往屋外方向怔怔望着的人。 见此情形,他便知不必再多嘴问了,直接又掀了门帘出去,请了陶氏几人进来。 陶氏死攥着周妈的胳膊,颤巍的进了屋。 打去年大病了一场后,她的身体就大不如从前了。 从院子到屋里的这段路,她走的费力,有体力上的不支,也有精神上的压力。 在进了屋,看见那立在屋里,那宛若雕塑的羸弱身影时,陶氏几乎瞬息卸了力,瘫了下身体。 周妈几人慌忙的扶起她。 陶氏强撑着精神看向前方,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不住的流。 时隔一年,母女俩人再见,各种情绪在彼此心里翻涌。 陶氏看向她的女儿。她的骨肉至亲,再熟悉不过的人,如今却好似隔了层纱,眉宇间的清淡疏远,无不在昭示着,母女之间再也回不去当初的温情。 林苑也看向她的母亲。她觉得她应该是酸涩的,委屈的,应该是泪流满面的。可她的两目始终却是空洞的,便是过堂风吹过,也刮不下半滴泪来。 或许是她的泪早就流干了。 流干在了那年的家破人亡中,那年的生离死别中,在与家族的遗弃中,在与晋滁的博弈中,还有在那一次次被打压的磋磨中。 如今至亲相见,她心底除了掠过淡淡的苦味,竟再品不出还有什么感受。 她的目光从屋里其他几位亲人的面上慢慢掠过。 几位哥哥神色复杂,几位嫂嫂面色各异。 他们的想法她大概猜得几分,可再兴不起任何深究的念头。 “扶太太过来跟我说会话吧。” 对着周妈缓声说过这句,她转了身去,慢慢走进了里屋。 陶氏由周妈搀扶过去,而后周妈躬身退出来,仔细阖上了屋门。 田喜在外间招呼着其他人:“坐啊,来三爷还有其他爷,以及几位奶奶们,都快快请坐。来啊,给几位主子上茶。” 被单独点明的林三爷打了个哆嗦。 在田喜皮笑肉不笑的神色里,几个人如坐针毡。 屋里,陶氏与林苑相对无言。 陶氏难掩伤感的看她,几次想要开口,可满腹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榻上凉,你……你身子弱,莫要久坐。” 最终陶氏是打破了屋里的沉默,艰涩的道了句。 林苑落了眸光,细白的手指抚着那有些年头的编藤榻,半晌方道:“有毡子垫着,不碍事的。再说,也坐不上几回了。” “苑姐儿……” “太太不必多说,我都懂的。” 她抬了眸来,清素的眉眼平静无波:“当时我那般情况,家里已经尽力了,太子从中作梗,你们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来。” 陶氏慌得忙往房门处看了眼,压低声音急道:“慎言。” “无碍,田公公知道分寸,他不会窥听的。” 林苑拢了下身上的斗篷,平声道:“所以太太不必觉得自责,我也未尝对你们有过责怪怨恨之意。反而觉得,府上不掺和进我的事里,其实是件好事。” “我落魄未必是件祸事,辉煌其实也未必是件好事。” 她的目光落在陶氏身上。作为一个母亲,其实陶氏心中又如何不煎熬。短短一年里,陶氏的头发竟白了半数,老了不下十岁。与她说话的这会功夫,胸闷气短,抚胸咳了不下三回。 “太太放宽心,好好养着病,其他的莫再多想。” 林苑缓缓别过脸去,目光姻静的望着屋里摆件零落的博古架。 “等过几日我打这离开后,日后应不会再回府了。太太不必多挂念,更不必打听我信或其他,只将我当做一门疏远的亲戚就罢。” 这话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日后不必再走动了。 陶氏心里一恸,忍不住就闷咳起来。 隔着眸底强忍的泪光望向对面,只见那拢着绣金线大红斗篷的人安静的坐那,清素空灵,饶是衣裳浓艳的颜色也没能让她素白的面庞多几分色彩来。 陶氏看着她,莫名有种感觉,总觉得好似见了深秋时节枝梢上的最后一朵花。那般的季节,开败的花,像是正在走向凋零。 从前的苑姐儿也总是安安静静的,可那柔静的眸中却是蕴含生机;可再看如今的她,仿佛死水般的空洞,让人望了心惊。 陶氏一慌,忍不住就去握她的手,可待握在手里,方觉那细手竟比她的手还瘦,还凉。 “怎么这般瘦了……” 她哽咽着就要慌忙去摸林苑的胳膊,可未及触到,林苑已抽回了手去。 “养养就回来了。” 轻描淡写的话愈发让陶氏悲痛难当。 她想问太子是不是给她受了磋磨,可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她如何敢问出口来。 只能劝她旁的话:“你要多看开些……瑞哥没了,娘知道你痛,想当初你那五哥没了时,我又何尝不是痛不欲生?正因如此,才生生熬坏了身子。” “苑姐儿,可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啊。能走出来的,多看看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林苑脑中勾勒着她的将来,是他们母子重逢的画面。每到夜深人静时,也只有想想这般温馨的场景,才会让她继续鼓足勇气过好第二天的日子。 有时候她也在想,幸亏瑞哥活着逃脱了那场战乱,才让如今的她还能向往些美好的日子。如果瑞哥在那场战乱中没了……或许如今支撑她活下去的,就剩复仇了。看开些,又如何能看得开? 陶氏见她面色似有些许神采,遂又试探的劝说道:“如今太子又力排众议,坚持给你名分,想来他是真心待你的。你也莫再去提从前,要知男人最忌讳这些,不妨多顺着些,日后要怀上个龙子皇孙的,也就苦尽甘来了……” 林苑的面色又重新回归了平静无波。 陶氏就忙不再说了。 不知母女二人又静默的相对坐了多久,林苑轻声道了句:“太太,日后,莫再过来了。” 陶氏强忍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待陶氏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开时,林苑站起身来,对她道了句珍重。 陶氏由周妈扶着,摇摇欲坠的离开。 林苑望着那晃动的门帘许久。目光飘远,恍惚,好似穿越了时空,看见了她来到这个世上见到陶氏的第一眼时候的场景,而后随着时间缓缓流淌,与陶氏相处的一幕幕打眼前划过,直至此刻她悲痛含泪,摇摇欲坠离开的场景结束。 入夜后,田喜见屋内的灯熄了,便招来人嘱咐了番,令其去太子那传信。 晋滁这夜心情不佳的在房里踱步半宿。 一来着实为长平侯府的怠慢而恼火,二来是她对长平侯府的的态度,让他心底生出些隐约的不安来。 她对娘家做出绝交之意,纵是有部分原因是她娘家绝情在前,可他总觉得似还有旁的深意。 翌日,正好赶上官员休沐。 天刚蒙蒙亮,晋滁就让下人去长平侯府下了拜帖。 辰时刚到,他就让人备了马车,往长平侯府而去。 林侯爷早早的带着阖府老小在府外跪迎。 晋滁抬了窗牖,掀眸往马车外淡淡一扫,只不冷不热的让他们起身,而后又将那窗牖阖上。 府上内外的大门尽数敞开,引太子马车进府。 林侯爷骑马亲自在前引路,恭敬的将马车引到了待客的花厅处。 “臣拜见殿下,恭请殿下安。” 晋滁下了马车,目光在那俯首叩地的林侯爷身上扫过,而后冷声道:“孤躬安,起吧。” 太子落他身上的凌厉威压,林侯爷又如何能感受不到。 他自知是为何,却也只当未知,硬着头皮起身,伸手向着花厅方向,恭谨道:“请殿下移步。” 晋滁掸了掸袖,抬步入内。 那挺括的背影都散发着来者不善的意味。 林侯爷深吸口气咬咬牙跟上,同时迅速以目示意几个儿子莫要乱说话,而后又让他们一并入厅。 晋滁撩袍坐下。刚一落座,就掀眸望向那林侯爷,径直问:“听说林侯爷昨个病了?” 林侯爷身体还未落到椅面上,就忙又起身回道:“劳殿下挂念,昨个臣旧疾发作,确是起不了身。昨夜吃过药后发了汗倒是好些了,否则今个,怕要怠慢了殿下。” 闻言,晋滁似真信了,峻冷的面上转而浮现关切之色:“旧疾不得马虎,小心成了顽疾。林侯爷平日需得当心方是。” 林侯爷连声应是,感激谢过太子关心。 “你身体不适,莫要久站,快落座吧。” 林侯爷再次谢过。 待见对面人落了座,晋滁方又道:“听说林侯爷病了,孤心甚忧,特意从库里挑了些补品过来。” 说着抬手拍了两下。 而后就有下人从花厅外抬了几个箱子入内。 打开来看,是一盒盒的药材,皆是上等的人参、当归、鹿茸、燕窝等物。 林侯爷又要起身谢过,却被晋滁笑着抬手止住。 这时候下人们悄无声息的躬身退下了,唯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单独留了下来,恭敬的候在一旁。 林侯爷瞧见了,周围作陪的林昌盛等几人也瞧见了。 面对他们的疑问,晋滁笑着解释道:“这是宫里的王太医,医术高超,孤素来信得过的。” 似没见到林侯爷他们微变的神色,他招手示意那王太医过去。 “去给林侯爷瞧瞧病吧,看看究竟是何等故疾,都让人起不了身了。” 林侯爷急得冷汗涔涔。 他急切的想要找出个托辞来,可未等他想出半个借口,那王太医已经走到他身旁落座,温声让他伸出手来。 林侯爷只能依言照做。 面对太子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只觉呼吸发紧,浑身僵硬,后背不断冒汗。 他自是没病,想那太医又能诊出个什么? 那王太医还在老神在在的给他切着脉,可他脑中却开始胡思乱想,想那太子莫不是想当面戳穿他的谎言,以便来治他的罪? 这可就是太子此行目的? 没至半炷香的时间,王太医就收回了手。 起身至太子跟前,禀道:“回殿下,观林侯爷脉象,似有心肺虚热之症。这症不难解,待奴才给开副药,林侯爷吃过药,这症状也就缓解了。” 林侯爷刚松了口气,却冷不丁听对面太子问了句: “正巧此番前来,也带了不少药材过来。你瞧可能配的药来?” 那王太医当即回道:“配的。” “那就好。还等什么,快去配药来,熬好了赶紧端来,让林侯爷趁热灌下。” 太子那不急不缓的语调,却让林侯爷父子几人脸色大变。 因为他们这一瞬间,脑中不由自主的,首先想到的却是昔日皇太子莫名其妙的薨逝。 今时今日,那皇太子被谁毒杀,已是不宣于口的辛密。京城里这些达官贵人们,但凡消息稍微灵通些的,哪个不知皇太子是死于当今圣上之手。 想昔日皇太子,也算是当今圣上一手扶持上位,最终却又被圣上给狠心毒杀。连至亲都下得了狠手,更何况对他人? 想到当今与太子皆是行事不按章法之人,林侯爷终是维持不下面上冷静,冷汗涌出的同时,面色变得惨白。 晋滁没再看他,面无表情的看向厅外的方向,指骨有一搭没一搭的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一声接一声的响声听的林侯爷心慌意乱。 他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他窒息的沉默,可一抬头看向对面太子,见那眉眼皆冷的模样,顿觉口舌发干,话就不由咽了下去。 一刻钟的时间过后,王太医亲自端了碗热腾腾的药汁上来。 那黑的浓重的药汁,任谁见了,都要两目发直。 晋滁往那药碗里扫了眼,淡声:“端给林侯爷用。” 王太医就端了药往对面去。 林侯爷盯着那近在咫尺的药汁,只觉得那浓烈的药味直冲鼻端,刺激的他连打了几个激灵。 他抬手想要去端,可却觉此刻那双手好似有千斤重,举了好半天却迟迟举不上来。 这时,立在林侯爷身后的林昌熙咬牙上来,一把从王太医手里抢了那药碗,而噗通一下,端着药碗双膝跪地。 “殿下,臣亦有顽疾,疼痛难忍,想先用父亲这碗药。望殿下成全。” 语罢,就低头大口吹了吹药汁,然后不等林侯爷大惊失色的制止,就猛灌了药入口。 这一瞬间,除了周围人骇然的吸气声,整个花厅可闻落地针音。 晋滁冷眼看那林昌熙被烫的满脸通红的模样,抬手猛一拍桌子,喝道:“放肆!孤可允你用药?你可是不将孤放在眼里!” “臣不敢。” 林昌熙忙放了药碗,磕头认错。 这会林侯爷他们也皆跪地请罪。 晋滁的目光划向那林侯爷,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上个待孤不敬的人,至今还在大理寺狱待着。长平侯府若要步其后尘,孤也不妨成全一番。” 林侯爷他们当然知道那在大理寺狱待着的,是指那忠勇侯府的三房,也知所谓不敬,究竟是指何。 林侯爷面色几变,而后连声道不敢。 晋滁未再多说什么,只在他们身上扫过几瞬,就沉声令他们起来。 见那林昌熙端着药碗心有余悸的立在一旁,晋滁冷笑了声:“既然这么喜爱喝药,那你就尽数喝光了罢。” 林昌熙知药并未有何问题,闻言也不觉有何负担了,应过声后,当即将碗里剩余的药汁一概喝尽。 晋滁目光扫过那碗底,随即又吩咐那王太医道:“瞧二公子喝的尽兴,你再去煎两碗药来。” 王太医领命出去,林昌熙硬着头皮谢过。 晋滁端起桌上茶杯,慢悠悠喝过一口,突然问:“良娣昨夜在府上待的可好?” 林昌盛见他父亲面色一紧,遂抢了话答道:“甚好。” 晋滁没有追究他话里的真假,只略微沉默后,方道:“我找钦天监算过,十日后,是个良辰吉日。那天,我来迎她入府。” 林侯爷几人口中应下,脑中却在迅速反应具体是哪日。待到算出哪日后,几个人面上神色微妙。 因为那日,恰巧是符家忌日的第二天。 晋滁似无察觉,只又提了另外一件事。 “待那日,你们府上打算给她备上多少嫁妆?” 林昌盛张了嘴差点失声喊了出来。 嫁妆?他小妹又不是嫁人,何须备嫁妆? 饶是进东宫,那也是妾啊。 好在他反应及时,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就已迅速闭了嘴,沉默的立在一旁。 林侯爷也是诸类想法。 他本来仅打算给些地契银票了事,可如今太子既然提了,那他少不得再另外准备一番。 林侯爷沉吟的时候,晋滁已经开始旁敲侧击的暗示了:“犹记昔日府上三姑娘出嫁时,八十八抬箱笼,十里红妆,场面甚是壮观。如今进东宫,你们若准备的差了,可是要打孤的脸面?” 林侯爷脸色骇了下。这话听来,太子还打算过来迎不成? 越想越觉得不对,这自古以来,太子纳良娣,可没有这般规格的。便是太子嫔,也不带这般的。 饶是心中这般想来,可他又哪里敢当面质疑太子的话,想了想后就答复说,准备一百二十八抬箱笼。 话音落后,片刻方听那太子勉强道了声可。 临走前,太子又嘱咐道:“嫁衣孤替她备了。只是这盖头,你们千万督促着她,赶紧绣好。” 太子带人离开后,呆若木鸡的林氏父子方猛地回过神来。 他们无措的面面相觑,因为从太子的寥寥几句话里,大概猜得到太子给备下的是何等规制了。 不由都倒抽了口冷气。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待那日过后,京城达官贵人,尤其是圣上得知了太子纳良娣的种种逾制,该是何种反应了。 “侯爷,您瞧……” 正在收拾那些箱子里药材补品的下人,这时候在打开最后一个箱子时,见到里头所盛放之物,便不知所措的赶紧过来禀报。 林侯爷几人忙过去查看。 待见了躺在箱子里的两只绑腿的大雁,目光都不由呆了几瞬,而后几人无不心乱如麻。 “父亲……” 林昌盛忍不住唤道。 林侯爷忙抬手制止:“容我,再想想。” 他自知他长子想要说什么。可当日毕竟赖得皇后才保全了长平侯府的阖府性命甚至是富贵体面,若要这会又换阵营……不提良心上过不过得去,就是朝廷上也得被众臣不齿。 忘恩负义,见风使舵。 他们是文臣,脸面最为紧要。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这官还如何做得下去。 更何况,那苑姐儿与府上已生了芥蒂,如今内心究竟是何种想法也未从得知。 想想如今的处境,林侯爷只觉得头都大。 70、第 70 章 桌面上的两匹大红色织锦, 沐浴在打窗屉里投射而来的曦光中,流光溢彩。 林苑坐在案前半晌未动。 田喜小心翼翼的拿过其中一匹,摊开约莫巴掌大的宽度, 满脸挂笑的往她的方向呈了呈。 “十日的时间是赶了些,太子爷也怕累着您,说是上面花纹不必绣的多么繁复,简单勾勒些金线上去就可。您看, 得闲的话, 要不动动针线?” 林苑目光投向那艳红绚丽的织锦。 艳色夺目, 经纬细致, 触摸应也是无与伦比的细腻温软。 良娣是妾, 却要做正妻的派头绣红盖头, 逾制又放肆。 日子偏又选择符家忌日的第二天。 他的动机是什么她不清楚, 可其中掺杂的对符家的恶意, 却是让人能真切感知到的。 她移开目光, 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 红与白, 两种极端的色泽, 仿佛隔开了两个不同的天地。 “许久未动针线, 手也生了,不妨让人替劳吧。” 听了这话, 田喜不免窒了下。 “哎哟瞧您说的, 您便是捏着针线随意勾勒两下,却也比那些粗手笨脚的仆妇们强上百倍, 千倍。”边说着,他边展开那流光溢彩的织锦给她看:“您瞧瞧,这贡锦料子柔软顺滑,罗织的锦丝又细密, 真是上上等的绝品,便是宫里头也少见的。除了您呐,其他人就算摸上寸许都没那福气。” “真是手生了。” 她半阖眼帘:“田公公还是收起来罢,左右也用不着这个,不绣也使得的。” 田喜听了不免想叹气,这如何使得呢? 仔细放下手中织锦,他双手搭握在身前,自然微躬了身子,好言相劝道:“太子爷盼着呢,您好歹还是绣个吧。要真撂了手不做,让太子爷的意愿落了空,您自个想想,他可是能善罢甘休?届时又少不得会横生些枝节,甚至会闹出些您不愿意见到的场面,您觉得这又是何苦?” 他又伸手将那织锦往她面前轻推了推。 “您动动手,不过几下裁剪、缝制的事,又何必闹得场面难看。您说呢?” 外头的飘雪渐大,苍凉的白色落入她双眸,逐渐湮没了她眸底的颜色。 她转过眸来再次望向那红的浓艳的织锦。 “良娣盖红盖头,岂不逾制?” “不逾制,不逾制。”田喜说的甚是肯定:“旧朝的规矩怎能延至新朝?按照咱新朝的章法,这些完全合乎规章法度,不逾制。” 田喜说的煞有其事,可他们皆知,这话也不过是随口扯出的遮羞布罢了。他说的不信,她听的也不会信。 林苑在案前沉默坐了会,最终还是伸出手来,拿过另一旁备好的花剪与金线。 “既然太子不嫌谕制,那我绣便是。” 田喜大松了口气,赶忙在旁殷勤的帮摊着料子。 “怎会嫌呢,太子爷喜都来不及。” 御书房里,奏折翻动的声音不时响起。 “弃旧朝旧制,启用新朝新规?” 圣上指着那奏章上的内容,回头看王寿:“你瞧瞧他说的一本正经的,有理有据,煞有其事。纳良娣的事想要大操大办他就明说,何必整这花里胡哨的,特意来碍朕的眼。” 王寿没应声,低眉顺眼的立着。 圣上随手将那奏折扔在御案,抖着花白胡须,不冷不热的笑几声。 “纳个良娣就是这么个规制,将来要娶太子妃,岂不是要参照迎娶王母娘娘的规格来?” 王寿轻手轻脚的上前给他捏着肩背。 “圣上消消气,您还不知太子殿下,从小到大都是恣肆惯了,唯我独尊的主,哪里容得旁人压他一头?因着符家,太子胸口的这口气迟迟未顺,如今若能压了回去将这口气顺下了,其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气顺下?”圣上莫名重复了这几个字,突然哼笑了声:“他要真能顺下,朕还真敬他是条好汉。” 王寿只当圣上对太子依旧不满,遂又劝道:“太子秉性纯孝,待您是敬重的。虽说太子殿下如今行事肆意了些,可说来也怪不得他,都是那永昌帝心狠,生生捧杀了殿下。” 说到这,他又忙补充道:“不过如今殿下已收敛了许多,都是圣上教导有方。” “不必替他说话,也不必拍朕马屁。” 圣上朝后扫了眼,见王寿躬身垂了头来,方重新靠回御座上,闭眸养神。 他不怕太子野,就怕他野不起来。 “他要大操大办就随他,他既不怕天下人笑话,朕也能剐的下这脸面。” 圣上无甚所谓的说着,又莫名笑了声:“王寿,可还记得端敏长公主?” 后背按压的力道突然一顿。 王寿瞬间回过神来,忙回道:“自是记得的,奴才未去势就是在本家伺候的,如何不认得主子娘娘?” 圣上颔首,却又问他:“你觉得你主子娘娘可是长情之人?” 大概是这问话不好答,王寿支吾了半会后,方低声道:“主子娘娘,自是重情重义的……” “放屁。”圣上恨恨扫他一眼:“太子又不在这,你粉饰太平给谁看?” 王寿自拍了下嘴,以示自己说错话了。 圣上自也不会多做计较,只是捋须又问:“你看朕,可又是长情之人?” 王寿忙道:“圣上为将时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为君时善待百姓,体恤官员,深受天下人的爱戴。您,自是情义双全的。” 圣上挑眉将他上下打量,道:“若不是你说的情深意切,朕都当你在出口讽刺。” 王寿双膝跪地:“奴才句句出自肺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起吧。” 圣上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案上的奏折。 半晌,他方慢声道:“薄情之人如何能生出长情的主。王寿,你猜猜看,这宝贝疙瘩,他能捧多久。” 王寿起身后就屏气凝神的立在一旁。 闻言,就为难道:“奴才愚钝,实在,也猜不出来。” 王寿的话落了后,殿内突然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朕猜,不逾一年。” 圣上的话语不带情绪,可王寿心中却莫名的生了寒。 喜日的前一天,林苑让人拿火盆与纸钱来。 田喜早前已得了他们家主子的吩咐,闻言也无异议,火速让人将她所要的东西备齐了。 林苑默默守在火盆前烧着纸钱,眸光倒映着惨淡的火光,看着那一张张的黄纸,落入火堆里,渐渐被舔舐殆尽,或作了一缕缕的灰烬。 从天明烧到了日落。 在最后一张纸钱化作了烟灰后,她对着火盆深深的三叩首。最后一叩首她未及时起身,却是以额触地,颤抖着单薄的脊背,许久未曾消散哽咽之音。 晋滁听闻,面上并未有太多愠色。 他既已允了她祭奠亡夫一家,就早已预料此情此景。 心里虽有些不舒坦,可想到明日,他内心便也能稍稍释怀。 站在立镜前,他不时抬手整理衣袖领口,愈发让心态放平。 旧的过去了,此后便会迎来新的开始。 铜镜里的人俊朗挺拔,一身红衣衬的人面如冠玉。 祭奠完后,屋里的白幔火盆供品等物就被人悉数撤了下去。 田喜有条不紊的吩咐下人打扫、收拾、整理,挂红帷幔,贴红纸喜字,铺新床新被,桌上备喜果喜糖,瓶里插各色花卉……转瞬间,之前的惨淡苍凉好似被彻底抹煞了,唯余这喜气洋洋的氛围充斥着整个房间。 梳妆台上摆放了明日要用的华贵头面。 田喜亲自捧着嫁衣仔细小心的拿到林苑跟前。让人接过托盘,他掀开上面的绸布,双手托过嫁衣,轻抖了下展示全貌给她看。 大红的嫁衣灼灼入目,每根丝线都似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其上刺绣凤凰于飞的图案,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田喜见她发怔似的盯着嫁衣看着,只是眉宇间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遂忙人端了补品上来。 “您早些歇着,明个是您喜日子,可有的您忙,养不足精神可不成。” 林苑勉强吃过补品,洗漱妥当后,就躺在床上,缓缓闭了眼。 建武二年十一月初三,未时。 “贺主子爷大喜!” 伴随着府上整齐划一的恭贺声,太子利落的踩蹬上马。 一声令下,最前方的仪仗队开道,洒扫街道,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往长平侯府的方向而去。 赤马脸罩铜制面罩,驷马并驾而行,拉着覆着彩幔香囊的翟车,缓缓而行。 两旁跪迎的百姓有那见多识广的,乍一见装饰华贵的翟车,不由大为惊异。这是皇家规制的翟车,比之迎娶太子妃的厌翟车,仅低了一个档次而已。 马上的太子一身红衣,细眸深邃,俊秾无双。 此刻他高坐骏马,殷红的唇噙着笑意,瞧来颇有几分如沐春风的温和。 队伍路过之后,便有卫队专门朝路两旁洒铜钱,百姓欢呼声不绝。 长平侯府,林侯爷早早的带人候着。 待远远见了那浩浩荡荡的仪仗后,立马打起精神,匆忙整袖抻衣一番。 敲锣打鼓声愈来愈近,与此同时,长平侯府外候着的众人也就看清了那浩大的仪仗队伍,看清了那华贵非常的翟车,同时也看见了高头大马上的太子殿下。 太子,竟真的过来亲迎了! 竟还是以翟车来迎。 林侯爷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面上浮现紫红之色。 其他一同候着的京城显贵,无论心中是何种想法,无不面上尽显真诚之色,连连向那林侯爷道贺。 林侯爷忙道:“谢过诸位捧场。咱先迎太子,迎太子殿下紧要,待过后林某再一一答谢各位厚爱。” 太子仪仗近前时,府外众人皆跪拜下来,山呼千岁。 “诸位快快请起。” 太子的嗓音一反常态的和煦,倒令听惯他冷漠阴沉声音的众人,竟感到有些许不适。 太子未再看向他们,而是身体略微侧后,半抬了手。 赤马上的马夫见令后开始驱赶赤马,随即翟车由南至北缓缓移动,在正好转过一圈之后,稳稳停下。 亮轿完毕。 众人见了,有人吸气,有人屏气,心中各有思量。 这架势,完全是按照迎娶闺阁女的规制来的。 亮完了轿,接下来便是送女。 烟花炮竹响过之后,长平侯府世子林昌盛背着大红嫁衣的妹妹出来。 因为有了之前的冲击,如今见了这明显逾制的一幕,众人倒也不似之前般惊异了。 陶氏携府中女眷出来送嫁。 她们哭着道声珍重,有人真心实意,有人浮于表面。 倒是这颇为熟悉的一幕,让她们有些恍惚,好似多年前送嫁的场景又在重演。 只是不同的时,这一回的新娘没有哭嫁,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林昌盛将他妹妹背到了翟车上。 隔着重重彩色帷幔,他看不清里面人是否朝府上的方向看过,只能隐约瞧见她无声端坐着,如静画一般。 林侯爷在太子的逼视下,只能趋步近前,咳了两声,故作镇定的对翟车立的人,慈父般嘱咐道:“日后你要好生孝敬……圣上跟皇后,要伺候好太子,遵守宫规,做好良娣本分。” 说完后,他面上微热,二次送女,心里到底些微妙。 走完了过场,林侯爷正要退下,不期抬头间,却见那本来温和含笑的太子,此时沉眸敛目,盯着他颇有些不善。 林侯爷心头咯噔一下,暗道可是刚才他那句说的不对,惹得太子不虞了? 不等他反复斟酌猜测,却听得马上人那微冷的嗓音传来:“孤从前见有慈父叮嘱出嫁女,总还会加上《诗经.周南.桃夭》里的几句。林侯爷今日这番嘱托,着实简略了番。” 林侯爷领会到他的意思,虽对太子吹毛求疵到这般地步感到不可思议,却还是硬着头皮又上前补充了一句:“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入太子东宫是你福气,日后,你要孝敬圣上跟皇后,要伺候好太子,遵守宫规,做好良娣本分。” 71、第 71 章 太子亲迎的队伍浩浩荡荡, 金车玉作轮,流苏金镂鞍,其后逶迤十里红妆, 场面壮观非常。 队伍走过长街,经过桥面,绕过大半个京城。 晋滁骑在马上不时地回头看过,待见了翟车里重重帷幔中隐约的身影, 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热烫。 手握着缰绳趋马慢行, 他狭长的眉目舒展, 上扬的唇角噙着笑, 在旁人看来, 甚至如沐春风。 队伍途径踏道桥时, 惊起了几些在桥面觅食的寒鸦。 熟悉的踏桥难免激起一些他不愿意回忆的画面。 凤冠霞帔, 红衣素手, 花轿里的她清艳绝伦, 却生生的灼痛了他的目。 那一日, 她往北走, 他往南去。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过。 翟车里的人安稳的坐那。 这一回, 她上的是他的花轿。 那些激痛人的过往,皆过去了。 队伍至镇南王府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各色烟花从弥漫了半个京城的上空, 炫彩夺目。 晋滁让人拿弓箭来,弯弓搭箭, 一箭射天,一箭射地,最后一箭射车辕。 周围叫好声一片。 三箭过后,他翻身下马, 几步至那翟车前,强压着心中激荡伸手拉开了帷幔。 翟车内的她安静端坐着,锦盖周围的红璎珞垂落,轻拂在那描金绣凤的大红嫁衣上。饶是见不到她锦盖下的面容,可他亦可以想象的到,此时此刻的她定是清艳动人,姣美无双。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馨香,温暖醉人。 他知道,这是独属于她的气息,从此之后,将归他独有。 想至此,他不由暖了眸光。 此时不少达官显贵已聚集于此,见太子将人从翟车里抱下,就纷纷过来贺太子大喜。 晋滁满面春风的颔首应下。 招来那田喜再三嘱咐招待好宾客后,就抱着人,阔步往府上而去。 “各位大人,请这边来。” 今日的田喜也穿着的甚是喜庆,至那些宾客跟前笑呵呵道。 对着太子跟前伺候的奴才,饶是达官显贵也不敢太托大,面上都显出恰到好处的和善来。 田喜引着众人去了待客大殿,里头奴仆穿梭其中,宴客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 田喜热情招呼着他们落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观察着可有遗漏之处。 今个他主子爷的好日子,断不能有任何差错,他可得打起万分精神来。 晋滁抱着人径直入了后殿。 他所在的主殿已被装饰的一派喜庆。 雕花窗皆贴满了喜字,殿内点了红罩灯,挂了红幔。屋里案上点了龙凤双烛,喜床上铺满了桂圆莲子枣子花生,上面还坐着两个乖乖巧巧的坐床童子。 林苑被他抱到了床沿上坐下。 锦盖下垂落的红璎珞微微晃动,透过其中的间隙,停在她身前那双绣金边的双头舄就落入了她的眸中。 他立在她身前许久。她能感受的到,那细密的目光几乎密不透风的落在她的身上,反复的打量。 “拿喜秤来。” 他低醇的声音落入她耳中,气息似带了些不稳。 有婆子躬身端着托盘过来。 托盘上,放置着一杆金秤,其上雕刻着吉祥如意的图案。 晋滁拿过喜秤的一端,掌心紧了瞬后,秉着呼吸朝着锦盖的方向挑去。 红色的锦盖缓缓被揭起,那被遮住的容貌就完全显露了出来。 眉若远黛,唇若点朱,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美的好似画中仙,又缥缈的好似雾中人。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失了神,又似丢了魂。 “殿下,该结发了。” 怕误了良时,喜娘小声的提醒说。 晋滁这方回过神来。 他颔首应下,几步来自床前,在她旁边坐下。 林苑仿佛无知无感,始终半垂着眼帘端坐着,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清艳的面上也是冷淡的模样,不见丝毫的喜色。 她这模样落入他眼里,如何不让他满腔的欢喜浇了凉?他虽已料到了她的万般不愿,可如今亲眼见了她这冷淡模样,还是给他了强烈的冲击。 眸光落了下来,他微沉了目,却始终未将质问的话吐出口。今日毕竟是他们喜日,他不愿闹出不愉快来。 喜娘隐约察觉氛围不对,上前给他们结发时候,愈发小心翼翼。 从两人头上各取一缕发,她熟稔的编成喜辫,嘴上说着喜庆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大概是这话里的美好寓意戳中了他隐秘的期盼,他忍不住又朝她面上看去,眸光带了些暖意。 “赏。” 喜娘欢天喜地的跪谢。 晋滁那放置了两人结发的香囊,问那喜娘:“这要放置在何处?” 喜娘遂道:“放何处的都有,像有放置房梁处的,有放置柜中的,还有找庙宇放着的,这都随主人家意愿,只要仔细放着莫丢便成。” 晋滁颔首示意知道了。 “伺候你们主子梳洗,吃换妆汤果吧。” 语罢,他起了身,就离开了房间。 跪送太子离开后,房里人忙伺候林苑梳洗,上换妆汤果。 刚开始,她们还轮番上前对着那良娣娘娘说着喜庆话,可待几番过后,她们就闭了嘴不自讨没趣了。 因为那生的一副好样貌的良娣娘娘,却活似个木头美人一般,坐那不言不语,任她们说的口干舌燥也没什么反应。既然如此,那她们又何必讨这个没趣呢。 晋滁去了前殿敬了三巡酒。 众人见太子满面含笑,难得显露和煦模样,不免纷纷暗道,瞧来太子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便是有那借着酒劲起哄两句的,他也不以为忤,甚至还能出言几句顽笑话。殿内气氛愈发热闹了起来。 伴随着殿里的恭送声,晋滁走出了殿。 过了不大会,田喜小步匆匆的跟着出了殿。 晋滁立在庭院里,让夜风散散周身的酒气。 田喜恭谨的立在旁边。早在殿中时,他就发现了他主子爷心情似有不虞,虽面上一派笑意,可那眉目间的郁色却挥之不去。 “昔日在查抄符家时,你见没见过这个?” 不知过了多久,田喜冷不丁听得他主子发问。 他顺势看过去,便见太子手里握了个红色香囊,等打开后,就见着了里头隐约露出的红绳结的发来。 田喜反应了会,就明白了这是何物。 “倒是没瞧见。” 当日查抄时,若无特意嘱咐,谁会去特意注意这个?香囊倒是见到些,可里头不是针头线脑,就是些干花药草,似乎也没见着这结发。 “今夜过后,你亲自再带人过去找找。”晋滁将香囊重新收好系上,沉声道:“找不到就去庙里问问。若找到了……就拆开来,烧了。” “是。” 晋滁重新回到后殿时,在殿外立了会,看那窗户门上的大红喜字,也看殿内透出的喜庆烛光。 低声令人端了合卺酒来,他以目示意旁人退下,而后亲自拿过那两盏酒,举步进了房间里。 里头的喜娘婆子等人识趣的全部退了出来,还将房门仔细带上。 案上的龙凤双烛燃的正浓,映照着周围的大红帷幔,愈发艳的旖旎。 “阿苑,我今个很高兴。” 喜床上的人已经躺下,背对着他的方向而卧,闻言并未应声,似已睡下了。 他知,她应是尚未睡的。 若说不在意她的冷漠是假的,可只要她能安心陪在他身边,其他的倒可以忽略了。 他未急着端酒过去,却是先将两杯酒且搁在桌上,转而去了一旁的高案上,掀起了一红烛灯上的纱罩。 “从前与你交好时,我便时常在想,阿苑来日嫁我时,身披凤冠霞帔将会是何等倾国倾城模样。有时候梦里头,还在幻想。” 他将手里纱罩慢慢放下,拿过另外一旁雕刻螭首的香炉过来,搁在掌心缓缓摩挲。 “后来我倒是见到了。盛装下的阿苑,确是美若天仙,只可惜,那样的嫁衣,不是为我而披,那般的妆容,不是为我而画。” 摩挲的动作一顿,而后他松开那香炉,缓慢放下,揭开了炉盖。 “不过今日,我总算得偿所愿。” 说完这句,他半阖了眼皮,手上动作不再迟疑,拿过蜡烛点燃了炉内熏香。 袅袅香气沿着镂空的炉盖缓缓腾起,逐渐氤氲在室内。 晋滁抬手松了松领口,而后抬步至桌前,拿过那两杯酒,脚步沉稳的走向偌大的喜床。 “今日你我喜日,需要喝完这杯合卺酒。” 坐在床沿上,他看着她缓声道。 似知她不会予他反应,他随手将两杯酒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后,就俯身去扶她起身。 床上的人和衣而卧,着了身红色的绸衣,襟扣系在最上,可那细薄的绸料又如何掩的住她那柔软玲珑的身子? 他掌心握了她的肩扶起,那贴合在身上绸衣就勾勒出她那娇软的身形来。铺散下来的乌发半数搭在他的手臂,顺滑,柔软,馨香,半数搭在她身前的红衣,愈发衬的她眉目如画,有种别样的清媚。 晋滁正心猿意马之时,却见她睁了眸,清冽的眸光径直与他的目光相接。 他怔了下后,回了神。 目光在她面上打量几回。他总觉得这回见她,她好似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说不上那些不同,看似更沉默了,却又让他觉得她似有其他旁的情绪。 定了定神,他扶起她坐着后,试探的将她往自己怀里靠了下。见她未反对,又伸臂揽了她腰身,半圈住她在怀里。 “今个可是累着了?瞧你似不大有精神,始终不言不语的。” 伸手抓过案几上的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了她的唇边。 “合卺酒,喝了,也且润润喉。” 林苑未顺势喝下,却是仰脸抬眸看他,片刻后,突然绽唇笑了下。 “催情香,用的可好?” 她今日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令他脸色微变。 72、第 72 章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 “还是莫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林苑直接打断他牵强的解释, 寸寸收敛的唇边的笑:“既然殿下做不到,还不如当初不应我。” 晋滁自知理亏,无从辩解。 面色微凝的将手里的酒杯重新放回案几, 他沉默的紧揽着她,眼皮微动后垂下遮了眸底情绪,神色凝重中带了些平静,似已做好了接下来承受她愤怒发作的准备。 林苑却没有发作。没有愤怒发泄, 也没有歇斯底里。 她只闭眸缓了缓翻涌上来的药性, 而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了那叠放整齐的一纸合约。 “为了哄骗我一微不足道的妇人, 殿下不惜动用太子宝印, 着实费心了。其实, 若是殿下想要我这身子, 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直接弄些让人痴傻的药来, 让我变呆变傻, 随你摆布, 岂不更好。” 晋滁听不得这般的话, 闻言忍不住皱了眉, 辩解的话在喉咙滚动几番,想要出口却最终败在她似嘲似讽的神色中。 “何必否认, 你对我自始至终都是强占的念头。至于我的意愿, 从未在你考虑范围之内。” 熏香的气息愈浓,无所不入的缠绕在红帐之中, 逼得人眸光泛了氤氲,面色染了酡红。 林苑气息略喘的说完,然后就当着他的面用力撕了那纸合约。撕的稀碎,而后颤手一扬, 那纷纷扬扬的纸屑就落了他满脸满身。 “日后殿下还要从我这索取什么,直接来取便是,还是莫再弄这些手段了……我不过一小妇人,着实承受不起太子殿下这般的厚待。” 晋滁没有躲闪,任由那纸屑冲他兜头扬来。 他看着她无声的悲愤,看她笑的嘲讽与苍凉,有几个瞬间近乎想要开口应了她的所求,如了她的愿,可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你可知,我待你是最有耐心不过,同样也是最易丧失忍耐的。” 抱住她无力瘫软下来的身子,感受着那柔软馨香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臂弯,他忍不住将人揽的更紧。 “我承认,是我出尔反尔,无耻的做了回小人。” 他抱着她将她放倒于床榻间,掌腹抚了抚她酡红微热的面颊后,就半起了身拿过案几上的酒盏,又随手挥落金钩上拢着的床帐。 大红的床帐飘荡荡的落下,晃荡的轻纱隐约映着床榻里影影绰绰的人影。 晋滁握着酒盏低眸看她,嗓音喑哑道:“可是对着你,我实在做不得正人君子。” 从林苑的角度,看他深邃的面上落了红帐外投来的灯光,半明半暗,犹如半佛半魔。 她望向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眸,无力的笑了下,而后疲惫的闭了眸。 晋滁的目光一直未离她的面。他看她无力的讽笑,看她在枕边缓缓偏过了脸,亦看她如羽般的浓密眼睫垂落下,在面颊上打下安静的阴影。 她就那般柔软无害的展现在他面前,不挣扎不反抗,仿佛认了命,收了尖锐的细牙利爪,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不知她此刻内心的想法,可他知道她是不情愿的,内心应依旧还是恨着他。 他低眸饮过那杯盏中的合卺酒,而后掐过她下巴,俯身哺喂过去。 内里却愈发狠硬。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视他于无物。 这一夜,龙凤双烛交缠,旖旎的烛光晃了那荡漾的红帐半宿。 红罗帐内红被翻浪,气息缠腻。 晋滁一反从前的霸道强劲,这夜待她极尽了温柔缱绻。 至兴处时候,他忍不住与她耳鬓厮磨,气息潮湿而灼烫的唤着她。 虽注定得不到回应,可她温热的体温,她或急或缓的喘息,她柔软馨香的身子,他却是真切能感知到的,这让他空虚的内心似乎得到了些许的满足。 总有一日,她会敞开心扉重新接受他的。 他也会得偿所愿的。 他低眸望着她被他抵弄的失控颤栗的模样,忍不住幻想。 朝夕相处,夜夜耳鬓厮磨,纵有多少执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如何能磨不去呢。 会的,终会有这么一日的。 翌日,林苑从沉重的梦中醒来时,枕边已空了。 这个时辰,晋滁已去上早朝了。毕竟是不过是纳个良娣,圣上是不会允他歇假的。 案上龙凤双烛已然燃尽,熏香也剩了残末,那样撩人的香气经半夜的缭绕,早已消散殆尽。 空荡荡的室内静谧无声。红罗帐层层低垂,将喜床严严实实的遮掩住。 红色绣鸳鸯戏水的衾被盖住了她不着寸缕的身子,却不期余留了她一小截的肩在外,散落的些许乌发铺在她的肩上还有那大红衾被上,却没遮住那白皙肩上那布满的暧昧红痕。 醒来后她没有着急起身,依旧仰面卧着,睁着双眸直直望着帐顶。 满目的红那般刺目,却已激不起她寸滴的泪来。 此时此刻,她内心没有悲,亦没有忿。 或许是因为,他的出尔反尔,他对她近一步的逼迫,已在她的预料之中了吧。 早在他让人送织锦命她绣锦盖时,她就已经隐约料到了这般结局。 林苑望着那大红色的帐顶,眸里却愈发平静。 从那一刻,她就知道了,他哪里能轻易对她放手呢? 虽不知是不甘在作祟,还是真的就贪恋从前的那些许的温度,可他对她的执拗却不会轻易消散。 的确,以他霸道的性子,又岂会甘愿落了下乘。 不达目的,他焉能轻易罢休。 现在想来,他一步步的退后,看似妥协,实则不过他应对她而施与的缓兵之计。 可笑的是,她竟信了。 林苑想之前她那哭求的,恳求之态,静谧的床榻间,她无声的扯了扯唇。 饶是不愿承认,可难以否认的是,之前的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她应是有退路的。而这退路,便是他的怜悯。 与其说,这段时日他们之间的纠缠,是他渴求她能念些过往,倒不如说是她潜意识里奢望他心底能存有一丝柔软,能网开一面,放她一条路。 如今想想,她是何等可笑。 权力场上角逐的人物,如何能期待其还存有柔软心肠。 譬如那建武帝,曾经的镇南王,如今的圣上,杀外甥,置幼子于险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虽有些凉薄,可焉能说这话没有一分道理。 晋滁作为他的儿子,纵是耳濡目染,也学不来柔软心肠。 林苑身上一阵阵的犯冷。 如今他以强硬之态亲迎她入了他的门,与他圆了房,填了些他的执念,那么接下来呢,他还要如何逼她? 从前,她潜意识里大概还会期望他对她能有些怜悯之意,可今日过后,她不会了。 他不会给她退路,只会一味推她往前,按照他想要她走的路。 她内心在悲凉之际又有些麻木。 她的人生早在城破那日就断了层。 那之后就没了选择余地,饶是她万般挣扎,还是逃脱不掉被一双冰冷的手无情推着走,按照那既定的命运前行。 这难道就是她的命? 晋滁下了朝后就迫不及待的回府。 在进殿前他略停了瞬,定定神后,推门而入。 他以为迎接而来的少不得是她厉声责骂,指责哭闹,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进来之后见到的,却是她平静坐在案前用膳的模样。 见他进来也只是抬眸清清淡淡的朝他看过一眼,而后又垂眸用膳,神色平和至极,并未有发作的迹象。 他已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见此情形,倒有些惊疑不定了。不免就停在了当处,眸光探究的打量她。 林苑舀了勺粥慢慢吃着,又夹了金糕放在碟中。 冬日午后的日光打雕花窗户照了进来,暖黄的光落在她半肩,愈发衬的垂眸用膳的她温婉柔顺。 田喜这时趋步上前问安,周到的给他主子解了身上氅衣。 晋滁回过神来,目光打桌面上的区区几道菜上一扫而过,不由皱了眉。 田喜语气带了些为难的解释:“是良娣娘娘说胃口不佳,不让人上太多膳食。” 因为当着林苑的面,他也不好对他主子说,前头已上过一桌琳琅满目的丰富膳食了,最终却换来她冷脸摔筷子的结局。 晋滁听出他话里的为难,就不再问了,只另外示意田喜再拿双碗筷来。 举步至林苑对面坐下。 “平日里也莫要吃的太素淡,否则也难养好身子。荤素搭配,适宜的都用些,方是养身之道。” 他挽袖执筷,给她夹过一道荤食,小心放她碟中。 林苑夹着金糕慢慢吃完,而后在他期待的眸光中又夹过那道荤菜,安静的吃完。 晋滁见了,胸口不免一跳,狭长的眸子就泛起些潋滟来。 他咽咽喉,正斟酌着要说些软和话,此时却见她搁了筷。 “怎么不用了?可是膳食不合胃口?” 林苑拿着帕子擦了擦唇角,闻言只慢声道:“我吃的素来少,稍微多些肠胃便会不适。” 她嗓音清润,虽不含过多情绪,却也应他的话了,甚至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冷言冷语,不免让他紧绷的心弦松缓下来。 这时林苑已按了桌面起身,拔了发间的簪子,落了松垮挽着乌发,边朝梳妆台的方向走,边对着外间微扬了声道:“刘妈,进来给我梳妆一番罢。” 刘妈掀帘入内,局促的往晋滁的方向行了礼后,就低头趋步去梳妆台的方向。 晋滁错愕的看她随性的模样,一时间愣在那,手上还持着牙箸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发式莫要太繁复了,省得插满头的花簪,坠的我脖子生疼。” 清润的嗓音让晋滁回了神。 他轻搁下了牙箸,而后不动声色的看她指挥那婆子如何挽发,口里还不时的轻斥两句。 待终于梳好了发,她又让婆子去给她衣物来,起身后,好似忘记了他还在般,旁若无人的解起了衣裳的襟扣,而后褪了那贴身的红色绸衣。 绸色的小衣遮不住她那白如脂膏的身子。 瓷白的肌肤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每一处,都能让他清楚回忆起昨夜销魂的失控与激狂。 他目光发沉的在她身上反复逡巡,直至她重新穿好了衣裳。 饶是心里万般想法,他亦没有出声,亦无动作,只是探究的看她,猜测她究竟是想要作何。 林苑穿戴好后,让人拿了斗篷来,晋滁这方察觉到,她竟是想要外出。 他忍不住起了身,抬步朝她几步而来。 “你要外出?去哪儿?” 细白的手指系着斗篷带子,林苑眉眼未抬:“屋里闷,出去走走。” 说完就伸手推他一把,而后边戴好兜帽,边往屋外走去。 她手上力道不大,可他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往侧边退了两步。 “田喜,车子备了吗?” 林苑的问声响过之后,田喜为难的转头频频望向晋滁的方向。 晋滁抬手捏捏眉心后,终是挥了挥手。 田喜忙匆匆跑出去:“备了备了,您稍等等。” 晋滁又安排了两列亲卫一并跟了去。 待林苑乘车外出后不久,他在殿中反复踱步,想着她的异常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终是也让人备了车,随之跟出了门。 寒冬之际,气候严寒,京城内百姓鲜少有外出的,唯有那些为生计不得不奔波的穷苦人,挑着担子,来往于冰天雪地中。 车轮碾压在积雪中,轧出一道道的辙印。 辙印出了府上,而后一路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晋滁抬手打开马车的窗牖,透过外头散乱的飘雪,望着那公主府的两扇大门缓缓开启,而后府内管家恭谨的将那马车给迎入了府中。 她去寻凤阳? 他不免心生狐疑。据凤阳所言,她们详谈不是甚欢。 百般思量之后,他最后朝公主府沉目看过一眼,而后阖了窗牖,低声令人回府。 73、第 73 章 阊阖琼殿生银辉, 琉璃宫宇五云分。 公主府的水榭楼台,琉璃瓦顶,还有那堆砌整饬精致的假山花圃, 观之恢弘雅致,尽显皇家气派。 花厅里,凤阳公主脸色难看的扶额坐着,驸马小心翼翼的给她抚胸拍背, 不时偷偷观察着她的面色。 饶是林苑已经离开了大半个时辰, 凤阳公主面上的愠色仍旧未散。 “殿下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不过小小个良娣罢了, 还真将自个当成东宫的女主子不成, 竟敢这般口无遮拦的与殿下说话。” 驸马说到这, 声音里带着些幸灾乐祸:“殿下擎等着瞧好了, 压根用不着咱跟太子爷抱屈, 有田公公在呢, 回去保准一五一十的跟太子爷回禀。太子爷那是什么性儿, 保准要她好看。” 凤阳冷眼瞪他:“我要你多嘴, 给我滚出去。” 驸马猝不及防被她骂, 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往前凑, 忙听话的灰溜溜退了出去。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凤阳望着周围富丽堂皇的摆设, 不期然那清润的声音又冷不丁回荡在她耳边—— “公主府霏微华丽,着实容易让人乐不思蜀的。” “只可惜昔日的仪贵妃宫如今成了冷烟衰草, 又有几人记得。” 凤阳想去伸手捂耳,可那声音放如魔音,无孔不入—— “十六年,饶是养个猫狗都会感情极深了。” “不得不佩服公主何其洒脱, 不像我这俗人,不过养了区区四年,就痛不欲生,恨不得手撕仇人。” “公主若心好,不如教教我,如何看开些,不计前嫌,毫无芥蒂的接受这些施与,而后欢欢喜喜的过日子。” 当时林苑在花厅里轻若无物的说出这番话时,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她带来的那些下人宛若吓傻了般,呆立原地。 这些话含沙射影的讽刺她这当朝公主倒是其次,关键是当年那事是禁忌,她近乎直白的拿出来说,着实是大逆不道。 当时她想,那林良娣不是疯了,就是大概不欲活了。她不信她不知,这话若是传入圣上耳中,必会激起圣上几分杀心。 便是她这公主府,都会被牵连几分。 凤阳想着她说这话时候的淡漠神情,突然觉得身上莫名的寒。 她猜不透那林良娣究竟过来做什么的。 刚开始她以为那林良娣是来套交情的,可待落了座一开口,便知她那是来者不善。 她打着来公主府取经的名义,吐出的话却句句含刺,含沙射影,句句大逆不道。 凤阳脸色难看的连连抚胸。 她暂不知那林良娣来的真正目的,可总归不是为了单单过来刺她难受的。 林苑回府后不久,晋滁就踏步进来,而她带出去的那些婆子则战战兢兢立在门外。 他进屋的时候她正在对着梳妆镜拆着发上的花簪,见他进来也未起身,依旧面色如常的对着铜镜搭理着乌发。 来的时候他心里本是有些沉重,亦有些生怒,可待见了她眉目如画的对镜梳妆的情形,那些情绪不知为何就突然散了大半,唯独剩下的便是自己心头过不去的那份难受罢了。 “何必去公主府寻凤阳的晦气?” 他缓步绕到她身后,伸手撩过她一缕乌发,任由那柔顺的发丝在指间穿梭。 原本给她梳理头发的婆子忙躬身退至一旁。 林苑拿过台上的梳子,低眸缓慢梳理发梢。 “我是虚心过去请教,并非寻她晦气。再说,与凤阳公主谈心,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 打磨光滑的铜镜映照着两人,一人神色平静,一人面色沉凝。 晋滁望着铜镜里那面容皎若明月的人,眉目间却是那般平静,他心下莫名突了下。 她表现的太平静了。 从昨夜洞房那刻起,她就这般犹如无风湖面般的平静无波。 无论言语,表情,还是情绪,皆平静的让他心慌。 他倒宁愿她哭她吵她闹,也好过这般让他琢磨不透的静,好似平静的表象下压着什么,着实令人难安。 “以后还是莫要讲这般的话了,你明知的,那些话实属不妥。” 他忍不住握了她单薄的肩,俯身过去与她贴面,透过铜镜深深看她:“阿苑,日后我们好好过。” 林苑梳发的动作顿住。 她缓慢的抬眸望向镜中,光滑的铜面清楚的映出两人的模样,依稀还是从前的轮廓,却早已不复从前。 他不是十八九岁时候的伯岐,她亦不是十六七岁时候的阿苑。 纵然此刻他们亲密依偎,仿佛这世间再恩爱无比的夫妻,可两颗心早已背道而驰,不可能再重归一条线路。 又如何能好好过? “何不用那毒酒,一杯下去,直接将我毒哑了去。” 一句话,将他刚腾起的期望给击碎的七零八落。 他不愿与她吵闹的难看,正在深吸着气兀自平复情绪的时候,她已经放了梳子,挣开了他起了身。 “刘妈,过来帮忙铺床,我累了,想要歇会。” 翌日,晋滁前脚刚去上朝,林苑后脚就去了凤阳公主府。 凤阳面有青色。昨夜她半宿未睡好,梦里皆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痛苦扭曲的对着她,不肯瞑目。 听到人禀报那林苑再次过来,她如何能想见,可太子的面她又不能不给,只得忍下万般不虞,将人请到待客花厅。 “说来,昔年家翁故去时,前朝的端慧皇太子还特意来府上吊唁过。犹记得,端慧皇太子高贵英飒,礼贤下士,谈吐温和有礼,已现明君之相。” 林苑抚着屋里那偌大的珊瑚盆景,回忆道:“对了,差点忘记了,当时端慧皇太子还是跟如今的太子殿下一道去了。大概谁也没想到,不顾两三年的光景,彼此的身份已颠倒的厉害。” 凤阳很想让她闭嘴,以免给她这公主府惹了祸端。 可她喉咙此刻却堵了物般,灼痛干涩的难受。 不敢拂太子脸面是一方面,可更多的却是她此时心底翻卷的汹涌情绪。 林苑的话,很难不让她想到,那年她儿刚被册立皇太子时候,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时,纵观满朝文武大臣,谁人不道太子□□? 却如昙花一现,不过几年的光景,就凄惨而亡。 而害他的人,踩着他的尸首,高高在上,风光无限。 半个时辰后,林苑方出了公主府,而此时凤阳跌坐在椅上,失神了好长时间。 纵是她百般安慰自己,那林良娣故意拿这些话刺她,是存着某种不明目的,可她不可避免的,却还是被那钻心的话扎的血肉模糊。 驸马这次长了记性,没敢轻易搭话,只识趣的给她按捏着肩背。心头却在咂摸,这林良娣莫不是真不想活了罢,这回竟堂而皇之的提了太子殿下。 晋滁听后面上未有过多的情绪,只是眸色愈发深不见底。 田喜试着说道:“要不奴才这就去公主府上传个话,让公主推脱说病了,近来不见客?” 晋滁掸了掸袖,沉声道:“不必。多派些护院跟着,那精通医术的婆子得寸步不离的随她身边,其他的莫管。” 田喜道:“奴才知道了。” 林苑此后就成了公主府上的常客。 只要一有空就往凤阳公主的府上去。 她与凤阳公主相谈时候,多半时间是她在说,凤阳公主在听。 自认为在深宫挣扎了近二十年,已然练成钢筋铁骨的凤阳公主,对着那含沙射影说话的林苑,却鲜少能说出应对的话来。 因为林苑所言的每一句,皆能按中她深埋心底的那根刺。每每将那话听入耳中,饶是她能面上含笑如常,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宫里头对此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凤阳公主觉得是极不寻常的。饶是太子与她令下人都三缄其口,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况当今的耳目众多,京城里达官贵人的府上或多或少皆有圣上的探子,她跟太子府上自也是有的。 圣上少不得也能听些风声。 可至今却也不闻不问,既不将派人去太子府上对林良娣警告教训,也不将太子叫进宫训斥,这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想来太子也觉得不大寻常,明里暗里皆派了不少护卫保护那林良娣。可她弄不懂太子究竟是何种想法,既觉得不妥,为何不制止那林良娣出格的言行举动? 至腊月时,凤阳公主终于坐不住了。 这日,待林苑离去后,她悄悄派了人去宫外候着,只待太子下朝出宫,问他可否来趟公主府。 下朝之后,晋滁就令人驱车至公主府。 凤阳亲自给他斟满茶后,就扶着隆起的腹部缓缓坐下。 “太子知我的,我的确满足如今的日子,从前那些过往在我这早就散了。便是有怨有恨,那也只是对那王寿一人而已。” 晋滁拿着陶瓷杯盖抚着茶面,闻言便道:“姑母对新朝的忠心天地可鉴,侄儿又岂会怀疑,所以姑母不必多虑。” 凤阳松口气,轻叹了声:“如此便好。我这身份毕竟敏感,饶是我问心无愧,可若有风言风语的传入宫中……太子也知三人成虎的道理,若说的人多了,就算圣上本来无心,也会凭空生出几分猜忌来。” “我知姑母难做。” 指腹抚着釉色茶杯边缘,晋滁沉眸缄默片刻,神色冷静道:“也是时候了。日后她再来时,姑母可以屏退左右。” 凤阳倒茶的手晃了下,而后强自镇定的放下茶壶。 屏退左右,一则意味可以隔绝旁人窥听,杜绝了交谈的话传入宫中的可能。二则意味着太子给那林良娣创造机会,让她能够吐出真实目的。 那林良娣整整一月,每日不落的来公主府上,对她含沙射影的冷嘲热讽。若说其此举只是单单为了找不痛快,只怕哪个都不会信。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林良娣来找她,有着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 屏退了左右,便就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那林良娣应就能道出她的最终目的了。 在凤阳晃神的时候,突然又听对方低沉着声音道:“姑母多费些心。不过,应不会让姑母为难太多时日的。” 凤阳回过神来。 “太子且放心,此事我省得的。” 清早,林苑面色如常的喝完了补药,然后还是如常般让田喜准备马车,驱车赶往凤阳公主府。 花厅早早的让人烧热了地龙。 凤阳一大早的就在花厅候着,待听下人报信说林苑人过来了,就由人搀扶着,走到屋外去迎着。 腊月里天气寒冷,近些时日下了雪,纷纷扬扬的飘雪不间断从半空而来,洒的天地银装素裹。 披着杨妃色斗篷的人从雪中走来,不疾不徐的踏在雪上,隔着雪幕远远望去,那般眉目姣美的人踏雪而来,清灵的宛如仙子一般。 可凤阳却知,生的这般美如画的人,一旦入了她这花厅,出口就刀刀如剑,毫不留情,直冲她而来。 林苑近前时,凤阳已经收敛了万般情绪,热情的与她寒暄。 田喜帮林苑褪了斗篷,仔细给挂好后,却未如往日般随着她至那桌案前,反倒躬身退出了花厅。 一同随着林苑来的那些婆子们,也随田喜一道退了出去。 “你们也都退下吧。” 凤阳公主吩咐花厅里的那些下人。 林苑看着那些下人从花厅退下,一直待那花厅的两扇朱门从外紧紧阖上,方收回了眼。 凤阳招呼她落座,而后自己则坐在了她的对面。 桌面上空荡荡的,没有茶水跟果品。 并非凤阳忘了,而是因为林苑带来的下人不在,此间仅她们二人在。若是对方万一有个什么,她这里怕说不清。 此时室内空荡荡的只剩她们二人。林苑却一反常态的没有率先开口,这样情形反倒让凤阳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倒有些尴尬。 “你……” 凤阳刚忍不住出了声,坐她对面的人就抬了眸,清清淡淡的眸望着她,似不带丝毫情绪。 凤阳定了定神,而后自然的笑着解释道:“是太子跟我说,宫里头似有些风言风语在传着,这到底不好,于你不好,与我这也不利。所以索性就屏退了下人,没了旁人在,话传不到外头,你也能自在些。” “是啊,是自在些。”林苑说的声音极轻,问她:“时至今日,公主还会想端慧皇太子吗?” 凤阳面上的笑维持不下去,艳丽的眸子冷了温度。 林苑却不轻不重的继续说道:“应是想的吧。我亦是个母亲,能看懂母亲眼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意。” 凤阳却不接她的话,只半合了眼帘,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有话你就直说吧,不必再这般试探我。” 林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过不了几个月,公主就要生产了罢。” 凤阳闻言面上略过柔色:“大概是来年三月。” “三月啊……三月挺好,赶上春暖花开的日子,甚好。” 凤阳不知她为何突然发出这般的感慨,正不明所以时,却又听她道了句。 “我生瑞哥的时候,是六月。他在我肚里的时候就听话,生的时候也没让我遭多少罪,连产婆都惊奇,说她接生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不折腾娘的儿。” 凤阳望着自己高隆的腹部,脑中想起的却是自己另外一子。当年怀他、生他时候也十分顺利,只是生来是瘦瘦小小的,是她精心养了许久才养了那么大。 “瑞哥素来乖巧,懂事,知礼,孝顺。知我爱吃桂花糕,有一次他去他祖母那里吃饭时,竟悄悄藏上一块于袖中,特意拿回来给我吃。” 林苑望向门外的方向,好似见到了那日残阳如血,那载着瑞哥的马车越行越远的场景。亦好像见了,国破那日,符家满门皆丧的悲凉。 “那日太子让人从水里捞起了我,却将瑞哥留在了冰冷的湖水中。那刻我便知道,新朝留不下瑞哥,太子容不得瑞哥,我儿在这晋氏江山里,没命在的。” 凤阳脑中突然又出现一副熟悉的血腥画面。 那画面里依旧还是个七窍流血的青年,他痛苦的望向她,至死都未曾瞑目。 凤阳正恍惚间,突然又听得对面人发问:“公主曾久居宫中,可有那让人绝育之药?” 这问话,令凤阳悚然一惊。 她乍然回神,霍的抬头看林苑。 “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凤阳不可思议的看她,发问的声音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这就是她来公主府的最终目的? 若是太子知晓,只怕得暴跳如雷罢。 “宫里暗下流传的秘方诸多。既然有那助人生子的方子,应也有那绝人嗣的方子。” 林苑直直望向对面那难掩惊异之色的凤阳。 “当然,你可以向太子告密。但我觉得,公主也可以选择不与太子言明此事。” 凤阳被她那直白的话说的不自在:“我没有药。” “去宫里走一趟,不就有了。” 凤阳在愣过一瞬后,猛地变了面色。 林苑异常平静道:“上位者总是多疑的,圣上听了那么长时日的风言风语,想必心里早有猜忌。更何况今日你我屏退左右私语,想他更是多加揣测,平添几分猜忌。我猜,过不得多久,圣上应就会宣你入宫询问究竟。” 凤阳神色变幻不定,林苑依旧冷静的说着:“你只需三言两语,就足矣让他赐我药了。圣上不会允许一个对新朝充满怨恨与恶意的良娣怀上皇孙的,更何况还是皇长孙,他更不容许。” 凤阳猛地按了桌面起身:“这又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做这事?” “圣上会让你做的。”林苑道。 圣上不会公开与太子反目,做这般事只会暗里,不会明面。 太子府宛如铜墙铁壁,圣上若要让人将药下在她的吃食中,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如今她跟凤阳独处的时间,反倒能寻到机会,相信那圣上是不会放过这等良机的。 凤阳亦想到这层,不免心乱如麻。 “又何必烦恼,是圣上的主意,又与公主何干?日后就算对着太子,想以公主的智慧,亦能将自己从此间事里摘除。” “端慧皇太子死不瞑目,公主当真就能心无波澜?扪心自问,每每夜深人静时,你可就能甘心?就不会腾起怨恨之意?” 字字入耳,林苑的话比从前的那些扎耳的言论,更刺她心。 凤阳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想生太子的孩子,所以想要用药一绝后患。 太子对她的管控严密,凭借她自身的力量自然难以办到,所以她就寻求外援。外援,便是她公主府。 而她的回报便是,以身为饵,换得圣上与太子父子反目。 “我看得出,公主对端慧皇太子的事,并非你所言那般是完全放下的。他们男子大概觉得,女人没了孩子,再生一个便是。却不知十月怀胎,那种与腹中骨肉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是一辈子都忘却不掉的。就算再生一个,那也不是他,谁也无法取代。” 林苑看向她:“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如了我的愿,也如了你的愿,有何不可?届时他们父子反目,你便是央求太子出手杀王寿,应也是容易的多。” 凤阳这会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面色几经变换后,却道:“若是太子知晓,又岂会有我好果子吃?” “知晓又如何,这是圣上的主意。” “你有苦衷的。”林苑看向她隆起的腹部:“圣上逼你,你能如何呢?” 凤阳手抚着腹部,似有些心动,似亦有踟蹰。 林苑又道:“若保险些,你可让圣上遣一人助你,就算日后对太子,你亦有旁的话说。” 凤阳是真切的心动了。她首先想到的是王寿。 若能说动圣上派遣王寿来做此事,她能完全从此事摘除不说,还能令圣上与太子父子反目,更能令太子杀了王寿。 林苑离开后,凤阳坐在花厅很长时间。 还未等她左右摇摆做好决定,下朝的时间就到了。 尚未等到太子驱车至她府上,她却等到了圣上招她入宫见驾的指令。 74、第 74 章 御书房的御案前方摆放了一张黑漆描金的圈椅, 凤阳公主此时正屏气凝神的坐着。 距离她左手边约莫一丈处摆放着多宝格,圣上正立在旁边,饶有兴致的拿过其上一把玉石镶嵌的顺刀左右看着。 “听说太子府上那良娣, 近来到你府上走动的还挺勤?” 闻言,凤阳略动了下身体,斟酌回道:“的确自打上个月起,林良娣就频频至我府上拜访。圣上也知, 如今我这双身子其实也不便频频见客, 此事我也与太子言明了, 可太子意思, 是想让我且再忍忍, 多劝导下那林良娣……我这便也推脱不得。” 圣上就挑了眉, 往凤阳的方向扫了眼。 “她都去跟你聊什么了, 跟朕说道说道。” 凤阳却惊得握着扶手撑起身子, 满脸不安的跪了下来。 “恕臣妹, 不敢说。” 她局促的声音一落, 就听的刷的声, 是多宝格前那刀身出鞘的声响。 “有何不敢说, 亏你还是堂堂一朝公主,连个做过官妓的良娣都不如。信不信她就算到朕跟前, 依旧能不怕死的侃侃而谈。” 圣上拂悦道:“她胆子肥的很, 是什么都敢说。如今不过是良娣,就敢如此放肆, 若日后成了宫妃,岂不更是什么都敢做。” 凤阳没敢吱声,圣上瞥她一眼:“你起来坐着罢。” 她就压着呼吸起了身,略微笨重的扶着肚子小心坐下。 圣上拿刀身拍了拍木架, 掌心贴着刀刃擦了下,而后似有满意的点点头。 “凤阳啊,你要理解,从前那些皆是情势所迫,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乍然听得这话,凤阳只觉寒毛都竖了起来,仓促又想起来跪下。 圣上挥手:“你坐着,坐着回话。” 凤阳心惊胆颤的坐那,双手下意识的扶着肚子,几乎将这话在脑中过了数十遍,方谨慎的开口回道:“臣妹惶恐,从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如今我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往后的日子。况且如今我这富贵自在的日子,比之从前囿于宫廷一隅,不知好过多少倍,这些都是圣上赐下的,臣妹只会心中感念。” 圣上颇为欣慰的点点头,叹道:“你能理解就好。放心,朕愧欠你的,会加倍的都补偿给你。” 凤阳忙谢过,又道:“圣上也不必总记挂从前。所谓有得有失,鱼与熊掌不兼得的道理,臣妹还是懂得。” 圣上似有感慨的长吁短叹了会,而后看向她,突然道:“凤阳啊,朕如今有难处,你可愿意为朕分忧啊?” 此话入耳,凤阳心头当即打了个突,有几分预感了。 她强自镇定的问:“不知圣上是为何事而扰?只要凤阳能做到的,定会义不容辞。” 圣上将刀身重新入了刀鞘,然后朝她走来,面色沉重的将那顺刀交到了她的手里。 凤阳手忙脚乱的刚接过那柄顺刀,就听圣上郑重开口道:“朕恨那林良娣已久,望皇妹就替朕除了这祸害罢。” 凤阳僵硬着脸,一时间忘了反应。 圣上指指拿刀,而后抬手做出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等到你们二人独处时候,你就趁机拔了刀,一刀抹了她脖子,一了百了。” 凤阳双手捧着刀,面上一片呆滞。 圣上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却抚掌大笑了起来。 “朕与你说笑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凤阳僵硬的扯了扯唇,也不知这会该说些什么。 心中却始终是警惕的,她这堂兄心思难猜,她不知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不过,朕着实见她碍眼,若不除了,便如那胸中块垒一般,确是不快。” 凤阳这会回过神来,闻言思量了番,就斟酌道:“其实她没根基,没后路的,倒也就浮萍似的,不足为惧。要说有些隐患……也不过是怕她后来,会有依仗。” 圣上似有诧异的哦了声,看着她催促着继续说。 凤阳一时间倒语塞了。其实她话点到这,是个明白人也都能听出其中深意。以她这堂兄的深沉心思,她不信他不明白。 纵是心里如何想,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点明:“女子的仰仗,除了名分,也就是子嗣了。” 圣上恍然大悟的颔首,而后负手在殿内踱步。 片刻后他突然停下,猛一拍手,赞道:“你这想法好啊。” 说着看也没看那僵在座上的凤阳,直接朝殿门外喊道:“王寿,王寿啊,你进来下。” 王寿推开殿门,悄无声息的迈着小步进来。 每次凤阳公主进宫见驾时,圣上都会打发他出去,尽量不让他晃在她的跟前。 “来,把东西给朕。” 王寿几乎立刻就掏出了袖中的瓷瓶,恭谨的呈递过去。 凤阳余光瞥见,呼吸几乎滞住,结合之前圣上所言,她大概猜得到是何物。 瞧来竟是早就备好的。 倒也真让那林良娣给猜测到了。 圣上拿过瓷瓶后,就挥手让王寿退下。 凤阳不着痕迹的忙收回了目光。 “凤阳,此事就拜托你了。”圣上将瓷瓶递给她,道:“你莫要担心太子,有朕在,保证你无虞。” 凤阳握着瓷瓶,当着圣上的面,她难掩紧张:“可是臣妹从未做过这般的事……不知圣上,可否派个信得过的得力人过来帮衬?” 闻言,圣上皱眉捋了捋须,沉吟道:“不妥,太子心细如发,若堂而皇之的从宫里头派人出去,会失了周密,难免被他察觉一二。此事,你便多担待些吧。” 见那凤阳似犹有迟疑的模样,他便保证道:“若此事能成,朕定会给那未出世的外甥封王,世袭罔替。” 下朝之后,晋滁听闻凤阳被召进宫见驾,顿时面色沉凝。 他当即令人驱车去了公主府,一直候在花厅,直待凤阳公主从宫里回来。 凤阳涂着丹蔻的手挑开车帘,不着痕迹的朝停在她府上漆黑描金的马车,那熟悉的制式自然出自东宫。 她朝外伸出手来,便有那贴身伺候的嬷嬷小心过来扶她,将她搀扶下马车。 此时太子已闻讯走出花厅,朝她的方向直直看来。 回来的这一路上,凤阳已经从纷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最终做出了选择。 花厅内,太子与凤阳两人对坐。 直待桌面上的茶壶见了底,他方重重放下手里的空杯。 “给她。” 室内不知沉寂了多久,终于响起了一道不辨情绪的冷声。 凤阳诧异的望过去。 晋滁掌心摩挲着装药的瓷瓶,面上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回头我令田喜将药,给姑母送来。” 临走前,他看向凤阳:“姑母放心,宫里能给的,孤照样能给。” 凤阳看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许久未收回眼。 此回她选择向太子投诚,这是她几番挣扎后做出的决定。 一则,她本就是太子阵营,冒然改换大旗,太过冒险。至于圣上承诺那些,只要新朝一日不换太子,那些所谓锦绣前程,便是那空中阁楼。 二则……她伸手摸向了腹部,缓缓抚着。 那林良娣到底是深闺娇养大的,大概未想过更阴险的一环。 现在对她下手,也不过是令太子对宫里怒恨一时,成不了伤筋动骨之势。宫里势必是容不下她的,倒还不如助她有了孕……去母留子之时,方真正是他们父子反目之际。 太子府内,王太医将药丸倒在一颗在手里捏着,观其色泽,嗅其味道,又掰开来分析其成分。 最后面色沉重的给出太子答案:“确是虎狼之药。” 太子没有多说什么,拿过那瓷瓶在掌心里攥过一会,就挥手令田喜带着那王太医下去配药。 田喜见太子一反常态的平静,不免心里不安,在退出殿的时候忍不住往殿内偷看了眼。却见太子背对着殿门的方向立着,昏暗的光将他的背影拉的很长,显得格外孤清。 夜里,林苑披了件衣裳坐在书桌前,提笔在纸上不时书写着。 冬夜的静谧在室内流转,唯余那落笔的沙沙声,轻微的自笔端徐徐传来。 直到有人从外推门而入。 殿门吱嘎声响起的同时,倒灌的寒风也随之刮了进来,夹杂着些许的酒气。 再一声响,两扇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阖上,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往内室趋近的脚步声。 悬挂门边的厚毡帘揭起,他就见到伏案书写的那人,左手边压着半翻开的书籍,右手边摞了一小叠写好的纸张。 此时她专心致志的做着自己的事情,闻声亦不回头,书写的节奏丝毫不间断。烛光将她打在她白皙姣美的面庞上,似落了暖色。 他在门边目光沉沉的立过一瞬,而后抬手去解襟扣,边解边朝她的方向而去。 至她身后往那案上扫过一眼,小楷工整秀丽,似是摘写着些药方,以及些配药心得。 脑中再次回荡起凤阳吐露她所求之事。 阖下眸的同时,他伸手过去抓了她的笔,而后一把投掷出去。那笔尖尚蘸着墨汁的笔宛如利箭,径直穿透了窗纱,半斜的挂着,朝书案上缓慢滴答着浓墨。 林苑出神的时候,他就俯身抄过她腿弯,不由分说的将她抱起,直接大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挥落了那金钩拢着的床帐,他将她压在了榻间。 林苑刚偏过脸去,却冷不丁被人掐了下巴掰正了脸庞,而后他灼烫的唇就印了过来,不容她闪避分毫。 急促,压抑,又窒息。 他压着情绪,她亦如是。 没有交心的男女之欢,也不过只是欲望的释放。 这一夜,他品出孤寂的滋味,饶是人在怀里,可他却只觉心中空的发冷。 翌日,上朝前晋滁往那安静的内室望了眼,而后给田喜打了个眼色。 田喜轻着手脚随着他们太子到了殿外。 “事情安排妥了?” “妥了。”田喜道:“奴才刚令人将王太医悄悄送到凤阳公主府上,也将殿下的口信也带到了,想凤阳公主定会妥善安排的。” 晋滁淡淡颔首。他不完全信那凤阳,另外派人过去,也是以防届时那药被偷梁换柱。 最后往殿内望了眼,而后他沉下眸光,大步流星的往马车方向而去。 公主府内,凤阳推了那放药的瓷瓶到对面,最后又问她一回:“你可真想好了?这药一入口,日后可就再没后悔的余地了。” 凤阳也是在提醒她,一旦药入口,便是日后她后悔了想要怀上太子的子嗣,那也是无力回天了。 没有子嗣的女人,会在太子后院处于什么境地,可想而知。 往后的日子这般长,她就能保证日后不会转变主意,不会想在太子后院里谋得一席之地? 林苑没有犹豫的接过那瓷瓶,拔掉了软塞。 “孩子是人,不是工具,更不是牺牲品。至少,在我这里是这般看待的。” 凤阳怔住。 林苑看向她:“公主能做出这般的选择,不也正因为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做了牺牲品。” 这话是暗指凤阳做出这个选择,也是不甘端慧皇太子白白被细绳,存着几分给他报仇的心思。 凤阳扼住自己想要往屏风的方向看的冲动。 屏风后头藏着太子遣来盯梢的人,大概是防止她偷梁换柱。这里她们二人交谈的话,而后也会一字不漏的悉数传入太子耳中。 林苑捻起那药丸,先闻了下味道。大概分辨出有芸苔子,红浮萍,红花等几味药,皆是避孕的寒凉之药。 虽不知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那药,可这药的成分,倒有三分可信。 凤阳见她吃下那药,就移开了目光。 “公主会如愿的。” 林苑饮下茶水后,突然出声对她道了句。 不明不白的一句让凤阳心头一突,没等她试探的反问过去,却见对方掏出叠放整齐的几张纸来,朝她递来。 “这是我从医书中整理出来的,觉得对公主应有些用处。” 凤阳不解的接过。 她展开来,本是随意的一看,待见了其上详细的记载了有关妇人生产时候的应对策略,譬如说大出血时应如何应对,若届时胎位不正时该如何应对等,不免微微坐直了身体。 “其上记载可都是真?” “皆是摘抄自医书,许多是不流于世的孤本。”林苑道:“毕竟没有实践过,我亦不知上面应对之策可否管用。公主可以召集御医及有经验的产婆,询问下他们的建议。” 凤阳的目光从手上的纸张移向对方的面上。 对方面上的情绪未显露太多,可眉眼间却是磊落的。 凤阳移开目光,笑道:“林良娣有心了。” 75、第 75 章 打那日起, 林苑没有再去公主府,往后数月不再踏出太子府半步。 对此,晋滁没有置喙半句, 更不曾质问她半声,只是心里如何作想便不得而知。 后殿的防守愈发严密,单单是护院的人数就增了一倍。之后田喜严密排查府上每个下人的底细,尤其是在后殿里伺候的, 几乎将他们祖宗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至于入口之物更是查的谨慎, 每道膳食端来前, 除了由府上王太医检查外, 另外还有不下三道试毒程序, 格外严密。 府上的这般动作林苑都看在眼里。 只是不知他这般的严防死守, 究竟防的是哪个。 她没有问, 他亦不会多说。 亦如之前他不问她去公主府的目的, 她也不会主动出口解释。 两人之间的关系看似进入相对的平和期。 没有争执吵闹, 没有剑拔弩张。但同样也不会有爱意柔情。 白日里他几乎不过来, 似是政务繁忙, 连回府的次数都愈发的少了。便是偶尔几次在白天的时候来她房里, 较之从前也寡言许多,大多时候是她兀自做自己的事情, 而他则在旁默默的看着, 漆黑的眸平静无波。 夜里他会如期而至。偶尔会单纯的拥她而眠,可更多时候他会不由分说的要她, 没有过多的花样,往往是一个姿势到底,直做到他尽兴。 一成不变的是她每日的补药,早晚各一碗, 从不间断。 每十日王太医就会过来给她回请脉。请脉的结果她不得而知,因为当着她的面王太医从不多说,请完了脉他就会去外间,而后单独与他主子汇报。 每次请脉后的当夜,她房里的宫灯就会熄的晚些,往往里头的声儿半宿不停。如此她如何能不知,那请脉的结果定是不如人意。 建武二年并不平静,朝中有不服新朝统治,明里暗里较劲的文武大臣,朝野外还有胆大包天之徒,想趁新朝初立根基不稳妄图揭竿而起分一杯羹的。掌权者如何能容忍旁人挑衅他们的权威,对此自是要用血腥手段镇压下去。 这一年,无数人在抗争与妥协中度过。 血腥与混乱的建武二年过去后,就迎来了相对和谐平稳的建武三年。 建武三年二月,北疆传来捷报,上月来犯边境的戎夷彻底被击溃,歼敌三千,俘虏一千,缴获良马若干,辎重若干。 圣上大悦,当即下旨大肆封赏有功将领,被着人将圣旨及赏赐即日送往北疆。 着重封赏的将领有两人,正将吴耳,副将刘金忠。 吴耳是圣上的人,刘金忠是太子的人。 二月底,凤阳公主产下一女。 宫里派人送来赏赐,并传了圣上谕旨,赐小郡主封号为安。 凤阳抱着她九死一生产下的小郡主,心里万分庆幸。 若不是那产婆最终推揉转正了胎位,她此番危矣。 虽不是心心念念的儿子,可经历了这番凶险,最终能母女平安,倒也令她稍稍散去了心里那份遗憾。 小郡主闻着母亲的气息,忍不住在她怀里拱了拱,无限的依赖。 凤阳看着,眸光变得慈和。 小郡主会生,模样是集了她跟驸马的俊处长得,待长大了定会是个明艳的美人。 凤阳轻蹙了眉,心口莫名觉得不适,因为这一瞬她突然想起了那林良娣。 自古美人多薄命。此刻她脑中就无端蹦出这句话来。 但那不适也转瞬即逝,毕竟她从来不是心软的,旁人如何又与她何干。日后她只管守着女儿过日子,享尽天伦之乐就行了。 小郡主满月这日,太子送去了厚礼,还破例在公主府吃了满月酒。 这一夜,西厢房的声儿就有些疾风骤雨的意味,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子方喑哑了声叫了水。 奴仆们抬水进房时自不敢乱瞄,可那满室旖糜的气息经久不散,便也能想象这夜里情况是何等激烈。 收拾妥当后,他重新上了榻,揽过那昏昏沉沉的人在怀里。 近四月了,可她肚里仍没有任何动静。 他沉着眸光下移,落到她那白皙平坦的小腹。 若不是确定当初盯得紧,没有出任何纰漏,他会当真怀疑其中是凤阳动了手脚。 厚实的掌腹在那柔软的小腹反复摩挲,他忍不住想,果真是不能事事如人意吗。 如今已经是新朝三年,他已二十又七。 太子若有子嗣,还能堵一阵众人的口,可如今膝下荒凉,难免会令人心动摇。 他自是不将陈王放在眼里,可新朝基业他不能不顾。 抬手抚过她湿漉的鬓边。此时她双眸闭着,安静的睡在他臂弯里,与他依偎着仿佛一对璧人。 可他知道,她人在这,心却不知归了何处。 纵是夜里她湿眸里被迫晃着他的影子,可他依旧照不进她的眸底深处。 他不知什么意味的笑了声,而后缓慢敛了面上所有情绪。 她的态度早就显露的明明白白,她的内心不会有丝毫接纳他的可能。 如此,他还可有再奢望的余地? 他自己也不确切。 偶尔心灰意冷的时候,他也会想,大概是天注定的罢,注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只能止步于此,不会再进一步了。 翌日早朝后,圣上回了御书房,百思不得其解的问王寿:“怎么太子突然改了性了?” 今个早朝有官员提议太子选妃之事,那太子竟未向从前一般冷声驳斥,反而似有松口之意。 王寿琢磨着道:“想来太子也是想清楚了,毕竟是储君,朝野上下多少双眼都在看着,焉能一推再推迟迟不大婚呢?” 圣上捋须面有沉思:“他那后院,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似也没什么动静。”王寿道:“只听说太子爷愈发将人看得如眼珠子般精细,护院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的严严实实的。还将伺候她的那些下人,给里里外外查个清楚,为此还真揪出了几个旁家来的探子来。奴才还听说,那位入口的吃食得不下三人试毒方让入口。” “真是比宫里头的娘娘排场都足。” 圣上笑了声,王寿就深深垂了头。 沉默片刻后,圣上突然问:“你说,太子妃他会选哪家的?” “这奴才哪里猜的着?” “你会猜不到?整个宫里,心思最多的奴才就是你。” 王寿躬身道:“圣上可抬举奴才了,奴才可当不得这般盛赞。” 圣上斜他一眼,而后方又说起太子的事:“吴刘两将家里都有适龄姑娘,不过应不是太子的太子妃人选,至多会纳了做侧妃。朕猜,太子妃,他是想从文臣家里挑选。” 这倒还真令王寿诧异了。因为太子的兵权未释,那些派出去驻守的大将,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心腹,若选太子妃,应少不得从武将家中挑选方是。 “等着看罢。”圣上神色淡淡的,而后吩咐道:“去坤宁宫禀声,这春暖花开的日子,也是时候在宫里头举办百花宴了。” 王寿领命。 皇后面色变了几变。 若太子大婚,那他储君的地位便会稳如泰山了,此后便轻易动摇不得。 四月中旬,皇后牵头举办了场百花宴,邀京城里三品以上重臣的家眷参加。 这些重臣哪个心里不门清,这场百花宴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为何?无不回去严厉叮嘱家里适龄女儿,那日千万注意言行举止,礼仪规矩要做到最好。 听得太子终于要充盈后宫,那些有望被选上的人家无不欢喜。纵是不能被选做太子妃,不还有其他位份?若能再讨的太子几分欢心,将来脱不了一个有品级的妃嫔位。 百花宴当日,京城内香车涌动,纷纷前往皇宫方向。 诸多娇俏女儿都盛装打扮,入宫前去赴宴。 这日清晨的时候,晋滁醒来后并未唤人进来伺候,反而是简单披了件外衣,起身来到窗前立了许久。 今日,是宫内举办百花宴的日子。 虽不算正式遴选,可到底也是为他而办的,所以他得过去走个过场。 胸口鼓噪着莫名的情绪,他忍不住朝床榻间看去。 这会床帐未收,暖黄色的纱帐朦胧的勾勒出里面孤瘦的身影。她背对着侧卧着,留下那清白细瘦的脊背。 他知她是醒着的,刚他起身的时候她的呼吸就不再均匀。她逃避似的对他,该是何等的不待见他。 晋滁这般看着她冷漠的背影,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好似在崩裂,又似在冷却。 “起来,给我穿衣。”见她纹丝不动,他便压着情绪道:“我知你醒着。还是说,你需要我去请你起来?” 床帐内这方传出了声儿:“昨个累了,我起不得身,你还是让下人伺候你穿衣梳洗罢。” 晋滁在那暖黄色的床帐处定盯了会。 他怕冷清,所以一年四季,床帐的颜色都是暖色。 可饶是颜色再暖,也捂不热她的心。 他举步上前,一把将那床帐给扯开。 林苑不得已起身,因为他居高临下咄咄盯视她的模样,着实令她感到不适。 披了衣裳,她随手朝后挽了发,而后便要下床去。 “不是让我给你穿衣吗?你挡这,我如何下床拿衣物?” 晋滁高大的身体严严实实的挡在床前,闻言就抬手指了指他身上那明黄色里衣。 “先给我穿好这个。” 那绸缎的里衣半敞,露出的躯膛精壮有力,肌理上的数道抓痕无形中添了几分野性。 林苑不再说什么,依言半坐在他面前,伸手给他整理好领子,低眸给他系着衣带。 里衣毕竟贴身而穿,她整理间,柔软的指腹难免会碰触到他的身体,或是脖子,或是腰腹,明明那手指微凉,可所过之处却如野火燎原一般,烧的他整个人发涨欲炸。 几个瞬间,他几乎起了要不管不顾按着她压下去的念头,可待一想今日的百花宴,顿时心头如被泼了盆凉水般,又冷的他浑身僵硬。 “穿好了,那我去楎架那去给你拿衣服罢。” 晋滁看了眼从他腰间收回的手,低声道了句等着,而后兀自转身去了楎架前,将所有衣物一概拿了过来,扔在了床榻上。 林苑就一件件的给他穿戴。 不同于以往的太子常服,这次他穿的,是一套稍微正式的冠服。 等最后给他束好金黄色的锃带,林苑就收回了手,等着他离开。 他并未着急离开,反而深眸情绪难辨的看她问:“你就不问问,我今日将要去哪儿?” “不是去上朝吗。” 她随口答道。 这般漫不经心中透着冷漠的回答,似也在他预料之中。 今天是休沐日,他又去上的哪门子的朝。 他的点点滴滴,她从未上过心。 只怕便是知晓了他此行为何,怕也不会在乎的罢。 晋滁立在原地,盯着那娇若粉花的唇,那般暖意的色泽,对着他大概也只会吐出这般冷冰冰话了。 胸中翻滚的情绪不知是解脱还是其他,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的走出了房间。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到底心口猛沉,似有排山倒海的情绪冲他兜头压来。 他清楚的知道,踏出了这一步,他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进一步的余地。 可不踏呢,难道就会有了? 他闭眸猛握紧了拳。 不会有了,她的心坚硬如铁,不会再给他丝毫的机会。 他睁了眼,发狠的猛跨一步,彻底踏出了殿。 “田喜。” 田喜忙趋步上前。 晋滁回头朝殿内看过眼,而后沉声嘱咐:“要那些奴才都把嘴给堵严实了,哪个没把门,直接给拖出去打死了事。” 田喜一凛:“奴才晓得。” “备车。” “是。” 晋滁离开后,外间的婆子小声的询问林苑,是否要人进来伺候梳洗。 “不必了。”林苑回了声,道是还要再躺会。 那婆子喏了声,外间就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她重新躺了回去,侧身朝着床内方向,无声望着那墙面出神。 自昨夜起他的情绪就不对,床榻之间颇有几分粗暴,眸光也沉的骇人。事后却温柔细致的亲吻她,有怜惜,又有压抑。 联系着今早他莫名的一系列举动,还有那身颇正式的冠服,她心里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想明白后她就闭了眼,不再想了。 他如何,与她无干。 宫里百花盛开,也是百花斗艳。 凤阳这会刚出了月子,倒也赶的上来凑这会热闹。 况她也需要过来与太子套些近乎。 虽说小郡主满月那日,太子也给足了他们公主府脸面,可她却明显感觉到,自打建武三年以来,太子与公主府往来的不似从前那般频繁了。 她难免心中猜疑几分,可是太子对她有不满之处。 毕竟那林良娣迟迟未孕,偏她从前又信誓旦旦的说那助孕之药有奇效,她就怕太子心生怀疑,误以为她为邀功而信口开河,从而起了芥蒂。 正沉思间,又有大臣的家眷带着自己女儿,热情的过来给她问好。 凤阳收拾思绪,面色如常的笑着回应。 这些贵夫人打着什么主意她如何不清楚。不外乎是见公主府与东宫走的亲近,想让自己女儿在她面前露个脸,继而望能打通她这边的关系,入那东宫里去。 “今年的百花宴可真热闹啊,都多少年没见这么热闹的场景了。” “是啊,看着这些孩子娉娉婷婷宛如花骨朵似的,都觉得心里头喜庆。” 一贵夫人笑道:“那是。待到安郡主长大了,那时候定是比那花骨朵还好看,殿下瞧着啊,定是更欢喜呢。” 凤阳笑道:“当不得这般夸她。” “当得当得。”旁边人忙道:“早听说安郡主生的玉雪可爱,长大了那定是会如殿下般,生的国色天香。” 其他人皆应景似的笑着说是。 凤阳也与他们说笑几句。 “咦,对了,你们见到林夫人今儿可来了?本来想寻她说会话的,寻了一圈似也没见着她。” 正在此时,一贵妇人似不经意出声道。 凤阳不动声色的看过去,是礼部尚书家的。 这时另外有人接过话道:“他们家的人在皇后跟前呢。不过林夫人今个没到,听说是病了起不了身,所以就由他们家长媳带着过来了。” “不过似也没瞧见他们家带适龄姑娘过来?” “他们家应没年岁合适的,好似最大的那孙女,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倒是与陈王的年纪相符。” 最后那夫人的话刚一落,就有人接口道:“呀,那岂不是要乱了辈分?” 她这一出口,似方觉得说错了话,忙抬袖遮了遮口。 凤阳看过去,是平素与那礼部尚书家走的颇近的人家。 她心里就大概有数了。这礼部尚书家应是有意让女儿入主东宫,冲着太子妃位去的,再不济就是侧妃位子。此番大概是要试探一番她与那林良娣的关系。 毕竟那太子对林良娣的在意几乎毫不遮掩,于他们这些有意入主东宫的人家而言,是个巨大的威胁。 想要探知些她对那林良娣的态度,或是想要从她口中探知些林良娣的情况,也是情理之中。 凤阳就朝紧靠着于夫人的那穿着淡粉衣裙的姑娘那看去。 模样自是不差,礼数也周全,是世家大户精心教导出来的。只是略微规矩了,只怕难讨太子欢心。 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凤阳笑道:“再过一会,太子怕是要随圣上过来了,咱们还是去皇后那边罢。” 从凤阳这里打探不出什么,自是有人心里失望的。 不过听闻太子马上要过来,不由又精神振作起来,纷纷在自己姑娘身上仔细打量,唯恐哪处不周全。 圣上带太子过来也没待多久,毕竟只是走个过场,嘱咐皇后几句要好生招待,又与凤阳寒暄几句后,就带着太子离开了。 不过通身贵气,俊逸挺拔的太子,还是给在场女眷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太子的模样生的俊俏,她们听说了是一回事,亲眼见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百花宴过去后,太子被单独叫到了御书房里。 “这些是贵女们的小像,还有那日她们所做的诗词,画的画,另外还有这些对她们当日言行举止的评价,你看看。” 圣上指指案上那一摞纸张道。 晋滁撩了眼皮扫了眼,道:“儿臣知道了。” 圣上瞅他:“瞧你兴致缺缺,还没选这就烦了?若实在懒得看的话,不妨让你府上那位帮忙看看,毕竟她眼光极好,不带差的。” 晋滁到底没忍住面色沉了瞬,而后敛眸道:“从来只有太子妃帮忙遴选良娣,没有良娣忙参谋太子妃的。” 圣上哂道:“你知道是这个理便成。” 晋滁回府之后直接去了书房,而后让人将田喜叫来。 “你先筛选一遍,将那些品行不端的给筛除出去。” 田喜先是诧异的朝案上看过去,而后就恍然了。 “那殿下,不知这品行不端……是何标准?”他为难的看那些贵女们的画像,诗词,还有那些评价。这些贵女们都是有准备而去,哪个能蠢的在宴会上做出些品行不端的事呢?所以这些评价顶多也就写写贵女们大概的性格,又能看出什么? “所谓相由心生,便是从画像上也能看出些许。而她们所做的诗词,也能看出些她们的性情。” 压着烦躁,晋滁给出标准:“牙尖嘴利,争强善妒的,一概剔除。还有那看似心思深沉,口蜜腹剑的,也不得在列中。” 田喜听出了他们主子的烦躁,不敢再问。除了硬着头皮应下这苦差,还能如何。 一主一仆在书房里无言的待着,各怀心思。 晋滁朝后靠着椅背,朝窗外的方向默然看着,那里一清瘦的背影正背对着这边立在海棠树前,似在发怔着想着什么。 “待孤大婚后,怕是不能常来这边,所以这里你用心看着点。”他的声音转寒:“若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田喜忙表忠心,跪下发誓:“太子爷放心,若出丁点岔子,您就将奴才大卸八块。” “起来罢。” 说完晋滁就不再出声,再次看向窗外出神。 田喜在案前整理着那沓资料,心里却百转千回。 从前他是跟在太子爷身边的奴才,可自打出了个林良娣后,他几乎就成了她身边的奴才。 太子爷固然是信任他,方将他放在她身边,可是……若是太子爷不大婚还好,统共那林良娣是后院第一人,他这般倒也不掉价,可一旦太子爷大婚了,他这身价可就急转直下了。 田喜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虽然太子爷依旧信任他,可如今在太子爷身边的奴才不再是他,日后在太子妃身边的奴才也不会是他。 如今他成了小小良娣身边的管事奴才。 若太子爷能一直看中林良娣倒也好说,若是日后冷了去……那他岂不是成了冷宫里的管事奴才? 想想都不寒而栗。 76、第 76 章 【早上七点替换。杂乱章, 不必看。】 陶氏近来精神有些不济,因而早膳过后就不再留几个儿媳训话,直接让她们散了。 出了院子后, 林苑与两位嫂子道了别,然后就与杨氏一道,坐了轿子至二道门处,上了出府的马车。 卢氏眼尖的瞅到外头候着的是三爷的小厮, 嘴角一撇, 怪声怪气道:“瞧人家这殷勤劲, 休沐日都不会客访友, 就只围着小姑子转了。倒也难怪咱家苑姐儿, 撂了嫡亲的哥嫂几个, 就唯独对他们两口子亲近。” 高氏闻言皱了眉。也是刚她脚程慢了步, 没及时走开, 这方又听了卢氏这番意不平的怪话。 其实她倒不在意这小姑子跟谁亲近, 甚至觉得这般相互客气也倒还好。在她看来, 她这小姑子虽不是那般亲热性子, 却也是明事理的。从不挑唆哥嫂的关系, 亦不挑唆婆媳的关系,她嫁进长平侯府的这几年间, 也算过得十分舒心。 能摊上这般的小姑子其实也算福气, 偏那卢氏还不知足,非得在这方面较真一二。也不想想, 就苑姐儿与他们家二爷昔日的那些官司,能对他们房亲近的起来? “弟妹,苑姐儿他们在外头若逛久了,总要找个茶楼饭馆之地歇脚。去那等人多眼杂的地方, 总要有个府里的爷们带着。”高氏缓声说着,见那卢氏嘴角一撇,似又要反驳的说些怪话,就忙抢在她前头又道:“也是大爷跟二爷诸事繁忙,不比三爷衙门官事清闲,否则咱也能跟着一同逛逛,凑个热闹了。” 卢氏一听,心里边略有平衡。她家二爷今年刚刚提了一级官职,前程大好,可比那在衙门里坐冷板凳的那个谁强上百倍了。 “好了,其他的话咱也别说了,太太素不喜咱议论这些的。” 听到高氏的话,卢氏打了个激灵回了魂,这才想到他们离太太的院子并不远,若要让院里哪个下人偷听到他们讲话,再禀了太太,这还了得? 遂闭紧了嘴,不敢再说了。 京城颇负盛名的陶怡居茶楼,三楼华锦阁包间内,林苑与晋滁相对而坐。 今日晋滁特意打扮了番,束着纶巾,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手握折扇,正襟危坐,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林苑知道他这是特意按照她的喜好来的打扮。 晋滁是个随性的人,平日里穿戴并不注重,惯常穿的是禁卫军统一制式的赭色窄袖长袍。踩着乌皮靴,握着铁质长鞭,行走间张扬肆意的,十足的落拓不羁。 他素不喜约束,如今能罕见的做这规矩的青衫儒生打扮,对她的讨好之意也不言而喻。 林苑的内心在泛起涟漪之前就迅速恢复平静。 来的时候她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今日来不是与他叙旧谈情的,而是来明确做个了断的。 晋滁的目光从那摩挲在釉色杯沿上的细白手指上,上移至那平静无波的瓷白面庞上。 除了刚进来时,她朝他看过一眼外,之后便一直垂低着眼睫,手握着茶杯轻抚着,不开口说话,也不见有别的动作。 他心里头拿捏不准了,也不敢十分确定她心口那气是不是散了。心下琢磨开来,若她当真还置气着,那一会指不定得冲他发作一回。 上次他气怒之下说了些狠话,那这回他就忍着罢,由她发泄一番便是。她闹过了,估计这气也就散了。 手指叩着乌木折扇的扇骨,他时不时的朝她的方向暗暗瞄上一眼,琢磨着她会等什么时候发作。 林苑只做未察他的打量。待将情绪平复下来后,才朝他抬了眸,神色自然的绽唇轻笑:“多日未见,伯岐风采依旧,不减当初。” 晋滁闻言,心下一松,肯打趣着他,便也说明她是想通了罢,应不会再以此事与他置气了。 “那是阿苑没见到我前些时日,形容憔悴的模样。”他将手里折扇往桌面上一磕,挑着眉眼笑看着她,说的半真半假:“阿苑一日不肯理我,我便一日茶饭不思,阿苑两日不肯理我,我便两日夜不能寐。” 不等林苑回应什么,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些小玩意来。有晶莹的南珠,有耀眼的茶晶,有奇巧的摆件,还有一些市井里常见的小物件,如风车,铃铛,糖人等,悉数都给摆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掸掸衣袖起身,他握着扇子特意走到她跟前做了个揖,拿腔拿调道:“小生给小姐赔罪来了。望小姐大人大量,千万原谅咱个。” 林苑的目光从桌面上那些讨人欢心的小玩意,缓缓移向身旁那挑眉含笑的男人。 晋滁的容貌随了先长公主,夭桃秾李的夺目昳丽。每当他多情而专注看着她,再用那低低沉沉的磁性嗓音哄人时,她就觉得他无形中好似发散着某种攻击性,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侵蚀着她的抵抗力。 长成这样,偏还能放下身段哄人,林苑想,这一跤,她跌的一点也不冤。 “原谅你了。”她从他面庞上落下目光,轻扯了唇边,现了抹极淡的笑来:“烦请归位吧。” 晋滁面上的笑意一收。 此刻她待他的冷淡,他自然察觉的到。 眸光遂沉了沉。 他重新回到她对面落座后,拿过折扇抵着桌沿上随手一推,顺势将身体懒散仰靠着椅背。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她低垂的面上打量一遭,他略压低了眉眼,开始漫不经心的说起前几日遣散通房的事。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也就阿苑你也不嫌降了身份,非要与她们计较一二。” 他似笑非笑撩了眼皮盯她一眼:“不过阿苑既然介意,我遣散了她们便是。你这会气可是消了?” 在晋滁想来,他做出了让步,她的气儿也合该消了。 可他不知的是,此时此刻他的这番话,在她听来,更像是对她无理取闹后的无奈妥协,只会让她堵意更甚。 林苑暗自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逼退了想要开口与他争论的冲动。 曾经因为类似的事情,她与他争执的次数足够多了。次次看似她说赢了他,可下一次,他依旧还能在她底线上反复横跳。 她真的是没有必要再与他争执这些。更何况还是今时今日,她打算彻底终结这段感情的时候。 日后,便随他如何吧。 “伯岐,今日约你见面,是有些话想当面与你说。” 闻言,晋滁诧异的挑眉,却也笑道:“正巧,我也有话想对阿苑说。” 林苑将手中杯盏放下,细白的手相握着搭在桌上。 “那伯岐你先说吧,我不急。” 晋滁的目光从那双细嫩白皙的手指上移开。 他将手里乌木折扇打开,又阖上,然后微微坐直了身体看向她。 “阿苑,我想过明路了。” 林苑身体陡然一僵。 “你我相识相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是时候过明路了。”见她僵在那,他细长的眸子眯了眯:“阿苑,你可有什么顾忌?” 他与她初识那会,彼此皆不了解对方的脾性,所以也就只是暗中联系往来,谁也没当面点破此事。暂不过明路这点,也就心照不宣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来往密切,他觉得她无论相貌还是性情上,都甚合他心意,便起了要定下来的心思。偏他几回试探过去,都让她拿话给岔开了,几次之后,就也猜到她大概是不想那么快过明路。 虽心里多有不适,可他到底也依了她意思,自那后就没再提。只是心里暗下决心,最迟到年底,他得将跟阿苑的事定下来。 本来他打算着等年底他父王回京时,再与她提及此事,可今个瞧她眉眼皆冷淡的对他,也不知为何,他想也没想的就提前将话给说出了口。 林苑回过神来。面对他隐约的逼视,她亦微微坐直了身体,看他道:“我觉得,不大合适,这提议便算了罢。” 晋滁的手掌猛地用力按住木椅扶手。 “不合适?什么不合适,又哪里不合适?你说明白便是。” “我是觉得,我们之间……”林苑刚想将话干脆挑明,却在目光触及他眉宇间那沉沉寒戾之色时,蓦的将话止住。这会她突然意识到,他怕是不会坦然接受她与他分手的结果。她若此刻真将话直接挑明了,毫无疑问,只会换来他的勃然大怒。届时,她留在他那里的书信等物,如何还要的回来? 虽她觉得他不至于恶劣到要拿那些事物来要挟她的地步,可把柄在人手里,终是不安,得完全拿到自己手里握着,方能自此高枕无忧。 想至此,她截住了之前的话头,转而对他缓了声道:“我的意思是,你我二人相识时日毕竟也不算过长,彼此脾性尚未摸得透,如何能草率定下?指不定将来,你我闹掰了,分道扬镳……” 啪! 晋滁将扇骨猛敲在桌沿上,压着戾气道:“阿苑若不想早定下来,明说便是,说这等丧气话作甚?” 林苑也压着性子解释:“我是觉得,世事无常。指不定将来,你会遇见更加合适的人。” 晋滁就嗤笑了声。 “阿苑今个的话听起来愈发奇怪了。”他掀了眼皮盯她,咄咄逼视:“莫不是阿苑看中了哪个俊俏郎君,想甩了我不成?” 77、第 77 章 【早上七点替换。混乱章, 不必看】 林苑白着脸一个劲的摇头。 “伯岐,我没有……” 他压根听不进她的解释,微砺的掌心压过她冰凉的脸颊, 俯下头去,径直盯入她仓皇的双眸中。 “阿苑,我那般爱你,疼你, 宠你, 你却想要我性命!你, 真是好狠的心呐!” 说话的时候, 他额上顺下一道猩红刺目的血流, 蜿蜒至他的眼角, 又缓至他的唇边, 愈映的他脸白如纸。 殷红与苍白的对比, 仿佛是他眸底那怒色与痛色的极致写照。 林苑不敢去看他的眼, 只望着近在咫尺的狰狞伤口, 颤着伸出手来。 “伯岐, 还是让我先给你……啊!” 她的手刚触到他的面上, 却冷不丁被他用力捉了手腕,直接桎梏在了她头顶上方。与此时, 他的另一只手却沿着她的斗篷探入, 隔着外衣握住了她的腰身。 林苑猛一个哆嗦,当即意识到不好, 未被钳制住的右手不由分说的朝他挥来。 “你要做什么!” 晋滁抬肘一压,令她动弹不得。 “我想大概是我错了。”他对她忽的一笑,被血沾过的唇色艳又冷,似自嘲, 又似有些令人心惊的意味。 不等林苑从他这莫名的话里品出什么,就见他已渐渐收了唇角笑意,盯视着她,视线冰冷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阿苑,我错就错在,一味的给你留有余地。” 他俯下了身,面颊擦过她的鬓角,之后将那冰冷的唇贴上她温热的耳垂,声色渐冷:“从此刻起,不会了。” 语罢,他置于斗篷里的那只手,直接上移至她的领口处,狠力一扯。 绣海棠花枝的领口处,是一排精致的斜襟绣扣。被人这般蛮力撕扯,当即受不住力,直接崩裂开来,隐约露出里面勾勒梅茶花细纹的月白色中衣。 林苑悚然骇吸口气,抬脚冲他踹去。 “晋滁你疯了!” 晋滁屈膝将她的腿压制住,而后顺势上前欺近,将她压在石桌上。 “疯?就算我疯,是阿苑你逼得。” 他怒笑着,手指挑开月白色中衣细带,微凉的掌心就势探了进去。 “事成之后,我就掳了你去王府,再直接去你府上提亲。我要断你所有后路,让你不在存有旁的选择余地。阿苑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掌心隔着薄薄的一层绸料覆上了柔软的肌肤,温热绵软,带着急促的起伏,还有轻微的颤栗。 “伯岐,你别这么对我。”林苑的双眸蓄满了泪水,声音惊怕的都含颤:“你……是想逼死我吗?” 晋滁的目光在她含泪的双眸中定过一瞬,而后阖下了眼皮,高大结的身体从她身上起了些,手掌从她的衣裳里移开。 林苑刚松了半口气,可下一刻却惊见他却微仰了头,抬手开始解衣服上的襟扣。 “虽你待我寡情薄意,我又如何舍得逼你去死。放心,此间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断不会对外透露半分半毫。风大雪大,掳你走,小心避着不会有人瞧见,只待你父亲意了我的提亲,我就悄悄遣人送你回府。” 对上她那惊疑不定的眸光,他目光沉沉:“即便有什么狂风暴雨,你无需怕,自有我挡你跟前便是。可是,今日的事是一定要成的!阿苑,你莫再存任何侥幸。” 林苑见他解了襟扣后,又伸手去解那金佩饰纹的腰封,便知他所言是真,今日是真要这般对她,而并非只是口头上吓唬她。 当即浑身冰冷,如堕冰窖,手脚都似冻麻般没了知觉。 “伯岐,难道你非要你我二人……成一对怨偶?” 他倏地盯她:“那也好过眼睁睁的见你嫁给他人,于旁的男子身下承欢罢!” 话说至此,他不知是脑中闪现过什么画面,当即烧红了眼,在腰封稍微松懈过后,就又欺身压过,伸手去撩她的面裙。 “伯岐!放过我吧,放过我,伯岐……” 晋滁听她央求的哭声,怕又起了心软之意,索性就直接压上去覆了她的口,让她那些可怜的哭求一概湮没于他的唇齿之间。 她在剧烈挣扎了几瞬后,就消停了下来。 晋滁起先还当她是认命了,可渐渐的就察觉出不对来。她的呼吸未免太急促了些,身上犯冷,还隐约渗出些虚汗来。 他忙松开了她起身一瞧,却惊见她好似得了急症般,半张着唇急促喘息着,双眸半睁着失了焦距,一张脸雪白雪白的简直不似人色,好似快没了气儿。 他这一惊,倒是将前头那怒与躁散了大半,理智也回了不少。 “阿苑?阿苑?” 他抚着她的脸急急唤了两声,却见她似没多大反应,反而逐渐的眼见她出气多于进气,好像开始喘不过气来,雪白的脸庞肉眼可见的开始涨紫起来,瞧起来骇怖非常。 晋滁惊出了一身冷汗。 忙起了身,手忙脚乱的将她衣裳拢起,又俯身去拉上她那被半褪的亵裤。 没了支撑,林苑的身子就从石桌上委顿下来,软软的瘫倒于地。 晋滁慌忙将她抱在怀里,手上一把捞过铺在桌面上的乌云豹氅衣,直接将她兜盖住。 林苑捂胸闭眸,浑身直颤。 晋滁这会突然想起,她素有弱疾,平日里精调细养的好,倒看不大出来。今日又是受寒又是受惊,该不会被给激出了病症来罢? 眼见着她情况逐渐不好,他顾不上什么,刚咬了牙要抱她出去寻大夫,此时却感到身前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细弱的手指正紧紧攥了他的衣服。 他猛地朝她面上看去,就见她唇瓣颤着张了张,似在说些什么。 “什么?阿苑你要什么?” 他忙附耳过去,贴近了些,方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说了个药字。 他明白了,她是跟他要药。 “药在哪儿?你放哪儿了阿苑?” 他的手在她身上急急摩挲,从香囊到袖口再至兜内,一概找了个遍,却始终未见那药半分痕迹。 这时林苑猛地咳嗽数声,咳了些血来,而后双眸一闭,身体在他臂弯里随之沉了下来,似是死了过去了。 晋滁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掐住她的人中,焦急唤她。 “阿苑!阿苑!别吓我阿苑!” 好半会,林苑方幽幽转醒,恹恹弱息。 “阿苑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不等晋滁将她抱起,她颤手指了石门方向,唇瓣动了动。 晋滁再次贴近她唇瓣处,听她喊了个杏字。 几乎片刻,他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说,药在春杏那里。 刚要抱起她往外冲,可忽的想起外头风大雪寒,她如今这模样又如何受得住?所以就找了边角的一处将她放下,把厚的氅衣拢起靠墙铺着,让她倚坐着。 “撑着点阿苑,我马上就回来。” 抚过她冰凉的面颊后,他就忙起了身,大概是起的有些猛了,不免头昏的片刻。 伸手一抹,额头上大概还是有些血会渗出来,他顾不上这些,只又伸手将自己身上松垮的衣服草草拢了下,然后就拉开石门迎着风雪冲了出去。 林苑在昏暗幽闭的石洞里,闭眸喘息,默默数了十下。 十息之内,没有听见外头有折回的脚步声,她便睁开眼,撑着地起了身。 擦净了面上泪痕及唇上的血渍,她又迅速整理好身上衣物,将外头的斗篷仔细系上,遮盖好里头被撕烈的外衣。 环视一周见并没落下旁的物件,她便戴好兜帽,用力推开石门,从雪地上脚印的另外一侧,转道出了假山。 雪落得又急又大,不多时,便将地上的脚印盖的只剩浅浅一层。 晋滁紧捂着怀里的药瓶回来的时候,见到半开的石门脚步顿时停住,待从那半掩的缝隙中朝里看去,见到里面空空如,徒留他那件乌云豹氅衣孤零零的铺在地上,他的身体就猛地僵住。 这一刻,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僵直的目光就寸寸垂下,往那雪地上看出。 石门处延伸出的脚印除了他的,还有些小巧又浅显的脚印。从他脚印的另一侧绕过,每一步匆匆,不曾有过半步的迟疑。 晋滁就僵在原地看着,盯着,任由狂风卷起的寒雪扫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他眼皮动了动,眉上的雪花就簌簌落了下来。 掏出一直在怀里捂着的药瓶,他直接将软塞拔下,而后带着哆嗦的往手心里倒出一颗,放在鼻间闻了一下。 纵然风雪再大,可那股果香甘甜的气息却清晰的钻入鼻间。 原来,只是糖果而已。 晋滁盯着掌心里的这颗所谓的‘药’,短暂的凝滞之后,突然放在嘴里吃下。 在嚼烂了咽下之后,他却缓缓扯了唇,放声肆意大笑起来。 带着狂,带着戾,狂笑不止。 “阿苑,你我之情,断于今日!” 面上的雪氤氲了他凝固在脸上的血痂,殷红的血水顺着他面颊落了下来,衬着他的笑犹似带血,看起来竟比那侵肌裂骨的风雪还要森寒。 “怎么弄的这般狼狈?”陶氏心疼的抚着她冻得冰凉的脸颊,又忙去给她拍打身上的雪。 江太太忙招呼下人将那伞靠拢些围着,挡那些个风雪,又拉过陶氏与林苑赶紧往暖轿的方向走。 “你娘见时候不早了,就遣人去唤你,不成想采薇她们皆说你早些时候就让人给接走了……可真真是将咱们给急坏了!” 江太太心里是又愧又急,好端端的人来她府上给她姑娘庆,谁料会出这档子事!等她找到那些个狗胆包天的下人,非挨个打死不可! 林苑紧拢着斗篷,冻得打了个几个颤。 “我本是在轿里的,可因多喝了几杯酒,就胃里翻腾,止不住的想吐。所以就让人停了轿,我下去缓了缓,哪成想待回头瞧来,竟见那轿子走远了。”她苦笑:“偏赶上那会风雪大了起来,我远远的喊,他们也听不见,我追,脚程又慢。待七绕八绕的追过去,轿子不见影了,我迷了路了。” 上了暖轿,温热的气息让林苑舒了口气。 “若不是你们找来,我指不定还得在那转悠几个圈,得冻傻了去。” 江太太听她这般说,又见她说话神态皆自然,不免将那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是遇上什么恶事就好。 他们府上那几个下人还不知是受谁唆使,她带人来着的时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唯恐见到的是些不堪的场景。若人在她府上出了事,那他们江府该如何人家长平侯府交代,京城里的这些官宦世家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府上。 “那些个下人耳聋眼瞎的,传错了话不说,还将主子给拉下了。等回头,姨给你出气,将他们一个个拎出去冻他十天半月的,让他们都尝尝个中滋味。” 林苑闷声咳嗽了两声,这会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江姨,我府上丫头春杏,先前我见她似有受寒的症状,就没她下轿,这会估计还在轿里呢。您能遣人帮忙寻寻吗?” 江太太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惊的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这老毛病了。”林苑虚弱的笑笑,道:“江姨,怕是今个没法在这留宿了,我这会得回府去,常用的药还搁在府中。” 陶氏刚要急着问,府中哪里有药,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朝她伸来,用力握了两下。 这一刻,陶氏猛的一个激灵,她忽然意识到,苑姐儿怕是出了些什么事。 她面上不显,可心里已是狂乱的跳了起来。 当着江太太的面,她只能维持着镇定道:“苑姐儿这药停不得,偏今个走的急没多带些。所以,我还是早些带她回府去罢,今个且不留了,待改日有空再聚。” 江太太自不能再说什么,怕耽搁了,赶忙让那些下人脚程再快些,直接抬轿往林府马车所在处而去。 78、第 78 章 “我觉得昨个那跌打损伤的药用的极好, 今个就配那药吧。” 王太医听得她这般说,不免诧异的看向她,这药的配方再简单不过, 不明白她为何会想起配这药。 毕竟往日里,她琢磨的都是那些医药书籍中比较难的方子。 不成想这会细打量,他却有些惊疑不定了,只见她虽强撑着精神却难掩虚弱之态, 明显的忧郁不伸, 气血不足。观其面又色白, 额上有虚汗, 强撑着坐那, 身体微晃, 似强弩之末般。 他大惊下就要给她切脉, 林苑后知后觉看他搭上脉搏的手, 顿时宛如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 疯般用力甩开他。 王太医不免吃惊, 对方那尖利警惕的目光, 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 田喜一直在观察他们这边的情况, 瞧见这一幕赶忙从药田里直起身,顾不上手里的草药还有沾染上的泥, 匆匆小步过来。 “良娣娘娘这是怎么了?” 话是对着林苑说的, 可目光却是看向王太医这边。 王太医刚要出口解释,林苑却抢先道:“我能怎么着, 不是在配药吗。” 说着她将他手里的几株赤茯苓夺过来,不悦吩咐道:“再接着拔去,没事别过来打搅。” 田喜只能讪讪的再次回那药田去。 林苑继续持着药杵捣药,目光发直的落在捣药罐里的赤茯苓上, 片刻后又忍不住压抑的往在石桌上的蒲黄、三七以及红花上几番流连。 不知为何,王太医总觉得心头发紧,尤其见她反复在那几株草药上打量,身为医者的敏锐让他下意识的就要将那些收拢起来。 “对了,配药的比例是几何?刚一打岔我又忘了,劳烦太医再与我说一遍吧。” 听得对方的询问,王太医稍稍松了口气,为她刚刚的几番打量找到了由。 “跌打损伤药的成分里,红花占的比例多些,有三成之多,其次就是蒲黄……” 王太医正耐心讲解,却在此时,殿外传来马蹄踢踏的声响。伴随着马夫勒马停靠的吁声,马蹄声以及车轮滚动声也随之停下。 “请太子爷安。” 头护卫响亮的请安声惊扰了院中的众人。 田喜忙从药田里直起了身,急急就要上前迎候,其他奴仆早早的匍匐于地跪迎主子,而那王太医也匆忙从石椅上起身,面朝殿外方向恭敬迎候。 众人急着恭候折身而返的太子,谁也没注意此刻呆坐在石椅上面白如纸的林苑。 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那衣角翻飞的赭色身影,林苑猛地压下眸,死死盯住石桌上摆放的草药半瞬,而后迅速伸手一把攥住那几株红花及蒲黄。 晋滁下了马车后就直奔她的方向而来。 他的目光早就紧紧攫住了她,本来见她安生的坐在那还松了口气,一路上紧绷的心弦也松懈了几分,可待猝不及防的见她伸手猛攥了药草,不由分说的就往口里塞,他的脸色当即大变。 “制止她!” 他急喝一声,几乎疾跑着朝她的方向飞冲过来,可到底隔得距离远,未等他疾奔过来就要眼见着她嚼碎了那药草咽了下去。 这突发情况让王太医有些手无足措。他倒是隔得近,可那林良娣见他过来阻止,就伸手来挡,他怕冒犯到又岂敢碰着她? 那些婆子倒是反应过来,急速的冲过来阻止,可到底为时已晚,几株药草已经被她给入了口,仅仅也就只夺下了她掌心里紧攥的半株蒲黄来。 晋滁此刻已奔近前来,见她吞咽的动作,想也没想的一把掐了她的脸颊,伸出手指去抠她的喉。 “吐出来!”他戾喝道,同时问:“她吃的什么?” 王太医知是问他,忙解释:“是红花及蒲黄,无毒。” 听到无毒二字,晋滁眉宇间的戾气稍消,可见她疯狂的拍打踢踹想制止他的动作,再想她吞药时候的仓皇与决绝,心下仍旧发紧,不免继续追问:“有何药效?” “这两味药性凉,活血化瘀效果极好,多用于妇科的血瘀……” 此话一出,王太医似想到什么,骇吸口气。 晋滁也想到了,在那个想法猝不及防灌入脑中的那刻,他好似被一记又重又沉的锤砸击过脑门一般,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僵住在那。 他怔神的这一刹那,林苑拼命挣脱开他的禁锢,起身踉跄的就要逃离。 晋滁猛地回过了神,是啊,这就是她近些时日反常的由。 他沉冷盯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几步追了上去。 他来不及为那来之不易的腹中孩儿而惊喜,就被她种举措将他心中欢喜给击的粉碎。 扯了她胳膊,连拖带拽的直接将她扯了回来。 林苑见他的手再次朝她的面颊伸来,惊惧的疯狂的摇头。 “不要……” 晋滁恍然未闻她的哀求,也视若无睹她满脸的泪,直接将她面朝下翻过身,而后一掌按住她的背,另外一手强势的去抠她的喉咙。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苑强忍着死命去掰他的手。 “给我吐出来!”他额上经络清晰,情绪明显行走在崩塌的边缘,“若是吐不干净,累得腹中胎儿有丝毫损失,那就休怪我会做出什么来。” 撕开了两人表面维持的平静,其下的暗流汹涌,铺天盖地的湮没而来,任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发狠的去咬他的手,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任那手指被咬出了血也不肯松半分力。 林苑吐得昏天地暗,直待连酸水都吐不出分毫,晋滁方松了手,抱过浑身发颤的她入了殿里。 让人伺候她收拾妥当后,晋滁招那殿候着的王太医进来,直接让他给她把脉。 经历了刚才那一番折腾,林苑此时已没了力气阻止,虚脱的闭眸靠在床头,任由那晋滁撸了一截她的袖子,握着她的手腕伸向窗。 两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殿内压抑的气氛,让殿中的每个人都觉得是种无声的煎熬。 “虽脉象尚浅,可也能断定,良娣确是怀上了。” 王太医给出了定论,收回手的同时,起身恭贺:“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亲耳听到了结果,晋滁霎时口舌发干,一瞬间竟忘了反应。之前虽有番猜测,可毕竟只是猜测罢了,远不及此刻真正得到了证实来的震撼。 “赏。” 他猛吸口气,内心在急遽的欢喜过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因为他很难不去想她之前的那些异常举动。 察觉到他投来的凌厉视线,林苑偏过脸去,苍白的唇紧抿着。 他胸口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总归是那些欢喜已经荡然无存。她多狠呐,腹中的亲骨肉竟没有半分留恋,毫不留情的要将其置于死地。 想到日后她应还是可能会寻时机弄掉孩子,他眸底赤红了瞬,双拳也忍不住攥住。 “脉象可稳?” “之前见了红,不算十分稳当。”王太医道:“不过接下来好生养着,也能坐稳了胎。” 好生养着,可关键是怀胎十个月里,谁也不能保证每时每刻都能看得住她。尤其月份大了,待到那时若是磕着碰着一个闪失,真是回天乏力了。 王太医想到了这点,晋滁如何想不到。 “下去准备安胎药。”他沉声吩咐。 王太医依言退下。 晋滁几步来到床前,几番压抑隐忍后,终是伸手撩开了床帐。 林苑慢了半拍转过脸来,微红着眼,咬牙看向他。 两人目光交汇,针锋相对,却皆是不甘。 “就这般狠心,连带你骨肉都舍得弃?” 听着他冷怒的话,林苑何尝不知她的所作所为激怒了他,可她不惧他的怒火,只忿阴差阳错为何没让她如愿。 “我狠心?”她的话尖锐起来,颤手指着他:“我要生他下来,才是对他真正的狠心!” 不被期待而生的孩子,生下来才是真正的可悲。 她压根无法想象,若孩子真的生下来,她要以何的心态去面对。他大概是将孩子当做了拴住她的工具,可她不能眼睁睁的视孩子为工具。一旦生下来,那就是有七情六欲的人,面对视其为工具的生父,面对不期望其到来的生母,还有界非议的声音,他来到这个世上该何其可悲。 那将孩子带到这个世上,又是何其残忍的决定。 她可悲,孩子更可悲。 想到这,她内心焦灼痛苦,忍不住伸手就朝腹部抓去。 晋滁猛攥住了她的手腕,下颌绷的死紧。 “阿苑,若再敢伤他半分,我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的。” 林苑看他眸里明灭不定的寒光,扯扯唇出口问:“这回又想拿谁来威胁我?” 撕掉两人温情的表象,剩下的仅有赤.裸的针锋相对。 面对她话里软中带硬的讽刺,晋滁面不改色,直直盯着她道:“我知你心狠,不过要真铁了心不想生的话,那就狠硬到底,那样我也拿你没有半分法子,也只能由了去。” 说到这,他松开了她手腕,起身,居高临下的睨她,出口的话宛如冰渣:“否则,我让你心甘情愿的生下他。不过我倒想看看,的心是否就冷硬如铁。” 语罢,阔步朝而去,大喝:“来人,端安胎药喂她喝!” 79、第 79 章 晋滁出了殿后, 直接喝令亲兵整队,后持剑上马,带了一队人马浩荡的出府去。 殿外整兵的声音毫不掩饰, 能够清楚的传进殿里,传进林苑的耳中。 林苑没有出去质问他要做什么,只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窗方向,看他驾马出府, 带着凛然肃杀的一队亲卫彻底消散在视线中。 他想干什么, 他要什么? “良娣娘娘, 该吃药了。” 林苑恍若未闻, 两目依旧盯着窗方向。 田喜使了个眼色, 一旁的婆子忙过去将窗屉给阖上。 合紧的窗户将窗的景色隔断, 也让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田喜端了药上前, 又讨好的提了句:“良娣娘娘, 咱先将药喝了吧。” 林苑没有反应, 脑中一个劲的窜着他离去前的肃杀模样。后又反复摇头, 不信他此行是去杀人。 任他如何肆意妄为, 也总归不会是去杀她满门罢。 可饶是这般想, 她还是无意识的紧攥了被角,手指捏的发白。 田喜见她不肯吃, 只得将药碗递给婆子, 让她喂。 那婆子舀了勺药,往她口中送去, 奈何榻上之人双唇紧闭,牙齿紧咬,压根一滴药也喂不进去。 试过几次后,依旧喂不进分毫, 反倒让那药汁由着她唇角留下,弄的软枕与被褥一片狼藉。 还要再喂,却冷不丁被她用力挥手,那药碗就哐啷落地,四分五裂。 田喜愁的皱了眉,如今这情形,她不肯吃,也听不得人劝,他们也不好硬喂,就算再熬碗过来也是一样的结果。只好等他们主子爷回来再说。 榻上直挺挺躺着的人,好似无知无感般,可田喜瞅过攥的发白的指骨,还有那几乎不可查的颤栗,只觉她模样,犹似那死囚里的人犯,挣扎着口气就差等最后的判决了。 唉。田喜无声叹口气。 太子爷被戳了肺管子,这口气焉能咽的下去。 这回带了人马出去,只怕是要给她个不小的教训,彻底绝了她那些作妖的念想,让她日后不敢再轻举妄动。 晋滁出去了一个时辰,林苑就直躺了一个时辰。 待听得头此起彼伏的马嘶声,林苑从昏沉中猛睁开了眼,直直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门帘一掀,晋滁握着剑柄阔步进来,鬓侧有几滴没来及擦掉的血迹,衬的他俊秾的面愈发妖冶,也狠毒。 见榻上之人强撑起身死死盯着他鬓侧,他这会好似察觉到什么,伸手一抹,低眸望了眼,不冷不热道:“杀了几个不开眼的。” 林苑身形一晃,瞬间好似被人抽走了力气,虚脱的仰倒下来。 他双眸一紧,不由自主的上前两步,可待见了地上那被摔裂的药碗后,就骤然停了步。 “这就受不住了?”他盯着她似讽似怒:“前头自残自伤、拼命塞草药的劲哪里去了?” 说着他抬掌拍击三下,喝声:“带进来!林苑,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若是真狠得下心,孤无话可说。” 击掌声过后,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零碎,仓皇,又似有被堵住的细细哭声。 门帘被人从外头揭过,首先进来是两个人马大的亲卫,他们立在门口两侧,面无表情的拉着头的人进来。 头的十数个或大或小的孩子则在人的拉扯推搡中,惊怕的进了屋,惶惶瑟瑟,每个孩子嘴里被强塞了布团堵住,眼里滚着泪,惶恐不已。 这般的情形惊住了房内一干人。 田喜倒抽口气,迅速往榻上的方向看了眼,后惊疑不定的垂了头去。 林苑脑袋翁了声,这些或大或小的孩子,容貌皆是她熟悉的,都是她林家的孩子,是她的亲侄儿亲侄女儿。 这时一个十岁大小的女孩被人推搡在最前头,林苑蓦然睁大了眼,饶是她从未见过,可那与她相像五分的容貌,还有这对应的年纪,让她轻易猜测到她的身份。那是她大姐家的独女,芳姐儿! 这时孩子里素与林苑亲近的炎哥儿瞧见了她,顿时泪刷刷往下淌,哭着就要上前:“唔唔……” 他想喊姑母,可口里的布团堵着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发出两个音节,然而那声音里的恐惧与害怕却再清晰不过的传达过来。 亲卫上前拎过炎哥儿,阻止他近前。 林苑猛地用力撑起身,切齿发恨盯着晋滁,失血的唇颤着,大口喘着气。 晋滁视若无睹,反当着她的面直接抽出腰间的利剑,抬手抚过那泛着寒光的刀刃。 “把哭的最厉害的那小子拎过来。” 一阵拉扯力从胳膊上传来,炎哥儿当即察觉那个恐怖的男人说的是他,当即蹬腿挣扎不肯前行。 却被人两下就拎到了晋滁跟前。 “晋滁!!” 晋滁骤得掀眸看她,黑眸似深渊似寒霜。 “林苑,可见到了忤逆孤的结果?就且问你,这后果,你可能承受的住?” 说着,他将反射着朔光的寒剑搭在了炎哥儿细嫩的脖子上,目光却是直直望向林苑,一字一句道:“你若伤我儿一分,我便断杀你林家一儿祭天。你若敢让我儿没命,我定用你林家这些小儿心头血,浇灌我儿坟头,祭奠他在天之灵!” 他丧心病狂的话让林苑肝胆俱裂。 晋滁说完之后,竟握了剑柄逼近寸许,与此同时响起的是炎哥儿的尖叫声。 林苑也尖叫了起来,几乎连滚带爬的下了床,若不是旁边田喜搀扶的及时,就要摔下床。 “住手!你住手!!”她魂飞魄散的趔趄奔来,泪流满面也不自知,慌着手脚就要去抓那锋利的剑:“别杀……别杀他……” 他将利剑转了个方向移开,却是又抬步朝其余的孩子中走去,那泛着血丝的刀刃看的那些孩子哇哇大哭,吓得纷纷朝后缩着身体。 林苑正手忙脚乱的检查炎哥儿脖上的伤口,余光不经意瞥见他提剑肃杀去的身影,脑袋轰然一炸,行动快于意识的朝他扑去。 “你杀了我吧……” 颤栗苍凉的哭泣声传入耳中,晋滁暂停了步,沉眸朝死死抱着他双腿瘫软于地的人看去,音色阴骘:“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说着就要抽腿。 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林苑愈发死死抱紧他的腿,哀声哭道:“伯岐我错了,我错了……你放了他们,我好好护着孩子……生下来。” 至此,他终于得到自己想要听的答案。 面色松缓,他将剑新放了回去,后俯身亲自扶她起来。 “阿苑,我并非那心狠的,可若要剜我逆鳞,那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手软半分。你应知的,我绝非吓唬你,若今日你执意不松口的话,我绝不会收刀。” 林苑含泪点头。 晋滁看了看她,后将她带到了桌前坐下。 挥手让人将那些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解开,缓了声道:“你们都过来,抱抱你们姑母,日后能不能留下性命,全看你们姑母如何抉择。” 音色虽偏冷,却不见之前的肃杀恐怖,那些孩子这方能压着惊惧,抽泣着战战兢兢的靠过来。 “姑……母。” 不知哪个先抖着声唤了,声如蚊蚋。 林苑心头大恸,伸手颤着揽过近前的几个孩子,柔声安慰:“不怕不怕,有姑母在。” 说着不怕,自己却泣不成声。 又有几声唤她,她用力点头应下,蓦的想起炎哥儿,又忙将他拨拉近前,急急去查看他的伤口。 脖子上细细的口子渗着血,恍若她千疮百孔的心脏,被人用细线狠辣的再次勒了一道。 田喜这时及时将伤药递了进来。 林苑给炎哥儿擦了泪,后挑了些药膏,仔细给他擦着伤口。 晋滁始终未置一词,只是在旁看着她,看她微哽着安抚孩子,看她轻柔的给她侄儿涂着药膏,思绪有些缥缈恍惚。 待遣人将那些孩子送走,他将她抱到了榻上。 两人无声对坐一会后,林苑颤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晋滁未躲也未怒,直接受过她这一记。 她的力气在他脸上不疼,可隐隐作痛的是他胸口。 他以为接下来她会怒斥会怒骂,会发泄一通,可她没有。过他之后,她似被抽空了力气般瘫软靠在床头,双目无焦距的看着。 他亦没有出声,任由她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眸重新聚起了焦距,不轻不的落在他的脸上。 “如果你的目的是将我牢牢禁锢在你身边,彻底扼杀我离去之心,那么你的目的达成了。” 林苑垂落了眸望着衾被上绣的戏水鸳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我不会再与你对抗了。此后,我会安分守己的做你的良娣。” 这番话她说的毫无生气,听在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可她话里那些承诺给他带来的满足感,足矣让他摒弃了心头的不适。 “你此言可是真心?” “一诺千金,我从不虚言。” 晋滁眉宇舒展,之前眸光里的咄咄逼人之色早已消弭于无形。他伸手去握她蜷缩在身侧的手,将她冰凉的双手合掌握着,同时眼尾挑起看她。 林苑没有反抗,任由他握着,目光缓缓瞥向别处,却是麻木木的。 “阿苑,我知你心中有怨,我也不会强求你立刻就想通。”他摩挲着她的手,嗓音低醇道:“待你产下麟儿,你便会知,往后的日子方是最要的。” 林苑想开口质问,难道她生了孩子,横亘在他们之间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解? 可她终是没有将质问吐出口,因为时至今日,她已经很明确的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质疑,是她的顺从。 他强逼她留下,强逼她爱他,强势的散她的意志来成全他的圆满。 晋滁往房门处看了眼,正在房门口焦急徘徊的田喜见了,赶忙对他了个口型,圣上。 晋滁面色微沉,转瞬又将情绪压下。 “今日你也累着了,且先歇着,待明个有时间我再与你说。” 扶了她躺下,他挥手招来婆子,低声嘱咐几句,后起身下榻大步往屋走去。 田喜忙禀道:“圣上刚遣了人来传了口信,要您即刻入宫见驾。” 晋滁自知是何事,抬手整了整冠,面不改色的往走去:“备车。” 御花园里百花绽放,姹紫嫣红,随着微风习习,空气里弥漫着阵阵花香。 “原定的六月初选,在你这可还作数?” 圣上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招手让晋滁近前,慢声问他。 晋滁本以为今日进宫少不得一阵劈头盖脸的怒斥,没成想他父皇却是与他逛了大半个时辰的御花园,此刻开口竟还是问选秀之事。 “为何不作数。”晋滁转眸望向荷花池,“父皇不是曾经说过,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 “原来你还记得。” 圣上意味深长:“朕还当你只想让你后院一枝独秀。” 这话让晋滁心头微凛,不过面上未表现分毫,只道:“父皇说笑了,姹紫嫣红方是春意热闹。” 圣上捋须颔首不语。 父子俩相对静坐一会后,晋滁望向圣上道:“不过儿臣倒有一事欲与父皇相商。太子妃可先定人选,不过大婚要拖后两年。” 圣上算了算,道:“还好没拖到你三十大寿。” 晋滁解释:“毕竟是皇家娶妃,各项准备事宜……” 圣上不耐挥手:“你既决定,不必再三啰嗦。” 说着看他:“可还有事,无事就出宫罢。” “儿臣还有一事。”晋滁起身恭谨道:“林良娣有了身孕,儿臣想提她位份。” 圣上闻言也不吃惊,仿佛早就得知此消息,抬起褶皱的眼皮瞄了晋滁一眼,道: “等生了再说。” 圣上的话不冷不热,让晋滁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放心,皇家添丁毕竟是好事。” 晋滁就道:“父皇多虑了,儿臣并无他意。” 圣上道:“是你多虑了。” 回府上,晋滁招来田喜,让他再次排查了下后殿下人的底细。 圣上听闻后,挑了挑眉,依旧不受影响的拿过奏章批阅。 凤阳公主得了太子口信,邀她去太子府上小坐时,她内心是有些抗拒的。 若说心虚她是不肯承认的,可心头的那点不适又着实令她烦躁不已。 她到底还是驱车去了,抱着她的安郡主一道,去了太子府上。 茶香袅娜的室内,凤阳抱着女儿与林苑相对坐。 “小郡主可爱。”林苑的目光在玉雪可爱的安郡主脸蛋上流连几许,又看向凤阳:“长得像公主。” 凤阳刮了下女儿的鼻子,轻笑:“你要不抱抱?”说着就要将孩子递过去。 林苑摆手:“别了,我一生都在走背运,莫让小郡主沾染了我这身晦气。” 凤阳微滞后,笑道:“这话如何说的,如今你有了子嗣傍身,何愁日后的飞黄腾达,这是何等的好运。将来啊,便是我也的要仰仗你几分。” 林苑低眸看着自己如今还不显露的小腹。 将来……或许有一日,他会恨目切齿的指责她,为何将他生到人。 林苑闭了闭眸,后看向对面人:“公主,我这胎需要静养,日后怕不能再招待公主了。” 凤阳知道,这是委婉的告知,日后莫再来她这了。 虽然被人下了驱客令,可凤阳并未生恼,毕竟之前那事是她亏,今日人家还能心情平和的相待,怕已是极限。 凤阳抬了眸看她,只觉得对面那容貌姣好的女子,神态间却如那波澜不起的死水,失了生机。就好似一朵明明开的正盛的花,莫名遭受了一场风吹雨打,后平静的走向凋零。 “我可否问问,你为何迟迟放不下?” 凤阳的问话过后,对方许久没有回答。 在她以为得不到答案时,却听到对方轻声道:“荣华富贵固然是好,可前提要建立在心安得,随心活上。没了基础,再富贵的日子也只会是煎熬。” 凤阳抱着安郡主恍惚的出了殿门。 她手捂了捂胸口,几分发怔的在想,如今这日子,她可心安,可理得? 明明她是感觉这般享尽荣华富贵的日子再好不过,可为何她却也的确品出了几分煎熬之意? “姑母。” 醇厚的男性嗓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了神。 凤阳看向来人慈和的笑着:“太子什么时候下朝了。” “刚不久。”晋滁示意她往走廊那去,边走边压低声问:“如何,她情绪可还稳当?” 凤阳道:“依我看,殿下大可将心放下,林良娣应是安心此后跟着殿下的。” 晋滁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毕竟女子更了解女子,凤阳既这般说那就是说明她的确是有几分想通了,并未是敷衍骗他。 “辛苦姑母了。” “这都是小事。”凤阳笑笑,又道:“不过,林良娣说她要静养,日后就不大方便招待我。” 晋滁心里有数,闻言就颔首道:“那待到孩子满月时,我亲自请姑母过来喝孩子的满月酒。” 凤阳满面是笑的应下。这是太子给她凑脸面,她如何能不欢喜。 晋滁的目光多次在安郡主的小脸上量。 凤阳见了,就笑道:“瞧林良娣也是喜欢小孩子的,瞧着安郡主就一个劲的量,日后有了自己孩子,还不知得喜成什么样。” 晋滁从前是不大喜欢孩子的,觉得又吵又闹惹人生厌。可自从林苑怀了后,见了旁人的孩子就忍不住多看两眼,脑中反复勾勒着他们孩子将来的模样,想来应也是如雪娃娃般漂亮可爱。 “女娃娃也好看。”晋滁忍不住心动的想,若是生个眉眼如她一般的女娃,他一下朝回来,就会抱着他叫爹爹,那情景光是想想他心都化了。 “男女都好,不过啊,还是先生个小皇孙的好。”凤阳逗着安郡主,随口说道:“一索得男,林良娣的位份也能往上升升,巩固了地位,也省得日后旁人说嘴。” 晋滁也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沉。暗道的确要生个男娃,女娃可以日后再生。 离开的时候,凤阳忍不住往西厢房的方向看了眼,透过微微敞开的窗屉,隐约能见到桌前坐着的人,碧色的衣裳素净的装扮,安静的坐那仿佛一幅静画。 这时候的凤阳公主并不知道,这一面之后,再见时,竟是那么多之年之后了。 80、第 80 章 建武三年十二月。 地上铺设着名贵的丝绒毯, 窗边垂着妃红色的轻薄鲛绡,紫檀案上陈设着十方宝砚,有幅墨迹未干的字迹, 旁边展开的似是名人法帖,应是屋内人之前尚在临摹写字,左边架子上另有装饰物白玉比目磬、汝窑花囊等,无华贵。 高氏不动声色的将这些看在眼里, 有震惊, 亦有钦羡。 这邦进贡的丝绒毯用来铺地, 千金难觅的鲛绡用来做帷幔, 这还提博古架上各色珍奇摆件, 光这房间的陈设之物就如此奢华, 也难怪外界都在传闻她这位小姑子是椒房独宠。 “大嫂来了, 过来坐吧。” 高氏正打量时, 一阵缥缈的近乎发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忙收回了目光望向声源处, 就见屋中央的圆桌前坐着她的小姑子, 穿着身榴花红色的薄褙子, 手扶着隆起的腹部朝她的方向望着, 眉眼清淡淡的,依旧是从前的那副清矍模样, 饶是身怀六甲脸庞上也见圆润。 高氏笑应了声, 而后接下斗篷,交由旁边的婆子接着。 尽管此时她面上自然, 可心里打突的紧,断琢磨揣测她这小姑子的态度。要知道之前长平侯府上已经连番派人过来想见她这小姑子一面,止是她夫君以及几个小叔子,甚至连太太都出马了, 却一概都吃了个闭门羹。 此番派她过来试试,本来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做好了被拒之门外打道回府的准备,没成想她这小姑子竟然肯见她。 “良娣近来可好?” 高氏小心挨着桌边坐着,尽量自然的笑着开口寒暄。 “还好。”林苑执壶给她斟了杯热茶,清亮的茶汤氤氲着茶香缓缓腾起,“们都下去吧。” 这话是对周围的奴仆们说的。 那些婆子没动,只是先往田喜的方向看去。 立在门边的田喜迟疑片刻后,给她们打了个颜色,那些婆子小心拎起那滚烫的茶壶,而后方躬身退了出去。 林苑恍若未察,只平静的将盛了茶汤的茶碗拿到高氏桌前,高氏略有局促的道了几句不必麻烦。 田喜这时端着粥羹轻着脚步过来,小心搁在林苑面前。 “娘娘,今个燕窝是用野山蜂蜜熬的,又加了去了腥的果子,您尝尝,保证没腥味的。” 见林苑点了头,田喜又看向高氏笑呵呵道:“林夫人在这别客气,有么需要千万记得吆喝奴才一声,奴才就在门外候着。” 高氏忙道:“劳烦公公了。” 等田喜退下,室内就剩她们姑嫂二人,面对沉默望向窗方向的林苑,高氏有种莫名的压力。 她想出口说些么来拉近些彼此的关系,可又不知要如何开口。毕竟她这小姑子未出阁时候,她们姑嫂间的关系就不远近,那时在她瞧来,小姑子话多,但安分明理,从不搅事。得说,嫁进长平侯府的那些年她过得很省心,从未如那些手帕交般,受到来自小姑子的刁难。 可要说亲近又谈上,她这小姑子有些寡言腼腆,是善与人亲近的性子。况且这么多年,她这小姑子又遭遇了这么多事,如今瞧她,整个人似愈沉默,也愈淡漠了。 “自打良娣娘娘入了东宫,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太太也想您了,昨个还在与大哥他们,说起您小时候的事。” 林苑沉寂一片的眸子动了动,缓慢的看向对面的高氏。穿了身花青色的袄裙,头发一丝苟的朝后挽了云髻,有着当家主母的端庄持重。 陶氏近些年身体愈孱弱,管家的权利几乎都放权给了高氏,如今高氏算是长平侯府上的当家主母。 “大嫂过来应是与我叙旧的,有话就直说罢。” 听到这话高氏反倒松了口气,她这小姑子明显的态度冷淡,她这一上来若要强行拉近关系,着实让气氛尴尬。况且能见上一面也着实易,她要趁太子下朝前,赶紧道明来意。 “待转过年,小皇孙就要出生了吧?”高氏试探看她:“知良娣有何打算?” 打算。 明明两字分量不重,却让她疲惫又麻木。 自打她有身孕的消息传出去那日起,每隔小半个月,长平侯府的人就打着探亲的名义,欲要见她。其目的是什么,她焉能不清楚。 她自以为已经拒绝的很明显,可长平侯府却还是不肯死心,仍旧想尽办法的要与她拴在一起。 林苑闭了闭眼,再次看向高氏道:“我没有打算,长平侯府也必有打算。” 这话说的留情面,在高氏听来,林苑是毫留情的要阻断长平侯府的攀附之心。 高氏面上大好看:“良娣可还在记恨当初……” “若要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林苑直接打断她,吸气压了压胃里的翻滚,缓了好一方带了些虚弱道:“想想炎哥儿脖上的那道疤,府上应清醒些了。” 想起那日林府满门小儿回来后哭诉的遭遇,高氏的脸色白了白,下意识的就攥住案上的茶碗,紧紧握着。可待低头见了那汝窑瓷碗,再环顾见屋内奢华的皇家气派,她心里的火热逐渐就压制住了那微足道的惧怕。 “那是太子爷关心则乱。如今良娣肯顺着太子爷,您瞧,太子爷这就将您放在手心里宠着,又哪里舍得伤您的心分毫?” 高氏语气热切道。 她家爷私下与她偷偷提过,如今小姑子在东宫,要家世有家世,要宠爱有宠爱,要皇嗣有皇嗣,简直天时地利人了。生了皇长孙那就占了个长字,将来太子继位,小姑子依着圣宠便是得了贵妃位也使得,届时皇长子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夺嫡的牌面甚大。 待到那时,她家爷就是皇舅了,惠及子孙,她的儿女亦是皇亲国戚,有着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林苑看着高氏的热切模样,有种说不出的觉。 或许真如前世的名人所说,而当利润达到300%时,世人甚至连上绞刑架都毫畏惧。 权势利益动人心,自古以来皆是。 世人如飞蛾扑火一般,见到那烈烈焰火的致命凶险,顾一切的要去攫取,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死路。 “良娣,要为皇长孙打算打算。太子妃已经定下礼部尚书家的,两位太子嫔也是出自战功赫赫的朝中武将之家,便是你争,她们也视皇长孙为眼中钉,肉中刺。” 高氏苦口婆心:“若你背靠家族为你处理,让将来皇长孙该如何立足?” 高氏发现,她说完这话后,对方那颜色发淡的唇瓣轻微扯了下,见笑意,只余疲惫。 “大嫂必说了,只需回去与父亲说,旁人看我如今是繁花锦簇,实则我是烈火烹油,就只差焚烧殆尽成为齑粉。” 林苑缓缓落了眸光,怔怔望着隆起的腹部,好半方道:“长平侯府若要平安百年,就不要与我强行栓绑在一处。” “苑姐儿!” 眼见她要下逐客令,高氏急道:“咱们总归是血亲,与长平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长平侯府可以就趁此脱离陈王阵营,其他的莫再想了。我言尽于此,此后也再见们,们若要一意孤行……日后会见到后果的。” 高氏实在不明白林苑究竟是何种打算,最迟建武五年太子就要大婚,如今瞧她似没有丁点着急,似真的绝了争宠之意。可关键是,皇长孙她总得打算打算吧?后院里刀光剑影厉害的很,更何况是皇家,她可为何丁点都不急? 林苑扶着肚子缓缓起身,高氏知她是要下逐客令了,谨慎朝房门处看过后,就急急道:“太太有话让我转达良娣。” 林苑就看向她。 高氏起身挨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小皇孙若生在建武四年,那就是属相牛,恰好临盆时候是正月底那会……”说到这,高氏皱了眉,再次往房门处看了眼,方慎重道:“若生在正月里,那是劫煞父母亡,克子损妻房的命格,恐令皇家忌讳。” 高氏的话说完后,室内很静很静。 冬日的光打在窗棂,透过暖色的鲛绡打落在紫檀木桌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道窗棂的阴影。 林苑怔怔望了桌案上那碗凉透的茶,缓缓闭了眸。 高氏咬咬牙,继续压低声道:“为小皇孙着想,良娣妨冒险催产,腊月鼠,为六合……” 话未说完,林苑已经轻推开她,转身慢慢的往床榻的方向而去。 高氏怔然的看着她的背影,这方后知后觉的现,她竟是这般瘦,榴花红色的薄褙子套在她身上竟显得有些晃荡。她缓慢迟滞的走着,竟似给人种暮气沉沉的觉,暗沉,压抑,便是那窗棂落下的阴影,都似比她的背影明亮几分。 高氏定定神,终是上前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公爹也有句话让我转达,道是,便是与……相抗,咱们阖府都能壮着胆子押下这筹码。” 那两字她说的含糊又极轻,可林苑听清了,这两字是圣上。 林苑无声的笑了,犹似灵魂被撕扯后的解脱。 世人为了成全自己的贪欲,大概可以无所用其极。他是,他们也是。 “田喜,送客。” 今个晋滁下朝有些晚,直到过了申时,他的马车才到了府上。 田喜照旧向他禀了今日林苑的情况。 听得她肯见高氏,晋滁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这小半年来无论长平侯府谁来拜访,她一概都给拒之门外,连她母亲都不例。 倒没想到今个竟愿意见那高氏。 过他也乐见其成,长平侯府的人来拜访,也是经过他默许的,否则他们甭想靠近府上大门半步。 “她们谈的如何?可有争吵?” 田喜道:“谈的有小半个时辰左右。倒是未听见里头有争吵之声。” 晋滁颔首,拢了下氅衣,大步往她的厢房处而去。 她肯与娘家人接触,是他乐见其成的。长平侯府如今肯转换阵营投靠他,实让他也松口气,若他们一意孤行跟着陈王走到底,来日清算时他若轻易放过,也难堵悠悠众口。再者,他也需要长平侯府来做她的后盾。 田喜撑了伞,踩着积雪,匆匆跟了上去替他主子爷打上。 路上风大雪大,纷纷扬扬的雪由风卷着扫来,让视线有些模糊。 晋滁眯了眯眼,偏头躲过直冲他面而来的风雪,田喜忙撑伞上前挡过,这方令眼前的狂风劲雪散了些。 “今个她吐了吗?” “良娣娘娘今个倒是没吐,过用的也,大半日就用了半碗的燕窝粥。” 晋滁闻言忍住皱了眉。 自打她怀上起反应就重,一直都将近临盆了,还是吃么就吐么,闻不得丁点异味。 “王太医可说胎相如何?” “王太医跟有经验的稳婆都瞧过了,都说是没岔子,出意外的话……” “没有意外。” 悦的声音令田喜一凛,忙拍了自己嘴巴两下,纠正道:“良娣娘娘定能安安稳稳的生下小皇孙的。” 晋滁面色稍霁。隔着雪幕他望向厢房处那紧闭的朱门,想着里面人怀着他的孩子静等着他归来,由就晃了下神。 风雪掩朱门,佳人待夫归。 他心头一热,忍住加快了脚步,在推开门视线捕捉到她的那瞬,一颗心方稳稳的落地。 屋内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的寒形成鲜明的对比。脱了氅衣,他放轻了脚步走向床榻的方向,眸光柔的望着榻上抚着腹部沉睡的人,只觉得身暖的同时,胸口也鼓鼓胀胀的暖了起来。 他在床前坐下,视线由她的熟睡的面容缓缓下移,而后落在那隆起的小腹上。将掌腹手背在热烫的手炉上反复贴过后,他轻呼口气,而后慢慢的将手掌朝那她的手背处覆去,带着轻微的颤栗。 这一刻,他,她,还有腹中的孩儿,似乎紧密相连。 81、第 81 章 建武四年正月底, 太子府传来一阵嘹亮哭声,划破了黑夜寂静。 “生了,生了!” 屋内产婆如释负欢喜声传了出来, 一直候在外间的几人精神一震,尤其是太子仓促扔了手里早已凉透的茶杯,急匆匆几步奔到屋门前,隔着房门激动而发颤的发问, “生……了?” “恭喜太子爷, 贺喜太子爷, 良娣娘娘给您生了个麟儿, 母子均安!” 产婆报喜声音传来后, 外间好长时间没声音。 田喜偷偷往他们爷面上瞅去, 却见太子爷抖着唇急促喘着, 几次嘴唇张张合合似要说什么, 又似发不出声音来。 田喜不做声的转过脸给其他奴仆打了眼色, 而后外间众人齐刷刷的跪下恭贺道:“恭喜太子爷喜获麟儿!” 晋滁回过神, 深深吸口气, 而后大笑道:“赏, 大赏!” 这时里头的门开启,稳婆抱着襁褓出来, 带出里头未散的血腥气。 晋滁面色微变, 朝屋里面迈了一步。 产婆慌忙将他拦住:“殿下使不得,产房污秽, 可莫要冲撞了您。” 晋滁倏地收尽面上所表情,阴冷的盯着那产婆,隐发作之意,这时田喜忙过来低声道:“殿下, 您这会进去怕会带了寒气,对良娣娘娘不好。” 晋滁这方迟疑止了步。 “快将门阖上。”他不悦的吩咐,转而又招来一旁候着几个太医:“这回她受了大罪,身子骨怕是更虚了,你们商量着拟个方子,给她好生进补。” 那几个太医都是太医署里妇科圣手,早在过完年后就被他给弄进府里候着,一直待她临盆。 田喜见太子目光转向了那大红色的襁褓,就笑问:“太子爷要不抱抱小皇孙?” 晋滁望着那小小的一团,些意动,胳膊刚僵硬朝外伸了伸,手心就开始腾腾发汗。 “不必,我就看看。”他定了定神道。 深吸口气后,他伸手将红色绸布襁褓打开一角,绷紧了脸,定定瞧着里头小小的人。 脸小小的,五官小小的,手小小的。 在他生记忆里,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人。 他些稀奇,又些火热。 这是他儿,他与她儿。 他目光灼灼的在小儿面上反复逡巡,从眉眼到鼻唇,似要找出他与她痕迹。 稳婆前头受了太子一记凛凛寒意的眼神,本来被吓住不敢多言,可此时瞧太子爷满脸慈爱的模样,就又起了讨好之意,忍不住想在太子爷跟前卖个好,遂道:“殿下您瞧瞧,小皇孙模样与您长得一样,一看就是龙子凤孙呢。” 话音一落,稳婆惊见面前那惊人之姿的太子爷,其面上笑意竟慢慢收了起来,低眸望向那小皇孙目光似隐不甘,上下反复审视。 稳婆不知说错什么,心头咯噔一声,两片嘴唇死死抿住,这回真如闭了嘴的蚌壳一般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周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就连前头在屋内哭声嘹亮小皇孙,这会功夫竟不哭不闹了。 田喜朝那稳婆方向狠瞪了眼,稳婆瑟缩了下,脊背愈发躬了起来。 “小皇孙与殿下长得还真是像呢。”田喜朝襁褓处挨近了些,小心翼翼打量了会,又道:“唯独这眉毛,与殿下不像,却是像极了良娣娘娘。” 晋滁目光倏地盯上小儿略微浅淡的眉毛,“是吗?” 田喜点头:“奴才瞧着像,而且这额头这脸庞,多少像良娣娘娘。不过初生儿面色红皱,如今看不大出来,待养上些时日,就肯定会像了。” 小皇孙眉毛浅淡,不似太子长眉锋利浓烈。晋滁反复在那两道眉处打量,终于他硬邦邦的面上又再次挂起了笑容来。 田喜见了,暗松了口气。 这一夜京城,多少户人家未眠,待到各家探子回禀,太子府人满脸喜气赶到宫门口候着,就等翌日开宫门入宫报喜,各家又是几番思量。 翌日,得知了太子府喜讯的京城世家大户,无不令人驱赶着马车,排着长队到太子府上送贺礼道喜。 路上官员偶遇去往太子府方向林侯爷,无不纷纷给他让路,不管心头如何想,面上皆是挂着真心意的笑给他道贺。 “诸位客气了,都是太子爷厚爱。”林侯爷谦虚回复,可那坦然接收众人恭贺姿态,让旁人看明白,长平侯府是要该换阵营,投靠太子。 想想也是,他家嫡女如今受太子爷盛宠,如今又诞下皇长孙,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里肯再走皇后那条看不见前程路? 即便换作他们,是会选择与决裂嫡女修旧好。脸面算什么,锦绣前程家族利益最是紧要。 圣上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素来喜欢食用大鱼大肉,就是早膳也是如此,可今个在听到这个喜讯时,见到满桌鱼肉却顿时没了胃口。 扔了碗筷,他擦了擦嘴角,而后伸手道:“拿过来。” 报喜奴才小心翼翼将那奏表双手呈递了过去。 圣上翻开来看,奏表里除了详细奏了小皇孙诞生时辰,斤两,以及模样外,还着奏了良娣林氏产子不易,请求额外晋封其为侧妃。 “侧妃?皇长孙生母,这位份倒不为过。”圣上不冷不热道。 王寿的目光打那奏表一扫而过,皱了皱眉,而后默不作声的依旧低着头。 圣上在那侧妃两字再次看了眼,将奏表阖上,而后拿起碗筷继续吃饭。 王寿愈发将头垂很低,呼吸都放轻。 月初一这日,太子府外车水马龙,京城里数得上号的 权贵家族大半数都给太子送了贺礼,直至过了晌午,还人排着队前来恭贺。 待这日过了,终于有人察觉出不对来了,因为宫里异常平静,从圣上到皇后至宫妃,没有人向宫外太子府送出任何赏赐。 这是极其反常。 不少权贵大臣心头惊疑,圣上这态度,是对太子,还是对皇长孙? 太子对此没有置喙什么,只是两目愈发幽暗,立在殿门外沉沉望着金銮殿方向,一直待到了宫里头下钥的时分。 肩膀一,厚鹤氅披在了他身上。 “殿下,外头天冷,莫着凉了。” 田喜边给他披着鹤氅,边忧心道。 主子事他一奴才不能过问,可他心里头却是对圣上不满的,圣上弄这一出不止狠狠打了太子爷的脸面,着伤了太子爷的心。 晋滁眼皮动了动,这一动,眉毛上落得雪花扑落了下来,几些落在他脸上,几些细碎的落在铺满积雪的地面上。 他扭过头来看田喜,沉眉, “不是让你守着良娣?你怎么出来了。” 田喜忙解释:“良娣这会睡着了,奴才不敢在里头扰着,这方悄悄退出来了。” 晋滁颔首,面色稍缓。 他再次转过头来看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凌乱,飞散,夹杂在冬日的朔朔寒风中,凝成一片冰冷的天地。 这般的冰天雪地,让人格外贪恋屋内温暖。 “多搬个火盆放屋里。” 他拢起鹤氅,边转身进了殿内,边低声吩咐。 田喜无不应下。 朝臣还以为太子喜得麟儿,少不得要请上天假在府内陪伴宠妾爱子,却没料到仅隔了一日太子就一身寒肃上了朝。 待早朝开始,朝臣方知,太子爷之所以这么紧着时间上朝,是来者不善,专程为了与圣上对抗。 整整七八日的时间,朝堂上战火弥漫,剑拔弩张,皇家父子关系恶劣到极点。天家事,朝臣不好插手,可处身朝堂,他们难免被这把火给波及到。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没有给太子爷送贺礼人。 林苑这两日方觉得身体缓了些。 怀这个孩子时候就不大利索,从怀上就孕吐,一直到生产前那几日,依旧反应强烈。孕期遭了罪,身体随之虚弱,生时候就不顺利。 生那会她使不上力,内心又心灰意冷,好几回她甚至都起了念,不想将他带上世上。 可转念一想,心头又涌上无限悲哀,因为他又何错呢,手脚都发育成熟了,身体各个器官都发育成熟了,能隐约听见外头的声音,能感知到痛,她又如何能下得了狠心去残忍剥夺他幼小生命。 一天一夜,她终于将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啼哭的那刻,她却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那一刻她脑中空白一片,恍惚中好似觉得身体飘荡荡的,犹似游魂游离在尘世间。 田喜见她吃完补药后就双目发直的怔在那,唯恐多思伤身,他忙示意那奶娘抱孩子近前,而后他小心翼翼将孩子从奶娘孩子抱出来。 这几日他跟着奶娘学着,抱孩子姿势已经十分熟稔。 “良娣娘娘您瞧瞧小皇孙,这会刚吃饱了奶,可精神着,您瞧瞧多可爱。” 林苑动了动眸,总算从混沌里拉回了些思绪来。 田喜见她朝孩子方向看来,很眼色的就将孩子往她跟前凑了凑,“您瞧瞧,小皇孙可真乖。” 孩子刚生下来时是皱巴巴的,可皇家的孩子不缺奶水,不过养了区区几日就养得白白胖胖,如精雕玉琢的雪娃娃般,很是喜人。 田喜见他又要将拳头往嘴巴里塞,下意识就将他小手新塞回襁褓里,边摇晃着边哄着:“乖乖小皇孙,您的小手可金贵着呢,可不能吃。” 这会突然感到落在身上打量的目光,田喜悚然一惊,慌忙就要下跪请罪:“奴才……” “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林苑制止他,声音如常:“你不必诚惶诚恐,你用心对待小皇孙我很感激,不会怪罪于你。” 田喜抱着小皇孙僵立在那,还是觉得心余悸。 小主子再小,那也是他们这奴才主子,焉能这般亲昵对待?更何况宫里头的那些主子们多忌讳,不愿让龙子皇孙与他们这些宦官多接触,嫌晦气。 “不必紧张,我没那么多忌讳。” 林苑让婆子扶她起身,半倚在床头,又让人搬了椅子让田喜坐。 田喜试探的将孩子递给她,她也没反对,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田喜半松口气,略有小心坐在椅子上。 “我看你抱孩子姿势十分熟稔,是不是底下弟弟妹妹?” 林苑问声温和,田喜心头却打了个突。 他是深知这位主的性子,往常连对着太子爷都冷言冷语,时候甚至连冷语都不愿多说两句,如何就温声细语的要与他唠起家常来了。 田喜心里疑问,可嘴上却不耽搁如回道,“奴才打小就被卖到宫里头去了,因为年纪小,家里事早就不记得,没有弟弟妹妹,奴才不记得那么清楚了。” 林苑听后点头,道:“倒是可怜,无亲无故。” 田喜就道:“谢娘娘怜悯。不过奴才比较其他奴才算是走运了,当年在宫里头没遭多少罪就遇见了咱们太子爷,太子爷仁善将奴才要了过来跟在身边,一晃这么多年,从未亏待过奴才。” 她闻言就淡淡的扯唇,面上浮现是虚弱的苍白。 田喜忧心道:“娘娘要是累了便歇着罢,您如今可得好生养着,操劳不得。” 林苑偏头闷咳几声,望着怀里已经迷瞪着眼儿似要入睡的孩子,半阖了眸带些疲惫道:“田公公,你瞧见了,我这身子骨不利索,往后怕是照应不到小皇孙,所以得劳烦你辛苦些多加看顾了。” 田喜退出房里后,脑中一直在回荡这林良娣这最后的一句话。他总觉得她这番话似乎别有深意,可左思右想,他又想不出个中关键。 太子今日下朝些晚,可回来时却是神清气爽,一反之前沉郁之态。 田喜眼尖瞧到太子手里圣旨,再瞧马车后头跟着那些个排着长队扛着箱子宫人,心头有几分猜测,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圣上这是妥协了? 圣上确是妥协了,赐了赏,给孩子起了名字落在圣旨上,承认了皇长孙存在,承认了他们母子地位。 但对于太子要晋封林苑为太子侧妃一事,圣上虽是松了口,却道不是时候,等等再说。 太子虽不满,可未再坚持,他亦知圣上能松了口已是极限,其他等日后他再办法。 而此行太子不是没妥协,他妥协的是九门提督统领一职,换下了他人,该做圣上人。 晋滁进殿后,在火盆旁暖了身子后,方起身往内屋方向走。依旧还是停在房门口的方向,半撩起厚软帘,目光缱绻望向屋内。 太医说女人月子里不能动气,所以这些时日他不敢进去打搅,毕竟他如何不知因强求了这个孩子缘故,她心中有怨。怕她见了他忆起他逼迫而生了火气,他遂忍着不进屋,想的紧时就站在门边,默默往里面看上两眼。 屋里头地龙烧的很旺,暖意融融,屋里八扇屏风被搬到了侧里边不碍视线,这般哪怕隔了段距离,能让他得以窥见床榻上人。 暖黄色的床帐被放下了一层,隔着薄薄纱帐,他看见床榻上人安静侧卧着,被角掖严实,而在她臂弯里,他们的儿子乖巧的在那躺着。 他看些痴,觉得眼前这一幕犹如一幅静止的画一般,温馨让他手脚都发暖,诱惑着他忍不住举步上前。 饶是他脚步极轻,还是惊动了卧榻人。 林苑伸手扶了扶额上抹额,闭眸缓了缓睡意后,就睁了眸,手指撩开床帐缓缓望向床榻外那无措立在那的人。 冷不丁与那莹润沉静眸子相对,晋滁顿觉刹那舌根发干,望着朝思暮想的那张姣美面庞,他出口的话就带了几分错乱:“我是想来与你说,父皇今日早朝下了谕旨,定了孩子满岁宴在太和宫举行。还给咱们孩子赐了名字,尧。” 尧,晋尧。 林苑无声将名字在唇齿间滑过,瞬息后轻微弯了弯唇,嗓音轻柔道:“尧天舜日,这名字,寓意极好。” 晋滁一怔,过刹那的不敢置信。紧接着巨大惊喜在胸口间澎湃起来,浇他几乎有些站不稳。 从孕期起她就没怎么搭理过他,整个人也好似游离在尘世之外仙佛一般,不笑不怒,不喜不悲,看得他都有些心慌。 他知她是恨毒了他,可他宁愿她继续恨着,继续对他恶语交加,不愿让她对他无视。 如今她肯温声细语的与他讲话,可是因为孩子出生后,她想开了? 他忍不住朝她走近几步,隔了近些,便能看清她盈澈眸底平静,还她臂弯里孩子熟睡的面庞。 “尧儿被给予厚望,他名字岂能马虎?咱的孩子是有福气,比我命好。”他忍不住又上前两步,合掌将她微凉手拢在温厚掌心里,而后他顺势在床边坐下,狭长的眸子柔和望着她,半是玩笑半是叹气道:“不像我了,只因当初我是在滁州出生,父皇想也没想的就丢给我一滁字。” 他以玩笑口吻说着,可她依旧能听出其中低落。 这是林苑第一回听他谈及他从前事。 便是他们二人当年情浓时,他对他小时候事情讳莫如深,从不多提半句。 倒是如今他们隔阂深深,他却似想推心置腹的与她谈及这些。 林苑没有多余感受,毕竟到了如今她这个境地,就只余命运推着她来走了,甚至,都不知能走多远。 轻微用力挣脱开他合拢的掌心,她伸手覆上襁褓,低了眸望向熟睡的孩子。 五官脸庞,几乎与他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想扯抹笑出来,可嘴唇僵硬,拉扯半分都似用尽了全部力气。 “如今孩子生了,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莫名一句话让他诧异看她。 林苑终于扯了抹浅淡的笑来,她抬眸定定看向他,问:“不是吗,你千方百计逼我生他下来,不是就为了让你心愿得偿?” 他怔怔,嘴唇动了动,忍不住想说不单是这般。可不是这般又是哪样?在她似乎能看透人心湛黑眸里,他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孩子确是我所愿,可是,难道你就不喜欢?”他握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去触摸孩子熟睡的眉眼,呼吸含着灼热:“你瞧瞧他,像极了我们,这是我们共同孩子,他我血脉,亦流着你血脉。” 指尖触摸到了孩子柔软的眉毛,又由他掌心力道带着,摸上了孩子眼尾。 她见过孩子睁开眼睛时候模样,双眸如黑葡萄般的,确像极了她。 一触后她猛地缩了手,却被他强势握在掌心里。 林苑没有再挣扎,只是低声道了句:“如今,你如愿了便好。” 他性子霸道,事事都要如他意,大概他生以来,确事事如愿了,而唯一脱离他轨道仅她一个。不过如今如他愿归了原位,成了他人,生了他孩子。他以她来成就他圆满,他人生应算是无憾了。 晋滁皱了眉,觉得她这话说的他不舒服,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冷淡垂了眼,道是想要休息。 他只能止了话,饶是心里头还许多话想与她说。 他想说他们之间的将来,想说他给她跟孩子做好的安排,还想说些额外情谊…… “那你好生歇着。”他依依不舍松开了手,伸手轻触了下她头上红色的抹额,转而又贪恋覆上了她苍白的面庞。 她的面色总是泛白,面上神情总是冷清,让他忍不住想用最艳丽颜色来装点她,好映衬的她多少流露些生动来。 待房门重新阖上,林苑又睁了眸,怔怔望着床帐方向好一会后,又缓缓望向怀里熟睡的孩子。 她望着他天真面庞,内心却在淌血。 何其不幸,他投胎做了她的儿。 而她能给他做,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多,一步她做不得。 82、第 82 章 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月, 晴空万里,沐浴在春日暖光中的皇城,碧瓦红墙, 金碧辉煌,仿佛一副瑰丽的画卷。 皇长孙的满月宴在太和宫举行,天刚蒙蒙亮时,文武百官就穿戴齐整, 带着珍贵的贺礼候在宫门外, 只等宫门大开时进宫贺皇长孙满月之喜。 太子府上天尚未亮就开始忙碌起来, 虽不在府上设满月宴, 可整个府上照旧张灯结彩, 后殿檐下都挂满红灯笼, 府上下人都排队领着铜钱与红鸡蛋, 高声贺着主子大喜, 一派热闹喜庆。 “吉时将至, 我得带尧儿进宫去了, 大概会在宫门下钥前归来。你且在家好生歇着, 若觉无趣, 就吩咐田喜请个戏班子入府,唱个曲儿给你解解闷。” 穿戴好了吉服, 晋滁就从田喜那接孩子, 抱着来到林苑的床前。宫灯的光晕透过灯罩氤氲到厚厚帷幔掩印的床榻之中,在她困倦的眉目中落了浅浅的光影。 “我知了。”她蠕动着唇她低低应了声, 说着手肘支了力就要坐起身,却被他制止住。 “天儿凉,你莫起身,待一会我们离开后, 你再睡会。” 她的身子骨差,饶是坐满了足月整个人也恹恹的,晋滁自更不可能拿她的身子冒险,况宫里头规矩繁冗,他怕她吃不消,所以孩子的满月宴就没让她参加,只待她养一养,等后头再赴孩子的百日宴及满岁宴也不迟。 个时辰天还未大亮,她床前的帷幔也笼罩着,所以饶是屋里头点着灯烛,也觉得光线朦朦胧胧的。 可床前立着的人存在感极强,一身朱红色吉服,吉服上绣着衔金线的五爪团龙,贵气逼人,不容人忽视。此时他一手轻撩起垂落的金色帷幔,一手则抱着稚儿,立在几盏烛光交织的光影中,欲言又止的望向她。目光灼热,殷切,却又压抑。 林苑转瞬就落了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晋滁的眸里落了层阴翳,却转瞬即逝,只不动声色的抱着孩子上前半步,倾身往她的方向递去。 “今个尧儿满月的喜日子,你不抱抱?” 林苑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就落在他怀里稚儿身上。一月来,她见孩子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当见她精神略好些时,晋滁总是想法设法的抱孩子来欲让她亲近,可每每总让她以精神不济怕吵闹为由推拒。大概是怕适得其反,他没有多的勉强她,可孩子的况却总会借由旁人的嘴,传到她的耳中。 她双眸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孩子,距离上回见,似乎又长开了些,胎发攒成了细细的小辫束在头顶,肉嘟嘟的小脸,殷红的嘴唇,五官肖似他的父亲。看得出他被喂养的极好,白白胖胖的,双腿有力的蹬着,确是如那奶娘所说,是个爱闹爱扑腾的。此刻他穿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大红色吉服,只是吉服上绣蟒,愈发衬的小小稚儿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庞落入她的眼里,却仿佛惊痛了她的目光,让她下意识的仓皇转过了眼。 见她反应,他心里一堵,生生逼出些难受劲来。 “时辰到了,那我就带尧儿先……” “伯岐。” 正满腹失望的抱着孩子起身欲走的人,冷不丁听得她的唤声,顿时惊喜的回头,潋滟的双眸尽是期待。 林苑动了动唇:“孩子既然是你期许的,那望你能好生待他,能……护他几分。不求他能富贵显达,只愿他能一生平安顺遂。” 晋滁的喘息就粗重了起来,好半会方压制了绪。 “你话又是何意?为我所期许?难道对尧儿,你做娘亲的就没有期待,哪怕半分?”说到这他难免有些意冷,不免恨声:“又必言好生待他之类的话,难道我会待尧儿不成?孤待他如,你心里又如不清楚!” 说罢,他抱着孩子掀了帷幔,脸色不善的就要离开,可就在踏出两步时,心头猛地一跳。 “好端端的,你为何会突然说般话?” 隔着厚实的帷幔,他回头死死盯着床上的人,狭长的眸子充满了警惕与谨慎。 帷幔后的人不两息没有应答,他脑中就已闪过万千念头,几乎按捺不住的就要折身冲到她榻前。 在他急怒之前,终是从床榻方向传来她伴着低咳的声音:“皇长孙总是备受瞩目的,况时易世变……你若真心护他,便叫他做个富贵闲人便可。” 她话音落后,他怔在了原地。 他听懂了她所谓备受瞩目之后的未尽之言。 皇长孙,不是皇嫡长孙,因而在这些对他瞩目中,不免掺杂着诸多恶意。 他低眸看向怀里的稚儿,忍不住抬手去抚他头顶的胎发。除了怀里稚儿,他从未想过将自己将来的位置让给旁的孩子,况有他保驾护航,又有谁敢将那些恶意伸到他尧儿身上。 不些,他觉得还不是时候与她说道。 “你只管好生养着身子,其他的不必思虑多,有孤在,定保你母子一生尊贵。” 撂下番话后,他抱着孩子大步离开了殿,上了马车,带着一干护卫出府,浩浩荡荡的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田喜瞧着太子临去前的脸色不大好,之前又在殿外隐约听得里头似有争吵声,心里揣测了几番,不免有些惴惴。 “良娣娘娘,您醒着了吗?” 田喜在内殿外放轻声音唤了句。 片刻后,内殿传来林苑的声音:“醒了,你进来吧。” 田喜忙应了声,道:“那奴才就进来伺候您梳洗。” 林苑支着身子坐起了身,歪靠在床头上,时田喜放轻了脚步进来,双手搭着条拧好了的温湿毛巾。 林苑接过擦过手脸后,重新将毛巾递了给他,皱了眉闷咳了几声。 刚将厚实帷幔束了起来的田喜,又急急要将帷幔放下来,“良娣娘娘可是冷着了?” 林苑伸手制止了他:“收拢起来吧,挂着闷,况屋内地龙烧的热,并不冷。” 田喜迟疑的应了声,可到底还是将两边的帷幔都收拢了起来。 “田公公,你近前来些。” 收拢了帷幔,田喜就依言近前,余光瞥见她伸手往枕下摩挲几番,而后就抽出了条纤薄的帕子出来。 “娘娘是……” 上好的红色绸缎帕子上绣了条憨态可掬的金红色的鲤鱼,活灵活现,纤毫毕现。饶是帕子上未绣半字,那林良娣也未言片语,他又如不晓得,帕子定是绣给小主子的。 指尖抚了抚那锦鲤,林苑低声:“就愿他,一生幸运,顺遂吧。”说着就将帕子递了去。 田喜接过帕子,欲言又止:“娘娘刚才不当着爷的面说给小主子听,那太子爷不知会有多欢喜。” 林苑闭了眸,“你下去吧,我再歇会。” 田喜就不敢再多言,双手端着帕子躬身退了出去。 此时皇宫太和殿内,宫娥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其中,君臣举杯相庆,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皇长孙的满月宴上,太子爷的风头自是无人能及,抱着孩子眉眼带笑的接受群臣的祝贺,整个人一改从前阴晴不定的模样,变得如沐春风起来。 要说另外一个风头无两的人,那便数在座的长平侯府上的林侯爷了,虽所他顾忌准太子妃礼部尚书于家的脸面,摆足了谦逊的姿态,可同僚的恭维与道贺,还是让他止不住的志满意得。 于家的人面上多少闪过些不忿之色,两位准太子嫔的吴刘两家之人却不多言,只闷声喝酒。 众臣心中皆有官司,不都是人精,自不会厚此薄彼,敬过那林侯爷,自然也会借着由头敬过那几家的酒。毕竟将来日子长着呢,谁知道笑到最后的又是哪位,如今结不结善且不说,好歹不能让人记离开仇。 凤阳公主将那些命妇的神色也看在眼中,拿了琉璃盏入手,倒了杯清酒,缓缓送入红唇中。 “来,让尧儿近前来,朕看看。” 酒巡,圣上捋着胡须笑道。 太子就抱着孩子近前,圣上拍拍掌,接过孩子抱了抱,哈哈笑道:“小子还挺沉。” 太子笑道:“都是他娘亲照顾的好。他是养的白白胖胖的,倒是累着良娣给生生累病了。” 圣上闻言只嗯了声,便不再接他那岔,只转身问王寿,“你看皇长孙长得随了谁?” 王寿小心的往皇长孙精雕玉琢般的面上看,而后惊叹道:“老奴左看右瞧,都觉得皇长孙就如那王母娘娘座下的仙童一般,是随了仙气了。” 不等圣上再言,旁边坐着的皇后突然插嘴道:“可不就是仙童一般,瞧着就讨人喜欢。皇长孙模样,也是随了太子了,打眼瞧去,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皇后的话一落,殿内的气氛随之一默。 明眼人自瞧得出皇长孙的长相随了太子,可当着圣上的面还真没人敢提,因为太子的长相是随了故长公主,而天家夫妻不睦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故长公主犹如一根刺扎在了圣上的骨头上,连王寿这个太监都知尽力避讳着不往上面提,皇后又焉能不知? 只是她胸口里一直堵了口气,那长平侯府的嘴脸着实让她不快,再看孩子心头难免就生起些恶意来。 圣上往皇后那看一眼,而后又在皇长孙面上打量几番,点头笑了声:“是像极了故长公主,不,懿德皇后。” 懿德,是给故长公主追封的谥号。 晋滁也往皇后的方向看了眼。皇后的脸僵了瞬,而后尽量自然的瞥过脸去,佯作与旁边嬷嬷低声谈话。 深吸口气他按捺下胸口郁燥,他倒不惧旁人拿孩子的长相说,孩子的模样随了他,他只有高兴的份。可今日这场合,他本是想趁机向圣上提议,给她提下位份,如今被搅了场只得作罢,让他如不恼。 “朕瞧孩子疲乏了,不如让人抱下去歇着罢。” 圣上说着就要将孩子递给身后的王寿,却被晋滁又给抱了来。 “尧儿认生,让他奶嬷嬷抱着在一旁歇息便成,省的他一会醒来见不着我,又要哭闹不休。”晋滁以玩笑的口吻说道。 圣上摇头失笑。 晋滁抱着孩子下去后,就招来奶嬷嬷将孩子交给了她,低声嘱咐一番后,就让她带着孩子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歇着。在群臣看来,无疑再次坐实了天家父子不睦,儿子非得就在自个眼皮子底下守着,是得多么不信任圣上。 一幕落在另外有心人的眼里,目光不免晦暗。太子对皇长孙太重视了,简直违了规制,不,或许应说子以母贵,太子在那个女子身上已诸多破例,颇有万千宠爱之势。 吴刘两家无声对视一眼,而后各自别开。 宫里的守卫,每两个时辰一换防。 今日宫里头设宴,文武百官皆在其列,可作为担任着防卫皇城之责的禁卫军的大小统领,可并不在其列,毕竟职责紧要,尤其是这种时候,更要仅守岗位,避免出现丝毫差错。 尚未至午正时刻,不到换防的时候,李副统领就见王统领带着一干禁卫军,少说也有两三百人,正往他所守的宫门方向而来。 李副统领心神一紧,却不等他上前询问,王统领已手持令牌,冷声令他开宫门。 令牌是真,李副统领自然得依言开了宫门,只是他余光瞥见那王统领袖口露出的一截明黄色,顿时心头突突直跳,当即意识到那是圣旨。 等王统领一行人出了宫去,李副统领越想越不对,皇长孙满岁宴的时候,圣上如就着人去宣圣旨了?若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太子那边应也会提前拍个人来与他通信,毕竟他是太子的亲信。 般想来,他额上冷汗不免淌下,越想越觉得此事只怕关系太子。来不及多想,他招来下属几番嘱咐一番,而后咬咬牙,带了几个人急忙往太和殿的方向而去。 路上,他遇上了刚好换防的刘副统领。刘副统领是刘家分支,同样在太子手底下做,与他同属太子亲信。 将自己的猜测与他说过之后,刘副统领沉思片刻,就与他一同往太和殿的方向而去。在路径一偏僻宫巷时,刘副统领看着前面脚步匆匆的人,慢慢握紧了剑鞘。 王统领出宫后,将令牌给了手下,令道:“我等先去太子府,你们去北门衙门,再调些人手来。” 府里的小主子被他们爷带进了宫里,田喜平日里都是围着他们小主子转,一时间闲下来就觉有些不适应。索性就拿了鸡毛掸子,在大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掸着灰。 隔着老远的地方就隐约听见些嘈杂声,他惊诧的起身,匆匆几步来到殿外,站在高台阶上垫着脚朝远处眺望着。待远远见着了乌压压朝他们后殿方向来的一干人时,当即脸色大变。 “快,快出去打听打听出了。” 那下人也被田喜即变的神色唬的面色发白,二话没说就拔腿往外头跑,没等跑去问明白,就遇上了急匆匆往奔来的守门护卫,无措的朝高阶上的田喜解释说,宫里头的王统领带着圣旨来了。 话入耳当即让田喜腹腔内的一口气直冲喉管而来,冲的他两排牙齿都开始打颤。 跟着他们太子爷在宫里头以及官场上打滚么多年,他的政治嗅觉比远比些护卫们敏锐的多。趁着太子爷入宫不在府上档口来宣圣旨,能是来宣什么? 他目光僵直的往后殿外的方向再看去,此时那一行人离里愈发近了,近的足矣让他看清他们的衣服样式,以及那周身杀气腾腾的气势。 要宣什么圣旨用的不是花里胡哨的銮仪卫,而是金戈铁马的禁卫军?答案不言而喻。 “关、关殿门!!” 田喜的一声猛喝顿时惊醒了后殿里的人,下人们惊恐的慌忙奔去推殿门,欲将两扇厚重的殿门紧紧阖死。 王统领瞳孔一缩,猛一挥手,带领众禁卫军拔足奔来。 “田公公,你是要抗旨不成!” 田喜压根不听他的令,只一个劲的勒令人速速关殿门。 众人合力将两扇殿门重重阖死,拴上门栓的那刻,田喜双膝发软的噗通跪地,此时后背已经被岑岑冷汗尽数浸湿。 “田公公,我等奉圣上旨意前来宣旨,您却将我等拒之门外,可将圣上放在眼里!”王统领在门外厉喝:“望田公公开殿门,莫让我等为难。” 殿门外喧哗声不绝,殿门内却鸦雀无声。 田喜简直不敢相信,圣上竟是派了人明刀明枪的杀进了太子府。是宫变吗?说是宣旨,可怎么俨然一副废太子的架势?天家父子,当真是从不按常理出牌。 “外头,人在喧哗?” 一阵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田喜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就见那林良娣披了件外裳出来,抵唇闷咳了两声,就扶着门框往殿门的方向抬了眸望去。 “是禁卫军的王统领来,宣旨。” 田喜艰涩道。 林苑闻言,怔了怔后就明白了,选在这时机来宣旨,又是这般架势,只怕是针对她的。是要她命来的。 她明白,田喜自也明白。 对此,林苑心中倒也没有多的惧怕,毕竟,圣上不容她,早晚要送她上路这一幕,她内心早有预感了。就她般一个身份不清白的女子,落在太子后院,偏还大出风头,哄得太子昏招频出,偏还是皇长孙生母,只怕换做谁做圣上,都会将她除之而后快。 晋滁也不是心头没数,他将府内上下人的底细筛查了一遍又一遍,自信将府内上下管的滴水不漏,认为旁人在他府上施不了半分阴谋。可只怕他做梦都未想到,圣上用的并非是阴谋,却是阳谋。 明刀明枪的就杀进了他府上。 “娘娘莫要担忧,此时府上护院不多时就会闻声赶来,断不容他们闯入后殿。另外那些逃出府中的下人也会快马加鞭的往宫内赶去,给太子爷报信,咱们只要再坚持会,就会等来太子爷回府,好生收拾他们。”田喜说着抹了把脸,一骨碌爬起来,对林苑低声建议道:“为以防万一,奴才建议娘娘回殿内换身丫头的衣裳,若真有那些不长眼的窜进了后殿,也能避免您被他们伤了去。”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嬷嬷就惊慌的拉着林苑回了殿换了身下人的衣裳。 林苑苦笑,她心里清楚,护院大概是顶不住的,晋滁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太子府会被人硬闯,所以这府中护院也不两三百人而已,今日他入宫还带去了一些。 而王统领的带的人就已有五六百之众。而外头呢,具体又有多少人? 果不其然,当她换好衣裳出来时,就见外头已经有人爬了院墙,跳进了后殿。她内心不由冰凉一片。 后殿惊叫声一片,护院拔剑上去抵抗,田喜惊慌失措的推着林苑就要往后头逃。随即意识到不对,他们大都不认识良娣,可认识他啊,若他护着走,不是明显的告诉旁人良娣在这吗? “良娣快逃,若能逃出去就先找地方藏起来,即便不能逃出府去,也要找地方躲起来。”田喜快速说着,目光所及越来越多跳进后殿的禁卫军,牙齿一打颤,突然又问她:“良娣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太子爷的?” 她留的话,极有可能是最后的遗言。 田喜知道他话问的不吉利,可他不打算收回话,因为真要有个万一,若她没留个只字片语的,那他们太子爷只怕要抱憾终身。 “告诉他,我私心是将伯岐与晋滁,划作两个人。还有,孩子虽不是我所愿,可既然他已来到这个世上,我真心盼他一生安好。” 在田喜怔忡之时,她又留下一句‘莫要拼死抵抗,留着性命’,而后就头也不回的随着往人群相反的方向离去。 田喜猛地回神来,环顾一周,而后几步朝某处冲去,抓一身形消瘦的丫鬟,低声命她闭紧了嘴,而后招呼嬷嬷与护院,护着丫鬟匆匆往别处逃去。 后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王统领率人冲了进来,犀利的目光环顾一周,而后指向田喜的方向猛然大喝:“人在那,给我抓来!” 田喜咬牙切齿:“王统领,你不要执迷不悟!你般肆意妄为,可想过将太子爷置于何地?” 王统领朝皇城的方向拱手:“食君之禄忠君之,我是为圣上办,若太子爷对我有不满,可与我到金銮殿内分说。” 田喜大恨:“那咱家等着看你下场。” 王统领阴沉下了脸,他阴恻恻看田喜一眼,而后挥手令人将被众人护着的女人拉上前来。 那丫鬟眼神躲避,手脚哆哆嗦嗦,王统领往她脸上身上一打量,便知上了当。 “搜!把刚从这逃出的人都抓来,一个也别放过!” 田喜一把拽了那王统领袖子,阴阳怪气道:“王统领不是来宣旨了吗,如就抓起人来了?” 不得那王统领冷喝,时有禁卫军来报:“报!统领,林良娣被人护着正往后门的方向逃去。” 王统领喝了句追,就要拔腿而去,却冷不丁被田喜死死抱住了腿。 王统领目光一狞,抽了剑冲着田喜的脚腕就砍了去,田喜顿时惨叫一声,抱了腿连声痛呼。 “啐,狗腿子。” 大骂一声,王统领带了人直冲后门的方位而去。 申时三刻,长乐街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西斜的夕阳散着残红,照着屋脊树木,盖了城池长河。 个时刻,有人风尘仆仆的回宫复命,有人浑身是血的哭倒在宫门外。 王寿小声在圣上耳畔禀了几句,圣上捋须颔首,而后伸出手来,从王寿那里将明黄色的圣旨拿了来。 殿内臣僚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上位者的动静,见此动作,不由都敛了呼吸,暗自几番揣测。 圣上拿着圣旨下了高阶,时候宫乐声渐停,整个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唯余那皇长孙的啼哭声高一声低一声的愈发清晰入耳。 晋滁正头痛的哄着孩子,此时见了圣上朝他方向走来,忙正色起身。 “来,皇爷爷抱抱喽。” 圣上走过来一把抱过哭闹的皇长孙,轻拍着他背,笑呵呵道:“行了,哭两声得了,小心莫将你眼睛给哭肿了。” 说着还煞有其事的仔细瞧了瞧他双红通通的星眼儿,而后又朝一旁晋滁的眸子瞥去,啧了声:“哪哪都像,唯独这双眼儿不像。” 晋滁狭长的眸子敛下,而后伸手将孩子给抱了来,道:“尧儿顽劣,莫让他扰了父皇清净。” 圣上仿若未查他眸里暗藏的机锋,只将手中那明黄色圣旨顺势搁在小皇孙的怀里,又伸手摸摸那柔软的胎发,叹道:“知你所愿,回总该会满意喽。” 莫名说完话,就带着王寿出了太和殿。 晋滁的双眼如钉在了那卷圣旨上,他死死盯着那暗红色疑为血迹的手印,一刻冥冥之中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一股从脚底窜起的寒意,迅速顺着他的尾椎爬了上来。 奶嬷嬷颤着手脚从太子手里接过了孩子,而后将他稍微抱了远些。 在晋滁将那圣旨一寸寸展开的时候,整个太和殿鸦雀无声。 圣旨上面那些溢美之词,他一个字也看不清,唯独最后一句,每个字就如那锋利的弯刀,刀刀剐着他的眼珠,刺刻在他的眼底—— 追谥林氏为太子侧妃! 追谥,为追谥,自是为逝者追加的封号! 晋滁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二字片刻,身形猛地一晃,而后赤红了眼拔腿冲出了保和殿。 刚出了殿就遇见了李副统领的副官,他涕泪俱下的疾速说着李副统领遇害之,紧接着说了太子府之变。 晋滁犹如在听天书,浑浑噩噩的上了马,猛一挥鞭,驾马朝宫外风驰电掣而去。 宫门外,田喜抱着残腿哭倒于地。 “太子爷,奴才护主不力,罪该万死啊……”田喜痛哭流涕,又陡然大声嚎哭:“良娣娘娘死的惨呐!娘娘被人斩杀在护城河里,是被那丧心病狂的王昌斩杀在护城河里!!” 83、第 83 章 护城河围着皇城四面环绕, 离皇城根远的当属由东阙石板道流入南城暗筒子河。长七十九丈,深三丈多许,宽荡的河面一望际, 深不见底,河水向东南流出至御河。 从皇宫驭马至南城,他用了仅仅两刻钟,生生挥断了手里的马鞭。御马冲过了城, 河岸上那些凌乱的脚印与血迹就清晰了起来, 驳杂交错, 却能让来人一眼就明确见到那些染血的泥泞中, 掺杂的玲珑小巧的脚印。 晋滁滚落下马, 几乎连滚带爬的朝那些血脚印处狂奔而去, 的他再不见往日身为子的威仪, 红色的绣团龙吉服被风吹得散开, 双头舄也跑掉了一滞, 就连发冠上的东珠也因疾奔而掉落, 显尽了狼狈。 子的亲信也都急急下马跟随他过来, 见他如丧魂魄般委顿在那些暗红凌乱的血迹前, 不免抬袖拭泪,又过来搀扶他, 口中哽咽的安慰道:“殿下当以贵体为重, 千万节哀啊……” 晋滁任由旁人搀扶了他起身,没有血色的唇上下蠕着:“孤……没事, 没事。”间他的双目不离他脚下的这摊血迹,恍恍惚惚溢出的,宛如呓语。 几位亲信都低了头,不知为何, 明明子这呓语并非如泣如诉,可听在他们耳中,却觉竟似那杜鹃啼血般的悲鸣。 晋滁的目光顺着那些凌乱的血脚印,僵直的移,直至那岸边尽头。那里宽荡的河面,里面那炙热的人血早已被冲没了,只有那河底,只有那河底的人……还孤零零的躺在那。 河里,会泅水的侍卫以及特意找来的善泅水的船家都扎进河水里帮忙捞,一亲信见,就低声宽慰道:“墙根底下的出水闸及进水闸皆已令人闭,殿下放心,良娣娘娘的……尸身定能被尽早捞上来,让娘娘早日入土为安。” 他的吹入晋滁耳中,让犹如隔了层屏障,让他听不清。可明明他听不清,也不想去听,唯独里的尸身二字如闷雷一般,乍然轰响在他耳际,轰的他头猛然剧烈一痛。 晋滁俯身哇的下呕出了口血,而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陡然站直了身体,直挺挺的朝后倒去。 “子!” “殿下!” 封闭昏暗的空间里,林苑努力自己缩成一团,脸埋进胳膊里死死捂着,闭着眼放空思绪,让自己适应这般的环境,避免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外头那自称陈二的人与旁人交谈的声音有若的传入桶中。之后便老黄牛哞哞的叫声,伴随着鞭落的响声,吱嘎吱嘎的牛车就滚起来。 牛车一,车上几木桶受了颠簸就相互碰撞起来,桶中的液体难免就会渗出些,那刺鼻的气味就令旁人退避三舍了。 外头的人尚觉气味难以忍受,藏身在恭桶里的林苑,处境可想而知。饶所在这个恭桶空的,可那气味着实刺鼻,以及周围恭桶不间断透来的味道,的确冲的头昏脑涨。好歹死命紧咬着牙忍着,这方强逼下喉间的不适。 的,恭桶,刻就藏身恭桶中。 几个辰前,在投路几乎料定自己这番死局,这个名叫陈二的汉子突然出现,拉到了恭桶中藏好。之后就趁着子府中乱之,赶着牛车拉着恭桶,竟顺利的出了子府。 之后竟一路顺畅,径直过了卡,出了城。 不知这陈二属哪方势力,可既然救了一命,总归来,那即便不友,那非敌罢。 就这般一路揣测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方缓缓停下。而后那赶车的陈二就跳下了马车,手脚麻利的开始搬车上的恭桶。 听得静,昏沉中的林苑立马起精神,这陈二已经所在的恭桶开了盖子,新鲜空气窜入鼻中的同,让觉得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委屈夫人了。”陈二搀扶出了恭桶。 “不不,你冒着风险救我一命,理应受我一拜。” 林苑着便感激的给他行礼,陈二慌忙躲过,口中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家主子吩咐奴才行事,奴才当不得您礼。” 林苑忙问:“不知你家主子哪位贵人?若有机会,我好当面谢谢他。” 陈二未接这,却朝牛车对面的方向示意道:“夫人,间紧迫,还请您速速离开。” 林苑就知他主人不愿让得知身份,遂不再发问,顺势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就见牛车对面不知何停了辆不眼的乌蓬马车。 就随着陈二朝着乌蓬马车的方向赶过去,路上不声色的环顾四周,周围尽农田,像京郊地区。每个段距离田里就沤肥,想必城内的秽物多送往这里来,也难怪陈二能顺利带了出来。 乌蓬马车里坐了一个汉子还有一个丫头扮的人,见过来,就开马车底座的一夹层,对道了句‘委屈夫人了’。 林苑毫异议的躺在夹层中,心里暗暗猜测着他们主人的身份,又暗暗揣测他们会带到何处。 十日之后,乌蓬马车停在了一小院前。 那丫头手脚发软的扶下了马车。 那汉子开了院,一行三人进了院,待林苑安排进屋坐下歇着后,那汉子就手里的一布包袱搁在了桌上,而后与那丫头对着行过一礼,就一言不发的出了屋。不多院外就响起马车离开的响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好似他们二人,专程为了送离京一般,如今使命完成,就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 林苑恍惚的开桌上的布包袱,只见里面除了金银细软之物外,还有给编造的身份证明以及外出行用的路引,皆所需的。 谁?竟这般不计代价的帮? 从子府里毫发损的救出,又瞒天过海送出京城,再到这些身份证明跟路引,明显朝中重量级的权贵的手笔。 林苑一间百感交集,感恩那帮助的人,可中又不免夹杂着丝疑惑。首先想到的长平侯府,可念头几转,又苦笑摇摇头。 按下思绪,起身来到屋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这里惠城,已经远离京城那非之地的惠城。 从今往后,那被桎梏在方寸之地挣扎喘息的林苑,不复存在,会以全新的身份从这里出发,去往想去的地方,过崭新的日子。 间的事当真不容人谋算,从前几次三番机算计的逃离京城,却每次皆以失败告终,又何曾想过,会有朝一日,以这种方式,得旁人襄助轻而易举的得偿所愿? 自那日子府上变故之后,接连数日,紫禁城内风声鹤唳,就算普通百姓,都能隐约感知到那平静表象之下,暗潮翻滚的汹涌。 公主府上,老嬷嬷在凤阳公主耳畔低语一番。 凤阳眉眼未抬的捻针给安郡主缝制春衫,“就一句也没提回京城之类的?” 老嬷嬷低声道:“没呢,似也丝毫没这方面算。” 凤阳顿了瞬,方启唇道:“也个狠心的。”片刻又道:“这机密事不跟驸马透露半个字,本宫信不过他那张嘴。” “老奴晓得。”老嬷嬷欲言又止了瞬,忍不住多嘴问了句:“殿下放了离开,岂不白白费了这番功夫,没能让子承了殿下的恩情?” 凤阳闻言就冷冷扬了唇。 先前救下那林良娣的性命,的确奔着子承情的目的去的,可待后来亲眼目睹了子痛不欲生的惨状,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天家父子一个德行,圣上狠毒的丧心病狂,子又好到哪里?当初鸩杀儿的候,不信子丝毫不知情。 如今看他如斯痛苦,心里着实畅快。 既然如,为什么还人还给他?那该少了多少乐趣。 子府内,晋滁直邦邦的躺在床上,整整三日滴米未进。 这几日,府上不间断有文武百官前来探望,但见那子双目眍,看人如带血光,不免觉得发瘆,人不心头直跳。 晋滁招来亲信,声音枯哑:“生见人,死见尸。” 亲信自不敢不应,只心中为难,捞了几日也未那尸身捞上来,想必当日闸不及,那尸身十之八九沉入了暗沟之地。可这他又哪敢当子面,涉及到那林良娣的事,子真会暴起杀人的。 空气中沉寂了许久,那亲信方又听子冷不丁的发问:“那日,刘副统领身在何处?” “刘副统领当日事发候正值换防,恰遇上李副统领遂一同欲往和殿去,可行至中途,却杀出一伙人来,杀了李副统领,也砍了刘副统领一刀。”那亲信回道:“刘副统领命,堪堪捡回了条命,如今在府上养伤。” 晋滁伸手扯开帷幔,半起了身,瘦削的脸转向他,“伤在何处。” 那亲信忙转过身,在后背处比划给他看:“横亘半个后背,深半寸有余,皮肉翻滚。” 所描述的背部伤处,算完美避开了身体害之处。 晋滁重新躺了回去,闭了血丝弥漫的双眼,遮了中几乎压制不住的血光。 84、第 84 章 一连十日, 南城门暗筒河里,打捞的船只不停不歇,下水试图扎进河底搜寻的泅水者更不知凡几, 可依旧一获。 要说打捞的力度不可谓不大,如今出现这般情形,要么是尸身沉入了暗河之底,要么就是尸身被冲往了旁处。发之后, 太子府派遣了大量的人马沿着河水流向的方位搜寻, 也向周围的村落打听, 可依旧还是没有任何眉目。 又过了五日, 有船家在某处河底打捞上一件被河水泡烂的女子衣裳还有一只绣鞋, 经辨认这衣裳样式的确是出自太府。负责打捞的官员不敢耽搁, 立刻快马加鞭的将这些送到太府上。 “娘娘——”田喜一眼就看出了那衣裳恰是当日林苑穿那件, 当即就噗通跪地, 哀声痛哭起来:“当日娘娘换了衣裳出逃, 换的就是这件宫装啊……” 若说此前死不见尸, 晋滁内心还残存一分微小的希望的话, 至此田喜的话一出, 就彻底将这仅存的希冀击碎的一干二净。 他踉跄连退两步,重重跌坐在其后的床榻上。 “殿下您保重贵体啊, 娘娘, 娘娘想必也不忍见您如斯悲痛啊。”田喜哭着膝行向前,那被包扎的断腿又开始渗出了血, 拖曳在玉石地面上,落上鲜红的污痕。 晋滁枯涸的双目,直直盯着旁边侍卫双手托着的宫装上。那宫装上有污泥,有血痕, 有水泡坏的痕迹,也有数处刀割破的痕迹。 “田喜。”他目光涣散的转向田喜,落在那渗血的腿上,“受了伤,可痛?” 正在痛哭流涕的田喜冷不丁听这么一问,足足有两息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觳觫之后,愈发伏低了身体,依旧哭道:“殿下,奴才的身体也是血肉长的,一条腿被人生生砍断了筋骨,怎么能不痛呢?痛极的时候,奴才都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啊。” 晋滁看着那血淋淋的腿,又看向那刀痕遍布的宫装。 那日,执刀的人砍她哪儿?前胸,后背,肩胛,腰腹……或许还有颈,双臂,双腿。每落一刀,大概就如田喜淌血的腿一般,殷红滚烫的血汩汩从伤处涌出,染红了素色的宫装。 他平日里连一个手指都舍不得动的人啊,竟被人这般迫害。 当时她得有痛,又有怕。 那执刀的人该有狠,半分活路都未给她留下。 他们,皆该死。 两日之后的清晨,太子府的大门打开,而后太规制的四驾马车缓缓驶出府邸,朝着皇宫方向而去。 这日早朝,罢朝半个多月的太子穿着朝服,一脸平静的立在金銮殿文武百官之首,这是那日太府上变故之后,太子首次立在朝堂之上。 整个早朝其间,金銮殿的气氛都格外沉重压抑,尤其是在太出列道有启奏时,整个殿内气压低到极点,有些朝臣的掌心甚至都捏出了把汗。 “太子有何奏?”圣上看他问。 晋滁呈上奏表:“奏禁卫军统领王昌,率众杀进储君府邸,意图谋逆,大逆不道,罪不可赦,应处极刑,抄家问斩,夷三族。另九门提督余修驭下不力,应当朝革除其官职,押入死牢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被点名的二人慌忙出列,匍匐跪地。 “望圣上明察!”二人齐呼。 圣上接过太子奏表,翻了翻后,阖上。 “太子冤枉他们二人了,是朕,下达旨意让王统领去给林良娣宣旨。”圣上抬手:“都起身罢。” 二人感激涕零:“谢圣上。” 晋滁站直身,直视御座上的人:“敢问圣上给林良娣宣的何旨?” 太子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殿内气氛随之一窒。 “宣旨,赐死。” 晋滁血液逆流:“敢问圣上,林良娣犯何罪?” 圣上诧异:“你这是在质问朕?那林氏女不知廉耻,单单是蛊惑储君这条,就是死罪,你难道不知?” 圣上这话直接导致文官队列的林侯爷仓皇出列,淌着冷汗匍匐跪地。 可无论是圣上还是太谁也没看他。天家父子隔空对视,沉寂的表象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 退朝之后,晋滁单独将王统领与九门提督叫住,眍的双目看向面前脸色僵硬的二人:“尔等项上人头,千万给孤留好。” 此话一出,何人不心惊肉跳。 不是没料到经那事之后,太子与他们势必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待正直面太那毫不掩饰的杀机时,这来自一国储君的凛凛杀意,当让他们没法做到安之若素。 自此过后,他们愈发坚定不移的朝陈王队伍倒戈,甚至不遗余力的拉拢其他朝臣,不惜代价的为陈王的势力增砖添瓦。为他们明白,一旦陈王将来败下阵来,其他朝臣的命运几何他们不知,可他们二人的命运绝对是钉死的,必死无疑。 除了拼尽全力的推陈王上位,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晋滁回府后招来亲信,吩咐:“看死王家与余家,放跑一人,孤拿你试问。” 日子如水一般的划过,不知不觉,春与夏皆从指间划过,时间来到了建武四年的九月。 这段时日朝堂上平静似水,没有朝臣预想中的暗潮汹涌惊心动魄,太子在那次发难王余二人被圣上驳回之后,似乎就此作罢,这半年来竟没在朝堂上为难他们分毫。甚至连陈王党派上蹿下跳,太子也能做到视若无睹,任其声势壮大。 可所谓反常为妖,太子越这般不作为,陈王党的人反而就越慌,越慌人心就越浮躁,也越容易出乱。 太子党派的人依旧按部就班的工作,除了定期向太子汇报情况,似乎并无其他大的动作。可每每朝堂上太子目光平静的扫过他们时,陈王党派的人都觉泰山压顶,总觉有不妙预感,渐渐笼罩心头。 他们隐约感到冥冥之中,太子貌似在部署什么,似乎已到了收网之时。 太子府,田喜哄好小皇孙入睡后,就挥退了殿内的其他下人,一个人静坐在摇篮前,看着小皇孙睡熟的脸庞出神。 自打半年前太子府惊天之变后,他的左腿就废了,出入都需要拄拐,这也意味着他彻底断了随从太身边的资格。 被打发来看顾小皇孙,按理说也是太对他的看中,可关键是,这半年来,太子来看望小皇孙的次数屈指可数。 饶是有几次他按捺不住,特意寻了由头让奶嬷嬷抱着小皇孙去主殿,也都被太子以公务忙为由给拒见。 田喜心头发凉,他最怕的就是太林良娣一,迁怒了小皇孙。 毕竟,林良娣出事那日,正是皇孙庆生之,再结合世俗传言,他很怕太子钻了角尖,认为是皇孙克死了亲娘。 若太是因此而迁怒皇长孙,那皇长孙的前程,堪忧啊。 晋滁再一次的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双拳攥近骨裂。浑浑噩噩盯着漆黑的帐顶许久,头部两侧开始突突跳了起来,剧烈的锥痛犹如重物击打,难以忍受的痛让他面色扭曲起来。 “来人!”他一手捂头,一手猛撕过帷幔,朝外喝令:“速端药过来!” 田喜在偏殿隐约听得外头的动静,竖耳细听,似乎是从主殿那边传来,就刚忙招来奴才来问。 “是殿下的头风症又犯了。”那小奴才心慌的小声说,“那熬夜的奴才没能按时将药端过去,被太爷让人给拖出去打,背都打出了血来。” 说到这,小奴才瑟缩了下,心有戚戚焉。 田喜声叹气,找出伤药递给了那小奴才。如今他已不是太爷身边长随的奴才,这种情况轮不到他插嘴,况如今他也不敢劝。 太子爷头风症的厉害,想当初他跟随太子爷的那些年可是亲眼见过的,每每发作时候,那是痛不可当,想太那般风姿卓绝的人物,发作起来神色都极为可怖。后来在遇上林良娣后,大概是心结已解,胸中畅快,那头风症竟奇异的不治而愈。 想来那林良娣大概便是那太爷的药了,如今药没了,病自是又来了。 在林良娣去后的第二月,太子爷就旧疾复发了,随着时日愈久,发作的就愈发频繁,人也愈发暴躁起来。 在他看来,当年的太子爷尚能自控几分,可如今…… 这一夜,主殿喧哗了半宿,直至太爷靠药物缓解了头痛再次入睡,方再次平静了下来。 远在惠城的林苑,则用了这半年时间休养身体,考察好南下的路线,又挑选好了靠谱的商队,按例交了些银钱后,就于九月初的时候,随商队一同南下。 她对外说是南下寻亲,这一路上也没人怀疑她的身份。怕容貌打眼,早在入住惠城的第一日,她就去买了草药熬制了药水,涂黄了周身皮肤,头发也弄的枯黄,加之面上再用胭脂水粉仔细装扮,放在人群乍一看,就一普通的中年妇人,倒也不起眼了。 为是商队,行的是倒卖的买卖,需要在不同的城里收些干货,以此行走的是陆地,行程就会慢些。 此行的终点是江南。据商队的人说,若快的话年前就能到,慢些那得来年了。 林苑算了算,这时间也成,在江南待上一两月缓一缓,歇息过后,恰能赶上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再行出发,然后取道直通蜀地。 蜀地。 想到蜀地,她既激动,可亦有些惶然,她不知道,当年兵荒马乱离京的他们,是否如他们所愿般,安然到达了蜀地? 建武四年初冬,陈王党派心头的不免预感得到了印证。朝堂之上跪着的老妇,嘴里说出的话,让偌大的朝堂鸦雀声。 朝堂上不乏经历两朝的老臣,自有能认得出来堂下跪之人的。那竟是那故长公主、懿德皇后昔年身边最信任仰仗的宫女,云姑。 云姑在故长公主病逝后就不知所踪,有人说她殉主了,有人说她出家了,亦有人偷偷说她是被当今给杀了的,总之众说纷纭。可这一别二十年,还当是没有人再见过她,众人也皆当她人早没了,焉能想到二十年后,竟这般突然的见到了她活人? 85、第 85 章 “哦, 是云姑,当是好些年不见了。” 圣上似是故友重逢的感慨,不轻不重的问她:“那你不妨说说, 陈王何身世之谜?” 金銮殿内,众臣的呼吸都仿佛刹那停滞。 早在太子带着故公昔年的心腹上殿,由她口中说出此番前来是解陈王身世之谜这话时,整殿内就变得鸦雀无。无论云姑接下来要讲的皇家辛密是是假, 单单一句涉及陈王所谓身世, 就是极的践踏了皇室颜面。 陈王派系的人惊疑不定, 目光齐齐锁在那殿上佝偻身体的老妇身上, 无不寒毛卓竖宛如惊弓之鸟, 唯恐下一刻从她口中听到令他们不堪重荷的话。 陈王更是受到了极惊吓, 早在太子突兀带着人上殿时他就隐约感到不妙, 至那老妇开口之言要解他身世之谜, 他当即就差点魂飞天外, 惊恐的望向殿中老妇, 虚胖的脸惨白的没了人色。 不, 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子, 他的身世没任何谜团,是太子, 是太子要戕害他! “一派胡言!”陈王又惊又怒的指着云姑怒骂:“朝堂重地, 岂容你这泼妇在这胡言乱语,出口污蔑本王!皇兄, 臣弟素来对你无不敬,你何故带此妇上殿戕害臣弟?” 说着,咬牙切齿的将目光投向太子的方向。 晋滁没理会陈王投向他的怨愤目光,岿不动的持芴立在百官之首, 处之泰。 云姑往陈王的方向深深看过一眼,“陈王不必跳脚,奴婢既上金銮殿来说这宗旧事,那就非是口说无凭。昔年皇后与人暗通款曲,十月之后产下一子,便是你陈王。” 她浑不顾她这番话在群臣中引起了何等的宣哗,又面向圣上的方位,叩首道:“圣上若不信,可召殿外的几位人证入殿对峙。陈婆是当年给皇后娘娘接生的稳婆,明珠是当年伺候皇后的贴身侍女,此刻她们皆候在殿外,要一问便知。” “你这恶妇,是谁让你来陷害本王!” 陈王暴跳如雷,冲上前去就要打杀那云姑,却不等近前,就被太子跨前半步,抬脚踹倒地。 陈王冷不丁被踹,好半会方回过神来,当即怒指太子:“是你,是你陷害母后,陷害本王!!” 他不认为圣上会相信这么明显的诬陷,怨愤的瞪了眼太子后,他迅速膝爬至高阶前,痛哭流涕的磕头:“父皇,父皇,儿臣冤枉,是人想置儿臣地啊!那老妇满口胡言,您可要为儿臣做啊——” 陈王派系迅速出列,迫不及待的就要出为陈王援。无论那云姑的话给他们造成了多的冲击,此时此刻都不是震惊的时候,此局凶险关乎了陈王的生存亡,不管事实如何,绝不能让陈王坐实了这论言! 可令他们如何没料到的是,却没等他们张口辩驳,御座上的圣上突直接表了态度:“来人呐,将陈王拖出去,押入监牢。” 此令一发,殿足足滞了数息,后此起彼伏的响起倒抽气。 这是,直接否认了陈王的皇子身份? 陈王派系犹如遭受了致命一击,直接给击懵了,如此天的事,还空口无凭的,圣上他就这般……草率的信了?决定了?! 简直是荒诞!连对峙都不曾,也不给陈王辩驳的机会,就凭那老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能断定陈王的血脉异? “父皇!!” 哭戛止的陈王骤抬头看向御座上的人,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素日疼爱他的父皇亲口下达的命令。 殿外的侍卫铿锵上殿,毫不留的拽过陈王的胳膊,一路朝殿外拖去。 众朝臣犹如在做梦,目瞪口呆的望着那陈王面若灰的被拖了出去,无不觉得眼前的一幕极不实,尤其是那陈王派系的人,堪称如遭灭顶之灾。 圣上,太子,陈王……回过味的在想,这其中可什么是他们不知的相? 王寿上前一步,唱喝:“退朝——” 众臣各怀心思的退出了金銮殿,余修与王昌脚步虚浮的踏出殿的那刹,两人几乎虚脱,站都站不稳当。 陈王一倒,皇室血脉余太子,日后谁能与之争锋?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之前稳坐钓鱼台之势,冷眼旁观陈王派系的上蹿下跳,任其壮威势。原来他这是胜券在握。 他们目光晦暗的回头往金銮殿里望去,殿中持芴立的太子纹丝不动,似天下已在他掌握之中。 不由遍体生寒。难道他们就能坐以待毙? 金碧辉煌的殿里余圣上,太子,王寿,以及云姑四人。 圣上居高望向殿上的太子,说话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太子,你很好。” 晋滁轮廓分明的消瘦脸庞一派漠。 陈王不是父皇的血脉,他其实从来都知。这些年来,他也从来都没将陈王视作威胁,况陈王也不成气候,不值当他将其放在眼里。饶是父皇三番几次拿陈王来打压他,他也从未考虑过将陈王的事捅破,他不屑是,顾念着那微末的父子亦是。 可笑的是,他还在念及那丝父子谊,可对方却趁他不备,狠辣举刀冲他心口来,生生剜下块心头血肉来! 那是他亲生父亲啊,明知他哪痛,却专往那痛处刺他,半分不留。 “如今的你,更像合格储君了。若你能早些如此,或许你的心尖尖也不会那么早早的去了。” 圣上语气带着惋惜,转又叹:“不过到底还是这磨刀石用的好,要不,你也不会悟得的这般及时。” 晋滁双眸刹那充血,浑身血液逆流。 圣上诧问:“朕可说错?云姑你说,朕说错什么?” 云姑担忧的望向那高消瘦的朱色身影,背愈发的佝偻。 强压着头部欲炸裂的痛意,晋滁咬着牙抬头,质问的音仿佛挟着胸腔的锥痛,直冲御座上的人去:“何故容不下她?她江山社稷何危害?您若对我不满,打,骂,废,皆可,却为何要动她?她何错!她安分的做着太子良娣,她刚生产完尚未出月子,您的皇孙才刚刚满月!父皇,圣上!你,心何忍?” “你这是认为朕错了?”圣上听完面上神动都未动,紧接着回头问王寿: “不应该啊,王寿你是知道的,诸类这般的话可是当年端敏亲自教导朕的。想她堂堂一国公,身份何等尊贵不可言,她说的话那是金玉良言,岂能错?” 王寿躬身不言。 晋滁的双眸宛如沁血,高的身躯在微微颤栗。 云姑看不得太子这般惨恻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够了驸马爷,太子何错之,您又何必将怨气施在他的身上?” 圣上就望向云姑:“驸马爷?朕倒二十来年没再听到这称呼了。不过你要非要说朕怨气,那朕断不肯承认,朕何怨之?” 说着,他从御座上起身,由王寿扶着,缓慢走下高阶。 “云姑,朕至今都犹记得,昔年端敏教夫的时候,你就站在你子身旁,应也清楚的听到你子口中说的所谓野马与家畜的那番言论罢。” 他边说着,边回忆的叹道:“端敏告诉朕,野马若是被套了笼头,那就是家畜。她说,去了那笼头,才能任那野马无拘无束的驰骋在广袤的天地中。” “她说啊,‘驸马,本宫杀梅娘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得领呢’。云姑,你子是说过这话吧?” 不等云姑答话,已经步下高阶的圣上面朝太子,拍拍他的肩,慈父般语重心道:“如今这话,朕转达给你,朕杀那林氏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得领啊。你虽不是野马,可却是蛟龙啊,不需要笼头,否则可就变成了家畜了。你瞧,朕所做一切都是为你着想。” 晋滁的面色陡变得癫狂。 圣上捋须笑,又转向云姑:“作为忠仆,如今瞧来朕如此悉心栽培你的小子,可感触?太子是肖极了朕,倒也不负端敏百般筹谋,在临终前,还特意给我下了绝嗣药。” 云姑痛苦的别过眼,不忍再看太子的模样。 圣上虽是笑着在说,可那一接一吐露的话,分明就是恨呐。刻骨的恨,哪怕掩了数十年,都不会被消磨半分,一经释放,恨不得能将人焚烧殆尽。 “圣上,如今您也推翻了姬家的天下,让公的家国亡了……难道这些,还不足以抵消您的恨?” “置身事外的人,说话总是轻巧。且不论当年他们姬家坐稳这江山,朕出了多少血汗,就单论这杀妻杀子之仇,如何就能那般容易令人释怀呢?”他指着身旁的太子,道:“朕尚没你们当初那般丧心病狂,虽说要了他心尖人的命,却到底还是留了她腹中孩儿一命。即便如此,你且问问你的好太子,他可就能释怀了?” 云姑压根不敢抬头看太子,当初的确是公带着她,一同前往将军府上,鸩杀了怀胎六月的梅娘。 如今圣上报复在太子身上,让太子痛失所爱,追根溯源,她也难辞其咎。 她不惧太子怪罪,却忧太子怨恨上公。 晋滁转头看向云姑,又僵硬的转过头望向圣上,片刻后,突扯开苍白干涸的唇,枯败的笑了起来。 他的阿苑,竟他父亲的报复。 源头,竟是他的生身母亲。 这是何其可笑的轮回啊,却生生的要他阿苑的性命,来填补他们的恨与怨。 “父皇,这是儿臣最后这般唤您的一,此后你我父子,不共戴天!”说着,他狠狠朝地上掷了手里的芴。 谈笑风生的圣上终收了面上的表,他看向太子,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一片漠,与此刻太子面上的神极为相似。 “云姑,我们走。” 撂下这话,晋滁就要跨步离开。 “不,太子殿下,奴婢还话想要单独与圣上说。” 晋滁看她一眼,“随你。” 语毕,不曾再看他们二人,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 等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圣上回头看云姑:“你想对朕说什么?” 云姑道:“想说说,当年奴婢送梅娘上路时,梅娘给圣上留下的遗言。” 圣上变了脸色。饶是当年英武的容貌如今已经衰老成不堪的模样,可那来自骨子里浓重的悲哀,还是自那双凹陷深沉的眸里流露出来。 他张了张嘴,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也没发出半点响,唯那花白的胡须,颤了又颤。 “你,说。”他终是说道,“说的不好,朕就将你,碎尸万段。” 86、第 86 章 些场景深埋在记忆里, 并非是时间能抹得掉。 饶是时隔数十年,云姑还是觉得记忆犹新,至今时今日再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 犹能清楚记得那梅娘吞鸩酒含泪模样,凄婉又决绝。 “其实当年梅娘是有选择的,公主与她说,只要她肯落了胎, 自请堂, 再远走他方日后不再出现在您的面前, 就可留她一条性命。” 云姑看向圣上, “可是她拒绝了。” “她说, 她相公吃斋求佛了数载方盼来了这孩子, 她不忍舍弃, 若留不他, 倒不如一道去了, 求着辈子再做母子。” 圣上脸膛上肌肉不可抑制的抽搐, 死寂金銮殿里响起他渐重呼吸声。 “她既做了选择, 公主也只能成全了她。最后问她可还何心愿未成, 她想了好一会方含泪道,若是可以, 就请帮她传个话给她相公。” 飘渺空旷的大殿愈发寂了, 连呼吸声都滞了住,死寂无音。 云姑声音徐徐响起:“她说, 她不怨您。她知您胸中抱负,晓您迫不得已,也懂您万般艰难,今时今日她这境地, 是谁也不想的,那是造化弄人,当真怨不得您。可虽说不怨,她内心却是难受的,她说她悔,悔,一悔教她夫婿觅封侯,二悔求得观音来送子,悔……”顿了瞬,方道: “悔采那山花别交领。” 话音刚落,王寿猛地惊呼:“圣上!” 却原来是那圣上竟没站稳,一子跪坐到了地上。 云姑犹似未见,继续开口道:“梅娘饮下鸩酒前最后一句,是祝愿您日后能一尝所愿,成就丰功伟业,自此权势滔天,富贵无边。” 圣上又似被刀劈开了胸膛,痛他虎目含泪。 “梅娘啊!” 时隔二多年,他终于将深埋胸口的那人名字,再次喊出了口。那个他此生愧欠最多人,那个他做梦都想见却不敢见人。 “当年公主是怕梅娘遗言会让您心灰意冷绝了仕途,这方没将这番话传给您。当日公主也说,梅娘是个难得好女子,若不是挡了路,她也不愿做这般绝。” 当日梅娘被鸩杀后,七窍流血,凄惨无比。皇室自不可能由着她这被鸩杀模样让人瞧见,遂将她尸身悬梁,对外宣称是自缢。公主也怜她几分,悬梁前让人给她净面换衣,让其离去的体面些。 当云姑将这些话都娓娓道来时,这一刻,圣上怒目暴睁,他双手发抖起来,全身骨骼都在抽搐。 他几乎就要压制不住的问出如太子同样的质问——她碍着江山社稷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如何就容不她! 到底没有将这些话吐出口,可他却是老泪纵横,捶胸恨声:“我悔啊,悔啊!” 圣上悔什么,其他人无从得知。 接下来的几日,圣上罢朝了,从宫里头隐约透出些消息,道是圣上病倒了。 圣上素日虽看着健朗,可毕竟年岁已高,这突然一病,朝中一些大臣心中不免惶惶起来。 京中局势肉眼可见变得波谲云诡。 陈王党派私底攒作一团,东奔西走,王家与余家来往频繁,暗动作不断,又另有那京中的吴家,开始悄悄收拾细软,暗备好马车,类此种种,不一而足。 太子府上却又反常平静来。 太子这种静观其变的态度无疑令人心慌,他们不是不知太子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势力雄厚不说,还许多没亮出来的底牌。他们也不想对上太子,可关键是如今不是他们想退就能退,即便他们俯首求饶,太子可就能饶过他们? 尤其是王家与余家,在陈王倒台,圣上病倒后,就如天塌了般。太子之前杀意凛凛话还犹言在耳,他们要放弃抵抗了,那就不是坐以待毙?倒还不如趁京中混乱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如那昔日的圣上般,举家搏出条富贵通道来。即便不能成,也能趁乱逃出京城,指不定就能逃出生天。 他们两家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可太子耳目遍布京中,之前早已行了部署,早早的就张开了大网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不等他们夜半分带领部下冲破了第三道宫门,埋伏在周围的禁卫军就冲杀了上来。 这一夜京城并不平静,紫禁城杀声震耳,火光冲天。 待天亮时,宫里敲钟,众臣仓皇上朝。 太子立在金銮殿象征帝王权威白玉阶上,戴东珠冠冕,着五爪团龙储君朱袍,面朝群臣而立。眼眸沉沉扫过殿下众人,他强势宣声:“圣上病体沉疴卧榻不起,孤为储君,理当监国。自今日起,由孤来主持朝议,尔等卯正上朝,不得异。” 朝臣无不心头狂跳,无圣旨宣读,也无圣上口谕,太子就这般堂而皇之上朝宣声,可是这天要变了? 纵心里如何思量狐疑,可今时今日,却无一人敢当太子面提出质疑。 按捺心慌,群臣叩首而拜:“臣遵旨——” “起。”太子冷冷抬眼朝殿外,令:“带人上来。” 几个侍卫就拖着两个血人打殿外上来,两人被堵了嘴没法说出话来,只惊恐呜呜乱叫着,手脚扑腾挣扎不休,却逃不开那孔武有力侍卫铁钳般的禁锢。 众臣定目一看,大吃一惊,这两血人他们如何不熟悉,前些时日还与他们同在大殿,是他们再熟悉不过同僚,正是那禁卫军统领王昌与九门提督余修。 “此二人昨夜犯上作乱,率千精兵冲进宫门,欲要杀君夺位。此等乱臣贼子,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太子扫向众臣,施威压开口:“王余两人罪孽深重,当处极刑,诸位可有异议?” 被太子目光扫过朝臣纷纷低头,无人敢有异议。 “既无异议,那就行刑吧。” 太子说完这话后,那押人侍卫竟然纹丝不动,丝毫没将他们二人拖出去意思。朝臣们正在狐疑之际,突然听得殿外传来铿锵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物体移动的声响。 因为太子在前,他们不敢四处张望,直待那些侍卫们走到了殿前,轰的将抬的物件放下,他们方瞥见原来是两座高大的字木架。 朝臣茫然了一瞬后,纷纷都反应过来,无不骇面无人色。待再惊悚瞥见木架前正拿着剔刀刽子手后,部分朝臣腿脚都开始打哆嗦,牙齿不听使唤的乱叩起来。 抬物的侍卫退后,众臣就听那高阶上太子漠然道:“施千刀万剐之刑,立即执行。” 这一日早朝过后,从金銮殿里出来的群臣,大部分人一路干呕着出来,衣襟皆是秽物,面上惨白的没个人样。 他们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等回了府上听说那两家的全家老小已经被斩了,菜市口的人头都摆了一地,就愈发虚汗直冒,手脚发软。 抄家问斩是不足以平复太子之怒,今日早朝时候,就早有一队队官兵凶神恶煞驾马出京,直冲两家所在的乡里而去。不夷三族,太子焉能罢休。 陈王派系之前多少还怀丝希冀,望能找出陈王被诬告证据,替陈王翻案,如今他们是丁点念头都不敢起,所思所念只有想尽周折弃暗投明,望太子能网开一面饶过他们。就算实在不行,让他们好死也成。 不乏有那心思活络,一了朝就备上厚礼,往太子亲信府上而去;还昔日得罪太子派系,脱了上衣,上门负荆请罪;更还一拨人,求到了长平侯府上。 林侯爷闭门谢客,一律不接待。 如今朝中局势愈发乱了,他们长平侯府竟是不可避免处在了是非中心,这是极其不妙。他们本就是非加身,便更不能沾染上这些求上门的是非。 第二日早朝,太子依旧让人搬来一架行刑用的木架子上殿。昨日那切人如切牲畜刽子手,依旧抱着剔刀,面不改色的立在一旁。 陈王派系人脚底开始打哆嗦,人眼冒金星几欲晕厥。尤其是见两侍卫脚步铿锵的往朝臣队列里来,似乎是想要当场逮人,他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骇欲死。 可出乎所人意料,两侍卫去竟是太子阵营,逮的人竟是太子亲信之一,刘副统领。 被强行拖到殿中央刘副统领,刹那的惊慌后强自镇定,“殿下,臣对殿下忠心耿耿,我们刘家人更是随殿下出生入死,殿下如今这般,是何意?” 太子闭了眼,片刻睁开后,眼冒凶威:“孤也想知,你背叛孤,助余修王昌之辈杀良娣,是为何意!” 一语毕,刘副统领便知是东窗事发,浑身血液僵冷的同时,猛地跪地磕头,痛哭道:“此事是臣一人所为,与家人不相干,求殿下看在刘家当年随您出生入死份,留他们一条性命!求殿下——” 太子看他:“你当日可曾想留良娣一条性命?” 刘副统领面如死灰。随即被侍卫拖到了行刑架。 面对鲜血飞溅,太子视若无睹,只又将目光转向吴家人。 “来人。” 不轻不重两字让吴家官员抖如筛糠。 正当那官员想要撞柱而亡时,却听得上方太子令道:“将吴茂押入死牢,与吴家众人一同关押。张廖,你持孤手谕去北疆传旨,只要吴耳肯交出军权,孤便饶他满门性命。” 张廖上前,恭谨接过盖太子宝印的手谕。 接下来一段时日的早朝中,太子好似是终于杀够了,总算是没再抓人当朝活剐,战战兢兢的朝臣觉得殿内气氛都似轻快了许多,尤其是那些陈王党羽,无不觉得捡回了条命来。 腊月时候,病了一个来月圣上终于出现在了朝堂上,大病初愈圣上瞧起来苍老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不复从前昂首阔步,反而佝偻起背来。 被太子压统治了足足一月朝臣们,陡然见了圣上,不免竟觉得亲切,些朝臣更是有种要热泪盈眶的感觉。 太子照旧上了白玉阶,堪堪立在御座下首,面向朝臣,沉着眸冷眼扫视着。整个早朝犹似圣上不在一般,依旧不为所动的发号施令,施行他太子监国之职。 朝臣们一子清醒了过来,太子还是那个太子,圣上却不再是那个圣上了。 整个早朝其间,圣上都保持了沉默,似乎早朝已是太子一言堂。 直待退朝时,圣上方道了一句:“太子留。” 87、第 87 章 圣上屏退了贴身太监王寿, 偌大的宫殿,如今只余他们父子二人。 “太子,你近前来。” 晋滁转身抬腿沿高阶拾级而上, 黑色的双头舄缓慢的踩过白玉阶,一直踏上了最后一步台阶,立在了那代表了九五之尊权威的御座前。 圣上深陷的双眸一直看着他。 年轻的太子拾级而上,头戴东珠冠冕, 身着团龙朱衣, 手握朝芴, 一步一步踏上这权利的巅峰之地。羽翼丰满的太子, 高大威严, 目射寒星, 帝王的雄姿与霸气, 开始在他的身上初露端倪。 圣上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些感慨, 这头不驯的蛟龙开始蜕变成腾云驾雾的龙, 再也人能直视其锋芒。 从太子身上收回目光, 他抬手虚指那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 问:“站在这上面, 再往下看风景,感觉何同?” 太子站在高阶, 居高临下的望过去, 幼年时,永昌帝也时常带他来这, 这里居高望远,入目所及的只有空与旷。 圣上笑了声:“也是,这问题是为难你了。你是富贵窝里养大的,来显贵, 这世间旁人求之的富贵、权势、名望、地位,却都是你唾手可得的,如今也过是更上一层罢了,想来也会太过多余的感受。” “是让人嫉妒啊。”圣上突然长叹,“人生而显贵,人生而卑贱,老天爷他偏心啊,同样是人,这投胎还非分个三六九等来。” 晋滁收回目光,冷淡看向御座:“圣上如今,也坐上了这至尊之位。” 圣上粗糙的手掌抚着鎏金的御座,摇头道:“你知,这成日浸在马粪臭味中的卑贱贫民,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步一步往上爬,历经了多少艰难。从一介马夫到转换门庭,别人总看到的是朕到了多少,却不知朕失去了多少。” 说到这他看向旁边沉默的太子,明意味的叹声:“以朕说,你命好。” 命好。区区两字,却让人横恨。 圣上感叹完后,又轻拍了两下御座上金色的龙头,突然招呼他道:“太子,你来摸摸看。” 晋滁闭眸立在原地纹丝动,视若未闻。 “早晚皆是你的,提前摸下也妨。” 晋滁猛地睁眼,眸光冰冷的盯视御座的人,掌心却一把攥住龙头,“明日便朝臣上奏,圣上年事已高力再理朝政,理应安心荣养。祗承天序,服膺明哲,禅位太子,钦顺天命!” 最后一字落下,殿内片刻的安静。 此话既出,就形同逼宫,可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圣上却浑然不以为意,反倒捋须赞道:“你能走出这一步,很好,朕很欣慰,愧是朕的种。” 晋滁俊秾的五官浮现一种刺骨的讽意。 圣上低头看他覆在御座龙头上的手掌,突兀了问了句:“冷否?” “圣上欲说什么,只管明言就是。” “高处胜寒呐。”圣上抚着那鎏金盘龙御座,几多感慨:“帝王的宝座本就冰冷,你要比它冷,焉能坐上去?” 直到那抹高大的朱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的刺目金光中,御座上高坐的圣上方闭了浑浊的双眼,耳边响起的,是太子临去前丢下的那讽意极深的话。 “过一物尔,岂容它左右了人去。日后,孤说它冷,它就得冷,孤让它热,它敢凉!” 蛟龙腾空,果是锋芒逼人。 就是不知,这失了桎梏的蛟龙,将来施云布雨在世间的时候,是否能按捺得住不伸利爪,露锋齿? 那怕而知了。 过又与他何干? 将来他死后,又管他这世间是洪水滔天,还是血雨腥风。 思绪昏昏沉沉的游荡一阵,恍惚间,他好似又见到了那年那花开遍地的山间,那貌美小姐他衣襟别花枝的场景。 “若有来世,妾唯愿落花时节再逢君。” 北方的寒冬腊月是冰天雪地,而南方此时的天气虽不及北边寒冷,却是极为阴冷潮湿。 林苑刚到金陵人就撑住了,早在路上的时候,她就病了几回,几乎这一路上的药就没间断过。要是她再三向领队的保证她能挺过,商队只怕是要退还她的银钱,再带她上路。 两个多月的行程,马车颠簸又一路风餐露宿的,饶是林苑咬着牙硬挺着,她这病秧子般的身子还是快挺到了极限。可她又岂敢倒下啊,她所跟随的这商队尚且靠谱些,跟随着走起码安全无虞,可若被撂下在人地不熟的地,她再拖着这摇摇欲坠的病体,那简直与寻死异。 好在,她终于挺到了江南。 领队的让人急急将她抬到了医馆,几服药灌下去,这方勉强保了半条命。 过这一回是伤了根子了,先前好不容易休养的好些的身体又坏了,这回只怕休养个一年半载,没法再将身子养起来。 原定的三月起身自江南入蜀地的计划,怕是要搁浅了。 本来她是只打算住客栈的,可如今她身子这般情况,住客栈也现实,遂央了商队帮忙租赁了个屋子,虽不大可好在离医馆的地方不远,方便她能时常过去买药。 冬日里南方气候湿寒,偏室内又没设火炕,林苑取暖便只能靠那床前的火盆。可炭火不好烧,烟熏火燎的,呛她整夜都在咳嗽,令她本是孱弱的身体愈发的雪上加霜。 已,她只能停了这炭火,可火盆一熄,那潮湿阴寒之气就似是无孔入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饶是她多盖了两层厚被子,却也冷的直打哆嗦。 来金陵的这一个来月,她净是卧床养病了,身体发烧了两三回,烧的最厉害的时候,都出现了幻觉,还呓语不觉,几次她都以为自个会挺不过去。 可她到底命大,每一回皆咬牙撑了过来。 过完年之后,金陵的天就逐渐回暖之态,林苑也因此松了口气,天气要再冷下去,她是真怕自己会撑住。 这日,林苑在去对面医馆拿药时,突然街面上响起喧哗声,伴随嘈杂的脚步声,街面人群就开始往某个方向涌去。 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金陵更是其中繁华之地,饶是冬日天冷的时候,街上也是人群往来不绝。此刻不知是突然出了何事,街面上的许多人都跑动起来,那些知情的也忍住随着过去瞧热闹。 林苑这般身份极为敏感,她素日深居简出,唯恐节外枝,与人都极少接触,这种热闹自更不会去瞧。 医馆里抓药的小学徒好奇心,趁着老大夫注意,频频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的方向瞧。 林苑就不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唯恐他抓错了药。 就在她好不容易等那小学徒抓完药,正要提上药包赶紧回去煎药时,此时医馆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伙计,上气接下气的冲那老大夫道:“掌柜的,快,快,快去看,朝廷贴告示了!京城来的告示!!” 林苑后背一僵,手里的药包猛地一抓紧。 医馆里的人都被那伙计的话震住,完全没发现林苑的异样,他们焦急的询问那伙计:“京城来的告示?是朝廷有何大要事?” “是皇榜!是新皇登基了!!” 伙计激动的大声喊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还减百姓赋税,是隆恩浩荡啊!” 天大的事啊,医馆众人哪里还能坐住,即关了门,一行人急匆匆的也往衙门的方向而去。难怪之前人群涌动,这可是天大的事,连皇榜是要由知府大人过来亲自宣读,哪个愿意错过这般的盛事。 林苑强自镇定的回了她租赁的小屋子,关门的时候身体虚软的往门上靠去,皱眉一抹额头,都是冰凉的冷汗。 由苦笑,刚被这一惊一吓的,只怕她夜里又要害一场病。 放下药包在锅沿上,她打起精神去院里的柴火垛里搬来些柴火,拿出熬药用的小炉子,打算趁着还些力气的时候先将药给熬上。 药汁的气味缓慢溢出的时候,她坐在小炉子旁,缓慢的往炉下添着柴火。在跳跃的焰火中,先前被激起的慌乱情绪就渐渐平复下来。 先前在医馆,在听到是京城来的告示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京中遣人来抓她,惊慌的差点夺路而逃。 是她太紧张了,惊弓之鸟般,一涉及到京城二字,就惶惶瑟瑟疑神疑鬼。 她伸手拿了根柴火,再次填入了炉下。 自打那日离京后,她就告诉自己,京中的林苑已经是过去了,能再想再忆。如今的林苑已经改名换姓,即将奔赴新生。 而对于京中那些人来说,她林苑已经是个死人了。以她已经十分安全,会再人不依饶的杀她,也会人再对她围追堵截不死不休,她是真的逃出生天了。 因而,她要学会淡然处之,能一听人提京中就诚惶诚恐疑神疑鬼,否则这般反而容易自乱阵脚,节外枝。 这般想来,她的心愈发平静下来。 待到天再暖些,她就出去寻寻看,看没有去蜀地的商队。她的身子争气,养个一两年也大敢上路,可她如何能等那么久,她想快些确认,他们当年是否安全抵达了蜀地。 以她想寻人捎封信过去。 88、第 88 章 新皇登基, 改年号为建元。 晋家天下的开国皇帝年号不过是建武,新皇却惟独尊直取建元为年号,强压开国帝王一头。不知内的人难免咂舌, 这天家父子间该有多大的仇怨,方使那新皇不念半分父子谊,昭告天下,令其父皇丧尽了开国之君的颜面。 刚退位的太上皇移居到永寿宫荣养去了, 一同过去的, 还有如今被贬为庶人的陈王, 以及被废的前皇后。 说是荣养, 可新皇却令人关闭了永寿宫, 对外道是太上皇身体欠安需要静养, 令人无诏不得靠近永寿宫半步。 永寿宫大门外, 有那金甲持戈的侍卫守在其外, 外面的人进不去, 里面的人出不来, 偌大的永寿宫, 自此以后就成了禁宫。 新皇登基,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后宫都难逃被清洗一回的命运。 待这波动荡过去, 朝局已趋于平静时, 新皇派了宫中禁卫军,将潜邸中的皇长子接进了宫里。却是让其入住在了那象征皇太子身份的毓章宫。 这举动意味着什, 已不言而喻。 朝臣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新皇刚登基,还正值壮年之际,就要早早的定下太子人选?况皇长子也不过是尚在襁褓中的稚儿, 而其生母又是那般的身份。 朝臣很想劝新皇三思,可若要当朝去质疑新皇的举措,却无人敢出这个头。新皇乾康独断,容不得人说不,手腕强硬的厉害,此刻刚荣登大宝正是要树立帝王威信震慑朝纲的时候,这个时候,聪明的朝臣哪个不乖乖安守本分下来,否则若做了那被儆猴的鸡,岂不是太过冤枉? 不过,他们心中还是觉得帝心难测。 亏他们当初见那新皇对皇长子不闻不问的,连皇长子百日宴甚至周岁宴都忘了似的,一概不办。哪个又能料到,看着备受冷落的皇长子,竟是新皇最属意的皇太子人选? 帝王心似海,当真不可测。 皇长子入住了代表东宫身份的毓章宫,身边伺候的那些奴才们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田喜自是扬眉吐气的。 自打林良娣遇害,小主子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那时候为了结束他小主子被冷落的境遇,他也费劲了周章,想尽了法子,甚至某日竟按捺不住的壮了狗胆,当着昔日还是太子的主子爷面提了林良娣,试图唤起主子爷对小主子的怜爱。 要知道,自打林良娣去了后,府里上下那林良娣三字就成了禁忌,谁也不敢提。主子爷不准让人提,甚至连护城河里的尸首也不再让人捞了,凡是与林良娣沾边的人甚至是物件都不肯再见,颇有一副要将人彻底忘却的架势。 可想而知,昔日他对着主子爷当面提林良娣时,是冒着何等的风险去的。犹记得他话音刚落,主子爷盯着他的目光刹那如黑雾般,压迫人窒息,又似遴剐人的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去。 他刚开口起了头,不等他战战兢兢的要壮着胆子继续将林良娣的遗言交代清楚,猛地胸口一阵剧痛,接着他整个人就被狠踹了心窝,当场倒飞了出去。 “若再敢咒她,别怪孤不念旧情!” 至此,他方知道,对于那林良娣,主子爷不是想忘却,而是不肯承认那人已经香消玉殒。 不捞尸身,不听遗言,也许这般自欺欺人,就好似她人还在,香魂尚未消。 经此一事,田喜算是明白了,他主子爷对那林良娣是刻骨的念着,如此他便也能稍稍心安了。 只要主子爷能念着那林良娣,饶是对小主子有迁怒与冷待,却也不会狠心彻底将小主子遗忘,任人欺侮或践踏了去。 果真如他料。主子爷一登基,这不就派了重兵将小主子接进了宫中,还是毓章宫。 怕外头那些暗里奚落他们主仆的人,做梦都没想到,小主子非但没被彻底冷落,还被主子爷送上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他这个瘸腿奴才,也彻底翻了身,成为了东宫的掌事奴才。 金陵是江南繁华大城,多有来往交易的商人。 在二月中旬的时候,林苑总算寻到了近期要往蜀地去的商队,花近二十两纹银,托他们帮忙捎带一封书信过去。 此后每隔十天半月的时间,她就要之前那商队的落脚地,看看那商队可有归来。有时候绪不平静时,也会起身去渡口一趟,远远眺望那一望无际的江面,许久不肯归去。 金陵城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盛景自不必说,便是夜里也是通衢委巷,喧阗达旦,也是热闹非凡。 等待总是漫长的,直到江南地区过了梅雨天气,林苑也依旧没等来商队的归来。她不免胡思乱想,不免担惊受怕,进而心灰意冷,每每觉得无望时,她就会强迫自己出门,看繁华的街景,热闹的人群,重拾起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或许,是道路险阻,商队走的慢吧。 或许,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太过偏僻,信件无法送达。 也或许,是当日他们没入蜀地,而是寻了个烟柳繁华之地,自此居住了下来。 林苑自此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患得患失。 她有种强烈的直接,他们一定躲过了昔日的那场混乱,平安的活着。 十月秋高气爽的时候,林苑已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中。她所租赁的房屋离市肆不远,平民百姓在这里落户的不少,矮小的屋宇一片连着一片,建筑十分密集。这里的百姓淳朴热情,刚来那会她病着,除了拿药买粮,几乎不出门去。可在这里居住的时间久了,出门时候难免会碰着人,一来二去的,左邻右舍见着她就会声招呼,这样她也不好冷着脸不回应,就这般渐渐的,与邻里她也熟悉了起来。 至此她就不好再深居简出了,否则邻里也会觉得她怪异,一个外来的普通妇人,独自成天见的在家闷着就很让人纳闷了,再大门紧闭,邻里间从不来往串门,闷不做声的看着性格就怪异,任谁瞧着也似是有问题。 以在堪堪养过几月的病后,她就试着去接触邻里的人,谈话间不经意吐露自己编造的身世,慢慢放松他们对她的警惕。 渐渐的,她也就在这市井中扎了根。 屋里头她添置了些简单的家具,窗沿上也放置了粗陋的瓷瓶,里面插了邻里带她去湖边采的野花跟柳枝,小院里也按照本地的习惯单独开辟一方种了些蔬菜,还在靠院墙处扎了篱笆,养了两只母鸡,待攒了些鸡蛋,就给邻里挨家了送了些,答谢平日里他们对她的照顾。 这样的生活让她的内心愈发的安宁,也愈发品出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鲜活的滋味。逐渐的,她知道了市肆哪里的活鱼新鲜,哪里的菜价便宜,又有哪家的布料实惠,犹如活在烟火中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妇人。 上个月的时候,她还自己找了份活计,医馆帮忙拣练、炮制药材。那医馆就是她常去抓药的那家,也是老大夫与她接触久了,知她对医药有几分心得,又见她炮制药物的手法熟稔,方破例聘她过来帮忙。 有了这份营生,林苑就愈发从容了,先前她多少还怕旁人怀疑她没个来源的营生,这平日使用的银钱都打哪儿来,如今有了这明面的活计,就倒不惧了。 这日太阳落山后,她从医馆出来,刚从市肆里买了些新鲜的绿菜回来,刚到巷口,就听见李婶的大嗓门喊了起来:“木娘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快过来啊,你家里头来人了!” 林苑下意识的抬眼望过去,只见那小小木门前此刻风尘仆仆的站了三人,一年轻的女人,一粗壮的汉子,还有一着儒生服的孩童。三人皆背着包袱,此时满面风尘的焦灼望向巷口的方向,巷口里僵立着的林苑也呆呆的望向他们,双方对视着皆不敢呼吸,唯恐这是在梦中。 “呀,木娘子可是欢喜傻了?” 李婶与邻里说笑她一句,然后就热情拉过她,推搡她往那三人的方向去,“家里来人你还不赶紧去准备些好酒好菜来?” 说着往她挎着的那竹篮子里一探,就道:“单单就有青菜那如何待客?待会去家里头给你拿条鱼过来。” 说完就拧身往家里走,同时又吆喝着那些看热闹的邻里快散了,莫要搅人家亲人相聚。 巷子里出来看热闹的那些人说说笑笑的也不肯散,他们好奇的量着那风尘仆仆的三人,交头接耳的猜测着他们是那木娘子的什人。尤其是那身着儒服的孩童,小小年纪就彬彬有礼的,模样又长得极为出色,瞧着就稀罕人,不像是普通小老百姓家里养出的孩子。 林苑手哆嗦的拿钥匙开了锁,春杏咬着牙死忍着泪,默默的从旁边接过林苑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 推门进来,落了门栓,进了屋子,主仆几人就再绷不住的抱头痛哭起来。 一别,四年了。 林苑拉着瑞哥就要春杏和顺子下跪,春杏哭着连搀带扶的要将她拉起,连声发颤:“您这是在做什,当不得这般,您是在折煞奴婢啊……” “当得的,你们当得。”林苑坚持拉着瑞哥给他们磕了头,“若无你们舍命相护,瑞哥活不到现在。你们不是奴婢奴才,是恩人,跟瑞哥的恩人,符家的恩人。” 春杏摇头直哭说不出话来,与顺子将林苑跟瑞哥扶起。 这多年,她不敢打听他们,他们同样不敢打听她。彼此间都是怎么活过来的,谁也不知。 其中是怎样的万难险阻,她不知,他们也不知。 89、第 89 章 春杏的一双泪眼始终林苑身上打转。 自打五岁年被长平侯府买, 做他们姑娘身边的丫头日起,主仆二人从未分离过。若当日有国破家亡的话,她会一直陪着她家姑娘, 饶是她自个结婚生子,也会她家姑娘跟前当个嬷嬷,看着小主子长大人,读识字, 考取功名, 娶妻生子。直至她们都去, 她也依旧会陪姑娘身边, 尽忠尽责的当个嬷嬷, 陪着小小主子们。 谁料这世道竟跟她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啊。 她与她家姑娘不得不分离, 她带着小主子逃命天涯, 而她家姑娘则留混乱的京中生死不知。 一晃是年, 年, 她带着小主子, 终于与他们姑娘团聚。 “姑娘受苦……” 先前巷口见到人时, 一眼见到荆钗布裙、花白发上裹着蓝色花布的巾帕、挎着竹篮子面色黑黄略显态的妇人, 她差点认出这是她印象中美的宛若仙露明珠的姑娘。 林苑见她目光难过的她发上几面上反复打量,顿时明白她所指什么, 当即抬手用力擦擦眼尾以及面上画过纹路的地, 伸手给她看:“出门外露真面目不安全,都是画上的, 头发也是染的。你都忘记我当初给你的药水?” 春杏一听,这破涕为笑,可待见呈她眼前的纤细手掌,见指腹上深浅的划痕以及些薄茧, 又不免难受起来。 “姑娘到底受苦。”春杏环顾小小的屋子,狭小又逼仄,窗户也小,门也窄,与从前的长平侯府、符府都不可同日而语。 林苑摇摇头,抬袖擦净面上的泪,带着他们来到桌前,抽陈旧的长木椅让他们坐。 “人活世间都是受苦的,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恼,关键是看不甘之如饴。所以你们不用觉得我过得不好,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治安良好,邻里和睦,我住的这地离市肆也近,买菜及逛街都很便,偶尔赶上金陵城的庆祝时节,还免费去看场热闹的舞狮子杂耍等庆事。每日我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真的很舒心。” 林苑看过这小小的屋子,道:“小小的屋子虽然简陋,是向阳的,白日里窗户一开,外头的阳光洒进来,照的人心里暖。小院子里栽种的蔬菜长势喜人,两只喂养的母鸡也开始蛋,每日里我吃着蒸鸡蛋,和新鲜的瓜果蔬菜,你们可知我有多快活。” 她看着他们笑:“只是总担心你们是否安好。如今见面,见你们安生生的站我跟前,我悬着的这颗心总算落来。” 春杏被她说的眼泪花花,用力点点头。 林苑看向一旁的顺子:“顺子,这些年你护着他们,我想象的到其中的万般艰险与不易,着实辛苦你。” 顺子性格憨厚,闻言有些局促:“这些都是奴才该做的,当不得夫人这般说。” “日后莫再这般自称。”林苑强调,“有什么主子奴才,日后我们住一处相依为命,便都是亲人。” 一旁的瑞哥一直端坐她身边看她,晶亮的双眸强忍着泪花。 林苑终于把目光转向他。 当初小小的连上个编藤榻都要她抱上去的稚童,如今身体抽条长高小小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儒服,像个小生一般端坐着,旁一直安静的看她说话,强忍泪花的眸子带着思念与濡慕。 年,这年她缺席他的生命中。 林苑忍不住伸臂轻轻将他揽过来,忍泪问:“可还记得娘?” “儿子认得。”瑞哥将脸庞伏母亲肩上,眨眨眼,眨落眼里的泪,“我还记得娘亲推我玩秋千,带我放风筝,还叫我小呆的日子,也还记得娘亲最喜欢吃如糕。我常常做梦都梦见娘,有时候想娘想的想哭,春姑姑说娘一定会来我……我一直都等着娘亲过来。” 林苑将他紧紧揽着,无声落泪。 瑞哥脸埋入她单薄的肩膀,小声抽泣:“娘亲,日后你走到哪,带我去哪,可好?” 林苑摸摸他的脑袋,声音哽咽:“好。” 春杏与顺子别过脸擦泪,是心酸,也是喜悦。 终于团圆,是苦尽甘来。 待情绪平复些,林苑收拾起身,道是他们一路风尘仆仆的定是饿,要给他们做饭吃。 春杏挽袖子要来厨房帮忙,顺子也要去劈柴烧火,林苑也推拒,都让他们来厨房。 连瑞哥也帮忙择菜。 恰好此时,隔壁的李婶送条新鲜的活鱼过来。 林苑素日里并不怎么吃荤菜,所以家里几乎不备鱼肉,亏得李婶这活鱼,倒是解她燃眉之急。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厨房忙着,有说有笑。 他们相互说着分别这些年各自的境况,大都是捡好的说。不过春杏他们说的是近些年,林苑只说江南的这半年。 春杏识到什么,可她强忍住酸涩,半字不提。只滔滔不绝的拼命捡着蜀地时候的一些趣事来说,以此来告诉她家姑娘,这些年他们真的过得很好。 个炒菜,一个水煮鱼片,外加一个小凉菜。六菜出炉,他们各自盛上刚出锅的大米饭,坐着小板凳,围矮桌前,开心的吃着接风宴。 虽不隆重,很温馨。 秋风清爽,裹着远处桂花的清香从半掩的屋门徐徐吹来,沁人心脾。 窗户外头,挂上柳梢头的月又亮又圆。 这一刻,月圆,人团圆。 此时皇宫内院,一片人仰马翻。 正值深夜,圣上头疾发作,偏皇长子这个时候又突然发高烧,这天间最尊贵的两人同时发病,可忙坏医院的人。医院的院判当即将人分两拨,一拨去乾清宫,一拨去毓章宫。分配好人,两拨人急急背好药箱,踏着夜色匆匆往两宫而去。 田喜拄着拐立寝床旁,心疼的看着烧的迷迷糊糊的皇长子,心里头急得要命。 “还诊的好吗?怎么还不开子?” 听得田公公焦急不满的催促,诊脉的医心也不由发紧,忙小心解释说,殿金尊玉贵,此次发烧来的蹊跷要格外小心诊断,以免诊错耽误殿的病情。 “这都诊多长时间,你还诊完,不行?你慢慢等着诊,可你瞧瞧殿病的这模,可是还再等等?”田喜说着将另外一医推过去,急怒道:“你去诊,尽快诊好,给殿开药。” 此时寝床上双颊烧的通红的晋尧开始扑腾双腿,嘴里哼哼唧唧不停,似哭似喊,拧眉皱脸抽抽噎噎的。 这回不等田喜催,被点名的医急急给皇长子切脉诊断。 “父皇!” “父皇!!” 烧的迷糊的皇长子不断呓语,听得田喜心头一酸,赶忙安慰说待圣上忙完公务会过来看望他。 这会医终于给出断,几位医商量一番后定药,急急让人抓药去煎熬。 田喜拄着拐杖靠近寝床,接过旁边宫人递来的湿帕子,艰难低着身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小殿好好的,一会吃药,很快病好,不难受。” 晋尧紧闭着双眼,无识的握着拳半空中挥着,似乎想挣脱开什么。 “父皇,父皇!” 皇长子又开始呢喃哭泣,不知是不是梦魇,身体颤着似有惊怕。田喜心酸叹,刚要蹲身来给他拍背安慰,此时,又见他突然停止扑腾,抽噎会,口中似乎是发怯的呢喃:“母妃……” 田喜一怔,继而一惊。 自打皇长子会说话时日起,人教他说这个词啊。也人敢教。 他不由倾过身去竖耳细听,这时候皇长子哭会后,语音含糊的唤句:“大伴。” 喊完之后又抽抽噎噎哭起来,听起来竟似极为酸楚。 田喜有细究这些,他满脑子想的只有殿唤的大伴。 对于他们这些监来说,只有极为受主子亲近依赖的,才有资格被主子唤声大伴。 田喜感动的热泪盈眶,频频抬袖擦泪。 他的小殿这般亲近待他,算让他死也值。 至于小殿有教会喊大伴,田喜觉得这都不是事,是小殿聪慧无师自通的。 吃医开的药,后半夜,皇长子总算安静来。 田喜见也总算松口。 至于乾清宫,折腾半宿,数个御医似要赶场似的被拖出去打板子,寝宫里头摔碗的声音时不时的响一回,不多时有宫人战战兢兢的端着煎好的新药再次入内。 好不容易天将破晓的时候,圣上终于睡,乾清宫里的人也总算稍稍松懈些紧绷的神经。 第二日,晋滁精神稍微好些时,起驾去毓章宫。 田喜简直是要喜极而泣。心道圣上果真是心里头有小主子的,这不听说昨个小主子病,今个特过来探望。 “圣上您不知,昨个小殿病情来的突然,情况十分凶险。”田喜擦泪哽咽:“烧的迷糊的时候,小殿还一声一口的父皇喊着,又哭又委屈,真是可怜极。” 田喜听到边圣上极为冷淡的嗯声,忍不住想偷偷去瞄他的脸色,刚堪堪瞄到眸底的青黑以及冷峻的神色,冷不丁被圣上淡淡扫来的一眼给恫吓住。 田喜慌乱低头,唬出一身冷汗。 晋滁收回目光,大步朝前,田喜忙跟上去,目光只敢落绣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的龙袍摆处。 此刻挂着明黄色帐子的寝床上,小殿似乎精神好些,正仰躺着举着手指玩。 田喜远远的见着他家小主子醒,想着小主子对圣上的孺慕之情,隔着远一段距离,殷切的喊道:“小殿快瞧瞧,谁过来?是圣上过来看您啦。” 正迷迷瞪瞪举着双手看的皇长子似反应会,而后挪动脑袋一寸寸的转过来,待见龙袍加身的男人冷漠的朝他的向大步走来,他突然瞪圆眼似乎是受到极大惊吓。 圣上停步子。 皇长子开始打嗝,一个接连一个,脸憋的紫红。 田喜结结巴巴:“圣上您瞧,小,小殿见您多欢喜。” 话音刚落,对面皇长子,肉眼可见的两条小胖腿开始打起摆子来。 90、第 90 章 “大皇子病成这般, 怎么还请太医过来瞧病,们这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晋滁脸色难看起来,几步朝寝床走过去, 俯身拿手背贴在皇长子紫红的脸庞上试了温度。 大皇子打嗝的声音戛然而止。 田喜噗通跪下:“是奴才该死,没照看好小殿下。太医就在殿外候着,奴才这就去请他们过来给小殿下诊脉。” “还快去。” 田喜急应了声,就拄着拐一瘸一拐的往殿外那去, 急三火四的让太医进殿。 大皇子这已不打嗝, 也那么抖动了, 先前紫红的脸色也趋于正常。 太医也诊出什么病来, 只能说大皇子病体初愈, 需要好好调养。 晋滁脸色稍霁, 责令他们今日起就在毓章宫候着, 直待大皇子身体彻底痊愈为止。 太医无应下。 田喜躬身将那黄缎的靠垫小心放在床前的红漆椅上, 晋滁抚过蔽膝就势坐下, 看向那寝床上正仰躺着枕在小虎枕上的大皇子。 仰躺在小虎枕上的大皇子, 规规矩矩的缩着脚放在明黄的衾被中, 紧闭着双眼似乎是困顿的睡了。那绣四合如意图的华丽锦被, 偌大又空荡,盖在那幼小的身子上, 愈发显得他孤零零的瞧起来有些可怜。 “伺候的人都精细些, 小孩子受得凉,莫让他掀了被子。” 想到刚进来时, 见到大皇子将锦被掀到一旁兀自举着脚玩的一幕,晋滁声音微沉:“若你伺候好人,就趁早跟朕提,朕另外派人过来。” 田喜心头咯噔一下, 没伺候好小殿下的确是他失责,圣上打他罚他都成,可要将他调离小殿下跟前,那与要他命何异? 当即跪地指天发誓,日后定当加强毓章宫内外宫人的管束,精心伺候小殿下,绝敢辜负圣上重托。 晋滁看他一眼,半方道:“起吧。” 田喜这方擦了冷汗起身。 室内沉寂一,田喜突的听到圣上发问:“大皇子,说话了?” 田喜忙道:“,了,大皇子聪慧,尚未满周岁那会就会叫了,如今都能断断续续的说些话。昨个大皇子呓语时,还口齿清晰的直喊父皇,喊……”差点说秃噜嘴的田喜瞬间倒竖了一身汗毛,好在他反应及时,几乎是同时就转了话题:“大皇子时刻都念着您呢。圣上可要抱抱大皇子?” 田喜这话题转的轻易,却不知他此话一出,大皇子那缩在锦被中的脚都僵硬起来。 “成吧。” 得到圣上准许,田喜心头当即一喜,立马示意那奶嬷嬷:“快,将小殿下抱给圣上。当心些,莫吵醒了小殿下。” 等那奶嬷嬷近身,寝床上的大皇子就张了小嘴,急促的呼吸着,浓密的睫毛急颤。 “呀,小殿下是不是要醒了。”田喜责怪:“笨手笨脚的,都让轻点莫吵醒小殿下。” 奶嬷嬷慌着脚立在那,知所措。 “还等什么,快抱了小殿下过来啊。” 田喜暗恨这奶嬷嬷不长眼色,暗道等明个就换掉她。 奶嬷嬷忙抱起了大皇子,战战兢兢的往圣上的方向递。 晋滁伸手过来,将大皇子抱到自个的膝上坐着。 “怎么瞧着还像是不大舒服?” 说着,就抬了背贴了他的额头。 大皇子打了个激灵后下意识睁了眼,张着小嘴呆呆怔怔的,脚僵硬的厉害。 晋滁没有察觉到大皇子的异常。他低眸望向微淡的眉以及秀美的眼部形状,以及遗传了她的湛黑瞳仁,直觉刹那间似尖锐利器钉入头骨中,搅动的他脑海深处又痛又钝,得安生。 见圣上呼吸渐重,抬手扶着头,面部隐狰狞之色,田喜骇口气,胸口砰砰直跳。圣上这是,头疾又发作了? 谁也没见此刻的大皇子哆嗦了下,几乎是反射性的急急半压了眼皮,使得双眸看起来显得细窄几分。 田喜就要喊太医进来,晋滁抬手制止了他。 示意人将膝上大皇子抱走,他握拳抵在额头,闭眼强忍那一波波袭来的剧痛。许久,方强压了适,睁了眼。 由内侍扶着起了身。离开毓章宫前,他尚带血丝的眸子,冰冷的目光扫向殿内一干人等。 “好好伺候们小主子,若有谁敢怠慢,朕活剐了他。” 直到圣上离开了毓章宫很长时间,众人方手脚回暖,大喘了口气,犹似重新活过来般。 田喜怕刚圣上的帝王威压吓着大皇子,缓过神后就急急忙忙的去寝床方向。此时大皇子已睁了眼,看着一瘸一拐急急朝他而来的田喜,一时间悲喜交加,颤巍巍的艰涩喊了声:“大,伴。” 田大伴。 他分清如今是如今他所见所听所感的,是真实的还是他死前的幻境。若说真实,可他怎么就见到了已死去的田大伴,还见到了他驾崩的父皇?若说虚幻,可这座熟悉的宫殿是真,他面前见到的这些人也是真,他能情绪的摸到锦被上的纹路,也能清楚的感知到他们身上的温度。 难道老天爷觉得他罪孽深重,罚他一遍遍的轮回,永世得超生? 晋尧忍住呼吸急促。 在亡国之后,他覆发遮面,吊在悬梁直至咽气的那一刻,他没慌也没恐过,甚至算是从容赴死,颇几分解脱之意。他知自己罪有应得,死是他的报应,老天爷对他最大的惩罚,最多也过是随他那暴君父皇一道下地狱。 可他如何也想不到,他死后,再睁眼面对的,竟是再来一遍的局面? 再来一遍吗? 他呆怔的望向田喜,这个伴随着他长大,对他掏心掏肺的大伴。 此刻因他一句大伴而感动的快要落泪的田大伴,肯定想不到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建元十四年,田大伴替他顶罪,被他父皇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在金陵城里一安顿下来,顺子这日清早就领着瑞哥,,是逢春,按照地址去拜访新师去了。 为杜绝一丝一毫的隐患,林苑决定此后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改口,再以瑞哥称呼,直叫他木逢春。 春杏从大早上起就频频往门口垫着脚往外头望,嘴里断念叨着逢春拜师的事,唯恐事情顺利。 这年头拜个才德兼修的老师的确不易。 逢春这回去拜的新师,是他在蜀地的恩师介绍的,他恩师见逢春颖悟绝伦又敏而好学,就起了惜才之意。知他此次去金陵怕要耽搁许久得回来,他恩师唯恐他落下学业,遂修书一封予所在金陵的昔日同窗,恳请同窗导逢春学业。 听说逢春恩师这同窗还是永昌年间的二甲头名,学问不必说,人品也是上上等的。可惜时运济,刚做了一年官,他祖母就病逝了,丁忧三年后,又赶上了朝局动荡,改朝换代,仕途就这般被耽搁下来。如今似也没了走仕途的心思,收了几个学生,日常就是教导学生传授毕生所学。 林苑听后也觉得逢春恩师介绍的这个老师,条件真是顶好的,若逢春能跟随着这样的老师做学问,那是再好不过。 虽说她心里头也着急,怕拜师顺利,可她面上没表现出来,依旧一针一线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缝补着逢春的衣裳,还招呼春杏过来坐着歇。 “急也没用是不是?拜师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夫子总要对来拜师的学生出题考校,没那么快回来的。” 春杏还是不甘心的踮着脚尖张望,“咱们哥儿学问做的那么厉害,肯定能拜师成功的。” “那是自然的。”林苑笑着道,拿起缝补的衣裳上下看过,这件儒衫缝缝补补的已经结实了,怕也穿不了几回。 “一咱俩去布料铺子里逛逛,给们都买些布料回来做衣裳。” 春杏忙摆摆:“给哥儿买就成,咱们用不着。”说着由看向那堆叠了补丁的儒衫,叹气:“这几年委屈哥儿了。当年逃出京城时带的银钱,大多都耗在了路上,所留无几。从蜀地来京城,几乎是变卖了所家当,甚至还厚着脸皮找了哥儿的恩师借了些,这方凑够了上路的银钱。” 林苑听后一怔,就忙放下衣裳起身。 “怎么早点跟我说。过现在也晚,等顺子回来,问问逢春恩师的喜好,备上厚礼,等寻个去蜀地的商队,托人家带给他恩师。”林苑边往屋里走,边嘱咐春杏将门关上。 “本来是打算着等在金陵落脚了,找个营生赚些银钱了,再托人给带过去。” 春杏关好门后跟上去,见林苑从柜子底部掏出个花布包袱,免诧异:“您的银钱还的剩?” 林苑笑笑,然后将那包袱给打了开来。 春杏张大了嘴,颤手指着那堆金银细软:“天呐!” 她家姑娘是怎么完好无损的将这些钱财给一路带过来的啊。 亏她瞧她家姑娘穿的灰头土脸的,还每日去那医馆上工赚一月半吊的铜钱,她还当是姑娘是没银钱了,要是刚来金陵人生地不熟,她都急着要去人家帮工补家用了。 “那姑娘还是莫要再去医馆上工了,您当以养好身子为重。” 林苑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银子以备用来买布料,闻言就道:“那是个小医馆,平日里炮制药材的活不多,时候没活时候还能放假,累。况在那里待着,时候也能与老大夫聊聊一些医药方面的心得,我也开心。” 春杏问:“那姑娘觉得金陵好吗?咱们以后是就要在这里定下吗?” 林苑想了想,道:“金陵繁华,治安以及民风都不错,过蜀地听你们讲也错。且待在这一两年看看罢,大概那会我应也养好了身子,届时咱们再一同商量,是留在金陵,还是去那蜀地。” 直到太阳快落山了,顺子方带着逢春回来。 林苑一瞧两人面上皆喜色,就知拜师这件事成了。 “沈夫子鸿儒硕学,学识广博,品行高洁又满腹治国之才,能跟这般的夫子做学问,儿子何其有幸。”逢春眼睛晶亮,满是钦佩濡慕,“今天沈夫子考校我学问,就四书文《论语·泰伯》让我论辩。儿子答后,沈夫子夸我了,说我才思敏捷言之物,只要持之以恒懈怠,假以时日,前途可限量。” 林苑本是含笑听着的,可听到最后时,她唇角的笑逐渐僵住,心脏宛如被人骤然揪住。 春杏看着逢春,几次欲言又止。 空气中陡然的安静让木逢春刹那意识到了什么,当年逃离京城时候,他已经四岁了,也懵懂的知晓了些事。等渐大了,他也明白了,他是罪臣之后。对于晋家天下来说,他是乱臣贼子,是不可见光的。 “娘亲放心,我上金銮殿。”逢春道,“我考个秀才便成。秀才能在乡里考,必去京城。等日后考上了,我也能收学生,当个夫子,如沈夫子般传授毕生所学。” 林苑深吸几口气拼命压下胸腔所酸涩情绪,点点头,轻声道:“成。如今过明路的新身份户籍是在蜀地,等娘身体好些,咱们就去蜀地。指定那会学业成,还能下场试考童生呢。” 91、第 91 章 过了十月, 天气就一日比一日的冷了起来。 几场寒雨一,空气中就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夜晚躺在木板床上, 都觉得那身躺的褥子,身上盖得被子,都好似在涔涔冒着湿寒之气,让人极为难受。 “虽说这金陵冬日比不得北边的严寒, 可这又潮又冷的天, 生生挨着那也够让人受的。”春杏担忧的看着刚入了冬就开始咳的林苑, 给她抚了抚背, 又将腌制的枇杷果递给她吃, “要不还是盘个火炕吧, 暖和和的, 冬日里您不受罪, 养身子也合适。” 林苑吃枇杷果咽了咽喉咙的咳意, 想了想, 摇摇头道:“去年找商队帮忙租赁房屋的时候, 我就问过一嘴, 想寻个会盘火炕的木瓦匠,好请人给盘个。谁知商队的人说, 金陵的气候不比北边干燥, 造火炕用的泥土坯子受潮后容易塌陷,所以金陵这边不适合盘火炕, 也没弄这个的木瓦匠。” 春杏不免失望:“这可如何是好,市面上银丝碳又难买,普通的碳火烟熏火燎的,您又如何受得了?” 想起去年那差点呛掉她半条命的火盆, 林苑也发了愁。 “等顺子回来我问问他。”林苑绞尽脑汁想着可能的解决办法,“看看能否在泥土坯子里拌些么来增加牢固性,再或者,干脆不用那泥土坯子,找个么东西,譬如石块,不石板子,用石板子来替代行不行?” 太阳下山后,顺子带着学的逢春回来。 “我看行。”顺子一琢磨,觉得可以试试:“不过泥土坯子还是得用,多弄些石板子固定着,另外在屋顶那个方向砌个烟囱,指不定能成。” 林苑跟春杏听后,大喜过望。 “成,明个咱就试试,大不了多试几次不断改进。” 第二日,顺子就风风火火的出门了,没到晌午就拉着半牛车的石板子以及半牛车的泥土坯子回来。 经过不断的尝试,改进,试验,火炕也在逐渐成型。 终于在第十日,他们在金陵的暖炕烧了起来。 林苑与春杏特地去铺子里买了方席子,仔细铺上了暖炕,又摆上炕桌,炒上几个拿手小菜。顺子跟逢春搬来了窖子里藏的梅子酿,给每人都倒满一杯。 在金陵湿寒的冬日,他们举杯相碰,对未来都升起种种美好的期待。 临近年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 熏害鼠,点灯笼,写对子,备炮竹,杀鸡宰羊,祝酒共贺。 林苑他们不需要走访亲戚,所以倒也不似左邻右舍那般忙的脚不沾地,唯一要隆重准备的,就是给逢春夫子的拜年礼。 林苑带着逢春去墨斋挑了方端砚,又备上了些腊肉鸡鸭鱼肉以及新沽的屠苏酒,让顺子跟逢春带着给那沈夫子送去。 回来的时候,逢春晶亮的眸里难掩喜悦。 原来他的夫子除了赠了他一方澄心纸勉励他努力进学外,还额外给他写了副字。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 字迹行云流水,疏朗飘逸。 趁着如今外头书铺没关门,林苑就忙让他带上这幅字去书铺裱了起来,而后挂在正堂上。 “还在看呢,你腿也不麻呀?”逢春着迷似的立在堂上的那副字前,一站就是小半日的不动,林苑就忍不住笑着调侃他:“你夫子的字就当真那般好?” “夫子的字是一绝,自然是顶好的。娘亲怕是不知,饶是整个金陵城,能比得过沈夫子字迹的,也寥寥无几。”逢春与有荣焉,小脸上难得就流出骄傲的神色。仰头望着堂上挂的那副字,他水亮的双眸忍不住流露出钦羡之色:“娘亲,也不知何时,儿子才能练就夫子那般的笔力。” 林苑有些想笑。平日逢春只要一学回家,与他们说话时保证三句话不离他夫子,口头禅就是我夫子怎么怎么样,我夫子如何如何说,满满的骄傲与崇拜。活脱脱一个最听老师话,最崇拜老师的小学生。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只要持之以恒,待你长到你夫子这个岁数,你的字也定能写的如你夫子这般好。” 逢春双眸晶亮:“真的吗?” 林苑:“自是。大家都夸你小小年纪写字好呢,今年你写的对子一贴上去,大家还都说,日后写对子都要寻木小相公来写。” 话音刚落,就听李婶的嗓门在门外响起:“小相公在家吗?能帮婶子写个对子吗?” 林苑与春杏相视一,逢春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建元二年。 三月的暖风吹遍大地的时候,金陵百姓也大都换了薄衫,打扮的精神焕发,或访友踏青,观那湘桃绣野,或结伴游湖,赏那湖光美景,十分闲适自在。 这日春光正好,恰逢赶上医馆无事放了林苑的嫁,索性她就与春杏一去郊外踏青去,顺带采些野菜及草药,放在竹编的背篓里。 回来的时候,她们两人都收获满满,小背篓的盖子几乎都合不上了。 两个背篓一篓草药,一篓野菜。 林苑让春杏背着那装野菜的背篓,给左邻右舍去分一分,她则背着装草药的背篓先回家收拾去。 到了屋门前,她习惯性的掏出了钥匙要开锁,这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往她这个方向走来。不过她也并未在意,毕竟这小巷子两边是连片的屋宇,都住着人,人来人往的也很正常。 可就在她推了门要进去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句男人的唤声:“这位婶子。” 林苑愣了好几秒。 “这位婶子,请留步。” 这时那男人已经走近了,确是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林苑终于确定,此人的确是在唤她。 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头上灰色花布露出的花白头发,再想脸上显老的妆容,她顿时了悟,就狐疑的微侧了脸朝对方望去。 只见朝她走来的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他几步朝她走来,对她施一礼:“这位婶子,冒昧打搅,请问这里是木家吗?” 此话一出,林苑几乎是瞬间浑身拉响了警铃。 不着痕迹的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男子,一身水墨襕衫,乌发束儒冠,美姿仪,貌皎然,周身气度温文尔雅。此人瞧来眼生,她应是从未曾见过此人。 “请问您是……”她不动声色的将踏进院里的脚收了回来,朝巷外的方向挪过半步,眸光暗藏警惕,面上神色却尽量显露温和。 那年轻男子忙歉声道:“在下是木逢春的夫子,鄙人姓沈。冒昧前来打搅,若有不便,望请见谅。” 一瞬间林苑周身暗含的警惕消散殆尽。 她忙挂上真心实意的来,边推门请他进来,边热情和善:“夫子快快请进,家里鄙陋,望夫子莫要嫌弃为好。” 那沈夫子再声打搅了,而后方迈进了这方小院,同时也解释此番来意:“此番前来是想了解番逢春的情况。不知婶子,是逢春何人?” “我是逢春的娘。” 他诧异的抬过眼去,后立马觉得不妥就忙收回了眼。若她真是逢春的娘,想必岁数应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大,他若朝她细看实为不妥。 林苑招呼他坐,又忙着给他沏茶。 “婶子……木大嫂还是莫要忙碌了。” “不忙,只是家里只有粗茶,怠慢了贵客。”林苑,沏完茶后又切了盘水果,这方来到桌前,坐在那夫子对面,“不知夫子今日前来,可是逢春在学堂出了么状况?” 沈夫子沉吟片刻,就道:“那某就冒昧直言了。今日我无意间听逢春说,他日后志是做一夫子,教授毕生学问。所谓人各有志,逢春将来欲做个桃李满天下的夫子,本也无可厚非,可……逢春竟只欲止于秀才。” “逢春天资聪慧,小小年纪胸中颇有丘壑,作为他的夫子,我实不敢信这是他的志,更不忍璞玉蒙尘。所以此番前来就想来了解一番,可是家中有何困难?”他说着,又郑重:“虽说逢春入我门下不过半年光景,可我视逢春如半子,若木大嫂愿意,日后逢春学习所用一切费用,我愿意一力承当。” 沈夫子说的真诚,可林苑心却不知什么滋味。 沈夫子是个尽职职责的好老师,若不是逢春是那般要命的身份,她定是要逢春跟着这位沈夫子好好做学问,走他给指路的光明前程,日后金榜题名,成为他最得意的学生。 可是,逢春不能啊。 “竟不知逢春竟是这般想的?大概是年岁小,有些岔路的想法。”林苑压心底情绪,面上恰到好处的流露讶异,而后保证:“等逢春回来我们定会好生劝导他,不让他再胡思乱想,沈夫子放心便是。” 沈夫子松了口气,微微一:“这就是了。逢春聪慧绝伦,以他的才智及勤奋,日后金銮殿上,被圣上钦点头三甲,绝不在话。” 林苑含笑应是。 等终于结束了此番谈话,沈夫子要起身离开时,林苑就忙抱来两小坛梨子酒放在竹篮子,应塞给他让他带上。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是自己酿的梨子酒,里头加了些乌梅甘草等物,生津止渴的效果极好。您平日教导逢春实在辛苦了,区区微薄心意,望您千万莫要嫌弃。” 沈夫子不得不提了这两坛酒。 离开的时候恰见了分完野菜回来的春杏,两人简单介绍后相互行过一礼。 等沈夫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春杏若有所思了会,大概是也想不明白此人是面善在哪处,索性摇摇头抛开思绪不想了。 “那沈夫子如何突然来了?”春杏阖上了屋门,手脚利落的找了木盆将篓子里剩下的野菜倒出来。 “家访来了。” “家访?” 林苑叹气。 看来不得不早些做准备,回蜀地去了。 沈夫子太过尽责,于他们而言,真不是什么幸事。 毓章宫。 田喜发现近半年来,小殿下有些郁郁寡欢,表现为不爱闹腾了,也不爱说话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殿外的高台阶上,呆怔怔的望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这些行为在田喜解起来,那就是想圣上了。 小殿下旁的愿望,田喜尚可以使使劲努力帮忙达成,可这点,他真的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给御膳房施压,令他们多做些小殿下喜欢吃的东西,再就让宫里的奴才奴婢们绞尽脑汁的弄来些小孩子喜欢玩的玩具,来逗小殿下开心。毕竟小孩子喜欢的,要么是吃的要么是玩的,大概就是这些。 此刻晋尧没有丝毫想理会台阶上摆放的那圈新玩具的意思,他依旧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出神,脑中禁不住的在想,此刻他父皇在做么呢? 大概又在励精图治的处国务吧。 毕竟,他怎敢让自己闲赋来,不停歇的做事才能阻止他胡思乱想。 建元二年,这个时候的父皇还是正常的,可又能正常多久呢? 建元五年很快就要到了。 “小殿下瞧瞧,这是你大舅父特意差遣人从宫外给你送的陶响球,您瞧瞧多好玩。”田喜边说着边摇动那陶响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晋尧眼睛望着那陶响球,瞳孔剧烈一缩,他大舅父被挖眼而死的惨状再一次的浮现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皮颤着迅速压了来。 林家人的凄惨命运,大概是从建元五年,他父皇杀他大舅父开始的。 他并不知建元五年那日的乾清宫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许多年后听到田大伴偷偷跟他讲,那天的圣上满脸麻木的持着剑,剑尖上尚在滴着血,地上浑身是血躺着的便是那死的不能再死的林昌盛,长平侯府的子,他的大舅父。 当日听到动静赶来护驾的侍卫见了殿内血腥的一幕,谁也没敢动,连气都不敢大喘。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是许久许久,久的那些侍卫都觉得双腿麻痹,方见到圣上又似反应过来般猛地踉跄后退一大步,而后惊惧的望手里的剑,似不敢置信。 田大伴说,之后圣上竟跪在尸身旁捶地大哭,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崩溃模样。那日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在暗传说圣上疯了,可第二日圣上却依旧平静的上早朝,有条不紊的发布各条指令。 时至今日,晋尧犹能记得他大舅父那凄惨的死状。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那般血腥的一幕,还是他那常进宫给他捎带玩具的亲舅父。那一幕直接冲进了他的眼里心底,攫住了他颤栗的灵魂,让他近乎一生都活在难言的恐惧中。 晋尧颤巍巍的伸手摸了摸自个的眼,而后略有惊怕的往乾清宫的方向望了望。 建元五年就快要到了。 他父皇就快要发疯了。 命运的轨迹依旧会这般前行着,谁能阻止的了呢? 等他的屠刀快要将与她有关的人,都将斩杀殆尽时,时间也就快到了建元九年。 多可笑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的父皇该是何等的惶恐,惊惧,患得患失,夜夜不得安眠。 田喜感到小殿下用力吸了鼻子,似要委屈的哭了,正要抚背安哄着,突然见小殿下突然朝他转过脸来,小手紧紧拉过他的手,难受的喊了声大伴。 田喜正感动着呢,突然听到小殿下对他说:“田大伴,你收拾东西,出宫去吧,日后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 建元九年过后,就要到建元十四年了。 晋尧心中抽痛,即便是老天爷罚他再次轮回,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田大伴再次落到那般下场。 “田大伴,我会想念你的。” 田喜面上一副傻了似的神情,好半会方悲怆的扑到晋尧跟前:“小殿下,奴才做错了么?您可不能赶奴才走啊——” 92、第 92 章 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 林苑他们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离开金陵启程去蜀地。 邻里间多有不舍,纷纷给她送来了蔬菜瓜果或鸡蛋腊肉甚至还有布匹等, 不管她的推辞,坚决塞满了她的行李包袱。 “所谓穷家富路,你们此行这么远,千万要多带些吃的用的。咱们平头百姓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统共就凑了这些, 你们别嫌弃就好。” 李婶这般说了, 林苑也不好再推辞, 拉逢春他们一道给众人拜谢。 李婶摆手:“当不得什么的。反倒是咱们邻里间, 受你的恩惠诸多。” 因林苑在医馆帮工, 所以平日里周围邻居若有个小来小去的毛病都喜欢来找她问问, 大抵在他们看来, 能在医馆里帮工的, 肯定也是知晓医术的。 林苑诊脉的能力次些, 较为拿手的是配药, 所以开始时她本不欲给人看诊。拗不过邻里间的情面, 她方出手给看看,不过大的病症她不会看, 会好言相劝他们尽早去看正经大夫, 倒是那些小来小去的病,她能十分确认的, 方会给他们开抓药的方子。 小来小去的病容易药到病除,这一来二去的,周围人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喜欢来找她看看。 “木娘子, 你们还会再来吗?” 送行的人当中,一个年轻些的娘子不舍的问道。 她当初产后生了乳痈,严重到溃烂,要不是这木娘子出手将她拉了鬼门关,这会只怕她坟头草都长了老高。 林苑看向说话那小妇人,当即认出是她诊治过的一个病人。 犹记得当日看到那触目惊的溃烂时,她震惊的问这家人,病成这般程度了,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得到的却是这小妇人的婆母难以置信的答,大夫毕竟是男子,妇人隐疾,怎能去看,岂不是要污了她清白? 这入耳的一瞬间,她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以前大的病症她是不接的,可眼前这病人的情况,她若不给治,那这病人就只能痛苦等死了。 她没再犹豫,再仔细看过那溃烂处后,思索了一番,就取《必效方》的应对药方,让这小妇人的家人去抓药,微火煎成膏,去滓给她敷。 待这小妇人病好了,来找她看病的妇人就渐渐多了,甚至附近的一些稳婆在接生前也会特意请她过去,以防遇上突发状况她这边能帮上忙。为此她还特意制了些止血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过神来,林苑望向那小妇人,笑了笑道:“这也说不准,一切待逢春考完功名再说,指不定三五年后,还会再来。” 众人笑道:“说不准那会,木小相公就是小秀才了。” 逢春朝众人拱手施礼:“那就承叔叔嫂嫂们的吉言了。” 带着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林苑一行人背行囊离开了巷口,坐雇来的牛车来到了渡口。 岸边站赶来送行的沈夫子。 逢春赶忙上前见礼,沈夫子拍拍他的肩膀,语重长道:“学问不要落下,为师会定期与你恩师联系,查问你功课。至于童试,为师不建议你过早尝试,不是担是过不了,却是担忧你少年成名,会对磨炼你性不利。戒躁戒躁,稳步前行,晚两年后你再下场童试,一举考取秀才功名夺得名次。之后便来金陵,为师推荐你去国子监进学。” 逢春用力的点头,感动与愧疚浮现在他湿润的眸里,他难受的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夫子。 此去蜀地,他们去的也不是之前落脚之地了,所以他也不会再入先前的恩师门下,大概会入蜀都一所不大不小的学堂,跟新夫子做学问。等考了秀才功名,他就会或留在学堂做个夫子,或自己带几个学生教授学问,此生便是这般安排的。 可如此安排打算,他又怎敢对那一为他的夫子吐露半字? 帆起了,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岸边的茕茕而立的人也随之而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娘,夫子毕生所求,就是能教导出品德高洁、才学出众的门生,未来如那大家张载所言,为天地立,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开太平。”如今,已长到林苑肩头高的逢春垂了头,声音充满了失落:“逢春辜负了夫子的期待。” 林苑扶正他被江风吹歪的儒冠,温声道:“你此言差矣。立在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立命在于教,自修其身可阐扬承继儒之道,至于万太平非个人力量能及,你只需未来做好你夫子的教化之责,你的学生带着你的念及政治思想教化万民,焉能不算大义?所以逢春,并非是不走那持芴进金銮殿那条路,你就是辜负你夫子期待。只要你此生学习不断,想不断,终有一天,你也能成为沈夫子口中张载那般的大家,成为你夫子的骄傲。” 他娘亲的温和却极有力量,吹走了蒙在他底的那些尘埃。逢春心中渐渐敞亮起来,抬了头望向一望际的江面,一改之前的不安与颓废,整个人又有了少年的意气。 “娘说的是,儿子就算只做秀才,此生也会继续读书讲学,继绝学,扬道统,建明义,为民立道,不负此生所学。” 初秋时节,树木尚且葳蕤,横斜的枝桠上不断传来些鸟唱虫鸣,伴着午后的长风,徐徐响在红墙黄瓦的宫殿上空。 毓章宫里,那六尺宽悬挂明黄宝罗帐的寝床上,晋尧睡的并不安稳,呼吸略急,额头冒汗,身子隐约在发抖。 候在寝床前时刻守他的田喜见状,正惊的要凑近查看,却见床上的人突然剧烈抖了下,而后似从噩梦中惊醒般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气。 “小殿下可是梦魇了?” 田喜疼的过去给他擦汗,扶着坐起给他拍背缓会,又急忙令人端来安神汤,舀了一勺吹凉了给他喝,“小殿下不怕不怕,您是皇子龙孙,别说人了,就是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您身呢。谁也伤不了您,您可什么都用不怕。” 晋尧机械似的喝汤,眼神木木的,整个人尚未从刚才的梦境里缓过来。 刚他又做梦了,又梦见了那座穷工极丽极尽奢华的宫殿。梦里,他就立在那摆满了奇花异草的宫殿里,强自镇定的面对她投来的目光。 她就这般静静的看他,看了他很久,眸光中似交错了诸多情绪,又似一望际的空洞虚。 他被她看的手足无措,背冒冷汗,随即巨大的恐慌袭上头。 她,看出来了? 他觉得应该是的。 可为她没有怒视,也没有怒斥,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平静? 他虚,措,恐慌。她看他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六神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对他说道:“把你父皇请来。” 她说总是温温和和的,起怜的时候温和中会带着温柔,冷漠的时候温和中会夹杂疏远。 但此时此刻,从她那平静温和的声音里,他听不出她的半分情绪。 他僵着手脚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偷着头看了一眼,可殿里的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没有再看向他…… “大伴,我母亲,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寝床前候的田喜冷不丁听得这一问片刻没反应过来,待猛地意识到小殿下问的是何人时,当即狠狠打了个哆嗦,魂都差点吓散了。 他惊慌失措的急急环顾四周,而后一个劲挥手,令殿里候的那些宫人们都退下。 抬袖擦擦额上冷汗,田喜强扯抹笑,哄道:“小殿下的母亲自然是好的。不过日后小殿下在人前可千万莫再这般发问,圣上会不喜的。” 晋尧不觉得有不能问的。反正问不问的,他父皇也都迟早那样了。想到未来那些种种,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浮现中难以挣脱的惆怅。 眼见他的小殿下沉默下来,田喜里难受了,想着这么小的孩子正是依赖娘的时候,见旁人都有娘就他没有,这里如能是滋味?就连问上一嘴,还被他这奴才给劝不让问,想想小殿下也实可怜。 “小殿下的娘亲是个脾性极好的人,温柔良善,对小殿下更是诸般疼爱。” 田喜到底没忍住多说了些,又想反正此刻殿里没旁人,说也妨,遂又道:“娘娘是最喜爱小殿下不过的,真将您当眼珠子疼,当时还给您亲手缝了条绣金色鲤鱼的小帕子呢,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 田喜边说边比划给他看。 晋尧就突然有印象了,好似建元九年那会,有一日田大伴突然拿给了条绣锦鲤的帕子给他,可当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等田大伴说什么,抓了那帕子就直接扔进了火盆里。 “大伴,我想看看那帕子。” 田喜为难了一瞬。林良娣的物件他一概都没敢动,全部让他锁在了箱子里妥善安放着。尤其是那帕子。 虽说帕子是绣给小殿下的,可田喜知道,林良娣的物件那都是属于圣上的。 “成,小殿下在这稍等一会,奴才这就去给您拿来。” 面对小殿下的要求,田喜到底难以拒绝,起身就拄拐往殿内放置箱柜的地方去。 不多时,就捧了条绣锦鲤的帕子过来。 晋尧拿过帕子看上面金线红线交织起来的锦鲤,针脚细密,层次分明,锦鲤憨态可掬,可见绣的人是极用心的。 “真是……她绣的吗?” 听到小殿下似怀疑的口吻,田喜赶忙保证:“那可不,奴才那时就是伺候娘娘跟小殿下的,是不是娘娘亲手绣的,奴才岂会不知?当时正值小殿下的……”田喜猛地打住,饶是知没旁人在殿中,他也不敢将满月宴三个字说出口来。这是宫中禁忌,谁人也提不得。 “那会娘娘就将帕子交给奴才,告诉奴才这是绣给小殿下的,说祝小殿下能一生幸运,顺遂。” 晋尧的目光陡然怔住,托手里的帕子,蓦然觉得发沉,发重。 大概是有些憋在心头太久,又大概是那林良娣的临终遗言让他迟迟没法吐露出口,让他始终觉得头压事迟迟未完成而压抑的难受,田喜这一刻完全忘了行走宫中第一要素,谨言慎行,忍不住就将林良娣当日的说了一半出来,“母子连,娘娘如能不念着您呢?便是当日那般情形,娘娘还不过拉奴才殷殷嘱托,望奴才告知圣上,千万要善待您。她说,既然将您带到了这个世上,那她真盼着小殿下能一生安好。” 语一出,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情绪在晋尧的底悄然发酵。他呼吸渐急,情绪难安,抬了头正要再问田喜些什么,下一刻却脖颈陡然发硬,两眼僵直又惊惧的望向田喜的背后。 田喜几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头不曾,直接噗通跪地俯首,牙齿直打叩。 离寝床稍远处的那八扇嵌琉璃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立个高大身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93、第 93 章 象征帝王的黑舄踩着倒地的屏风, 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沉重的踏地响在阒寂无音的宫殿内,犹如重重敲击在他们耳膜上, 震得他们惊恐尤甚。 晋尧吓得忘了反应,瞳孔里倒映的全那晃动旒冕后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孔。直到那黄色的高大身躯立在他寝床前停住,他方猛地回魂,仓促将狂跳的眼皮拼命下压。 此时此刻, 寝床前立着的人, 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唯独那一方小小的帕子, 强势的攫取了他的目光, 在他暗不见底的平静眸底急遽翻绞着, 不肯罢休。 “就这一物?” 田喜刹那反应到此对他问的, 片刻不曾停顿的颤巍应了。 空气中寂过几瞬后, 又得圣上问:“, 可还有其他?” “回圣上, 有的。”田喜始终伏着身体, 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地面, 往下滴着冷汗, “娘娘还说了,说, 私心将伯岐与晋滁看成两人。” 毕就砰砰磕头:“奴才该死, 直呼圣上讳。” 田喜与晋尧不知道圣上时离开的,只在感到殿内的压迫气息不在时, 方后知后觉的知道那令他们感到窒息的人已经不在殿内了。 田喜心有余悸的起身,见他们小殿下望着自空空的双手发呆,就劝道:“小殿下莫伤心,等回头奴才找宫人再给你缝一模一样的来。” 晋尧摇了摇头。将手心的汗往被褥上蹭了蹭, 他长呼口气,而后虚脱的朝后仰倒躺下。 田大伴哪里知道,前他父皇朝他走来时,那暗藏血光的模样,让他差以为见到的日后高坐在朝堂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此事过后的几日,宫里头一直很平静。 晋尧一直觉得这种平静来的诡异。涉及到他母亲的事,他父皇如就能如此平静?不仅当日没有当场发作他跟田大伴,且其后似乎头疾也并未复发,父皇一如既往的上下朝处理公务,看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不过转念一想,建元二年的父皇常的,即便有情绪也能克制住,如此一想,也解释得通。 晋尧一方面觉得这般原因,一方面心下又隐隐不安。 秋去冬来,宫里的日子就这般一日复一日的过着,看似都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入冬之后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染白了毓章宫的殿宇楼阁。 这一再平常不过的冬日清晨,可却因乾清宫那边透来的消息,而让田喜感到心惊肉跳。 “真的?”田喜将人又往旁边拉过,压低了,极小的问。 来报信的小太监也小的回道:“圣上醉酒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寝宫,口中大呼林良娣讳,疯魔般的四处寻人……当时乾清宫的奴才奴婢还有那些侍卫都在场呢,多少人看着,这还能有假?” 小太监说到这咽咽唾沫,“干爹您说,圣上不,不疯了……” “不要命了,莫要胡说。”田喜脸色一变,忙斥道:“闭了嘴将事情烂到肚子里,半字都说不得,若见到哪不要命的扎堆嘀咕这事,你想活命的,见了就赶紧远远躲开。” 小太监忙不迭的头:“儿子省得轻重,干爹放心。” 寝床上坐着的晋尧已经完全呆住了。 上辈子这时候,有过这回事吗? 重新轮回的人只有他自,他也没抓过田大伴或宫里其他人来询问,上辈子建元二年的这时候,乾清宫有没有出过这回事。因而也只能独自拼命的去想,试图能搜索到零星半的记忆。 最终发现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想来也,那时他也不过稚童,素日感兴趣的不过吃喝玩罢了,他哪有兴趣刻意去这些,再说即便到耳中也不见得能落下印象。 晋尧捂了捂眼,脑袋混乱如麻。 不应该,不对,如今才不过建元二年,他父皇如就有了发疯的征兆? 或许,只酒后发狂? 在爆竹中,迎来了建元三年。 这一年晋尧已经满三周岁了,可还如以往一样,前朝后宫都不会给他举办生辰宴,唯有毓章宫的那碗长寿面以及宫人齐刷刷的一句‘贺大皇子生辰喜’,方让他觉得自还有生辰的。 这一年也不平常的一年。 建元三年二月初一,金銮殿上圣上令人宣读圣旨,册立大皇子晋尧为皇太子,授以册宝,位东宫。 之后圣上带着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社稷,式定下皇太子的身份。 至此,毓章宫方言顺的东宫。 田喜他们这些毓章宫内伺候的奴才们无不喜气洋洋。 虽他们早有侍奉东宫的认知,可大皇子一日没有被式授册宝,就不算言顺的皇太子,他们的心就隐隐提着,唯恐未来事情有变。毕竟圣上值壮年,迟早要选秀大开后宫的,届时一可爱的小皇子出生了,谁又能保证圣上不会生出旁的念头来? 此时晋尧穿着特意给他缝制的合身的小号五爪团龙皇太子服,坐在殿外的高阶上,还茫茫然的往北边乾清宫的方向看。 册封他为皇太子的时间,与上辈子并无出入。看来,一切也依旧还在命运的轨道驶不?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宫里还有两年平静的光景。 之后呢,他难道就要一直这般做旁观者来看? 可要不然呢,他要改变什么吗?他又能改变什么? 一张张的面孔从他的面前闪过,从疯癫的,惨烈的,不瞑目的,到支离破碎的,凄凉含笑的……晋尧捂了双眼,闷闷的将脸埋进膝盖里。 “怎么了殿下,可困了?” “……嗯。” 田喜就让人抱了他去睡晌觉。 等拍哄着寝床上的小殿下睡着了,田喜方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摇头无叹口气。他也不知小殿下怎么的,成日的闷闷不乐,要不然他再让那些出宫采买的奴才再搜罗搜罗,看看宫外可有什么小孩子喜欢的稀奇玩意。 晋尧感到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再醒来时,瞧着窗外天都有些暗了。 “大伴,什么时候了?” 田喜这会在殿里指挥着人轻着手脚搬动箱笼,得小殿下含糊不清的唤他,麻溜的拄着拐来寝床边。 “才申时呢殿下,外头要下雨了天儿才暗了,您其实睡得不久。”田喜怕他着凉,给他披了件小衣裳,“那些奴才笨手笨脚的吵醒您了,您要没睡够的,就再睡会。” 晋尧就抬头往奴才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几奴才几人合力抬着红木箱子,从他内殿往外搬搬抬抬的。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本来睡意未全消还懒懒倚在床头的他猛地坐直了身,抬手搓了搓眼使劲往那些箱笼的方向看去,待下一刻看清了那些箱笼熟悉的颜色形状后,眼睛刹那瞪得大大的。 “大,大伴,他们搬那些箱笼干什么?” 那些箱笼平日哪也不敢动半分,怎么今竟将箱笼往外搬?搬哪去? “哦,圣上让人传令,要将这些箱笼都移到乾清宫去。” 田喜接到传令时也纳罕非常,要知道自打昔年林良娣遇害之后,圣上就不得与林良娣有的任事,半字都不得,更况看见那些遗物了。 所以他就将林良娣从前用的穿的物件就统统锁在了箱笼里,后来圣上登基接了小主子入宫,他就一并将这些箱笼给带到了毓章宫。 田喜想,既然圣上愿意见故人的物件了,或许已经释怀了吧。毕竟,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我父皇他,要人来搬箱笼?” 晋尧失神喃喃着,带着些不可置信。 他记得,搬他母亲箱笼的时间,发生在建元五年。 田喜回过神来,以为小殿下不舍他母亲的物件被搬走,遂劝道:“或许圣上要来有急用呢,等用完了,指不定还会给小殿下再搬回来。” 说着忙给旁边宫人眼色,让将案桌上的一精巧小盒子拿来,田喜就打开那小盒子,讨好的呈递到他小殿下跟前。 “小殿下看看可喜欢?今你大舅父入宫了,特地给您带来的些小玩意,瞧瞧,这黄胖,这摩罗,还有小木船呢,多精巧啊。” “大舅父?!” 田喜当他不认得,遂跟他解释:“就长平侯府的大爷,前年冬的时候来过咱宫里头一遭,还给您陶响球的小玩意。您不记得了?” 记得,如不记得。 晋尧慌忙望望窗外:“大舅父怎么这时辰来了?” “圣上传他入宫面圣。”田喜道,“不敢耽误面圣时辰,他不敢在毓章宫多留,给您送了小物件又托奴才替他向您问好后,就急匆匆去乾清宫了。” 窗外自那乌云压低的半空落下了一道闪电,刺目的光划进殿内,照的晋尧的一张小脸煞白煞白。 他父皇从不待见林家人,在建元五年之前从不召见他们的。 晋尧骇的连连吸气。 为什么,如今不才建元二年吗? 为什么跟上辈子不一样了,为什么会这样? “大舅父去了多久了?” 田喜出他说在发颤,就忙给他拉了拉被子,又给他裹好了衣裳,“倒也不久,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吧。殿下可冷了?” 晋尧面前陡然浮现一张放大的瘆人的脸,带着两血窟窿,空洞洞血淋淋,干涸的血铺了满脸。 他惊恐的啊了,双手猛地捂住了自眼睛。 “小殿下,小殿下您怎么了?” 晋尧已经不见田喜焦急的唤。 他慌张,惊恐,无措,瑟缩……脑中一片空白。 要开始了吗?所有人的噩梦都要开始重复轮回了吗?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再一次化作各自的凄惨模样,浮现在他面前。 他麻木却又痛苦的摇摇头。 他以为他可以再面对一回的,可事到临头发现直面这些太过艰难。 那他怎么办?要如做? 原本他以为他可以浑浑噩噩的,拖一日一日的,直至拖到建元五年再说,却从未想到,才不过建元三年,就容不得他拖下去了。 只有一条路,其实他如不知,解开死局唯有一条路可走——,回宫。 他心中不知挣扎,痛苦,怨怼,仇恨还其他,各种滋味搅的他五脏肺腑都难受。 田喜见他们小殿下被雷吓得捂着眼抽抽噎噎哭起来,嘴里还似恨恨的咬牙喊着没风吹还什么的,不免心疼的要命,赶紧帮他捂着耳朵哄着:“不怕不怕,殿下龙子皇孙,那雷公电母见了您可都要绕道走呢,可不敢过来吓唬您。” 窗外的雷雨,田大伴的安慰落入他耳中,这些外界的真实音,逐渐打碎了他虚幻中的痛苦。 一切都尚未开始。 “大伴。” “奴才在呢。” 晋尧吸了下鼻子,不情不愿的开口:“大伴,我想跟你说件事。”咬咬牙,方道,“我,我做了梦。” 闪电划过半空之,照亮了天地。而后震耳欲聋的雷响起,伴随着愈下愈急的倾盆大雨。 林昌盛哪里料到这雨说下就下,所以进宫的时候就没备伞,偏雨下的时候他走在宫道上,就让公公从旁的宫里借把伞来也来不及了。 待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淋的湿透了。 这狼狈模样自然不能立即面圣,就急急在偏殿收拾了番,待整理妥当了,方要匆匆入殿告罪。 可就要在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乾清宫外传来些喧哗,而后随着雨一道传来的,还有一小太监发抖的儿:“林大人……且慢!” 林昌盛以及乾清宫伺候的奴才侍卫们全都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出的小太监。这什么地,他敢拦人,活腻歪了不成。 小太监儿抖得更厉害:“皇,皇太子殿下,驾到——” 94、第 94 章 惨淡的宫灯照在空荡冷清的乾清宫内, 也映在大殿正中雕镂金漆御座上的那人面上。 “你托梦了?” 御座那人不辨喜怒的发问,晋尧强忍恐慌的站在他跟前,拼命忍住了想后退的冲动, 牙齿打着颤,“是,母亲托梦告诉儿臣,她, 她说想儿臣了, 也, 也想父皇了……” 话未尽, 御座上的人已微微狰狞了面色, 额头青筋绷起, 看得晋尧心惊肉跳。 “母亲还领着儿臣去她现在住的地方, 不是像咱这样的宫殿, 而是周围种了很多竹子的茅草屋, 院子里还养着些鸡和鸭。”饶是害怕, 晋尧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 用那懵懂无知的孩童语气接着说, “母亲穿着粗布衣裳,还挎着篮子带儿臣上山去, 儿臣问她上山做什么, 她就说要去采药来给人治病。她还说多亏了采药会看病,才维持了生计, 否则,在当年……当年离开京城后,早就没了活路,也就等不来春杏过来寻她了。” 晋尧能明显感到, 随着他将这些信息一点点的吐露,殿内的气氛愈发的死寂,对面父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刮刀一般。 “谁教你的这些话?” 晋尧咬着牙根摇头:“没有人教,是儿臣梦见母亲,母亲亲口告知儿臣的。” 对面人冷冷盯着他:“你如何知她是你母亲,从前你也未曾见过罢。” 晋尧心头咯噔一,可还是强自镇定的回道:“她说是儿臣母亲的,应该,应该不骗儿臣的吧?况且儿臣与她的眼睛长得像极了……”说到这他的声音不可避免的低了来带着些颤,随即他意识到不妥,忙又作懵懂的继续道:“只是母亲脸上涂了又黑又黄的药汁,儿臣也看不出与母亲其他地方长得像不像。” 御座上的人呼吸粗重起来,他朝殿外大喝:“田喜!” 殿外候着的田喜冷不丁听得圣上怒喝,几乎吓得是连滚带爬的进殿,匍匐御座前。 “田喜,是你教的太子这些话?”他目光挟着寒光,直逼田喜:“现在认罪,尚且不晚。” 田喜大喊冤枉,指天发誓:“圣上知奴才的,就是奴才一万个狗胆,奴才也断不敢做教唆主子这般大逆不道的事!若奴才敢撒一个字谎,那就让奴才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你可有与太子提过春杏?又可有提过他母亲学过医术,炮制药物,以及会制那些乌七八糟的药水?” 田喜砰砰磕头:“奴才发誓,绝对未曾与太子殿下提过半字!” 殿内沉寂片刻后,田喜方听到圣上压抑着情绪的问话,“当日城破时,你可曾见过春杏的尸首?” 来乾清宫的这一路上,田喜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闻言就十分肯定的说未见过。 当时在符家那些殉国的家仆中,的确没有见到过春杏的尸首。不过当时城开破,上到主子爷下到他这般的奴才,都忙乱的要命,谁去单独去留意一个小奴婢的去向?况且那会林良娣已被逮着了,那她身边的小奴婢是生是死,就更没人注意了。 御座的人抬手猛压了压额头,而后骤然盯向晋尧。 “梦里你可问过,她如今所居之地,具体是何处?” 晋尧只觉被那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忙不迭点头:“问,问过!母亲说是,蜀地。” 对面的人猛地起身:“蜀地哪个城?” “好像是……最繁华的那个。” 蜀,都。 殿外的凉风吹了进来,刮起了悬挂半顶的明黄色帷幔,翻卷着发出哗啦的响声。 盘龙衔珠藻井殿顶立着的帝王闭了眼,手掌用力攥着御座扶手,浑身紧绷又颤栗。 蜀都……阿苑! 当日林苑他们一行人入蜀地后,对于去何处定居,也是商量了好几番。至于去春杏他们之前落脚时候的城镇,他们就不予考虑了。之前他们去金陵时为凑够银钱已经卖了全部家当,房子也当出去了,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甚至还要额外解释林苑的来历,多有不便。 再者,逢春的恩师也在那,一旦回去就少不得盯紧逢春的学业,尤其那个沈夫子常与他恩师联系,若是得知逢春未曾按照他们的期盼去走科举之路,那他们该如何解释? 为避免这些麻烦,他们索性就另选定居之处。 落后又偏僻的城镇他们不予考虑,唯恐官府管辖力度不够,治安不良盗匪横行。因而他们思来想去,还是选择繁华的蜀都。他们也不住离那官府衙门太近的内城,就托了城里的掮客他们在外城寻了个竹林茅舍买下,又花费了些功夫给加固整饬了一番,围了个前后院,种了些竹子、蔬菜、瓜,养了些鸡鸭,此后就在此住下了。 他们居住这地就在外城的边缘,屋子后面是座山,这倒是方便林苑上山采药了。 这山脚居住的百姓不多,可也不能算少,大约能有那么十几户人家。林苑他们一行人刚来时,这里的原住民对他们多还有些警惕,有些人家还对他们有些不友好。不过林苑他们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是外来人员,对他们也不了解,由此产生排斥也是自然的。 亦如他们所料,随着相处时日久了,这里的人对他们的排斥就渐渐淡了。尤其在这万般皆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见林苑他们家有个学问做得好的儒生,这村落里的人也不由得高看一眼,无形中消弭了许多排斥之意。 待之后林苑帮忙村里的妇人接生过几回,村里的人对他们就愈发亲近和善了,融洽的关系建立起来也就更加容易了。 一晃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林苑他们在蜀地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规。 逢春读书的学院也早几个月就联系好了,坐落在内城中,离他们居住这地方稍远些。为此他们特意买了头牛,后头加了板子做成牛车,每日上学由顺子驾着牛车送逢春过去。若是家里头有需要填补的,当日林苑与春杏也一同坐上牛车,随着一道入城去铺子或市肆采买些回来。 而林苑素日则与春杏在家喂养鸡鸭,侍弄院里种的那些瓜蔬菜。再者就是上山采药,炮制药材,写写一些相关心得。 她本以为村里的人若知晓她会配药懂些医术,多半如金陵的那些邻居般,有个头疼脑热的过来找她看看。谁知在这住了大半年里,找她看病的人寥寥无几,反倒找她接生的人愈发多了。 尤其是她上个月从鬼门关救活了一产后大出血的妇人后,就不止是村里的人了,这十里八乡都有人辗转托到她,请她帮忙过去接生。 如今,旁人见她不再喊木娘子,却是木稳婆。 犹记得第一回听着有人当面这般喊她时,旁边的春杏如被电击了似的,被雷个不轻。 “叫声木大夫又能怎么着,不是担不起这个称号。”直至现在,春杏还是对那稳婆的称号不满,时不时的就在她跟前嘀咕。 林苑边提着水壶院里栽种的柑橘树浇水,边笑笑说:“稳婆就稳婆吧,称呼而已,计较那些干什么。再说了,人接生可不就是稳婆的工作。” 虽然刚开始被人冷不丁的唤声稳婆,她还诸多不适,可得听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也就是妇产科大夫嘛,换了个名称而已。 春杏还想说什么,可待抬头见了他们家姑娘提着水壶,闲适自在的树浇着水,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去。 她本想说稳婆的称呼不好听,毕竟稳婆是下九流的行当,她还想劝姑娘以后干脆就别替人接生了。可此时见了他们姑娘的笑都是发自内的,既轻松又自在,显然是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就突然觉得,管他上九流九流的,姑娘喜欢就好。 想通这些,春杏也松快起来,拿过地上的铲子就弯腰帮忙树松土。 “瞧这小果树那才半个胳膊粗细的枝干,也不知多久才能吃上它结的子。” 林苑伸手摸了摸翠绿的树叶,说道:“少说得三年吧。不急,让它慢慢长,总有吃到它子的时候。” 春杏点头:“也是,咱在这住的日子久着呢。” 待收拾完树,林苑揪了几片翠绿的叶子放掌里,示意给春杏看:“虽然甜柑橘现在吃不到,可却能喝上一杯柑橘叶子水,清凉解渴。” “姑娘再揪上几回,它可就秃了。” “秃不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屋里走。 蜀地夏季的气候无疑是闷热的,可待太阳落山了,热度就会降来,偶尔从山间林里刮来丝丝的微风,带来些凉爽的气息。 天色渐晚,在地里耕作的田舍汉也三五成群的往回走,袅袅的炊烟也渐渐在各家的屋顶腾起。 扛着锄头往家走的汉子,有那直觉敏锐的,一路上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又狐疑的往四周安静的山林田野看,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对。 说不上哪里不对,也就挠挠头不再想了,干了一天的农活,都是身俱疲的,还是赶紧回家吃饭歇息罢。 此时,在通往此地的必经之路上,轰隆的马蹄声此起彼伏,雄浑如闷雷响过,向着山村所在之处,疾速奔腾而来。 此时正在灶台前蒸包子言笑晏晏的林苑春杏二人,压根想不到,一股突来的疾风骤雨,即将冲着他们狂卷袭来。 95、第 95 章 行至高坡, 举目望去,已经能遥遥见到那远处的小山村。那弥漫在袅袅炊烟中的小村落,远离尘嚣, 环境幽静,鸡犬之声相闻,似被世俗遗忘的一方世外桃源。 骑兵的领头之人抬了手,其后的数百骑兵齐刷刷的勒马停下。 “您瞧, 那就是青石村。”蜀都的知府顾不上擦额头上的热汗, 急忙给领头之人指路:“下了这山头就到了。最靠近山脚那家篱笆墙内的屋子, 就是木家的。” 领头之人双目紧紧盯住那间竹林茅舍, 犹如枭视。 远处山脚下, 土墙茅顶的茅屋就半隐半现在竹林中, 围绕着屋前空地上围着圈篱笆, 接着尚未暗下的天色, 能隐约瞧见院里的菜畦还有葡萄藤子。茅屋的格子窗半敞, 屋顶上的烟囱在徐徐升着袅袅炊烟。 那蜀都知府心想, 可算是找到地了。 想这位主昨夜不声不响的入蜀, 着实是吓了人一大跳。要不是那披甲执械的三衙武装禁军, 的确肃穆森然的围在衙门前,他还不敢相信这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竟会亲临这偏远蜀地。 那一瞬间他脑中飞快掠过各种不好的猜疑, 连蜀地有人造反叛乱,圣上御驾亲征前来讨伐叛逆这种荒诞的想法都在脑中掠过一回, 直唬的他两眼发黑,冷汗直冒。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风尘仆仆入蜀都的圣上,接下来却是令他紧急召集官吏, 彻夜不眠的查询户籍卷宗。 这一夜蜀都衙门灯火通明,上到知府知州下到主簿小吏,整个蜀都数十位官吏连夜被召到衙门里,从那厚厚的一摞摞繁冗卷宗中,将近三年来蜀都的外来人员一概找出。 蜀都是蜀地最为繁华地区,来往经商买卖的人诸多,登记造册的外来人员也不少,这要细数这三年间变动人口的具体情况,着实是件费时费力的事。 蜀都的官吏无不头大,这找起来怕是要没日没夜的找个昏天地暗,偏那位主冷冷的在侧盯视他们,让他们压力倍增。尤其在找了一整夜依旧没寻得那位主想要的线索,使得那人发了雷霆之怒,他们就更觉压力罩顶,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天亮的时候那人就下令关闭了内外城门,禁令任何人出入。别说不明所以的城内外百姓心中惶惶,就连他们这些被集中关在衙门里的官员们,看着衙门围着的那些披甲执械的武装禁军,都提心吊胆,唯恐那人大怒之下血溅蜀都。 好在,赶上太阳落山前,他们总算在近半年来的卷宗找到了线索。 犹记当时那人盯着卷宗许久,捏住卷宗的手几次攥紧,松开,情绪似乎有几番反复。 待小吏寻来当日给那卷宗上那家人,协助办过户的掮客,询问了那掮客那家人的相关情况后,那人当即就跨马而上,竟是一刻也不得的冲出了衙门,带着快骑兵快马加鞭的直冲外城的方向而去。 想到这,那蜀都知府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是路的尽头尚且看不到马车的踪影。 圣上带着骑兵先行,就将坐在马车上缓行的太子殿下且落下。这会太子殿下由禁军护着在后头,因顾忌太子年幼贵体吃不消,所以应走得会慢些,大概得上一会才能跟得上来。 只是,圣上究竟所寻何人,如何还带了太子殿下来? 蜀都知府失神的这会,他前面那人已经下了马,大步流星的朝山脚的方向而去。 后面的骑兵也整齐划一的下马,分散开来后,悄无声息的迅速下山。 蜀都知府忙滚落下马,扶了扶酸痛的腰,也不敢耽搁,咬牙拖着虚胖的身体往那人的方向追过去。 虫鸣啁啾,天色愈发的暗了,淡淡的星光洒落在这阡陌山野中,宛如镀了层银光。 此时在通过青石村的山路上,一辆半旧的牛车正缓慢行驶着。 赶车的顺子后背肌肉紧绷,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黄牛哞哞了两声后,缓缓止了蹄。 顺子放下缰绳,跳下牛车,而后俯身在地面上,侧耳听着动静。 牛车上的逢春紧张的看他,不由问:“怎么了顺子叔?” 顺子凝神静听片刻,自那地面传来的声音应是马蹄声,还有马车滚动的声音。可此地处于僻远之地,山间小路素来安静,尤其是夜,如何有贵重的马匹,马车?是贵人出行?可如何不走官路走山路?着实奇怪。 “后头有马车,似乎还跟着不少马匹。”顺子重新上了车辕,再次挥动缰绳,“应是贵人出行,大概是有何急事。” 逢春点头:“那咱们还是快些回家吧,以免冲撞了这些贵人,再招惹上什么是非。” 今个城里也的确是不太平,好端端的封了城,直到太阳落山了方开了城门,使得他们回来也比往常晚了些时候。 这会娘应是在家急了。 匆匆赶路的逢春他们自然不知,在他们身后的山路上,有一大队人马在不远不近的跟着。 禁卫军拱卫的马车中,晋尧掀了车帷往前面看,就见从护卫他的禁卫军分出来的那小队斥候,还在那紧紧随着那破旧牛车。 饶是没见到人,他心头也有数,知道那破牛车上坐的是谁。 晋尧怏怏不快的放了车帷,几分沉郁几分麻木的盯着车厢壁。 他是一点也不想再见到木逢春的那张脸。 田喜见小殿下似乎不兴了,就问:“怎么了小殿下?” 晋尧将脸撇过去,闷声:“没事。” 夜色下,立在柴门前的人,手举在木门前许久,几次握拳,又几次松开。 最终他重重的呼口气,沉了眸,手握拳叩了三下木门。 林苑跟春杏在灶前烧火的时候就隐约听得远处似有轰隆的声音,不过响过一阵就没了,遂也只当是雷声了,两人还在说着今个夜或明个大概是要下雨了,得记着会将外头晾晒的衣裳给收回来。 衣裳收回来了,包子的香气也沿着锅盖边缘缝隙不断窜出,眼见着包子也要熟透了,可逢春他们今个却还没回来。 她们不免就有些担心,正想着要出门看上一看,这时却听得外头有敲门声。 “是哥儿回来啦!” 春杏高兴的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也顾不上摘围裙,兴高采烈的出了灶房就急急跑去开门去。 林苑摇头笑笑,也起了身,拿过湿毛巾打算掀开锅盖,好准备吃饭。 柴门前立着的大身影令春杏满脸错愕:“您是……”哪位。 夜色浓重,从矮墙伸出的垂柳打落了稀疏的光影,落在门前人身上脸上,显得他的模样晦暗不明。再加上他风尘仆仆,从来光洁的下巴也落了胡茬,这方使得春杏反应慢了半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人来。 可仅一瞬,面前这张脸就与她印象中那张俊秾的面容融合,这个认知激的她猛打了个哆嗦。 对面人盯着她的目光如淬了冰一般,似乎有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森寒。 几乎刹那春杏的瞳孔急遽放大,腿肚子打着转,站都站不住。她张大了嘴,扭过头就要惊惧朝屋大喊,却被对面人掐了脖子狠拽了过来,扔向旁边的侍卫。 旁边侍卫眼疾手快的捂了她嘴,不让她出半点声。 晋滁闭了闭眼,似强压了情绪,方睁开眼,抬腿迈进了这方幽静的竹林茅舍中。 春杏惊恐的见他进了院子,忍不住哆嗦的拼命挣扎。可当不经意瞥过屋前房后围的黑甲兵时,却猛地悚然僵住。 那些森森而立的黑甲兵,早已将他们的这小院围的水泄不通。他们今日,插翅难飞。 篱笆墙内另成一方天地,松竹垂柳,菜畦整齐,墙角栽着果树花枝,不远处放着笼子,面几只鸡鸭时有时无的发出些呓语。灶房内点着灯火,朦胧的烛光透过半掩的格子窗透出,暖黄温馨。 晋滁踩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借着稀疏的星光打量着这方小天地,越看,眸色越暗。 走到蜿蜒石子路的尽头,他骤然停了步。 正前方那竹门掩映的柴房里,那侧对着的熟悉身影,以不可挡之势径直冲入了他的眸底,刹那攫住了他所有目光,让他再也看不见其他。 林苑此刻还丝毫无所察,正忙碌在灶房里,拧好湿毛巾后就俯身去掀木头锅盖。锅内的水汽刹那升腾起来,氤氲了她面容的时,也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朝外微微侧了脸躲开这腾腾袭来的热气。 待这朦胧的热气逐渐消散之后,她抬臂轻擦了下脸上的蒸汽,正要将手木头锅盖放下之时,却冷不丁自门外射来的灼灼盯视。 哐啷! 手的锅盖轰隆落地,发出刺耳的震响。 林苑如被人刹那按了停止键,脑中一片空白。 房门外的人也直直盯着她,脑中却反复回荡着刚才她沐浴在温暖光晕,氤氲热气腾起那刹,她眉眼温润的模样。 “阿苑。”他沉沉的发声,时抬步进了柴房,目光不受控制的径直在她周身打量,看她的粗布褐衣,看她头上包着灰蓝色巾帕,再看她腰间系着的碎花围裙。 最终,他晦暗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吐出的话不疾不徐,“原来,阿苑还活着。” 一句话,让林苑的脸庞一下子没了血色。 他却好似没有察觉,反倒突然笑了下,“好久不见了,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说着举步朝她而来,目光依旧紧盯着她,唯独那殷红的唇勾着反常的笑容。 “做的什么饭?蒸的包子?”他近前后却越过了她,兀走向灶台前,从锅拿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低眸看了眼那精致的包子褶,他放在手反复瞧着,似唠家常般说道:“这是你捏的?到是手巧。头包的是何馅?” 似也用不着对方回答,说着他就直接将绵软的包子掰开,露出里面的竹笋香菇。 “蜀地物产丰富,的确是饿不着心灵手巧的人。倒也难怪,会有乐不思蜀一说。” 他说话的嗓音磁沉,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可却让人无端感到绵密的寒意从骨头缝岑岑渗出。 林苑猛打了个颤栗。面前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却加剧了她的恐惧。 从前她对他恨多于惧,如今再次面对他,却是惧强于忿。 她看他冲她似毫无芥蒂的笑,只觉得那殷红的唇,犹如染着血一般的可怖。 她不知道他如何得知她还活着的,也不知他又如何找来的。 她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他定是恨毒了她。 他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春杏,顺子,还有……逢春。 林苑脑袋翁了声,她无意识的朝门外方向望去,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他定是知晓逢春的存在了。 他容不下逢春,定会要了逢春的命。 这一刻她脑中掠过当年城破时,他坐在战马上,冷漠的令人不许救她孩子的场景。 晋滁慢慢掰着包子吃进嘴里,直待整个包子入了腹,方抬手擦了下唇角,掀眸看向她。 “阿苑,我在等你的解释。” 林苑闭了眸,而后朝他的方向发颤的跪下。 他既然出现在这,那必定是识破了她所有的秘密,那她又有何能够解释的?况且他要的哪里是她的解释? 他要的,大概是她的认罪,她的臣服。 他却快她一步握住了她胳膊,用力将她扶起。 “我要的,是你的解释。不明白吗?” 他咄咄逼视着她,周身气场陡然一变,骇的林苑忍不住后退。 “我要你解释,当日是如何出的京城。” “要你解释,你明明活着,为何却不肯回京。” “你离开的第二年我就登基了,你应知的罢。那京中既然再无敢伤你之人,你为何迟迟不归?” “连你尚且在人世的消息都不肯透露半分,你就能这般心安得的剐人心?” “你可曾想过孩子?刚过满月就被你狠心遗弃!” “又可曾,想过我?” 林苑连连后退,直待后腰抵上了冰凉的案台。 他扼住她双手擎在两侧,覆身将她压到那打磨光滑的石板台面上,目光死死盯视着她,背对着光的眸底黑不见底,犹如可怖的深渊。 “我要一个解释。” 96、第 96 章 迫人的眸光压的她透不过气来。 她压根不敢与直视, 畏避的低颤下眼睫,微抖着唇给解释:“我……当日我是被人所救。禁卫军来势汹汹是势要取我性命的,时我也以为此番我必死无疑, 谁料千钧一之时,府上下人助我藏身在恭桶中,之后冒险将我带离了杀机重的太子府,这方勉强保住了我一条性命。” 她声音哽咽, 说到最后不免含着余悸未消的颤音, 让人听到耳中难免起了心软之意。 知她锦心绣肠, 此番提起时凶险又在他面前流露柔软惊怕之态, 不过是存了让他心软之意。 而她也的确做到了。 听她提到当日旁人对她的杀机, 不可避免的再次回忆起那个残阳染红堤坝的黄昏, 犹如驱散不开的噩梦, 狠辣的摧他心剖肝。这种滋味令心中发痛, 让他平生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反复呼吸几次, 逼退想过揽过她的冲动。 刚这一刹那他的确是心软了, 几欲控制不住的想揽过她, 叫她莫怕, 告知她一切皆过去了,此后无人再敢伤她半分半毫。 可他终是忍住了。 “救你的是何人?” 林苑摇摇头:“我只是隐约听得旁人叫他陈二, 其他的便不知了。” 晋滁松开了对她腕上的钳制, 身体朝外移开,而后起身, 朝着一旁放置木盆的方向走去。不等林苑手心撑了案台起身,又折身回来,掌心按着她的肩,再次将她强势的压回案台。 “然后呢?” 问话的语气依旧不带起伏。只是这回没有再逼视她, 却是拿了刚才取过的湿毛巾仔细的在她面上擦拭,不辨情绪的目光也随着动作一寸寸的游移。 温湿的毛巾每在她面上擦过一下,她就微不可查的颤栗一下。 林苑强行遏制着想要躲闪的冲动,咬咬唇道:“后来,我就趁乱逃出了京城。” 的掌腹压过她的鬓角:“接着说。” 林苑动了动唇,却说不下去了。 她要如何再说? 说她逃离了令她窒息的京城,犹如解脱了般,堪堪养好些身子,就头也不回的南下而去?说她在金陵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做着自己喜欢的情,日子过得舒心惬意?说听到他登基的消息,她心中不起半分涟漪,不曾有半分想回京的念头不说,甚至还期望永远别得知她活着的消息,期望永远别寻到她?还是说逢春还活着,昔年是她用计骗了,如今好不容易逃离京城,她总算能抽的开身寻找逢春,最终母子逢,欢喜非常? 晋滁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催促道:“为何不说?我还在等听你的解释。”说话间他依旧握着湿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面,卸掉她面上的伪装,露出她本来姣好的容貌。 林苑咬咬唇,“日不回京,是我没了盘缠,京中又诸多惊险……” 湿毛巾被冷掷地上那刻,就一把掐了她的下颚,迫她抬眸:“看着我说。” 林苑如刹那被人捏了嗓子,噤了声。 对上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瘆黑眸子,她在无措怔忡片刻后,又不免苦笑起来。 早已洞悉了一切,如今不过是要她亲口来说,以为日求个明确结果。 所以无论她直言还是掩饰,是说还是不说,大概都早已给她,或们定好了结局。而不是单单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此时此刻他要她亲口回答,大概是要明确得到供词的心态,依次为她当日的欺骗定下罪来。 铡刀既然已悬在头顶迟早会下来,那她又有何可不可说的? 沉默少许过后,她抬眸看,近乎平静的问:“此刻在我面前的,是圣上,还是伯岐?” 瞳仁刹那紧缩,盯视她无形中挟着逼迫:“圣上如何,伯岐又如何?” 她道:“如果此刻在我面前的是圣上,那我会继续那般说辞,我会告诉,我不回京是既是因为身体孱弱,路途遥远,身无盘缠,没法启程,也是因为恐京中明枪暗箭不断,不容我半分容身之地,只恐人尚未至京中,恐消息尚未传达圣听,就被人悄无声息的除掉。” 背着光束的男人呼吸渐,扼在她下颚的力道有一瞬的收紧,却又骤然松了些。 “若是伯岐……那我会与他说,我不回京,是因为我不愿!” 她径直对上暗沉的不透光的眸子,“京城中的林苑身不由己,处处受人掣肘,做不了自己。在京城时那些桩桩件件的,无论她愿还是不愿,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如那提线木偶般,受尽了人摆布!若伯岐知她,那便知她不快活,她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人辖制在手,被人随意提着去走。” “那日逃离京城之后,我有种刹那解脱的感觉,好似挣脱了某种束缚。我终于可以新做回自己,可以拥有身体的主权,可以拥有独立的思想,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过日子。纵然不比在京中时候的富贵荣华,可胜在自在随心,如弃了枷锁,再轻松不过。这是我渴求的生活,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又如何舍得割舍掉这些,再回到那个桎梏我的京都?” “所以,我不愿啊。” 随着最后一句似惆怅似难受的叹息,林苑结束了她给的解释,晋滁僵硬的松开了捏在她下颚的手。 两个解释,选哪个?是对圣上的,还是对伯岐的? 给者的解释是虚情假意,给后者的解释虽然真实,却可就是他想要的,能坦然接受的? 晋滁觉得,之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为何还是被她的这番话给冲击的体无完肤? 只觉此刻胸口好似有什么箍着,压着,令他透不过气来的窒息,又似胸臆间藏着什么狰狞的魔物,想要撕裂胸膛破体而出。 不能不难受,因为她的万般不愿,皆是因。 所以她能毫不留恋的离开京城,丝毫不会顾忌的感受。离开的身边,她是解脱是自在,可他没了她,却是如堕深渊的困兽,挣扎无门。 “你可曾为我想过?” 林苑听到他的骤然发问,就怔然的看。 “应是没的罢。”直视着她,一字一句:“日噩耗传来,你可知我是如何感受?你然不知。我这些年如何过的,可如你般自在?你亦不知。你只管过你的自在随意日子,又哪管旁人是陷于水深火热,还是深渊地狱,对吗?” 林苑微微侧了脸庞,避开了咄咄逼来的目光。 “听闻圣上登基,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大兴开垦田地,又颁布各项利民政策,施行仁政。坊间百姓奔走呼号,无不在说,新皇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本朝再过十年必定大兴。”她顶着愈冷的目光,咬咬牙坚持道:“圣上明君之相,势必会青史留名,何必因我留了污点?林良娣死在了新皇登基前,其实又何尝不是幸?” “幸?你幸还是我幸?” “大家皆安,岂不更好?” 晋滁额头青筋绷起:“大家皆安?你是觉得这些年,我过得挺好?是或不是?” 林苑不知他如何这般大的反应,惊得忙禁了声,不再说了。 骇沉的盯视她半会,却突然笑了下。 “你说得对,这些年我真是好的不得了。” 说着缓缓敛了面上所有表情,从她身上起了身,解开了腰间佩剑,转而侧眸往柴房外的方向看去。 “也是时候回来了罢?” 莫名的一句令林苑脑中警铃大震。 她惶惶扶着案台站起,极力压抑着呼吸,双眸怵惕的盯着。 晋滁却不再看她,低眸整理着腰间佩剑,掌腹缓缓擦过古朴的剑鞘。 “这般紧张看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瞒着我?” 林苑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这时从院外传来一声‘娘’,不过刚出了声,声音就戛然而止,犹似被人掐断了般。 林苑只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凝固。 晋滁看向院外的方向,片刻,又转过头看向面色惨白的林苑。 “阿苑瞒的我好苦啊。”似笑似叹,“难怪这些年里,阿苑能过得自在又随心。有子傍身,可不就是万皆足。” 林苑眼看冒着寒光的锋利长剑拔出了剑鞘,惊恐的睁大了眼,脑袋翁了一声,软的双脚已经趔趄的朝奔去。 “伯岐……” 晋滁侧了眸,看向攥在他衣袖上那双发颤的白皙细手,不轻不的问她:“的儿子,你就这般看?难道你有一个儿子还不够?” 林苑一个劲摇头:“不,不是……伯岐,求你别伤害他,只是一个孩子,是无辜的……” 看她眸底被他逼出的泪,看她满脸的惊惶,恐惧和无措,眸中浮现了阴霾。 “乱臣贼子之后如何算无辜!” 赫然发作,握着长剑转身就要踏出房门。 林苑摇摇欲坠,双手抖的握不住,袖口的衣料就从她指间滑过。看着杀气腾腾的离开,她受不住刺激几欲晕厥,趔趄的倚着门框滑下了身体。 没等她委顿于地,已折身回来,单臂揽过她腰身她用力扶起,不由分说的强行揽抱着她一道往院外而去。 97、第 97 章 顺子驱车快至村头时, 天已黑透了。 整个村落黑黢黢的,好似村里人都睡下了般,没有一户人家点灯的。村里也出奇的静, 连鸡犬都不闻,连带周围的山林都好似怪异的安静。 这种反常无疑令人心生警惕。 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响,越来越近,是奔腾的马蹄夹杂车轮滚的音。 顺子心突突的跳, 攥缰绳的掌心都是汗。 逢春此刻也察觉到不对来, 那些出行的贵人, 他们所去方向怎么会与他们一致? 这只怕不是巧合。 “顺子叔!” 逢春焦炙的望向自家的方向,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顺子一咬牙勒住了缰绳, 让逢春与他一道下了牛车。 “咱下车走回家去。”顺子将牛车在村头放好后, 就带逢春往村里的方向徒步走去, 压低了, “哥儿别怕, 或许就是巧合。咱先回家再。” 人不再出, 疾步往山脚的方向而去。 越靠近村里就越安静, 虫鸣鸟叫都似止了, 连他们极力放轻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清晰。 逢春抱紧里的本,呼吸不可抑制的急促起来。 顺子低道:“哥儿, 待会若有不对, 你直接往山上跑。” “不,咱们生一道, 死也一道。”逢春咬牙,就越过了顺子,冲自家的方向急急跑了起来。 “哥儿!”顺子急追了上去。 夜空如墨盘,没有月的夜里, 山间村里多是黢黑。 随离山脚的方向越近,他们的视线就越清晰。 夜色里,那些无隐匿在黑夜里,披甲执械,森森而立,将他们家前屋后院团团围的水泄不通的黑甲兵,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入他们惊恐的瞳仁中。 顺子跟逢春的脚步刹那停住。 有黑甲兵迅速朝他们二人靠近。 逢春中本落地的同时,不管不顾的就要往屋里冲,口中焦灼大喊:“娘!” 堪堪喊了半,就被兵士钳住捂了嘴,拖到了一旁。 而此时远处的马蹄越来越近,却在将近山脚方向时渐渐熄音。大队人马宛如庞然大物,自山脚处一直延伸至村外,无的盘踞。 小村落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 夜色浓重,天地间万籁俱寂。 在小院的扇半旧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时,堵在门外的兵士整齐的朝边退,让出一条路来。 与此同时幢幢的火把一簇簇的亮起,从山脚一直蜿蜒到村外,明亮的火光刹那驱散了黑暗,照的整个村子犹如白昼。 逢春然后就清楚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从他们家院门后走了出来。那人高大威严,面罩寒霜,抬腿跨出门时,一正提剑,一竟是毫无顾忌的揽抱他娘! 逢春惊怒的睁大了眼,嘴里唔唔,挣扎就要上前,却被他身后的人死死按住,令他弹不得。 晋滁掀眸一扫,轻易就见到了那被人桎梏的小少年,里的长剑骤然握紧。 林苑眼前阵阵发黑,伸仓皇的去抓他执剑的。 那柔软的心又湿又冰,抖得不可自控,可见主人此刻是何等的无助与惊怕。 晋滁低眸看她,她睁大的美眸里含泪水,不断冲他摇头,看向他的目光写尽了恳求。 殊不,她越是这般重视那少年,他心头就越恨。 了此子,昔年她以身犯险,不惜以性命来下赌,使了一通瞒天过海计,骗过了他以及所有人。这些年来,她表现的毫无异常,半点口风都不曾漏过,饶是梦中都不曾呓语半个字。何隐忍! 正是她的这份谨慎、隐忍,这方让他对那孽种的死深信不疑,这么多年来,从未怀疑半分。 她了那符居敬的儿子,能费尽心思精心谋划,道尽了慈母心肠,不可谓不爱深,计深远。可再反观对待与他的儿子,却能头也不回的遗弃,弃如敝履! 这可就是,爱屋及乌,憎屋及乌? 他沉沉看她那张泪水涟涟的苍白脸庞,只觉一股滔天怒焰在胸口发酵,急遽要破土而出,逼他杀人泄愤。 她的泪是旁人而流,她的惊慌与担忧也是旁人而起。她心心念念的,她牵肠挂肚的,是她与旁人生的那子! 他焉能不恨?他简直恨得舌根发麻。 难道他的儿子还比不过那个迂腐的老鳏夫的! 林苑就看到,他黑沉的眸里划过寒光,如开刃的匕首,冰冷,凛冽,那么陌生,让人如堕冰窖。 晋滁从她面上收回目光,冷冷拂开她抓在他背上的,握紧了长剑,毫不迟疑的抬步冲逢春所在方向而去。 若他早些晓此子未死,定不会留到现在! 林苑的双保持被他冷冷拂开的姿势,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意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彻底击垮。 她立在原地看他肃杀的背影,却没有试图追上去。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里泛寒光的长剑,还有长剑将要指向的逢春。 她清醒的道,这是他给逢春安排的结局,给他们安排的结局。 她眸里的光渐渐熄灭,脸色变得灰白,她摇晃站直了身体望向前方,不再惊惶不再害怕,目光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离此地不远处的马车上,偷偷挑了车帷朝这边看的晋尧,抖的差点没抓住帘子。 他张口结舌的看这一幕,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眼前这一幕简直颠覆了他的认。 他父皇不是从来将她供起来,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就差顶礼膜拜了吗?不是待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甚至只要她肯对他笑,他都能烽火戏诸侯了吗?不是从来将她看的比自个命都重要,别惹她伤心难过,就是平日连大话都不曾,唯恐惊她吗? 晋尧震惊的看向那面如死灰的母亲,再望向那提剑杀气腾腾直冲木逢春的父皇,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父皇竟还要杀木逢春?! 他不是最喜欢木逢春,木逢春是他亲儿子吗?还在金銮殿当文武重臣,此子最像他,要下圣旨,给木逢春上皇家玉蝶正名,昭告天下大皇子的身份?甚至还想废太子,立他那最喜爱的大儿子储君? 哪里出错了,怎么跟印象中不一了? 晋尧紧紧抓车帷,蓦的回头看田喜:“大伴,木逢春究竟是不是我父皇的儿子?” 正忧心忡忡往那边看的田喜,闻言被骇了一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是那……总,他不是。圣上的皇子只有小殿下您,又哪里有旁人。” 晋尧也不该信不信了。上辈子他父皇的信誓旦旦,满朝文武都信了,连田大伴后来也信了,还暗下嘀咕,可能从前真有什么是他不的事情。 他又望向车外方向,脑中一片混沌。 晋滁一抬,那钳制木逢春的兵士就立即松了,退至一旁。 木逢春猛一被人松开,身体难免摇晃了几下,片刻后他就站直了身体。与对面成熟高大的男人身躯相比,尚且年幼的他显得弱小又单薄,可他还是站的笔直,直面对方向他射来的凌厉寒光。 “你可有什么未尽话?” 木逢春仰头看他,小小年纪听了这般杀意凛凛的话却并不惧怕,睁湛黑的眸依旧直视他的目光。 “你是何人?” “当今天子。”他面前高大威严的男人冷冷看他,“你母亲的男人。” 木逢春的瞳孔瞬间紧缩,满目的不敢置信。 他不敢置信面前男人的身份,更不敢置信口中所言与母亲的关系。他很想愤怒斥他胡,很想立马看向他娘来求证,可随即想到了什么,目光就黯淡下来。 实,在这男人强势揽他娘出来后,他就敏感的察觉,他们间好似有些不同寻常。不过他年纪尚小也不大明白,只是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与他娘应是从前认识的。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会杀我娘吗?” “不会。” 得到确切的答案,木逢春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些。 不过这些如今也不重要了。 今日他大概逃不了这一劫,不过好在他娘能够性命无虞。 “能放了春杏姑姑跟顺子叔吗?”他又问。 晋滁居高临下的望他面前的这个小少年,小小年纪已是满身浓厚的卷气息,举止得当,文质彬彬,性情温顺又和善。他模本就生的出色,加这一身卷气,饶是年纪小,亦可以看出他将来长大,定是位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 这孩子模像了她,性情也像了几分。 晋滁沉下目光,道:“可以。” 木逢春松口气,而后就往春杏及顺子的方向看去。 顺子虎目含泪,春杏哭的几乎绝气。 他难受的移开目光,转而眷恋又担忧的看向他娘。 林苑没有哭。她亦站直了身体,看向他这边。 木逢春了嘴唇,刚要强忍难受劝慰他娘,却听他娘先开口道:“他的话不必多,娘。” 林苑的语气异常平静,堪称冷静,她恍若未见前面男人骤然投来的目光,看也没看他的方向看过半眼,只望向逢春,平静道:“人生阳间,终有散场时,早晚而已,娘不会伤怀。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所以我儿,你也不必怕。” 木逢春的心刹那就定了下来。 他也不过是不足十岁的孩童而已,纵然多读了几年,又多年颠沛流离,看多了世事无常比寻常孩童心性沉稳一些,可他到底不比成年人心性坚韧。况且纵是那成年男子,面对死亡尚且惶惶恐惧,更何况他一孩子? 真正面临死亡际,他还是会忐忑恐惧,惶惶不安。只是他学习圣人言,唯恐流露惧死丑态而有损文人风骨,这方将种种恐惧不安强行压于心底。 此刻他娘这番平静的送行话,就瞬间拂去了蒙在心头那面临死亡的阴影,让他突然就不惧不怕了。 “娘且安心,儿子不怕。”木逢春忍泪意,“今生有幸,做了您的儿子,如有来生,愿逢春还能有幸投胎做您儿。” 林苑的眸光反复在他面上,身上流连,“不必了,下辈子莫做我儿了,命太苦。” ,又道:“你安心去,莫怕。娘已试过,阳间地府真的皆是一的,你就权当了去了异乡。” “你这话是何意!” 林苑恍若未闻,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就往院内冲。 晋滁几乎瞬间就飞奔过去,一把扯过她的胳膊,牢牢固定在身前。 “你也活不下了是不?” 林苑音不带起伏:“有何指教?” 他目光反复在她面上逡巡,胸口恨怒的几欲炸裂:“有一个儿子还不够?若觉不够,日后……” “你快莫这般的话了。”林苑满目生寒:“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随意的物件,随意替换。一儿换一儿在你的认中可行,在我这不可行。” 晋滁的胸口急遽起伏,片刻后,恨:“如何不可,我还偏不信!”罢,朝外暴喝:“去把太子抱过来!” 车内的太子呆若木鸡,随即抖如筛糠。 98、第 98 章 听他赫然提太, 林苑一始没立即反应过来,直待甲兵从不远处的马车里抱出来一约莫三四岁的孩童,那孩熟悉的脸庞跟眉眼, 刹那唤起往昔的种种记忆,令她遭雷击刹那僵在原地。 “原来你记得。”晋滁的声音带着压抑,“我当你早已你我之间的种种都化作一杆烟散了,就连咱的儿子, 你也早忘的连点渣都不剩。却没想到, 你能仁慈的记得些他。” 听出他父皇话里的怨怒, 晋尧小手紧扒着甲兵肩膀, 大气都不敢喘。林苑看孩子惊恐的睁着圆溜溜的眼儿, 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 只觉心头好似压了块无掀动的巨石。 “不当孩子面说这些……” “你在乎孩子?我当你眼里只有旁的儿子, 再也看不到其他。” 晋滁沉沉冷笑, 一抬手, 朝木逢春所在的方向示意:“太子抱到那去。” 身心俱疲的林苑猛地抬头, 她惊疑不定的在两个孩的身上打量, 而后紧紧抬眸盯向他, 不知他究竟做什么。 晋滁却不再看她,只盯着两个孩子的方向沉沉:“我今日倒看看, 是不是就你所说, 你那儿子是其他儿子无取代的。”声音愈冷:“我倒看看,在你心里, 他们孰轻孰重!” 预感到什么的林苑,只觉刹那间一股寒气自脊背瞬息爬来,冻得她浑身关节都在打着颤。 “你……” “来人,拔剑!” 他喝令一出, 木逢春与晋尧身边的甲兵分别拔剑。 不同的是,木逢春身侧的甲兵拔剑之后,毫不迟疑的锋利的剑刃逼近他的脖颈,可晋尧身边的甲兵拔剑过后,却迟疑的举剑在半空没再动作。 晋滁冷喝:“你等什么?” 那甲兵一凛,不再迟疑的剑刃逼近太子的脖颈。 这一刻周围陡然安静下来,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田喜惊耳骇目,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木逢春恍若未察寒刃逼来的危险,只犹被那男人刚才的话震得回不过神来,转过脸震惊的盯着晋尧,脑中于这一刻已经全完无思考。 晋尧使劲低眼瞅着那雪白刀身,吓得快要晕死过去,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父皇的疯魔程度,他父皇这是来真的! 林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的所言所行简直颠覆了她对他的认知! 晋滁也看着她,指向两个孩子的方向,声音不带起伏的问:“你选谁?” 林苑胸口急遽起伏,看他犹看丧心病狂的疯子:“你疯了,他是你儿子……” “我不管他是谁。”他猛一挥手,盯向她的眸光咄咄逼迫,又隐含疯狂:“你只需告诉我,你选谁。” 他明明确确的问她,并非恐吓,却是真正要她一个答案。 林苑毫不怀疑,只要她将选择告诉他,下一刻他就会毫不迟疑的令人挥刀相向另外一个。无论是他恨毒了的木逢春,是他的亲子晋尧。 疯了,他疯了。 密不透风的恐惧像她兜头袭来的同时,一股从未有过的认知也同样自心底蔓延。 他为什么有这么疯狂的举动? 受了刺激?受了何刺激? 林苑的脑中疯狂的运转,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先前在柴房里时,他似笑似恨的说她不知他这些年,究竟过得何。 在这气氛胶着的时候,木逢春与晋尧的心情也多不平静。 在听他父皇问出选谁的那刹,晋尧的一颗心就刹那沉入深海,凉个透彻。他丝毫不觉得他在她的选择中,毕竟她又从没期待过他,她爱的只有木逢春! 恐惧,怨怼,悲愤瞬息湮没了他。 不知何时泪流下来了都不知,只是眼睛都不眨的望向前方。泪眼朦胧中,他看到她立在暖黄火光中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与记忆里那总是在偌大的殿里孤坐的冷清身影,好似有些不大一样。 有些暖,不那么冷。 或许,父皇下令杀他时,她也给他来一番送行话吧。 木逢春看着旁边那唇红齿白的太子满脸流泪呜呜哭着,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这是他的……‘幼弟’。 这陌生的两字让他从极度的震惊,渐渐转为茫然无措,继而焦灼不安,直至此刻有种说不明的情绪在他心头盘旋。 晋尧这感到旁边人朝他投来的目光,小身子一僵,继而他愤怒的转过头来,朝木逢春狠瞪了一眼。而后狠狠别过脸去。 所有人都爱木逢春,所有人都选木逢春。 怪不得有鼠羊一旦休,白马犯青牛一说。 那木逢春,生来就是克他的! 木逢春怔了下,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 此时他们前方再度响起了那沉冷的声音:“你可想好了,选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寒面隐有狰狞:“若你不肯下决定,那我……” “我选你。” 对方没有看向两个孩子,却是抬眸直直盯着他,唇瓣开合,一字一句给出了他答案。 在木逢春与晋尧看来,他们前方那个刚刚冷面寒铁、似要诛天诛地恨不得能杀尽万物的男人,仿佛刹那被人击中了死穴,面上一瞬的错愕后,转为又惊又慌,似不敢置信。 晋滁咬牙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她几息,下一瞬却提了剑,几个大步迅速至那两孩子面前,提剑横在他们脖前。 “你选谁?” 这回这三字不复之前的故作平静,带了些压抑不住的激狂。他目不转睛的盯视住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丝毫表情。 林苑依旧没朝木逢春与晋尧的身上看过半眼,依旧只将目光牢牢盯向他,不错分毫。 “我选你。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境地,从这一刻起,我都只选你!” 清冷有力的声音落下之际,伴随的是长剑落地的声响。 晋滁浑身硬邦邦的杵在原地,身侧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栗。 他双眸微赤的盯着她,不肯放过的在她面上反复逡巡,似要找出她说谎的痕迹。几息之后,他却踉跄的奔向前去,伸臂她用力往怀里按。 “你说真的?”他说出的话带着咬牙的狠意,可呼出的气息却灼烫的他喉管发涩,发颤。 林苑字字清晰:“你活着一日,我就选你一日。你生息断绝那日,我也毫不迟疑的给你陪葬。” 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过。 她清醒的窥探到了些他的内心想法。 原来他的不是她的臣服,或恳求,再或她的认罪接受惩罚,的也不是折磨她拿她泄愤。杀逢春或伤害晋尧不是他的目的,与其说让她在两个孩之间做选择,倒不说他想让她坚定不移的选择他。 他内心最渴求的,是她能再选他一次。 亦如那一年,在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里,她唯独只选了他。 感受着他愈发收紧的双臂,有那难以自控的紊乱心跳,林苑不由闭了眼。 她如何也没想到,他的偏激与疯狂,皆是因她。 毕竟,他从来对她是逼迫多于怜爱,压制多于疼惜,让她何敢信,他待她情深义重,无释怀? 纵使难以置信,可他此刻的所言所行,无不多少印证了她的猜测。 晋滁捧过她的脸,低头与她额头相抵,呼吸灼烫:“阿苑,我信了。你莫要再骗我。” “不。”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其他筹码,这是她以及他们的唯一退路。 果她是他汲汲营营想要得到的,那她可以给他。 轻轻两字仿佛是定心丸,又似灵丹妙药,刹那间驱散了大部分他胸腔内常年积下的负面情绪。 他唇角止不住的上扬,放开她站直身后,没有再犹豫的朝身后抬了手:“收剑。” 两柄寒剑被收拢剑鞘的那刹,先前空气中近乎凝固的气氛就几乎瞬息变得轻快了起来。 晋滁看了眼木逢春,又低头对她:“他养于宫中怕是不妥……” “不必。”林苑几乎想也没想的回:“他已大了,完全可以独立生活。日后只需定期来看我一回就可。” 木逢春焦灼的张张嘴,却不等说什么,冷不丁袖被人狠狠一扯,转脸看去,却是那太正恶狠狠剜着他。 在他愣神的这时候,就听前方的男人似身心舒畅的笑:“你放心,回京后我就给他赐下一座府邸,奴婢随从一应俱全,所有吃穿用度皆从宫里出,断不委屈他。他这一世,我定保他荣华富贵。” 他下意识的又往前方看过去,就见他娘垂眸颔首,似同意了那个男人的提议。见此,他不由怔怔的。 林苑由晋滁揽着往不远处马车的方向走,面上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沉静,路过两个孩子身边时,也不曾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半眼。 倒是晋滁朝木逢春的方向看过一眼,目光不复之前的敌意与寒戾,反倒和煦了许多。 木逢春立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抱着他娘上了马车,而后又见那男人招手示意,让甲兵将太子抱了过去,也上了马车。 他茫然的看着,只觉脑中空空的,心口也空空的。 被松开钳制的春杏与顺朝他奔了过来,待见了他这般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何口安慰。 木逢春艰涩的问:“我娘,日后可还是我娘?” “是,自然是!”春杏急急点头:“一辈都是!” 木逢春望着那缓缓启动的马车,掩下内心失落。 他何不知,他娘依旧是他娘,只是却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娘了。 这时有甲兵牵马过来催促他们启程上路。 春杏看着那高头大马,再看看逢春并不结实的身板,目光往队伍里那唯一的一辆马车那迅速扫过一眼后,就如被蛰了般赶紧移目光不敢再看。 “我们几个不骑马,您看我们坐自个的牛车可行?” 甲兵还在环顾找他们家牛车,这时顺:“在村头方向放着。哥儿年纪小,骑马怕摔着他,做牛车会合适些。” 甲兵想想道:“那成,你们动作快些,莫要耽搁。” 木逢春还想回屋收拾些东西带走,春杏眼尖的见到有几个手脚麻利的甲兵此刻已进了他们的小院,搬搬抬抬,似要他们屋里院里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就拉着逢春赶紧离了此地。 那男人想要的东西,又哪里能容得下旁人染指啊。 好不容易那个男人放过了哥儿一马,她不想让哥儿再次惹了那男人的眼,激起了他的杀性。 一想到那会寒刀架在哥儿颈上的情形,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99、第 99 章 马车上, 被他父皇抱在膝上的晋尧,就那么睫压着儿如坐针毡的僵坐那,感受着他父皇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慈爱的抚摸着他的脑袋, 着他父皇对她诉说着这些年养他的不易。 “还有刚登基那会,朝野上下并不安稳,忙于处理国事就对尧儿稍微疏忽了些,直接导致尧儿思过甚, 夜里发起了烧, 连着半宿未退, 可是急坏了。” 旁边的田喜识趣的搭腔说:“可不是, 圣上那夜也正巧犯了头疾, 疼的连早朝都没去。可一到小殿下病了, 那是心急如焚, 连龙也顾不得, 立马起驾到了毓章宫看望小殿下。” 说完这些, 见那圣上并未有搭腔的意思, 田喜明悟了这是要他继续说, 遂又道:“小殿下年纪小, 正是依赖圣上的候,就连夜里睡觉做梦都要喊几声‘父皇’。这些年圣上又要操心国事, 又要照看小殿下, 偏自打您……那事之后,圣上忧思过虑至旧疾复发, 诸此种种,如何不让圣上心力交瘁?这些年来,圣上着实不易啊。” 这些类似的话,晋尧已经了好一会了, 从刚开始的忍不住想打冷颤,到现在到耳中有些麻木了。 对面的她还是嗓音轻柔的应过,虽不知她是信还是没信,可丝毫不耽误他父皇那愉悦的心情。 “不过好在这最难的候都过去了,以后这些就莫提了。” 田喜忙应是。 林苑将目光缓缓落到晋滁面上,轻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一语毕,偷偷拿往这边瞧的田喜,就见着他们圣上那唇角是绷不住的上扬。 “都值了。”晋滁说着,就将晋尧往她的方向递:“这么多年未见,孩子也想娘了。你要不抱抱?” 林苑只犹疑一瞬就伸手接了过来,熟练的将他抱在怀里。 怀里的孩子很沉实,应是被喂养的很好。 可是太过安静了,这么大的孩子丝毫不闹腾,在她怀里靠着没有丝毫动静。 只怕是先前被晋滁的丧心病狂给吓坏了。 她抬手给他解了头顶紧束着的小玉冠,连着其间攒的小辫子也一道解开了。松散下来的发毛躁又凌乱,她五指插了他柔软的发间,仔细给抚过。 晋尧僵僵的靠她怀里。 林苑又如何能感受不到他的紧张跟僵硬? 可对于他而言,她是相对陌生的,跟她亲近不自在是在所难免的。可她看得出,先前孩子在晋滁膝上坐着,同样的不自在,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倒是这孩子看向田喜的目光里,透着股熟稔与亲近。 如此,她心里就有数了。 林苑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只是面上一如之前的平静温和。 晋滁看着前的这一幕,唇角先前扬起的笑意不知何收敛了起来。 他望着她眉目柔和的看向怀里的孩子,看她极尽温柔的拿指腹给孩子按摩着头皮,看那张与他七分相似的脸庞亲昵的依偎在她怀里靠着,他心底蓦的腾起几分被人取代的不虞,感到极度的不适。 田喜尖的见到圣上紧绷着唇线,目光紧紧盯住对面的母子隐有不善,心头猛地一跳,百转千回间几乎立刻就猜测个中缘由。 “娘,娘娘,小殿下大概是困顿了,要不让奴才抱他睡会吧?” 田喜突兀的开口,换得他旁边的主子爷淡淡的一瞥。不过好在,那目光并不凌厉。 林苑低眸看去,借着壁角悬挂宫灯的微弱光芒,就瞧见孩子下带着微微的泛青。 她遂环顾了一周,就见到了一旁搁置的软垫子跟薄毯。 就在她想将孩子放在旁边软垫子上,突然得对面人开口:“尧儿习惯了让田喜哄着睡。” 晋尧后,几乎立刻将脸转向田喜,颤巍巍伸手:“田大伴,困了。” 田喜忙不迭的过去接着他小主子。 这一刻,饶是林苑迟钝,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不过她知他是有些么疯病的,所以只是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并没有多说么。 晋滁眉略微舒展,淡淡看向田喜:“这里空间狭窄,尧儿可能睡得安稳?” 正抱着太子想缩在角落里,欲要极力降低存在感的田喜,了这番颇具暗示的话,彻底惊住了。 圣上这是,想要让他抱着小殿下出去? 可关键是,此番行路匆匆,只来得及出动了一辆马车,难道圣上想让他带着小殿下去骑马? 袖子上的猛一阵扯力让田喜猛地回了神。对上圣上已然变得警告的凌厉神,他打了个激灵,慌乱垂了就一个劲点头道:“是,后头的马车宽敞些,小殿下能睡得更安稳。那奴才这就带着小殿下过去。” 晋滁这方淡淡嗯了声,收回了目光。 队伍中央的马车缓缓停下,后方的骑兵也随之勒马停住。直待田喜抱了太子下了马车,那深色的车帷又重新阖上,厚重的车轮次滚动,那蜿蜒的队伍方又一次的开动起来。 田喜抱着太子发愁的顾,入看去,全都是头大马,那些甩着鬃毛喷着响鼻看起来都桀骜不驯,若是摔着了小殿下那可了得? 这,前方尚未走远的马车被从里头掀开了车帘,似对外嘱咐了句么。田喜还当是与小殿下有关的,目光不免殷切了起来,可待下一刻瞧见马车周围护着的骑兵如被荡开似的,瞬间都都勒马朝着远离马车的方向移动着,猛的意识到么的他如被蛰了般仓促移开了目光。 “田公公,您看要不您带太子殿下骑这匹马?” 那蜀都知府牵着稍微矮些的马过来。 田喜看着那马,还是觉得,心下发愁,“就不能从周围去寻辆马车过来?小些也成啊。” 蜀都知府为难:“这正处僻远之地,荒无人烟的,实在寻不来马车了。” 田喜叹气,正想着要不就凑合着,正在此,那知府又犹豫的说道:“倒是后头,有辆牛车。” 木逢春他们错愕的看着上了他们粗陋牛车的小太子。 田喜语气很是自然的解释:“小殿下嫌车内闷热,出来透透气。不过话说,这蜀地的夜色还不错啊,夜风习习的,也甚是凉爽啊,怪不得小殿下喜欢。” 木逢春看了看夜空里稀疏的星子,有几分怀疑。 晋尧狠狠往他面上一瞪。 木逢春错愕了瞬, “你……” 晋尧别过了脸去。 马车里,壁灯散发的微弱光晕,遮不住男人富含侵略的目光。 “想你了阿苑。” 他伸手试探的覆上她搭在双膝上的细手。 林苑睫半垂,感受着他带着薄茧的滚烫掌心在她手背缓慢摩挲,只略微紧了下手指,而后就慢慢放松下来。 晋滁见她不曾反对,呼吸顿一紧。 “阿苑。” 他嗓音沙哑的呢喃,掌心抚了抚那细腻柔软的手背,又缓慢移动按上了她的肩胛。见她颤了睫,轻咬了唇瓣,他没忍住趁势撑身逼近,就着半跪的姿势将她抵在了身后的侧壁上。 本是半屈着腿而坐的林苑,冷不丁的被他抵向车壁一隅,难免带些凌乱的轻喘。此刻他双手扼在她肩,有力的双腿牢牢箍在她腿两侧,大如山的身形严严实实将她罩住,密不透风的感觉,让人有种难言的窒息。 “看着,看着阿苑。” 他压抑着声,双手转为捧过她的脸,迫她抬起面向他。 林苑终是抬了睫。瞬间跌入他那潮红的波中。 “阿苑,这些年来,你可有想过?” 他灼烫的呼吸打在她面上,明明气息滚烫,让她无端颤栗。 在他灼灼的盯视中,她轻微蠕动了唇瓣,犹若无物的道了声:“想过。” 他的呼吸急遽急促起来,而此,又她轻声道:“此后只有你。” “阿苑,阿苑……” 他情难自禁的捧着她的脸庞轻啄起来,双眸充满了迷醉。 他本就生的双眉翠长,英俊如神,如今一动情,就愈发是波入鬓,俊秾的脸庞醉红,俊风流。 壁灯光晕摇晃,丝丝缕缕的覆住两人交缠的衣物。 不同于白日的风驰电掣,夜里返程的队伍走的相对缓慢,直到天近破晓了,这浩大壮观的队伍方回了蜀都内城。 自觉看了一场皇家辛秘的蜀都知府,回来的一路上都万分忐忑,不知圣上会如何处置他这个‘知情人’。 早知道此次前去涉及的是皇家辛秘,他早就找个理由让旁人去了。一想想他千万次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了在圣上面前表忠心,阴差阳错的就踏了这要命的一步。 一想到青石村的那惊险一幕,他都不禁后脖泛凉,有种刀悬脖颈的恐慌感。那为可是狠到连太子都不放过的主啊。 木逢春他们所在的牛车在偏后方向,不过因太子在山上,前后左右围拢的甲兵也有许多。城内百姓见了这些煞气腾腾的兵士,无不退避三舍。 木逢春看在里,多少有些伤感,他隐约能预料到,此后他那平静的日子怕也不复返了。 远远的瞧见了街对面那已经开了门的点心铺子,他不免就想到,这家铺子里做的几样为难糕点都是娘素日喜爱吃的,如今一别蜀地,怕没有回来之,那他娘怕也吃不着这家的点心了。 几番挣扎之后,他看向一旁的田喜,小声的问他:“不知可不可以去那家点心铺子买几样点心?”他说着伸手指着远处小门面的铺子,“娘素来喜爱吃。” 田喜眯往那看了,而后道:“那成吧。不过额外带上一份,算小殿下送娘娘的心意。” 春杏闻言紧张的看看木逢春,他并不介意的施礼:“好的,谢谢公公。” 田喜就使色示意旁边的几个甲兵随他一道过去。 顺子停了车,自然也要随着一道。 这,晋尧迷迷瞪瞪的醒了,搓了搓睛,转着脑袋望着周围似有迷糊。 “小殿下醒了?”田喜心疼的帮他揉着肢,“您是遭了罪了,怕都没睡个囫囵觉。” 晋尧这会就清醒了,然后昨晚上的记忆就全滚回了他的脑中。 “木逢春呢?” 回答他的是春杏:“去买点心了,姑娘……娘娘她最喜欢吃那家的点心。” 晋尧哦了声,往春杏脸上看过半就移开。 木逢春刚买好点心,提着出来的候冷不丁到有人唤他。 “逢春!” 熟悉的声音让他立马回头,而后他震惊的看到,那金陵的沈夫子正难掩怒容的朝他而来。 “逢春果是你,你倒让为师好找!”沈夫子边走边严肃的问他,“今年春的童试,你为何没有参加?” 100、第 100 章 木逢春一时懵了, 张口结舌的呆望着迎面朝而来的夫子。 素来衣着讲究的夫子此刻满面风尘,水墨的襕衫都起了褶皱,连儒冠染了尘土, 可见一路风尘仆仆的不易。 沈夫子此时已带着书童走近。 “我一直在金陵等你捷报,怎料今年童试你连下场不曾!后来我书信询问你恩师,方知你竟不曾回乡,却是辗转来了蜀都。”沈夫子望着面前这位被他给予厚望的学生, 上下打量他一眼, 见手里提着两兜点心, 强忍怒意:“莫不是你真是打算待年岁到了, 考个秀才勉强糊个口, 就已知足?大丈夫志在四方, 怎可蜗居一隅安闲度日!逢春, 你真是辜负了我往日对你的教导。” 这大概是木逢春此生最为羞愧、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刻。当初对沈夫子撒了谎, 却又哪里晓得沈夫子竟一直殷切盼着的捷报传来。今为了进学情况焦急万分, 竟是不辞辛苦的千里迢迢特意过来寻。 沈夫子待恩德山, 可他却辜负了沈夫子的殷切教导。 “我……是学生对不住夫子。” 木逢春窘迫的低下头, 手足无措。 沈夫子见承认, 忍不住心头失望。虽说人各有志,可真要放弃这个颖悟绝伦的学生, 任其泯然众人矣, 又何忍心? “你母亲呢?”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跟逢春的母亲谈谈, 遂下意识的抬头找了一圈:“你母亲她……” 刚才只注意到了木逢春,此刻这一抬头才骇然发现,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赫然站着披甲执械的兵士,这会正目光锐利的盯视着们这边。 沈夫子再迟钝也知这些人是在监视木逢春的。 “你……可是家中遇到什么麻烦?” 沈夫子迅速低声问他, 余光还在瞥向那些在蜿蜒在蜀都长街上,令百姓退避三舍噤若寒蝉的黑甲兵们,不免惊骇不已。 这些黑甲兵来历不凡,何跟家世平凡的木家扯上干系? 木逢春这会也猛地反应来,忙道:“是家中有些变故。”怕连累沈夫子,又急急要离开:“夫子见谅,学生有要事要办,就此别过了。” 田喜觉得木逢春这一去稍微耽搁的时间久了些,不放心正要派个人过去催催,这时候先前随着木逢春一道跟去的其中一甲兵匆匆赶来,在田喜耳边迅速耳语了几声。 “这么巧,偶遇金陵的夫子了?” 就抬了头朝那边远远的眺望着,果不其然就见着了木逢春在与一人闲谈。 田喜本没当事,正要吩咐人过去催催木逢春快来,免得耽搁程,不巧这会不经意听了一耳朵的晋尧,却惊得猛地坐直了身。 “谁,木逢春遇上谁了?” 那甲兵忙道:“说是金陵的夫子。” 晋尧眼睛都睁大了:“姓什么?” “说是姓沈。” 金陵,姓沈,是木逢春的夫子。 晋尧骤然从牛车板上爬起来,不顾田喜的惊呼,站在车板上直直就朝木逢春的方向望。待真见了那带着儒冠夫子模样的清矍背影,不免瞪圆了眼,连连骇吸着气。 今才建元三年,那沈文初怎么会在蜀都! “小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走,让他走!”晋尧手指远处那人,喘着气急道:“快些把赶走!” 田喜见太子急到发火,当是在气木逢春磨蹭耽搁时间,就忙哄道:“好好,小殿下莫急,奴才这就让人将轰走。” 说着旁边的甲兵:“还不赶紧的去赶人?也快些催催他们快来,都什么时辰了。” 不多时,木逢春他们就在甲兵的护送下匆匆来。 晋尧朝远处那离开的清矍身影了眼,又凉凉了眼木逢春:“没事不要乱跑。” 木逢春闷闷说了声好。 沈文初远远瞧见了木逢春上了牛车。牛车周围黑甲兵环绕,各个持着森森长剑,煞气凛凛,在他来这无疑是押解姿态。 心头忧虑更甚,不知木逢春一家究竟犯了何事。 想了想后,咬牙往蜀都府衙方向而去。 蜀都知州的幕僚是他同乡,平素略有交情,想过去探探口风,木家所犯究竟是何罪,是否有几分转机? 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平坦宽敞,蜀都官兵分立两侧疏散百姓,供那些彪悍凛然的黑甲兵们顺利通。 被拱卫其中的四驾马车平稳的缓慢行驶。 严严实实遮盖的车帘从里面被人掀开一角,而后一高大的身影就从来里面拢着衣领出来,眼尾捎带了些余韵未消的潮红,神态慵懒似有几分餍足之态。 晋滁立在车辕上,懒散的眯眼眺望远处,嗓音微哑道:“这是到哪儿了?” 跟这马车隔了一段距离的蜀都知府,半分余光都不敢往马车的方向扫,闻言就忙低了头恭谨道:“到蜀都主街了,眼见着就快至衙署。” 晋滁可有可无的唔了声,之后也不再发问,就这般迎着清晨的微风,散漫的环顾着周围街景,平息着体内并未完全散却的燥热。 久旷多年,需求难免强盛,可顾忌她身子贫弱,却也不敢彻底敞开了肆意逞凶。不虽是不完全尽兴,可也不耽误的好心情,至如今能拥有了她,已万般知足。 忍不住回眸往车厢的方向望了眼,想到唇齿纠缠间她似有若无的呢喃唤声,不由心头一热,喉结几番滚动。 强逼了自己转了眸光,转为投四周的街景。 本是漫不经心的环顾,却在冷不丁撞见一清矍俊雅的身影时,双眸猛地眯起。 那人穿着一身水墨襕衫,头戴青色儒冠,气质卓绝,风度翩翩,立在人群中就宛鹤立鸡群,难不让人一眼瞧见。 重要的不是如此,而是那人生的一张宝润如玉的面庞,目似朗星,模样俊俏,正是他印象中令深恶痛绝的那张俊俏书生的脸! 有些人,饶是平生只见那么区区一两回,也不会忘掉分毫。根刺一般早已扎根在他记忆里,一经翻出来,那是令彻骨的憎恶与痛恨。 偏那人还不知死活的频频往马车的方向望。 晋滁头望了下马车,又掀眸朝那人的方向去,眸光已是犀利如鹰隼,骇厉寒刃。 沈、文、初! 沈文初对危险毫无察觉,此时他正朝蜀都知府的方向频频望着,心下有几分犹豫,要不要走这蜀都知府的路子。 昔年借着同乡的引荐,与这蜀都知府有一面之缘。蜀都知府对他有招揽之意,只不当时他恰逢出了些事,就婉拒了这知府的好意,此后就无心仕途,专心教导学生。 沈文初还在犹豫着想着,那蜀都知府会不会念着些面子情,殊不知那马车上的人已对他怀疑入骨,盯视的目光愈发狠辣。 晋滁不信会有这般巧合的事,她在蜀都,那沈文初竟也在蜀都! 沈文初还不知死活的跟来,还频频朝她所在的方向凝望! 晋滁心下猛地一沉。 沈文初与她之间,必有不知的事。 这个认知让惊狂,让他震怒。 “停车!”晋滁抬手冷声喝令,下一刻直指人群中那穿着水墨襕衫的夫子,“去把给我押过来。” 后头的牛车上,田喜狐疑道:“怎么停下来了?” 说着就好奇的伸长脖子往前头方向瞅着,而后远远的瞧见,几个黑甲兵冲进了街道两旁的人群中,似是去逮人。 “咦,怎么捉人去了,可是有刺客?” 田喜面色一紧,慌忙环顾四周,同时又下意识将身体护在太子身前。 其他人闻言无不都朝远处发生变故的方向着。 顺子长得人高马大,的远些,盯着远处使劲看一会后,惊疑不定的头对木逢春道:“我咋瞅着,那被捉的人像是沈夫子?” 木逢春听后刷的下站起身,手放额头,踮起脚尖死命的往前方看,片刻过后,小脸刷的下白了。 “是,是……是沈夫子!” 急得额头沁了汗,心急火燎的就要跳下马车。 晋尧眼疾手快的朝一抓,冷不丁薅了头发,却也不松手,气急道:“你要干什么去!” “你快松手。”木逢春扯着头发急道:“被捉的那人是我夫子!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得快快去解释一番,以免夫子无辜受冤……” 未尽,晋尧已忍不住喷道:“只是你夫子而已,现在还不是你爹!” 这一出,周围人皆被震的愕然。 下一瞬田喜不顾尊卑的慌乱去捂的嘴:“哎哟小祖宗啊,莫要胡说,胡说不得的啊。” 这若传入圣上耳中,还不知该会怎般的生怒。 晋尧也知是说错了,也噤口不语了,只是手上绝不妥协,死死薅住木逢春的头发,不许他下车。 却是这般僵持没过一会,前方有骑兵匆匆来,是圣上遣人来传木逢春过去。 晋尧的手指无意识绞了下后,仓促甩开了手。 木逢春赶紧跳下车,随着骑兵匆匆去。 沈文初冷不丁被从人群中押出来时,整个人还是懵的。紧接着就被那气势汹汹的黑甲兵拖到马车前,接受那马车上的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 突其来的变故难免令他慌一瞬,之后就强自平静下来,对那马车上的贵人施过一礼。 “在下沈文初,金陵人氏,见大人。” 自报家门之后,沈文初感到前方那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冰冷。在他惊疑之际,又听那人不辨喜怒的发问:“你来蜀地作何?” 沈文初觉得这贵人问的奇怪,却也实道:“我有一学生,今年春的童试未下场去考,我心中记挂着,遂想着来看,可是因有何难事耽搁了。” 晋滁眯眸:“学生?姓甚名谁,住蜀地何处?” 沈文初心头微叹口气,依旧是如实说了。 不是不知他可能因此而受连累,可他是秉承圣人志的文人,今又是传道授业的夫子,又何能为了明哲保身而撒谎妄言。 若真因此受难,那或许是他命中该有一劫。 殊不知,越是这般品高洁飒飒青松的模样,晋滁的心头就愈窒,盯他的眸光就愈冷。 木逢春着急火燎的赶来时,就瞧见了夫子有些狼狈的躬身立在车前,头上的儒冠都歪了几许。 “夫子……”难掩哽咽的奔去,自责不已,觉得是他连累了沈夫子。 感到车上男人的目光不轻不重的扫来,木逢春赶忙擦干脸上的泪,冲他施过一礼后,就急急解释说,沈夫子是他在金陵时候,教导他学问的夫子,此番千里迢迢来蜀地,是因着初春未下场靠童试的事,特地前来了解情况。 的与那沈文初的并无二致。 晋滁木逢春,又沈文初,们二人皆穿着儒衣,言举止彬彬有礼,无形中带出几分相似,再见们二人之间的熟稔,心底就突兀的升起诸多不适。 令人将木逢春送去,又令人押着沈文初在后头跟着,而后喝令兵士继续前。 拢了拢衣物,身掀了车帘,沉了脸入内。 101、第 101 章 林苑眉眼疲倦的撑了身子起来, 倚在侧壁上倦怠的揉着额角。 刚外头隐约传来的声音她听不大清楚,却能分辨的出,外头说话的人是逢春。 正要凝神静听的时候, 外头的声儿就停了,而后那马车重重掩盖的车帘子被人从外头一掀,她就见着他压低着眉眼躬身进来,面色似有不善。 林苑揉额头的动作一顿。 晋滁进来时见她醒了, 就立马缓和了神色。 “刚外头吵着你了?”边说着, 他边走过去, 将柔弱歪靠在车壁的人揽抱在自己怀, 给她拢了拢凌乱散开的衣裳, “不再睡会?” 尽管她眉梢眼角皆是倦意, 可闻言还是摇了摇头, 出声问他:“刚外头是怎么了?怎么听着, 好似逢春过来了?” 他垂了眼皮, 俯身给她抚平内裙的褶皱, 语气平淡:“哦, 刚甲兵逮着个形迹可疑的人, 此人口口声声说是逢春的夫子。我唯恐误会,就让人叫来逢春, 询问一番。” 林苑明显感到他压着情绪。 她不知他又因何起了情绪, 遂不动声色的问: “可是那夫子有何不妥之处?”略想了想,又解释:“不知其中可有何误会?自打去岁来了蜀都, 逢春就一直在云山书院读书,听他说教导他的夫子是德高望重之辈,年高德劭,诲人不倦, 学生们对他都多有敬重……” “不是他。”晋滁打断了她的话,半抬了眼,扫了下她的面:“是金陵那个,沈夫子。” 林苑半张了张嘴,是真的诧异了。 “金陵的沈夫子?他如何过来了?” 晋滁寡淡的勾了勾唇:“是啊,他怎么过来了。” 他好似是在笑,目光不轻不重的落在她面上。 林苑几乎立马就反应过来,他是在怀疑她。 症结就是那沈夫子。 至于是在怀疑她跟沈夫子什么,简直就是不言而喻了。 意识到这点时,林苑真是觉得他不可理喻,可明智的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分毫。 晋滁的目光还不依不饶的在她面上逡巡,似要找出什么证据来。林苑略一思忖后,决定将在金陵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与他说,尤其是与沈夫子干系,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他。 “时我本打算南下入金陵之后,且歇个两三个月,待来年春天暖和了,就去蜀地寻逢春他们。怎料事与愿违,刚入金陵我就一病不起,所以计划只能搁浅。” 感到他将她的手紧紧合拢在掌心,林苑温声道:“也到底是挺过来了。后来也是试着让去蜀地的商队捎带了封信过去,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人,没成想待十月的时候,逢春他们真的找了过来。自此,我们就在金陵小住了些时日。” “逢春在蜀地时候有个恩师,见逢春聪颖好学,从来最看重他不过。怕他此去金陵,没了授业恩师教导会耽误学业,遂修书一封给他昔日同窗,请求他教导逢春一段时日。” “就是那沈夫子了。” 林苑提到沈夫子时也是面色如常,只是内心却不免叹气。那沈夫子真是时运不济,不早不晚,偏这个时候来了蜀都,无端端搅进了这趟浑水里。 若那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倒也罢了,若是长得丑陋不堪入目那也能罢了,偏他风貌正茂又生的那般俊逸,落入晋滁眼里,真是无端也生三疑了。 “哦?那还真是巧了。” 林苑不知巧在哪里,可听他语气怪异,就知他心情不善。 “就这般他教导了逢春小半年的光景,同样的,也是对逢春抱有很大期待,望他日后能金榜题名。”林苑继续说道,希望能打消他的疑虑,“不过你也知道,逢春的身份,参加乡试考取秀才功名已是极限,哪里敢继续考下去?所以如此一来,就注定与他夫子规划的前程背道而驰。” “逢春的事半个字都不可对外人说道,偏那不明所以的沈夫子唯恐逢春堕了志向,愈发严加盯紧逢春学业,还督促他今年春就下场考童试。恐被人察觉逢春身份有异,无奈之下,我们去岁就匆匆启程离开金陵。” 她无奈笑笑:“本以为此事就此了了,谁料那沈夫子竟不依不饶的追到蜀都来?所以你说是金陵沈夫子过来时,我着实惊讶不已。” 晋滁勾了勾唇,似有不信:“就只是木逢春的夫子?” “不是夫子还是何人?”林苑依旧温声细语,“莫不是你觉得是我何人?若你真这般想那就未免太莫名了些,难不成凡是与逢春有些干系的,都要与我扯上边?那你怎不说他学院里那德高望重的老夫子,或许与我有些什么说不得的事?” 晋滁沉下眸,压了唇边冷笑。 那人可不是旁人,是沈文初。真是要他没法不多想。 林苑真是不解,他为何会如此多疑,为何就非认定了她跟那沈夫子有些什么。 定了定神,强压心中烦闷,她尽量平和的抬眸看他一眼:“若不信你可以让人去金陵走访查探。在金陵时的那小半年里,除了逢年过节给他夫子备礼,素日里几乎没什么交集。唯一的一次碰面,还是他因逢春进学的事,登门来确认一番。那时候在金陵,我从来深居简出,恐节外生枝,与人接触都是慎之又慎。我见了陌生人都惊惧三,纵他是逢春的夫子,我对他也是心存戒备警惕非常。你觉得我能跟他有些什么?” 本来听到他们二人见面,他横生了恼怒,暗道他们二人私下会面还不知怎样的眉来眼去,只怕就此旧情复燃了罢。可待听了她后半句,他神色蓦的一顿,掀眸定定的盯着她,眸光异样。 “陌生?” 林苑见他终于能听进去话了,暗松了口气,道:“自是。日在他自报家门说是逢春夫子之前,我就只差惊恐的夺路而逃了,着实是恐惧那些生面孔来我跟前晃的。可饶是他是逢春夫子……”她横他一眼,慢声道:“你知我性子谨慎的,唯恐暴露,与外人自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晋滁盯她看了半会,试探问:“你不认得他了?” 他这话透出的信息,却是让林苑真的诧异了。 她愣了一会,问:“我……该认得吗?若是作为逢春夫子的话,我算认识?” 晋滁不错毫的盯着她眸子:“你真不知他叫什么?” 这林苑倒知道,“逢春与我提过,他夫子字为清平。” 说完后,她还兀自思索,努力在记忆搜寻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 晋滁见她面上不似作伪,刹那间眸光潋滟生色,唇角绷不住的上扬。 “是我记错了,你的确不认得他。” 这一瞬间,他只觉胸口那堵着的一团郁气彻底烟消云散,万舒爽。 原来,对于那沈文初她早已没了半印象。 就连清平是她父亲昔日给那沈文初起的字,她竟是半也想不起来。 纵那沈文初生的儒雅俊俏是她最为心仪的男子类型,可她半都未将其放在眼中,甚至连不记得了。也亏他患得患失,将其作为劲敌防范,白白做了这些掉的事。 “我就说,若是从前认识的,我不该没得丁点印象才是。”林苑笑笑,又无奈道:“你若还不放心的话,不妨出去问问那沈夫子,他见我时候唤我的是何称呼?对我印象又是如何?” 晋滁就挑眉:“说说看。” 林苑却含笑不语,将手从他温热的掌心挣脱开,低眸仔细整理散乱的衣襟以及梳那散开的长发。 晋滁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果真起身掀帘去了车外。 车帘重新垂落的那瞬,林苑唇边的笑就慢慢敛了下来。 沈文初。 刚才经晋滁的百般提醒后,她也总算记起来那沈夫子究竟是哪号人物了。 不免倦怠的抵了抵眉心。如何就这般巧合。 车外,在从沈文初那里得到确切答案后,晋滁意味深长的看那沈文初道:“你果真是目光如炬。” 他竟喊阿苑是木大嫂,说阿苑是个慈祥的黑瘦妇人。 晋滁没忍住仰唇大笑起来。 他完全能想象的出来,时他们二人会面的场景该是何等滑稽。 回京之前,他心情大好的将沈文初放了回去。 此等眼瞎心拙之人,他多余给其个眼神,简直自掉身价。 沈文初的平安离开,让晋尧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虽是复杂难言,却也总归是轻松跟释然的。 终是不一样了。没人的时候,他低声喃喃。 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旌旗招展,蒙冲与赤马舟有条不紊的穿梭,几十艘战船缓慢朝着岸边方向推进。 高高的城墙巍峨耸立就近在眼前。 战船停靠在岸上的时候,恭候多时的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迎候,山呼万岁。 圣上御驾亲征围剿海贼,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朝政由几位辅政大臣共同监管。他们不是没上奏反对过,可圣上乾纲独断,决定的事情又岂容旁人反对? 不过虽反对不得,他们暗下是多有嘀咕的,好端端的,圣上怎的突然决定御驾亲征剿海贼去了? 待那些着黑色铠甲的武装甲兵跳下了战船,围了十数米的步幛,而后朝臣们亲眼见着剿完海贼‘凯旋归来’的圣上,极为珍视的护着一带着帷帽的女子往马车方向而去时,他们心头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 圣上自打登基那日起就不曾下令选秀,每当朝堂之上有人提及此事,就会惹得龙颜大怒。他们遂不敢再提,只是私下琢磨,圣上大概被昔日之事冲击过甚,少说得再过些年方能走出来。 如今圣上公然带着女子回宫,这是有大开后宫之意了? 家里有待嫁女儿的官员,大多都起了心思,琢磨着几个女儿的容貌品行,思量着届时让哪个女儿入宫选秀。同时也琢磨开来,那被圣上小心护着回宫的女子,是个何等人物? 众臣各怀思量,倒也没注意行走在黑甲兵中的小少年。倒是殷切注视着小太子的林侯爷,却冷不丁结结实实的将那小少年模样看了个满眼。 这小少年,他,他怎长得这么像…… 林侯爷如遭雷击,望着那小少年的方向呆了好一阵,又猛一觳觫回了神。 模样相似罢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莫名冒出的汗,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纵是苑姐儿投胎,也不应是这个岁数。 102、第 102 章 圣上回宫后, 辍朝日。 朝臣们在宫中都多少有些自己眼线。圣上回宫的这几日,宫里头的动静,他们也真真假假探听了一些。 听说, 那位身份不明、被圣上带回宫的女子,并未被安置在后宫中,竟是直接被圣上带回了乾清宫。还听说圣上对此女极为迷恋,日夜宠幸, 日里都不曾出过寝宫。 圣上甚至还将整个乾清宫都整饬了一番, 包括添置不少女子所用之物、严密排查每个宫人的底细、以及另外调拨禁军重兵把守乾清宫内外宫殿。 消息虽不知真假, 可饶是其中只有一分真, 那也足矣说明了此女在圣上心中的重量, 绝不一般。 日过后, 宫里头上朝钟声敲响, 这让还在担忧圣上会沉湎女色的朝臣们, 大都歇了口气。 可任谁也没想到, 那九五之尊上朝第一件事, 就是令人宣读圣旨, 封后。 封是长平侯府女, 昔日太子府上林良娣,亦是三日前被圣上带回来的那女子, 为后。 朝臣们被这重磅消息砸的当朝失声。 圣旨被宣读完后的好长时间, 金銮殿内雅雀无音。 待到殿内压抑倒抽气声此起彼伏,反应过来的朝臣, 就不乏有那反对者,执芴出列劝圣上。 “?尔等要朕何?” 九旒冠冕之后的帝王冷冷扫视着那些朝臣,“封后虽为国事,可亦为朕家事, 难道朕娶妻还要听尔等指手画脚?再者林氏为太子生母,封她为后,有何不妥?可是尔等对太子不满,背地起了置换储君心?” 刚出列反对的那几人慌忙倒就拜:“臣等万万不敢。” 圣上句句诛心,字字指摘他们心怀叵测,颇有将铡刀悬他们头顶,强逼他们闭嘴噤声架势。 有人起了退却之心,可亦有人想试着再劝:“圣上,昔日那林良娣命绝护城河,为众多官兵亲眼目睹之事实,人死如灯灭,又焉能复生……” “来人,将他叉出去!”那朝臣话未尽,御座之人已勃然大怒:“摘了他官帽,重杖五十。” 那官员被拖出去时还在声嘶力竭谏言:“此女身份大为可疑,恐另有隐情,圣上啊——” 不多时,殿外杖声传进了殿内,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那官员惨呼哀嚎声。 “你们谁还有意见,一并出列。” 上方扫来的朔朔寒光充斥着威慑,迫的朝臣纷纷垂头,不敢再踏出列来。 刚圣上骤然发作,无疑是杀鸡儆猴,逼他们不得提半个不子。 圣上执政多年,虽不残暴,可到底是曾造过反、逼过宫的主,手腕强硬,作风铁血,与那些温和君王不同。 对上这般心性狠硬的主子,他们自要懂得适可而止,又岂敢一味挑衅他权威? “朕并非昏庸糊涂,又岂会连自己女人都认不得。”御座上之人握着扶手赤金造龙头起身,环视金銮殿上众臣,“诸位既无异议,封后之事就此定。着钦天监算良辰吉日,举行封后大典,另户部拨款,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敕造皇后寝宫。” “散朝。” 因值炎夏,乾清宫里置换下厚重雕花窗,改为中悬的竹帘,两旁垂着竹青色帛帘,外头偶尔起些微风就会荡开些许,给殿内带来几分清爽。 殿内设置了御榻,距离御榻不远处放置了冰鉴,头的冰块持续的向周围输送着丝丝凉意,驱散了夏日的炎热。 林苑醒来后就靠坐在御榻上,没让宫人近身,就只一人在那静静坐着。 除了在这安静呆坐着,她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乾清宫内殿外殿皆围了重重禁军,也不知是怕旁人闯宫,还是怕头的人逃走,层外层围着,将她牢牢囿于这方寸之地。 大清早的时候,他以为她睡熟未醒,殊不知他起身时候她就已经醒来。于是得以清晰的听见他给禁军令—— 在他朝回来之前,不允她踏出殿门半步。 她愈发觉得他有些病态。尤其是回宫之后。 在路上时候,或许是他刻意收敛,倒也不曾表现的那般明显。可回宫之后,大概是他不欲再压抑着,那些情绪开始逐渐释放开来。 这几日他过分痴缠,让她有些畏惧。 还有他那隐约呈现的病态依赖,也让她窒息非常。 她不由往宫人方向望了眼,好在那日偷瞧了她几眼的小太监还安然在其列。 她犹记那日晋滁陡然寒来的神色,虽他随即掩饰了过去,可她如何能忘却他望向那小太监时,眸底那一闪即逝寒意。 那般不善模样饶是她见了都心头发憷。 当时她都真怕他会背着她,偷偷剜了人家眼睛。 林苑将目光移开,又望向这金碧辉煌寝宫。 这,大概就是她后半生被圈养之地。 靠近皇城根的东府巷,皇亲国戚及朝中重臣府邸大多坐落此地。 逢春带着春杏及顺子,在进京的当日,就被赐了宅子。进宅子既有楼也有堂,还有开阔庭院,宽敞又华丽。 当日,宫里头还陆陆续续拨了些使唤奴婢奴才赐给他,一同赐还有一抬抬红木箱子日常用物,那般浩大的声势引得京中权贵为之侧目。 他们不是不疑惑,这凭空冒出来的木府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引得圣上如此重视?可任他们如何探,也不曾打探些蛛丝马迹来。 直到三日后,圣上当朝宣布那女子身份,有些机警不免联想到,可是那小少年与那林良娣有何干系? 他们家女眷有当初见过那林良娣,待偷偷瞧见了那小少年面,回忆了一番后,无不大吃一惊。这小少年的确是像极了她们印象中的林良娣。 京中权贵哪个还不是九曲玲珑心肠。 只待掐指一算年纪,对比几番,心就确认九分了。 林侯爷下朝后急召三个儿子到书房。 他尚未消化今日早朝那足矣击懵他圣旨内容,就被那木家小少年的可能身份惊头皮发麻。 其他权贵都能猜得到,他又如何猜不到? 那小少年偏与林良娣一道被圣上寻了回来,偏模样对得上,还偏年纪对得上。 姓木,双木林啊。 林昌盛被这些消息震得好半晌没回过魂。咽了两三口津沫,他犹似不信的问:“良娣她……真还活着?还有那,那瑞哥,也活着?” 林侯爷点头,心情难以平复。 确是令人难以置信,明明在众人眼里确是死去的两人,却在同一天里,都活着回来了。 “瑞哥那边,先静观其变吧。” 林侯爷嘱咐道。 子皆点头应是,他们明白,瑞哥身份特殊,如今圣上待其的真实态度不明,长平侯府也应谨慎行事。 “其他先不必想,目前为紧要,是良娣封后之事不能出现差错。”林侯爷神色一肃,“为防小人阻碍,近些时日你们动用关系都打听着,有什么动静及时报给我。” 子按捺住激动的领命出去。 只有林家女封后了,他们林家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啊。 公主府邸,凤阳公主让人领了安郡主去歇晌觉,而后她招来心腹近前,听其小声耳语着探来的消息。 凤阳面色几经变换,终皆化为平静。 “看来这就是命吧,都远远逃到蜀地了,还是没逃得过他魔掌。”凤阳又问:“可知是谁泄了她的行踪?” 当日救她之后,她就让人撤了回来,由其自此落入人海,杳无音信。按理说她当年收尾收的干净,知晓她尚且活在人世人屈指可数,能知其下落的人,在她看来,只怕是没有罢。如何就泄了行踪?着实怪异。 那心腹道:“这奴才就没探的出来。圣上也似心血来潮般,突然下旨说要剿海贼,哪个又料到他直接南取道入蜀,回来就直接将她人一道带回。” “倒是无头官司了。”凤阳又转了话题:“那木家少年果真是她大儿?” “是,模样跟年纪都对得上,京城里权贵对此无不心知肚明。” 凤阳没有再言,指甲掐断了手花枝。 那心腹察觉她心情不好,遂小声道:“还不若当日就冷眼看她被杀,也省如今让那狗皇帝如愿了……” “慎言。”凤阳打断他,淡淡看他一眼:“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不给自个积德,也不能给安郡主造孽。” 那心腹忙道是。 “再去看看当年的事可还留什么遗漏,都擦干净了。” “奴才这就去办。” 晋滁朝之后就直奔乾清宫而来。 林苑听得外头问安声起,就回头看去。 沉稳的脚步声趋近同时,她视线里就见了他沉步踩着黑舄而来。刚朝他还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章朝服,戴着九旒冠冕,手持天子之芴,朝她步步踏来的时候,帝王压迫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 林苑定了定神,而后温声道:“我让人给你拿常服来换。” 晋滁一进殿就瞧见了她披着纱衣,立在角落里鱼缸前掰着手点心,安静在喂着鱼。 “让宫人来伺候就成。”他笑着说道,又忍不住趋近前去,从身后将她环抱住,“不曾记得你喜欢喂鱼。” 林苑回眸再次看向鱼缸游弋着吃食金色鲤鱼。 她很想说,除了喂鱼,囿于这寂静大殿她还能作何?可在手点心碎末落下时候,她还是轻笑着道:“我也不曾记得你喜欢养鱼。” 晋滁低眸望着那些锦鲤,动了动唇,却也没将话吐露出来,只是将她揽抱的更紧。 如今,她人已经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他寸步。 那些噩梦般的过往,终究是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无端想起了过去的事,夜,他又开始做起了噩梦,梦里她满身是血奔跑着,后面的长刀眼见就要挥落下来,将她劈成两半。 103、第 103 章 阿苑, 跑,快跑! 梦里的他焦急大喊,恨不得提剑将那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剁肉片, 偏他如被定住般动弹不得,只能目眦欲裂的看那锋利的刀尖,自她消瘦的肩背一劈而下。 “阿苑!!” 那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脸血红的同时,他猛地从御榻上弹坐起, 暴睁的双眸红似滴血。 林苑本就浅眠, 他那骇然的一声惊喝, 几乎瞬间就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夜阑人静, 身旁人粗粝的喘息愈发清楚, 牙齿发恨打磨的声音也清晰入耳。 她看向黑暗中模糊的人影, 定了定神, 刚要出口询问, 却在这刹那见他抱头发狂的痛叫了一声, 犹似惊狂头痛, 下一刻竟掀被下榻狂奔了出去。 “阿苑, 阿苑!!” 他在大殿里踉跄狂奔, 如疯如魔,林苑那残余的睡意几乎刹那烟消云散。 她惊得猛地拄肘起身, 睁大了眸直直朝殿中之人望去, 直接忘了反应。 “阿苑,阿苑你快回来!” 黑暗中大殿里被带翻的铜炉被踢翻的桌椅铿锵声不绝于耳, 那人好似入了魔障,边惊痛大喊着,边在殿里疾奔着,犹似在四处寻找。 堪堪不过片刻, 搜寻无果的他骤然暴怒,抓了墙壁上悬挂的佩剑就冲出了大殿。 “该死!都该死!!” 林苑浑身打了个激灵,仓促披了衣裳,下了榻就急忙随了出去。 殿外的护卫见那半挂着明黄色绸衣,披散着头发,疯癫奔出来的圣上,不惊胆颤。纵然他们已经了数次圣上梦魇发狂,可每每再见这般模样,还是心头发瘆。 林苑跟出来的时候,就面色发白的见他在庭院里挥舞乱砍,枝杈都被砍得的零落遍地。 大概是注意到她,他突然转头朝她的方向赫然盯过来,血红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她,分骇人。 林苑掐了掐手,对上他瘆红的眸光,尽量平静道:“伯岐,你在做么?夜深了,该回去睡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阴厉的在她眉眼口鼻处流连,是在反复确定着么。几息之后,他周身戾气一散,手中利剑随之哐啷落地。 “阿苑,阿苑……”他呓语般的仍在颤声呢喃,朝她趔趄奔过去,紧紧将她抓抱在怀里,“你回来了,阿苑。” 林苑也不知此时他清醒没清醒,也不敢随意乱动,任由他紧箍着按压在他躯膛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满眼的血腥色方逐渐退散。 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项间,深深嗅着独属于她的气息,他忍不住慢慢松懈了紧绷着的身体,脸靠紧了她,将些许重量压了些在她肩上。 “阿苑,我病了,头很痛。”他手臂揽紧她柔软的腰身,闭了眸,嗓音疲惫而低哑的呢喃:“我刚梦魇了,头痛,也痛。” 林苑见他总算恢复了神志,也不由暗松口气。 “我先扶你进殿歇着吧,一会让人请太医过来给你瞧看。” 他唔了声,就松懈了道放开了她,由她转换姿势,改为搀扶着他。 他将手臂搭在她肩背上,躬身将脸靠在她肩上,目光一直灼灼的追随在她低垂的眉眼上,看她吃的将他一步一步搀扶到了内殿。 殿门被再次合上的时候,论是殿内伺候着的宫人还是殿外守卫的禁军,不大呼口气,犹似劫后余生。 “我让宫人点灯。” 林苑睡眠不好,所以夜里入睡时,内殿的宫灯便会悉数熄了,连壁灯都不留。此时内殿漆黑一片,殿门一关,就模糊的视物了。 晋滁却含糊的出声:“不要点。” 说话间沉沉的呼吸就落在她颈侧的肌肤上,话刚尽唇齿就含了过去,忽轻忽重的啮咬着。 林苑本就扶他扶的吃,他蓦的一动作,就愈发让她透不过气来。 “阿苑,我头痛。”他口齿不清的呢喃,“帮帮我阿苑。” 揽着她肩背,他直接将她往几步处的金柱带去,将她身子压上封金漆的柱身时,他的大手摸上了她的内裙。 林苑闭了眼,咬唇掩住了那突如其来的不适。 他来的急又凶,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放纵。 “阿苑,救救我阿苑……别离开我。” 他愈发将她缠紧,恨不得能与她纠缠解开的藤蔓花枝,生生世世,同生长,共消亡。 “阿苑,我不舍得你离我太远,所以我打算在乾清宫旁修建皇后寝宫。” “便叫凤鸾宫,有凤来仪,非梧不栖。” “我已令人日夜赶制凤袍,还有缀二四珠的龙凤花钗冠。” 他脑中想象着她着尊贵凤袍,戴龙凤花钗冠,眸光不免带些迷离,中热烫的同时万分快活。 “那日的阿苑,定是美若天仙。” 最后关头,他俯身将脸埋入她的颈后,低声呢喃:“别怕我,阿苑。” 翌日林苑醒来时,身旁人已经去上朝了。 醒来后她没着急起身,只是失神的望着那高悬的明黄色帐顶,回想昨夜他发狂的一幕。 较之上次他发疯的执剑怒指二子,昨夜他夜半癫狂拔足奔出大殿,更算是真正印证了他的疯病。 纵她不觉自己究竟做了么伤天害理之恶事,害他至今时今日模样,可经过昨日,她再也没法否认的是,他的疯与病,确是因她而起。 这一刻她只觉得万分荒诞,转瞬又颓然无。 年她在胭脂铺里被他意撞掉了帷帽,那时的她与他,大概以为这只是个再微乎其微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可谁又能料到,在日后十多年间,他们竟是断断续续的纠葛不休,剪不断理还乱。 至于孰是孰非,早已了本乱账,追究起来已么意义。 她环顾这座华丽的宫殿,只知她的后半生将会继续与他在此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毓章宫内,田喜没事的时候就忍不住拄拐到殿外,站在高阶上眺望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可远远望去,高高宫墙的夹道上,通往毓章宫的方向,依旧没有传话的宫人到来。 入宫这都好几日了,乾清宫那位一次也没召见太子过去。 田喜觉得自己有些矛盾,既怕太子亲近了那位娘娘,惹得圣上不悦,可又怕太子与她太过疏远了。 他早些年陪着圣上在宫中待过多年,见惯了听惯了后宫里头的那些事,尤其是争宠夺嫡的暗潮汹涌,更是见识不少。 虽说如今宫里头是那位娘娘一家独大,太子没有同父异母的其他皇子与之争宠,可自古以来,这争宠夺嫡的又岂单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尤其是太子这般没在跟前长大的,只怕情分会更疏些。若将来那位主要是再生个小皇子,那太子又如能比得过那自小在膝下养大的兄弟? “殿下想不想娘娘?”田喜越想越不安,思来想去,终是觉得不能让太子跟那位娘娘疏远了去,遂哄着太子道,“殿下好不容易与娘娘母子团聚了,就不想着去看看娘娘,与娘娘多亲近亲近?” 正百无聊赖的在玩着九连环的晋尧,闻言呼吸一滞。 田喜试探道:“寻个时间过去……” “不去。” 晋尧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厢田喜还欲再说,他却已转过身,低着头装作玩九连环,不再理他。 田喜只能遗憾的作罢。接着就一瘸一拐的又去了殿外,继续眺望那远方的乾清宫,将希望寄托于那边娘娘的召唤。 晋尧这方长呼口气。 宫里头的平静来之不易,如此这般相安事便好,节外生枝就不必了。 乾清宫那边,他只需每逢十五跟那木逢春一道过去给她请安便是,亦如上辈子的轨迹一样。 宫外头想要入宫拜见那位未来皇后娘娘的大有人在,有是想来探听虚实的,有是想来露个面混个熟脸的,有是想相机投阵营讨好的,还有是如林家、韩家欲要入宫探亲的。 却都被圣上以她身体不适为由,给一律挡了去。 林苑在宫中被封闭的耳目闭塞,压根不知这些。 同样的,她的消息也被封锁的厉害,宫外的人愈发视其神秘。 晋滁不放心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觉得其他人都有害她的可能。时日越久,他就越多疑,甚至连乾清宫那些底细干净再忠诚他不过的禁军,他都开始隐约信不过了。 他着令人专门为她打造了一副铠甲,每日在他上朝之前,就会逼她穿上,直至他下朝回来方可脱下。 那铠甲厚重,林苑焉能穿的习惯。 她不欲穿,可其他事他可依她,可于这事上,就亦如他上朝时将她关在乾清宫里般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林苑百般隐忍下,终是如他所愿套上了厚重的铠甲。 铠甲的卡扣落在后背,所以她自行摘下,只能待他下朝回来。 每日,他上朝之后,她就如被沉重铁甲套住了的木头人,牢牢的被固定在了那方御榻上。 素日里她还能起身喂喂鱼,可自打这铁甲加身,她就么都做不得了。沉重的铁甲箍着她,令她动弹一步都觉万千重锁拉扯,举步维艰,所以就只能尽量停止走动,而后就这般呆呆怔怔的望向殿外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日。 她有时候觉得,如此这般再继续下去,或许会疯的人是她。 104、第 104 章 红框架立屏之后, 坐在玉石圈椅上人临窗坐,微微侧过脸朝外望去,透过半卷的帛帘眺望殿外天空, 安静又寂然。 旁边四方矮盛器内插着偌大的红珊瑚枝,从旁侧斜过去,就好似那嫣红的珊瑚枝缠她而,落了她满身艳红。 疾步踏进大殿那人, 在见到她人的那刹, 一颗不安心刹那就安定来, 从上朝时候就一直紧绷着神经也方松缓。 “如何在窗前坐着, 可是不嫌热?”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绞干的湿巾帕, 擦净面上热汗, 也不等解了身上繁复朝服置换轻便常服, 就先举步直冲她所在的方向来。 大概是朝窗外时间久了些, 她反应有些迟钝, 闻声也没回头朝他望去, 是一直保持着望向窗外姿势。 哗啦一声, 竹青色的半卷帛帘就被人重新拉了来, 严严实实挡住了窗外所有景色。 “盛夏炎热,午后正是暑气强劲的时候, 你当真晒坏了身子。”他不赞同将帛帘拉后, 就绕到玉石圈椅后,伸手熟稔给她打开后背环扣, “若是觉得闷,等会待日头落些,我带你去宝津楼转转。” 密不透风的铠甲一经打开,就露出了被细汗渗透的轻薄纱衣。衣料紧贴着单薄后背, 掌心覆上去,能清晰感受到那湿漉漉触觉。 他唇角笑意敛了去,紧绷着唇线盯着那被细汗濡湿衣料,神色闪过几番挣扎。 林苑敏感察觉到他心软与挣扎。她忍不住摒了呼吸回眸看向他,眸光盈动着希冀与请求。 他却最终屏退挣扎,强压心软。 “来人,打温水来。”他沉声朝外吩咐了声,又缓了神色在她身旁蹲下,抬手抚了她眉眼安慰道,“阿苑,莫怪我心狠不允你所求,实在是外面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为了你安危着想,我不得不如此。阿苑,我绝不能容你有丁点闪失。” “可是如今你已经是天之主,我已入了皇宫在你羽翼之,谁人又能伤了我分毫?当真不必如此防范重重。” 饶是她嗓音柔软,眸含请求,可依旧无法动摇他想法半分。 他起了身,拿过拧好巾帕开始给她熟稔擦身换衣。 “阿苑想的太过简单了,皇宫内院刀光剑影不可计数,并非是你所能料到的。”他眉眼压低了半分,“阿苑,失去你痛苦,一次就够了。” 林苑听了话只觉一股郁气从心底腾然而起,忍不住就急促了呼吸。 好半会将股情绪压之后,她再一次看向他,不死心道:“伯岐,你知我素来畏热的,那铠甲沉重又密不透风,着实让我穿着难受。就让我别再穿它可好?我人在殿中又不乱跑,真不必……” “阿苑。” 他加重了语气打断她话,转瞬又软了语气:“明日就让宫人多抬些冰鉴过来。有些冰鉴降温,殿内应就不会热了。” “另外我又着人给你寻了箱医书来,等会就让人抬进来,你翻翻可还喜欢。” 林苑眸里希冀之光渐渐散去。她缓慢的转眸望向立屏旁书案,其上摆放了摞书籍,有医书有话本子,整整齐齐摞那,数日都未曾被人翻过半页。 往日里让她感兴趣事物,如今见了,她却是兴致缺缺。那些书籍,她竟是半个字都看不去。 如此她被圈在这寸许之地,走几步路都难,纵是她将那些医书翻烂,将里面的医书学到了精髓,又有何用?他不用她谋,不用她去给人看病,也不用她与人接触切磋医技,他只要她安分呆在他画圈地方,只令她老老实实呆着不动就成。 所以她再学那些何用? 他见不得她的郁郁寡欢,可他又不愿在事关她安危的事情上妥协半分。 几番隐忍后,他绕到她身前,俯身捧过她的脸,粗粝指腹爱怜擦着她淡色的唇瓣。 “听我说阿苑,别因此抵触抗拒我,因为这世上唯有我是最不可能伤你之人。人心如鬼蜮,为了所谓权势富贵,任谁都可能变成刽子,伤你,害你,哪怕是父母,女,哪怕是兄弟,姊妹。唯独我,也只有我,最不可能伤你分毫。” 他环抱住她,将她整个人视若珍宝揽抱在怀中拥住,与她温情耳鬓厮磨。 “阿苑,你可知,我当真视你如命。” 几日之后,就到了月五。 每月五,就是晋滁规定,太子与木逢春过来给她请安日子。 晋滁为此特意取消了日的早朝,陪同她一同见了他们。 太子与木逢春一齐候在殿外,等内侍出来传唤,方前后脚踏进殿内,齐齐叩首,给御座上两人请安见礼。 “都起来。”晋滁笑他们二人道。 今日的他换了身朱红色常服,腰腹系着通犀金玉环带,俊朗面容含笑,周身气度随和,整个人看上去散了几分帝王威严,多了几些慈父的温和。 “来,到你们母亲跟前说会话。”他招道:“有段时日未见了,你们母亲也甚是想念你俩。” 太子前世自是见多了一幕。只要有他母亲在身旁,他父皇自会收敛了所有负面情绪,整个人就会变得人畜无害似。所以对于他父皇此刻宛如慈父的随和模样,倒也不觉惊讶。 倒是那木逢春,见御座上之人与头回见面时的残暴寒戾的模样截然不同,心底还诧过几瞬。不过此时此刻他也无暇去想这些,他只想好好看他娘,与他娘好好说说话。 “母亲。” 两人齐声唤道,围在林苑左右。 旁边御座上人淡淡笑着望着她。 林苑眉目生笑,最先向仅到御座扶手晋尧,笑问他吃可好,穿的可好,问他学事宜,再细问他平素起居等等琐碎之事。 待到问完晋尧,接着又将目光投向木逢春,照着上述问话也问了他一遍,不多不少,与问晋尧的问题不差分毫。 木逢春强压着眸底酸涩,一一道来。 林苑眸光含笑,不时点头。 “去搬两个椅过来。”林苑注意到旁边的晋尧不时地偷偷换着脚站,似是累了,遂朝大殿候着宫人嘱咐了声,又额外吩咐道:“另外把瓜端些上来,还有各类点心零嘴,也都……” “将些吃食都打包给两位小主子带走。”晋滁冷不丁打断她话,朝宫人不容置疑令道。对上林苑错愕投来的目光,他缓声解释:“你身子素弱,不宜太过劳累,若还有事嘱咐孩子,可让宫人过去带话。况且说了么长时间的话,两个孩子也累了。” 林苑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笑容同时,就颔首应道:“确是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她从两个孩子脸庞上一一过,面带温柔:“月来这之前,都托宫人告诉我一声,都有何想吃,我好提前让人备着。” 两人或乖巧或闷声应了。 离开大殿时候,木逢春没忍住回头眷恋望了眼。 他那高坐在御座上娘亲,鬓贴珠钿,外罩宫纱裙,尊贵又美丽。 见他望来,他娘温柔冲他笑着,还是如平常一样。 可他还是觉得酸涩,觉得座上娘,像他娘又不像他娘了…… 夏去秋来,气候就清爽起来。几场秋雨过后,气温就一日低过一日。 林苑在乾清宫里日子一如既往,单调,乏味,寂静如潭死水。 修建皇后寝宫的逐项事宜已经俱备,选了个黄道吉日,就于乾清宫旁开始动工修建了。 所以白日里,她倒是能隐约听到旁边传来的些动静,虽然略显嘈杂,可好歹让宫殿里头不那么静了。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耗着,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忍受多久,可每当自己觉得快忍到极限受不了之时,偏又安然捱到了第二天清晨。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他病却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林苑实在不明白,若说他病因是她,如今她已然留在了他身边,为何却不见他有转好倾向,反对她控制欲越来越强,变本加厉? 她实在是想不通他。 难道是先前多年的压抑开始反弹,一旦释放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明白,也身心俱疲。 从入宫以来,她尝试顺从他,试图渐渐驱散他那令人不可理喻的掌控欲,偏是好赖话都说尽,却都如何不管用。随着时日愈久,他就愈发疑神疑鬼,好似在她周围除他之外任何人,皆是恶人。饶现在不是,将来也定是要伤她,害她恶人。 他甚至连逢春与他亲子晋尧都信不过。 他说他们纵然是她所,可并非是她一带大,又焉知他们内心对她是善念还是恶念,是濡慕还是仇恨。 林苑当时差点没变脸直斥他脑中有疾,精神失常。 可到底还是忍了。惹他不快,他自不会拿她撒气,只怕却是会去发恨的磋磨旁人。 她遂只能生忍,后在他变本加厉掌控中,一日皆一日的熬着。 她以为她大概还能熬许久,殊不知,压倒她的最后一根草就那般冷不丁不期至。 “你……再说一遍?” 刚脱了束缚她觉得身上有些冷,牙齿都忍不住打着颤。 他忙将她抱住,缓声劝她:“会圈出足够你走动的地方,不影响你起居活。阿苑,此番我难得找到墨家后人,有他们来给里设机关,保证任谁也打不开。如此,你方能安全。” 林苑听得浑身发抖。 他竟想在御榻周围圈出一片地来,后四面围上细密栅栏,加上重重机关,将她圈养其中! 一刻,她被他丧心病狂惊两耳失聪,脑中嗡声一片,好长时间听不见任何东西。 她想扇他,想打他,想抓起旁边的花瓶狠狠砸向他脑袋,他脑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怎么敢如此作践她,他怎么能! “伯岐,你……可是想逼死我?” “你胡说什么!” 晋滁勃然色变:“阿苑,你当知我忌讳什么,般话日后莫提。” 林苑指死死揪着他衣襟,从他怀里抬眸颤栗他:“你既不愿逼死我,那就给我一些可以喘息的余地,可好?” “听你意思,可是在我身边令你窒息了?阿苑,是你亲口与我说过,此生会只选我。”他径直盯入她眸底目光转厉,寸毫不让:“阿苑,既然只选我,那为我妥协几分,又有何不妥?” 一刻的林苑,真正体会到了,何为铺天盖地袭来的绵密窒息之感。 她无意识蠕动着唇瓣,他却当她还想要分辩,当即挥手冷声道:“莫再说了。等明个,我让太跟木逢春他们过来看……” 话未说完,林苑就软了身体倒了去。 “阿苑!!” 他惊慌失措抱起她,面上惨无人色。 “来人,快叫太医!快啊!!” 林苑从昏沉中再次转醒时候,就见榻边人正牢牢握着她的抵在他额上,似祈求,似惶恐,掌心里皆是汗。 “阿苑,阿苑你醒了?” 察觉掌心微动,他精神一震忙抬头向她,见她果真睁眼醒来,不免又惊又喜。 “太医!太医!” 旁边的太医赶忙又上前搭脉,几番切脉来,道是娘娘已然无甚大碍,待开过一副药吃,就会慢慢转好的。 晋滁方稍稍安心,令他退煎药。 “阿苑,你别再吓我了。”他伸手抚上她那没了血色的脸庞,反复捂着,似乎想要将那冰凉脸庞焐热,“我不逼你了,你既不愿意殿中设机关,那我就依了你。你好生养着身子,切莫再忧思多想,需知调养身,最忌郁结于心。” 林苑才把目光转向他,身体虚弱不堪的她看起来脆弱不已,可她出口的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不想再穿那厚重铠甲。”她再一遍强调,“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他着她的坚决,终是妥协:“那成,日后就不穿了。” 至此,得到他亲口允诺,她内心沉郁方稍稍散去,缓闭了眸就昏沉熟睡过去。 因为林苑突然发病,晋滁无心早朝,就再一次的休朝日,在寝宫里陪着她养病。 直待日后,她的身体稍微好了些,金銮殿前方重新响起了上朝钟声。 个早朝,玉阶上,那御座上坐圣上是心神不宁。可以说,在今早踏出乾清宫的第一步起,他心就没安宁过。 他脑中不断在想,身上无寸甲护身她是何其脆弱,旁人只需用稍微利一些器物,就足矣将她穿胸而过;她那入口的汤药,更是给了旁人用来害她的契机,只需多一味药,或加重某种草药的剂量…… 早朝尚未结束,圣上已起身,宣布散朝。 众臣回府时候,还在相互嘀咕,为何早朝时候,圣上神色蓦然变得难看。 晋滁回寝宫后,将她紧紧揽抱在怀里许久,方稍微消散了早朝其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感。 他几欲反悔想要她再次穿上铠甲,可待触及她那虚弱的眉眼,那些让她难受的话就如何就吐不出口。 万般焦虑之,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应对的法。 105、第 105 章 寅时, 天未破晓,空中尚弥漫着湿。 于刻午门前候着上朝的朝臣们来说,应是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按照晋律, 卯正上朝,寅时二刻开午门,一如从前,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宫里头的钟鼓声击响, 两扇厚重的朱门从里面缓缓开启, 朝臣们遂持芴按次序往金銮殿方向而去, 照例准备开始一日的朝议工作。 卯正前一刻钟, 乾清宫总领太监执鞭至金銮殿前, 净鞭三声。 不多时, 响亮的唱喏声响起, 圣上的銮驾就将至了。 朝臣跪拜, 山呼万岁。 因为没人敢抬头直视圣颜, 所以时的朝臣还不知道, 那饰龙首, 绣日月五星并二十八宿的肩舆上, 除了他们圣上外,竟还坐了一人。 缀朱金彩的肩舆过了丹陛, 稳稳停了金銮殿前。 肩舆上的天子下了肩舆, 又从上面扶了一位戴着正面绣三凤帷帽的女子小心下来。 他牵着她的手,打两侧伏地跪拜的朝臣中间走过, 步伐虽慢,异常坚定。 跪拜的朝臣虽暂法视物,可打跟前经过的脚步声,是一人的, 还是两人的,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他们还是能多分辨来的。 朝臣们脑中胡乱猜测起来,心里不掀起了惊涛骇浪。 林苑他牵着手,一步一步的往白玉高阶的方向去。 殿很静,所以那些压抑的倒抽声,很容易就能传入她的耳中。 她完全可以想象的,一会朝臣起身,待见了高高御座上突兀现的她,该是何等的惊失色。 帝王的黑舄与她的绣凤鞋一道踏上了白玉高阶。 纵是可以预料到早朝会因她起何等惊天风波,而她又会因遭受何等异样的目光与含沙射影的谩骂,她的神色亦毫波动,任由他牵着走,宛如提线的木偶。 该有的惊骇情绪,早初闻他令人不可思议的决定那日,就已经骇然掀起过了。至上朝前的那刻,她还情绪激动的试图阻止他的一意孤行,而结果,显而易见。 刻,她的内心反而平静波了。 因为他强势牵着踏进金銮殿那刻,就注定了事情已然木已成舟可更改,便是情绪再过激愤、压抑,又能如何?她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踏上高一阶的时候,他带着她转身面向朝臣,而揽着她共坐鎏金刻龙御座。 透过朱色绣凤帷帽,她隐约望着金銮殿中乌压压跪地的群臣,比清楚的知道,今日早朝过,她势必会打上祸国妖妃的名号。 “众爱卿平身。” 御座人醇厚威严的声音传下,文武百官叩首谢恩,再次山呼万岁。而起身面朝君主,执芴分次而立。 次的倒抽声清晰入耳,只是瞬过,整金銮殿里刹那雅雀音。 九旒垂饰射的帝王目光,似带警告与威压从朝臣的头顶一一扫过。 而时刻的朝臣似乎都沉浸‘圣上带女子上朝’的震撼中,惊连思考都忘了,更遑论接收御座上那位天子的警告目光了。 会内侍高声道:“有事起奏,事退朝。” 一声就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也终于让朝臣们从极的惊骇中过神来。 他们隐晦的面面相觑,眉目官司间传达着各自的信息。 本来今日早朝他们还有些政事需要奏禀,可如今都不重要了。便是以往意见相左针锋相对的政敌,刻也不重要了。 为重要的是,要拼死劝谏圣上,不效仿昏君举措。 “臣斗胆,有事启奏圣上!” 先列的是一内阁重臣,刚一列就跪下俯首。 话音刚落,所有文武百官皆紧随其列,俯首呼:“臣等斗胆,有事启奏圣上!” 晋滁伸手将她搭膝上的手握住,随即目光冷冷的扫视他们,沉声道:“众卿有何事奏?望莫轻易开口,想好了再说不迟。” 帝王饱含威吓的话,很容易就让众朝臣忆起,当年圣上血溅金銮殿的血腥一幕。 殿内空有许停滞。 只片刻,先列的那内阁重臣就再次高声道:“臣有本奏,奏本朝龙涎遗祸将起!” 御座上的圣上阴沉的盯着他。 那内阁重臣犹似未察,掷地有声的继续开口:“夏有妹喜,商有妲已,周有褒姒,自古以来,国将亡,则必有妖孽。臣冒死谏言,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史为鉴,以儆效尤,莫要重蹈覆辙赴龙涎遗祸啊!” 其他朝臣附议高呼:“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头顶剜来的寒光有如实质,御座上那位疑是动怒了。 “你们是威逼朕?” “臣等万万不敢——” 众臣齐呼。 面对圣怒,他们并非不忐忑,可依旧还是硬着头皮保持劝谏势。 半数是因为种氛围下,多激起了热血,自以为劝谏圣上改邪归正是忠臣该做的正义事,便是死也其所,青史留名;半数则是觉法不责众,纵圣上怒,也总归不会一怒下就杀遍群臣罢?况当今虽作风强硬,可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勤勉为政,虽不能与尧舜禹相比,可也不是滥杀辜的暴君,般一想倒也能勉强压过心头的恐慌。 再有小部分人则只是觉,九成的朝臣皆跪下请命他,若他们不随着附议,只怕将来为朝臣奚落排挤。 其中就包括那俯首跪地,都不敢喘的林侯爷。 因为他极度怀疑,那圣上带上御座上的那位女子,是他们林家女。 念头一起,他的身体都忍不住发晃。 朝臣本就对对立她为颇有微词,如今般一来,便是更给足了他们借口趁机反对她上位。纵是圣上力排众议坚决要立她,可经过了今日,她怕也难逃一妖罪名。 而了妖的林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时那内阁重臣又谏言:“圣上,妃临朝是冒天下不韪,是祸国根由啊!臣等冒死谏言,只为万民百姓,为天下苍生,为来不易的太平天下,更是为将来青史上我晋朝不成为世眼里的笑料啊圣上!” 众臣又是紧随其的附议。 晋滁怒极反笑,敢公然挑衅他权威的人,他从不会手下留情。 “禁卫军何!” 一声喝令,外头候守的卫兵凛肃入殿,围起殿中朝臣,刀刃雪亮森寒。 晋滁扫了眼众臣:“本是微末小事,往前数代的盛世,也不是没有般的先例,如何就般严重了?可见有人心怀叵测,非要试图挑战帝王权威,强逼朕低头。朕念你们初犯,就暂不追究,起身侯立便是。” 语罢,又着重望向武官列队,些人多是昔日陪他打天下的嫡系。 “尔等性情洒脱不羁,莫要那等迂腐辈挟裹了心智。” 那些武官听就有了分迟疑,面面相觑,概也的确是觉趟浑水蹚的不值,接二连三的也就多起了身侯立。 上头沉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朕再给你们五息的时间。” 话里传达某些讯息来,听人不免心惊肉跳。 前车鉴告诉他们,御座那位一旦将话说口了,那就真的不是吓唬他们。 那位是真的敢当朝屠戮臣子,只怕马上就会般做了。 文臣队列的人,有一些的确是扛不住压力,掩面悄悄起了身。 有人一带头,陆陆续续的便有些臣子,羞愧的掩面起身。 可殿中跪着请命的,还是有不的臣子。 好似越是般危机时候,越是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越发如那铁骨铮臣般,坚决不改初衷。 那内阁重臣声道:“圣上指摘臣居心叵测,臣万万不敢认!臣为君,为国,为民,忠心可鉴日月,至死不改初衷。若臣死能换君主盛名,天下安康,百姓安居乐业,那臣,死其所!” 说完边义凛然的起身,似要血溅当殿。 “慢着。” 恰千钧一发时,御座传来不紧不慢的制止声。声并非自他们圣上。 乎刹那,金銮殿的文武百官,连同俯首跪地着的,似乎于一刻震惊的忘记了尊卑,下意识的抬头齐刷刷的往高阶御座的方向上望去。 连同他们圣上,似也惊震的转头直看她。 林苑将另外一手从袖中伸,不轻不重的搭旁边人的手背上,她的目光是直视前方,径自落那欲要死谏的铮臣身上。 “敢问位人如何称呼?” 那内阁重臣并恭敬道:“内臣王益。敢问夫人哪位?” 话里的冷诮激怒了晋滁,他倏地盯视那殿人,刚要发恨的下令将其处置,突然感到手背覆着的柔软手心握了握他,似有安慰。 他怔忡的时候,旁边人已清越着声音道:“我是太子生母,未来的皇。” 不等人再说,她又温声道:“王人,刚听你说,你一心向公并私心,只为君,为国,为民而已。”顿了瞬,轻声反问:“何以见?” 明明再温和不过的问声,听那位内阁重臣耳中,觉是生不如死的侮辱! 林苑就般静静的看他整张脸怒的酱紫,看他指天发誓的宣告自己忠心可鉴日月,再看他指桑骂槐的暗指她祸国殃民……她就般静静看着,似是云淡风轻。 人知道,云淡风轻面容下的她,内心那股难以言明的压抑,乎要冲破桎梏而。 先前有朝臣列要反对晋滁的举措时,她还兀自想着,若能借打消他的荒谬举,自己倒也解脱了些。可待听着那位王人一口一妖妃,乎就钉死了她是亡国妖妃名时,她前那想法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乎那一刹,她的想法变了,宛如灵识开窍一般,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她一生,总是人推着走,任她如何努力如何拼力挣扎,永远的走不了自己想走的路。 那是因为她站的不够高。权势至盛的封建年代,站的不高,就很容易人桎梏,由人左右命运的方向不说,甚至还可能人强行定上莫名的身份。 譬如刻殿中,口口声声暗指她为妖妃的重臣。还有那些虽不言语的众臣,可声胜有声啊。 她不由环顾金銮殿,居高临下的望着殿堂底下那些或匍匐或侯立的臣子。她般隔远了,站的高了,是不是能推她走的人就会了许多? 106、第 106 章 “……从夏朝起, 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亡国祸乱哪朝不是先起于女祸?不信且看前数几代治年间,百姓衣食有余, 给人足,任谁见了不得道声是盛世之相?可结果又何?仅刘贵妃一人足矣败之!” 殿中的内阁重臣言辞激烈,语气万分痛惜,随即朝高阶御座向抬手, 高声道:“臣自知忠言逆耳, 但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字字赤胆忠心!臣一片忠心辅佐君王, 并无半分私心, 为的是下能海晏河清, 求的是下能盛世太平!臣对圣、对朝廷、对下百姓, 竭诚尽节, 地日月无不可为证、为鉴!” 话语铿锵有力, 落地掷地有声。 林苑将目光重新投落在殿中, 不轻不重的看那大义凛然的梗骨直臣。 “我看不见得。”她声音清越, 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 说话的期间面含着淡笑,“王大人陈词的确慷慨激昂, 可是我却未从这番激烈的言辞中, 感受到任何忠君、为国、爱民之心。” 金銮殿里有一瞬间的哗然。 那内阁重臣气怒攻心,恨怒的咬牙切齿。 “娘娘……” “你可敢我道原委?” 林苑径自打断的话, 而又环视殿中群臣,声音缓却清晰道:“诸位可愿我细说?” 那内阁重臣忍着冷笑,抬抬手道:“臣愿闻其详,请娘娘不吝赐教。”并不觉得这位从来养于内苑的娘娘能说出什么来, 想来也不过是要强词夺理,硬要给按个不忠的名声来,自以为此就可以折辱罢。 可笑!这位娘娘怕是忘了,这金銮殿可不是那能供她兴风作浪的宫,在这庙堂汇集的可是谋臣武将人中龙凤,她若说不出个确切来,再或是说的颠三倒四,或是肤浅之极,那可真是要令人贻笑大了。 其武大臣面色不显,内心具体何思量不得而知。不过想来,与那位王大人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应是不少。 “那就先从忠君说起。” 林苑微偏过脸,隔着绣凤帷帽对身旁人轻笑了笑,似是在安抚,而再次看向殿中,字字清晰道:“恕我见识浅薄,未说过有一来就将君主打为昏君,恨不得将其钉在耻辱柱万世不得翻身的忠臣。” 那内阁重臣面色一变。 她却不等开口,接着又道:“的确,你是受了我这所谓妖妃的刺激,自觉有了妖妃就会有昏君,有了昏君,那国就会将亡。所以作为忠臣,你就要敢于站出来直言不讳,就算指着圣的鼻子骂,当众痛斥圣的昏庸无道,那又有何妨?你是忠臣嘛,的是正义之举,纵是被昏君所杀,那也是要流芳百世,青史留名的。” “臣……” “我话未说完。”林苑不容置疑的打断的话,色发淡:“可是王大人,我想知道的是,将我视作祸国妖妃,你凭的是什么?空口白牙,下两片嘴唇一碰,我好端端的一国储君之母,未来皇之尊,就要被你钉在妖妃的耻辱柱,你凭什么呢?” “凡事,要将证据的。” 她启唇淡声,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兀自不平的内阁重臣,“就算大理寺断案,那也要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反复确认证据没有差错,能定案。更何况是你要定一国之母的罪,不讲证据,何就能轻易下定论?” “王大人,你说我是妖妃,那我虚心求问,身为妖妃的我,都做过哪些祸国殃民之事?” “我可有闲着无聊就撕巾帛摔瓷器,穷奢极欲?可有怂恿圣发炮烙酷刑,炊炭,烧铜管,贴活人?是可有站在高高城墙,笑看着圣烽火戏诸侯?” “可有让圣奢云艳雨?” “可有让圣饮宴淫尔?” “又可有让圣酒池肉林、奢糜腐化、荒淫无度!” 最一音落下,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都没有。” 语调并不高扬,却落地有声,字字有力。 殿中的武百官或站或跪,或垂首沉思,或犹有不忿。 林苑又看向那内阁重臣,“我既并未做这些祸国殃民之事,王大人却非要将一国之母按妖妃之名,这番作为的确不像忠臣所为。况且…… ” “纵我是妖妃,那圣可就是夏桀商纣王之辈?” 这陡然转过的话题让本是冷鸷盯视王益的人,猛地转头看她,高大的身躯微微僵硬。 林苑没有看,只语气清厉的直冲殿中之人:“你凭空捏造罪名加诸我身倒也罢了,何敢将昏君暴君这等滔恶名强按君王头,简直是其心可诛!圣自打继位以来,赦下,减赋税,安下,定民心,躬勤政事,抚定内外,得百姓安居乐业,连妇孺皆知当今贤德之名!你身为臣子,不思国百姓,不思何辅佐圣开创建元盛世,满心满眼只盯着圣的私德事不放!自以为忠君爱国,实则沽名钓誉,企图踩着圣成就你的青史留名,说你其心可诛,是半没说错!” 话音一落,偌大的宫殿阒寂了半瞬。 衮冕加身的九五之尊,这一刹那好似周围所有都离而去,满目只余她怒斥群臣,满心将维护的模样。 微抖的手紧攥住那御座龙首。眼圈泛红的直勾勾看着她,喉头滚动,眸中急遽翻卷的情绪不知是激动,是震撼,是不敢置信。 她……竟会维护。 那内阁重臣俯身大喊冤枉:“臣忠心贯日,娘娘却句句道臣是私心,实大之冤!臣并非妄言圣昏庸,只是劝谏圣,自古以来带妃殿是昏君之举,臣望圣以儆效尤,有何不妥?何就成了包藏祸心?” “当然不妥。”林苑冷冷视:“带妃殿就是昏君?谁规定的?你王益王大人吗?” 那人气急:“古之……” “古之圣人规定的可是?你以谁为圣人?道仙?是三皇五帝?” 林苑不假辞色:“哦?看来都不是。妄我当你所说圣人,是哪个能一眼看破机,一言可定乾坤的仙。那你所谓的圣人倒也只是个凡胎肉.体罢了。这般的圣人世多了去了,你将其定的规矩视为珠玑,旁人却未必视作金科玉律。” “所以王大人,在继你将我打做妖妃之,又将圣打做了昏君,究竟是凭的什么?” 那堂下之人膝朝圣向拜了又拜,声嘶力竭的分辩:“圣,娘娘曲解臣的意思,臣也辩无可辩!只是自打地初开那日起,便定了乾坤与阴阳,不可颠倒,那是乱了纲常!牝鸡司晨,惟之索,这是古之圣训啊……” “笑话。”林苑的声音沁着凉意,“自打我入殿来,在尔等攻讦我之前,我可言过半个字?我一言不发的坐着,你们却迫不及待的指我干涉国事,蛊惑圣,祸国殃民。该喊冤枉的是我才是!” “况我与圣本就是夫妻,夫妻同进同出,该是庄美谈是,应更利于国稳固安宁,何算乱了纲常?怕是王大人孤陋寡闻,本朝有地是专以妇持门户的。譬那邺下,便是此。” 她偏过脸看旁边人笑道:“看来朝臣常年拘泥京中,见识大多有限,所谓读万卷书不万里路,若有机会,是得让人多去其地走走,开阔眼界。” 晋滁灼灼看她,心跳都停了几许:“皇所言极是。宣旨,降内阁大臣王益为邺下知州,择日任,不得有误。” 邺下多为鲜卑族聚集之地,民风彪悍,多不服朝廷管制。那王益一,不由眼前一黑,自觉圣是摆是送去死来着。 “邺下民风多样化,恰适合王大人开拓眼界。”林苑颔首就再次转向朝臣,收敛了面色,淡声道:“说完了王大人的不忠君,接下来,我再为诸位细数一番的不为国,不爱民。” “为国为民,并非是激昂陈词,或是指发誓,百姓就会赞你一句‘为国为民的好官’。” 林苑不去看王益那张气的通紫的脸,继续道:“也并非是抓着君王的私德不放,不依不饶的给君王扣大帽,逼君王认下罪过,你就是为国为民的肱骨忠臣了。国下,的确是百姓万民的下,可亦是晋下。圣的私事,只是不是危害社稷江山,不祸害百姓万民,那又何必纲线,紧揪着不放?显得另有居心不提,也本末倒置了。” “真正大公无私为国为民者,当思的是国策,当做的是在政事有所建树。” “思己可有攘外安内之才?思己可有想出利民政策?” “朝廷政策法令可有何错漏之处?百姓安居乐业可有拦路之虎?” “为开创建元盛世出过何等的力?” “百姓收成多寡,衣物御寒与否,可能吃饱穿暖?又可有瓦片挡雨遮风?” 她的声音依旧平缓:“思民生,定国策,辅佐君王,此为忧国忧民的忠臣所思所虑之事。” 偌大的金銮殿,阒寂无音。 107、第 107 章 散朝之后, 晋滁浑浑噩噩的带着她上了肩舆。 在往乾清宫去的这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言语。 晋滁始终发怔着眸光落在她净白的面上,眸光时紧时缓, 时悲时喜,番恍惚又有许迷离。 林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也并不试图打破此刻的宁静,只抬了眸静静的望着宫墙延伸的方向。 今日早朝之前, 她都一直心灰意冷的, 因为她不觉得她的人生会出现别的转机。她以为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由着, 一步一步, 变本加厉的压榨她的自由空间, 直至她窒息而亡。 并非是她悲观, 而是他那些令人窒息的所所为, 的霸道与疯狂, 乎打碎了她内心仅存的所有侥幸。让她乎以为, 她的人生, 此后不会再有别的转机与变数。 然而,今日早朝之后, 她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回忆上朝时候的种种, 她愈发觉得她思想上的桎梏好似被重锤悍然敲碎了般,让她灵台愈发清明起来。而那些被雾笼罩的想法, 也逐渐清晰浮现。 原来,她的人生并非只剩穷途末路,冥冥之中却也是有一丝变数的。 这丝变数就来源于,她有多少的分量。 她身份的加持, 话语权的加持,手上筹码的加持……统统这些分量,如果足够多了,她身上是不是就会少些桎梏,多些喘息的空间? 就比方说,假如将来在朝中,在文武百官中,她能够逐渐树立威信,那她就不再是有名无实可有可无的符号。如此,即便将来他又发疯的想关她,那朝臣应也会有进谏阻碍的,纵不能完全制止住他的疯狂做法,可最起码也给了她采取对策的时间。 她深吸口气,抬眸眺望远处乾清宫的方向。 她不想再如从前般,被他关在那方封闭的空间了。 一想到若哪天又想故技重施,想给她周围打造类似牢笼一般的栅栏,她就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 她不要再待在乾清宫,一定要随他上朝。其他的且不论,最起码时刻在他身边,她能时刻了解他的情绪起伏,便是情势有变她也有心准备,也多少来得及做些应对策略。 晋滁见她眉眼舒展,唇瓣漾起浅浅的弧度,不由紧拢了她的手,心荡神驰的唤了声:“阿苑……” 林苑转眸看向,柔软的光泽在她清眸中流转。 的呼吸一滞,怔怔的望着她。这一瞬好似时光倒退,将的记忆再次拉回从前,那些阳光明媚、茶香沁脾的美好岁月。 林苑似无所查的依旧柔软浅笑,随意环顾了周围景致一番,又看温声询问:“今儿天好,我不想那么早回寝宫。咱们要不去宝津楼赏景,可好?” 动了动喉头,颔首说好。 宝津楼坐落在御花园对面,重檐高楼,红柱红窗,台基外面贴有雕砖,线条严密,翼角上雕有蹲兽,威严壮观。 此刻三层楼高的宝津楼上挂有朱帘垂幔,表明御座在焉。 晋滁由林苑给换了身常服后,就颇为随性的撸了衣袖,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抓过宫人递来的紫砂壶还有茶罐,步到临窗前的小榻上坐下。 林苑来他对面坐下,见似乎没有让宫人沏茶的意思,虽伸了手过去:“我来吧。” 没想到他却抬手制止了她,挑眉笑了声:“今个由我来。你且品一品,看看我这手艺可有落下。” 说着就打茶罐,捻了茶叶出来,颇为熟稔的泡起茶来。 林苑微怔过后收回了手,唇边依旧含着浅笑,只是眸光若有似无的落在他面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打早朝之后,给她的感觉较之前好似是正常了不少,气息也似平常了许多。 “尝尝,可还合口味。” 手法娴熟的沏好茶后,抬着茶壶笑着给她斟了杯茶。热腾腾的茶水缓缓注入她面前的釉色茶碗中,带起清香袅娜的茶水清香。 晋滁就这般几分失神分眷恋的看那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看她动作娴雅的执起茶碗,轻吹着茶沫,唇瓣含了茶碗边沿,轻抿了口他亲自沏的茶水。 放下茶碗,林苑看向,温言道:“依稀还是从前的味道。”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眼里刹那发热。 她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挽袖拎过茶壶,给的茶碗也斟了茶。 “伯岐,自打早朝过后,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她蹙了眉,略有忧色:“我是不是给你造成困扰了?” “不会,别多想。” 回过神来,抓过面前茶碗,吹过下后啜了口。 “正如你殿上所说,夫妻进出本就平常,算得什么?”想起早朝时候她对的出声维护,心情愈发大好,纵是想起早朝时候那些挑衅帝王威严的臣子,也不觉其面目可憎了,“至于那些不知所谓的臣子,你也不必将其放在心上,平白抬举了们。们若还是不眼,朕定会让他们知道后果。” 闻言林苑心神稍稍松懈,知他会继续带她上殿了。 “这日朝堂上怕不会太平了。” 她心里清楚,朝臣不会就此屈服的。为了抗议圣上带她上朝,接下来的时日的朝堂定会风波不平,针对她的对策也会层出不穷。 “安心。”安抚道,“今日早朝宣禁卫军上殿,你当我是吓唬他们的?” 眸光骤冷:“们若胆敢寻你我的晦气,那就洗净了脖子准备去阎王殿里报道去罢。” 林苑却横过桌面按住他的手,看柔声道:“人心所向最重要。以杀止异声确是好用,只是这般一来,倒或真如们愿了,成就了们直臣忠臣之美名,却害你落了昏君暴君之恶名。” 反手将她的柔软的细手拢在掌中,笑看她道:“怕什么,我不在乎。” “我在乎。” 对上微有震色的眸子,她认真的看:“伯岐,我在乎。” 晋滁唇边颇为随性的笑意尚未消散,面容已渐为紧绷,震颤的眸光似带着锋利的光,反复的在她面容上、眉眼间寸寸刮过,审视,似要确认着什么。 宝津楼外吹来了风,卷起窗边垂落的朱色帘幔朝小榻的方向荡开些许,又缓缓回归落下。 风声过后,榻桌前的这方天地里,粗重的喘息声就愈发清晰。 随着榻桌被粗鲁挥落一旁的哐当声,晋滁已按了她的肩将她按倒在身后的小榻上,灼烫而凌乱的亲吻落上了她额头,眉眼,唇瓣间。 “阿苑,再说一次你在乎。” “我在乎唔……” 话音刚落,已迫不及待的攫住她柔软的唇瓣。 林苑闭了眸试着回应,换来的是他更激狂的纠缠。 在乎,她如何能不在乎。 若是昏君,那她必是妖后,逢春与太子,则是妖后之子。 这是满盘皆输的结局,她焉能容许。 朱色的帘幔随风不时晃动,遮住了宝津楼里一片春光。 这日散朝过后,浑浑噩噩出了金銮殿的,可不止是那御座上高坐着的圣上。 群臣亦是混混沌沌的出了大殿,出了皇宫,直至进了家门,还是有分难以置信。 倒是王益连在殿内一起请命的大臣,在出了宫后,却是满脸冷笑的叫住了想要匆匆离去的林侯爷。 “林大人脚步何故匆匆?可是要急着赶回家中报喜去?”王益毫不留情面的出口讽道。 其他的朝臣不由皆望过来,连本来要上马车离去的一些朝臣也停了步子,似不想错过这出好戏。 林侯爷的脸色遂变得有些难看。 “王大人说错了,下官并无何喜。”说着就抬抬手,欲要告辞:“下官还有要处,先行告辞。” 王益等人又岂容他轻易脱逃,人疾步匆匆上前,近乎堵了去路。 “真无喜?那后妃临朝,你如何来说?” 王益等人咄咄逼人,目光如炬,将紧紧逼迫。 林侯爷朝金銮殿方向抬手,倒显镇定道:“此事圣上自有深意,位大人还是莫要为难下官了。” “你!” “下官真有要在身,与几位大人改日再聊。” 说着趁机从们另外一侧绕,脚步片刻不停的急往在家马车的方向赶去。 老匹夫!人内心暗暗咒骂。 王益在其身后咬牙切齿的高声道:“林侯爷,你若还有分为官之德,还有分为天下苍生的良知,望能写下罪己书,明日早朝呈递圣上!” 此时那林侯爷已经上了马车,催促马夫快快驾马离去。 直到马车离得足够远了,让马车里的人听不到那来自几位大人的怒骂斥责,林侯爷方微微松懈了肩膀,擦了把额上冷汗。 从今日早朝起,就犹如做了场大梦一般,至此刻都犹不敢相信们家苑姐儿,竟出现在了金銮殿上! 正如那王大人所言,后妃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们长平侯府,是要出了妖妃了吗? 林侯爷脑中迅速浮现了声名狼藉、万人唾沫、遗臭万年等令他惊悚的恶词。 一想至此,不由万念俱灰。 经过今日早朝,此后朝臣多排挤他,多与以交往为耻,使得四面楚歌倒也罢了,只怕将来史书上会被特意留上一笔,‘祸国妖妃出自长平侯府’,单这一句,就足矣让们这百年世家,世世代代遭人唾骂。 不管群臣如何思量,心绪如何复杂,翌日清晨卯正时刻一到,那九五之尊照样携着后妃的手,面朝群臣坐在了那黄金御座上。 当金銮殿上那空了近十个位子的场景落入御座之人的眼眸中时,乎刹那激起了内心的暴虐。 今日本来尚好的心情,因着朝臣的公然挑衅,迅速转为阴霾密布。 “有起奏,无退朝——” 内侍的唱喏声过后,有朝臣硬着头皮出列,呈上了王益等大臣的请假折子。 晋滁沉着脸抓过这些折子,在下一刻就要摔了折子,喝令禁卫军杀进们府邸时,那青筋暴起的手背却蓦的被覆上了柔软温热的掌心。 侧眸看她,晃动的九旒后,是他阴霾未散的眸子。待对上她温和平静的眸光后,眸底的暴虐之色渐渐退散。 “朕准了。”随手翻过两下折子,搁在御案上,不辨情绪的看向群臣,“朝议继续。” 肃杀的气氛一散,众臣皆觉得空气都似流通了不少。 这日早朝虽近十位重臣未至,可朝议也勉强继续下去。 零零散散的,也有朝臣如往常般奏,御座上的圣上似也未受影响,照常与朝臣商议政事,定下决策。甚至比素日还要用心分。 整个早朝其间,林苑不置一言。 朝臣见她并未影响到圣上处政务,也并未干涉朝政,对她的不满倒也稍稍减少了些。 散朝回寝宫后,晋滁猛一拍御榻:“王益老贼!不杀此僚,难解我心头之恨!” “杀做什么。”林苑过来坐身旁,拿过的手,垂眸给抚着掌心经脉,“让他所谋一切皆成空,等盟友也皆弃而去,彻底孤立无援了,那才是让最为难受的。” 她的温声安慰大大驱散了的怒火。而且,她与共同面临风雨的情形,反而让他心底升起隐秘的欢喜,王益等人的猖獗倒也变得有些无关紧要了。 “放心,朕知该如何做。” 从前倒不在意那些昏君暴君的虚名,行颇为肆意。可如今不了,她在乎。 与她温情说过一会话后,分迟疑过后,就起了身。 “我要出宫一趟,你且在乾清宫待着。”强压了心底因她离视线而产生的不安,终是下定决心道:“若觉无聊,可以去宝津楼那散散心。” 顿了瞬,方又强调道:“要禁卫军紧随,不可任性。” 林苑怔过之后就笑了起来:“别担心。不过我亦有想请示你一番。” “何?” “我想宣我爹进宫一趟。” 108、第 108 章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林苑陷入了沉思。 他竟然,答应了。 她本是试探性的提了要求,没敢想他能一次就应下, 谁料他竟真的应了她所求。 是他的偏执癫狂症状有所缓解了? 为何?可是她哪些做法触动了他? 她开始慢慢回忆自打进宫来她与他相处的点滴,渐渐开始琢磨,莫不是他所要的并不是她味的依顺?大概那般只会愈发觉得她柔弱,觉得她不堪一击, 人人皆可伤她, 就愈发令他没了安全感, 变本加厉的实施他所谓的‘保护’? 如今他情绪的转变, 应就从那日早朝开始的。大概是她的出声维护, 让他觉得, 她也并非那般柔弱不堪, 并非要味躲在他身后才能得以存活, 而是可以与他齐心协力, 风雨同舟? 这些只是她的猜测, 具体猜中了几分, 她其实不知。 她沉闷的瞥过了眸, 目光意转向了案上堆放的几本医书。她看片刻后,就起身过去, 挥手将上面的书籍统统挥落于地。 医的了身体的病, 可医不了人心里的病,学来又有何用。 林侯爷由传话内侍带着往乾清宫方向去的时候, 心里边忐忑思量着她传唤他所谓何事,又边还暗下琢磨好腹稿,想着等会见面后该如何将话题引到她随圣上上朝这事上,想着该如何让她劝说圣上莫要意孤行。 到了乾清宫, 他遂在殿外等候着内侍通秉。 待内侍高声传他觐见后,他就敛容肃穆,掸袖整冠之后,匆匆进殿拜见。 华丽的绿琉璃立屏之后,雕刻凤首的金椅上搭着大红色椅袱,戴着贵重博鬓珠冠、穿着前缀珠编着九条游凤宫装的人,正端坐其上。 林苑淡笑看着跟前的父亲,看他那身代表朝中三品以上重臣的绛紫色官服,温声让他起来。 林侯爷听得她语气并不热络,心头咯噔下。 “父亲近来可好?” “多谢娘娘挂怀,臣一切都好。” “母亲身体如何?” “还好。尤其听说您平安归来,精神大好,身体康健了不少。” “兄长们如何?侄儿们的学业可有进益?” “除了挂怀娘娘,他们其他皆好。” 她的寒暄不热络不疏,林侯爷的答板一眼。此刻他只觉得那高高在坐的人万分陌,虽说是他亲生女儿,可却觉得隔了山与海似的,让他法窥探其想法二。 寒暄后,殿内有短暂的沉寂。 林侯爷正踟蹰着要不要先开口,却听得那凤椅上的人先行切入了正题:“对于近两日,圣上带我道上朝之事……父亲如何看?” 如何看?林侯爷脑中第时间浮现的是王益等人对他冷嘲热讽大肆攻讦的画面,以及史书寥寥几笔却让他遗臭万年的惨相。 “这……”他迟疑的先往四周小心看看。 虽是他想要迫不及待的劝她莫再执迷不悟,以免担上妖妃之名再头路,可还是要顾忌圣上耳目,以防惹了圣怒。 林苑微微动了下身子,换了个姿势,素手轻搭上了雕刻凤首的扶手,“此刻殿内只你我父女二人,你不必有所顾忌,但说无妨。” 他几番踟蹰,终是咬咬牙道:“恕臣直言,娘娘如今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若有不慎,必会万劫不复。如今朝臣对娘娘都颇有微词,若由他们将娘娘之事传到民间,那还不知那些愚夫拙妇们该会如何毁谤娘娘清誉!所以,臣觉得,娘娘不妨劝谏圣上……” “错了。”林苑不疾不徐的打断他的话, “父亲是当我还有的选?若有的选,我又何必特意宣您入宫呢?” 林侯爷愕然。 “父亲,我就开门见山罢。如今我这处境着实艰难,朝臣们或笔诛墨伐群起攻之,或冷眼旁观按兵不动,总归大部分是恨不得将我置于死地的。这样哪成啊,迟早我还是被他们狠狠打压下,再不得翻身。所以,这档口我需要朝中有不同的意见,得有人率先表态站在我这边,替我冲锋陷阵。” 语毕,林侯爷脸色骇变。 这……这是要他,与众臣为敌啊! “娘娘!”他按捺住心慌,苦口婆心的劝:“您何不好好做您的皇后?尊荣加身,不比那……” “父亲,莫忘记我出自林家,您还妄想独善其身不成?” 林苑的声音不带了情绪,眸光蕴着清冷的凉意:“这些年长平侯府声势日显,靠的是什,父亲应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来由见着好处您就低头捡着,见着险处就匆匆瞥了脸当没见着吧?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她的直言不讳让林侯爷的面色忽青忽白。 “我身后有根深蒂固的门阀,在朝中也有父亲这般的位高权重的亲人,若能全力以赴替我冲锋陷阵,冲破朝中那些阻碍,只是时间长短的事情,何至于让我陷入寸步难行的境地。” 林苑手撑着扶手起身,眸光望向前方的人,语调依旧是那般的不轻不重:“别管我是妖妃,还是贤后,长平侯府只需记住条——坚定不移的做我后盾,替我冲锋陷阵。” 林侯爷憋紫了脸几欲要出口反驳,林苑却焉能给他机会,当即展袖挥,语气淡薄非常,“明日早朝,望能见到父亲正确的选择。若是父亲选了旁的路……” 她半垂了眸,将绣凤的衣袖轻轻抚平,“那也好说。不能为我所用的家族,要之何用?倒还不如远远的从京城迁走,去岭南好,邺下罢,眼不见为净罢。” 林侯爷出宫的时候,脑子里直都是浑浑噩噩的,他的常随担忧的唤了他好几声,他却都没听见。 耳边反反复复响着的,是她轻缓着语调,吐出的那番要他们林家全族流放的狠话。 他打了个寒颤,简直难以置信,他这从来腼腆文静的三女,如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当真是,不可思议! 晋滁出宫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从宫外来。 待了乾清宫,见了她人好端端的坐在御榻上冲他的方向微笑,峻冷的眉眼方舒缓了许多。 林苑能感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却也不点破,面色如常的起身给他置换衣物。 同时,她缓声将与她父亲见面的事情,事巨细的与他道来,包括他们间说的每句话。 他眉宇间残余的那丝不虞,随着她的娓娓道来而逐渐消散。好似她清润的嗓音缓缓流淌进他心底,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定,很舒畅。 他爱极了与她致对外的觉。 让他觉得犹如夫妻,共经风雨,共享阳光,彼此参与对方的切,密不可分。 “纵是长平侯府不肯出头,你需忧虑。”他俯身将她拦腰抱过,边往御榻的方向走,边低眸看她道:“王益的联合阵,不足为惧。” “可是你今日出宫……” “明日早朝你便会知晓了。” 语罢,大手挥,挥落了层层叠叠的幔帐。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那些昨日还‘因病请假’的重臣们,今日竟重新归位了半数。论其他朝臣如何诧异,他们面上毫无异样,好似之前在大殿上与君王抗议的人不是他们般,照常上书奏事,商议国家大事。 林苑望向殿中正在议事的老臣,虽不知他是谁,具体又担何职,但隐约能感到那些归位的重臣中,不少人是以他为首的。 “那是三朝老臣吴弼,职权不及王益,威望却可以。” 似是知她疑惑,他轻声低语与她解释了番。 她何其聪慧,他点她就明了,这是要拉踩,让那王益彻底没了翻身的余地。 这寥寥几句看似简单,可要付诸于实践,其实又哪里容易?君王与臣子之间除了相辅相成,还有此消彼长。他此行必是付出了些代价。 她不由侧了眸望向身旁正襟危坐的人。 昨个他出宫,是亲自登门,拜访了臣子府邸。 明明他性子再高傲不,可这他竟愿低了头,纡尊降贵的去请那对他不逊的老臣归朝。 察觉到她投来的复杂目光,他握了握她的手。 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永昌年间,那些臣子掣肘朝廷、制衡君王的手段他见识了不少,而君王边拉边打、佐以制衡的心术他了解了不少。他并非是不会用,只是他桀骜惯了,行事作风多是随心所欲,不肯受人掣肘,尤其是有了绝对的力量之后,更是杀伐果断,不肯妥协半分。 看哪个不顺眼,直接将其打原形便是。 至于帝王风评,他从不在乎。 只是现在不样了,她在乎。那他就要在乎。 阴谋,阳谋,不是他不会用,关键是看他愿不愿了。 纵观今日的早朝,算是异常和谐,至于想制造不和谐的那拨人,尚还在家中“养病”,大概此刻还未曾确切得知消息,还不知与其同阵营的半数重臣,皆已上朝了。 朝议将近结束的时候,林侯爷顶着压力上奏,列举王益等重臣狂妄自大、欺君罔上等罪行,跪请圣上重重责罚,以振朝纲。 这奏折出,朝臣如何不明白,这长平侯府是要条路到黑的走后戚的路子了。 这条路,荣华富贵是有,尸骨存可能也有。 这条路多是毁誉参半,个不慎,便会遗臭万年。 众臣心思各异,有些已然从此刻起将其打入绝交的名单,有些选择谨慎观望,亦有些底蕴浅的,想趁机依附去,搏个富贵的。 圣上当朝批复,王益身为内阁重臣,怂恿朝臣欺君罔上,实为大不敬之罪,理应当诛。念其为国操劳多年,纵无功劳亦有苦劳,遂免其死罪。 宣旨,贬内阁重臣王益为庶人,褫夺功名,三代之内,不得入朝为官。 ‘养病’的朝臣不止王益自己,可降罪就只王益人。 人趋利避害是本能。试问,明日早朝,那些与其一个阵营的朝臣,还会继续在家‘养病’吗? 答案众人心里很清楚。 他们几乎可以预见了明日,王益众叛亲离的下场。 至此,圣上携后妃上朝之事,就此尘埃落定了。 毓章宫的人得知朝堂的惊天变故,已经是圣上带人道上朝第五日了。 自打圣上将昔日的林良娣寻回宫后,宫里头就直风声鹤唳的,所以谨慎起见,田喜这段时间也没敢让人来捎递消息,这般一来,毓章宫的耳目难免闭塞了起来。 因而直到第五日了,晋尧才知道,他父皇竟带着他母亲上朝去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手里捧着的瓷碗哐啷落地,里头的蛋羹撒了满地。 他睁大的两眼满是震恐。 母亲不是都已经回宫了吗? 不是他母亲回了宫,他父皇就不会再发疯了? “哎呀小殿下别伤着……” 怕他乱动割伤脚的田喜,急的匆匆拄着拐来。 晋尧一把揪住了田喜的衣袖,呼哧的喘着气问:“父皇他,他……”是不是开始血溅朝堂了。 到太子打了个冷颤,田喜当他担忧,忙道:“放心吧殿下,圣上英明无比,那些跳梁小丑不会给圣上造成困扰。如今朝堂已经风平浪静了,没人再敢置喙圣上的决定。” 晋尧观他面上好似并未恐惧等害怕之色,方稍稍定了神。 父皇应是没发疯。否则,宫里头的人,饶是听闻一两件其发疯的残暴之举,都足矣令他们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了,又哪里会如现在这般平静。 “大伴,日后你莫再让宫人给你打探消息了。” 他忍不住对田喜道。 经历了上世,他有些心灰意懒了,如今他旁的不想多求了,就只愿守着毓章宫平平安安就成了。至于那木逢春或是谁的,随他们去吧。 他忍不住望向阳光明媚的殿外。 这世,会如他所愿那般,平平安安吗? 109、第 109 章 建元四年夏。 花落花开, 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毗邻乾清宫而建的凤鸾宫终于落成,至此封后大礼被提上日程。 钦天监观天象, 占吉凶,经过反复推算,最终确定九月初十为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帝后大婚那日,天朗气清, 风和日丽。 林苑戴缀二十四珠的龙凤花钗冠、以珍珠滚边的霞帔, 穿逶迤于的朱红袆衣, 在观礼的文武百官的注视中, 在宫门内外的礼乐声里, 缓慢从容的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的登上高九雉的天子之堂。 在离最高一层还有两阶时, 天子之堂前高立着的帝王朝她伸出了手来, 她亦微着将手递了过去, 由他拉着步上了至高台阶。 绶金册金宝, 祭拜天宗社, 帝后携手面向群臣而立。 文武百官跪叩首, 齐呼万岁、千岁,齐贺帝后大囍。 大婚之后, 按照规制, 皇后需搬到凤鸾宫入住。可晋滁又岂管他规制不规制的,依旧拉着她住在乾清宫, 只有偶尔觉得住腻了时,才会与她一道到隔壁的凤鸾宫小住日。 大婚之后的日子好似与从前也并没太多变化。 白日里,他依旧是携着她上下朝,若有闲空或与她在御花园散步, 或在清湖中赏鱼,或在那宝津楼里赏景。夜里,他会揽着她喁喁细语,拥她入榻缠绵不止。 有时候连他自己不敢相信,他竟可以得此圆满。 犹似在做梦一般,美满的让他感到不真实。 每每心绪难安时,他会去太庙翻出家谱,将家谱上他们二并列的字来回反复的看上许久,这方能稍稍心定。 他们二方是正言顺的夫妻,祭告天宗社的,谁也否认不得。生同寝于室,死也共刻石碑。 大概舒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大婚之日的盛况好似还在眼前,一转眼却要入寒冬了。 这日,晋滁突然心血来潮,召满天下的画师入宫廷,要他们给画幅帝后画像。 画师们精雕细琢,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在小半月的时间,交出了幅让帝王满意的作品。 有帝后并坐图,有帝后宴饮图,还有帝后游园图,总归这些画像的中心是要凸显出,帝后的恩爱,凸显他们神仙眷侣之姿。 晋滁每日里常常翻阅那些画像,爱不释手,这日遂与林苑说,想让画师们给他们二多画幅。 林苑想了想,与他商量:“不若让孩子们也过来,一道入画?” 晋滁将手里的画重新卷了起来,低声道:“成,那我明日让带太子过来。” 林苑轻着说好。 这月的十五,两孩子入乾清宫请安问好时,毫无疑问的齐齐见到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全家福。 那画里的帝王高大威严,皇后高贵温婉,坐在他们中间的太子金尊玉贵、玉雪可爱。父严母慈祥子孝,一家三口,看起来格外和谐。 晋尧仰头看着那画像愣了好一会。 当他回过神后,忍不住拿余光去看旁边的木逢春。 木逢春呆呆怔怔朝画像的方向看着,好似呆住了一般,目光空洞洞的。 晋尧突然间觉得那木逢春不那般可恶了。 “逢春,来年入了春,你也到了下场童试的时候。若能直接过了院试,你是功在身的秀才。”林苑正坐在上位,看向他柔声道:“以后要做大,顶起门户了。” 木逢春使劲垂低着头,不欲让她见到他红红的眼圈。 “勉力,上进,勤恳,好学。认真对待学问,用心过好日子。” 木逢春用力点了点头。 两孩子离开乾清宫后,晋滁带她去游湖赏景。 大概是怕她心里不舒服,过后他让开了库,从里头挑了些珍贵的物件给那木逢春送去。 对于此事,林苑自始至终不曾置喙半字。 她知道有些事不是一蹴而的。 至少,较之去年这时候,他已经让步了些许,最起码还肯让两孩子在她跟前多待一会。 况且如今她已渐渐看开了,只要好好活着,其他的又算什么? 她知孩子衣食无忧、平安健康、前程坦荡,那足矣。 不知不觉,建元五年悄然而来。 这年夏初,木逢春的喜报传入了宫中。 此次他一举过了县试、府试、院试,虽是年纪小可成绩却极为有异,被划作廪生之列。 圣上亦不吝啬,遣宫送去了不少赏赐,林苑也单独让宫给他送去了嘉奖品,鼓励他继续努力。 这年秋的时候,缠绵病榻的太上皇薨了。 谁也没料到,着给太上皇下葬的事,朝堂上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起是有朝臣谏言,请圣上追封瑞敏长公主为太后,一并追封谥号。毕竟太上皇自是要与长公主合葬一处,若还不追封长公主,那分上岂不是要落了差错? 可晋滁却并不打算如此。 比起太后的谥号,他相信他母妃愿意用原来长公主的谥号。况且,他也并不打算让他父皇与他母妃合葬,毕竟怨偶牵扯了一辈子足矣,何必续来生。 朝臣们对此自是激烈反对。不追封生母,不让父母合葬,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任意妄为、大逆不道了! 不少朝臣认为,甭管他们天家父子生前有何仇怨,但死为大,太上皇这丧事上圣上总得要做的隆重体面。可如今观圣上做法,别说体面了,只怕太上皇的里子要被撕了去。 圣上为天下表率,此番作为有违世尊崇的孝道,这令他们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 朝臣们连番上奏,极力劝说。 圣上固执己见,坚决不肯退让。 在朝臣与圣上僵持不下的时候,那高阶御座上,随着圣上上朝两年多的皇后娘娘,竟破天荒的不保持沉默。 她与朝臣针锋相对,以犀利的言辞反驳他们的观点,坚定不移的站在圣上这边,维护圣上的决定。 感到那御座上皇后娘娘的清冷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他的头顶,林侯爷不敢作壁上观,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力挺圣上的决定。 而后他的嫡系也只能出列,与他一道。 本来一边倒劝谏圣上的朝臣,此刻出现了分歧。 御座上的皇后随即宣殿外候着的宫上殿,与群臣道是,圣上的决定是在尊崇太上皇的遗愿。 至此群臣皆知,这是皇后递来的□□了。 这位不见经传的小宫至于是不是在太上皇跟前伺候着的,还真是有待考究。不过这不重要了,主要是有了遗愿一说,那太上皇的丧事上,最起码面上多少能过得去了。 这次朝堂的风波这般散了。 太上皇最终未与长公主合葬,棺椁单独入了皇陵。 对于此次皇后干涉朝政,大部分认为是她护夫心切,情急之下方失了方寸。毕竟,之前两年她已成功营造出安分守己的贤后形象,他们早已对她不设防。 接下来的三年里,林苑在朝堂不一味沉默,也会偶尔出声。但她选择出声的时机,是每每朝臣与圣上的意见相佐时。 刚开始自会有朝臣反对,而后这些反对的朝臣会受到来自后戚林侯爷的党派甚至是圣上的打压。 渐渐,朝臣们也想通了,皇后娘娘维护圣上而已,他们去作的什么对?倒显得他们对圣上不满似的。 如此,对于皇后偶尔会在朝议时候出声,他们也逐渐习以为常了。 到建元八年的时候,林苑已经可以在朝堂上正常输出自己的观点。虽简却精,言之有物,有时候她的观点也会得到部分朝臣的认可。 这一年的时候,她提议在宫里设女医署,以方给后妃及官眷看病。 这项提议并未受到过多的阻拦顺利通过了,一则设女医署的确是不影响朝政的小事,二则家家皆有女眷,设立女医署的确也是惠及了家中女眷。 宫里出的懿旨由官员抄录之后,快马加鞭的放到各州县去。 对于懿旨上的内容,很多百姓保有迟疑态度,且不说宫中设立的这前未有的女医署,光说这选拔的条件,竟是不论年龄、身份,只要品行良好,且懂些药理,皆可入宫参加选拔。还额外提出,有经验的稳婆亦在其列。 这让感到不可思议。 不是说将来女医署的是要给后妃娘娘以及达官贵的官眷看病的吗?那三教九流的,如何能接触这些贵啊,想想觉不敢相信。 不管世如何怀疑思量,宫里的女医署已经正式设立了。 经过小半年的选拔,共选出了五十在医术上有些天赋的女子,正式进入女医署。 女医署的选拔,是林苑说服了晋滁,亲自参与遴选的。不过教导不由她来,而是选了太医院里思想不太迂腐、又是妇科方面能手的两太医过来,每日给她们上课。 她也不会着急放她们出来给看病,纵是她们中有出自医药世家的,药理知识丰富,可她亦要她们经过少说一年的系统学习,成功通过了考核方可算正式女医。 乾清宫里,晋滁坐在炉边,正颇为闲适的煮着茶水。见她回来了,招招手让她过来喝茶。 林苑将斗篷递给宫,着过去。 这些年来,他的情绪一年比一年稳定,对她的掌控与桎梏也渐渐放松。譬如如今,他可以允许她脱离他的视线范围,给她喘息的空间,譬如偶尔他也允许她出宫去木府,看望逢春。 有时候想想刚回宫时,他那对她施行的那些令窒息的桎梏手段,她觉得恍似做梦一般。 若是当初她没有跳出那局限,没有搏得这一线生机,现在的她会如何? 她不敢想。 建元九年,木逢春金榜题,成为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身披红花骑马绕街的时候,年轻俊秀的状元郎成为京城一道靓丽的风景。 同年,木逢春入翰林院为官。 同年,太子入朝听政。 亦是同年,皇后力排众议,给太医署女医设立品级。 110、第 110 章 象征皇权的朝堂上, 朝臣们按次序上奏国事,君王有条不紊的下达各项决策。若遇难断之处,会与朝臣几番商议, 最后定下最有利的决策。 这样的朝廷看起来君臣和谐,政治清明,若不出意外,晋家王朝必会长治久安。 太子坐在台阶下首那单独他准备的椅子上, 看着眼前君臣相佐的画面, 不免失神的想到前世。 的确是大不样了。 他不由将目光望向群臣的方向。 如今的朝臣们, 可以侃侃而谈, 甚至可以了某项决策与君王而几番争辩。他们有着朝臣应有的尊严, 御座上的君王也有上位者的宽和, 这与前世真是迥然不了。 这般, 挺好。 直至此刻, 他方真正觉得, 晋朝的国运是真的扭转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也都改变了。 他又不由将目光投向队伍的木逢春。 那少年及的状元郎俊俏出彩, 与前世别无二致。 下刻他又不免将目光偷偷朝高阶的方向望去, 那精雕细刻的御座上,除了坐着他的父皇, 还坐着他的母后。 她的神态模样不再是前世的孤冷凄清, 而是淡笑望向殿中,温和中带着淡淡的威严。 这样, 也挺好。 他转了眸再次望向群臣的方向。 建元十年,太子在宫道上偶遇了进宫来见他母后的表姐韩芳。母后与他姨母素来亲近,自打建元七年的时候,她时不时的召姨母以及表姐入宫。 他见表姐抱着孩子软轿中出来, 笑着与他寒暄,遂僵硬的扯了扯笑,勉强给了回应。 这些年来,他来都是避着的,所以饶是她进宫频繁,他们表姐弟次也未见着面。 韩芳并未所查他的僵硬,毕竟虽表姐弟,可对方份尊贵太子,况他们之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情颇生疏,对她不热络也是正常。 两人寒暄过后,各自启程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等走的远了,太子不由回头望了眼,恍惚眼前好像又浮现了,她怜惜抱着他,抚着他脑袋气势十足的说别怕的场景。 那时候表姐多疼他啊,以致于后来他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相依命了那么多年,何木逢春来,她舍得放弃他而选木逢春呢。 脑中又突然浮现她最后那怨恨的眼。 饶是今时今日,他也忘不掉她目光对他的那种刻骨的恨意。 他抬袖擦了擦眼,转了头来,逼自己不再回头去看那顶软轿。 罢了,想那么多又何必,总归今世不了。 纵他们之不再有过多交集,可她依旧能笑的美丽明艳。只要她能过得舒心快乐,这成了。 听说,她与她夫君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羡煞旁人。成婚不过年生了儿子,生的儿子也十聪慧,这才不过周岁,能口齿清晰的喊人了。 他加快了步子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心在酸涩的时,又稍微有些安慰的想,这世她虽不属于他,可也样不属于那木逢春。 如此想,倒也觉得好受了些。 “我入宫的时候恰见到了太子表弟了。多年未见,太子都长这般高了。” 凤鸾宫,韩芳笑着抬手比划着。 望着跟前简单穿着常服,难掩风华的姨母,她不免真心觉得,岁月当真带不走她姨母美貌的半,反倒随着时光的推移,给她姨母增添了不少岁月沉淀的魅力。 “他随了他父皇,少不得会长得人高马大。如今正是长的时候,你们表姐弟素日见得少,蓦的见面,可不觉得他窜了老高。” 林苑逗弄了会她怀的宇哥儿,接着又问起她大姐的体来。 韩芳回道:“前些日子小病了回,好在也不大严重,吃过几服药后,子也大好了,如今且卧床养着。” 林苑的神色敛了几,看的韩芳的心微微提。 “芳姐儿,你可早在建元八年,你临近大婚那段时日,我与母亲深刻的谈了番。” 韩芳直觉姨母接下来的话怕也与她有关,不免紧了神经,前倾了子,屏息听她姨母接下来的话。 林苑回忆那日的谈话,想起她长姐面上的苦笑,不免闭了闭眸。 “芳姐儿,你可你母亲在出嫁前,是何等的明艳开朗,子骨又是何等的康健?可出嫁后,反倒日憔悴过日,三不五时的卧榻养病回,子也大不如前。芳姐儿,你不学医所以大概不,女子的病,多半都是闷出来气出来的。” 韩芳抱着孩子,面色怔怔的。 “旁的我不与你细说。不过你母亲这些年的不快活,想必你也应看得到吧。”林苑看向她:“那日,我再地劝说她,若是过得不开心,可以与你父亲和离。到时候也不必回那长平侯府,完全可以自立门户,让衙门单独给立女户。堂堂正正的生活,怕什么?” 韩芳的体微抖,她的眼圈渐红:“她不意是吗?了我?” 林苑轻微叹息,韩芳已了答案。 “我回去劝劝她。”韩芳咬咬唇,努力平复了呼吸,“娘我操劳忧心半辈子,没道理后半辈子,还要我苦苦捱在那令她糟心的地。” 林苑略有欣慰,难掩复杂的看她:“怕不怕旁人非议你?怕不怕夫家看轻你?” 韩芳冷哼了声:“因娘没生出儿子,这些年来我与娘受到的非议可还少?那时都不怕,现在又怕什么?至于夫家,若他们如此短视迂腐,那算我看错了人罢。” 林苑温柔的伸手给她捋过鬓边的发,笑道:“别怕,有姨母在呢。” 韩芳嗯了声,力点点头,望向她姨母的目光中充满了晶莹而明亮。 她姨母怕是不,她有多仰慕多崇敬她,因她姨母做了寻常女子都未曾做过的事,让人羡慕,钦佩。 建元十三年的时候,是林苑临朝的十年。 十年的时算起来并不短,足矣潜移默化的改变些事情。 譬如,已经有不少顺利女医署结业的女医,并未留在京城给达官贵人瞧病,反而回到了自己家乡开设了女医馆。女医馆的成立,不仅给那些困于礼教的女子提供了看病的途径,也因医馆招收女学徒学艺,也给了女子生存的途径。 再譬如,自打建元十年朝廷设立了专管和离官司的机构后,这些年来,敢于提出和离的女子也逐渐多了起来。和离之后的女子,若不想重归娘家,官府可以给置办女户。由此来,激皇后的人有,可骂皇后的人更多。 不过对此,林苑不以意了。 她纵使如今她看似高高在上,可世俗规矩摆在那,她能做的,真的是微乎其微。可这点微乎其微的事情,若她能做成,纵使有些骂声,又能如何呢? 最早由晋滁带着上朝的时候,她内心所想还不过是掌握更多的主权,让自己有席喘息之地。可随着时的推移,随着她了解的越多,话语权的渐多,她的想法也渐渐发生了些改变。 她渴望能做些什么,自己,也能这时代。 的确,她能做的太少。十年,大概也做成了这两件事。 可饶是着两件事,她也竭尽所能的去做,因她道这是粒种子,撒到这时代,纵然短期看不出什么大的水花来,可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百年后,不能福泽世人? 这时代女子的命太苦,她既有些能力,那能争取些,是些罢。 建元十四年的时候,林苑开始到,她的体好似在走下坡路。 其实早在去年的时候,她察觉到体大不如前,每回散朝后,总觉精神不济。 林苑有时候自嘲,或许是岁数到了的缘故罢。 晋滁虽然面上没有流露出慌字,也未开口对她提过怕字,可下皇榜,频频召集宫外名医入宫、以及夜梦醒后紧紧搂过她的种种举动,还是无不昭示着他的慌与怕。 大夫给出的诊断大致相,打娘胎带的弱疾,年轻时候精细养着看不出什么,可年岁渐长,会见到比旁人提前步入机能衰退之态。 换句话说,是会影响寿命了。 晋滁好悬没当场变脸。 林苑来自己大概不是能长寿的,对此也没有太多执念。不过他有执念,这点是让她极不放心的。 “这有什么,只不过是可能比平常人少活那么几年罢了。”林苑抚过他紧绷的唇角,安慰道:“我觉得人活的这条路,不在于有多长,而在于有多宽。只要此生过得无憾,过得美满,那即再短,又有何妨?” 略停了瞬,她柔了声音又道:“过完了此生,不还有来世吗,怕什么。” 晋滁紧绷的体终是缓缓松懈下来。 林苑当他被劝服住,神色不□□露出轻松之意。 未见到,掩饰在他深沉眸色后面的,是浓烈的化不开的苦意。 “阿苑,你此生还有什么心愿?” 他手掌抚过她的后脑,熟稔的将她按上了他的躯膛。他喜欢她依偎在他的躯膛上的觉,喜欢她脸庞受着他胸口的温度,喜欢她聆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爱人在侧,亲朋无忧,天下太平,这些都实现了,你还想让我有什么心愿?” 听着她的轻笑声,他低头轻吻在她发顶,缓声道:“那天下太平吧。如今天下北有鞑靼、南有蛮荆,还有些西戎不服朝廷管教,这些都是不利于太平的因素。” 他掌心轻抚着她的发,在她的诧色中,继续道:“明年初,我御驾亲征,替你荡平寰宇,呈现给你泱泱大国,盛世太平的天下。” 111、第 111 章 建元十五年三月。 大半年的准备, 朝廷已经整顿好了兵马,备齐了粮草,厉兵秣马, 严阵以待,大军随时可以开拨。 乾清宫里,晋滁伸展着双臂立在楎木架前,一动不动的由着林苑给他穿戴着盔甲。 里腹甲、腹甲、护腰、胸甲、臂甲、勒帛……铠甲穿戴繁复, 可她不厌其烦的给他一件件穿戴, 连给他扣护腕的动作都是那般认真与仔细。 他的目光始终都随着她而动, 舍不得移开毫, 饶是她细微捻手指的小动作, 他都眷恋万, 恨不能将她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永久的镌刻在眸中, 记在心底。 林苑抖过披风, 踮起脚尖要给他系上。 他就躬身低了头来, 由她手臂绕到他的颈后, 那大红色的披风搭在他的身后, 而后看她微仰着脸庞, 眉目温柔的给他系着带子。 “紧不紧?” “不紧,刚刚好。” 他想也没想的回, 目光始终不肯离她面上毫。 她如何知道, 这般的场景,早在昔年与她交往之初, 他就幻想过,梦里也时常梦见过。 那时候他如何会知,他心心念念的这一幕,直到今日才得以实现。 林苑又转身捧过兜鍪, 他遂又低了头,由她仔细给戴在头上。 柔软的手指拂过那红色的盔缨,在她要收手回来的时候,他却突然伸手她的手捉住,牢牢的拢在自己的掌心中。 “阿苑,你会想我吗?” 林苑抬眸望向他。面前的男人鬓若刀裁,器宇轩昂,此刻重甲加身,平添了几威肃之,愈发衬的他英俊勇武,威风凛凛。 她突然就有几失神,她想起了少年时候的他。 那时候人皆知他是纨绔,但她知他心中夙愿,那便是有朝一日能如他父亲一般驰骋沙场,做一名威严赫赫的大将。 可命运没让他成为少年将军,而他推上了帝王宝座。 “会的。”她说,“想你的时候,我给你写信可好?” 她的这句话让他眼中蓦的一热,险些激出泪来。 这一刻他有万般冲动,恨不得当场脱掉盔甲铠衣,取消御驾亲征的决定,管他天下如何去罢,他只想陪守着她,与她日日夜夜相对,再也不离。 可他终是紧咬着牙,发狠的那欲要撕破胸口闯出的渴望强压了下去。 她这一生,硬生生被他强留了半生。 足够了,她做的已经足够了。 余下的日子里,就让他替她做些什吧。 他会满足她有生之年的所有愿望,不让她此生留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遗憾。 “阿苑,我回来,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林苑感受着他掌心上的温度,垂了眼睫,轻声:“好,我你。” 晋滁用力握了下她柔软的手。在眼眶发烫之前,猛地咬牙闭眼,呼出的鼻息压抑的近乎颤栗。 三月初十,是大军开拨的日子。 天子之堂前大军举行誓师仪式。 圣上一身铠甲立在高案前,手持长戟,目含威慑。 “此行北踏鞑靼、南征蛮荆、西平戎夷,众士可有信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建千古未有之功勋?” “有!有!!” 喊身震天,士气高昂。 “好!”他抬了长戟直指苍天,大喝:“”北有、南有,还有些西戎他扫视三军,凛然喝:“那诸位就陪朕,一踏平蛮夷,开疆扩土,令寰区大定,令海县清一,共建这前所未有的天平盛!” 三军齐齐大喝,喊声震天动地,势如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京郊十里处,圣上下令,不再让文武百官相送。 “军国大事就交代给诸君了,有不决者,可由皇后定夺。” 文武百官无不应是。 之后他又看向林苑,他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多的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我回来。” 他嗓音沙哑的艰涩了句,而后不敢再迟疑的转身,踩蹬上马,挥令三军前行。 林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许久。 直到浩浩荡荡的队伍再也不见了影子,她方转了眸光望向远处的天际。 风和丽日,云也淡,风也清,暖阳刚刚好。 她执了帕抵唇,压了压想要出口的咳嗽声。 她会在京中等着士们传来的凯旋消息,也会一直等着看这越来越好的盛天下。 太子也长久的望向大军离去的方向。 前的这个时候,父皇也御驾亲征,却不是为朝廷百姓,更不是为天下,只为发泄。穷兵黩武的那几年,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百姓哀鸿遍野,难民求生无门,诸多州县揭竿而起。 可今生是不同的。百官同心协力,士气势如虹,他们勠同心,为的是这家国天下。 他莫名的觉得眼中发热,好似有股莫名的热量,渐渐冲散了他心中的麻木。 从重生那日起,对于这个朝廷,甚至对于周围的人,无论他父皇母后也好,无论文武百官也罢,再或是对那些黎民百姓们,他多少有种置身事外的躲避态度。可如今真切的感受到这样的转变,眼见着大好的天下逐渐成型,他心中就有种莫名的量在缓缓升起。 家国,天下。盛,太平。 圣上离开后,由皇后与太子坐镇,朝廷照常运转。 每日朝议上,除了要关注前线战事外,还要处理各地上报的政事。 林苑十多年来,在朝堂上看晋滁如何掣肘朝臣,平衡朝堂,处理政事,可谓受益匪浅。在他身边,她学到了许多,也悟到了许多,所以如今坐镇金銮殿,主持朝议,处理各项政务等诸事,她也皆能应对。 “太子,此次出征,你可知你父皇为何非要御驾亲征?” 散朝之后,她将太子叫到她宫里,询问他说。 偶尔她精神尚好些时,那散朝后她就会叫来太来询问他功课,或是询问他在朝中参与朝议的心得。 太子听后,便道:“蛮夷素来强悍,他们所据守之地也多是易守难攻,此番出征是恶战。父皇御驾亲征,自可振奋军心,鼓舞士气,同时也威慑了敌军,让战局于我方更加有利。” 林苑让他来榻边坐,拎了方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 “确是如此,不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拿过旁边的参茶润润嗓后,缓了片刻,方接着徐徐来:“若此番出征只是一两年的光景,那还成,若是晋朝建立了几代,朝政稳固,民心所向也还成,可关键是此番大战少说三五年打底,而本朝至今也不过两代、还远达不到让天下百姓极高认可的程度,这就有问题了。” “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啊,更何况本朝还有篡位的先例,谁能保证那些大将手握兵权过后,不会滋生了野心,而后将心一横,效仿你的祖父?” 这话是大逆不的,可林苑觉得这些皆是事实,没有什可以避讳的。 “你祖父以军功起家,最终反了前朝,让这天下改了姓氏。而你父皇则靠着昔年打江山积累下来的班底,饶是当年身为太依旧有实与你祖父叫嚣,最终反了你祖父,该做他登上了那至高之位。” 在太若有所思的神色中,她最后说:“一线的上峰是最容易跟下属培养感情的,发展自己的嫡系也更加容易。在朝廷安稳的前提下,你父皇御驾亲征,则是最好的选择。” 太子在踏出乾清宫的大门时,没忍住回头望了眼。 他能感受到她对他寄予的厚望,不单单是皇后对储君的,还有母亲对儿子的。 她也是多少重视她这个儿子的吧。他知她这些年来不仅关注他的学业,也关注他的起居,知他爱吃的点心,也知他爱喝的茶水。 前的时候,她回宫时他已九岁了。 在高压氛中独活了九年的他,对于蓦然多出来的所谓母亲,自然是茫然,又陌生。而她呢,突然被打破了生活的宁静,乍然被强行带进了宫中,她自顾不暇,对于他,怕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吧。 母对彼此皆是生疏,尚未等沟通了解,后面一些列的事情紧接着压来,于是他们就在冷漠疏离中越行越远…… 那时的他,自以为他不在意,不在意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在意她会如何。 可如何不在意啊,如果不在意,那时候他的怨何来,恨何来,悲何来? 他摇头苦笑,母天性,违背不了的。 不过今生不比前了,她从给木逢春的爱里,出了一份,给了他。 建元二十年,朝廷大军南征蛮荆。 这是在继北伐西讨之后的最后一役了。 乾清宫暖阁里,林苑由人搀扶着坐起身,倚靠在榻边,接过宫人递来的包裹,慢慢打开。 自打他外出征战那时起,每隔一月,朝廷就会接到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战况。与此一同传来的,还会有个包裹,众臣都心照不宣,这是圣上特意给皇后娘娘的。 包裹里盛放的大多是他搜刮来的各式样的小玩意,有稀奇古怪的,有别致考究的,有时候大概是他在某间铺子里见了好看的钗环,心下一动就买下给她捎来,有时候又大概见了当地孩玩的玩意有趣,也心血来潮买来送她。 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甚为女不方便常出来逛街,每每他在街上遇上个稀奇好玩的玩意,总是想着偷偷给她捎递过去。 她抚着包裹里那些有趣的小物件,唇边忍不住轻翘了起来。 手拿过包裹里的信件,她解开蜂蜡后,就小心拿过里面厚厚的一摞纸张。 上面,他详细记述了他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写了军中的趣事,也写了对她的思念。 信件的最后,落笔的依旧是一行话,阿苑,我。 林苑的目光反复落在那行话上,眸光盛满了柔和。 我你。她无声启唇。 112、第 112 章 “你腿脚不便, 就别忙活了,快过来歇着吧。” 乾清宫暖阁中,林苑靠坐在小榻上, 笑着冲不远处田喜招呼着。 田喜边在案几前倒着参茶,边笑道:“能为娘娘做点事,是老奴的福气,巴不得能多忙活些。” 林苑摇头失笑, 这会喉中的痒意忍不住, 就抵唇皱眉闷咳了起来。 “娘娘快喝口茶压压。”田喜急急端参茶, 一瘸一拐过去, 连连帮她拍背。 林苑摆手:“没事咳咳……你快坐吧。” 田喜眼尖看到她手心攥的帕子上露出的一点血迹, 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他不免想到宫里头的传闻, 说皇后娘娘身体是每况愈下, 能撑到如今都是用猛药强吊着。 心事重重坐在榻前圆凳上, 看着面前被病体折磨的憔悴虚弱的人, 他不由想起当年清婉动人少女时候她, 心中就难免升起伤感来。 “娘娘千万要保重好自个身子, 莫要太劳累。” 林苑吃过参茶后缓会, 大概能勉强压胸口的难受劲,方强打精神笑笑, 示意她没事。 “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 你也老。”她看着他宦官礼帽下露出的些许白发,轻笑着调侃声, 转而又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好似眨眼的功夫,就是二十几年的光景。太子今年也二十岁。” 田喜也唏嘘叹:“奴才刚还想起初见娘娘时候形,就好似昨日一般。真是转眼间, 连小殿下都这般大。” 说着还比划下:“奴才还记得小殿下刚到毓章宫那会,还小小的,就这般大。有回夜里发热,半宿未退,难受的他半夜里还在喊娘呢……”察觉到不妥,他忙转了话题道:“一转眼,小殿下就长大,还长得又高又俊,真是一表人才,龙章凤姿。试问如今京中待嫁闺阁女郎,哪个不心仪咱家太子殿下?” 林苑失神会,转而望向田喜。 “这些年来,太子那里多亏了有你。田喜,谢谢你。” “奴才,奴才……” 她闷咳着摆摆手:“不必自谦,你辛苦,你功劳,我都看在眼里,你主子爷也看在眼里。你脾性如何,你主子爷再清楚不过,否则也不会放心将太子交给你来照看。” 田喜眼眶有些发涩:“奴才也没什么功劳,做也都是奴才应做本分,偏劳主子爷跟娘娘如此信任,感念。” “你当得,况当年若不是你拼死相护,我也逃不出一线生机来。你于我有恩,于太子有恩,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林苑将目光缓缓投向窗外,透过半开窗屉望向毓章宫所在的方向。 “田喜,我与圣上那些是是非非,你是少数的知情人。当年我如何怀太子,太子又如何能生下来的,你再清楚不过。” 她声音缓缓道:“从知道怀上他那刻起,我就清楚知道,此生我注定是亏欠他。” 给不他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爱,也给不他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陪伴。 “幸亏有你在他身旁,一直陪伴着,全心全意的爱护着他。田喜,真很谢谢你。” “娘娘……” “还有件事,我想恳求你能答应。” 不等田喜大惊失色的跪下,她便出口道:“此间就你我二人,我也不避讳,太子登基怕就这两年光景了。” 田喜跪在榻前,几乎屏住呼吸。 林苑狠狠咳嗽过好一阵后,缓会,继续道:“自古以来,年少登基的帝王,一直励精图治有,可半路开始骄矜狂妄也有。甚至自命不凡,打登基那日起就肆无忌惮挥霍国运,也不是没有人在。太子如今看确是好,不骄奢淫逸,也不残虐无道,虚心好学,勤奋上朝,看起来确有明君之相。可若将来他一旦登基,恰逢年轻气盛时候,一朝大权在握,那时他身边已没能掣肘他人,我就怕他会生出几分狂妄来。” “作为帝王,一言可定千万人生死,哪怕再微小不过决策,到了民间可能会成为压倒千万百姓一座座大山,足矣令百姓万劫不复。所以田喜,我希望若将来真有这么一日的话,你能在旁规劝几分。太子是信任你,也愿意听你几分劝,若能有你在旁规劝着,他便走不歧途,必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天下百姓会感谢你,我与他父皇在九泉之下,也皆瞑目了。” 田喜哽咽叩首:“奴才当不得娘娘如此重托,不过奴才会竭尽所能辅佐太子殿下。” 林苑含笑:“太子以后有你在旁陪着,我很放心。” 秋叶开始往下落的时候,宫里气氛一日赛过一日的沉闷。 毓章宫内太子,时常望着宫外方向失神,又时常长久望向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宫人发现,太子一日接一日的沉默,有时候坐在椅上时会莫名骤然起身,脚步错乱的朝殿外方向走过几步后,又蓦的停住,转而又折身回来。 夜半时候,也常常听到寝床方向传来他辗转反侧响声,直至天明也不曾听见他熟睡的鼾声。 这日,在他听到凤阳公主入宫后,蓦的从案前起身,面上线条瞬间变得紧绷。 “何时的事?” 那报信小太监被唬了下,当即结结巴巴道:“不多时,就,就刚进宫。” 他拧了眉,握了拳就往殿外走,“知不知她来干什么?” “奴才这并未打探出来,只知是皇后娘娘召她进宫的……” 这时,闲来无事在殿外洒米粒喂雀田喜见太子匆匆出来,不免诧异问了声:“殿下,可是出了何要事?” 太子突然停脚。 这会他反应过来,已不是前世。 “没事。”他又折身回去,吩咐那小太监:“去打听着,若乾清宫有什么信的话,及时告知我。” 那小太监领命匆匆去了。 林苑打量着跟前端坐女人,饶是容颜迟暮,却依旧不减风韵,举手投足间皆是光彩,好似依旧还是当年那美艳的近乎凌厉仪贵妃。 “娘娘召我今日进宫,所谓何事?” “你不必紧张,我见你并无要事,只是叙叙旧罢。” 凤阳并无异样的笑道:“我有何紧张,只是并未想到,娘娘竟会要与我叙旧。” 她望向面前贵为皇后之尊女子,凤袍加身,权利在握,与圣上同进同出金銮殿,被世人暗传是二圣临朝,如今又凌驾众臣之上,代圣上监国,当真是站在了荣华富贵的最顶尖。 多年前在太子府上时,尚且还是林良娣她顾影自怜,消沉度日,旁人见她煎熬模样,都觉她前程难测。谁料想多年过去,她这曾受尽人非议的小小良娣,竟能有这番惊天大造化? 世间的事,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轻易断言人的造化。 “不过也亏得娘娘宣我入宫,我才有机会当面谢谢娘娘,成全了我报丧子之仇愿望。” 凤阳起身朝她大拜。当年宫里头将王寿送到了公主府,说是交由她处置,当时她便猜到,定是宫里这位皇后娘娘送她的人情。 “那是你事,不必谢我。” 林苑往倚枕上靠靠,抬了帕子压压唇角,抬眸打起精神朝她看去:“今日找你来,也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准话,当年救我是不是你?” 这些年来,随着对京中势力愈解,她心中的怀疑就越甚。当年先帝对她动手,有能力亦有动机拉她一把,观京中势力寥寥无几。凤阳毫无疑问就上她头号怀疑名单。 不过,怕晋滁知道节外生枝,所以她这些年来她也只是心中怀疑,并未着人调查。 虽说救她之人定是别有动机,可到底也是救她一命,这点不可否认。她心中是感念的,若临去前能还这份恩情,也却了一桩心思。 凤阳自是不愿承认,不说她当年救下她本就动机不纯,就说此事隐瞒圣上三年之久,害得圣上肝肠寸断了数年这桩罪过,若要那睚眦必报的圣上知晓,那还得。 “你放心,我既单独召见你来,就是打算着不让圣上知晓。”林苑看她面色,突然弯唇笑:“不过你不说也无妨了,我大概知道。” 凤阳僵硬扯扯唇,目光不由朝周围扫了扫,待见到宫人都远远退在殿外之处,这方稍稍缓神色。 “安郡主最近如何?” 听林苑转了话题,凤阳松了口气,笑道:“劳您挂念,她好着呢。” 林苑见提到安郡主,凤阳眉眼间都是柔和笑意,也笑笑道:“听说安郡主要大婚,那我就赐她一道懿旨,算是我送她的大婚之礼吧。” 凤阳捧着懿旨回来的时候,还一直沉浸在恍惚思绪中。 她没想到皇后竟晋安郡主品级,晋为一品嘉和郡主,特赐郡主府,府邸丝毫不次于公主府。 得到皇后的青眼,将来即位太子又是中宫嫡子,她能想象得到,她的安郡主此生,必定荣华富贵无忧。 皇后给,是安郡主一生保障。 凤阳透过马车窗牖望向熙熙攘攘街道,百姓穿梭其中,其乐融融,看得出这盛世繁华,安好。 街道上往来的也有些年轻女子,有些尚还戴了帷帽,有些却脱了帷帽,自在,随心。 她又想到了安郡主。 在建元十年的时候,安郡主与驸马爷和离了,若放在前朝时候,她定会加以阻挠,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和离,世人该如何非议她安郡主。 可换作如今,风气早在建元九年的时候就已经逐渐开放,女子和离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在得知郡马爷的诸多怪癖之后,她毅然支持安郡主和离。 纵是郡马爷的家世非凡,朝中有重臣为官,她亦不惧,更何况朝廷还有专管这类事机构在,她怕什么。 她不怕。 凤阳忍不住频频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是她们的后盾,她的底气,她们底气,大都是源自那里。 再望向窗外看这世间美好,便也觉得,亏她没命丧建武年,也幸亏是她留在了圣上身边。 建元二十年冬,南边战线传来捷报,朝廷大军平定蛮荆,此役大获全胜,大军不日就将班师回朝。 一路上催军速行,圣上不顾天寒地冻,顶着风雪硬是领一队骑兵快马加鞭先行。近乎不休不眠日夜赶路,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在战马抵达熟悉皇宫大门那刹,他近乎滚鞍下马,胡须泛白,嘴唇发青,双目死死盯着看守宫门的侍卫。 “敲……钟没?” “没。” 侍卫不敢直视圣颜,忙将头垂下。 而后就不经意见到,圣上垂在两侧的双手,都在不可自控发抖。 “那好,那就好。” 圣上捂眼喃喃着,微微佝偻了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犹似劫后余生。 “开宫门!” 他猛一握缰绳,转身重新踩蹬上马,大喝一声,就驾马风驰电掣直冲乾清宫的方向奔去。 乾清宫里,太子与木逢春都围在寝床前,强颜欢笑与她说着话,无不在强忍着悲痛。 听到外头的马嘶声响,寝宫里人皆是一怔,而后震惊齐齐望向殿外方向,脑中有着猜测。 不消片刻功夫,一身戎装人脚步匆匆踏进殿来,鬓染尘霜,风尘仆仆,脚步不曾停顿的直冲他们所在方向而来。 太子与木逢春霍站起身,往旁侧移开,让出些地方来。 他却未曾朝他们二人处看过半眼,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寝床上人。 “阿苑,我回来了。”他声音沙哑不像话,一出口好似带着风霜刮过粗粝,还有极力控制的哽咽,“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太子与木逢春选择退出殿去,将剩余时间留给殿里两人。 在即将踏出大殿的那刻,他们都没忍住再回眸望眼,看寝床上那与他们血脉相连母亲,也看那从来无坚不摧如今却佝偻了脊背哽咽痛哭的男人。 寝宫大门被关闭的那刻,木逢春猛地咬住拳头,泪水滚下。太子朝远处天际望去,不让人看他泛红的眼圈。 林苑在混沌中勉强睁开沉重双目,好半会,终于认出面前男人。 “你回……来了。” 区区四个字,她用了很长时间,每个字都吐异常艰难,声音早已不复他印象中的温婉动听,却是无力嘶哑。 可他依旧还是觉得她的声音那般动听,饶是这辈子,下下辈子,他都听不够。 “我回来了阿苑,回来了。” 他亲吻她冰凉手,俯身亲吻她额头眉眼,轻触她干涸粗糙唇瓣,滚烫的泪大滴砸在她苍白的面上。 她颤颤睫毛,眼角慢慢沁出了些泪光来。 “弄疼你吗?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慌张就要抬手去擦掉那泪,可待见手掌上茧子就倏地收回手,改为拿过一旁帕子在她眼角轻拭。 “阿苑别哭,你要什么,我都捧给你,只要你能开开心心。” 他侧脸在肩膀草草擦了把脸,握着她的手,红着眼对她笑说:“盛世江山,我给你打下,百年之内,那些宵小别想再兴风作浪。阿苑,你开心吗?” 林苑目光从他鬓边的白发,移到他染岁月风霜眉眼,不由轻轻弯唇。 他也笑,却是虎目含泪笑。 “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他颤栗握着她的手摩挲在他面上,又眷恋轻啄,舍不得放开。 林苑眸里又缓缓沁出泪来。 她确是在等他,撑着口气也要等他回来。可她等他,是带着目的。 她的眸光长久落在他身上,看他满面风霜,看他肝肠寸断。 或许,这一辈子,他确是真心实意的爱她。 生命倒计时的这些年来,每每独坐时候,她也会想,若是当初她有后退,而是义无反顾的坚持选择他,那么他与她未来又是怎么样呢? 或许是圆满的,或许是惨淡。 她不知道,怕永远也不会知。 饶是重来一次,她依旧还是会退,不会选他。 因为只要在这个大环境下,只要她身上还有这个时代枷锁,她就不敢一股反顾选他,因为时代性决定她赌不起,一旦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她不敢赌啊,在这个时代生存,她总要替自己选择稳妥的路。 “若有来世……”她手指动了动,想要去触摸他鬓边的发。他察觉后,忙将她的手指轻柔放到了他鬓发上。 如果有来世,如果来世他们在的她前世所在国度,那她会义无反顾的与他相爱下去吗? 会吧。她想。 那时候她有底气,有后盾,与他是处在平等地位,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总怕行差踏错,可以敢爱敢恨,必定不会轻言退缩。 他敢花心,她就扇他,他要劈腿,她就踢废他。 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不爱的时候断的干干净净。 而不是像这个时代她,总是不得自我,总要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选择,事事不能随心。 “伯岐,我放不下你。” 她望向他眸光亦如从前般柔和静美,总是给人无限力量。 “你放心。” 他应她的话没有丝毫迟疑,说完此话后,就俯身在她唇瓣轻轻印下一吻,犹似承诺。 林苑眼角泪止不住往下淌。 等到了这句话,她的心中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 留他在世间她如何放心?他那旧疾让她很容易怀疑,若没她在,他怕有很大概率要为祸人间。 可此刻他真应,她的心中为何又胶着着难受? 他佝偻着身体给她拭泪,柔和嗓音安哄她:“阿苑别哭,是我早有此念,与你无干。” 她不知的是,她要,他都给她。 他是心甘愿为她所缚。 没了她在的世间,如何还算得人世? 他这一生,生来就富贵荣华加身,看似拥有一切,其实皆是旁人给他空中楼阁。 细数这一生,他有什么?他唯有一个她而已。 唯有她知他,懂他,爱他,在他贫瘠无光岁月里,悍然闯入,给他人生添了一抹亮丽的光彩。 可惜后来他没护好他光彩,生生弄丢了她。 “阿苑,我们相许来世可好?” 林苑眸光散发着模糊柔和笑意,细手轻抬着去触他额上疤痕。 “下辈子,你我就做普通夫妻,我耕田,你织布……不,你不用织布,都我来。” “下下辈子,你还是做回千金大小姐吧,锦衣玉食也不受罪。我来做书生,十年寒窗苦读后金榜题名,金銮殿上就求圣上将赐婚给我。” “再等下下下辈子……” 他颤着手将她滑落下去的手塞进锦被中,又轻柔抚去她眼角残泪。 “那时我们已经成婚生子,生一对儿女,儿子像我,女儿像你,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他猛地捶胸嚎哭起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俯身将她紧紧的揽抱在怀里,亦如从前与她温情拥抱一般。 “阿苑,阿苑——” 肝肠寸断的哭声传到殿外,木逢春哭倒于地,太子捂眼颤身。 不知过多久,殿内动静方歇下来,而后传来里面人沙哑声音。 宣太子进去。 太子扶着门边定定神,而后方推门进去。 里面的人坐在寝床旁,见他进来,方将目光从寝床方向移开。见他也不多说,直接开门见山的就问起发丧事宜,事无巨细,大到具体哪日发丧、安葬哪处陵寝,小到陪葬物件、将来忌日时供奉哪些食物,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太子觉得心慌,却又说不出哪里慌。 寝床上端坐人没有给他思考时间,交代完之后,就让他出去立马去办。 太子也来不及多想,只往寝床方向最后看一眼,就咬牙忍泪的出殿筹办。 出殿后,就见到殿前跪地不起的木逢春。 他本不想搭理,可走过几步之后,又折身回来,用力拽过两下。 可那木逢春一脸麻木的瘫倒在地,拽他如拽死物一般。 太子就令人将他架起,带他一道离开乾清宫。 乾清宫的宫人开始往殿内搬浴桶,热水。 等殿内圣上再吩咐时,就躬身入内,将里面的洗漱用物一概搬走,而后又阖上重重朱门。 晋滁沐浴更衣后,重新束发整冠,又换上帝王依服。而后他方上寝床,掀开被子一角,躺在了她的身旁。 他伸臂将她揽过,俯身亲吻在她发顶。 这一生,他与她终是携手走到了落幕这一刻。 他并不糊涂,他如何不知她在他面前演半生戏,可他依旧沉迷其中,不愿复醒。 纵使到最后,那一句‘可曾爱我’,他也不敢问出口。 如此就罢,就当她此生,真爱他。 “阿苑,等我。” 帷幔落下时候,是瓷瓶落地的碎响声。 她不知的是,那瓶毒药是他从上战场起,就一直携带在身。 宫里丧钟敲响,共响两回。 一回三万声,一回九千声。 皇帝驾崩,皇后薨逝。 太子令人重新打造棺木,将他父皇与母后放在了同一棺木中。 生同床,死共穴,一生相随。这是他父皇此生遗愿。 太子登基,改元建兴,由此开启了元兴盛世。 (后记) 后世人评价晋朝,总要给其赋予各种各样的色彩。 有人晋朝文化丰富多彩,它民主与开放意识令人向往;有人说晋朝是疆土领域最大的朝代,万邦来朝,十分兴盛;也有人说晋朝辉煌璀璨的政治文化达到了巅峰,是在当时其他国家都难以企及。 而更多人则戏说,晋朝大概是历史上,出奇葩皇帝最多朝代了。 譬如那被戴了绿帽还被儿子当堂戳穿,颜面尽丧的建武帝;譬如那反了老爹、娶了寡妇、还要带皇后上朝听政最后还给皇后殉葬的建元帝;譬如那当着皇帝好好,非要发展个业余职业,而这业余职业还是令人匪夷所思妇科大夫建兴帝;再譬如往后数几代的皇帝,有喜欢当厨子、当木匠,有热衷于研究如何插翅膀飞天的,有心心念念求佛修仙,还有不爱红妆爱公公、气得朝臣吐血三升,简直荒唐至极,等等等等,这些皇帝奇葩事,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后世亦有人说,多亏了建元一代国力强盛,建元帝南征北战数年,将周围敌戎彻底打伤筋动骨,让晋朝得以有百年之内安稳。否则这基业,怕是容易让那些奇葩的败家子们,早早的败光去。 不过若说最喜欢哪个朝代,还是会有许多人说是晋朝。因为那个朝代的文化更多元性,对女性的束缚也较低,是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比拟璀璨繁荣。 113、前世 建元四年春。 落日的余晖洒满了篱笆小院, 也洒在了林苑那愕然的面庞上。 柴门前站着的年轻男人朝她施行一礼:“沈某冒昧打搅了。” 面前的男人面容俊逸,穿着水墨襕衫,举止从容有度。此人不是逢春那金陵的沈夫子, 是何人? 他举止有度的朝她施礼,语气带着疏离与淡漠,不见在金陵家访时候的温和,在林苑瞧来, 他这大概是压着火气来兴师问罪的。 她的头当即就大了。 她如何也猜不到, 这金陵的沈夫子如何就这般负责, 还追人追到了蜀都来了? 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头都木了。 毕竟撒谎被孩子夫子抓包的现场, 真的能令人尴尬到发麻。 “原来是沈夫子到访, 快快请进。” 甭管暗里如何头痛, 她面上还是要热情招待。 招呼他进了屋, 连声吩咐逢春上茶水, 上果品。 “不必这般麻烦。”沈夫子叹气, “木大嫂何苦瞒我?若家里真有什么难事, 不欲让逢春参与童试, 直与我言明便是, 何苦躲在这偏远地,还断了音信, 害得我与他恩师成日胡思乱想, 唯恐你们出了什么意外。” 木逢春愧疚难受的低了头。 林苑轻声歉意道:“此事确是我们做的不对,劳您跟逢春的恩师担忧了。” 说着就要拉着逢春给他拜过赔不是。 “不必不必。”沈夫子忙起身制止, “你们莫怪沈某多事便好。我与逢春毕竟师徒一场,先发急也是担忧他的安危,如今见你们安好,我也放心了。” 他拍拍逢春的肩, 望向对面的林苑,“木大嫂,家中可是有何难事?我在蜀中衙门有几个老友,颇有些交情,若是方便的话,可否与我说上一说,或许能帮得上一二。” 此番能找到逢春,也是托了老友的帮忙,不过他早些时候就已经到了蜀都,不过因着蜀都另一老友有事邀他帮忙,这方耽搁了数月时间。否则会更早的找到逢春。 林苑感激道:“劳您费心了。若有用得着您的地方,我们肯定会开口的。” 他询问了两次他们家中的难处,可她皆巧妙的避开不提,如此,沈夫子也就明了她的委婉拒绝。 纵有不解与焦急,可他的修养容不得他行刨根问底的失礼举措。 怕这木家,真有什么难言隐罢。他心中暗叹。 转而就掠过这个话题,拉起逢春问起他的学问来。 渐渐逢春也就抛开了局促,与他一问一答,从经义说到试帖诗,从时文聊到明算。逢春侃侃谈,应答有据,言有物,自让沈夫子心中暗暗叫好。 逢春表现的越出色,沈夫子心里就越惋惜。 他从教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到过如木逢春一般聪慧的学生。这般的资质,堪称万里挑一,天生就适合做学问的。 等抽问完逢春的学问后,他反复思量之下,终于下了决定。 “我看这青石村山清水秀,清幽雅静,的确适合人在此安静做学问。正好我有些要事需在这蜀都停留几年,遂日后就且在此地落脚吧。” 在林苑惊愕的神色中,他正色道:“若您不嫌弃沈某学问鄙陋,日后可否由我来教导逢春学问?” 沈夫子自此就在这青石村落脚了。 他请人建造的房屋就坐落在林苑他们家旁边,两家毗邻而居,来往就十分方便。 每日里,逢春辰正时刻去他夫子家读书,酉时方回,如同从前去学堂上下学般。 与去学堂不同的是,如今逢春中午不必带饭了,每每到了午时,林苑就让顺子做好的饭菜带到隔壁。这送饭自不能单单只送逢春的,自然也要带上给他夫子的那份。 这一来二去的,渐渐的两家就熟稔起来。 建元五年。 宫里的气氛一年比一年的压抑。 不知从何时开始,宫人们私语说笑的时候越来越少,取代之的是他们愈发规矩的言行,与时刻绷紧的神色。 气氛最压抑的地方当属乾清宫。那里伺候的宫人是最难熬的,尤其是近两年,随着帝王性情愈发喜怒无常,他们跋踬后,动辄得咎,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个杖毙的下场。 三月的时候,太上皇病重。 圣上破天荒的踏入了那幽禁太上皇的冷宫中,在里面待了半刻钟的时间。外头的守卫们不知太上皇与圣上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得到太上皇的些许大笑声,后圣上出来时,周身气息骇沉如水。 当天乾清宫里打死两个宫人。 被抬出来的两宫人身上蒙着白布,白布上还在渗着血,浓稠的血沿着白布落下,一路滴答在地面上,只看得人浑身发抖。 “圣上要……娘娘的物件?” 毓章宫里,田喜犹有几分不敢相信,不确定的问了一遍:“是要林良娣娘娘的吗?” 林良娣三个字说的极轻,说完后,小心翼翼的朝院里正打着陀螺玩的大皇子那里看了眼。 乾清宫过来的那几个侍卫点头:“我等是奉圣上的令,过来拿去林娘娘存放在此的一应物件。” 田喜就不敢耽搁了,赶忙引路到内殿,连声嘱咐宫人里头的几个箱笼给搬运出来。 大皇子正兴致盎然的甩着细绳打陀螺,这会见那些侍卫们抬着箱笼从殿里出来,不免就抬头奇怪的问了句:“咦,你们搬我殿里箱笼作甚?” 田喜赶忙解释:“是圣上嘱咐的。呀小殿下,陀螺要停了,您赶紧抽动它两下。” 大皇子也就随口问问,问完就不在意了,接着甩着细绳玩起他的陀螺来。 晌午过后,天色略有些暗,大片的乌云打东边缓缓的移过来,瞧着似要酝酿着一场大雨。 大皇子这日的晌觉睡得有些久了,醒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可待见了田喜手里握着的物件时,顿时眼睛一亮,睡意全都不见了。 “田大伴,这是什么?” 田喜回过神来,忙手里物递给他:“是陶响球,刚你大舅父着人送来的,殿下看看可还喜欢?” 一提起这茬,田喜心中就有种说不上的隐忧,大概是因圣上这些年来从不待见林家人,如何今日突然下令召那林家大爷入宫呢。 “大舅父入宫了?”大皇子摇着陶响球,越看越喜欢:“就有这个陶响球吗?大舅父就没再捎递旁的小玩意来?” “没呢,大概是入宫急,没来得及……啊殿下,你要去哪?” 大皇子穿了鞋就跳下寝床,抓着陶响球急匆匆的往殿外跑:“我要去宫道上等大舅父。大舅父肯定还带了其他好玩的,我要过去等他!” “殿下!殿下!” 田喜在后头急得直跺脚,连声吩咐宫人拿着外衣追上去,见天色不好,一叠声的吩咐人备伞。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短暂的刺破了乾清宫的昏暗。乾清宫内没有点灯,暴雨来临际殿内光线愈发暗沉,尤其是在刺目的电闪过后,视线好似有一瞬间的黑暗。 林昌盛发抖的跪在那,呼吸都好似停止。 从踏进大殿的时候,他就隐约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那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让他浑身寒毛倒竖。 尤其又是这般的天气,殿内不点灯,空荡荡的大殿里光线就压得很暗,让他总觉得那前方御座上模糊的轮廓有些可怖。 他不知圣上究竟宣他来做什么,明明自打他小妹离世后,就不再待见他们长平侯府的人了,为何今日突然召他觐见? 他一路上都未曾想的明白,这种未知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 尤其是进殿后,那御座上的人先让他说说小妹从的事情,可还没等他说上两句,对方却猛地戾喝让他住嘴。后在长达两刻钟的时间里,那御座之人竟一言不发,简直愈发令他惶恐尤甚。 “继续说。” 帝王压抑的寒声传来,林昌盛只能强自镇定的继续说下去。 “小妹她喜欢素些的衣服,可我娘总觉得小姑娘穿的太素不好,总要给她置办颜色亮些的。譬如杨妃色,嫩黄色……” 帝王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在大雪天里,她穿着杨妃色的斗篷,仰着脸柔软祈求他的堪怜模样,与此同时,他脑海中轰响的,还有太上皇那嘲弄的笑声—— “别以为自个是来看失败者的,我现在看你都觉可怜。” “你啊,连我都不如。好歹我与梅娘曾也心意相通,她是真心实意的嫁我为妻,饶是她最后怨我,我也得到过她的真心。你呢?人家嫁鳏夫都不嫁你。” “就算你最后威逼利诱,耍进手段的人强留下,人家可就会爱你半分?只怕对着你都日夜作呕罢。现在想想,我那也是成全了她,想来她在九泉下都要对我感恩戴德呢。” “儿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耳畔肆意的笑声魔障般的回旋,听的他欲疯欲魔,烧的他双眸发赤如血。 “阿苑!!” 陡然的暴喝令林昌盛刹那噤了声,下一刻他便满目惊恐的望见,那御座上的圣上突然去壁上取了长剑,后刷的下抽出寒光直冒的剑身。 “阿苑,阿苑我救你了!” “阿苑你在哪儿?你出来!” 林昌盛望着边提剑四处寻找,边大喝的圣上,只觉犹在梦中。待见了下一刻那人朝他方向来,他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阿苑,阿苑别跑!” “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如他所说的解脱了?” “阿苑你回答我,回答我是不是?” 提剑人突然止了步。他死死盯着面前瑟缩恐惧之人,面上不带了疯癫的悲戚,转而变为愈发疯癫的怒意。 “你不是阿苑!谁让你来骗朕的!!” 剑尖划过际,一身惨叫响彻在昏暗空荡的大殿中。 114、前世 乌云压得越来越低, 平地而起的风也越来越疾,不时挟起那垂地的明黄色窗幔,狂卷到半空飞舞, 倏而又骤然落下。 大殿里,浓稠的血沿着金玉地砖缓慢的四散蜿蜒,浓烈的血腥味冲的人几欲作呕。 侍卫们近乎无声的将殿内那死状凄惨的林世抬了出去,临去前还强捺恐惧的拾捡起地上那两个生被剜出来的血淋淋之物, 抖着手放回在林世面上骇人的血窟窿上。 殿中的帝王已经不再捶地痛哭, 只是如丧魂魄般瘫坐在地上, 两眼空洞的望着脚边的长剑。 没人敢往帝王的方向看过半眼, 更没人敢在此刻过去劝慰他。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 唯有他颓然麻木的对着那柄长剑。 长长的宫道上, 大皇在翘首以盼, 却迟迟未见到他大舅父的身影。 “怎么般久。”他嘀咕着, 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索性就沿着宫道往前走。 条宫道是他大舅父出宫的必经之路, 他顺着条路走, 肯定是能遇上他大舅父的。 “殿下, 殿下您慢些,小心摔着。” 跟随出来的宫人在后头急急嘱咐, 也忙跟上去。 宫道上出现几个侍卫, 行色匆匆的推着一辆平板车往外走。车板上盖厚厚几层白布,因为天色发暗, 隔远些就不大见得清是什么。 几人见到迎面而来的太子殿下,赶忙就要让开条路来。可大概是有人心里发慌,仓促移动间,力道就失几分, 而后车板上猛一颠簸之后,上面的白布就冷不丁就滑落了下来。 同时滑落下来的,还有脱眶而出的两个血淋淋之物。 一瞬间,空气里好似有刹那的凝固。 随即那几个侍卫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去蒙白布,去弯腰哆嗦的捡地上之物,可到底已经太晚,旁边的大皇已经将刚才的一幕看的足够清楚。 他似吓傻了般呆呆的立在原地,脑海里反复冲荡的,是车板上那张狰狞的面孔。比故事里的鬼怪还要瘆人,干涸血迹的一张脸,阴森森的血窟窿,还有满地乱滚的眼珠子…… “啊——” “殿下!!” 宫人从惊悚中回过神,急急去追狂跑出去的太子。 田喜得知此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怎么会样,怎么会样……” 圣上怎么会么做,怎么可能这般做。 那长平侯府林家,不单是太的母族,更是她的娘家啊。 难道真如旁人猜测那般,圣上他……疯了? 可翌日,圣上依旧面色如常的主持朝议,与往日无异。接下来的日子也一如既往的上下朝,处理政务,下达政令,依旧还是那个励精图治的帝王。 对于那林世的死,宫里头讳莫如深,长平侯府对外也只宣称是突发疾病而亡。可宫里头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多张嘴,多少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传到了宫外。 朝臣们私下议论,大概都在猜测圣上与太母族应是有什么龃龉。也有人暗暗心惊,圣上的手段未免有些残暴。 经历林世所谓的‘突发而亡’后,那朝中的林侯爷一夜间老不下十岁,心灰意冷,有隐退之意。 可却未得圣上的批准。 随着宫里头下旨将林世厚葬,又额外赐长平侯府诸多赏赐后,宫外头的对此事的议论声就渐渐消弭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世的事也逐渐被人抛之脑后,宫里宫外好似又重新恢复平静。 此时此刻,谁也不曾料到,那林世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林世的死于偌大的王朝来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自然传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蜀都。也更别提传到那僻远的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 一年他们家有喜事,春杏与顺成婚,林苑给他们主婚,热热闹闹的办喜事。 从前他们二人带着逢春颠沛流离的,自也考虑不得事,如今日子渐渐安定下来了,两人也就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他们的婚房就坐落在林苑家的旁边。 如今林苑家左边住着春杏跟顺子,右边住着那沈夫子,放眼看去,那片竹林环绕的是并排的三座茅舍,再也不似从前只有那么一户人家,孤零零的坐落在山脚下。 些年来,他们担惊受怕的过日子,的确也受不少苦。如今难得有件喜事来庆祝,林苑自也不会吝啬,好酒好肉的提前都买上,请了全村的人都来吃喜宴。 一日都热热闹闹的,大家也敞说笑,待散席时,月亮都挂上柳梢头了。 “逢春,快来扶着你夫子。” 林苑那沈夫子起身时身体有些摇晃,就忙吩咐在院子里正拾掇碗盘的逢春。 木逢春赶忙擦了擦手,连声应过。 “没事,没事,用不着劳烦。” 沈夫子摆手笑着。今日他确是多吃两杯水酒,不过也不至于吃醉,此刻他脑中还尚清醒。 一年的倾囊相授,他早已将逢春当做自己的直传弟,弟家里有喜事,他当夫子的,心里边自然也高兴。况与木家人这一年来相处下来,也多少处成亲友情谊,对于春杏与顺能喜结连理,他也由衷的为他们感到高兴。 “小心。”眼见他冷不丁被那桌角绊住,趔趄的就要朝那桌上扑去,林苑就忙扶了他胳膊一。 时木逢春也急忙过来了,将他夫子给搀扶住。 “快将你夫子扶回家去歇着吧。去熬碗醒酒汤,一会你再给你夫子端过去。”他们临去前,林苑又嘱咐:“记得给你夫子打盆热水泡泡脚。还有窗户别都开着,莫吹了凉风。” 木逢春一一应下。 夜里,等逢春给他拾掇完离开后,沈夫子却在躺在竹榻迟迟未眠。鼻间好似还停留着些许那丝丝缕缕的,说不上来的清淡幽香。 想什么呢。他扶额微叹,略有烦闷的翻了个身。 也不知从何时起,每每见逢春的娘时,他就会莫名的感到些不自在。尤其是她笑语盈盈说话的时候,双眸微弯,眸光柔软温和,让人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盈盈动人。 脑中掠过一词时,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摇头暗唾自己龌龊。 起了身索性将窗户打,让外头的风刮进来,使得自己清醒些。 刮了会凉风,他觉得自己应是酒醒,脑也随之清醒。 思来想去,他将自己种种反常的原因归结为感动。想他自唯一的亲人外祖母病逝之后,些年来孤身一人在外,难免有漂泊之感。如今长时间得木家人嘘寒问暖的照顾,他会有所触动,也实属如常。 他只是将木家人视作亲友了,而不是他胡思乱想的那些。 如此一想,他的心也就定下来。 只是一躺下来时,他的手腕好似还有些柔软的触感尚在停留。他选择极力忽略,闭眼入睡。 春去夏来,蜀地就始闷热起来。 日半夜,素来畏热的林苑,好不容易借着窗外投来的那么点凉意有朦胧睡意,却在此时,她家的院门被人激烈的拍打起来。 “谁啊?” 林苑点了灯,穿了衣裳下地,站在房门前询问。 “木稳婆,是隔壁柳村的,家婆娘夜里发动了,可孩始终下不来,求求您能去帮忙接生下吗?” 林苑就忍不住看看天色,深更半夜的还是隔壁村的,不免就让她有几分迟疑。 若顺在还好,偏今日顺跟春杏去城里卖草药了,为了能顺便买全家用的一干物件,他们今日索性就在城里住下,打算明个再回。 想了想后,她隔着院门问:“记得柳村不是有稳婆吗?” 门外的汉就急忙解释道:“是有,可是她说我家婆娘胎位不正,她不敢来接……木稳婆,都道您手艺高超,求您就救救家婆娘吧。” 说着就跪地砰砰磕起头来。 “行你快起来。” 林苑从屋里拿了匕首藏在袖里,与逢春一道过去开门。刚院门这才发现,旁边屋舍的门开着,原来那沈夫子也一同出来了。 “听见动静就出来瞧瞧。”他道。 林苑点头与他示意,而后看向门外的汉。 “你妻子现在情况如何?” 那汉抹了脸,苦涩道:“身下始流血……我村的稳婆说,是九死一。” 林苑一听就知紧急,不能再等,只得现在过去。 “逢春,去屋里将药箱拿来。” 那汉激动的要给她下跪。 林苑制止住:“先说好,也不是华佗在世,不能保证次次都能将人从鬼门关里拖回来。能尽的力自会全力以赴,只是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最后能皆大欢喜那最好不过,可若有万一,也望你们能理解。” “您放心,咱不是那般胡搅蛮缠的无礼的人家,您出手,们全家就很感激。” 林苑他说的真诚,也就颔首应,转而望向隔壁沈夫子的方向。正迟疑着该如何对他提出请求时,却听他先一步道:“正巧夜里闷热,也难以入睡,索性我就随你们一道过去罢。” 林苑松了口气,感激的谢过。 有个成年男子随着一道过去,她着实能放心不少。 柳村的农舍里,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林苑满身疲惫,在叮嘱了产妇用药以及用食的相关注意事项后,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补眠。 那汉家人也瞧出她疲惫,便也不多耽搁她时间,忙让那汉套车送林苑他们回去。 路上,木逢春对赶车突起了兴致,遂坐上前面的车辕,一路上就与那赶车的汉交谈起来。 后面的车板上就剩下林苑与那沈夫子并排坐着。 些年来,旁人稳婆稳婆的唤她,她早已不将自己当年轻女人看,所以一时间倒也没察觉出不妥来。况在累半宿之后,脑中正昏胀着,哪有心思想其他? 乍然松懈下来,疲倦就涌上来,她忍不住手扶着脑袋,打起瞌睡来。 清晨的风微微凉爽,迎面吹来时,撩起她额前垂落的发,偶尔露出她那柔美的眉目。 他只看一眼就仓促的别过脸去。 微风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却拂不走他刹那紊乱的心跳。 115、前世 “大伴!大伴!!” 太子双手挥舞着, 口中惊恐的叫喊。 “老奴在呢,在呢殿下。”寝床旁的田喜急急凑过去,轻拍着他的胸口安抚着:“不怕了殿下, 不怕了啊。” 太子惊惶的睁大了眼,张着嘴急促喘着,双手还紧紧攥着田喜的袖口不放。 田喜看着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自打太子那日无意撞见了那林世惨烈的模样后, 就受到了极大惊吓, 一连大半年常做噩梦不说, 身边也时刻离不得人。 “大伴, 我怕。” “没事了殿下, 那就是个噩梦, 不怕了啊。” 田喜给他仔细擦了面上的汗, 又转移话题与他说了会旁的话。太子面上的惊怕之色渐渐褪去, 他就着宫人端来安神汤, 舀了勺吹凉了些, 喂给太子吃下。 折腾了小半宿后, 太子终于又迷迷糊糊的睡下了。 田喜守在寝床旁, 望着熟睡中的太子殿下,暗暗叹了口气。 他还没敢告诉太子, 上个月的时候, 林家二爷也没了。 听宫人说,林家二爷被从乾清宫里抬出来的时候, 不仅胸口被一剑刺穿,眉骨的地方也被剑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短短半年的时间,乾清宫里就抬出了两个长平侯府的人,若说圣上不是想对长平侯府下手, 朝臣不信,他也不信。 田喜也不知圣上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可总归是越想越令人惊惶不安。 他不由望向小殿下的方向。 大概是安神汤起了效果,这会小殿下睡的极香,一脸安宁的模样,看似应并没再做噩梦。 田喜面上浮现苦笑。 圣上对太母族毫不留情的下手,很容易就令人猜测,这是在向世人传达讯息,欲有废太子之意。 自古以来,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能得好下场的? 似乎要印证田喜的不安,建元六年春,圣上下令选秀,充盈后宫。 京城的风浪卷不到小小的青石村里。 这里的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 夜阑人静,窗外虫鸣啁啾,晚风吹得竹林飒飒轻响。 沈夫子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时发出惆怅轻叹,夜半时分也未曾入眠。 他睡不着,至于何睡不着,他自己心知肚明。 若说去年的时候他还能骗骗自己,对她只是亲友情谊的话,那么到了如今,常常半宿的辗转发侧,又半宿的将她身影载入梦中的他,已装不得糊涂了。 最开始,他大概只是被她举止与谈吐所吸引。她虽荆钗布裙,可举手投足温婉从容,与人说话也不疾不徐温和有礼,让人觉得她与寻常农妇不同。 后来他对她为人处世的态度极为欣赏。她待人真诚,为人宽和,与人相处都是择善从之,但并非盲目,是善良而有锋芒,容忍而有底线。当时他便暗暗赞叹,也许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养成逢春这般聪慧、上,善良,知礼的儿子。 察觉到自己心思不妥时,早就为时已晚。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就控制不住的随着她而动。也正因如此,从前不大注意的细节,也随之落入他的眼中。 譬如她面上偶尔深偶尔又浅些的肤色,再譬如她某次抬袖擦拭细汗的时候,被他无意间瞥见那眼尾处被涂抹的痕迹…… 随着相处时日愈久,他也就渐渐察觉出她面上的端倪了。 他秉承君风度,自然不会戳破她的秘密,只是却控制不了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她真实的模样。 窗外的虫鸣声渐息了,山村的夜是万籁俱寂,静的可以听见他自己紊乱不安的心跳。 他抬臂掩面叹息,不免预感到,自己的心思怕是要掩藏不住了。只是不知,她若得知后,会是何种反应? 这两年来,他如何看不出她对他无意,只有对夫的敬重,并无旁的心思。况且,他也看出来了,她似并没有再嫁的心思。 若她知晓了,只怕会对他躲避不及罢。 想至此,一股苦涩不禁蔓延喉腔。 五月的时候,木逢春过了院试,为了秀才。 这是家里的大喜事,如何能不好好庆祝? 还是请了村里的人来吃席,林苑与春杏还有来帮忙的几个村妇,在灶台前说说笑笑的忙活着,沈夫子则领着逢春在外招待客人。 “夫子,您要不去歇会吧,这里学生来就。” 木逢春不好意思让他夫子随着操劳,遂建议道。 沈夫子笑道:“我是师徒,用不着那般客套。况今日为庆功,为师只觉与有荣焉。” 木逢春听出他夫子的赞许之意,心中不免高兴又激动,忙施一礼道:“都是夫教导的好。学生日后定会加倍努力,不辜负夫子的期待。” 沈夫子颔首:“学无止境,纵你只打算止于秀才功名,可学问不能止步于前。便再跟我做几年学问,待我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日后便就随你去收徒授学,或去云游四方抑或其他。” 木逢春自然是连声应下。 对于读书人,村里人大都是敬慕的。 尤其是住在他们村里的这两个读书人,一人刚中了秀才,一人还是进士出身,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这就更令他们艳羡不止。 不过出于敬畏,他们除了先前过去说番祝贺话外,都不大敢过去与之搭话,只是私下说着木家孩子出息,将来如何如何,表达自己艳羡之类的话。 期间,大概是有村妇瞧着沈夫子与木逢春师徒二人皆着儒衣,面容都生的俊秀,质也如出一辙的温文尔雅,遂与旁边人开玩笑的说了形似父子之类的话。 玩笑声虽不大,却不巧刚入了那沈夫子的耳。 他佯作并未听见,依旧面上带得体淡笑的与逢春招待客人。任谁也不知,那无意被戳中心思的人,面上镇定,心跳却早已失衡。 而此时京城则空前热闹起来,宫中举办百花宴,朝中官员不论品级,家中的待嫁之女一律都要入宫参加选秀。 这一日,京城大街上香车接踵,香粉扑鼻。入宫参选的秀女打扮一新,放眼观去,偌大的御花园里如花似锦,尽是花团锦簇。 百花宴之后,圣上大封后宫,由此,空荡荡的皇宫里就开始充盈起来。 那些被帝王选中入宫的秀女们,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望,住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中。 与此同时,乾清宫的宫人已经很熟稔的抬走地上的尸身,搬到平板车上,盖上了几层厚厚的白布。 大殿中,满手血迹的帝王枯坐在御座上,双眼麻木又空洞。 大概从误杀林昌盛开始,他好似无形中被解开了身上的某种禁锢,已无法再遏制住内心的恶念。 每每杀林家人时,他心中蔓延的,是夹杂在惶恐中的一丝痛快。 惶恐自是因他手刃她至亲,恐她九泉下怨他,恨他。 可痛快,那大概是因他怨,他恨。怨自己放不下她,恨她不爱他、还徒留他一人在世上苦苦煎熬。他尚在人生,她如何能早早的解脱了呢? 他不允许。 阿苑,不让我好过,别想着能解脱。 如此,便一起毁灭罢。 长平侯府在办完了林三爷与其夫人杨氏的头七过后,门口又额外挂了丧幡,旁人一打听,方知原来是府上的林侯爷与当家夫人陶氏突发疾病去了。 自有消息灵通的朝臣打听到,林侯爷与他夫人是自绝身亡的。这般决绝的做法,大概是想求得宫里头的圣上怜惜几,给他们家的后人留条活路。 消息传入宫中,圣上独自在寝宫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翌日他取消了早朝,换了身素服,甚至还在左臂带了孝,出宫前往长平侯府吊唁。 听闻此事的朝臣无不惊异。 圣上之前一副要灭绝长平侯府的架势,令人无不以为圣上是将其给恨毒了,还都猜测下一步怕就是要废太子了,可如今怎么就纡尊降贵的出宫去长平侯府吊孝,竟还戴孝似以半的形式? 韩国公府的人以其嫡三韩吉为首,这会正站在灵堂前唾沫横飞的叫嚣,冷不丁瞧见圣驾到访,无不齐齐僵在当地,魂都快吓没了。 穿着孝服入内的人未曾朝他们的方向扫过半眼,跨进灵堂后,就面无表情的直冲放棺木的方向而去,取了三炷香,躬身拜了三拜。 从帝王踏进这方灵堂起,整个灵堂都鸦雀无声,连哭声都一并止了。 最惊恐的莫过于林家人,缩着身子簌簌发抖,牙齿都死死咬住,唯恐发出颤栗的叩击声。 三拜之后,圣上站直了身,冷眼望向韩吉人。 韩吉他们的双腿抖得都站不住,龙威的压迫下他们反射性的扑通跪地,正要求饶,却听得头顶传来不辨喜怒的声音:“来人,拖出去。” 一声令下,门外的侍卫就冲了来。 韩吉人惊恐的磕头求饶,却被那些侍卫捂着嘴,强拖了出去。 灵堂里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圣上最后往棺木的方向望了眼,转身就要举步离开,可就在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家属所在方向时,他猛地暴睁了目,身躯剧烈一震。 “阿苑?!!” 与林家家属一同跪在那答谢来吊唁来宾的,还有林蕙与韩芳。韩国公府的韩吉,正是不满她们到长平侯府吊唁,方来闹事。 刚过及笄的韩芳披麻戴孝,本就与林苑相像几的她,此刻穿着孝服面上呈哀婉之色,乍然一见,竟与林苑像了七。 让他几乎以为此刻见的,是昔年在符家灵堂上,对他颔首答谢的阿苑。 116、前世 有些感情是掩饰不住的, 即便嘴上能忍住不说,可眼眸里流露出的灼热还是不可避免的将人出卖。 沈夫子觉得,定是那日酒后他不加掩饰的灼热目光, 暴露了他的心思。直以来,他从来都将自己的心思掩藏的好,唯独那日逢春的庆功宴上,他听了村妇的几句戏语, 心头发热, 就没忍住多喝了几杯。 那日他的失态她定看在眼里, 以她的聪慧, 只怕是察觉了几分他的心思。否则, 也不会自打那日庆功宴后, 就渐渐的与他疏远了起来, 虽不明显, 可话里话外的客套他又如何听不出来? 他也明白了, 她这是在无声的委婉拒绝他。 心头好似被浇了盆冷水, 大热的天里, 却让他感到冷的难受。 “夫子?夫子您怎么了?” 清早过来学习的逢春, 见到素来早起的夫子此刻竟昏昏沉沉的躺在竹榻上,不免惊呼了声, 忙上前查看。 沈夫子隐约听得耳边谁在唤他, 可意识昏沉,想睁眼却觉眼皮有千斤重, 始终无法撑开。 木逢春摸了摸他夫子额头,那烫手的温度当即令他大惊失色。遂忙起了身急急往外走边走边在朝隔壁大喊着:“娘,娘您快来看看,夫子他生病了!” 沈夫子意识再次回归时, 睁开眼后见到的,就是她背对着他的方向,正拿着药杵捣药的画面。 “夫子醒了!” 旁煎药的逢春见他醒来,不免惊喜的呼了声。 闻言,她赶忙回头朝他的方向看来,而后搁手里的药杵药罐,急忙朝他的方向而来。 微凉柔软的手背贴上了他濡湿的额头,带来股丝丝的清凉。紧接着指腹又搭上了他的脉搏,片刻方松开。 “烧退了。”她道,语气带着松缓,显然是松了口气。 见他的眸光难以自控的在她面上追逐着,她遂不着痕迹的微微避过身子,不失礼数的笑道:“夫子这是着了急热了。不过好在如今烧退了,您再吃几服药下去,好好养养身子,等几日就能大好了。” 沈夫子见她疏离客套,俊秀的面上不由浮现苦意。 “谢谢……劳您费心了。” 林苑客套笑回了句应该的,而后又嘱咐了逢春注意煎药的时间,便转身去拿了捣药罐,就告辞离开。 “木,木娘子!” 在眼睁睁的看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时,他终是没忍住心中的惊慌,焦急的用力撑起了身体,朝她的方向唤了声。 话出口,他方惊觉自己失礼,顿时紧张的无措。 林苑的脚步滞住。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她转过身来,却未先看那沈夫子,而是看向逢春的方向,嘱咐道:“逢春,你先搬着药炉出去煎药,我与你夫子有些事情要谈。” 逢春虽觉得此刻屋内的气氛好似有异,却也未多想,哦了声后,就搬了药炉去了院子。 林苑的目光就移上沈夫子的方向。见他故作镇定,可难掩俊容上紧张到发白的面色,心不由暗叹几声。 她本不想摆在台面上说,可瞧他如今模样,也不知是没懂她的那些暗示,还是心存着希冀不肯放弃,如此这般情形下,她不说也得说了。总得将她的态度与他道明白,也省的他迟迟留有幻想,给双方都带来困扰。 “木娘子你,我……”沈夫子语无伦次了瞬,平日里对着衙门官员都能侃侃而谈的他,唯独对上她却几番失语。 最终,他还是咬牙逼下了自己的紧张与无措,逼迫自己对上她投来的视线,道出深藏胸中那令人难以启齿的话:“木娘子,你是知我心意的罢,我……恕我厚颜,心悦于娘子。” 正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的林苑,突然听他这般说,微微愕然。作为时刻遵守君子之礼的夫子,此刻颇为直白的说出这番话来,只怕是用尽了所有勇气。 “恕在下孟浪了。”他见她静立那不言,不免苦笑:“只是我怕若此刻再不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木娘子怕是再给我吐露出口的机会了。” 林苑回过神来,看他轻叹道:“沈夫子,你也应看出来的,我无心再嫁……” “不,木娘子你误会了,我将这话说出口,并非是要你来承诺什么,或为我改变什么。只是想着,既然你已看出了我的心思,倒还不如由我将话说开了,也省得木娘子左右猜忌,对我生了嫌恶的心思。” 话既已起了头,他反而能放松了些,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也就顺利了:“人心最难控,纵使我也不想给木娘子带来困扰,可心之所向却不由我来操控。喜欢木娘子是在下的事,不敢求您有所回应,只是望您能如从前般待我便是,莫要因此而冷漠疏远我。” 他面上泛起苦意:“这些时日木娘子的避而远之在让我难受,只觉天地昏暗,人生竟似没了意趣。” 活了这些年,他从来不知为人牵肠挂肚是何等滋味。如今算是尝到了,那是喜怒哀乐全牵她人身上,那真是她对他笑,他便喜,她对憎他便哀。 林苑微怔过后就没再说什么,只答应了日后不再会疏远他。 闷热的炎夏走过,快迎来了天朗气清的秋日。 八月十五这日,前半夜宫里头举办的中秋宴刚散,这后半夜,坤宁宫的殿前就传来悲痛哭喊声。 韩芳浑身发冷的缩在两层厚厚的衾被中,听着自大殿外传自耳中的帝王哭声,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她不知圣上又杀了谁,是又杀了哪个宫妃,还是杀了林家的人,她不知。可能清楚知道的是,他肯定是又杀了人。 自打那日圣上在长平侯府的灵堂上撞见她,随后毫无征兆的召她入宫,还力排众议破例封她为后,已然过去了三个月了。 自打她入宫那日起,圣上就赐了她姨母的衣物给她,令她每日必须穿上,甚至还赐了姨母的名讳予她。 她心里大概猜得到,圣上是将她当做了姨母的替身。 可怪异的是,他却从不肯踏进她的宫殿半步。 她与他唯一的接触,就是如此刻般,每每在他杀了人,大概心绪难平时,他跪坐在坤宁宫前,捶地大哭。 “阿苑,你解脱了吗?解脱了吗?” “阿苑,阿苑你别走,你救救我……” “阿苑,阿苑!” 外面帝王的哭声悲痛欲绝,可殿内的她却听得毛骨悚然。 她赶紧将厚厚的床帐悉数放下,缩进被子里死死捂住了耳朵,嘴里不断念着佛经,逼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可在这样死寂的夜里,她依旧还是能听见那似痛恨又似无望的哭声,依旧还是会忍不住的去想,今日被那发疯帝王手刃的,究竟是谁? 可是那,林家人? 想至此,她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淌。 纵然她与她的那些堂兄弟堂姐妹,此生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也毕竟是血缘至亲,想到他们不知哪个今夜惨遭了毒手,她如何能不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声音终于歇了。 破晓的天光透过了窗户纸进了昏暗的殿内,昭示着这难熬的夜,终于过去了。 天亮之后,韩芳一直撑着身体坐在殿中的凤椅上,并非是等宫妃前来请安问好,而是在等她殿里外出打探消息的宫人回来。 圣上不知出于什么思量,从不许宫妃到坤宁宫里拜见,便使得她这皇后之位坐的,多显得有名无。 不过她皆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圣上何时会对林家人收手。 小宫人匆匆从殿外跑回来,与她迅速耳语了番,将打听来的消息悉数告知。 听后,韩芳刹那松懈了紧绷的肩膀,长长松了口气。 是个贵嫔,不是林家人。 可随即,她又为自己的庆幸而感到羞愧。纵然死去的不是林家人,可到底也还是条鲜活的性命啊。 她撇过脸,用力深吸几口气,压压心中的难受劲。 可她又能如何呢?人有亲疏远近,与其是林家人遭难,她宁愿死的是旁人…… “表姐,表姐?” 殿外放轻的唤声让她瞬间回了神。 “是太子殿下来了。”她换了笑颜,冲他招招手:“快来啊。” 太子就欢快的冲她方向跑来。 “表姐,你怎么眼圈都黑了,是昨晚睡得不好吗?” 韩芳下意识摸了摸眼圈,就道:“做噩梦了,是没怎么睡好。” “表姐也做噩梦吗?”太子便觉得与表姐愈发亲近了,就伸出小手拍他表姐的背,“我也常做噩梦。被吓醒的时候,田大伴就是这样拍拍我,说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韩芳有些感动,从她入宫那日起,就觉堕入了无边噩梦般,没了尽头。要不是有太子表弟常来与她说话,她都不知会不会被这恐怖的皇宫,给折磨疯掉。 “表姐没事,你不用拍了。” 她故作轻松的展颜笑道,拉过太子坐她一旁,让他吃桌上的零嘴。 “太子怎么这个时辰有空过来了?不用听太傅授课的吗?” “今日早朝有些政事需要太傅参与,所以今日,我也就被放了日的假。” 太子边吃着子边随口说着,却不知,韩芳听了这话却心中情绪复杂。 那位圣上,发疯的时候就是六亲不认的刽子手,不疯的时候就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竟让人不知,该如何来评价他。 可于她而言,却是骇怖的存在。 不仅是她,还有林家人,甚至还有那些宫中的妃嫔。 刚进宫时,她还能见到御花园里那些颜色姝丽的妃嫔,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赏花、扑蝶、起舞,可只短短不过三个月而已,再观后宫佳丽,大抵都紧闭宫门,不再轻易出殿。 因为圣上总共去了三回后宫,就有三位妃嫔暴毙。 117、前世 子不经细数, 建元六年逢春的庆功宴好似尚在昨,转眼间就滑到了建元八年春。 若说有些事情,三岁的木逢春看不明, 那如今已经五岁的他,就能心知肚明了。 不可否认,刚开始察觉到他夫子对他娘的感情时,他难免会感到不适, 别扭, 甚至有段时间, 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从来待他恩重如山的夫子。 可很快他就想通了, 若这是夫子母亲的姻缘, 那他应做的就是接受祝福, 而不是排斥阻止。 母亲的半生过得并不容易, 遭遇了国破家亡, 也历经了母子分离, 而后又千里迢迢的自京城南下寻他。纵然母亲从不他提半分在京城的事, 可他也能想象出几分, 当时未逃出京的罪臣家眷大概会遭遇的对待。那些年, 他母亲必定是受尽了苦楚。 如今子总算归平静,他母亲也能过些安稳的子。若是再能找到心意相通的男子为伴, 那他身为儿子, 当应为他母亲高兴。 况他夫子品行端方,谦谦君子, 又长得表才,若说让他夫子做他继父,他是万个愿意的。 想通了这点,他再看沈夫子他母亲, 就觉得他们二真是再合适不过。见他母亲对他夫子始终是回避的态度,他以为母亲是顾忌到他,遂忍着羞窘,不止次的对他母亲隐晦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差直言说,他不介意沈夫子做他的继父。 然而,他母亲依旧还是不肯接受沈夫子。 他不明是为什么,明明近年来,明眼都瞧的见,对沈夫子并非毫无情意。 每每逢春忍不住出口问时,林苑总是寻得借口敷衍过去,可过后常恍惚失神,眸有晦涩。 终究是非草木啊。 能抵挡住男子的追求,抵挡不了如他那般润细无声的好。这些年来,他默默的给做了许多,护山采药、出村问诊,帮在菜园捉虫浇水、爬果树采摘柑橘,给提笔作画装饰堂屋、采摘山花点缀书桌,还学会了劈柴、挑水、驾车、采药、养鸡……纵然只是看似稀疏平常的小事,可就是这些桩桩件件的小事,让无法再忽略,那早已悄无声息的融入的生活中的男子。 真的是,没办法不被触动。 试问,当各方面皆出色的男子,默默无闻的在自己身边守候多年,还不求回应甘愿谨守君子之礼,哪个女子还能依旧无动衷? 可正因如,方后悔不已。 当初应狠下心来疏远了他的,实不应时心软,就应了他会依旧会以常心待他。 这么多年陪伴下来,如今待他,又如何做的到常心? 连逢春都看出了情绪的些变化,更何况是将所有切都看在心上的他? 知他应是多少看出些的,只是他不敢问出口。 林苑揉了揉心口,试图化解些其中的闷意。 经历了那些是非恩怨之后,情爱而言不啻毒药,纵是察觉自己对沈夫子有几分不般的情愫,可那又如何呢? 敢往前踏出这步吗?不敢。 忍不住苦。 即便逢春跟春杏他们都说,过往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可以往前看,重新过子,可是重新二字,焉是那般容易? 这些年来,从未逢春他们提过半句在京城经历过的种种,他们远在僻远之地也不得消息,所以压根也不知那些年具体经历了什么。可能,他们至多以为,昔只是被充入了教坊司,所以并不知道,除了在教坊司待过,还在昔的太子府待过。 除了是妓,还是已故的太子良娣。 是如今太子的生母。 林苑有些痛苦的闭了眼。 这些如大山般沉沉压头顶,是辈子都不出的阴影,每每想起,都觉如道道沉重的大锁扣在心头,桎梏着不敢让往新生处踏出半步。 “逢春,你说为师可就那般差劲……” 这,逢春月相对饮的时候,沈夫子在醉意朦胧之际,忍不住颓然问他。 他能察觉待他并非全无意,可迟迟不肯迈出那步,让他不免觉得,大概还是他哪处做的不好,方让没法放心全然接受自己。 木逢春看出夫子的颓然,心中也不好受。 “夫子莫这般想,您无论是才貌还是品行,在整个晋朝,都难找出能您相媲美的。饶是如今我走在路上,也能听提及夫子风光霁月般的风采,他们都说,将来能嫁给夫子的女子,定然是好福的。” 沈夫子摇头苦,眸光投隔壁的方,似喃喃了句:“旁觉得有何用呢……” 大概是察觉到今的大为失态,他强忍了失落,了声:“罢了,且不提这个,你我继续品酒论诗罢。” 木逢春低头抿着酒,左右思量许久后,终究还是咬咬牙,抬头他夫子隐晦的道了句:“我娘,应是有所顾忌。夫子不知,我家里……曾犯过事。” 沈夫子保持着持杯的姿势,惊愕的看着他。 木逢春低落的说完这话后,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开了。 虽然木逢春并未清楚点明,可单单这句话的信息,就足够曾在官场上待过的沈夫子,从中联想些关键。 的顾忌,他们家曾犯过事。 木逢春既然格外点出他们家犯过事,那必定不是小事,肯定是累及全家的。那么犯过事的家眷,会被官府如何处置? 他持杯的手抖,里头的清酒就洒了出来,浸湿了他淡墨色的衣袖。 原来是这般,原来是这般。 迟迟不肯接纳他,应就是这般缘故罢。 翌清晨,林苑出来开院门时,冷不丁见门外站了,清矍修长的身上尽是落了露水,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沈夫子怎么在这站着?”不免诧异,打量他番后,问:“可是出了何事?” “木娘子,我有话要你说。” 他眸光落在的面上,心口微微绞痛:“不知现在可方便?” 林苑见他面色沉凝,不禁怀疑他真是出了何事,心下也不由发紧。 “方便,你请。” 说着就侧身让开条路来。 沈夫子颔首,举步院。 这时木逢春闻声从屋内走出,沈夫子对视眼后,两就若无其事的寒暄。 “夫子,我昨有本书落在您那了,我这会去您屋里拿回来可?” “嗯,去吧。” 林苑望着急促离去的逢春,再隐晦望了眼神色紧绷的沈夫子,心里不免升起不好的预感,只觉他这会过来说的事,是自己有关。 该不会是他…… “木娘子,昨夜逢春我道了事。我思量想去整整夜,纵然分无礼,还是决定过问番事。” “什么事?” 他神色变得郑重,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昨夜逢春对饮,无意知了几分你们家的事……” 林苑的脸色当即变了,沈夫子见眸中隐含的警惕,压下心头苦涩,低声道:“莫要误会,我本无意探知你们家事,只是如今既然知了,那只有亲口问问你,方能安心。” 看他,声音平和的问:“你想知道什么。” 他正色道:“事情可了结了?若未了,你们身份证明可有妥当,确定无纰漏?这些年来,可听闻有关你们的风声?” 没注意到因他的话,慢慢松懈下来的神色,他继续在说:“我在金陵以及蜀地,都多少有些脉的,若你信得过的话,有些事我可以帮你去办。还有外头的消息,你们不方便出面打探,我可以帮忙找探听着。” “当然,若是你们家是被冤枉,想要翻案的话,我也可以……” “沈夫子。” 林苑唤住了他。 本以为他番来,或是窥伺他们隐私或是质问他们逃犯身份,再或是想要规劝他们早早的自首从良……并未想到,他第时间想的是要帮他们妥善安排身份,还想帮忙处理后顾之忧。 时刻,真的被他触动到了。 “你就不问问我们家犯了何事?就不怕,不怕我们是那种杀放火,恶不赦的恶?” “这是何话?”他俊秀的脸庞难得见了薄怒,“难不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看待你的?这些年来,你们为善,你又行医救,医仁心,还将毕生所学毫不私藏的教导给其他稳婆,惠及乡里。这些我都看在眼中,若还不知你心如何,那岂不是我眼盲心瞎?” 林苑忍不住想弯唇,终是止住了。 “劳你担忧了,这些我们可以应对的。” 轻声道,又问:“可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没有。” 问的意有所指,可他回答的毫不迟疑。 “可若说还有无想要说的话,那么我有。” 对上投来的目光,他并未退缩的回避,而是迎上去,眸光如既往的温和,坚定:“木娘子,我沈文初不是老学究,有些事情你所顾忌的,并非是我在意的。” 林苑听了这话,立马就明了,他大概猜到了曾被充入教坊司的事。 见并不回应他的话,他也不沮丧,只是在临去前,又说了番话—— “木娘子,我还是希望你能放下过往,往前看。其中纵然有我私心,可我更希望你能过得轻松快活些。” “若你肯往前迈上步,那在下自是不胜欢喜。” “当然,如果你不肯,那也无妨,保持如今这般的距离,我也心满意足。” “你也不必觉得有何负担,我是真心满足,毕竟在遇你之前,我从未有过家的打算。” “那时在下唯有书籍为伴,生活乏味可陈,如今平添了各种滋味其中,当真令我不胜感激。” “感谢木娘子愿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看着他清矍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脑中回荡着他的话,唇瓣翕动,无声喃喃。 往前看吗?放下从前,迈出步。 可以吗,能吗? 118、前世 促使林苑终于肯踏出那步的契机, 源自沈夫子的那场意外。 他替她上山采药时,不慎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后来见他迟迟未归,林苑就急急带着顺子他们上山去找, 待见到满泥和血躺在坡底人事不省的他时,她脑中翁了声一片空白。 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好似停住,周围一切也都离她远去。她唯一能看到的, 唯有那躺在坡底不知生死的男子。 她此生从未如此怯懦过, 怯懦到没有勇气上查看他否有鼻息。 直到上查看的顺子惊喜的说他活着, 她僵冷住的血液方重流淌起来, 此同时, 她的泪没有预兆的直淌下来。 大概没有人能真切明白她那瞬的恐惧无措。 她怕啊, 怕他就此没了, 怕他默默无闻的守候了她么年, 至死那刻都不曾知她的心意, 更不曾到她的回应。 一瞬, 什么顾忌, 隐忧, 全都不重要了。 人生无常,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来。 倒不如抓住拥有的幸福, 不让自己留有遗憾。 赌一把吧, 就赌命运不待她一直残忍,赌从所有事可以彻底翻篇了、她可以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做木娘子, 赌她可以迎来生、可以如常人般拥有幸福。 些年来,饶她已改头换面,改换姓,拥有了崭的生活。然而不可否认的, 她潜意识里有隐忧的,不大敢相信,自己真正逃脱了。 可如今,在经历了沈夫子的生死一线,在经历了他差点阴阳两隔后,那种切实的恐惧懊悔彻底压倒了她内心的隐忧,迫使她不顾一切的迈出那一步。 沈夫子醒来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睛。 “木,木娘子……” 他痴痴望着坐在他竹榻温柔给他上药的女子,只觉犹似梦中。 “你醒了?”林苑见他要撑起来,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你现在伤着,尽量不要乱动。” 听她话语亲切柔和,看她眸光柔情流泻,他的一颗心噗通乱跳,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袭上他的心头。 她,她…… 林苑恍似未见他的激动纠结,又患患失的模样,回从小桌上拿过药瓶,挑了些药膏出来,再次俯给他面上被树枝划伤之处上着药。 清浅的呼吸轻如羽毛般打落在他面上,柔软的指腹带着药膏的清凉触上他的肌肤,他俊秀的脸庞染了薄红,心跳快的都好似不自己的。 他不敢去看那近在咫尺的柔情眸子,鼻息间尽属于她的沁人暖香,惊扰的他脑中一片混乱,完全忘记了思考。 “清平,上可有那处不舒适?” 上完药后,她重坐直了子,将手里的药搁置一旁,关切看他问道。 可他却好似被她柔情似水的两字击中了灵魂。 她竟、竟唤他的字? 好似知他内心所想,她轻笑了声:“为何般反应,难道你希望我继续疏离的唤你沈夫子?” 确切的她话里的涵义,他激动的双眸都亮了起来,怕她误,一个劲的忙摇头。 “快别乱动了,我知你意思的。” 她轻声责怪的将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放回原位,又抬眸笑看着他,眸光似含着细碎的光,“若不你们文人不讲究唤字,我更喜欢唤你文初的。如其人,甫一念出口,便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温其如玉的君子。” “可以的,可以的!” 他忍着激动看她,强作镇定道:“木娘子,你如何唤我都成,我,我都可以。” 他最想说的他都喜欢,可喜欢二字他怕显太过孟浪,怕给她落了不好的印象。 她却摇了摇头。 迎上他那落了些紧张不安的眸光,她软了嗓音道:“如何生疏的唤我木娘子?我字单字一鸢。” 她的番话就差点明,便他再迟钝,此刻也听明了她的意思。 巨大的欣喜狂卷上心头,喜的他手脚都不知该何处放。 “鸢,鸢娘。” 林苑嗯了声,绽唇含笑。 坤宁宫里,在令人拖走了那跪在她面哀哀哭泣,恳求她出手相救的妃嫔后,韩芳望向紫禁城灰暗的天空,心中一片苍凉。 她已经数不清近两年来,几个求上她宫门的妃嫔。 不知从何时起,宫里头的妃嫔开始对她抱有莫的期待,觉圣上待她不同的,只要她肯出手,便能保她们一命。所以每当有妃嫔被翻了牌子时,惊恐失措的她们总要哭求到她的宫门,哀声哭求,希望她能出手相救。 可她们却哪里知道,圣上大概除了不杀她外,待她又有哪里不同?她们只看到圣上每次入坤宁宫后,她都能安生的活着,却不知圣上未曾踏她宫殿半步。可以说,从她入宫那日起,她就再也没有亲见过圣上一面。 她听说,圣上的癔症似愈发严重了些。 她也听人说,也不知真假,只近年来宫妃暴毙的人数让她不免惊惶猜测,般传言应真的。 有时候她想,或许哪日,暴毙的单中也添上她韩芳的字。 瞧,她连自都难保全,又焉能保住其他人? 那些宫妃因见她不肯相助,无不恨她入骨,甚至恶毒诅咒她将来不好死。她从愤懑,委屈,到难受,无力,再到麻木,木然,到如今,再见求到她跟的宫妃,她们那或哀伤或愤怒或扭曲的面庞,她大概只余一丝苍凉罢。 她不济世菩萨,救她们实在无能为力。 她望向远处一道道的宫墙,空洞洞的望着些宫墙围起的金碧辉煌的皇宫。 如今,座偌大的宫殿如坟墓一般,静悄悄,死寂寂的。见不到颜色姝丽的妃子赏花游玩,也听不见娇如莺啼的笑声婉转回响。 明明百花齐放的春日,却比万物凋零的深秋,要来的荒芜惨淡,死寂无音。 “表姐。” 立在坤宁宫殿的小小年穿着五爪团龙的太子常服,乌黑的发束着紫金冠,眉目俊秀,嘴唇不染而朱,容貌出色的让人移不开。 “太子来了。”韩芳回过神看向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太子走来,看了看她面色,就问:“不又有宫妃来扰你了?” 说着,又皱眉道:“表姐宫里的护卫了些。待回头我从毓章宫里,调拨些人过来,保证日后能拦住她们,不让她们再来扰你。” 韩芳叹气:“不必如此,她们也都些可怜人。” 太子见她面露伤感,也就不再继续个话题,转而从袖口掏出一物,递给她:“表姐看看,喜欢吗?” 韩芳看向手里被塞的那物,惊讶的看他:“你怎么想起买胭脂了?” “他们都说女孩子喜欢些。” 太子期待的看她:“表姐喜欢吗?” 韩芳摸摸他的头,感动道:“喜欢,表姐很喜欢。” 太子很高兴,而后又掏出一物,个做工精致的簪子。 “表姐喜欢个吗?” “呀,在哪弄来的,真漂亮。” “在宫外的一家铺面里买的。”太子说着就拿着簪子饶她后,小心翼翼的给她簪在浓密的发间。 韩芳抬手摸了摸,偏过头问:“好看吗?” “好看!”他眸晶亮:“表姐的头发又黑又亮,簪什么都好看。” 韩芳随口接道:“太子的头发也长好,浓密也黑亮,看来我一样,都像极了姨……” 话蓦的止住,她的面色也当即僵了在那。 小时候,每每给她梳头时,她母亲总怀念的说,她的头乌发,最像她姨母。 想到姨母,韩芳就想到了林家。 如今林家人口凋零,曾经偌大的长平侯府已经走到了家破人亡的惨境。 如今林家剩了谁,甚至剩没剩人在,她都不知道了。 她已经有很久没敢再打听有关林家的消息了。 见到他表姐悲凉的神色,太子大概就猜到她想的什么,不由也想起了印象中那和蔼可亲的大舅,想起了他的下场,顿时反射性的收缩了瞳仁。 “表姐,你说,父皇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韩芳摇头,她说不上来。 “太子,日后见你父皇,尽量不要他直视,皮也耷拉下来些。”她再次殷切嘱咐着,也压了压皮示范给他看。 她虽不知圣上为何一定要对林家人赶尽杀绝,可些年来却能感知到,那些宫妃暴毙的可能缘由。 她发现,那些宫里暴毙的妃嫔,数都有些长有些像她姨母,或睛,或口鼻,或其他。 她不知圣上的癔病不继续严重下去,可防范些终没错的。 宫里的消息向来封锁的紧,可也做不到完全密不透风,宫外的朝臣听说了宫妃暴毙的真相,于便使那些有女儿需在明年参加选秀的人家,谈入宫而色变。 有女儿已经入了宫的人家,对此也反应不一。 疼女儿的家里,自然千方百计的贿赂乾清宫掌事太监,希望撤销自己女儿的绿头牌子。不疼女儿的人家,自然不愿冒风险行事,遂就狠心将其放弃。甚至有那亏心的,存着等女儿暴毙好迎来宫中赐下的丰厚赏赐的打算。 朝臣们不没有不担心的,唯恐圣上的癔症自后宫蔓延至朝。好在他们的担心余的,圣上在对待政务上依旧那宵旰忧勤的勤勉帝王,虽乾纲独断,手腕也强硬酷厉,可帝王唯我独尊些也正常,算不上昏庸残暴。 119、前世 为选个黄道吉日, 沈文初让木逢春随道翻《易经》,不休不眠连翻数日,直到翻的两人头脑昏涨, 这方终于选个顶好的日子。 三月初这日,林苑穿上崭新的红衣,蒙着自己绣的红盖头,由木逢春牵着门, 坐上沈文初特从镇上找来的大红花轿。 面冠如玉的新郎官着身红色喜袍, 眉眼含笑的对周围来贺喜的村民拱手:“承蒙各位赏脸, 来参加沈某的大婚之礼。若不嫌弃, 还请诸位会进来喝杯薄酒。” 村民自又是道贺声不绝。 只是不乏有暗里咂舌唏嘘的, 觉得沈夫子般才华横溢、风光霁月般的人物, 便是娶个大家闺秀都使得, 如何想不开的娶个带孩子的寡妇? 春杏听见有些嘴碎的村妇在暗中嘀咕, 不免又给气个够呛。当时她家姑娘与沈姑爷的婚讯传时, 简直是轰动整个村子, 会连她走到路上都村妇拉过旁, 旁敲侧击的打听她家姑娘与沈姑爷的事。 别以为她不知道想的是么, 还不是觉得她家姑娘嫁人有孩子,瞧起来容貌也不色, 所以配不上沈姑爷吗? 当时她实在气不过, 回去与她家姑娘建议,大婚日褪脸上的伪装, 露真容来好好闪瞎狗眼。 可她家姑娘却笑她幼稚,说何必争口气,嘴长在身上,随说去罢, 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经。 春杏也明白,喜欢姑娘的,自然不会以貌取人觉得姑娘低人等,可若不喜姑娘的,即便是姑娘美成天仙般,也能凭空挑些旁的刺来。 理是这个理,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心道,会得好好记着是家对她家姑娘说三道四的,日后,让看病都找旁家去罢。 这日的农家院里,布满欢声笑语。 新郎家中不吝好酒好菜,来观礼的村民敞开畅饮,新郎敬酒,客人贺喜,整个席宴上都热热闹闹的。 喜宴直到夜里方散。 凡今日来吃过沈家喜宴的村民,直到许多后还依旧记得这日的场景,记得张灯结彩的热闹,更记得素来清冷自持的夫子满面笑容的欢喜模样。 宴席散后,喝的微醺的沈文初踏进喜房中。 屋子里的窗户上贴上大红喜字,床榻上也挂上红帐,铺绣鸳鸯的大红衾,格外的喜庆。 房内的新娘此刻正背对着的方向净面,披散的乌披落在她的腰身,随着她轻微俯身的动作而倾斜摇曳,说不的清婉动人。 “席宴散吧?其人可都离开?” 她并未回头,只温声细语的问。 此时龙凤双烛噼啪的燃烧声,氤氲浅黄的光晕,也醺红男人俊美的脸庞。 “嗯,席宴刚散,都各自回家去。” 嗓音温润的回道,看似镇定的转身去关屋门,可握着门栓的手却难以自控的微微颤。 “今天忙整日,也没来得及与你说上话。”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放松的转过身来,朝她的方向走来,而后停步在她身后步远处,“想必你今日也是累着吧?对你饿不饿,可要用些点心?” 林苑听到身后的动静,知大概是要去方桌所在的方向拿点心,遂忙柔声说道:“我不饿。春杏今日特给我做些可口的点心,早在你在外招待客人时候,我吃过,而且还吃些换妆汤果,此刻是真不饿。” 微微仰面,持着巾帕仔细将脖颈上的水珠也擦拭干净后,她遂将巾帕轻搁上旁边的木架子上。 “没饿着便好,不知你还渴不……” 沈文初的话终止于她转过身的瞬间。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面的子乌红唇,柔情绰态,肤色白净清透,容貌皎如明月。此时她正柔婉的望着,乌黑的鬓尚带着湿润的水汽,宛如水芙蓉,犹似仙娥下凡。 见呆呆怔怔的看她,她轻笑声:“不认识?” 沈文初猛地回过神来,耳根红的同时,忍不住唤她声:“鸢娘?” 听不确信的唤声,她忍俊不禁的点点头。 沈文初犹踩棉花似的她拉到方桌,喝交杯酒时,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状态。纵然曾经脑中千百遍的勾勒她是何等模样,可当她的真实容貌呈现在面时,方知晓,匮乏的想象难以勾勒她千分之的美貌。 交杯酒吃过之后,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 扶着她的腰身,边颤着呼吸亲吻着她,边搂抱着她趔趄的往床榻方向而去。 宽衣解带,肌肤相触,难舍难分的纠缠。 床帐摇落下来,晃荡的红浪遮住里面的情潮,也掩住紧密相扣的指。 婚后的日子,自然是甜如蜜糖,得到回应的感情当然要比先单箭头的苦苦煎熬,强过千万倍。 阳光大好的时候,会去山上采些各色的野花,带回来或装在花瓶里,装饰房屋,或移栽到院墙边角,给这竹林茅舍增添些许颜色。院里单独架个秋千,闲来无事时,会推着她荡会秋千,看她裙摆迎风轻荡,也会忍不住笑眯眼。 若遇下雨时候,会开半边窗屉,煮着清茶,临窗赏雨。有时,会听谈论些书画心得,有时,会听她说些配药之术。偶尔两人目光相接,便相视而笑,道不尽的情在其中流转。 更多的时候,也还是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沈文初除要继续教木逢春学问,还要编写教材,以供给木逢春将来学成收徒做参考之用。还有在金陵的些学生,虽然有其夫子教导,可还是要定期去封书信关心的功课,以及也要托人捎带给些相关书籍。 林苑则是要忙着行医问诊,当然更多的还是给人接生。有这么多年的接生经验,如今的她已经能从容应对大部分的突状况,她的接生手艺,在里八乡有名声。 白日忙的时候说不上话,可到夜里却是道不尽的情绵绵。 两人琴瑟鸣,好似将这凡尘俗世的日子,过成令人钦羡的诗与画。 沈文初从不知日子可以过得这般快活,快活的让都开始嗟叹,时间为何会过得这般快。 偶尔独坐的时候,也会觉得这般的幸福时光美好的有些不真实,好像抓要散似的。每每莫名心慌时,便忍不住急急外寻她,唯有真切见她盈盈而立在面,方能将颗心不安的心重新放回肚中。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 好似三月时候的大婚日尚在眼,转眼间,两人成婚已有半年的光景。 这日,沈文初与林苑闲话家常时,说起之在金陵的些学生,要下场科考的事。 “此次秋闱,愿能次中举,金榜题名罢。” 祝福声中夹杂着丝微不可查的轻叹。 林苑当然知惋惜么,若逢春能参加此次秋闱,以的学问定能榜上有名。指不定,还能争三甲。 想到近日逢春故作轻松的模样,她心中亦不是滋味。乡试虽说不必赶赴京城去考,只需在户籍所在地的省城考试可,可关键是,按照律例,乡试的主考官员必须得是朝廷派遣来的京官。 这也是此次秋闱的科考场虽在蜀都,可逢春却不能去参与的原因。 任何微的隐患,都要竭力避免,因为赌不起。 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忙自责道:“是我不好,不该提这些……” “没关系的。”她抬眸笑笑,眸光柔却坚定:“逢春满腹经纶,学问做的丝毫不比旁人差。算现在做不状元,谁又能说将来教不个状元学生来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也是对能力的肯定。” 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满目柔情:“鸢娘说的是,反倒是我之着相。” 日子还是如既往的过着。 林苑忙着行医,沈文初忙着教导逢春学问,与从并无不同。 这日,封书信突然送到这僻远的山村。 来信人是蜀都知州,此人正是沈文初的老友,此番去信给,是想着沈文初从在京为官,便想向打听些京官的情况。 原来此次过来做主考官的,是京中正三品大员。京官素来不好伺候,尤其是这样手握重权的大员,更要慎之又慎,唯恐犯忌讳。因而才想向沈文初打听着,可认识这大员。 范璋。沈文初仔细回忆番这主考官的名字,还真多少有些印象,是永昌年间的旧臣,当时与也算同朝为官过。 不过当时这范璋已是朝中颇有威望的重臣,而只不过是刚入朝堂的微末官,两人官阶相距甚远,素日自然不会有联系。 可毕竟当时在京中为官时日尚短,且多年过去,记忆也模糊,遂给老友的回信中也没说过多,只大概说说情况。 回信过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日子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 除关心些金陵的些弟子有没有做好科考准备,对于外头的无论秋闱情形也好,京中来不来官也罢,都没有太多的关注,也并不觉得这会影响到么。 直到这日,村里来个衙门中的人,拥簇着个似大户人家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道是官府分派任务,要里正组织人手,上山去逮梅花鹿,割鹿茸。 蜀地物产丰富,官府偶尔会派些任务下来,要村民在限定时间内上交些名贵药草或是野味,也是实属平常。可关键是这梅花鹿多是活跃在深山老林,里丛林密布,还有些吃人的野兽,除好的猎手敢往去,平常老百姓哪个敢冒然进深山? 而且,此次衙门要这鹿茸,斤之上的还至少要个五对,这难度于而言,可堪比登天。 里正为难的说给衙门的人听,没成想个衙役尚未说话,反倒个管事模样的人,却先开口将给劈头盖脸的顿骂。 骂完之后又指着鼻子恐吓,道是这里八乡的村里都是这般任务,哪个村落若完不成,整村的人都会落罪,全村老便等着全拉去修堤坝罢。 修堤坝从来是死囚犯才会拉去做的事,若值汛期,可真是九死生。 里正先还存着侥幸,组织着村里些汉子,拿铁锹等武器,打算进深山去碰碰运气。 可没成想,去半日不到,梅花鹿没有遇上,却遇上狼群。要不是现的早,逃的足够快,这些人差点要全死。 里正没有办法,偷偷的去沈文初家里求助。 在看来,这沈夫子是有功名在身的,见官老爷都不必下跪的,若能开口为说说情,应可以让些衙门老爷通融分。 “竟有这事?” 沈文初震惊问。先衙门来人,还以为只是如从般,正常的分配劳役任务,哪里想到竟是让人冒死进深山弄鹿茸。 里正苦着脸道:“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也不敢来叨扰您。” 沈文初严肃的起身:“不像是官府下达的命令,反倒像是谁阳奉阴违行事。你莫要担忧,我这随你道过去看个究竟。” 里正见肯面,不免稍稍安心。 林苑刚洗瓜果端来,见带着里正脚步匆匆的往外走,不免惊讶。 “我有些事需要去趟,你且在家等我,我去去便回。” 撂下这句,沈文初门。 林苑在家这等,是半个时辰。 左思右想心头实在不安,她去寻顺子,让赶去里正家看看是生何事。 顺子急急忙忙的赶过去。 大概过两刻钟后,顺子回来,同回来的,还有背上头破血流的沈文初。 林苑骇吸口气,两三步跑上去,急急伸手去查看头上的伤口。 “怎么弄的?谁把打成这模样的!” 她又气又急,连声让顺子将背到竹榻上躺着。 顺子气道:“还不都是京城来的狗屁官员!家的下人奉的命来村里召集人进深山弄鹿茸,山里又是狼又是虎的,这不是送人去死吗?沈姑爷看不过去,过去与理论,谁知个瘪三,也不知是京官家里的等奴才,来这个反倒尾巴拽起来!” “拿着鸡毛当令箭,鼻孔子瞧人,耀武扬威的,还瞧不上咱姑爷永昌年间进士的身份!沈姑爷气不过,只不过说句曾在永昌五年时与家大人还同朝为官过,谁料瘪三竟觉这话好似辱家主子般,冷不丁拎起个榔头,锤在姑爷的头上。” 林苑气的浑身都抖。 “没事,我没事……” 似乎感到林苑激愤难平的情绪,竹榻上的沈文初迷迷糊糊的说道。 “先别说话,也别乱动。” 林苑暂压旁的情绪,柔声安抚着。 此时木逢春急三火四的从外头冲进来,见竹榻上躺着的人,顿时握拳急怒道:“谁干的?谁把夫子打成这样的!” 娘刚与夫子成婚会,每回见夫子还是下识的喊夫子,随即反应过来后忙窘迫的喊父亲。可夫子却说不必特纠正,如何顺口如何喊便是。所以直以来也还是习惯性的喊夫子,可饶是口中喊着夫子,可却情同父子。 春杏其后也匆匆赶来,见也是惊呼声。 顺子愤怒的与逢春复述着事情的经过,林苑让春杏过来帮忙处理伤口,还有上药包扎。 “岂有此理!我去找理论去!” 木逢春气的要按捺不住的冲门去。 “站住,不可鲁莽。” 林苑叫住:“你拿么去理论?” “我……”木逢春说字,随即想到么,肩膀随之垮下来。 只是个秀才,人微言轻,去只怕不会狗眼看人低的京官下人看在眼里,反倒可能也会挨上榔头,平白让娘跟着担心。 无能为力的憋屈涌上的心头。 “难道,咱这般吃这哑巴亏?还有乡亲,咱眼睁睁看去送死吗?” 林苑道:“待你夫子醒来再说。与蜀都知州有旧,待修书封过去,告知此间事情,以二人的交情,蜀都知州得知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120、前世 “哟, 您早说您与刘知州旧嘛,又至于发生等误会。”那京官家的管事说是来赔礼道歉的,可说出的话却阴阳怪调的, 显然并未将沈文初甚至是那蜀都知州放在眼里。 他斜眼朝里正的方向瞥了眼,撇撇嘴:“算了,就看在沈夫子的面子上,青石村的分量就减半罢。二十对吧, 可不能再少了。” 里正点头哈腰的谢过。 沈文初也只得忍着心底不适, 对面前倨傲小人道谢。 待那管事趾高气昂的离开, 沈文初方问向那里正:“二十对会不会难处?” “难啊。”里正叹着气如实说, “且不说深山多险境, 就单说那梅花鹿, 跑的比那山兔子都快, 又哪那么容易能抓得着呢?” 沈文初着实痛恨这些为难百姓的狗官, 可他那老友不敢太过开罪这京中重员, 所以他能帮的也限了。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不妨去城里买张渔网来, 围猎的时候可令人四面张网拦住。” 林苑见他们二人愁苦不堪, 遂在旁给着意见。想了想后,又起身去药柜上取了两瓷瓶来, 递给那里正。 “是麻沸散, 你们可以涂在箭上,也可以散在采来的苜蓿草、榆树叶还板栗等梅花鹿爱吃的东西上。应多少会些用。” 里正接过, 连声谢过。 待屋里人都离开后,沈文初叹道:“新皇刚登基那会,尚且还吏治清明,犹记建元初几年时, 朝廷还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唉,也不知朝中近几年是什么形势,些京官怎么就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为祸乡里。” 他口中说的朝廷整饬贪腐事,林苑也多少些印象,大概是在建元二年的时候,那时她人尚在金陵,突然有一日,半个城里的人都出动了,纷纷涌上街去看热闹。后来她一打听方知,是朝廷抓了金陵的几个贪官,证据确凿,即日就要押解进京问罪去。 犹记当时围观百姓拍手叫好,交口称赞新皇英明。 “别想那么多了,既然那京官肯让他家管事来赔礼谢罪,那就说明他是不敢完全肆无忌惮的,在此地应也多少些顾忌。” 林苑扶着他重新躺,安慰道:“大概是想着天高皇帝远,才会事猖狂些。应不敢太过,难道他就不怕惹急了蜀地官员,被一纸奏折捅到金銮殿上吗?” 沈文初轻叹:“但愿如此罢。” 只是他心里却并不乐观。朝廷官员多是以自身利益为重,官官相护之风承袭已久,只要不危害自身利益,那些官员又哪里会管百姓死活。饶是他那身为知州的老友,也是如此啊。 不足十日的功夫,村里已有三户人家挂起了白幡。 沈文初吊唁回来之后,人一直很沉默。 那三家的汉子都是在深山里出的事,的跌落山崖死状凄惨,的被野兽拖走死无全尸。 他现在还能记起他大婚那日,些憨厚的汉子给他敬酒的模样。他们老实本分,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偏被逼得落得般个凄凉场。 “古人言,赋税猛于虎啊,可殊不知这恶官,比那恶虎更毒辣百倍!” 沈文初捶桌恨声,素来是谦逊文人的他,此刻双眸泛着凛凛之光。 “不若让逢春请那里正过来一趟,你们商量下,看看能不能劝那管事,以银钱来抵。” 想起那枉死的村民,林苑心中也不是滋味,“若他能同意就再好不过了,权当是花钱免灾了。” 沈文初想想,倒也觉是个子。 可没想到,那管事却一口回绝了个提议。 任那里正如恳求,就是不肯松口,没等里正再说上两句,就已然不耐烦的赶人了。 里正过来与沈文初说这事的时候,老泪纵横,还说那些汉子进山的人家都已经开始提前准备白布了。 沈文初听得难受不已,木逢春听得暗火滋生。 “我明日进城一趟,再去拜会蜀都知州,看看他没有旁的子。” 夜里的时候,他与林苑低声说道。 林苑心思敏锐,见他说话时候眸光不自然,便猜他大概在说谎。她心头咯噔一声,脑中冷不丁就闪出个念头。 “你该不会是想去拜会那京中重员吧?” 沈文初就要否认,可他刚才那瞬没掩饰住的僵硬神态,却早已被林苑捕捉个确切。 她猛地坐直了身,看着他直接反对道:“不许去!” 沈文初也坐起了身,无奈的将她揽过:“鸢娘,你别怕,不会事的。我与他昔年好歹也同朝为官过,多少也些面子情罢,就算他肯不通融,也总不会将我如,顶多就是将我给赶出门去。可若是他愿意卖我层脸面的话,那村里的人就不必冒死进深山了。” “鸢娘,若是我没有一丝能力救他们的话,倒也罢了,可关键是,如果此行真的是他们的生机,我却百般顾虑毫不作为、眼睁睁看他们求生无门的话,那余生我的良心怕是难安啊。” 林苑闭眸埋在他温热的颈项间,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知那其中流淌的是正直与仁善。 “可是文初,所谓其主必其仆,从那跋扈的管事身上,不难看出其主人的品性来,我实在担心……” “鸢娘。”他轻握着她的肩,安慰:“纵使我永昌年间进士的身份不好用,可蜀都衙门里尚还老友在。所以你不必担心,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会拿我如的。” 林苑闻言便知他此行是必去不可。 按捺心中隐忧,她抬头看他:“如此,我便不拦你了。只是逢春与顺子不能与你通往,你独自出门在外,千万小心。” 沈文初之前听她大概提过,她家中是在京城犯得事,所以此番京中来人,为防万一,她与逢春他们,是不敢在城里出现的。 “放心吧,我带两书童过去,若有什么消息,会随时让他们捎递回来。” 翌日,在目送沈文初离开村子后,林苑他们心事重重的回了院子。 当日傍晚,其中一书童就赶回来报信,道是那京官还得等几日才会至蜀地,先前那管事只是带着人提前到蜀都打点着。所以沈文初就打算先在那城里逗留几日,待那京官一至蜀地,就前去拜见。 之后,那书童每日都会按时稍信回来。 可五日后的傍晚,林苑他们在村口一直等到了月挂中天,却迟迟没见到稍信回来的书童。 一夜,他们谁都未合过眼,强烈的不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又待了一日,那跟着沈文初进城的书童还是没稍信回来,林苑他们就坐不住了。 “还是由我去城里打听打听罢!” 木逢春站起身来,试图说服母亲他们:“娘,顺子叔还春杏姨,你们曾经多少都在京城待过,保不齐哪家的人对你们哪个些印象。我却不同,京城里的人不曾见过我不说,我与父亲长得也不像,即便是从前家中的熟人见了都只怕认不得我罢,更何况是其他人?所以,由我出去打听着,最为合适不过。” 顺子还要再说,却被林苑拦住。 “逢春说的是,由他去再合适不过。” 印象中范璋与他们家素无交集,女眷也几乎不来往,所以就算见了她的真容都不见得认得,更何况是逢春呢? 她将家里剩余的银钱都拿了出来,交给逢春:“我猜此去应少不得银钱开道,你都拿着,需要用的时候也不要吝啬,人平安要紧。” “娘放心,我省得的。” 此时的林苑尚不知,此次入城的木逢春,心态经历了如的变。更不知这种变,将会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骇浪。 当木逢春扶着他夫子在衙门外,亲眼看那穿着绛紫色官服的重员,眼风都不带扫的从他夫子跟前经过,再听那京官家的随从暗里轻视他夫子的身份,道他夫子不过是永昌年间的臭进士,还妄想着攀附他们家老爷,简直是不知所谓……他心中渐渐就发酵起某种情绪。 他夫子学富五车,曾是二甲头名的进士,也曾做过京官,本应最受人尊敬不过,却因是旧朝的进士,如今又无官职在身,就被人如今不敬的对待,连那下人都敢轻视几分! 木逢春心中不忿,也不甘。 “一朝天子都一朝臣了,更何况是那进士功名?”回到客栈后,沈文初与他叹道,“此回也是我鲁莽了,让你们平白担心。当时怕他不肯通融,我心急之就提了旧朝同僚身份,不料却因此犯他忌讳了。他大概是故意留我难堪,所以就使了个借口,将我扣在府衙里数日。我倒是无大碍,只是消息传递不出,累得你们担忧了。” 想到拜见那京官时候的情形,他面上浮现忧虑,倒不是因村民采鹿茸的事了,因为此事大概是解决了,那京官同意了村里用银钱来相抵的做。 让他忧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当时拜见那京官时,为了能让自己多些筹码,纵知不妥,他还是提了恩师的名字。 昔年,他在京中时候,曾被人举荐,拜于他恩师名。 他恩师也是朝中重员,对他也颇为看中,甚至还曾将爱女许配给他。只是后来因些事情,门亲事未成,恩师大概觉得面上挂不住,此后就渐渐疏远了他。 他闻弦知雅意,便与恩师府上慢慢断了联系,日后也不再对人提及拜师桩事了。 再后来,他为祖母丁忧辞官远离了京城,之后又新旧朝交替,他大概得知京中恩师家都安好,此后便就不再关注了。 些年来,他昔日在京中的同窗或好友,在经历了动荡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还能联络上的几乎没。所以京中的事他了解的不多,朝廷上除了政策上颁布的大事,其他的事除非特意打听,其他的也多传不到南边。 想到他提到恩师名字时,那京官面上微妙的表情,他心中隐隐些不安。 木逢春此时也在失神,他在想的是旁的事。 如今新朝多不承认旧朝的功名,夫子纵然是二甲头名的进士,却也得不到应的尊重。 木逢春心里想着那管事耀武扬威的模样,想着自家所在的那偏安一隅的小山村,看似平静安宁,实则若有外来的恶势力闯入,轻易就能将其摧毁。 他心里愤怒,可更多的是不安。 如今那蜀都知州,他们家大概还得其几分庇护,可倘若那知州朝一日不在了,或其不愿再庇护了呢?若那时换作他们家遭遇此等不可测的恶事,那该如自处? 他们所在的一方天地不是绝对安然的。 靠人不如靠己啊。 他打开窗户,望着三三两两回到客栈的些应考学子,看他们或低头翻着书本背诵,或相互交流着学问,心头慢慢就滋生出一股念头来。 反正,应考之地就在蜀地。 反正,那些外来人员也没人认得出他来。 之前他扶着夫子在衙门前时,那京官及人们纵是从他跟前经过,可不也没人认得出他吗。 没人都知道,他的身份都是全新的,且多年过去了,昔年的事大概皆被人遗忘了,哪个好端端的会将他与符家联系起来? 他摸了摸脸。 他模样与父亲长得不像,母亲为女眷,昔年也不常出现在人前,他顶着张脸别说在蜀地了,怕饶是在京都,也应是没事的罢。 “夫子,我想参与乡试。” 在家中苦苦等待的林苑,日终于等来了沈文初的来信。 信中说的简略,大概提了村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一半,只需里正挨家挨户的劝说,让他们来银钱来消灾便成。至于他,还要城中逗留几日,因为他要打听些事情。逢春也留在城中,与他一道。 知他们没事,林苑就放心了。 遂去寻了里正,与他说明了情况。 里正闻言,大喜过望,连连感谢。 之后,林苑就一直在家等他们回来。 一等,就是一个月。 她没等来他们回来,却等来了沈文初的来信。 信上,他说他打听到恩师家里出了事,他想进京一趟。逢春,将与他一道。 似是怕她担心,还格外强调,进京后会谨言慎行,新的身份户籍路引都已带好,一切皆无纰漏,保证不会暴露逢春的身份。 那封信自林苑的手上滑落,她身体晃了晃,面色惨白如纸。 春杏忙扶住了她,安慰说:“您也别担心了,当年的那些事早都化作尘土了,翻不出来的。咱逢春也大了,也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别说京城那么大会不会碰见当年的熟人,就算是碰见了,没来没由的,谁能去想到那层面去?” 她又道:“也幸亏逢春长得不像符姑爷。” 林苑摇摇头,抚着胸焦急的要去找纸笔写信,可待笔抓到手里,想到什么的她又仓促扔掉了笔。 她怕信件中途若遗失了,若不巧落入哪个认得她笔迹的人手中,怕是更大的隐患。 虽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她也不得不防。 “顺子你来写,说我病重,让逢春他们立刻回来。” 121、前世 十月中旬, 乡试放榜了,官差敲锣打鼓的来青石村送喜报。 木家小官人此次桂榜高中,夺取头名解元。 这消息一时轰动了乡里, 连县老爷都被惊动了,特意派遣了人送了贺礼过来,还邀请木逢春到他府小聚。 报信的官差和来道喜看热闹的人挤满农家小院,闹哄哄的直到午时方散。待送走最后一批来道贺的人, 林苑面上僵着的笑容一下子散了, 整个人如同刹那被抽干了力气, 瘫软的跌坐了椅子。 逢春他竟然瞒着她参加了乡试! 春杏见她面如死灰的模样, 不免心疼的安慰道:“姑娘, 您也无须太过担忧, 那些事都过去了, 谁也翻不出旧篇来。逢春此回擅自下场考试, 确是冒险了些, 可那京官到底也不是火眼金睛, 如何能一逮着逢春莫名的怀疑他的身份呢?您看, 如今一切还是顺利的, 逢春顺利的考完了,榜也顺利放了, 京官也顺利离开蜀都了, 没出一点的纰漏。这一回啊,咱逢春也算有惊无险, 大吉大利了。” 林苑摇头,疲惫的闭了眸。 春杏不曾想到的是,乡试过后,就是会试, 殿试。 明年的月就是会试的时间,逢春就恰选择这个时间入京,若说他没应考的打算,她如何能信? 不过刚入秋的时节,此时她却只觉浑身发冷,冷得她牙齿都忍不住打着轻颤。 若逢春下场,那以他的学识,顺利通过会试,进入殿试,绝不在话下。 殿试环节,若无意外的话,是由圣上来主持的。 她哆嗦着冰凉的手,摸上了自己同样冷到僵硬的脸。 有八年了吧?八年了,应足够让一个人的记忆变得模糊了吧? 况逢春也不是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况在旁人眼里,作为符家长孙的他早已死在了建武元年,没来没由的,他,或是旁人,应不会突兀的就怀疑到他的身份来吧? 她试图劝说住自己,可覆在脸庞那手心的温度却越来越冰。 “春杏。” “怎么了姑娘?” 林苑用力握着椅子扶手撑起身。 “告诉顺子,让他去城里打探着消息。”顿了瞬,她声音清冷,“同时让他备一副薄棺来。” 春杏惊叫:“姑娘!” 林苑清湛的眸里不再有往日的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刚硬与干肃。 “只是以防万一。”她望着春杏,“若平安顺遂就再好不过,可世事无常,我们总要做最坏的打算。若真有那一日,京城中势必来人到蜀都查探究竟,一旦顺藤摸瓜查到我的身上,逢春的身份就铁板钉钉了。待到那时,我们谁都活不成。” 若说单是逢春身份暴露人前,念及其出众的华,还可能被留有一线生机的话,那她身份的暴露,却是毫无疑问的会将他们所有人都置于万劫不复的死路。 她是昔年的林良娣,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若让人知道,圣上的女人、太子的生母不仅没死,还带着先夫的儿子嫁了人,那只怕皇室这宗最大的丑闻要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完全可以想象,一旦她的身份被公之于众,等待她、及他们的,将会是何种下场。 “春杏你也收拾好细软,随时准备离开。”林苑收拾好情绪,一字一句的嘱咐她:“若真到了那日,你们就将我尸身随这屋子一道付一炬,捧抔灰烬放进薄棺中简单下葬就可。而后你们就速速逃离此地,无论听到什么消息,此生再也不必回来。” 春杏颤手去握她的手,泪大滴往下落:“怎么就到这般境地了?就算有什么,咱们一道走,从前不就逃出条活路来吗?如今为何不可?” 林苑摇摇头,从前是天时地利,如今他们却不再占据其一。待到那时,除非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让人抓不到切实把柄,否则他们皆难逃过此劫。 从前她总想着对于她那些事情,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否则他们心里揣着秘密,指不定哪日会在不经意间露了端倪。她也想过,或许待逢春再长大些,会有朝一日与他吐露实情,可未曾想过,尚未等这日的到来,就出了这般的纰漏。 “我逃不得的,若真有那日,等待我将是天罗地网,带着我你们将寸步难行。反倒是你们,不会有太多人关注到,容易逃出生天。而且你们越是逃得无影无踪,于逢春与文初而言,就越是安全。” 林苑忍不住抬头望向北边的方向。 即便有人察觉了些端倪,可只要没有确切证据,逢春与文初便不会彻底落入绝境。 春杏死死拉着她的手,呜咽着不肯松手。 林苑落了眸,抬手覆她发颤的手背,放柔了声:“我刚也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或许接到我信件后,逢春他们不几日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会几许过着平静的日子。” 可林苑他们没料到的是,沈文初跟木逢春未一路坐船北入京,而是在半路下了船。 原来是沈文初前的头伤未好的利索,坐船就晕的厉害,先前还想着忍忍,可勉强又坐了两日船后,只吐的似胆水都吐出来了,实在是坚持不住了。遂就在中途下了船。 歇整了近半月后,人方再次启程。 不过这回改坐马车,走那陆路。 等到京城时,已经是接近年关的时候了,而林苑托信的商队,早就自京中启程回蜀了。 此时在京中客栈歇整的他们,自是没接到蜀都来的信件,因而也不知远在蜀都的林苑他们,因他们的冒然入京,而承受何等的压力。 “夫子,我心中有忐忑。” 沈文初看向满脸不安的木逢春,就走过去轻拍拍他的肩:“无妨,若你实觉不妥,那此次春闱弃了便是。等我办好了京中事,就带你回去。” 木逢春想想入京赴考的那些学子们,想着他们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心里也忍不住滋生股意气来。 这么多年了,谁人还会再怀疑他的身份呢? 乡试时,他不也顺顺利利的下场了吗?那京官都打他面前经过了,不也是没怀疑他身份,待他如待普通学子一般吗? 如今会试,应也会顺利吧? 况且来都来了,若不下场考一场,他如何甘心? 沈文初见他模样,便知他心里是有主意了。 “那会试前你就深居简出,需置办的物件,为师外出给你置备。” 木逢春点头应下。想起尚在蜀都的娘,有些坐立不安。 “娘这会应已猜到了我入京意图,怕是要生我气了。” 沈文初想想也叹气,当初也是没拗得过逢春的恳求,方同意瞒着她,带他一道入京。如今,即便是悔也来不及了。 “等回去后,你我人便就负荆请罪吧。” 接下来一个来月的时间,木逢春忙着在客栈中备考,沈文初则忙于奔波在外,或于酒楼茶馆打听着消息,或试图联络到尚在京的昔日同僚或同窗,希望能借此打听些他恩师府的一些情况。 月的时候,沈文初将木逢春送去了考场。 亲眼看着木逢春顺利入考场后,沈文初抹了把脸,转身脚步沉重的了租来的马车。 “去……长平侯府。”他吐出口的声音都似带着缥缈。 赶车的车夫听了目的地后,有些迟疑,显然有些顾忌。 “你到时候在路口停下便是,我自己走过去。” 马车夫嗳了声,就挥动鞭子朝着北城那边,达官贵人在的那条巷子的方向而去。 沈文初站在陈旧的三扇乌头门前,抬眼望着木门上如往昔记忆一无致的匾额,看着那尽显尊贵的‘长平侯府’四个大字,色恍惚了几瞬。 “你,你是何人?” 开门出来的老仆冷不丁见了门前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哆哆嗦嗦的问:“是……是宫里头来人了吗?” 沈文初呼吸一滞,显然这老奴的话,从另一方面印证了他打听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我是林侯爷昔日的学生,来京后突闻恩师府变故,特来拜祭。” 说着就提着手里香烛等祭拜物抬高几许,示意与他看。 老仆见后先怔了,而后抬袖擦擦泪:“难得还有人肯上门祭拜。不过你还是快快离开吧,如今我们这府,也是是非地了,旁人皆避之不及。” 不等沈文初再说,他就一个劲的挥手:“走吧,快走吧,让人瞧见了不好。”话说完就将门都闭上了。 沈文初怔怔的望着紧闭的陈旧大门,心里不是滋味。想起恩师家的变故,眼中也慢慢浮起酸涩来。 他将手里拜祭之物放下,而后跪地叩首,朝府磕了三个头。 老奴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忍不住又擦了擦泪。 多好的年轻人啊,和当时府的三姑娘是顶顶的相配,可惜两人没了缘分。 刚这年轻人说是老爷的学生,他就多少记起来了,毕竟那般模样出色的年轻人,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可惜啊,若当初三姑娘嫁的是这年轻人该有多好,那便不会以身饲了豺狼,府也不会遭此厄运了。 沈文初往回走的时候,还忍不住频频回顾,心里沉重的透不过气来。 他恩师府,曾经人丁兴隆声名煊赫的长平侯府,如今凋零到只剩两三个子侄撑着门户。他昔日的恩师,师母,还有从前待他和善的林世子,其他在朝为官的两位爷,以及府的其他小公子,几乎全都命丧黄泉。 这方几年啊。如何就落得这般下场? 更令他感到骇然与不可思议的是,对长平侯府出手的,竟是当今圣上!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他在蜀都朝人打听时,他们都对此讳莫如深。 可是恩师府是太子母族啊,圣上为何会下此毒手?这般毫不留情,狠辣残酷? 建元这些年,总得来说吏治比前朝清明,他从来以为圣上是励精图治胸有丘壑的好君王,如何也想不到,圣上竟会有如此蛮横残暴的一面。 他的胸口仿佛压了什么,闷重的让人有些窒息。 整整七日之后,会试结束,从考场出来的木逢春犹如被脱了层皮。 修整了小半个月,他方觉得缓过气来。 沈文初看向木逢春,略有沉重道:“殿试时候,你藏拙吧。待出了殿试,咱们就一同回蜀都,再也不踏这京都半步了。” 122、前世 建元九年四月, 进入殿试名单的二百二十名士子,在黎明之时就步入了金銮殿,历经点名、散卷、赞拜、礼等礼节之后, 由读卷大臣亲自给他们颁发了策题。 士子们由左及右分八列而坐,面前皆一张小案,案笔墨俱全。 处在第一列位首的木逢春,深吸口气后, 将发到手里的策题缓缓展开。策题问的是黎庶, 题目并不算偏, 可要答的出彩却不容易。 而他此番殿试并不需要答的出彩, 只需中规中矩便成。 木逢春挽袖研磨的时候尚在思虑, 该如何去答这篇策题。要不着痕迹的藏拙说来简单, 其实并不容易, 一则若论述与文笔和之前相差太大, 必定引人怀疑, 二则此番会试他成绩斐然, 竟是夺得了头名, 如此, 在殿试中他便不能太过藏拙,否则还不知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他愁绪百转, 真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了。 大殿内已经陆陆续续的响起了落笔的沙沙声, 大概是见他迟迟未落笔,那读卷大臣朝他所在的方向频频看过了几眼。 木逢春只得暂压下烦闷思绪, 挽袖提笔蘸墨,思忖几番后,终是落了笔。 答题的时间为两个时辰,在距离交答卷的时间还剩两刻钟时, 殿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殿内巡视考生的读卷大臣提步匆匆过去,正要跪下礼,却被来人抬手止住。 读卷大臣遂垂首躬身让于一侧。 这番动静虽然轻微,可在雅雀无音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明显。 来人并不急着御座,而是慢慢在殿中踱步,目光似有若无的从考生的试卷上扫过。 象征帝王的黑色双头舄踩在玉石地面,发出沉稳笃定的声响,自冕板垂落的山河带,随明黄色衮服而动。 尽管未有太监唱喏,也未有人令他们行礼,可考生们又如何能猜不到来人是谁? 心性沉稳些的考生,尚能敛住心神,继续正襟危坐的答题。可总有心性差些的考生,或紧张的呼吸急促,或脑中空白,尤其是帝王打他们身旁经过时,更有那紧张到失措的,一抖就在试卷上甩了好几滴浓墨。 读卷大臣打那个别如丧考妣模样的考生身上扫过,摇头无声叹息。每回殿试时皆能看到这般情况的,他也当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略有惋惜。 考生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越往前走,就能发现考生的心性就越稳。饶是帝王打他们面前经过或停留,他们手中的笔都未曾停滞半分。 考生的座次是按照排名来的,分八列,按照名次从左及右而排列。因而第一排的八名是本次会试中的佼佼,不出意外的,一甲三名便会出自其中。 木逢春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衮服,忙压了眸光,极力平复呼吸,正襟危坐继续答题。 立于他身侧的帝王,将目光在他卷上停留稍许,随即却轻微皱了眉。此次会元的文章之前已呈御案,论述精道,文笔犀利,与这篇中庸的文笔截然不同。 虽略有疑问,也未置一词,他停留稍刻就收了目光,抬步打木逢春的身前走过。 帝王的黑色双头舄不过迈过半步就骤然停住,而后他猛地回头,剧烈的动作带动那冕旒玉珠发出相击声。 感到面前帝王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脸上,木逢春饶是心理素质再强大,也难免生出些慌乱来。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免开始胡乱猜测起,是他策问答的问题,还是他身份被人看出了纰漏。 面对着帝王犹如实质的骇厉目光,他里的笔如何也没法继续落下去了,遂仓皇搁了笔,身体微微发颤的跪地叩首。 “抬头。” 面前帝王似压着情绪的命令。 木逢春强自镇定的抬了头,却不曾想那帝王在看清他容貌的那瞬,却好似瞬间被重物击中一般,大的身躯霍然一震,随即踉跄后退半步。 “圣上!” 不远处的内侍惊呼,急急忙忙的过来搀扶。 读卷大臣也大吃一惊,不由分说的就要前来。 殿内其他考生如云雾里,可饶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知此时情形似不大妙,纷纷搁了笔,心忐忑的跪地叩首。 偌大的金銮殿几瞬的阒寂无音。 帝王的双目近乎不落分毫的锁住面前的考生,眸底翻滚着惊涛骇浪。刚那一瞬,当那熟悉到令他骨子里都发痛发狂的容貌,毫无预兆的悍然闯进他视线时,他只觉脑中轰然一炸,那一瞬好似整个身体被撕裂成碎片,连呼吸都在散发着刺痛。 木逢春在被面前帝王不明所以的骇然眸光盯得心神不宁之际,终于听得他发问:“叫什么名字。” 木逢春忙道:“学生木逢春,叩见圣上。” 片刻后,方听到面前帝王沉声道:“枯木逢春犹再发,好名字。起罢。” 见那考生脸色泛白的起来,强作镇定的垂首立在一旁,帝王的目光落在他那与她近乎一模一样的眉眼上,眸光微缩。 “哪年生人?” “永昌十六年,十月。” 木逢春呼吸发紧的回答。为了防人查他底细,当年的新户籍,他的出生年未改,可月份却是改了。 他不知此刻圣上为何会突兀的单单问他的名字,还问他的出生年月,可这番意料之外的情形,让他心中生了惊慌,因为他些怀疑他的身份似是泄露了。 一想至此,他如堕冰窖。 帝王握拳抵着额头,强行逼退那阵阵袭来的刺痛。 太像了,像的让他忍不住怀疑是她的转世投胎。 可终究是他妄想了,永昌十六年,不是她的转世。 也是,面前之人大概十五六岁了。 永昌十六年啊。 他失神了瞬。若当年她嫁的人是他,那他们的儿子,如今应也会这般大了吧。就如这般模样。 “都起来罢。” 他沉了眸光,不再去看面前那长身玉立的考生,转身步入了阶。 其他考生陆续落座后,目光皆隐晦的朝第一列位首方向瞄去,各思量。 沈文初一直在宫外焦急的等候,待约莫午时二刻时,宫门终于大开,侍卫高举皇榜,从宫内策马而出。 “放榜了放榜了!!” 不知谁惊呼一声,顿时人群全都往贴皇榜的方向一股脑涌去。 沈文初精神一震,忙匆匆往人群处跑,尚未赶至贴榜处,就听有人大声惊呼:“被擢为头名的士子叫木逢春!谁是那木状元家的亲友?你家郎君被擢为头名状元了!” 沈文初身体僵在了当处。 状元令诸位进士拜谢皇恩后,就开始打马游街。 新科进士在状元的带领下看了皇榜,又浩浩荡荡的经天街,金水桥,在两侧百姓的欢呼声中,骑马游街,度过他们此生大概为风光的时刻。 沈文初夹在百姓之中望着骑御赐的金鞍朱鬃马,胸戴大红花的状元郎,心下隐忧之余,也确是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 不过这丝自豪的情绪在想到逢春的身份,朝中不明的局势,以及蜀都的来信时,也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尤其是蜀都的来信,信上说她病重,他简直是急如焚,恨不得能立即插翅回蜀都。 现在就等逢春参与完琼林宴了,待事情了了,他们就一刻不等的立即回蜀。 琼林宴上,圣上因龙体不适并未待太久,赐宴庆贺之后就起驾回宫了,剩余时间由其他大臣来主持。 从琼林宴回来,客栈的掌柜特意敲锣打鼓的来迎他,不重样的说了庆贺的,还道是免了他们这几月的住宿费用。 木逢春强着回应。 待终于脱身楼,他不免泄了气,疲惫的坐在床板上。 饶是如今看起来算是顺利,可殿试时圣上那莫名待他的态度,却让他平添了不安。 为何圣上见他似有惊异?又为何会单独寻问他? 他伸手摸了摸脸,忍不住心生狐疑。 那种情形容不得他不去胡思乱想,他长得可是与圣上认得哪位故人相似? 与京中人? 他联想到长平侯府,又想到韩国公府。 突然他猛地起身,清秀面上的颜色全都褪尽了。 今日琼林宴他无意得知一事,韩国公府是国舅府。而圣上迎娶的皇后,恰是他姨母的亲女,是他的亲表姐! 难道,他的容貌与他表姐相似?! 木逢春正惊疑不定时,外出的沈文初此时匆匆回来。 “逢春,你母亲病重,我们要快些赶回去。” 木逢春大惊失色:“母亲病重了?” 沈文初难掩忧色:“昨日接到的蜀中来信,因你殿试在即退不得,遂未与你说。你且去朝廷禀一声,看能否先回乡。” 木逢春焦急往外冲:“那我这就去!” 沈文初也忙与他一道出去。 太子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脸色略有紧绷。 “父皇今日可是遇到了何事?” 他父皇的头疾症大概是每十天半月会犯上一次,前两日刚犯过,若不是发生了何事,应不会今日又犯了病。 内侍小声道:“殿试的时候似乎是出了些动静。可具体是什么,奴才也打听不出来。” 说话的时候,御书房的方向越来越近了。 太子抬头望了眼,咽了咽喉咙。 “父皇吃了药吗?” 内侍道:“圣上吃过药了,听说还歇了小会。” 听了这,太子的神色方不那般紧绷。 他环顾如今宛如坟墓般死寂的皇宫,默默的敛下眸来。每每他父皇头疾症发时,便是宫中最为风声鹤唳之际。 不过若父皇不发疯的时候,那佩剑倒也不是必须染血,反而会一反常态的待在御书房里,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 时候他都觉得他父皇极为可怖,像是分裂成两人,一人残暴不仁,一人励精图治。 脚步越靠近御书房,太子的双腿就越沉。 他怕的就是他父皇在头疾症发的时候,宣他过来考校功课。虽然他父皇不发疯的时候大概不会暴起杀人,可也不是绝对的。 想起那被一剑朔死的宫人,他蓦的咬牙止住了颤抖。那一回不知怎么回事,他本在御前背诵着功课,面前那本是握拳抵额的父皇却猛地变脸,冷不丁抽了佩剑,怒喝了句‘该死’,随即骇沉着脸将旁边宫人当胸朔死,喷溅了他一脸血…… “太子?太子?” 太子猛地回神:“怎么了?” 圣上身边的内侍回道:“刚大臣入殿回禀要事,且需您在外稍等片刻。” “好的,本宫知了。” 入殿禀事的是之前殿试的读卷大臣,也是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他要禀的事就是木逢春要提早归乡的事。 说来那木逢春也不过是刚出炉的一新科状元,之所以能劳他这朝中重员特意跑这一趟,也是他瞧见了殿试时候圣上待这新科状元的不同。 否则,便也不会给那新科状元这一颜面了。 他说完后,并未得到答复,整个御书房陷入了死寂沉沉的气氛中。 那大臣感到了莫名的压抑,他忍不住抬头偷偷朝看了眼,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中,就见了那御座之人莫名肃戾的神色。 御座那人垂眸低额,似察觉那大臣偷瞄来的视线,倏地抬眸阴冷扫视过去,骇的那大臣仓皇低头。 “此等小事,值当你特意来禀?” 情绪不明的问声惊得那大臣赶忙跪下。 “臣,臣只是……” “莫要妄揣圣意。” 语气中莫名的杀伐之意骇的那大臣连连叩首:“臣不敢,圣上明察,臣不敢有此意!” 御座那人冷扫他一眼,沉声:“出去。” 那大臣片刻不敢耽搁的就要匆匆退下。 御座那人闭了眼,可脑中却浮现了那少年那与她相似的面容。 “等等。” 那大臣只得转身回来。 “新科状元是蜀地的?” “是,木状元是来自蜀地都城,蜀都。” 蜀都,离京城甚远。 御座那人敛下眸中沉暗,刚那一瞬,他也不知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既然母亲病重,那就允他提前归乡罢。” 那大臣忙代那木状元谢过皇恩,言语中无意提了嘴木状元与他父亲大概会今日启程之事。 听到那‘父亲’二字,御座那人没由得,突然心中略有不适。 “他父亲?” 他本是无意呢喃,吐露出口之际就沉了眸,抬手欲挥退那大臣。 可那大臣却当是圣上询问,已然嘴快的脱口而出:“说来木状元的父亲也是饱学之士,曾是永昌十六年的鸿胪,还在京为官过。木状元如今,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对于这些考生的信息他为主考官是都记得下的,更别提这列为一甲的状元郎了,家乡何地,家中何人,祖辈做什么的,他皆是了解的清楚。 “不过不知是风俗使然,还是他父亲是入赘过去的,木状元未随父姓,而是随了母姓。” 御座之人漫不经心的随口问了句:“哦,那他父亲姓何?” “姓沈,沈文初,朝中的旧臣应对此人,多少还些印象,他……” 那大臣的自动消弭于圣上那骇厉的神色中。 “你说他叫什么?” “沈,沈文初。” 123、前世 太眼尖的发现, 那读卷大臣御书房出来后,面上神情有异。 他知刚面发生了何事,也敢询问, 只遥望了会那大臣离去的急切身影后,就收了目光,习惯性的略压了眼皮,恭敬的候在御书房前, 等着内侍宣他入殿。 没过多时, 御书房伺候的内侍躬身趋步出来, 告知他圣上恰有事处理, 今日就考校他功课了, 让他自行回宫。 闻言, 太吁口的同时, 也暗生了狐疑。 何事如此紧, 竟让父皇临时改变了主意? 回毓章宫的时候, 他声嘱咐了身边内侍, 叫其去给探着消息。 此时沈文初与木逢春还焦急的候在宫外, 见那读卷大臣终于自那宫出来, 由精神一震,忙迎上前去。 “大人, 圣上他……” 那读卷大臣面上无异的摆摆手:“别提了, 圣上龙体有恙,本官等候多时也未曾等到圣上召见。总管大人便让我先出宫了, 是有事待明日早朝再说。” 沈文初他们信以为,免心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暂压急切,拱手诚挚谢那大臣为他们二人劳心劳力。 那大臣:“举手劳罢了, 必太过挂怀。你们回去等消息罢,明日若圣上同意了,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们。” 在沈文初与木逢春的感激声中,那大臣抬步离开。 待走得远些,他方收敛了面上和煦色,余光侧向后往沈文初的方向着痕迹的扫过,若有所思。 他还是想明白,圣上为何他这般说。 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圣上应是认识那木状元的父亲的。至于二人有何渊源,他就得而知了。 过想到他提到沈文初这人时,圣上那般的反应,他觉得只怕是什么好的渊源罢。 这木状元父,怕是前途莫测了。 过,也干他的事了。 御书房内,内侍端过空了的药碗,躬着身无声退了去。 圣上闭了眸,脸色沉沉的仰靠在椅背上憩着。 太监总管给殿内其他宫人了眼色,令他们全退了。而后他自己也悄然退至外殿候着。 今日那朝中的刘大人离开后,圣上就着人宣王明义大人觐见。而那王明义大人明面上是朝中上的品武官,实则掌控着皇城司,素日替圣上探各类消息。 太监总管知此次圣上召那王大人是去探谁的消息,过瞧圣上沉郁的面色,免忐忑猜测,那人只怕凶多吉少了。 御座上那人此刻却是这般想法。 他现在只等那王明义回来,只消息一到,定将那沈文初碎尸万段! 想到沈文初与那木逢春是父关系,再想到木逢春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庞,他忍住猛地握紧了御座扶手,手背青筋冒起。 竖岂敢!! 那木逢春的容貌明显似父亲,显然是肖似母亲了。 显而易见,那沈文初贼心死,竟狗胆包天的迎娶了与她容貌相似人。简直该死! 她是他的逆鳞,焉能容得旁人这般明目张胆的觊觎? 但凡敢觊觎她分毫人,皆该死。 “圣上,王大人在殿外求见。” 御座人睁了眼,眸光凛冽如寒刃。 “宣。” 王明义垂首趋步来,双手托举着密件呈递上去。 “臣目前只探到沈文初昔年在京时候信息,以及此回入京后的相干信息。至于他永昌十七年离京后的相关情况,与京中同僚来往甚少,加后来战乱,目前探到的多,仅知其在金陵定居数年后,又去了蜀。过臣经着人前去两地听,七日内,必将详尽信息呈上御案。” 御座人将密信展开,沉眸一目十行的看过。 待见了其上一行字后,他瞳孔骤然一缩,而后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 “他去过长平侯府祭拜?” 王明义忙回:“刚来京的时候去过一回,是以林侯爷学生的身份去的,过被府上仆人给挡在了外,遂只在府外磕了三个头。” 圣上细长的眸有寒光一闪即逝。 是了,他记起来了,沈文初当初拜了她父亲为师。 “大概是想着明日就可离京,今日,那沈文初又去长平侯府祭拜了一回,依旧还是在府外磕了头。”王明义事无巨细的,“此回还带着那木逢春。” 他说这话的时候,圣上的目光刚好扫过密件的的那几行字,这一刹那,从未有过的违和感骤然席卷上他心头。 他目光死死盯着那几行字,脑中千头万绪,却无法抓住重点。躁郁,他额头青筋隐隐凸起,逼得他息隐有些暴虐。 应有什么是他忽略掉的,一定有。 “你再说些细节。” 王明义迅速反应过来,忙边回忆着边:“刘大人在宫外向他们二人传递了话后,两人就略有沮丧的回了客栈,后却又出来买了些祭品,往那长平侯府的方向而去。” “两人在巷口的方向稍有停滞,瞧来似那沈文初在劝他儿必过去,过父俩终是一至了府外,磕了头。” 想着当时那木状元的模样,他也是略有疑惑,“按理说,沈文初祭拜昔日恩师,大为受触动的该是他才是。可臣瞧着,那木状元反而表现的比他父亲还失魂落魄,回去的时候还频频回顾,甚至还时低头拭泪。” 这一瞬,好似有电光在御座人脑中刹那闪过。 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唇角可自抑的开始哆嗦。 “木逢春是哪年生人?” “永昌十六年,十月。” 永昌十六年,对,是永昌十六年。 好似感到经逐步趋近相的他,高大的身躯猛然前倾,双眸情绪过度的波动而布上了血丝。 “他母亲叫什么?” 王明义忙垂首,敢直视圣颜,“只知是木氏。” 木氏,林家,永昌十六年,木逢春,沈文初…… 圣上霍然踉跄后退,猛地跌坐椅中。 可能,可能…… 他喃喃自语敢相信,可人腾的起了身狂奔出去,连冕冠跑歪了浑在意。 “来人,备马!” 此时客栈中的木逢春却觉陷入了昏天地暗中。 想着明日大概就能启程回蜀,他夫就想在离京前最后再去拜祭其恩师。那会天色较暗,他有些放心他夫单独过去,遂与夫一前往拜祭。 可他却如何也想象到,他夫去拜祭的府邸,竟然是他外祖父的府上! 三扇陈旧乌头上,那‘长平侯府’个大字,直接冲他的眼底,脑中,径直将他击懵在原地。 他夫口中所言的,几乎被圣上灭了的府上,是他外祖父家?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逢春,事无常,你也莫太过伤感了。” 客栈,沈文初见木逢春自从他恩师府上回来后,就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以为他在痛惜那些无辜枉死者,免就叹声劝。 木逢春摇头,抬袖捂面痛哭,悲痛的浑身发颤。 他外祖父,外祖母,他几个舅舅及舅母,甚至连他儿时好的哥哥弟弟,全命丧黄泉。 先前他还想着,若时机可以的话,他还会偷偷的瞧上他们几眼,亲眼看看曾经的亲人。哪又料到,那些亲人竟落得这般场! “为何,圣上为何杀他们,他们究竟犯了何罪?” 改朝换代时,长平侯府上是未被牵连上吗,那究竟是犯了何忌讳,落得个这般惨烈结局? 他知回蜀后如何与他母亲说起,甚至知该该与她母亲说。 “圣意难测罢。”沈文初叹声,“大概,是牵扯到了党派、储位事罢,犯了上头忌讳。” 这也是他认为的,长平侯府最为可能犯的大罪。 “毕竟身为太母族,看似光鲜无比,实则危机伏,若分寸拿捏当,那……” “太母族?” 木逢春错愕的抬头。 沈文初给他解释:“你先前备考,所以京中事我也未与你说过多。太的生母,就出自我恩师府上,也就是长平侯府。只是故去的早,这方没被封为后妃。” 木逢春直直睁着眼,忘了反应。 “逢春?怎么了逢春?” 木逢春猛了个觳觫,他伸手哆嗦的扯住他夫的袖,颤声问:“太的生母,是长平侯府的,哪位?” 沈文初虽知他为何这般反应,却还是回了他:“太生母,在长平侯府上,序齿为三。” 木逢春猛地栽倒一旁。 “逢春!” 沈文初焦急去扶他,木逢春呆傻似直了眼好半会,突然泪流满面。 “夫,我母亲,她,她……” 在此时,客栈突然想起一阵嘈杂声,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一楼掌柜的惊恐叫声:“你们是何人?” 外头的嘈杂惊扰了二楼三楼住宿的客人,无纷纷开来瞧看,可待一刻见了一群持着长刀的蒙面黑衣人凶神恶煞的上楼来,无尖叫着慌忙关。 “给老闭嘴!我们只劫财,杀人,再叫就别逼我等挥刀见血了!” 说话的同时,这群黑衣人经冲上了楼,分散开来闯客人的房,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沈文初他们的房间也被两个凶狠的黑衣人踹闯入。 沈文初怕他们伤人,等他们逼迫就忙将所有携带财物一概奉上。然而他们似是信他肯如此配合,遂依旧翻箱倒柜的寻了一番,最后将所搜寻的东西全放了包袱中带走。他们搜刮的干净,连他们携带的换洗衣物甚至是鞋袜放过。 人来得快,去的也快,一会的功夫,这帮卷了财物的劫匪就一股脑的散了,来无影,去无踪。 待到风平浪静了,知哪个反应过来的客人先惊怒叫了声:“天脚,怎么会有这般猖狂的盗贼!去报官,我们去报官,官府的人肯定会管的!” “对,报官!去报官!” 此时,外头夜幕至,星光稀疏。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望着那随着人群出来的‘父’,看他们相携而出父情深,看他们俊秀出众,长身玉立又有相似的书卷息,他猛地骇厉了眸色,唇线绷的弧度愈发凌厉。 这时,有黑衣人悄无声息的将一包袱递来。 接着旁边侍卫举着的夜明珠散发的光亮,黑暗中那人伸手将包袱开,从面的物件上迅速犀利扫过,而后屏住呼吸颤手拿起了其中一银色手镯。 那纹路,样式十分别致,与时时兴的大相同。 他用拇指指腹用力抚上了银镯的内侧,凹凸平,有磨损的痕迹,应是怕泄露什么,所以故意将面原有的字迹磨掉了。 他猛的闭了眸,扣着那银镯手指指骨发白。 这般的银镯,他曾见过。 他的呼吸可自抑的急促,心跳好似发了狂般猛跳。 是是,是是那万分一的可能,就成了? 他睁了眼,伸手就从包袱抓了件衣裳出来,直接翻找末端结线处,而后目光死死锁住那结线的环扣。 “夜明珠再凑近些。” 旁边的侍卫忙双手托着夜明珠往圣上的方向靠近。 片刻后,那侍卫就见本是低眸死死盯着衣裳的圣上,突然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抖着手将那衣裳颤巍捂上双眼后,慢慢躬了腰身。 周围侍卫忙别开眼,敢去看圣上那震颤的脊背。 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那人方重新站直了身体,将手的银镯与衣裳,重新放回了包袱。 “报官,让京兆尹今夜务必将盗贼缉拿归案。” 他辨情绪的说着,眸光扫过那盛放了许多衣物鞋袜的偌大包袱:“让他们察觉丝毫异样。” 旁边官员应声,领命去办,却又听圣上发问:“木逢春说他母亲病重?” 官员忙:“确是如此,是家中来信,他母亲病重,他速速归去。” “速去传话,令他们今夜就启程归蜀。” 圣上翻身上马,扔了一物过来:“速去三衙召集武装禁军,集结于渡口。令速去宫中召集太医,一并前往。” “还有,注意避开他们二人,莫草惊蛇。” 124、前世 码头上, 混迹在人群徘徊的顺,终于在靠岸的船只,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沈文初跟木逢春那夜在了恩准可以提早回乡后, 就直接收拾了东西奔向渡口,连夜上了南下的船只。们以为是盗贼的事惊了宫里,这方让圣上注意到们,额外开恩允了们提早回乡。为此, 们还多感庆幸。 此时归心似箭的们, 大概谁也不曾料到, 这将会是们命运的转折点。在们双脚踏上蜀都这片土地的那刹起, 或者更早, 早在们踏进京城的那日起, 命运的□□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开始运转。 “沈姑爷, 们可算回来了!” 沈文初们刚下了船, 就见顺朝们急跑过来。看见了顺, 就担心家里的二人, 不由急急发问:“怎么回事?来信说鸢娘病重, 究竟是何急症, 如何突然如此严重?现在她身体可好些?” “是啊顺叔,我娘现在身体怎么了?” 顺要回答, 却在见几个朝们方向走来的汉后, 骤然变了脸色。那几个汉抬着四方物过来,面相虽说憨厚, 可键是那穿着打扮皆是京式! 意识到是京城来的人,顺心顿时警铃大作。 “这几位是京城的官差,意护送我跟逢春回来。” 沈文初自然晓顺缘何生了警惕,怕误会, 忙简单给介绍。而后,又说了逢春此回高状元一事。 状元衣锦还乡,朝廷派遣官差一路护送,这是惯例。而那被红布覆盖的四方物则是御赐的‘状元及第’匾额,自也要抬回乡里,挂上门楣。 顺被逢春高状元的事震惊住。 不过此刻不是为此震惊发呆的时候,短暂的惊愕后就回过神,知逢春的身份并未暴露,那些汉也并非是为此而来,不免暗松了口气,随即就与沈文初提了句夫人病了,需们尽快回家这。因顾忌有旁人在场,除了这,其的也不好多说。 沈文初跟木逢春如何能不焦急?早在京时候,就恨不能插翅回蜀,如今更是急几欲拔足直奔村里。只是按朝廷程序,们必须先与京派遣的官差一去与蜀都知府打招呼,遂也只能暂压焦急,带着顺先往那蜀都衙门而去。 匆匆离开的一行人谁也瞧见,从船上下来的还有些穿着普通、容貌也不打眼的汉。这些汉下船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混迹人群,在码头周围漫无目的的晃着。直待沈文初们一行人离开,这些汉方相互打了隐晦的眼色,迅速散开来。 青石村里,春杏煎好了药,小心倒进瓷碗,就赶忙端进房里。 林苑在她搀扶下坐起了身,抚胸疲弱闷咳几声,端过药碗,忍过那刺鼻气味,皱眉喝下。 待一碗汤药见底,春杏就及时喂她含过蜜饯,浓厚的甜味刹那就冲淡了口的苦涩味。 “我多大事,不过就是累着了,这些时日吃过药好多了。也不必一直在这守着,去村口看看,顺回回来?” 林苑见春杏犹不放心的守她床前,不免就劝。 先前给木逢春们去信说她病重,那会的确是借口,可如今她却是真病了。 自打们二人赴京后,她胸口就如被沉甸甸的巨石压着,迫的她喘不过气起来。担忧,恐惧,后悔,沮丧,悲观,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反复折磨着她。一连数月的煎熬下来,她也终于撑不住了病倒了。 “那姑娘好好歇着先,我再去村口瞅会,用不多时就回来。” 林苑点点头,由春杏扶着,又重新躺下了。 春杏尚未走到村口方向,就隐约听到远处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像还有人在高声唱喝着什么,不过因隔远,听也不太清楚。 这会接近傍晚时,村里去地里劳作的人都陆陆续续的回来,听到远处的静,不免都纷纷驻足,伸脖踮脚的,稀奇朝声音的来源处张望着。 “呀,是朝廷的官差!” 待到远处的那些人走的近些,村民们也终于以瞧见,那鸣锣开敲敲打打的朝们村里而来的,不是朝廷的官差吗? “好似是朝廷的仪仗队,可是过来给谁家报喜来的?” 不知是谁突然提了这,而后其人都下意识的去看春杏。 而此时的春杏只震惊的瞪大了眼,直直望向远处那骑在马上,戴大红花的人。 是她家哥儿,是! 哥儿回来了! “木娘,家小郎君金榜题名,高状元啦!!” 仪仗队尚未走到木家,早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奔入木家,扬声冲林苑报喜。 昏昏沉沉的林苑猛然惊醒,撑着身体坐起身来。 “说什么?” “家小郎君回来了!”那来报喜的村妇兴奋的舞足蹈,“了状元,家小郎君状元了!木娘,真是顶顶好福气啊,日后可就是状元的的娘了!” 木逢春到了家门口之后就仓促下了马,与那心急如焚的沈文初一,三两步冲进了房里。 “鸢娘!” “娘!” 两人进屋的时候,恰瞧见病榻上的人闭眸歪倒下去,无不大惊失色,惊恐的奔上前去。 小小的青石村这会因木逢春高状元,气氛空前沸腾热闹起来。却不知蜀都的渡口,这会悄无声息的停泊了数十条船只,随后有武装禁军迅速下了船,整齐列队,训练有素,无声的恭候在岸上。 穿着深色便服的人下了船,踏上了蜀都的这片土地。 江边的风铺面扫来,带着蜀地有的暖湿,与京城的干燥截然不同。 闭眸稍稍驻足感受一番后,就猛地睁了眼,拉过旁边侍卫递来的缰绳,踩蹬上马。 林苑从昏沉醒来后,天色已经擦黑了。 待睁了睁眼适应了煤油灯的微弱光亮,她便见到了守在她榻前那满目焦急的沈文初,以及跪在地上红着眼圈的木逢春。 “鸢娘醒了!”沈文初惊喜的握住她的,急切问:“感觉如何,身可还有哪处不适?” 地上跪着的木逢春也急切朝她看来。 林苑摇摇头,示意扶她起来。 她始终未看向沈文初,只是偏过脸,定定的望向木逢春。 “靠前来。” 木逢春膝行着上前,刚行了半步,就被娘迎面打了一巴掌。。 “知不知身份?为什么自作主张!” 斥责的声音不大,打在脸上的巴掌也不痛,可木逢春却似懵了瞬,而后低了头直流眼泪。 “鸢,鸢娘,是我的错,别怪逢春,要怪就怪我,是我……” 林苑疲惫的反握住沈文初的,摇摇头。 不是的错,是她的错。 她不该存侥幸心理的,也不该瞒。 不过一念之差,就大错错了。 此时此刻,她悔极了,更怕极了,悔不该将拉近她的旋涡,怕会因此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她心痛楚,眸浮上了层水光,却被她硬压了下去。 “逢春,殿试时候的情形,一字不漏的与我说。” 她要确切的知,们的处境究竟到了哪步,还有有可转圜的余地。 木逢春闻言身体一僵,而后红着眼抬头直直望去。 “逢春亦有想要问娘。” 这一路上,心憋着太的事,憋都要喘不上气来。始终想不白,的娘,为何还是当朝太的亲娘! 沈文初诧异的望向木逢春,一旁煎药的春杏与顺也不免投来不解的目光。 林苑见模,便大概猜逢春要问的了。 不过这早已在她的预料之内,毕竟们入京这么长时日,有些事也应知了。 “所有想知的,一会我全都告诉。先说说殿试罢。” 木逢春遂暂收拾了情绪,将殿试发生的事与娘来。 随着回忆当时的情景,木逢春面上也渐渐泛了白。 在知太生母身份前,还只当是容貌与当朝皇后相似之故,如今知了太生母身份后,再回忆殿试情形,方惊觉此惊险! 林苑目光发直的望着案上的那跳的煤油灯,眉目间似失了鲜活。 沈文初不禁握着她的安慰:“事的,看我们不是平安归来了吗?朝廷也未曾怀疑逢春什么,还赐下牌匾,派了官差一路护送。” 林苑转了眸光,看过跪在地上摇摇欲坠的逢春,又看向满脸忧色的沈文初。 “京可遇上什么殊事情?” “十顺遂,并未见有何殊之事。” 沈文初的刚落,木逢春却惨白着面色颤声:“不,我们启程回蜀的那夜,有盗贼闯入我们所在的客栈,抢走了我们所有财物……之后,官府迅速缉拿了盗贼,将所有物件归还。” 林苑眸所有的色彩,在一瞬间悉数散尽。 逢春的荷包里有自小佩戴的银镯。那人见过。 原来,命运真的不曾眷顾于她。 是她不配拥有新的生活,不配重新开始吗?是她不配吗? 可她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啊,从来也与人为善,怎么命运偏要这般苛待她。 她不甘心啊,她的生活已经见了曙光了,她以为可以继续安宁的过着日…… “鸢娘事的,若真觉不大妥当的,咱这就收拾东西离开。”沈文初见她闭眸满脸无望的模,不由将她揽过在怀,焦急安慰着:“就算们察觉了些端倪,却总要些时间来查证罢。我们还有时间,不必忧心。” 林苑靠在怀里,止不住的流泪。 太晚了,来不及了。 们皆不了解,那人是什么的人。 怕早在们踏京的那刻,就已经被的人严密盯上,此时此刻早已是插翅难飞。 “什么人?” 顺突然疾步走向门外,拉门栓将门一打开,犀利的环顾四周,而后睁大了眼怒视立在墙根底下的两三个黑衣汉。 “们是何人?又在这作何!” 是练武之人,从来耳目聪,可那几个黑衣汉何时来的,在墙根底下待了多久,丝毫未察觉到。 同被惊到的屋里人,要纷纷去查看之时,外头突然光亮大盛,好似一瞬间,半个夜幕都被照亮了。 可院外头却是鸦雀无声的,好似那些光亮都是凭空而起。 屋内的人似被这突来的变故震住,齐齐望向陡然亮如白昼的窗外,目光犹带反应不及的呆怔。 屋外传来人走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似稳健,实则夹杂着些许凌乱。 要冲去拦人的顺被墙根下的几个黑衣人拖了去。 林苑几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几乎是瞬间,她就预感到了来者是何人。 她猛地绷直了身体,双目僵直盯向门口方向,浑身紧绷的似那如临天敌的兽一般。 那人跨进了屋里,目光一转,就径直对上了她警惕又惊恐的眸光。 两人四目相对,脑皆是一片空白。 自双开始发抖,逐渐扩散到整个躯体都在颤栗。 “阿苑,是吗,是吗,阿苑?” 口喃喃喊她的名字,几步趔趄的朝她而去,饶是意识尚未回归,可身体趋向她却是自能。 “阿苑,还活着……” 犹不敢置信,抖着想要去摸她的脸,可似怕是梦幻怕一触即散,所以蹲身在她床前,几次颤巍伸却始终不敢碰上。 木逢春瘫坐在地上,两目发直的望着面前那,不应现在此地的男人,早已经呆了。 春杏如遭雷击的看着那人,似被吓傻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沈文初,伸一横拦住对方伸来的,挡住对方想要触摸林苑脸庞的举。 “请问阁下何人?” 戒备的问向那冒然现的男,却不知此一,好似骤然触了某个机,之前或呆住或怔住或失了魂魄的人,全都一个激灵回了神来。 那人掀了眸,视线一寸寸抬起,自那揽抱着她的修长臂,还有她紧靠着的清矍躯膛,缓缓划过。 的眸光不带凶狠,亦不带残狞,可偏偏就那般不声色的眸光,却看林苑心胆俱裂。 回过神的她当即一把将身后的人推开,而后在沈文初不解与受伤的神色,强撑着身下了床榻,在那人面前跪地行礼。 “圣上万安。” 沈文初神色大变。 那人亦面色大变。 125、前世 一句圣上, 一声万安,生生将他推拒到千里。 刚一刹那乍见她时满腔欢喜,瞬息被她的生疏揉碎成了渣滓, 后淬了冰,冷的他血液凝固,寒他心口发凉。 他依旧半蹲在那,双还保持着前伸出去姿势, 只是双眸的惊喜与欢愉渐渐褪去, 沉寂成一片不见天日的沼泽。 僵硬侧过脸,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匍匐跪地的人, 似不死心要从她身上看出些旁情绪。然而没有, 他入目的只有她的卑躬屈膝, 只见她的卑微叩首。 他眸光猛地颤栗。这一瞬息, 灵魂深处好似传来撕扯的剧痛, 痛他几欲发癫, 疼的他险些发狂! 阿苑, 阿苑。 九年之后再见, 他与她间, 可就只剩一句问安? 沈文初此刻仿佛置身于光怪陆离的大梦中。 他双目失了焦距望对面的九五尊,恍恍惚惚又看那伏地叩首妻子, 只觉得面前场景如做梦般不真实。 眼前似隔了重重大雾, 再也无法将人看得真切。 意识好似飘到了半空,周围的一切也似都离他远去。 他很想将这一切都当做一场荒诞梦, 可他却知,这并非是梦。 “圣上……万安。” 他还是来到了她的身侧,虽步伐蹒跚却异常坚定,俯首问安时候, 情绪已趋于平静。 罢了,真也好,假也罢,都不重要了。 她是他明媒正娶妻,是他深爱之人。 无论接下来迎来的会是什么,他都会与她一道面对。 沈文初清朗声音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林苑泪就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事到如今,他也不肯怪她,竟还愿与她生死与共。 可她却如何愿见他步入死地? 是她错,是她不该将他拉扯进她的旋涡中。 强烈后悔啃噬着她的内心。 这一刻,她恨不得能匍匐到那个男人脚下,给他下跪,给他磕头,只要肯放过他,放过他们,她可以任由其打骂杀伐,可以任由其发泄怒火,何践都成。 晋滁黑寒墨的双眸,落在了并列而跪的两人身上。 此刻在他身前匍匐跪地的二人,像极了恩爱两不疑苦命鸳鸯。 这个认知让他右手有些许发抖,差点控制不住的拔剑,将跪在她身旁那个男人劈成碎末! 可他终是忍住了。 纵是他恨的发狂,此刻他亦要忍住,因为他做错了事。 想起林家,他双蓦得一抖,这一刻悔恨与惧怕化了浓烈不安,涛浪将他悉数湮没。 万一她知道,她知道他…… 他猛咬了牙根将这些念头强行抛掷出去,拒绝做这般的假设。 她还尚不知道,日后也将不会知道。 这件事,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晓。 他慢慢握了拳,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沈文初身上移开。他与她还有救,不能因为一个沈文初,就让她与他离了心。 “阿苑,你我间何来这般生疏?纵是相隔九年,可我待你心,一既往。” 林苑本以为接下来迎接她将会是疾风骤雨,何也没想到,他竟未逼问未斥责也未雷霆大怒,反而态度略显温和。 她错愕间尚未回神,肩上就多了双强劲有力掌。那厚实掌心碰上她肩的那刹,身体记忆让她反射性的做出拒绝动作,待她猛地回过神时,见到的就是他那僵在半空的掌。 可他依旧并未动怒,在僵过瞬息后,又小心翼翼朝她伸,这次见她并未抗拒,就稍用力将她扶了起来。 “阿苑,你尚在病中,我扶你先到榻上歇着。”他单臂环过她肩背,仿佛未察觉她身体轻微颤栗,轻柔揽抱着她往榻上方向而去,同时令门外候着太医入内。 林苑没有说话,也不敢回头去看沈文初神色,任由晋滁扶着到了竹榻上。 “即便你要与我赌气,也不该拿自己身子玩笑。你身子素弱,这僻远乡下简陋又粗鄙,哪里适合你调养身子?” 他撩袍坐在她旁侧,伸手轻握住她右手,掌心带些贪恋轻微摩挲稍许后,朝递给来诊脉太医。 “阿苑,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是我不好,应该早些找到你才是。” 屋内异常的静,除了那深情款款帝王在说着话,其他人皆保持着缄默。连呼吸声都似压得极轻。 诊脉太医几乎全然屏住了呼吸。面前这放软着嗓音温情似水人,跟那皇城里阴晴不定帝王简直判若两人,让人不知是暴风雨前宁静还是旁,只让人隐约不安。 林苑不知该何回话,亦不知该以何态度来对待他。 不知是不是九年未见印象变得模糊缘故,她总觉得面前人太过陌生了,陌生让她感到有些违和。此刻他小心翼翼待她,连与她说话都好似怕吓着般软了嗓音,颇有几待她如珠宝意味,这般珍视,便是九年前,她好似也不曾见他姿态放得这般低过。 他今这番态度,可是想将这里翻篇,能放文初,以及他们所有人一马? 虽然这般做法明显与他性情不符,可她内心还是忍不住奢望,或许做了多年帝王,他人也变得宽容温和了呢? “何了?”太医诊脉过后,晋滁问道。 太医回道:“娘娘是忧思过甚,伤及了肺腑,需要精心调养,方能将身子慢慢养回来。” 他朝她消瘦的面上看过,忍不住将她的合拢在掌心里:“若即日启程回京,她身子可经得住颠簸?” 太医想了想,道:“若能再待上两日,将身体再养一养,是最好不过。” “那就在此地再多待两日。” 屏退了太医,屋内又重归了沉寂。 晋滁略抬了眼皮,终于扫向屋内一干人。 稍远处呆站春杏,床榻前瘫坐木逢春,还有那跪地朝他们这怔怔望着沈文初。 他沉了眸光,竭力维持平静表象。 “逢春,近前来。” 旁边人突然的一句话,让林苑陡然回了神。 她蓦的抬眸,虽极力掩饰惊恐,却难掩惊疑不定色。 木逢春茫然的抬头,恰撞帝王深沉黑眸中,让他忍不住僵住了身体。 “木逢春,枯木逢春犹再发,当真是好名字。怪不得殿试那会,便觉你亲切,原来缘在这。”他看身旁人,笑问:“何不早与我说?难道我就是那般容不得人的?” 林苑脑中难免想到他强迫逼她烧草编小马的情景。 “是我想差了。”她竭力让出口的声音显得不那般紧张与生硬,同时也尽量松缓些紧绷脊背。 她终于又对他说话了,不再是那冷冰冰的问安。 他看她的目光忍不住变得灼热,恨不得放纵自己积年压抑所有感情,悉数冲她倾泻而去。 可他现在还不能,她还不适应,他需慢慢来。 在他看她的眸光就要转为迫人贪婪盯视时,他强迫自己转了目光,看对面的木逢春:“日后在朝中好好干,为国效力,成为朕左膀右臂。” 说完,也不等木逢春回应,转而看春杏的方向:“春杏,扶你小主子下去歇着罢。” 春杏一个激灵,脚抖着过来扶木逢春。 木逢春这会突然回过神来,望他娘方向。 “娘……” 谁知见他口,晋滁却骤然变了脸色,突然冷厉盯着他大喝:“出去!” 木逢春被喝住的那刹,被春杏连拖带拽的用力拉了出去。 刚一踏出了屋门,两人就分别被人捂住了嘴,拖了一旁。 此时屋内仅剩三人,晋滁与林苑,对着沈文初。 屋内气氛沉闷的有些令人窒息,林苑已经来不及去想刚他为何突然厉声喝斥逢春,她现在要担心是他能不能放过沈文初。 逢春他轻易放过了,那文初呢?他可还会放过? 晋滁拢着她的,情绪不辨的望沈文初,而沈文初却始终都在看着林苑。 林苑知道,沈文初是在等她的一个解释,还有一个答复,可是,此时此刻,她没法给他想要解释或答复。她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能。 没人说话,屋内气氛继续沉寂,林苑知道,不能再继续这般下去了,她得打破这沉默气氛。 “圣上,这位是……” “我知道。”晋滁拢着她的掌心微微用力,不许她动分毫,连指沈文初方向都不允许。对上她的视线,他面色如常的笑道:“我知他是逢春的夫子,你不必多余解释。” 沈文初闻言却撑着身子站起来,俊秀面容略带苍白,冲着前方男人方向施礼:“在下是……” “文初!”林苑猛地一声制止他,感到晋滁与沈文初目光同时朝她而来,她霍惊觉,声音生硬了三:“沈夫子,谢谢你这几年用心教导逢春。” 文初与她关系,他只要稍打听便知,今他既这般说,那就表明不肯多予追究。此就好,留条命就好,其他,不重要了。 沈文初身体摇晃几瞬。 几个瞬息后,他两手揖,重新对着对面的两人施礼,声音微带着颤:“在下确是木逢春的夫子,姓沈,名文初,字,清平。拜见圣上,娘娘。” 林苑别过眼,狠狠咬了下舌尖。 晋滁望着对面那气质温润的男子,面上浮着淡薄笑。 若说此生他最想杀而后快人,那沈文初绝对算上一个。不杀此僚,他简直要寝食难安。 他真是恨呐,比对那符居敬都恨。 那符居敬也不过是她权衡利弊下选择,可这沈文初却是她钟情心悦后的选择。 这认知不仅让他恨,也让他痛,把尖锐利刃,刺向了他心窝最柔软的地方。 可他依旧未表现分毫,饶他心中已是恨痛滔天。 “你也下去罢。” 沈文初慢慢转身离去,离开背影萧索,颓然。 屋门被人从面带上了,屋内仅剩了他们二人。 晋滁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这不大的茅屋,简陋逼仄了些,却干净整洁,临窗桌上摆了瓷瓶装了些野花,旁边摆了两个自己编纂藤椅,墙壁上挂满了落款为清平的字画,临门处还悬了个风铃随风而动,虽是陋室却处处充满了温馨,看得出房屋主人用心。 他目光从这些布置上寸寸移过后,最后落在了这方竹榻上。竹榻矮小也不算太宽大,但睡两人已经足够。他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上面柔软的被褥,虽陈旧,但她已盖了数个春秋,其上已沾染了她的气息。 他眸光几经变换,他很难不去想,在这张榻上,在这沾染了她体香柔软被褥上,他们做过了什么。他几乎魔怔不停去想,她亲没亲他嘴,摸没摸他身体,还亲过哪,摸过哪……明明不欲去想,可偏偏这些念头疯狂往脑中窜入,迫的他头部欲炸欲裂。 林苑见他目光持久盯视在那榻上,忍不住出口唤了声:“圣上。” 他却骤然掀眸:“你唤他文初,却唤我圣上?” 她心跳猛地一滞,而后唤他道:“伯岐。” 他面色稍霁。 “你身子不好,早些歇着吧,歇两日待你转好些,我就带你回京。” 他扶她躺下,而后在她侧的方向也合衣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 “日后,你我就好好过日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容易让他魔怔事。 今,她还活着,这就已经足够了。 126、前世 两日过后, 晋滁带着人启程回京。 临去前,他回头顾眼这平静的小山村,村落幽静, 鸡犬相闻,她的那间竹林茅舍就坐落其中。 垂落在侧的手指忍住动了又动。 他又忆起了她那用心布置的小屋。虽是陋室,可大概在她瞧来,金屋碧瓦也比过这陋室温馨。 他眸光晦暗明, 手背突起道道青筋, 抬起那刹似带着某种狠绝的意味…… 禁卫统领的手都已按上刀柄, 可下一刻却见本来欲抬手的圣上, 却蓦的攥了拳沉沉的放下。 接到圣上给他投递来的眼色, 禁卫统领便知这杀令取消, 虽不知圣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但他还是当即给部下传达了取消行动的讯号。 藏匿在林间的一行人遂收了刀, 迅速悄悄离去, 默默追上远去的队伍。 僻远的小山村好似还是一无既往的平静。可没人知道, 这平静的表象, 曾暗藏了少汹涌, 又曾掩藏了少杀机。 这些汹涌与杀机,小山村里的村民们不知, 马车里被喂安神药而熟睡中的林苑知, 可随着队伍行走,目睹了禁卫军动作的沈文初木逢春等人, 却看清楚过。 他们惊骇欲绝,简直不敢想,那位肯为民减赋降税的帝王,竟会有如此残暴的一面。 他们毫怀疑, 那位本就打算着杀绝的念头,若不是最后一刻止杀令,那只怕往日宁静的青石村此刻已经绝人烟,变成一片尸山血海。 而他的残酷与狠绝丝毫不避讳他们,似乎笃定他们没法对她泄露分毫。上马车的时候,帝王肃寒的目光沉沉的朝他们的方向扫来,其中的警告言而喻。 马车里,晋滁抬手轻抚着她熟睡的面庞,眸里的坚冰稍微散去些许。 便为她积德罢。虽然他恨不能将所有见证过,她与沈文初过往的人与物悉数毁灭,可他却怕他命太硬,做太多的杀孽,反而会报应在她身上。 指腹描摹着她姝丽的眉眼,真实的触感完全不似梦里的虚无,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就这般吧,他想。 只要她好好的留在他身旁,他就可以为她收起屠刀。 在蜀都衙门里歇整了半日之后,圣上方下令去渡口。 林苑上船的时候住频频回望,直待见逢春春杏顺子以及沈文初他们全都上同行的船,方回落了那一直提着的心。 晋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江上风大,小心莫过凉气,还是别在外头待上太久。” 心事暂,林苑也会忤逆他,遂依他言,由他半扶半抱着入了船舱。 在低头入船舱的那刹,他余光朝远处的船上一扫而过,暗沉的眸光似藏有万千利刃。 便再忍忍,且安她的心罢。 回京的一路上,因林苑身体适,精神有萎靡。 他似也有体谅,白日的时候或是守在她身旁看她休憩,或是处理公务,并不会强拉着她与他讲话。而晚上时,他竟也与她同床而眠,反倒在嘱咐她好生歇着后,就离开此间去旁处而睡。 在林苑看来,他的变化着实大,大的简直让她不敢认。 她本以为,以他的性情,一旦发现她还活着,逢春还活着,她还嫁人,必会怒可遏,将他们血溅当场绝无可能消心头之恨。她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压根不觉欺瞒他这么事、还给他带来耻辱的她,会被他额外开恩留一命。至多也过是给她个好死,或者见她哀求的可怜,念及些从前,可能会大发慈悲的留逢春、春杏或顺子他们哪个一条性命。 却如何也没想到,未等她哀哀恳求,他却已经放过他们所有人。 连她与文初的性命,他也一并放过。 仅放过,他也肯善待文初与逢春他们,对她竟也百般退让体谅,宛如换了个芯子。 刚开始那几日,她确是有种松口气的感觉,甚至还试着与他提出要求,想要见见逢春他们。从他寻来的那夜起,她就没有机会与逢春他们说过半句话,甚至连远远见他们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她不知具体什么况,心里总归安稳。 可每回提,他总会找事由推脱过去。之后再提,她见到的便是他微沉去的面色。 从那时起,她便敢再提,心也复有之前那松口气的轻松感。与九年前判若两人的他,在她看来,愈的陌生,其性情也愈的让人琢磨定。 她不知的是,在每晚离开她的房间后,他去往的是离她最远的一间船舱。每晚他都会嘱咐守夜的太医,一旦见他被噩梦惊起,必定第一时间给他灌药。若他有异状,便是死拦,也将他拦在这间屋子里,决不能踏出此间半步。 日复一日,返京的船队离京城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知圣上的御驾将回宫,宫里头又恢复之前死一般的沉寂。 圣上离宫的这些时日,宫里上的气氛就略渐松快。有些宫妃还趁这段时日,常到御花园里走动散气。连太子都觉好似头顶散了阴云,日子都好似敞亮了少。 可这难得轻松些的氛围,终是要结束。 这日,太子正在皇后宫中看她做胭脂,正在此时有内侍匆匆进来,宣了圣上口谕。道是圣上御驾还有足半日便抵达京城,宣太子携文武百官,速去城外接驾。 太子惊直接从椅子上起身:“这么快?” 他还以为最早也明日方能归来。 皇后的手抖,而后强作镇定的放下手上捣杵,对太子道:“太子还是快去召集文武百官去接驾罢,莫要误了时辰。” 太子也敢耽搁,来不及与他表姐说,就急急召集文武百官于金銮殿集合,而后带着他们往城外方向赶去。 在金乌滑落西边天际之前,一望无际的海面终于出现壮观的船队,数十只蒙冲在前,数十只赤马舟在后,阵势浩荡的围着中间高大的楼船,缓缓驶向岸边。 太子遂带文武百官跪拜来。 那些禁军们铿锵有力的从蒙冲上来,拉步幛,铺红绸,井然有序。 太子余光瞥见,心里犹在暗暗猜测着,他父皇此行究竟是去作何。 一国之君突然离宫是大事,偏他父皇乾纲独断,容忍反驳,又容人探究,他此行机密,连朝中大臣都不知他究竟带兵是去哪,又是去作何。 有朝臣猜测他父皇是去剿海盗,还有朝臣揣测是哪地欲谋叛乱,他父皇提前知了信,遂御驾亲征过去平叛。 可具体是什么,谁也知。 楼船此时缓缓的靠岸了。 上面搭了木梯,武装禁军与内侍纷纷从上面下来。 当那抹高大威严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太子敢再将余光乱瞥,忙恭敬的垂眸。 刚才那一瞥的余光中,他好似瞧见父皇小心翼翼的扶了一人下来,过因隔稍远些,看也太真切。 “太子,你过来。” 正胡思乱想间,太子突然听得他父皇一声唤,猛打个激灵。 “是,父皇。” 他平复呼吸,而后略微压眼皮,恭谨的往对面而去,而后在距离他父皇几步远处停住。 “跪下,来拜见你母……亲。” 此话一出,父子俩的脸色皆变。 太子是因为骤然出现的母亲而大惊失色,这自不必说,而晋滁则是因他说完此话后,却蓦得想了起来,他已大开后宫说,还迎了她亲外甥女为后。 一想到她知晓此事后的反应,他掌心都渗出了汗。 太子大惊之就下意识抬头,入目的就是面前女人那张与他表姐足有五分相似的面容。过与表姐的明艳相比,面前的女人则更多的是温婉与沉静,周身气质温柔如水,让人见倒是容易心生亲近。 她似也怔住了,消瘦的面容带着些羸弱的苍白,怔怔看他一会后,眸中带着复杂难辨难的神色。 他又忍住去看他父皇,见到的却是父皇那无比难看的面色。 几乎刹那他就猛然回魂,后背泛起冷汗的同时,他已颤着膝盖跪下,出口的声音不知是僵还是抖:“拜见……母亲。” “太子,你先与你母亲说会话。” 太子恍惚中听他父皇沉声说着。他就下意识的应,待反应过来抬起头来,就见他父皇已经大步走远,知是有何急事,步履匆匆,颇有些急切。 太子就起身。他忍住抬眸打量面前的女人,眸中的惊震在散去之后,只余猜忌与敌意。 什么人能做一朝太子的母亲?无非两种,一是生母,是皇后。 他生母早已故去,那就只剩其后一种的可能了。 难道他父皇是想要另立这个女人为后,将他表姐取而代之? 她要做皇后,那她表姐…… 他脸色刷的白了,这一刻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朝他父皇的方向望去。于是,那不知被达了何命令的禁卫统领,肃穆点头后,手摸剑柄方向而去的肃杀身影,就这般直直落入他惊恐的眸中。 此时恰好他父皇转了身,朝他们的方向看来,在触及他惊恐尤甚的眸光后,他父皇那略显狭长的眸子眯了眯,挟着凛冽的寒光冷冷盯他一瞬,带了无声的警告。 林苑感到面前人的恐惧,有些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眼的却是晋滁朝她看来的含笑眸光。 “走吧,舟车劳顿你也累了,早些回宫,你也好早些歇着。” 他几步过来将她轻轻揽过,带她踩着地上红绸,小心翼翼护着她往前方马车的方向而去。 林苑还想回头去看那在原地发颤的太子,却被他的身体有意无意挡住,遂只能转头,暗自在心中揣测几番。 “父皇!” 在眼见他们二人就步上马车之际,太子那对他表姐的担忧压过对他父皇的恐惧,终是颤声唤住他父皇。 晋滁的脸色转冷,刚继续扶她上马车,却听身后又传来太子的声音:“父皇刚说她是儿臣的母亲,可儿臣不是有母亲吗?” 话已出口,太子似豁上去了,等前面人训斥就急忙将后面的话讲完:“表……母后不是在坤宁宫吗?父亲为何偏又说这女子是儿臣的母亲,着实令儿臣糊涂……” “住口!”晋滁猛地回头,面色骇人:“简直一派胡言!来人,速将太子捂嘴,拖去!” “儿臣没有胡言!母后待父皇素来敬重,她没有犯任何过错,父皇怎能轻易废后!” 在禁卫军来拖走他前,他终于挣扎着快速将话讲完。 说完后他满怀希望的朝文武百官的方向殷切望去,期望他们能为他表姐进言,对他父皇施压,从而让他父皇以改变主意。 文武百官却是惊骇莫名,如何也明白怎么刚还好端端的天家父子,突然就反目成仇?还有圣上竟是想要废后?另立这来历明的女子为后?简直不可思议! 有臣子是想要进谏的,可圣上这些年积威日深,他们着实有些打怵。尤其是此刻圣上面色难看,满目肃寒,看他们心头微微凛然,谁也敢做那先出头的鸟。 被捂嘴拖去的太子急得呜呜出声,死死盯着那些大臣们,几乎目眦欲裂。 他们为何出声,为何劝谏! 他们等,他表姐可如何等? “等等。”林苑推拒他搀扶她上马车的动作,望向那被拖远去的太子,抿抿唇低声道:“能否别这般对他?他是一朝太子,纵是言行有何妥,却也能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扫他的威信。” 晋滁心头猛地一突。 刚他急之忽略了对太子的态度,她是不是对此心生满?她会如何想他,可是会以为这些年他苛待她儿,因为他是个心肠狠毒的父亲? “你……立皇后了?”见他闻言面色大变,她忙继续道:“这有什么,没什么妥当的,我觉挺好的,回宫后还会有人陪着赏花喝茶,便不会觉闷了。” 她的说辞却未令他难看的面色改善分毫。 “我没有碰她们,一个也没有。” 他手掌抓着她的肩背,力道控的加重,他漆黑的双眸紧紧锁住她的,放过她所有的绪:“你信不信我?” 林苑忍住肩背上传来的疼痛,对着他咄咄的逼视,她也敢闪躲,依旧看着他温声道:“我从来都是信你的。我理解的,你也过让她们进宫来协助处理公务,毕竟皇宫那么大,这样那样的事诸多,总要有人来处理才是。” 他眸光里的凛冽渐渐散去,那藏匿于平静表象的疯意,也在她温柔的话语中顷刻皆散了。 “阿苑理解我就好。先上车罢,之后我与你细说。” 扶她上车之后,他招来一禁军压低声嘱咐一番。 既然瞒住了,那就与她好生解释一番罢,其他的,便就节外生枝。 上车之前,他冷冷朝太子的方向扫了眼。 太子此刻的目光却紧紧随着那禁卫离去的方向而去,意识到他表姐大概有生机,他差点喜极而泣。 他知刚那女人与他父皇说了什么,但一定是那女人的话,方让他父皇改变了主意。 他觉有些难以置信,从有记忆起,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能对父皇影响这般深,深到可以令他父皇改变主意的。别说改变他父皇的主意,就算活生生的靠近他父皇,都只怕难。 正失神间,他突然感到有股视线似落在他的身上,猛地回头不悦的看过去,却见一面容俊秀的少年正目光复杂的远远看着他。 见他视线扫来,那少年就仓促移开目光。可他此刻却因那少年的容貌,而震惊已。 这是……那女人的儿子?? 她连儿子都有,而且儿子还这般大! 那他父皇竟还这般迷恋?简直,难以置信。 马车上,晋滁犹豫三,终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将立韩芳为后的事说了出来。 他说,有太子在,这事瞒住的。 与其让她从旁人嘴里听了这事,倒如他自己来说。 林苑的微垂眸光,双手微微抖,有几瞬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扬手扇他。 “阿苑,我没碰她一根手指头,你信我阿苑!”他急急解释,躬身将头垂低,试图与她的视线对上,以此看清她此刻眸底的绪,“我真的只是将她当做侄女来养,信你进宫后召她过来问问,这些年我是如何待她的?打她进宫我未曾再见她一面,只将她养在宫中,锦衣玉食的供着,奴仆伺候着,没亏待她分毫,比之公主也差些什么。阿苑,你信我阿苑,我没有对不住你,更没有对不住她!你一定信我,阿苑。” “我如何信你。”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终于如他所愿抬了眼帘,与他焦急的眸光对视:“芳姐儿是个好孩子,偏摊上那么个混吝父亲,这些年若不是你相护,她还指定会被她父亲胡乱给指派个什么人物。伯岐,我离开这么年,你却依旧愿意照看我的亲人,我……我心中是十分感激你的。谢谢你,伯岐。” 晋滁心中却蓦的一抖。 怕她看出端倪,他忙揽臂将她抱入怀中,双臂紧锁着她,仿佛这般就能驱散他心中那被他死死压住的恐惧。 没事的,那会是个秘密,永久的秘密。 127、前世 晋滁将她安置在了乾清宫中。 乾清宫内还未来得及布置, 此刻殿内的一切摆设皆还是他离宫时候的模样。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摆件,一眼望去除了描龙刻凤的金柱, 是穹顶垂落的明黄色帷幔,以及那殿中央孤零零放着的御座。 几扇雕花窗皆紧闭着,窗前的帘幔严严实实的遮住外头透来的光线,使得这座宫殿在空荡之余, 又显得有些阴森。 “是我疏忽了, 光急着离宫找你, 却忘了提前布置一番。等明个, 我就让人将这重新布置, 全按照你的心意来。” 他边着, 边令宫人将壁灯、罩灯全都点上。 “奇花异草我也让人给你搜罗来, 到时候你是弄盆景来养, 或起了这些白玉砖在殿内栽种, 全都随你。” 的功夫, 他已经带着她来到了内殿。 内殿同样也空荡荡的, 除了一张御榻, 一四桌,什么也没有。 林苑的眸光落在那御榻上, 紧抿了唇, 强力遏制想要逃出此地的冲动。他牵着她的往御榻的向每走近一步,她的脚步就沉重一分。 来京的一路上, 他应是顾及着她身,所以一直未曾对她提那面的要求。如今已他已回了宫,大概就不想再顾忌了罢。 饶是她竭力掩饰,可来自心底的强烈排斥与抗拒, 还是无形中流露出几分在肢动作上。 失复得的他此刻满心满眼皆是她,炽烈的眸光未曾在她身上离分毫,所以她的那些隐隐的抗拒,又如何能逃得他的双目? 本是上扬的眉眼渐渐下落了弧度,满心满眼的愉快重新归沉寂。 “你的寝宫我需令工部另外敕造,所以这段时日你且在乾清宫内住下。”他嗓音一如之前的醇厚柔和,似对她的抗拒并无所查,甚至还能含笑道:“待明日,我就令他们召集能工巧匠,届时给你敕造一座前所未有的华丽寝宫。我的阿苑,值得这天下至尊至好之物。” 林苑此刻已被拉到了铺了黄缎的红漆御榻上坐下。 他单膝入了榻,抖了那搁在榻边的衾被,俯身铺床放被。 林苑僵坐在榻边。此刻她脑中一片混沌,只有清晰入耳的那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音,以及他铺床时候不经意碰触她身时她那放大百倍的感官。 他侧眸扫她搁在黄缎上那微缩的心,狠一咬牙,强行逼退了眸底刹那掀起的狂意。闭眸压了压绪后,他继续将被褥铺好,后下了榻,立在她跟前。 在那高大的身躯落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刹,林苑悚然一惊,淡白的唇瓣忍不住轻微的发颤。 “阿苑,你不必这般怕我。”他软了嗓音苦笑,抬欲抚上她发顶,可刚抬至半空却又颓然落下,“你可知,我大概是这世最盼你能平安喜乐之人了,待你,比待我自己还要珍视千倍万倍。对你,我恨不得掏心掏肺,是伤了自己也舍不得伤你分毫。所以,你大可不必避我如蛇蝎,怕我如恶兽。” 他突然的这段内心剖白,着实令她吃了一惊。她反应了很长时去分析他这的真实性以及意图,终确认他的确是对她退让了,在那事上也不会加以勉强。 掩住思量,她微垂了眸轻道:“抱歉,我并不是抗拒你,只是……有些不习惯。” “我知。”他笑了,音异常软和:“毕竟你我分隔九年,你待我陌生也实属正常。阿苑,如今能见着你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已万分知足了。” 林苑紧绷的肩背松缓了下来。 “谢谢你,伯岐。” “你我之,不必言谢。” 解决了此事,另一件让她难安的事瞬息涌上心头。 “我好多年未见芳姐儿了,上次见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也不知出落何等模样。”林苑试探的与他提,“伯岐,我想去见见……” “今日天太晚了,明日再见罢。只有她来拜你,哪有你去见她之理?” 他直接打断她的,缓了嗓音道:“一路舟车劳顿你也累了,快早些歇着罢。” 直看她躺下闭了眼,他抬步离。 寝殿的门阖上后,躺在榻上的林苑睁了眼。 黑暗的夜,她能将她压在心底的所有绪,再无顾忌的展露释放。 恐惧,惊惶,忐忑,不安,担忧,惊疑…… 她不仅为此刻不知在何地,又被如何安排的文初逢春等人忧心不安,也为此刻那在深宫中的芳姐儿担忧不已。 尤其是芳姐儿。 她脑中不又闪现了之前在城外时,那在他吩咐后凛肃去的禁军,以及太子那突如其来的恐惧。 他吩咐禁军去做什么,太子又为何突然恐惧? 她猛打了个寒颤。 太子应不会无故提起深宫皇后,更不会无故在那种场合上冒然忤逆他。 肯定是他,对那禁军下达的命令有问题。 这命令,与芳姐儿有关。 离乾清宫后,晋滁面上的温一概收尽了,抬眼望向暗沉天际的眸光,似渗着寒意的碎冰。 “去将太子叫到御书房。” 此刻被关在毓章宫的太子,正立在阶前,焦急的巴望着坤宁宫的向。尽管觉得他父皇应是不会杀他表姐了,可没真正见着人,他还是忐忑难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田喜焦虑不安的的拄着拐在太子身旁转着,也忍不住频频朝宫道的向望着,也不知在期待还是惊怕。 他也不知具发生了何事,只知是太子惹怒了圣上,这被禁军押回了毓章宫,还被勒令禁了足。他还听圣上从宫外带回了女人,待她可谓视若珍宝,太子触怒圣意好似还与这位女子有关。 至具是什么也不得知了。 不太子惹怒圣上却是真切的,这让他尤为忧虑惊惧。 “大伴,你莫晃了,晃的本宫脑袋都晕。” “哎哟殿下,真是主子不急要急死公公啊。”田喜的拐棍急急在地上拄着,“您如何就惹怒了圣上,这不是给自个招祸吗?凡事多顺着圣上的意,不就是了?” 圣上待太子素不亲近,甚至还有几多迁怒,要在从前还好,宫头总共就太子这么一个皇子,纵是如何不得圣意,太子地位也是稳固的。 可如今却是不同了啊。 若圣上肯亲近带回来的这女子,那她诞下皇嗣,不是早晚的事。 太子却拉下脸来,口吻带着些怒:“你知道什么?本宫要当时顺着父皇意默不作,那表姐她……算了,这些何用!” 这时,有内侍来到了毓章宫,宣太子入御书房面圣。 田喜的心猛地一提,小跟太子嘱咐:“殿下去了,千万要好好跟圣上认错。” 太子面上镇定,心也高高的悬着。 想起之前在城外时,他父皇上车前朝他冷冷扫来的一眼,他后背忍不住泛了凉。 御书房外,内侍宣他进殿后,太子就半压了眼皮,低头恭谨入内。 “你近前来。” 入殿后,不等太子行礼问安,自御案后面就传来他父皇不辨绪的音。 太子呼吸一滞,紧攥了下衣袖后,就屏息趋步近前。 “啪!” 甫一近前,御案后面的人就直接抡了一巴掌来。 巨大的力道落在太子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之际,他整个人已被这股力道带飞了出去,狠狠摔倒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 “她不是旁人,是你的生母。” 冰冷的传入耳中,太子却好长时没有反应来,耳中嗡嗡的一片翁鸣,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他木然的抬起头看向他父皇,似不明白他父皇的是什么。 “你生母还活着,只是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旁处。她是你母亲,是朕的妻子,日后,若你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朕就打死你。” 太子犹听天书,整个人还处在懵的状态。 不等他回神,殿中的内侍就悄无息的来,捂了他嘴将他拖到了屏风之后。 御座那人未再朝太子的向扫去,只掀眸朝殿外望了眼,淡令人宣皇后进殿。 太子猛地回魂,睁大了眼透屏风死死望着,浑身的血液刹那僵住。 韩芳心惊胆颤的进了殿,她不知圣上为何突然要宣她面圣,可一经联想到那些妃嫔面圣后的下场,不得她不惊恐的面如土色。 “臣妾拜……” “住嘴!”御座那人悍然戾喝,“朕是你姨父,听明白了没有?” 韩芳被他这一喝吓得一哆嗦,双膝当即发软,噗通就跪倒地。 “你是谁?该喊朕什么?。” 韩芳打着哆嗦道:“是,是圣上的……外甥女,该喊您,喊您圣……姨父。” “见你姨母知该如何罢?” 韩芳先是下意识的点头,随即猛然僵住,她姨母?她姨母不是…… “你姨母尚在人,今日已被朕带回宫中。” 韩芳先是一懵,后倒抽口气。 她姨母还活着?! “你姨母常居在僻远山村,消息并不灵通,所以很多事她并不知晓。譬如,你外祖父家的事。”他冷眼看着她,见她闻言面上神色变化莫测,遂沉冷笑了:“你母亲卧榻养病多年了罢?你若听,朕自会派遣太医,用最好的要给她治病养身,若你敢对你姨母胡言乱语……朕这有一千种死法等着她。” 韩芳吓得连连磕头,直道不敢。 待韩芳退下,御座那人起了身,抬步走到太子面前,居高临下的盯视他:“太子,什么该,什么不该,你心应清楚。日后若胆敢在你母亲面前乱半句,朕就在你面前剐了韩芳。” 他眸光骇厉:“听清楚没有?” 太子颤栗的点头。 128、前世 “殿下!” 肿了半张脸狼狈回来的太子, 无疑看的田喜惊骇欲死。 这下间对太子动手的,唯有御座那位而已。 “快,快扶着殿下进殿歇着。”田喜不敢去想御书房内究竟生了何事, 急急嘱咐着宫人搀扶着子进殿,连声吩咐人去请太医过来。 “不许请!”太子脸色不好的出声制止,可一说话就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刺痛让他忍不住嘶声吸了口气。 田喜这方霍然想到什么, 忙道:“好好, 那就不请, 咱宫里头有伤药, 奴才这就让宫人拿来给您敷。” 待太子由宫人搀扶进殿, 田喜转过, 对其他宫人严厉吩咐:“今夜太子殿下的事, 谁都不许说出去, 要让咱家知道哪个在外头嘴碎, 咱家就扒了他的皮!” 过药, 太子左边脸消肿了些, 可面的巴掌印依旧可见, 骇人的淤青依然醒目。 太子阴霾的朝铜镜里扫了眼,而一把抓了铜镜摔了地。 田喜给殿内其他宫人使了眼色, 让他们都退下, 而他在旁好声安慰:“殿下别担心,有伤药敷着, 用不着两三日的光景,这些痕迹就会消下去了。” “还有太傅那里,奴才明个会替您告了假去。” 太子没吭声,只抿紧了唇线, 视线无意识盯着某处,开始起了怔。 田喜纵是心里惶惶不安,可瞧他模样,唯恐在其伤口撒盐,遂不敢出声询问。只在脑中不断胡思乱想,越想越恐,越想越怕。 “大伴,你认识我母亲吗?” 田喜正想的心头慌之际,冷不丁听得太子问声,顿时回了神。 “殿下如何突然问起娘娘了?” 太子看向他:“你认得她?” “认得,如何不认得。”田喜朝殿外小心望了眼,方压低了声叹道:“当初在太子府时,奴才还在林娘娘跟伺候了很长时间,连怀您时,都是奴才在旁伺候着一干饮食起居呢。奴才至今还记得,当时生下您,林娘娘殷切嘱咐奴才要好生照看您的话。” 田喜回忆的神色中流露许怅然。现在想来,以林娘娘的聪慧,或许在当时就预料到了先皇容不下她,要对她动手了罢。 他忍不住看向太子。要是林娘娘如今还在,以圣对她的爱,那殿下必定会受万千宠爱长大的,处境怎么会像如今这般艰难。 “大伴,她回来了。” 田喜一时没反应过来,错愕的望着他。 “父皇带回宫的女人,就是我……母亲。父皇说,她并没有死,只是一直生活在僻远的地方,如今方被他寻回了宫。” 太子提起母亲二字,总还是觉得如置虚幻般,脚踩半空似落不到实处的不真实。小的时候,他幻想过母亲模样,大概曾有过期待,不过他母亲是宫中禁忌,旁人不敢提,便是大伴,不敢对幼时的他提半个字,唯恐他年纪小乱说出去,而惹了他父皇忌讳。来,随着长大,那些幻想期待便就淡了,母亲于他而言不过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如今,父皇突然告知他,他母亲被带回宫了。 他并不觉得惊喜,只觉有种莫名的荒唐陌生。 终于反应过来的田喜,差点喜极而泣:“您是说林娘娘、林娘娘她还活着?回宫了?” 太子扯了扯嘴角:“是啊,她回来了,还带着儿子回来了。” 田喜面的喜色瞬息变惊吓:“儿子?!” “是她的儿子,都这么高了。”太子随手比划了下,眸光晦涩:“大概有十五六岁罢。” 田喜在极度震惊之,迅速在心里算了下。 年纪怎会比太子还大?难道是收养的? 十五六岁,十五六岁,这年纪…… 田喜心头咯噔一下,该不会是……可不对啊,当初那孩子,还是他去给葬的。 难道说,当初他葬的那个,其实并不是她那儿子? 那圣如今得知了,岂善罢甘休? 被田喜猜测大概会惨遭毒手的木逢春,翌日清早被宣进了金銮殿,被当殿授予了官职。 散朝之,晋滁将木逢春单独留下,招他近说话。 “初来京城,可还适应?” 木逢春垂了视线,面对这恩威难测的男人,他脑中想起的是昨夜里独自黯然神伤的夫子。 “谢圣关心,适应的。” 晋滁颔首:“是朕忘了,之赶考时你在京城住过段时日,如今适应起来容易。” 他抬眸望着面这面容俊秀姿修长的少年,语气略显温和:“朕知道,朕你母亲的事,你接受起来需要时间。不过没关系,你慢慢适应便是,而且你不必怕朕,朕对你是如半子看待。” 木逢春不知要如何回应。说他感恩感念,他说不出口,可说无福消受,他怕给他母亲及夫子招来祸患。 此时此刻,说悔已经太晚。 如今他们全家被迫京被人控制在股掌之中,而他母亲夫子被拆散分离被迫两地相隔,到今日这般境地,全都是他的错。 从他鲁莽踏进京城的那一日起,他的人生,他们的人生,都他的莽撞而乱了轨迹。 晋滁并不在意他的沉默,抬手在他肩不轻不的拍过两下,叹声道:“你外祖父家的那些事,你母亲尚不知道,而你就不必她说了。确是朕的不对,朕悔不当初,只是事已至此,再如何说无多大益处。” 听到面人提到他外祖父家,木逢春呼吸急促,面神情流露悲怆之余,隐有激愤。 晋滁目光淡淡的在他面扫过,语气如常:“逢春,我知你是孝子,那你若怜惜你母亲的话,就不要对她吐露半个字。她半生不易,当年保你性命费尽周折,之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你可就忍心恩将仇报,让她余生都不好过?” “她子素来病弱,精心调养着都嫌不足,你还想着给她致命一击吗?逢春,朕想,你应是不想害死你母亲罢。” 木逢春颓然的摇晃了体,面死寂沉沉。 “便让你母亲安稳的过完下半生罢。”从御座起了,他缓慢步下白玉高阶:“吧,你母亲应是想你了,随朕一道过去吧。” 林苑觉得伺候她的那些宫人有些怪异。 他们来无声,去无声,被管事嬷嬷叫来殿里伺候的时候,都是始终躬垂头,不曾她对视半分。她问他们话时,他们好似没听见般完全没有反应,好似只顾做自己的事,做完就悄然退下。 倒是每次问话时,那管事嬷嬷在旁替着回答,次下来,她心中难免会起些怀疑。她觉得应是他暗下嘱咐了什么,至于他何这般做,她隐隐猜测着,是不是怕她打听到什么消息? 是宫?皇? 她坐在窗沉眸乱想着,眸光无意识朝殿外看去。 这会没人说话,殿内愈静了,远处候着的宫人一动不动站着,依旧不出丁点声音,好似假人一般。 一种说不来的感觉蔓延在心头,她总觉得有些憷,就移开了目光。 在踏进乾清宫,晋滁侧过脸不着痕迹的扫过木逢春一眼,待见其已收好了之的情绪,其面做了轻松之态,这方带着他踏进了大殿中。 当熟悉的影落入视线中时,林苑仓促起了,眸光难掩急切的在他脸流连番。 木逢春眼眶酸涩,望着他娘颤唇低唤:“娘……” 林苑的唇动了动,未对木逢春说什么,反而抬眸望向那迎面朝她来的男人。 “昨夜可是没休息的妥当?”晋滁在她面打量,目光落在她青黑的眼下,不免皱了眉:“大概是突然换了地方,不适应的缘故。待你跟逢春芳姐儿叙完,我让人熬些安神汤来,你再好生歇会。” 听到他肯让她见芳姐儿,她一直提着的心就落了一半。 “好的,待回头我就歇着。”她浅笑说道。 他直直望进她温柔含笑的双眸中,黑暗的眸底泛起些柔软光晕。 这时,殿外传来些动静。 他侧过了,示意那管事嬷嬷宣外面人进殿。 韩芳昨个一夜未眠,琢磨了一整夜,终于隐约琢磨明白了一点事。 所以她今日就未穿象征皇份的正装,反倒寻了大不大起眼不失华丽的一件宫装,怀着忐忑来到了乾清宫。 被宣进殿的时候,她的心还七八下着,不知她此番触没触犯他禁忌。 “芳姐儿过来了。” 帝王那略带温和的声音传入耳内,韩芳打了个寒颤,随即忙扯唇强作欢笑,回了声是。 “过来见见你姨母,她一直都念着你呢。” 他朝韩芳看过一眼,看向木逢春,招手:“逢春来。” 待韩芳木逢春都近,他转眸笑看着林苑,略作打趣道:“你们母子、姨甥女的叙会话,我就不打搅了。这会我去偏殿处理些公务,待你们叙完话,记得让人去告知我一声。” 林苑垂眸应下。 离开,他不动声色的抬眸从韩芳以及木逢春面扫过,而方抬步离开。 他的影消失在殿内的那刹,林苑就再维持不下平静之态,焦灼而激动的望着面的二人。 她看看眼眶泛红的逢春,看看呆望她的芳姐儿,喉间哽塞的有些灼痛。 “先坐,过来坐。”她颤手拉起他们二人,将他们带到桌坐下。 韩芳怔怔望着面这气质温润容貌美丽的妇人,对她那满是疼爱的目光,不知何,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是她的姨母吗?是那个从常常遣人给她送各种衣裳首饰、还有各式各样有趣小玩意的姨母吗? “芳姐儿,你都长这般大了。” 林苑抬手抚着她的,含泪道:“大了,出落成大姑娘了。回见你,还不过这么大点……是姨母连累了你。” 次见面,是昔年在太子府中,还是太子的他,冷冷提着剑架在了尚且年幼的她颈项,以此逼迫她姨母就范。 她从未想过,多年的今日,她姨母再次见面,竟是处在这般荒唐的境地。 她望着姨母眸中的愧疚心疼,多年积压的恐惧、委屈、酸楚等等情绪反复刹那从心底泛滥涌出,直逼眸底。 林苑见她白着张脸无声流泪,心中一痛。 “这些年可是过得不好?宫里那些妃嫔,可是欺负你了?” 韩芳流泪摇头,心中有千言万语,不敢吐露分毫。 她什么都不敢说,不敢说圣杀妃嫔的残暴,更不敢替圣对长平侯府的无情。 “表姐,纵有不开心的事,都过去了。日有母亲在,没人会再欺负你了。”木逢春伸手递了巾帕过去,轻声安慰:“表姐,你莫再伤心了。” 韩芳的目光从面那干净修长的手掌,缓慢移向旁边的人。旁边的少年正侧眸望向她温柔含笑,风光霁月般的容貌仿如一束光,温暖而不刺目的在她面亮过。 没人知道,此刻看似平静含笑的木逢春,心中在经历着何等的恐惧。 刚他表姐在哀哀哭泣之时,他余光瞥见那远远站着的管事嬷嬷,目光不带情绪的朝他们方向往来时,突然似有若无的抬了抬袖。 袖中一闪即逝的森亮让他脊背寒毛直竖。 他乎瞬息就意识到了,那是袖弩。 原来,那个男人并不是全然放心他们在这里陪他母亲说话。大概只要他们一吐口说出些不该说的,那□□只怕就会毫不留情的将他们一箭朔死! 129、前世 又叙了会后, 林苑便不再多留他们了,纵再有不舍,可真正弄清楚他对他们的态度前, 她实不敢过放纵自的情感,留他们久。 “姨母,外头风,您不必送了, 快回去歇罢。” 快走至殿外时, 韩芳回身催促道。 “回去后记得好好吃饭, 旁的不用多想, 只顾将身子骨养好是正经。若有时间, 那多来看看我。”林苑拉过她纤瘦的手, 眉目之间流露温柔, “芳姐儿, 姨母宫中, 永远只是你姨母。” 韩芳怔过之后明白了她姨母隐晦的思。 她动了动唇, 急切的想要解释, 可随即又黯然闭了唇, 因为她压根无从解释。 先前殿中时,她说起进宫些年她过得很好, 圣上待她如晚辈时, 她姨母却沉默了下来。现想来,应是当时她面上的表情掩饰的不到位, 让她姨母看出了她的一些欲言又止,察觉到了她的诸多隐瞒。 她姨母应是误会了,以为她百般掩饰的是圣上临幸之事,以为她欲言又止的是担心皇后尊位受到了威胁。以她姨母的方隐晦的暗示她, 让她不必为此担忧。 “姨母,我不是……” “芳姐儿,莫说了。”林苑轻柔拍了拍她手背,清丽的眉目间萦绕令人安定的神色,“有姨母,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她确实不信晋滁没有碰过芳姐儿。 那人既能做出让姨甥女共事一夫般荒唐至极的事,那他又有何下限可言?纵是芳姐儿百般掩饰,几次隐晦提未曾临幸过,可那几多战兢又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她如何能信?定是他胁迫了芳姐儿,逼她不得不般与她说。 种事,他能做得出来。 她怜痛的望芳姐儿那单薄的身躯憔悴的面容,心中难受不已。若不是受她牵连,那芳姐儿应会有一不一样的人生。 现他虽未明说,可她从他的种种迹象能看得出,他概是有废后之。 自古以来,废的皇后能有什么好下场?况韩家又是那般人家,皆是只怕芳姐儿的处境更会不堪。 日后芳姐儿若有旁的好的出路,那旁说,最起码现,芳姐儿的地位不能动。 林苑面上不显,却已暗自将此事定心中。 她将目光又移向了另一旁的逢春。 殿内时,她亦察觉了那管事嬷嬷远远盯来的目光,怕那嬷嬷会唇语,她不敢多问逢春什么,只能询问其饮食起居、学业些。 木逢春又如何看不出他娘眸光中那无声的挂念。 “娘不必忧心我,儿子会好好的。” 他会好好的照顾自,会好好的照看夫子。 他掩住酸涩,递给他娘安心的眼神,无声向她传递他未尽的。 林苑眼睫微颤,落了声道:“那好。” 她亏欠文初多。今生她是还不上了,惟愿能有来生,定连带今生亏欠的,千百倍的还给他。 远处,那出了偏殿的人无声立殿外,朝他们方向不动声色的看。他的眸光压得极深,轮廓深邃的面上不带任何情绪,让人无法猜测出,此刻的帝王究竟想些什么。 直待惜别的三人叙完,他方舒展了入鬓长眉,抬步过去。 “圣上。” “圣……姨父。” 晋滁嗯了声,笑了声:“么快叙完了?” 林苑道:“天不早了,不多留他们了。况且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来看我。” “倒是。”他颔首,沉吟片刻,看了眼木逢春道:“每月五,你与子一道过来给你们母亲请安问好罢。” 木逢春低声应是。 晋滁转而看向林苑,缓声与她解释:“逢春毕竟朝中担任职务,出入朝堂难免繁忙些,以不会过来的那般频繁。” 林苑并无异议,轻声道了声,她理解的。 “不过,芳姐儿宫中倒便宜,有时间让她来陪你解闷。” 说间,他淡笑的将目光朝韩芳的方向扫过。 韩芳仓促低了头不敢与他眸光相对,屏息小声应道:“是,姨父,我会常来陪姨母的。” 韩芳那谨小慎微的态度落林苑里,却让她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测。不过她未曾表露出毫,依旧低眸含笑立他身旁。 道别的叙完,木逢春与韩芳要行礼告退。 不成想,却他们二人转身之际,晋滁却突然唤住了木逢春。 “对了逢春,还未问你,你夫子近来可好?” 除了不知情的韩芳,那人淡淡的一句,却霎时让场的人变了面色。 木逢春心中警铃作,后背寒毛倒竖,如临敌,林苑僵硬的抬眸朝旁边人看过一眼,又很快移开。 晋滁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依旧淡笑望木逢春,他的回答。 “夫子他,一切都好。”木逢春强自镇定道,“谢过圣上的关怀。” 晋滁神色不动的端详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年,般君子如玉般的风姿,让他忍不住想到另外一人。 同样的彬彬有礼,同样的清俊出尘,气质温润,两人还真是像啊。 “师父,如师如父。你夫子将你培育成才不易,朕感念他的苦心。逢春,你要好好孝敬你夫子,若他有何需要之处,你可以随时与朕提。” 木逢春心惊肉跳的应是。 林苑旁看他面上的淡笑,手脚都发凉。 出了乾清宫,木逢春与他表姐道别。 “表姐保重,逢春先行告辞了。” 逢春走远后,韩芳忍不住回头,朝那清新俊逸的背影多望了会。 她从未见过如此品貌出色的男子。 当然,圣上的相貌极为出色,长眉入鬓,容貌极盛,只是每每面圣时,怕是无论哪都要圣上那悍戾的气息迫,面对那瘆黑犀利的眸光,都头皮发麻惊恐不及,焉能有心情欣赏他那俊美之姿? 而木逢春则不同。 他本气质温润,平易近人,偏生的皎如玉树般的容貌,般风采高雅,品貌双全的男子,耀眼的如明珠一般,让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难免他惊艳到。 韩芳收回了眸光,咬咬唇,转身离开。 此刻乾清宫里,宫人们端膳食鱼贯而入,依次将膳食摆上方桌,之后又无声退下。 “尝尝道菜,味道还可以。” 他夹了道开胃的素菜到她碗中,带些安哄的口吻的软声道:“尝尝如何?可还喜欢?” 御膳房做的开胃小菜清脆可口,酸甜适度,林苑夹过后放入口中咬过,却是感到味同嚼蜡,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很合胃口。” 她莹润的眸略弯,温软又怡悦。 林苑觉得,她此刻好似裂成了两人。 一人如她此刻表现面上般,笑语嫣然的与他对坐用膳,应付他完全能做到神态自若。 可另外一人则坐立不安,拼命析他之前突兀提到文初的图。他从不会无的放矢,当她的面突然提到文初,肯定是有缘故的。他是想要对文初做什么?还是警告她什么,或是暗示她什么? 期间她几次朝他面上看去,每每皆能他察觉,而后他扬眉回她一笑,又持筷给她夹道菜过去。 林苑垂下眸来,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他表现越平淡,越无异常,她反而越焦灼,越心惊,越不安。她忍不住的胡思乱想,越想心中越没底,甚至她都开始怀疑,他之前肯善待文初的姿态不过是假象。毕竟,以他的情形,若轻飘飘的将她与文初的事情揭过,那未免过违,倒还不如将文初拷打泄愤一番来的真实。 那他如今番表现,究竟是存什么思量? 林苑真觉得自要疯了,那种未知的恐慌压得她都似窒息。她倒宁愿他能如实展露情绪,或开门见山直接对她提要求,事情摆明面上,好过如现般,她猜不透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晚间的时候,眼见到了她入寝的时候,他扶膝从椅上起了身,便要照旧离开。 林苑望他高的身影,手心紧攥的关节泛白之后,终是颤栗的松开。 快走两步追过去,她他身后朝他伸出手来。 晋滁听得身后窸窣的脚步声,正要回头看时,却冷不丁感到袖子自身后延伸而来的拉扯。 识到什么的他身体蓦的一僵,而后他骤然回了头,黑沉的眸光极深,自攥他袖子上的柔软细手,缓缓上移,最后直直盯她那莹润的双眸中。 “阿苑?” 磁沉的声音带试探,重重的落入她的耳中。 她的手心控制不住的想要松甩开,硬是她强逼用攥紧。 她不能,不能退。 他既然之前当她的面提文初,或许并不是想对文初做什么,而是暗示她什么。 她抬眸望进他黑沉的眸底。 其实,他有些情绪压的确是狠,藏的极深,只是那情绪盛的,难免会露出些端倪来。譬如,他那眸底隐隐的欲望。 “伯岐,我想让你留下。” 她轻声说完,半落了眼睫,眸光滑过他那微动的喉头后,垂落了下来。 她的语温热,可她的内心却逐渐变冷,直至冷至麻木。 若他警告与暗示的目的是,那她给他便是。 晋滁此刻却好似觉得耳朵酥麻了瞬,反反复复回荡的,唯有她软嗓音央求他留下过夜的。 灼烫的呼吸急促拉扯他的喉头,刮的他浑身血液都隐隐燥热。 “你说真的?”他未有动作,依旧立原地,回眸咄咄盯视她,“阿苑?” 一声的阿苑,比上一声,明显多了几逼迫。 林苑攥他衣袖的手心却突然松开,不他眸光转为失望,转而拿指尖轻轻触上了他垂一侧的掌心。 “我有些累了,你替我解开罢。” 他感到他的手指落入了微凉绵软的手心中,而后由温柔的道牵上移,落上了柔软的面料上。 隔纤薄光滑的面料,他感受的是比那上好面料还要绵软,温暖的触感。他死死盯她的眸,似要最后一次再确认她的思,可待触及她那满是倒映他身影的双眸,那微仰脸庞看他的柔软姿态,他只觉此刻身体里好似有什么冲破了禁锢,又焉能再保持半镇定? 他猛得俯身,抄起她腿弯将人拦腰抱起,不由说的冲那床榻方向步而去。 “阿苑,今夜我尽量不让你累。” 130、前世 太子发现, 他父皇诡异的开始正常了。所谓的正常是指,他父皇竟然不再滥杀了,无论是对宫妃、对宫人, 还是对那仅存的林家人,他都不再动辄打杀。甚是开始积极配合太医的治疗方案,主动的问药治病,为避免头疾发作时难以自控, 他父皇甚至还提前安排了太医, 届时给他及时灌药。 几个月下来, 宫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宫里上下几乎无人不再祈祷, 期望圣上的正常能一直维持下去。 而他父皇的这些改变, 都是从他母亲入宫那日开始的。 太子朝北边乾清宫的方向了, 忍住抿了唇。 应是母亲改变了他父皇罢。 他能感觉得到, 父皇对母亲看的极重, 或许能到了视若如命的地步罢。单是他, 宫里上下但凡长眼的全都看得出。他这说不清楚这是好还是坏, 虽说他父皇的改变是真, 宫里的平静是真, 可他还是时常有心惊肉跳之感,为这一切, 全都建立在他母亲对长平侯府的一切知情的情况下。 一旦他母亲知晓了真相, 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知,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他父皇应也是辗转反侧罢。为避免消息泄露, 他父皇在乾清宫用的那些酷厉手段,饶是他只听说了一丁半点,都觉得胆颤。乾清宫的五丈之内,无令不许人靠近, 无论是谁,一旦触犯这条禁令,就会被严密守的禁军直接拖下去处理。虽说他父皇已不再滥杀,可一旦涉及他母亲的事,他下手毫不手软。 他父皇仅防旁人,甚至是连他自己都防。否则也会每晚皆是回御书房过夜,敢与她同眠一室,大概是怕呓语出卖了他竭力隐瞒的事实罢。 可这世间,真有能瞒人一辈子的秘密吗? “殿下,去给娘娘请安的时间快到了。” 今日是十五,也是圣上规定的,让太子每月给乾清宫里的人请安的日子。 田喜见时候早了,可太子却迟迟凝望着北边出神,没有动身的意思,遂忍住出声提醒道。 “知了。”太子收回目光,心下突然间就起了些烦躁。 田喜忙朝后招了招手,接过宫人递来的红漆捧盒,小心递到太子跟前。 “是什么?” “殿下,这是奴才让膳房做的几样点心,都是昔日娘娘爱吃的……” 话未说尽,太子已经拉了脸色,挥手就将那捧盒用力打翻。 “本宫用不着!”他着实愤怒,他堂堂一朝太子,用得着去跟那木逢春争宠吗?那木逢春是个什么东西,他犯得着吗! 太子带着人怒气冲冲的离开了,也去管身后那田喜如何焦急的呼唤。 刚踏进乾清宫,殿内那其乐融融的一幕刹那就刺了他的眼。 尤其是坐在木逢春身旁的表姐,她看木逢春眉眼弯弯笑语嫣然的,那双眸含着光、满心欢喜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林苑一抬眸,就见着太子立在大殿门口,那般阴沉虞的模样,让她心头咯噔一下,差点以为见到了另外一人。 见她看过来,太子压了眸色,抿唇上前给她行礼。 木逢春与韩芳站起来,与他见礼。 林苑的目光在太子的面上过,轻拍了拍她右侧预留的椅子,她轻声道:“太子过来坐罢。” 太子迅速的扫了眼坐在她左边的木逢春,又了眼木逢春下首落座的表姐,心里极舒服,可还是依言来到他母亲右侧坐下。 林苑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瞧着额上有汗,可是走着来的?快喝口茶润润嗓。” 太子抿了口茶水,就放下了。 “怎么坐辇来,还省些力气。”韩芳瞧着气氛对,有心想缓和些,遂开了句玩笑道:“我猜啊,该不会是太子太急着赶来,嫌弃抬辇的宫人脚程慢,索性就自个先跑过来罢?” 太子虽未应声,可面色倒是好了些。 韩芳看他又喝起了茶水,就随手将四季糕朝太子的方向推过:“用块点心罢,逢春的手艺是越来越精湛了。” 刚见韩芳推点心的动作,林苑本欲制止,可到底没来得及。 太子与逢春的关系特殊,他们二人之间的疏离、芥蒂,并非短时间内就能消弭的。尤其是现在,对彼此的身份尚未来得及消化一二,若是外力硬要将他们拉扯一块,反倒会适得其反。 其然,之前面色还好些的他,此刻却紧紧绷了脸。 林苑心头微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此时太子已阴沉着脸抓过盘里一块精致点心,咬了口后,下一刻却转头呸的声吐了出来。 “什么破点心,难吃死了!” 说着,就将手里剩下的点心摔在地上,抬脚碾碎。 殿内刹那鸦雀无声。 林苑错愕的他,他的阴沉,暴戾,如另外一人。 随即她压下乱如麻的情绪,沉住气,着太子正色道:“太子,这点心若不合你口味,或者你心中有其他想法,皆可明说出来,或选择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以这种粗暴的方式来发泄,是不正确的。作为一国储君,将来的万民之主,最要得的就是被情绪控制与支配。失控而令智昏,智昏而使令错,对主宰万民的国君而言,是万万要得的。” “太子,听你母亲的。” 从殿外传来的低沉声音让殿内的人皆是一惊。 太子刷的下就起了身,颤栗低垂着头。 韩芳与木逢春也忙起了身,退到一侧。 “太子是我疏于管教了,倒养成了他这般顽劣性子。回头我将戒尺拿给你,日后他若再惹你生气,你便狠狠教训他。”殿外那人阔步进来,说话的同时,往太子身上扫了一眼。 林苑察觉到太子对他的惧意,上前迎了几步,缓声道:“没那么严重。哪有孩子淘气的,太子尚小,在母亲面前使些小性顽劣些也没什么。只是因为他是储君,所以对他才会多几严厉。” 他颔首,转向太子:“日后要修身养性,莫要再做顽劣小儿之态。” 太子低首应是。 待太子他们都离去后,晋滁将袖中的鸾凤金簪拿了出来,递到林苑面前。 “喜喜欢?” 林苑接过那鸾凤金簪,笑说了声喜欢,便要随手插在发间。 “别急。”他却制止了她,手指点点那金簪,眸色深深看她:“你再仔细。” 林苑怔过后就意识到,这金簪大概另有玄机。 将簪子抬高些,她垂眸仔细去看。细究下来,簪子打造的并不算精致,但却华贵,簪身雕刻鸾凤,仰首长鸣姿态,颇有几霸气。凤首中间嵌了滴血般的羊脂玉,状如凝脂,晶莹剔透,倒似有画凤点睛之意了。 这鸾凤金簪有几处繁复雕刻的痕迹,她在这雕工上琢磨几瞬,就抬眸迟疑问他:“这可是你亲手做的?” 此话一出,他那殷红的唇就开始上扬,狭长的眉眼也起了愉悦的弧度。 “早想为你亲手打造一支,只是这手艺活太难,颇费了些功夫。” “何必纡尊降贵的做这些。” 做簪的工艺繁复,他要学这个,必要去跟工匠师傅去学,堂堂帝王之尊,竟舍得这般拉下脸面,着实令她震惊也有些安。 她觉得,自打被他寻回宫以来,他待她好的着实有些反常。事无巨细,他都为她安排的妥妥帖帖,嘘寒问暖,温情体贴,便是与她独处时也能做到进退有度,竟能顾及到她的情绪,做出丝毫让她不舒服的事。便是床笫之间,他也多有照顾她的感受,那般的隐忍与克制,简直如换了个人般。 有时候她都觉得惶恐。为他待她的这种珍视态度,超过了她的认知。更关键的是,对于逢春与初的事,他始终没有对她发作过,连质问都不曾有一句。 这般的反常,让她如何能安? “阿苑,你再仔细,可还能再出什么?” 林苑收回绪,将注意力继续放在金簪上,而后就在那一对凤翅上,见到了别刻上的小字。 阿苑,伯岐。 他见她的视线终于落上了那两个名字,她的眸光软成了一片。 “我给你簪上。” 他并未对此再解释什么,只是拿过那鸾凤金簪,抬手温柔的给她簪上了乌发间。 “宝髻瑶簪,云鬓鸾凤。阿苑,甚美。” 掌腹温柔的在她鬓发间压了压,他迷恋的在她眉目间流连几瞬,而后便抬步去梳妆镜的方向,似要寻铜镜来给她照照看。可没走两步,他却骤然停住。 林苑下意识抬眸望去,便见他高大的背影停顿在几步远处,脊背略有紧绷。他稍微侧了身,却不是朝着梳妆镜的方向,朝的却是放置宫灯的长条案几的方位。 她顺着他的眸光望去,在触及长条案几上搁置的信封时,刹那变了脸色。 “我是要烧的,可当着孩子的面也好这般,遂暂且搁置了下来。”她几乎几步冲了过去,颤手抓过那信封,直接掀开宫灯的灯罩,就要将其点燃。 就在火苗将要舔舐上信封那刹,斜剌里却突然伸出一手,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住她的动作。 “阿苑。”他握了她的肩转他的方向,伸手轻抬了她的下巴,径直看入她那难掩惊慌的眸子:“是我让逢春带信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你知?我就是怕你疑我,方有此举。你可知我心?” 林苑知该该信。 上个月,逢春过来看她时,突然带了封信来,欲言又止的告诉她,是他夫子给她的信。没等她惊得变了脸色,逢春接着又道,是圣上要夫子这般做的,还道是每月皆会给她去上一封信。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肯饶过初,她已经觉得是侥天之幸,如何竟还能让初给她写信? 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他的试探。 纵然她渴望着能拆开那信,饶是能看那字迹也好,可她亦同时清醒的知道,她不能。 她不敢赌那人的心。 轻微的撕拉声传入耳畔,林苑慌忙抬头,见到的就是他撕开信封,将里面信件展开的动作。 晋滁将展开的信慢慢递到她眼前,声音低缓:“阿苑,我是心里舒服,可是,我更希望要的是你的安心,是你信我。” 伴着他低沉有力的嗓音,林苑终于看清了那封信上的字。 其上,唯有一行字—— 逢春的学问做的很好,必担心。 一个好字,说的又岂是逢春的学问。 是文初以此告诉她,他很好,同样也是那人想告诉她的。 得说,见到那熟悉笔迹的那刹,她那心,却是安了。 “我信你。”她的眸光从那封信上移开,他柔声道。伸手从他手里拿过那封信后,就毫迟疑的将其移烛火处。 他却再一次制止了她。 “必如此。阿苑,我也信你。” 131、前世 毓章宫里传来刺耳的瓷器摔碎声。 “在她眼里, 木逢春做什么都对,本宫做什么都错!” 太子猛踹倒了案几,愤怒的吼道:“她既处处看本宫不顺眼, 当初又何必将本宫生下!” 田喜拍腿急道:“这话要不得,要不得啊。” 太子握紧了拳大声命令:“去将她送来的东西都烧了,一件都不许留!” “殿下……” “大伴,连你也要背弃本宫吗?” 田喜焦急:“殿下这话要诛老奴的心呐!” 太子扭了头, 满脸仍愤愤不平的模样。 “殿下, 娘娘心里有殿下的, 试问底下又哪有不爱孩子的亲娘呢?”田喜苦口婆心的劝, “当年老奴伺候娘娘, 娘娘还声声嘱咐老奴, 千万要照看小子您。” 想起那绣了锦鲤的帕子, 田喜精神一震, 忙道:“对了, 娘娘当初还特意留了物件给您。殿下您且等会, 老奴这就去拿给您。” 当初圣上遣人来取娘娘箱笼, 他当脑袋一热, 就壮了胆子将这帕子擅自留下了。那他瞧着圣上对太子不冷不热的,便想着若将来真有什么万一, 他也拿娘娘的这帕子为太子寻转机。 田喜小心翼翼的捧着帕子出来, 却惊见太子殿下正在绷着张脸指挥着人,将娘娘前头送来的那些绸缎布料还有笔墨纸砚等物, 统统的扔进火盆里烧掉。 “住手,快住手!” 田喜惊慌的去制止那些奴才,又欲哭无泪的急望着太子道:“殿下这作何啊——” “本宫知道,她有木逢春一儿子就足够了。本宫这里, 不需要她来惺惺作态。” 太子夺他手里那色彩鲜艳的锦鲤巾帕:“这什么?” “这娘娘……” 田喜话上尽,太子已经恼火的将手里物扔进了火盆里。 “日后凡她送来的物件,一概烧了。” 深秋的夜,万籁俱寂。 御书房隔间的御榻上传来一阵重一阵的呼吸声。 低垂的明黄色床幔后,榻上那人睡得并不安稳,额头布了冷汗,嘴唇下巴颤抖,偶尔发出一两的呓语。 茫茫的一片雾中,他提着滴血的剑茫然的站在那,周围全尸山血海。 他在哪儿?他皱了眉低头环顾,眸光自脚下那浓稠的血迹慢慢移,转向了那些堆积的杂乱无章的尸身上。 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熟悉脸孔乍然撞进他双眼,他瞳孔猛地收缩,狠狠的倒抽口气。 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前几他亲自出宫确认了一遍,长平侯府的人的确都已给安葬了,确无遗漏。到底谁,知道他的安葬之处,还将他的尸身都给翻找出来?谁? 他狠攥了剑柄,沉着眸带着惊怒杀意,犀利的环顾四周。 可周围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 “来人,来人!” 他大声喊叫,可无人回应,这里似只剩了他一活人,回响的唯有他的回声。 正疑惑间,周围那些雾散了些,而后映入他视线里那模糊的建筑轮廓,刹那惊恐的他双眸颤栗。 这乾清宫!! 他猛地低头看脚下周围的这些尸身,她父兄、嫂嫂、母亲、侄儿……他的心咚咚狂跳,整人惊骇欲死。 快亮了,她就要起身了。 不能,不能任由这些尸身摆放在这。 他决不能让她看到这些,丝毫都不能! 他眸光一狠,正要扔了剑欲俯身搬运那些尸身之际,远处一阵温婉的声音突然传入了他的耳畔。 “伯岐,你在哪儿?” 这一瞬,地间似被按了暂停键,连血液都似瞬息凝固。 又似一瞬,视线里那些茫茫的雾都瞬息消散,远处那披着薄衫温婉而立的女子,就那般清晰的出现在他视线中。 她蓦的停住脚步,立在那朝他的方向看来,素来清婉的眸光由错愕,惊震,转为哀伤,悲恸,最后再转为对他切入骨髓的憎恨! “阿苑,阿苑你听我解释……” “解释你何灭我满门?” 她恨目切齿的看他,满眼皆恨毒之色:“晋滁,你就丧心病狂的疯子!我真悔啊,此生最悔的就结识了你!” 他肝胆俱裂,狼狈而踉跄奔向她:“阿苑我错了,我错了阿苑……” “你滚,滚!此生我再也不要再见你,你让我恶心!” 她面上冰冷冷的,看他的目光有一丝温度,转身离去的候,有丝毫的流连。 他狂奔的追向她,嘶声力竭的疾呼,撕心裂肺的恳求,却不曾唤来她片刻回眸。她离去的速度很快,几乎瞬息就彻底消散在他视线中。 “等等我阿苑!” “阿苑!阿苑!!” 黑暗中他猛地吼叫着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上冷汗遍布。 犹在惊梦中的他尚未走出那梦境,坐起身后还在焦急环顾,直待昏暗光线里那些熟悉的物件落入他眼里,提醒着他惊梦已醒,他方缓缓松懈了紧绷的身体,闭眸长长呼了口气。 梦,梦。 虽知梦,可林家人那死不瞑目的模样还不依不饶的在他脑中反复徘徊。 那些画面震击他灵魂的噩梦般,令他难以安眠。 他忍不住痛苦的锤头,无声质问自己,为何要那般做。 当他究竟怎么了,怎么就对林家人下了死手? 她不会原谅他了,一旦她知晓那些事,那些噩梦就会成真。 想到梦里她冰冷的话语那决绝远离的身影,他浑身剧烈一颤,强烈的恐慌让他再无法待上片刻,抬腿跨下了榻后,简单披了件外衣就直奔殿外。 “来人,备辇。” 林苑素来浅眠,稍微有些静,就能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谁?”她睁了眼朝床帐外的方向看去,略带睡意的问了声。 “我,阿苑。” 晋滁声音略带沙哑的低微回了句。 回身将内室门轻轻阖上后,他朝寝床的方向来,那脚步却不似平日的沉稳,有力,却带了些急切的凌乱,虚浮。 林苑的睡意就全散了。 此刻正值夜半,他何来了? 敛住心下狐疑,她撑了身子坐起来,抬手掀了床帐朝他的方向看去。此刻他已几步趋近,接着窗外透来的朦胧月色,便隐约瞧见此刻立在榻前的他衣裳凌乱,发也未束,身上尚带着寒秋深夜的凉意。 这般狼狈模样,似夜半起身匆匆赶来。 林苑正迟疑着要何口问他来意之,他却屈腿上了榻,双手按她肩径直将她推倒于榻间。 “阿苑,可怜可怜我。” 他的唇带着些许冰凉,颤栗的吻在她的乌发,额头,眉眼,唇瓣……先膜拜,后似掠夺,捧着她的脸带些疯狂的攫取她的气息。 林苑被他吻的有些窒息,双手忍不住在他躯膛上推拒。 他松了她的唇瓣,却撑身于她上方,咄咄的逼视着她。 “阿苑,你会不会离我,会不会?” 林苑反身性的要半落了眸,却被他掐了下巴抬高,逼她他对视。 饶夜色昏暗视线模糊,此刻她也能感到他逼迫来的视线密不透风的网一般,死死将她攫住。 “不会。”她启唇轻声道。 她不知他今夜何此反常,半夜闯她宫且情绪也似不大对。不他想要从她这里要什么答案,她知的,他既要听,那她便他听。 “真的?” “真的。” 她的话似安抚了他,渐渐驱散了他眸底翻滚的惶恐疯狂。 “抱抱我,阿苑。” 林苑微顿了瞬,而后慢慢伸出双臂,抱住他结实的脊背。 黑暗中,人的感觉尤为强烈,他能感受到脊背上的触感那般温暖柔软,真实的让他忍不住震颤。 “阿苑……” 他气息有些发颤的唤她,手掌抚上了她温暖的面庞。 “阿苑,离我,了你,我活不成的。” 俯身在她眉间落下一吻,他闭了眸,几乎无声的呢喃。 “若哪日你要弃我而去,那就先杀了我。” 建元十一年,历两年的宫阙终于落成。 圣上给宫里的元贵妃建造的寝宫九层宫阙,在乾清宫旁拔地而起,恢弘壮观,非常醒目。便在皇城外,都能远远的瞧见那美轮美奂的宫阙。 朝野上下无不纷纷议论,圣上怕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否则也不会将那贵妃的寝宫建造的比那乾清宫还要华丽,简直要凌驾九五之尊之上了。宫阙竟还取九层,要知地之至数,始于一,而终于九,这何等尊贵。 前所未有啊。 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规矩,简直要被这肆意妄为的圣上给毁的齑碎。 宫阙里地铺玉,内嵌珍珠。 林苑由他牵着手踏进这座穷工极丽的宫殿,内心已经清楚的知道,她的后半生就将要被困在这座华丽的寝宫中。 这两年在乾清宫里,他总以各种借口,不许她踏出宫殿半步。她不敢忤逆他,只得且安安分分的待在那寝宫里,日复一日的耗着。 之前她还想着,他应不会一直这般拘着她,待日久些,肯会让她出殿透透气,甚至让她偶尔出宫都有可能的罢。可今见这落成后的九层宫阙,她就彻底明了,他只想将她困在一地方,不许她脱离他的半寸掌控。 “阿苑,你若闷了就上来透透气,在这里,你不仅能看到整皇宫的面貌,还能远远的瞧到京城内的景致。” 他揽着她的肩站在宫阙的最高层,伸手指向远处接的山郭处。 “你看那,香火极盛的灵安寺,站这正能瞧的见那高高的庙宇。听这灵安寺极灵验,你若有何愿望,也无妨对着那庙宇的方向,那庙里神仙会听见你的祷告的。” 他似玩笑的口吻她道。 林苑眺望着那隐约能瞧见一点的建筑物,突然轻扯了下唇。 这就旁人眼中的恩宠爱重。 她环顾了下这偌大的华丽皇宫,缓缓沉寂了眸光。 当真,华丽的坟墓一般。 132、前世 “这是细辛, 因其根细而味极辛,故取此名。” 林苑见太子随手就要拔,就提醒说:“莫要硬拔, 当心坏它的根部,用小铲挖出来。” 太子遂拿过一旁的小铲,蹲在药田里闷声不吭的挖起来。 林苑并不在意太子隐隐抗拒的态度,拿过炮制用具过来, 继续教他如何来炮制这味药草, 又与他说起如何入药及其药性。 “入药部分着重在其根部, 所以炮制时候要格外注意莫要损坏。有, 你来看它根部形状, 与之前给你看的杜蘅根极为相似, 不过后者呈微黄白色, 细长四五寸, 以此区分者。两者药效不同, 不可误用。” 她将手里拿的那株细辛递给太子, 看他温声道:“细辛安五脏、益肝胆, 入药可治虚寒呕哕、小儿口疮、暗风卒倒之症。小小一株草药虽不起眼, 却可以救人无数。” 太子始终一言不,她如何教, 他就如何做。 等做完了她教导的那些, 他就径直去净了手,而后垂着视线立她面前, 似在无声的等她放他离开。 “给我殿里的花草浇浇水吧,浇完你就可以离开了。” 太子提了水壶依言照做。 奢华的宫殿内摆放了各类奇花异草以及草药,他穿梭其中,哪株花木需要多浇些水哪些需要少浇些, 他都做的分毫不差。 待做完这一切,他来到她面前行礼告退,得到她准许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苑立在大殿中,朝殿外的方向望了许久。深秋的落日余晖斜照进来,她孤立的影子拉的很长。 建元十年了,一晃进宫已经三年。 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逐渐看出来一些事情。 譬如,太子的性情。 即便在她面前极力掩饰、他父皇也在帮忙掩饰,可一个人的性情再如何遮掩也很难做到完全不漏痕迹。 她就曾在高楼上,亲眼见到走在宫道的太子,是如何虐打宫人,又是如何踢踹猫狗的。 那般凶暴的气息,纵是隔得远,却也依旧让她心惊胆颤。 她不知那人这些年来是如何教导的太子,但看太子暴躁又阴郁的性情,便能大概推测出,太子接受的怕不是什么仁爱教育。 后来她与晋滁提,要太子每月多来她这里一日。 每月与太子单独相处的这一日,她会与他说些药理知识,教他辨别草药,与他讲讲昔年她医病治人的那些事。 医者仁心。她是在想,饶是她无法完全改变他的性情,也希望能让他多出些慈悲心肠,哪怕一丝一毫也好。 这般做有没有效她不知,可要她对此完全置之不理,她做不到。 她的目光从殿外收回,转而在殿内那些如雕塑般寂静无声候着的宫人们身一一看过。 一月两月的不出声倒好说,可若一年两年呢?足足三年呢?如何能不令她察觉异常来。 当时她简直既惊且惧,不顾那管事嬷嬷的拼命阻拦,抓过一个宫人就要查看究竟是先天形,是后天导致。 结果可想而知。 当日她就让人将他请来,那是回宫后的第一次,她忘了对他的谨小慎微,满面怒容的指着他厉声质问。 对此事实他并未做反驳,默认了自己的残暴之举。也不做任何解释,只在她惊怒的质问过后紧紧将她抱住,伏低做小的说他错了,再也不会了。 她并未被他的软姿态打动,却只觉内心寒,明明是在艳阳天里,身体却由内而外散发着寒气。 他究竟想做什么?她安置在了他打造的宫阙里,又整座宫阙里伺候的宫人毒聋毒哑,是欲要她再也不能与外界沟通,只能单单活在他构造的世界中吗? 那一刻面对着他,她真觉如堕冰窖,遍体生寒。 这月的十五,在太子他们告退之后,林苑韩芳单独留了下来。 “芳姐儿,姨母想了想,是觉得是时候给你盘算个好的出路了。”她拉过韩芳的手,看她道:“姨母是觉得,不该辜负了好韶华,遂想给你安排另一翻天地,让你过些称心如意的日子。至于你父族那边,有姨母在,你不必担心。” 这些年,她也看出了芳姐儿对逢春的情意。 若在从前,她肯定会想方设法制止,可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里,逢春大概是芳姐儿见到的唯一光亮,她如何忍心去横加阻拦?罢了,在这个时代,倒不妨放弃她那些纠结、顾虑,全了他们罢。 “芳姐儿,你跟逢春……” “姨母!”韩芳却蓦的打断她的。 闪避开她姨母投来的微诧目光,韩芳面露了苦笑。 她如何不知她姨母接下来要说什么,单单是一想,她就忍不住心跳加速,漫天的喜悦充斥着身体各处。 可是,待迅速想到她年长了逢春那么多岁数,又是这般的身份,若真嫁了他,岂不是害他被人指摘,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如何舍得伤他分毫。 “姨母,千万莫再提这事了,也求您莫跟逢春提半句。”她恳求道,“如今这般日子,我已觉是上天恩赐了,不想再求其他。” “你可是有旁的顾虑?” 韩芳摇摇头:“并非,只是我有旁的思量。” 她确是还有旁的思量,只是这些她半个字都说不得,只能深深的藏在心里。 一旦她弃了皇后之位,那么那人必定要扶她姨母位。 可她如何看不出,她姨母心中只有那沈夫子一人,压根不愿做他的妻? 况且……她屏住呼吸朝她姨母的方向看了眼,而后歉疚而哀恸的移开了眸光。 她姨母至今都不知她外公家的事。 若真嫁了灭门仇人为妻,那姨母又被置于何地呢?九泉之下的外公一家,怕也不得瞑目。 “姨母不必担心我,如今这般的日子,我已十分知足。” 林苑见她坚持,暗叹口气,也只能道:“姨母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来日你若改变想法,便与姨母说。姨母定会妥善安排,送你风光出嫁” 韩芳忍住酸涩点点头。 “有宫妃们,若有想出宫的,你就多给安排一下。” 韩芳也应下,不由自主的伸手想往脊背处被杖打过的地方触去,刚伸至半空,突然反应过来,就忙装作无事的收回了手。 之前圣上突然下令遣散后宫,对于此事,她本不欲多管的,可那些闻信的宫妃却一股脑的聚到了她宫前,以头抢地的哭求,死活不肯离宫。 宫妃自打入宫那日起就被打了帝王女人的烙印,离宫后的出路无非两种,要么被悄无声息的荣誉处死,要么就被送去家庙,自此青灯古佛度此残生。 被废的宫妃命运多是惨淡的,当然也不乏有肯善待女儿的人家,可那毕竟是少数。况即便有心善待,在偌大的家族面前,只怕也有心无力。 她刚开始的确不欲插手此事,是不想,也是不敢。 可眼见着圣上大怒,似有打算处死不肯离宫的宫妃时,她到底于心不忍,偷偷将此事告知了她姨母。 她姨母最终制止了圣上的疯狂举动,可她也因此犯了圣上的忌讳,当日就被他派来的人杖打了十,近乎半月都未下得来床。 直至现在小半年过去,可每逢下雨天,她的脊背是隐隐作痛。 韩芳回宫后,刚一踏进殿里,就见到在大殿里来回踱步的太子。不知是不是有何烦心事,瞧着面上有些焦躁。 “太子如何过来了?”韩芳回头望了望天色,有些诧异问。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准备用晚膳了,太子不在毓章宫待着,怎么选择在这个时候过来? “我……我就是想找表姐说说。” 太子随她一道来到桌前坐下,倒了杯凉茶一口喝了。 “表姐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哦,姨母多与我拉了会家常,不知不觉,就说的久了些。” 韩芳瞧他面上始终郁郁,不免试探问:“太子可是有烦心事?” 面对她关切的目光,太子这一整日藏着的那些惊疑与恐惧便要按捺不住的倾泻而出。他张了张嘴,很想将他知道的全部都对她表姐吐露出来,可一想到他父皇那暗不见底的眸光,他就一个激灵猛咬紧了牙关。 “无事。” 他又倒了杯凉茶急促喝下。 他不敢将他今日刚得知的事情说出口。 木逢春那继父,在建元十年的时候被他父皇授予了文职,效力于朝廷。在半年前,江州遭遇洪灾,当地官员因赈灾不当纷纷被缉拿问罪,之后朝廷就调遣了一批官员前去江州任职。木逢春那继父沈文初就在其列。 直至今日他方知晓,原来沈文初压根未赴江州任职,是有人顶替了他的身份去上任了。而真正的沈文初却被他父皇给关押了起来,就被关在了乾清宫底下的地牢中。 江州离此地甚远,同去任职的官员家族官眷全都在京,焉敢乱说半句?再加之有自江州每月一封的来信,便使得京中的木逢春没有对此起怀疑,宫中的母妃也同样不曾怀疑过。 太子想起那昏暗的地牢,那般密不透风的空间内,充斥着腐烂、霉、血腥、浑浊的气息,沉闷,压抑,又格外令人恐惧。吊在行刑架前的男人一脸血污,蓬头垢面,他望去的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这就是昔日那般清俊的男子。 行刑架的对面放置着一口箱子,箱子里面高高摆放了一摞摞的书信,而他父皇就俯身蹲在旁侧,一封封的启开那些书信查看。 看到这一幕的他只觉不寒而栗。 这一刻他感到了他的父皇无比的可怕。 原来他的父皇早有预谋,大概从寻到他母妃的那刻起,就没打算放过木逢春的继父。 133、前世 建元十三年的秋日, 来的比往年萧索。 了那华丽的宫殿后,太子无视了木逢春,与韩芳别之后, 就上了步辇离去。 毓章宫里,田喜坐在殿中敲敲打打的修着屏风,太子见了就:“坏了就换个便是,费那个劲作甚。” “老奴可舍不得呢, 屏风虽旧, 却是昔年太子府里的老物件, 在先皇、圣上以及殿下的房里都摆过, 可是个宝贝。” 田喜爱惜的将半旧的梨花木屏风挪至旁, 而后拄着拐杖跟随着太子进了内殿。 “殿下, 老奴要跟您禀件事。今个凤阳主托人送了重礼来, 是想恳请您能去娘娘那里说情, 她想面见娘娘。” 太子朝田喜呈上的那些贵重礼物上扫了眼, 皱了眉:“要事竟要面见母妃?” “应是为安郡主的事。”田喜想了想:“奴才也是听途说, 不知真假, 只无意听哪个提起到, 安郡主嫁的那夫君,好似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安郡主的夫家是深受圣上器重的韩家, 想来韩将军位高权重, 凤阳主纵是想为头也无能为力,遂只能求助宫里的娘娘。” 太子不耐听些家长里短, 再说他母妃的事他也管不着,遂摆摆手:“让她请示父皇去罢,去跟她说,件事本宫心无力。” 他现在也着实没心情去管旁的事。 今日他母妃突旁敲侧击的提起了那沈文初, 极为异常,令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察觉了什。 自打她进宫那日起,为避嫌更为不戳他父皇的肺管子,于那沈文初她从来都是闭口不提,言行慎之又慎。曾如今日般,毫不避讳的提及。 他心中不妙的预感,同时脑中也闪过几幅画面。 当日他父皇处理那人的时候,并未避及着他,反而拎了他过去当着他的面施刑。那整日下来,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萦绕鼻间的血腥味浓烈的令他作呕,足足数月都未曾散过。 他不知是他父皇的警告还是告诫。 太子几步去窗前用力将两扇雕花窗打,让头吹来的冷风驱散他脑中那些不适的画面。 他父皇自以为算无遗策,此生都能将她瞒住,方迫不及待的那沈文初下了死手。可如今观他母妃神态,不像是毫无所察。 此时,刚踏宫门的木逢春却脚软了瞬。 候在马车旁的小厮赶紧过去扶他。 木逢春抬头望着前方那辆熟悉的马车,眼前浮现的却是顺子叔憨厚的候在那,而他与夫子下朝之后并肩过去的情形。 顺子叔,春杏姨,还夫子。 他双眸迅速蓄了泪,股强烈的悲愤涌上心头。 他其实早半年就发现了不。虽自江州的来信每月封也会及时送到他的手里,信上的笔迹也确是来自他夫子的,可信上的内容却总与他上封去过的书信应不上。 次两次算是偶,可若十次八次呢? 心焦之下,他也派过不少人去江州打探消息,可送回来的消息要是千篇律的他们人都好,要就是那些探信的人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 他朦胧中感知到了什,时日越久,种感觉就越强烈。后来他干脆去了封指向的信件,信中格指明,定要他夫子在回信中写上《礼记》中篇文章的注解。 而结果却是,自那日起,他再也没接到过所谓的来信。 可是他母亲那却还是雷打不动的,每月按时过去封书信。 他如还不明白?如能不明白! 巨大的打击铺天盖地的将他湮没,那种无以名状的痛与忿,夜夜压的他无法入眠。闭眼脑中全是夫子他们的身影,睁眼却要面金銮殿上那位状似坦的刽子手! 偏他又不敢朝他母亲流露半分,因为他知,母亲她受不住般沉重打击的。 那人怎能般狠毒,灭了他满门还不够,还要杀了夫子他们!那人就不顾及母亲,就那般信心能瞒她辈子? 想到今日母亲的那隐隐试探,他痛苦的捂脸俯身。 母亲那般聪慧不过的人,定是察觉到了不妥,若真要她得知真相……她该会等的痛苦。 林苑轻倚在门边看他。 膳房里那人心神专注的做着月团,修韧的手指不甚熟练的将包好甜馅的面饼捏合,还试图做精致的形状,后小心翼翼的将品搁置案上。 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他偏头回她笑,从来如寒星般锐利深邃的双眸染了融融暖意,配着沾了面粉的脸就让他少了几分威厉,多了几许烟火息。 “饿了?” “不饿。” 他手上不停,又麻利的拽过面团揉着:“你且再等等,至多刻钟,就可以上锅蒸了。” 林苑看着他,似若无的应了声。 些年,每逢八月十五,他总会踏入膳房,挽袖亲自给她做月团。他说他犹记得那年的中秋,她吃着他亲手做的月团十分喜欢的模样,那会他便想着,此后的每年他都要亲手做给她吃。他说,他期望年年皆是,月圆人团圆。 她入宫的几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了。而且他不仅肯放下身段给她下厨,些年来他还不遗余力的讨好她,伏低做小,小意温存,似乎处处肯顺着她的意。 他似乎也在极力营造种平凡夫妻的氛围。 素日里,他会陪她栽种花草,浇水松土,也会陪她炮制草药,记录心得,甚至每逢雨雪天,他还会揽过她阶前看雨或梅林赏雪,他为她提笔作画,给她书写情诗,好似他与她是天地间再平凡不过的夫妻。 她的目光从案上整齐摆放的月团,再次移向了他专注的面上。在他抬眉含笑朝她望来之时,她口问:“我想去封信给逢春的夫子,你看如?” 他手里捏合的面团骤被捏破,里头的陷就从里面被挤了来,沾了他手枣泥。 “怎突会般想法?” 他将做坏的月团扔了,转身去搁置在膳房角落处的水盆处洗手,陷入昏暗光线中的背影萧索中夹杂了几许暗沉。 林苑的目光紧紧盯在他的背影上:“并非突,我早就想去封信给他。再怎说他也教过逢春多年,他背井离乡在江州些年,我作为逢春母亲逢年过节也不例行问候,实在说不过去。” 屋里陷入了几瞬的沉寂。 他慢慢擦净了手,随手将毛巾扔至旁。 转过身他举步来到案前,拽过面团,继续做着月团。 “阿苑,今日是中秋团圆日,我们不谈些,可好?” “若我非要谈呢?” 她的语改往日的温和,种不依不饶的尖锐。 他眼皮垂了垂,遮了其中的暗沉。待再抬眸望向她时,他的神色落了几分寂寥:“阿苑,你若怀疑什就直说,不必般百般试探,反倒让你我之间落了生分。” 林苑抿唇盯着他的双眸。 她是怀疑,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她心里许久。 他大概不知,她能分得清新旧纸张的差异。 当年在青石村时,因乡下买纸不易,她与文初遂着动手做纸。闲聊之时,他提起了昔年在书局时见到的宗以做旧书画来重做古字画的事,谈起此事他遂来了兴致,与她谈起如区分新旧纸张及陈旧笔墨之事。 从前的她只当做闲杂知识记着,如也不曾想还能派的上用场的日。 若文初给她来的那些书信,直用旧纸倒也好说,可关键是前几年都用的新纸,为如今却突改用旧纸? 若单单是旧纸倒也好说,可关键是那墨迹与纸张浑体,明显不是后期所写。 新旧纸张与墨迹,两个月大概看不端倪,可年两年呢?纵是保管的再好,防氧化措施做的再到位,细看的话还是依旧能察觉异样来。 现在她心里种极不好的猜测,种猜测让她无法再保持冷静,甚至无法再与他虚与委蛇下去! 她要个明确的答案,现在就要。 “逢春孤身在京,也没个熟悉人守在身旁,我心中实在挂念。朝中能人无数,江州也并非缺他夫子不,不妨将其调遣回京任职,可?” 她不说字怀疑,可那目光的审视与冰冷,却让他的心不断下沉。 “阿苑,你怀疑我。”他上她的视线,突笑了声,眸里却没笑意:“也罢,既是你要求,那就如你意罢。” “我就去安排京官过去接替他的位置,不过他在江州的职务举足轻重,官员过去交接职务需要定的时间。” “半年,半年之后我保证他人能完好无损的回到京城,可?” “若你还疑心,届时我就将他人带到你面前,如?” 语罢,他冷冷扔了手里面团,几步朝门走去,径自与她擦身而过。 “今日月团是吃不了,你去吩咐人将那些都扔了罢。” 门候着的管事嬷嬷噤若寒蝉,诺诺点头。 不欢而散的两人,夜里都齐齐失眠了。 晋滁辗转反侧,心下沉重的反复思量,不知究竟是哪处算漏了。 明明做那件事之前,他将所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几乎做到了算无遗漏,万无失的。到底是哪处算漏了,惹了她怀疑? 他焦虑,忧躁,既怕今日的缓兵之计稳不住她,又忧半年之后该要如应。 强烈的不安下,他索掀被下地,趋步来到殿,抬头朝不远处的那九层宫阙望着。 月光下的宫阙犹似被蒙了层朦胧细纱,清冷而又神秘。 不安的心好似得到了安抚,慢慢的回落下来。 他目光迷离的久久望着,口中低低呢喃:阿苑…… 林苑同样睡不着。 她仔细复刻着今日他的举动,每个神态每句话,琢磨了许久,依旧没发现其中的异常。 难是她多疑了? 他说的言之凿凿,表情也毫无异样,面她时却似没心虚的迹象。 夜,她毫无睡意,心烦之余就披了件衣裳,步上楼去想看看夜景透透。 站在高高的宫阙上,她而后就见到了那站在乾清宫殿的高大身躯。好像,他也朝她的方向望着。 林苑双眸微眯。 其实直以来,她个疑问常徘徊她脑中,那就是他为不肯与她同塌而眠? 从前她觉得般挺好,自己反倒是解脱了些,便也懒得细究其缘由,可如今若要细想的话,他行为着实反常。 134、前世 这些年, 他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纵他们有意见不统一闹得不太愉快时,从来是他先妥协。可这一回, 林苑却先服软了。 翌日她就派人将他请来,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桌菜,并给他斟酒布菜,为昨日她冒失的言行道歉。 难得见她这般软语温存的模样, 纵是心知她此举只怕另有深意, 他却还是沉迷的难以自拔。所以当夜他就应了她所求, 留在了她宫中过夜, 实在是对着她那温柔浅笑的模样, 无法将拒绝的话吐露出口。 这一夜, 帐内的两人皆未入眠。 林苑心中有猜疑, 自难以睡下。 一个人一旦起了疑心, 怀疑的种子不会那么容易被拔掉的, 她如今越想越觉得他从不在她这过夜的行为极其可疑, 让她就愈发想弄清楚他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是不是与她有关。 而晋滁心中藏着事, 更不敢睡下。 唯恐让她察觉,整一夜他都尽量让呼吸趋近平稳, 装作熟睡的模样。可脑中却一幅画面接一幅的转过, 让他呼吸发紧,愈发不敢合眼, 唯恐这些画面入了梦被他呓语吐出。 他动作放轻偏过眸光看枕边的人。 她睡颜安宁,呼吸清浅,她枕着他的臂膀贴向他的身体睡着,轻微的湿润气息扑打在他躯膛上, 让他的心在酥麻余又软的一塌糊涂。 他何尝不知她的怀疑?事到如今他是有些悔了,却不是后悔杀了那沈初,而是后悔当日行事没再周密些。 哪怕再重来一回,他是要坚定不移的杀了此人。 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每见其一回,他心中杀意就更甚一分。尤其是见其与她儿子俨如父子般亲近,站在一处温润儒雅的气息又奇异的相似,让他着实感到刺眼刺心,甚至生出种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的错觉。 若不是十分确信当初她嫁人之后的那些年,她与那沈初再无交集,他几乎要忍不住怀疑,那木逢春的真实身世。 沈初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只要其还活着一日,他就一日的寝食难安。 他要其死,这点毋庸置疑。 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他开始冷静思考该如何善后。 擅长模仿笔迹之人他许久前就已经派人去找了,今有了些眉目。有身形模样相似的人,应能寻得着。 到时候有了能以假乱真的笔迹,再远远的让她见上个背影,应能成功将此事给翻过篇去。 自打这日之后,林苑每夜都想法设法的将他留在她宫中。在挽留他过夜的这件事上,她用上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她能察觉出他隐隐的迟疑与推拒。 甚至在与她同榻而眠的那些夜,她从他僵硬的躯体及整夜都未换过姿势的睡态上,能隐约察觉他应是整夜未睡。他越这般,她越猜测他这是有何顾虑。 她偏要弄清他究竟是藏着什么秘密。 他可以坚持一夜不睡,可总不能整夜整夜的都不睡吧? 理智告诉晋滁,他应断然拒绝她的要求。 可事实却是,面对着她软了嗓音的柔柔央求,他下不了拒绝的狠心。大概是对她的强烈渴望驱使他放纵了自己,他将心一横索性就半推半就下来,入了她的榻,夜夜揽她同榻而眠。 万籁俱寂的夜要时刻保持清醒自是不好受的,可伸手就能将她揽抱的满足却足矣抵消了这份煎熬。 建元十四年初春,坤宁宫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太子怒极将韩芳新做的一对狐皮手套剪得稀碎。 “太子你过分了!” 韩芳攥着那碎的不成样子的狐皮,气红了脸:“太子,你要撒气就旁处,莫来我这宫里逞威风!” 变声期的太子嗓音粗嘎,闻言愈发气急败坏,暴怒下吼出来的声音愈发破损一般:“表姐今看我是愈发不顺眼了,你现在眼里就只有那木逢春!从前这般手套你只给我做的,现在你只想着给他做,却把我撂在一旁!” 韩芳惊慌的朝四周望望,好在宫人在他们吵架之前都被赶了出去,这会倒没人听得见他这胡言乱语。 她遂羞恼的对他怒道:“你懂什么,他是我表弟,我关心下他又何?况他不比你在宫奴仆成群锦衣玉食的,他在孤身在宫几多艰难,我身为表姐给他做对手套,不为过吧?” 想到逢春这两月来消瘦的厉害,她就忍不住的心疼。 她这副关切担忧的模样看的太子几欲呕血,尤其她那处处为那木逢春着想的语气,简直听的他心都发凉。 “他不比我?他处处艰难,我就养尊处优了是吗?”太子的眼圈渐红,“表姐的一颗心,今是越来越偏了。现在我跟前的表姐,怕早已不是当初那处处着我,处处为我着想的人了。” 韩芳意识到刚急之下说错了话,不免面露愧疚色,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补救,他却不肯听了,一挥袖就转身疾步离开。 这个月的十五,来林苑宫里给她请安的唯有太子跟韩芳两人。木逢春月初的时候染了风寒病了,近几日方大病初愈,林苑担心他身体来回奔波不适,遂这月就不用他宫了。 韩芳面上有些失望,太子见了下颌紧紧的绷着。 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似有些僵,林苑猜测他们大概是闹了什么矛盾,却也不点破,只让宫人多端来些他们爱吃的点心零嘴,间或着与他们说着家常。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倒方融洽了些。 韩芳看了眼对面低头嗑瓜子的太子,拿出一双红狐狸皮做的手套,推到他面前。 “气儿还没消呢?都多大了,气性还这般大。喏,这是给你做的,这回可不能说我偏心了罢?” 太子的目光在那火红的手套上掠过眼,凉凉问:“该不会是用剩下的料子,顺带给我做的罢?” 韩芳并不气,只觉好笑:“瞧你这小性。专门选料子做给你的,这般总成了罢?” 太子这方面色稍霁,伸手接过了手套。 “让表姐破费了,回头我去寻几张好皮子,给你送去。” “成,成,只要太子不我气,便是寻块破布给我都成。” 她哄孩子的语气让太子不大高兴,遂抬头瞪她一眼。 韩芳忍俊不禁,愈发看他是小孩心性,不免与她姨母相视一笑。 待他们二人离去后,她有些困乏,就卧榻小憩了会。 醒来时周围的视线昏暗,直待头嬷嬷闻声来点了灯,殿内方重新亮堂起来。 “什么时辰了,过酉时了吗?” “娘娘哪有睡那般久,此刻不过未时,只是外头天儿不大好,瞧似风雪将至,这方显得天暗了。” 林苑披了件厚衣裳下地,在临窗的桌案前坐下,慢慢喝了口温茶。 头似是起风了,呼啸的风刮起地上的落叶枯枝不时扫打在窗户上,发出些凌乱的声响。 她转眸往紧闭的窗户上看去,透过糊了绢帛的窗户看不真切头的景色,只朦胧瞧的见那昏沉黑暗的天色。 这般的天气总会让人无端产压抑感。 她手按桌面起了身,再次去了柜前抽开了小屉,从里面拿出那封书信。 这是沈初的回信,是上个月晋滁交到她手上的。 的确是封回信,对应着她之前去的那封信,笔迹也与沈初的分毫不差。自这信拿到手中时起,她反复将每个字都细看了不下十遍,恨不能将每笔横竖撇捺都与印象中的相比对,最后反反复复比对之后,确是没发现纰漏之处。 字迹没有问题,回信内容也没有问题,按理说她应放心了便是,可也不知怎的,她心中却始终萦绕着莫名的感觉。 晋滁为此动了肝火,冷怒的放了话,道是沈初两月后就会启程回京,届时她若还不放心,那他就将其召进宫里让她看个真切。虽说他动了怒,可林苑见了反倒心安了些,再听他说的言凿凿,心底的那丝异样便慢慢被压了下去。 将那封信再次从头看到尾后,她吁口气,重新将信收回到小屉中。 大概真的是她多疑了罢。 或许他远远打发了初,不过是存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思。倒是她这些时日,为了初对他百般怀疑,又与他诸多较劲,反倒让文初在他这又记了一笔,使得处境又艰难了几分。 想至此,她的心微微提起,不免朝殿外望了眼。 再过一个时辰左右,他便会过来,时间虽紧些,可准备一两个小菜倒来得及。 今夜的晋滁格外的高兴。 她为他洗手做羹,给他斟酒布菜,温言软语的关心他,劝他说公务是处理不完的,要注意劳逸结合切莫太过操劳。 他能感觉得到她对他态度的明显软化,不是从前的那般虚与委蛇,虚假意,是真的多了几分软和在里面,有几分的真意切。 他好似服了仙丹妙药,只觉浑身筋骨通畅。 高兴之余就多饮了几杯,眉眼间扬起的愉悦弧度半宿都未曾消散。 夜行事时她几多配合,他难以自控的痴缠着她肆意放纵,当下真是骨酥筋软,蚀骨销魂。 窗,伴着呼啸的寒风下起了大雪。 殿外寒气刺入肌骨,室内潮春意浓浓。 事毕后,累极的她沉沉的睡去。 他依旧是将她抱在怀中,保持仰躺的姿势,一既往的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可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今夜太过放纵,亦或许是眼见着沈初的事将要翻篇、她确信无疑的态度让他放松了警惕,而此时窗的狂风暴雪恰又增添了让人困顿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他阖了眼,很快陷入了沉梦中。 室内愈发静了,伴随着或重或浅呼吸声的,是窗风雪交加的声音。 一阵刺目的电闪过后,半空轰然响起了闷雷声。 静谧的室内,伴随着震耳欲聋雷声的,是男人的连声惊喝,与此同时,满头冷汗的他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直了身。而后不曾停顿的就赤脚跑下了地,跌跌撞撞的就要冲殿的方向而去。 却在跑过几步之后他脊背骤然一僵,猛地停了步。 在满室的沉寂中,他一寸寸的僵硬回头。窗的雪色反射了几许光亮进来,照在那垂落的床幔上,透过那薄薄的一层床幔能隐约见到里面坐起来的身影。 他隐约看得到,她正看他的方向,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阿苑怎么不睡了?可是被我惊醒了?” 他掩住心中的巨大恐慌,强自镇定的转身走回床榻,故作自然道:“是我不好,把你吵醒了。没事了,快睡吧。” 伸手将床帐重新放好,他环过她的肩背揽抱住她,就要拥她重新躺下。 “是梦魇了吗?做了何梦?” 林苑却伸手拂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掌,依旧盯着他问。 冷不丁一阵闪电再次劈过昏暗的室内,照亮了她寒霜似的面色,照清了他深沉眸底那一闪即逝的慌遽。 他没先回答,只是心脏狂跳的抬眼看她,目光反复的在她面上逡巡,疯似的想要确认他刚梦魇时有没有呓语。 可她那冷若冰霜的神色及冰冷的眼神,却让他的心陡然下沉,直堕谷底。 他呓语了,她也听到了。 这个认知当即炸的他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几瞬他几乎想要对她俯首认错,他可以任她打任她骂,只要她还肯理他。 可只那么一瞬,他的理智就迅速回归。 不,他呓语的或许只是只言片语,她或许并非听了全貌。他不能自乱阵脚。 “是昔年带兵打仗的事。”这会,他的面色已经如常,“你若感兴趣,待明日我再说与你听。不过不是什么好梦,又是血又是死人的,怕你听了会做噩梦。” 说完,他伸手捏了捏额头,似有疲惫。 林苑的目光始终不离他面庞,脑中同时分析着他这话的真实性。他昔年的确是带兵打过几年的仗,战场上刀光剑影尸横遍地的,的确也容易给人造成心理阴影,就譬一些从战场上退伍的兵,有些心理素质差些的就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此刻的表现好似的确是有几分这般迹象。 他所述的梦境,倒好似能对得上他前呓语的几句该死。 可关键是,他呓语的那几句咬牙恨齿的该死后,为何突然喝了声‘林昌盛’? 他为何要突兀喊她大哥的名字,是在他道完该死后? 135、前世 “想要见大哥。” 后半夜, 两皆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天亮之际,林苑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的对他提了要求。 晋滁起身背对着她的向慢慢穿戴着衣物, “怎么突然想见你大哥了?不过怕些难办,你也知你父亲你几位哥哥他们都在外任职,一时半会的也回不了京。” 他的平静,林苑却听得心猛一沉。 从前听他这这时她还不曾觉得什么, 至多也只会想, 大概是她父亲觉得她这几嫁之女损了长平侯府颜面, 令府上在京中难做, 这请旨调去外赴任。且府上早已与她生分了, 这般做也无可厚非, 也在她预料之内, 因听闻他们离京之事也并不觉得多意外。 可如今在对他起了疑后, 她越想此事却觉不对, 府上根基在京城, 就算她父亲及几个哥哥去外赴任, 可家中少也得留着女眷及些小辈在京守着, 如何将整个府上都带上了?不提长途跋涉的,她母亲及几个嫂嫂受不受得了这颠簸, 就单几个在国子监做问的小辈, 其前程又岂能因此断?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她父亲又怎么会做出这般的决定。 “除了大哥,还想见见父亲母亲, 还其他哥哥嫂嫂们。从前再何龃龉,可到底也是骨肉至亲,又哪解不开的死结。”她起身,拢了衣裳来他面前, 仰眸不动声色的直视他。 他避无可避,只得与她清如水的眸子相对。 “你既想他们了,那就召你父亲他们回京便是。不过举家回京,又千里迢迢的,怕一时半会动不了身启程。” “如何启不了程?大不了可让大哥率先动身,这般总成罢。” “云州至京都的必经路段从不太平,你就不怕你大哥落入盗贼窝里?”他束着金玉腰带,耐心的解释:“况朝廷这里,总得与诸位大臣们讨个商议,定接替之罢。这也需要时间。你若想亲了,就让你长姐进宫来陪陪你,可好?” 他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太过坦然,反倒衬的她像是些无取闹了。 “那好,今日便让长姐进宫罢。” 可无论他表现的多坦然如常,她心中的猜疑都不曾减半分。只要未亲眼见她大哥安好无损的站她跟前,她就始终对他持怀疑的态度。因为他的呓语实在太令生疑。 晋滁一出大殿,脸色就变了。 她开始起了怀疑,定是他昨夜的呓语露了端倪。 他猛握了拳,惊悔交加,恨不得能砸死昨夜那高兴忘形的自己。 沈文初的事她无迹可寻,他尚可将事情捂住,可长平侯府的事,他该拿什么来捂?若一味推脱阻挠,那只怕会愈发加重她的疑心。 他咬咬牙,眸光几番沉暗后,疾步离开了她的寝宫。 “去请韩国公府的三夫入宫。” 林蕙站在奢华壮观的九层宫阙前,抬头仰望着似要入天际的高高宫阙,神识一时间恍惚。 “长姐!” 林苑惊痛的望着殿前那脸色蜡黄,头发花白的长姐,一时间竟不敢对面那瘦的脱形,苍老的如年过半百模样的女是她那风华绝代的长姐。 林蕙动作迟缓的收回仰起的目光,看向站在阶前的。 因常年生病吃药的缘故,她的眼睛早已不复从前的澈清亮,可看向对面的时候,那眸里散发的柔光却亦如从前般怜爱。 “小妹。” 她的唤声刚落,林苑已奔了过来,颤手去摸她花白的发:“长姐如何成这般模样了?” 林蕙摇摇头:“生了场大病,自此就坏了身子了。且不这个,咱进去会罢。” 林苑与管事嬷嬷将她小心搀扶进了殿。 在搀扶的时候,林苑忍不住给她把了脉,那跳动无的微弱脉搏,无不昭示着身体主的大限将至。 林蕙看着那瞬息面如土色的小妹,浑浊的眸里不知流露的是悲还是叹。 “娘娘,夫,你们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管事嬷嬷端来两杯参茶来,退到远处候着时,还提着心时刻关注着她主子的面色。 此刻林苑面上一派惨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始终冰凉,早已没了知觉。在那管事嬷嬷看来,此刻林苑的状态比那韩国公府的夫还要堪忧。 “小妹,幸亏你没事。” 林蕙的的没气,却依旧是努笑着跟她。林苑心中翻腾起极大的酸楚与悲戚,她像想前一样扑入她长姐怀里痛哭不止,可身体却好似被冻住般,除了抖再做不出其他反应。 她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只干涸着眸光从对面长姐花白的发,再落上那饱受病痛摧残的干瘦身体上,反反复复。 她应早去见见长姐的,应早些的。 她怎么就信了他们的,认为长姐一切皆好? “小妹……这是命数,你不必担忧,自责。” 似知林苑在想什么,林蕙忍着咳意,慢慢出口道。 她望着对面的,脑中不由掠过时欢快岁月那些片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时光荏苒,一转眼,她的生已将要走到尽头。 想到来之前那男软硬皆施的警告,她略嘲弄的抬了抬失了水分的唇,那个男也不知是痴情还是绝情,对长平侯府赶尽杀绝的是他,唯恐小妹得知战战兢兢瞒着消息的也是他。 不过他可防旁,又何必防她。 她本就没打算将这些残酷的事实告诉小妹。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实,告诉她又能如何?只会让小妹悲痛欲绝,生不如死。 她小妹一生命途多舛,余生便让她安安生生的过活罢。 “长姐,这就让御医来给你诊脉开子,你按时吃着药,一定会好好的。” 林蕙看着颤栗急声令请御医的小妹,无声叹口气。 手指抠着茶杯努将手抖控制在最轻的范围,林蕙连喝了两口参茶,缓了会觉得些气了,又开口道:“你今日突然要见,是何要事?” 林蕙的问,陡然让林苑从乍见长姐的悲喜情绪中抽出了几分清醒。 “长姐。”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她长姐的其中一只手,“想母亲了,还父亲,大哥他们。圣上会召他们回京,不过大概启程大概会久些,少要个一年半载。可这么多年未见,真是,既思念,又忧心。” 林蕙的目光从她们相握的手上划过,静静落上她的面上:“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便是。” 林苑在与她长姐对视片刻后,缓缓松开了手。 刚她手指点了三,她长姐也回了三。 这是她们时游戏时候的小暗号,回应数相,表一切皆好,并无异常。 林苑将收回的手放在了桌面上,指尖猛抠住膝盖。 刚长姐虽予了回应,但却过瞬间的迟疑。 虽短暂,可她还是发现了。 她心中好似一巨大的谜团在疾速发酵,可她却没再询问,只是吩咐宫去将皇后请来。 韩芳了凤辇几乎是哭着急奔来,一进殿,就奔过去跪抱着她母亲痛哭流涕。 母女俩抱头痛哭,林苑别过脸,咬唇闭了眸。 待林蕙到了要离宫的时辰,林苑挽留她在宫中住上几日,却被她婉拒了。 “小妹,那是的归宿,得回去。” 她的虚弱无,可目光却透着看透世事的平静。 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林苑浑身发颤的站都站不住。 韩芳忍不住捂住了嘴无声痛哭。 “苑姐,芳姐,你们好好的活着,安安生生的。” 上轿的那一刻,林蕙又回头望了眼,冲她们二用扬了抹笑。 干瘦蜡黄面容上的笑,不似那般艳动,可看在林苑眼中,却依旧如那年秋千上娇嫩美丽的少女一般,笑的那般灿烂艳。 两日后,韩国公府传来噩耗,府上三夫殁。 林苑携着芳姐出宫,入韩国公府哭灵七日后,便要送她长姐最后一程。 晋滁也一身素服的陪她,甚至为此辍朝了七日。 他守在灵堂,她由他去,只是七日后,在抬棺的时候,她拒绝了他要扶灵的请求。 当时他眸光似惊涛掠过,她也一概不,只让韩芳、逢春与她一道,扶着她长姐的棺木出殡。 晋滁在她发红的眸上及麻木的面上反复掠过几回,终是压眸光,朝太子那递了个神色。 太子硬着头皮上前,站在韩芳前扶棺。 这一回,林苑并未阻止。 晋滁微微松了口气。 韩国公府的三夫身后几近哀荣,太子皇后扶棺,这般的排场哪怕几十年后仍旧被津津乐道。 林蕙的丧事过后,宫里好似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此时的平静与从前的平静不,已能感觉的到,那压在平静表象的暗潮汹涌,即将要突破这片平静的湖面,掀起惊涛骇浪。 当晋滁听宫来禀,道是林苑来请他过去时,心里没来一突。她长姐的丧事刚过,这会她突然请他过去是为何? 这些时日她待他颇几分冷漠,让他着实心中不定。她可是在埋怨他未照看好她长姐?或是其他缘故? 他仔细回忆了当日她长姐与她的交谈,据那嬷嬷,她长姐没泄露半字,神色也如常,暗里她不该起怀疑才对。当日他让她长姐过去就是安她心的,没道怀疑甚一层的。 晋滁压着不安踏进她寝宫时,不经意一抬眼,脚步却猛一顿。 在栽满了奇花异草的大殿里,她正背对殿门的向站着,手上拿着什么似在雕刻着,动作很缓慢,却很珍视。 他目光一转,这会适应了殿内昏暗视线的他,便就看清了她面前案上那几个被雕刻成型的物件。漆黑色,几寸见长的木板加基托,形状似是……牌位。 “阿苑!” 他倒抽口气,疾步上前,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林苑将身体侧过躲开他伸来的手,立在他旁侧平静抬眼看他:“伯岐,没跟你过这么一句,当一个撒一个谎,他便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这个谎言。” 晋滁伸出的手僵在当处。 她看他的眸光渐渐尖锐,宛如利器:“你没什么要对的吗?或者准确来,是叫坦白。” 他寸寸收回了手:“阿苑,知你长姐去了,你悲痛非常……” 林苑一挥手打断他的:“别提长姐,你别提。” 她伸手一指案上的那排漆黑牌位,苍白的面上不带情绪:“你觉得,这些牌位,都是刻给谁的?” 晋滁闭了眸,握拳深呼吸着。 “怎么,不知?可觉得你应知的,知道些孤魂尚在荒冢中游荡,他们无所依,无所附,连个像样的石碑都没……” “让逢春来看你。还韩芳与太子,一会皆会过来。” 他扔这,转身便要走。 林苑却凉凉的问他:“你怎么不让文初来看?” 晋滁猛回头,瞳孔急速收缩。 她死死盯着他,声音陡然凄厉:“你怎么不让大哥来看?让父亲、母亲、其他哥哥嫂嫂们来看!!” 林昌盛两目被剜的一幕刹那出现在他眼前。与此时浮现的,还那些死不瞑目的一具具尸首。 林苑手指抠住掌心里的牌位,猛上前一步,盯着他双眼逼问:“你,为何不?” “你不出来,因为你知道,他们已经不能成为挟制的把柄了,对不对?” “活着的才算把柄,死了的,便就没了利用价值。的可对?” 她每朝他近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 “不是这般的阿苑,你莫胡思乱想。” “不,应是你莫再狡辩了。”林苑摇头发笑:“那一夜,你可当什么都没听见?不,全听见了。” 她抖着手指向他,声音发着颤:“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你就承认罢,你杀了大哥,杀了亲,还杀了文初!你敢做不敢当,你让瞧不起你!” “你还为你瞒的天衣无缝?却不知你漏洞太多了。” “若你问心无愧,长姐出殡那日,你派兵将灵堂围的严严实实,你紧张的防什么?但凡稍微出现在灵堂周围,你就如临大敌,恨不得将其杀后快,为何?” “是不是怕别出你瞒着的秘密!” “从前总想不通,你何故不让踏出寝宫半步,何故毒哑毒聋了殿内宫,现在终于知道了。” 她目光逼迫着他:“既到这份上了,你还要瞒吗?伯岐,想知道,为什么?真的是想不通啊,你究竟为何要那般做!” 晋滁的脑袋轰的声一片空白。 早在听她她那夜全听见时,他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此时此刻他脑中只一个念头,她知道了。 他瞒着她做的那些事,她全都知道了。 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脊背,巨大的恐惧让他手脚冰的好似接近于尸首。 那她后会如何待他?会恨他吧?会厌他,恶他,憎他?会的,她会恨得巴不得他去死,憎得恨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再也不会对他软言浅笑,不会对他洗手做羹,不会再对他温柔小意…… “阿苑,是的错。” 闭了眼他骤然跪,高大的身躯好似轰然倒。 一句,相当于承认了林苑的那些指责。 她,诈出来了。 她转动着眼珠盯在他身上,声音刮蹭着喉咙:“你将父亲、母亲还哥哥嫂嫂们的尸身,都放哪了?” 他艰涩道:“都好生安葬了。到时,带你过去祭拜。” 脑中突然闪出个念头,她的手忍不住在抖:“炎哥他们,也都在一块吗?” 他默认。 林苑就趔趄的倒退数步,直至后腰抵在了放置牌位的案上。 她的双目在短暂的发直后,后她猛伸手摩挲着牌位,抓过几个疯似的朝对面扔去。 “晋滁!你丧心病狂!!” 她崩溃的冲上前去,连扇他十几个耳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 “炎哥才多大?你怎么能得去手!” “你还是不是?你简直畜生不如!!” 晋滁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跪在那,任她打任她骂。 她对他的恨怒直击他的灵魂,最后化作了剧烈刺痛,直冲他头部来。可奇异的是,在这铺天盖席卷来的剧痛中,他反倒丝莫名的解脱感。 大概原因是,如今事情暴露,日后他便也用再煞费苦心的瞒了罢。 如此也好。就如她所,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来补,将来万一他哪个补不到位,这秘密爆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如今爆出来,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或许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他狠狠咬牙如斯想着,慢慢的,情绪便开始平静来。 冷静来后,他开始迅速分析他手上能留住她的筹码。 木逢春,韩芳,太子。这些应已足够留住她了。 时间会抹平一切,当初符家的事都可随着时间淡去,没道如今的事过不去。 “你滚!滚出这里,再也不要见到你!!” 她指着他,用尽浑身气发恨的凄厉喊道。 他抬眸望着她恳求:“阿苑,日后会好好弥补……阿苑!!” 在他惊骇欲死的视线中,面前那突然吐了一的血,后闭眸倒了来。 136、全文完 太医诊断她是气怒而至血菀于上, 使她呕血晕厥,遂提议圣上让她千万安静养,不可再受刺激, 否则会影响寿命。 林苑醒来后见到端着药碗蹲在她床前,舀了勺药汁点点吹凉,巴掌印未散的面上半是疲惫半是凝重。 口中残余的药汁苦味提醒着她,刚她昏迷之际, 无意识吞下的是喂的药。 当即胃里阵翻腾, 喉咙里血腥味泛起之际, 她挣扎着抬手用力将手里的药碗打落在地。 “给、我、滚!” 脸上那乍见她清醒时的激动瞬间化作了浓郁的苦涩。 “阿苑你别激动, 你若不想见我的, 我这走。” 怕刺激到她, 不敢在这多待。是在临去前, 暗暗握了握拳, 还是回头与她说了句:“阿苑, 我做错的事, 我会竭尽所能去弥补, 你父亲们, 我会下旨给们风光大葬,让们享尽身后哀荣。另追封你父亲为郡王, 王位世袭罔替, 你可从长平侯府里那个小儿中则其,让其继承王位。待其长大了, 便能为府上开枝散叶,届时长平侯府富贵权势可百年不衰。至于逢春我会当做亲子来看待,今生今世,让享尽荣华富贵。” 说完后不敢去看她的脸色, 不敢再多停留,狠咬了牙逼自快速离开。 端药来的宫人惊见仰躺在榻上的人疯疯笑笑的,衣襟上还留着刚呕出来的血,失了颜色的唇瓣上沾了血,衬着她苍白的脸庞愈发显得凄绝。而那双素来温婉柔和的眸子,早已不见往日的平和,此刻刻满了凄清与荒芜,如冬日生机退却的荒野。 朝堂上,圣上连发道圣旨,震惊了朝野上下。 给那长平侯府上的人风光大葬倒能接受,可要追封为郡王,还特加恩赐世袭罔替,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过了。 外姓封王,无大功勋者,不能得此殊荣。 如前朝时期的镇南王府,是先皇击退外敌挽大厦于将倾,滔天功勋在前,被破例赐为王。可长平侯府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功勋,若受此嘉奖,不免让人诟病。 不过想到后宫那位备受恩宠的贵妃,及那近乎被灭了满门的长平侯府,朝臣们都默不作声了。圣上那强烈的补偿之意,便是瞎子看得出,这会上书反对,们便是讨嫌了。 另外让朝臣们诧异的点是,圣上待那木翰林竟愈发的青眼有加。隔差五赐下不少赏赐不说,有时候日能赐下回赏。便是议论朝事时,圣上待是和颜悦色,多有提拔与鼓励,便是待太子不见得那般慈祥和蔼过。 更甚至,还下令举办百花宴,并未是为太子选妃,却是为那木翰林选妻。 自古来,还从未有此先例。 句恩宠优渥不足道明圣上对那木翰林的喜爱,朝臣们暗暗都说,木翰林所受圣宠,将太子都比下去了。 太子对此似并未受多大影响,日子照常过,甚至在得知给木逢春举办的那场百花宴要有结果时,这日下朝后往坤宁宫的向去时,连脚步都是轻松的。 是这份轻松,在见到殿内之人落寞的神色后,瞬间散了大半。 “表姐。” 韩芳整顿低落的情,抬脸看向殿门口的向:“太子过来了。” 太子的目光在她面上转过圈,低低应了声,了殿。 “表姐在打络子呢?” 韩芳下意识将手里的红线络子胡乱塞了袖中,勉强笑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对了,太子怎么今个有空过来,可是课业不忙?” “即便再忙,抽空来看表姐的时间总是有的。” 往韩芳的袖口上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抿抿唇,问:“我玉佩上的络子旧了,表姐可否将新打的络子给我用?” “这……”韩芳迟疑,这红线打的络子素来是男女定情用物,纵是她与太子之间情同亲姐弟,可给用不大合适。 “等改天我用明黄线给你打个罢。”她道。 太子眼神阴郁了下来,身体重新坐正,抓了把案上盘里的瓜子低着眼剥着。 “表姐可听说父皇给木逢春选妻的事?那么多官家小姐环肥燕瘦的都有,供那木逢春来挑选,旁人都说,这规格比之帝王选妃都差不了多少了。” 太子将剥的瓜子肉放在旁的白玉蝶里,仿佛未看见旁边人陡然难受的神色,继续道:“听说父皇有意将我太傅家的女儿赐给,似那木逢春同意了,现在等定婚期了。太傅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导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旁人都说,们是郎才女貌极为般配。” 韩芳的手指无意识揪着袖口,神思恍惚:“是……吗。” 太子没再说,抿着唇剥着瓜子。 待那盘瓜子皆被剥完后,抖了抖衣裳上落得瓜子壳,起身告辞离开。 来时的情,在离开时候,早已荡然无存。 这日早朝,圣上在朝议之前突然令人宣读了纸诏令,而这纸诏令却仿佛颗从天而降的巨石霍然落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惊涛骇浪。 这竟是为那木翰林正身份的诏令!圣上在诏令中说,那木翰林真实身份是遗落民间的皇子,现正式下旨给其正名,定为本朝皇长子。令钦天监选黄道吉日,给其上玉蝶,太庙,入皇家族谱! 举朝哗然。 朝臣们的目光难自控的在那满脸震惊的木逢春,及那似懵了的太子身上徘徊。 那木翰林若真是圣上的种,那岂不是说…… 朝臣们脸色微妙,回过神来的木逢春脸色难看,同样脸色难看的还有那攥拳抿唇的太子。 太子下朝后直接回了毓章宫,独自立在阶前眺望北边的向,阴郁着神色许久未动。 得知了朝堂上惊天暴雷般消息的田喜急的人都快炸了,焦急的想要询问太子,可见太子立在那,眸中神色变幻莫测的模样,又不敢轻易打搅。 “大伴,你说当年很早已认识了母妃。那你可知,木逢春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儿子?” 终于,收回了眺望的目光,转过脸来问向田喜。 “不可能,绝无可能!”田喜说的斩钉截铁:“当年娘娘出嫁之后,圣上与她乎断了联系,真真的没什么交集。这点老奴还是确信的。” 要说那五年里,圣上最有这面冲动的,还是在她大婚那日。当时圣上在青楼眺望符家的居处,欲按捺不住想要骑马过去抢了人直接出城逃亡北疆,有两回似都下了决,人都已奔到楼下了,可最后还是放弃了。 那夜将自喝的酩酊大醉,直至不省人事。 想到往事,田喜脸上不□□出分感慨来。 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们两人当时怕如何不会想到,最终会走到今日这般境地。 太子道:“可是父皇言之凿凿,若不是亲生骨肉,岂会如此大度?”立为皇长子那说明有继承权,若不是亲生骨肉,父皇岂能容忍晋氏江山有个外姓人这样的隐患在? 田喜错愕,又拼命去回忆那年间的事,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身为奴才,其实不是时刻都陪侍主子身旁,总有被主子指使去旁处跑腿或有些旁的什么事。难道说,主子爷当年真做了些不为人知的荒唐事?可她常年待在符家啊,那事得多隐蔽才能成事啊。 田喜感到不可思议,还是不敢相信。 毓章宫这里,太子与田喜何怀事,而那边的木逢春,在下了朝之后直奔母亲的寝宫而去。 圣上已不限制去见母亲的次数了,如今要想去见,随时都可。 这些时日直都在陪着母亲,陪她吃饭,看她喝药,强忍悲痛的开解着她,因为深知那些残酷的事实对于母亲来说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若不及时在旁陪着开导着,真怕她会挺不过去。 “早朝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林苑在木逢春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倚靠在榻边看问。 自那日与晋滁撕破脸之后,她这宫里伺候的人又换了批,这会却是耳朵用、口齿伶俐的宫人,无论外头发生何事,都会毫无保留的及时告诉她。 似乎是想要用这种式来向她传达的态度,今后无论何事,皆不会再瞒她。似乎,这是所谓的补偿之。 补偿吗?林苑简直要切齿发笑。 她家中的那么些人命,什么来补? 扭曲篡改逢春的身世,强加身上皇长子的身份?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木逢春望着母亲死灰般的面容,时间痛难忍。 这般气息如暮年般死气沉沉的母亲,是从未见过的。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温柔却坚韧的,无论面对何种逆境,总是不屈的想要寻条出路。何曾如此刻般,似夜之间丧失了生机,似乎什么都无法再引起她的注意。 “娘,我并没什么想问的,我是谁,是什么人,从前娘早已告诉了我。至于旁人说什么,我概不信。” 林苑颔首,手帕抵唇闷咳声,说句歇句的继续道:“我不会骗你,你姓符,这点毋庸置疑……我不知是不是疯了,突然不声不响的将你定在这么个身份上,咳咳咳……但是逢春,你千万不要搅这浑水里,太危险。” 木逢春将温茶端过去:“我知道的,母亲,您请放。” 她接过温茶,并未喝,是捧在手里汲取着杯身上的热度。她看,字句道:“离京,远离这是非之地,再不要踏这京城半步。” “娘!”木逢春大惊。 林苑摇头,制止的。 杀尽她满门这种事,她不知要多癫狂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不能正常人来度之,更不能让逢春常在眼皮子底下晃。 她若能长长久久的活着,或许逢春还能安然无恙,可如今她这般残躯,又能有日活?谁又能保证,逢春不会布了长平侯府的后尘? 想到她宫里的那些宫人,日不知要被叫过去问多少遍她的饮食起居身体状态,她里腾起浓烈的憎恶之情。憎恶之余,是中发寒,对她越上,她越担逢春日后的安危。 不仅是逢春。 “带着芳姐儿道,你们远离京城,越远越。此后隐姓埋名,过日子。”说到这她又剧烈的开始咳了起来,直咳得她直不起身来,手里的参茶溅湿了衾被。 “娘。” 木逢春颤栗的去拍她的背,眼睛却始终盯着她指缝里透出的隐约红色,觉如堕冰窖。 林苑将帕子紧攥了手垂在旁侧,这会缓些了的她重新坐直了身体。 “我会让那人同意的,这些你们不必管,近些时日尽管抓紧时间做离京准备。” “不必说什么拒绝的。”似知要说什么,她对摇头:“虽说我不是什么智者、圣人,可我并不避讳生死。你们能活着,展开新生活,是对我最大的孝。若是愚孝的不顾安危非要守在我身边,为给我送殡下葬,那对我而言是大大的不孝。” “娘——” 木逢春跪下,流着泪在床前给她磕头。 林苑枯涸的眼睛慢慢红了。 “全作是你送娘的最后程,礼数便全了。” “芳姐儿那,你照顾着。若她能另外找到仪之人,你长兄礼送她出嫁,若她……那你待她。” 木逢春俯首哽咽。 晌午过后,林苑觉得精神稍些,让人去请韩芳过来。 “姨母……” 病榻上的人原本的乌黑青丝如今却是枯燥,面颊消瘦眼眸无光,让她见了忍不住想到了那日见到她娘时候的情形。 “我无事,待再用过些时日的药,便会些的。” 林苑错开这个题,接着郑重的与她说起让她随木逢春离京的事。 韩芳长时间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离京?这可成?不是说圣上那……我是无意间提太子提了嘴,说圣上已给逢春目色了妻子人选。” 忽略了内的隐隐抽痛,她撂开这些,继续道:“即便除开这些,怕圣上不会轻易让逢春离京。” 没了逢春,那人拿什么来拿捏姨母? “会同意的。”林苑朝铺散了阳光的殿外望去,缓缓道:“我是定要送你们出宫的。离开这肮脏恶臭的是非之地,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过自想要的小日子。” 韩芳生向往,可犹有顾忌,不免面露迟疑。 “你必须跟着道离开,留京不得,定要走。” 林苑不容置疑道。 她担她将来旦去了,丧病狂的那人会对芳姐儿做出什么事情来。哪怕她给芳姐儿找个世家大户护着,怕不保险,谁又能保证又疯又癫的情况下,还能顾忌分,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远离是最的选择。 “长平侯府里是有不少忠仆护院的,是遭遇了惊天之变,大概散了不少。我之前已嘱咐过逢春,让去寻人,届时护送你们离开。” 韩芳看着病榻上的姨母,看她那有不少血丝的眸子,还有那弱不禁风的身子,看她哪怕到病了起不了的身的地步,还不忘焦急的给们安排出路,不由的鼻子酸,眼泪漫上了眼眶。 “别哭。”林苑艰难抬手给她擦过脸上的泪,柔了声:“有你们,我能安生。” 夜幕低垂时,乾清宫的公公过来传了,道是圣上同意了她的提议。并还传达了的句——要她还肯信,愿意送们二人离京。 得到确切答案的林苑闭眸睡下了,对于传来的,她未曾有过字片语的回应。是自这日起,她开始积极配合吃药,用饭,精神些时会下床走动步。 虽然并未再派人过来传,可从韩芳次过来说,为们离京做的那些周密细致的准备里,便能看出情的大。 林苑大概能猜到些的想法。 之前竭尽所能的待逢春,对她的所谓补偿是部分,更多的是想要她的回应。 在她的娘家与初相继暴毙在手中后,她不仅没有将仅剩的亲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着,反倒将人交到的手中,让派遣人护送着离京,这在看来,无疑是信任的举动。 得到了回应的,如何能不迫不及待的想证明自? 无人的夜里,林苑从素白的床帐上收回了目光。 可若自为逢春们离了京还能在掌控之内,那大错特错了。旦人离了京,可操控性有很多,逢春们总会找到机会逃脱的监控,自此隐姓埋名过完此生。 木逢春与韩芳离京这事瞒不住太子。 脚步仓皇的奔去坤宁宫,见了那临窗打着红线络子的韩芳,待再看她面上那带些忐忑又有期待的小女儿态,不免怒红了眼。 怒火焚烧了的理智,步冲上前去,扯过那络子两下用力扯烂,而后扔在地上狠狠踩过。 韩芳噌的起身,怒指:“太子你做什么!” 太子红了眼,上前拽了她胳膊:“你为什么要跟木逢春离开!我不许!走,我要你现在去告诉母亲,你不离开!” 韩芳在气头上,把推开了,出口的难免有些口不择言:“你不许?实在可笑!你是我何人,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是你何人?” 太子猛咬紧了牙根:“看来我在表姐里的确算不得什么人了。如今表姐的里,大概满满当当的能盛放的下那木逢春个了罢。” 韩芳神色滞,别过目光不与对视。 太子看着面前面露僵色的女子,脑中浮现的是昔年受困于噩梦时,哭着跑来找她,她怜惜揽抱的画面,还有她编花绳、打趣像小姑娘、偷偷给庆生辰、为抱不平、对明媚笑的幕幕。 那些相依为命的时光,到了今日,剩下了生疏隔阂。 看着她,突然挤出丝笑来:“表姐何须觉得歉疚,反正我已习惯了。木逢春大概是天之骄子罢,所有人都喜欢,从前有继父、母妃,如今有父皇,还有表姐……是谦谦如玉的君子,的确值得人喜欢,而我性子阴沉又桀骜,不得人喜欢是应该的。” “谢谢表姐,让我明白了,我自是多么不讨喜。” “太子……” 韩芳动了唇,可剩下的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太子已冷漠的转身离开。 圣上将木逢春与韩芳的离京日期定在了下月中旬,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路上不受罪。而且为保全中宫皇后的名节,还颇为周全的布置番,打算明日对外宣称皇后染了重疾,届时‘薨逝’顺理成章。 这些事情自然是有意无意的传到了林苑耳中,多少让她知晓的这些煞费苦。 林苑依旧不曾传给,哪怕字片语。可近日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却是日过日。 乾清宫那人愈发积极为们二人准备,连沉郁了多日的面上,都开始有舒缓的迹象。 很快,木逢春们离京的日子快到了。 在木逢春还在抓紧时间为日后的生活做着准备,在韩芳还在憧憬着离开这座华丽牢笼后的和日子,在林苑还在为们的即将远离是非之地而松口气时,变故发生了。 乾清宫那日第时间得了消息,噌的下从御座上起身,攥拳抵在桌面的手都止不住的颤。 “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戾目盯着那暗卫,满眼弥漫的血色有如实质。 暗卫低下了头:“今夜子时二刻。属下尚未查处是何人所派,那些死士全部咬破齿间毒囊自尽,并未留下活口。不过属下已派人去查,应很快能有结果。” 晋滁僵硬的立过瞬后,颓然跌坐在御座上。 木逢春被杀了,死了! 感到阵寒栗。 没有比更清楚,木逢春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木逢春怎么能死啊,怎么能死了啊! “立即封锁消息,尤其是她宫中,要有谁敢传半个字,即刻处死!” 宫里头依旧派太平,各宫里依旧平静,宫外的消息完全传不们的耳中。 可乾清宫那人未料到的是,饶是监控的再严密,却还是难免有漏网之鱼。 这日午后,坤宁宫外在春日暖风中昏昏欲睡的宫人,冷不丁被殿内瓷器碎地声惊醒。 候在外殿的嬷嬷忙问:“怎么了娘娘,出了何事?” 片刻后,内殿传来皇后的声音:“无事,是无意碰倒了杯子。” 皇后的声音如往常的平和,可谁又知此刻她面上已是惨白如雪,双眸却赤红似血。 “你说的是真的?” 她手指死抠住面前宫人的胳膊,浑身的骨骼都似发出颤抖的咯吱声。 那宫人道:“奴婢没必要骗您。凤阳公主殿下是林贵妃的故人,她不忍林贵妃再受那人蒙蔽,遂要奴婢将真相告予。还让奴婢劝您千万不要出宫,木翰林已然遇害,那人为保消息不被走漏,到时少不得会对您下狠手。” 韩芳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刻天旋地转,似意识都离她远去,唯独逢春的死似重锤击打她灵魂深处,让她无比痛苦的清醒记得,死了,被人杀死了。 明明前日还稍信过来,殷切嘱咐她离京的事情,安抚她不安的情,怎么今日做噩梦般,听到了的噩耗? “不可能……” 她摇头,红着眼盯住面前的宫人,试图找出她说谎的痕迹。 “奴婢真没必要来撒这个慌。您要不信,不妨注意观察着宫里近日的情况,可是风声突然紧了起来?你仔细看看,总会发现些端倪的。” 见面前皇后的双眸里那希冀之色瞬息退却,本来明媚的面上瞬间如那死灰,宫人垂下了目,悲声叹道:“可惜了木翰林,年纪轻轻的惨遭毒手,可凶手却逍遥法外。听说,木翰林遇害时,是被剑抹了脖子,血喷溅的到处都是……可惜了,那么温柔和善的个男子。” “是,谁害了?”韩芳死灰般的眸里陡然燃了恨意:“你知道的对不对?告诉我。” 宫人为难了瞬,低低说了两字。 韩芳的眸陡然睁大。 宫人继续叹道:“天家父子,大概都是冷血无情的罢。凤阳殿下叹,若没圣上当初对付沈夫子的先例在前,那木翰林怕没有今日之祸。” “可叹木翰林死的冤枉,即便世人都知的冤枉,谁能又能为抱屈?天下权势都在们父子手中,谁惩治们不得,便能眼睁睁的看们继续逍遥着,任那木翰林白死。” “若能让们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那该多。” 那宫人出了坤宁宫后,仰头望了望宫里春日的暖阳。 如此,她算还了主子的大恩情,死而无憾了。 两日的时间很快过去,坤宁宫里如既往的平静。 伺候皇后的宫人并未察觉到有何异常,们还是各司其职的做自的事,殿内的皇后还是有时间编着红线络子。 切都与往没什么不同。 等圣上派人来给皇后传了,要她准备准备,需提前两日出宫时,她并无异议。当日特意选了件从未上过身的新衣穿上,描眉画眼的精细打扮番,而后让人去乾清宫里请示,她想要去贵妃宫里请安。 离宫前的最后面,那人自不会阻拦,遂同意了。 韩芳踏出殿门的那刻朝乾清宫的向望去了眼。大概没人知道,她那双从来明媚的眸里,此刻暗藏着怎样浓重的恨毒。 在九层宫阙前下了辇。 仰头望着着金碧辉煌的宫阙,她的眸里起了层朦胧的细雾,但在这宫外目光犀利的侍卫察觉异样前,收了情绪,而后笑盈盈的踏这座宫殿中。 姨母宫里的警戒确是严了,宫人的目光比往更为警惕、谨慎,每走步,她都能感觉到们无声打量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动声色的走向内殿,面上依旧如从前般明媚和顺,如既往。 “姨母。” 病榻上的人闻声朝她的向看过来,双眸浮现了柔柔的暖色。 “芳姐儿来了。”病榻上的人坐起身子,披了衣裳下地时,还不忘笑着嘱咐她:“快坐着歇歇,喝口茶润润喉。” 韩芳没有依言去案前坐着喝茶,而是脚步沉重的朝床榻的向走去。不可否认,在见到如今精神渐些的姨母,在见到姨母真实意待她的笑容时,她的良有瞬受到了谴责。可随即被那强大的恨意压下。 她凭什么要受谴责,良该受谴责与不安的是们,是们才对! 榻前不远处侯立的管事嬷嬷,敏锐的察觉到韩芳情绪上的不对。她抬头刚犀利将人盯住,却在瞬,韩芳已带着孤绝之意开口:“姨母!” 管事嬷嬷骇吸口气,想没想的朝她扑拦过去。 “拦住她!快!!” 旁边反应过来的宫人尚没来得及动作,韩芳已双目赤红的朝林苑的向凄厉大喊:“逢春死了!逢春被太子杀死了!姨母,姨母!逢春死了!太子杀了唔唔……” 韩芳被宫人捂了嘴拖了出去 整个大殿内阒寂无音。 殿里的那些宫人如死了般,面如死灰的立在原地,似连呼吸声都停了。 榻前的那人还保持着之前披衣裳的动作,脸上之前见皇后时候的柔意尚未散的干净。 她呆呆的立在那,似被人定住,似时间停住。 整个殿里没有人发出丁点的声音,没有人说,可们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她人身上。 外头的暖风轻轻吹打着窗纸,落入耳中,却再无法让人感到暖融融的惬意。 她到底还是动了。 缓慢的抬动着双脚走着,犹如动作迟缓的老者,犹似被抽了灵魂的尸走肉。她来到桌案前慢慢坐下,拿过茶壶倒着茶,直待那茶水都溢满了茶杯许久将茶壶重新搁下。 喝过杯后,她又倒了杯。周而复始。 殿内依旧没人敢出声,便是连管事嬷嬷噤若寒蝉。 乍然遭受这般毁灭性的打击,她面上却不见悲痛,不见怒恨,却有麻木与荒寂,这般模样,反倒更令人慌。 在宫道上的太子冷不丁见到韩芳披头散发被侍卫捂嘴拖着走,当即暴睁了目,上前狠踹那个侍卫。 “大胆!你们这是做什么!” 侍卫为难的上前,对太子迅速耳语句。 太子面色大变。 猛地朝韩芳看去,却见她死死盯着,满眼的怨毒。 太子手脚都在发寒,她知道了,她如何知道的? 明明做的那般隐蔽,连父皇都未曾察觉,旁人不该知的啊。究竟是何人对她说的? 瞬的惊疑不定之后,握拳定定神,看向侍卫:“放她走,此事我来向父皇解释。” 侍卫们相互看了看,终是同意了太子的提议。 待那些侍卫走远,太子看向韩芳道:“表姐莫要听旁人乱说。宫里你待不住了,我这派人护着你,快些出宫。” 说着要上前拉她,却被她唾了口。 僵硬的立在原地。 “当昔年对你的,全都喂了狗罢。” 她恨毒的剜了最后眼,而后转身哈哈哈大笑着朝坤宁宫的向疯跑着。边跑边用手指梳着头发,嘴里咯咯笑着,唱着民间的小调。 “待嫁女,戴花绳,阿娘夸我真看。 坐了花轿过踏桥,夫妻二人把堂拜。 早生贵子喜开怀,左抱麟儿右抱囡。 结发夫妻常永久,恩爱夫妻两不疑。 ……” 太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看的眼睛发红,直看的浑身发凉。 许久,回了神,而后咬牙坚定不移的朝母妃宫中走去。 表姐活不成了,怕有母妃这里,才有她的线生机。 过来的时候,便见母妃正立在布满奇花异草的大殿中,她那略显空荡的衣裳拂在了草叶上,风扫过,衣摆带着叶子晃动。 她的眸光似空无物,看向时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从来未曾用过这般的目光看过。 往殿中走的脚步猛地顿住。本来还算镇定的里,无端生了慌乱来。 本来要出口的,此刻却如坚硬的石头般堵在喉咙里,动弹不得。 她看着,却又似透过在看向旁的,却自始至终不曾对问过个字。她没有质问是否做过那事,没有质问为何那般做。 似那些,都已无足轻重了。 “去将你父皇请来。” 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对说了。 僵硬的应下,在步伐艰难的离开前,忍不住回眸望了眼。 立在空旷大殿中的她,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越愈发显得孤寂,寥落。 太子踏乾清宫的时候,身体顿时僵住。 御座上那佝偻着脊背,满脸惊惧恐慌的男人,让差点不敢认。在印象中,父皇从来都是高大、威严、残暴,无所不能的存在,何曾有过如此懦弱与怕的时候? 御座那人抬眼见了,眸光陡然寒戾,步冲了过来,双掌卡了脖子将提了起来。 “是不是你做的?”怒吼:“木逢春是不是你杀的!” 太子痛苦的摇头:“儿臣……是被冤枉的……母妃,请您过去……” 晋滁脸色变,霍然松了掌。 太子涨紫着面色俯身猛咳。 晋滁目光惊惧看向殿外向,双手发抖。 最终终是咬牙踏了出去。在离开前,却丢下太子句:“别让朕知道是你出的手。” 晋滁到达她寝宫时没敢近前,是立在阶前,抬眸痴痴的看着她。 真的是有许久未见她,思之如狂,却不敢靠近她寸许,唯恐她受了刺激病情加重。唯有夜深人静时,会站在殿外望着她宫殿的向,解些相思之苦。 此刻的她并未如先前般穿了素服,反倒是着了身雅致的水薄烟纱裙,挽了如意髻的发上插着鸾凤簪,脸上略施粉黛,唇上点了口脂,冲看来时微微上扬唇,白皙脸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你过来。” 她勾唇浅浅笑,当真是人比花娇。 机械的挪步上前来,可内却是不安的。此刻她的笑比她的怒,更让的不安来的强烈。 “殿来,我有要与你说。” 她转身走向殿里,却在了殿后,又停下了脚步。 “你们都出去吧,将殿门关上。” 她对殿里的宫人说。 殿里的宫人见圣上并无异议,遂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并关闭了两扇厚重的殿门。 她却又折了身来,将殿门从里面摻上。 晋滁的目光直随她而动,见她的动作,呼吸不由紧。 她却没再看,直接往八仙桌的向而去。在殿中的处空旷之地,她让人摆了张八仙桌,上面布满了珍馐佳肴,0旁边放有壶酒。她到桌前直接拉了椅子慢慢坐下,并招呼过来。 的目光在那壶酒上定了瞬,而后迅速移开。 下意识的环顾周围想寻那管事嬷嬷,可入目空荡荡的大殿让想起,刚她已将宫人都赶了出去。 在她身旁拉了椅子坐下,看向她,欲言又止:“阿苑……” “是想问今日我为何特意请你过来吗?” 她突然出声,笑了声:“其实没什么深意,是我突然得了酒,得了佳肴,遂想请你道品尝。” 她这番奇怪的听在耳中,无疑让的愈愈慌。 “阿苑,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阿苑,你莫要听旁人胡说,那些事……” 她却抬了头,瞬不瞬看着:“听旁人胡说什么?” 她眸光澄澈的看,似在等的回答,可却噎住了,喉咙梗了梗,根本无法回答她的。 “你不说那算了。”她依旧是风轻云淡。持了筷她随手夹了道菜到碗里,她又道:“尝尝这道菜,都是你精挑细选的御厨做的,味道应不错。” 看着她娴熟的给夹着菜,看她无比自然的说说笑笑,在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的淡然,忍不住眼圈发涩,看着看着,终是颓然的垮了双肩。 “阿苑,你要问我什么,便问罢。” 沉重的语气让林苑止了动作。 “我问你,你会说吗?” 闭眼点点头。 她似笑了下,将手里的白玉筷慢慢放下。 “你执着于困住我,可是因为爱我?你可当真爱我?” 睁开眼朝她看去,她弯着唇浅淡含笑,姣的容貌饶是被病磋磨的少了分颜色,却依旧能惊艳到的骨子里。是如今她的双眸里似蒙了层什么,再让看不真切了。 “自打年少相识,我中便再无二人。”喉头动了动,眼睛泛上酸涩:“如今我懂得,为何当初你执着的不让我纳二色。爱之深,责之切,那时你的无法容忍,这些年来我体会了个遍。可惜那会我年少轻狂,使得你我二人生生错过了许多。” “阿苑,这些年我常在想,若当年我回你的那答案是另外番,你我之间是不是会有另番天地?每每思及,悔恨不迭。” 林苑听了并无多大感触,依旧是平静的模样。 “你说你爱我,我却觉你恨我。” 她拎过酒壶,动作娴雅的斟着酒:“杀我夫,灭我门,害我儿。若这是爱,那我宁愿辈子做吃斋念佛的尼姑。” “不必解释,我知逢春不是死于你手,可毕竟的死因有你份。” 晋滁浑身僵冷的坐那,俊秾的面庞早已没了血色。 “你别误会,刚问那问题并非有何意,为了告诉你句,我不爱你。”她搁下酒壶,“从来没爱过。” 呆呆的看着她,似被盆冷水兜头浇下。 她却没有放过,继续道:“其实悔恨不迭的又岂止是你人?我是啊。若时光逆流的,我想我绝不会再认识你,那真的是场噩梦啊。可惜啊,没有后悔药可吃。” 看着她弯眸浅笑的发着叹声,看用平淡的语气说着绝情的,看着看着,素来那双深沉凌厉的黑眸里,涌上了泪。 林苑平静的看肘撑桌面,手掌捂眼,佝偻背无声颤肩的模样,神色始终未曾变过分毫,依旧是淡而漠然。 “若有来世,我期望你我二人不再相遇。” “别说了,求你了阿苑,别再说了……” 哽塞的艰难出声,痛苦而悲凉,那般从未有过的悔恨此刻如烈火般将灼过,犹似寒冰将冻过。 “不,我要说,因为区区世已不能足矣道明我对你的厌恶之。”她看字句道:“我希望,上穷碧落下黄泉,皆能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强烈的刺痛铺天盖地的朝席卷过来,剧烈的痛意激起了的分狂意,猛地抬起赤红的双眸,盯着她喝:“你闭嘴!闭嘴!!” 林苑从扭曲的面上看过,忽然轻声道:“,我不说了。”而后却将手里盛满酒的杯子递过去,“先喝过这杯再说其。” 面上狰狞之色变为了僵硬。 低眸死死盯着那酒汁上晃动着碎叶的酒汁,片刻后,抬了眸盯向她。 林苑看着笑:“原来你的爱不过如此。” 语罢,她收回了酒杯,而后凑了唇边欲饮。 “阿苑!!” 惊恐的上前去抢,她的手指却死死攥着,不让夺去。 两人你争我夺之际,眼前突然晃。若在往常凭身手自然可做到完全躲避,可此时全副神都在争夺她手里的酒杯上,仓促躲避间来得及朝后闪了寸许,却还是被她手里的鸾凤簪子插了脖颈中。 愕然的看着她,手上握着的杯子松,哐啷落地。 “阿苑,你……杀我?” 杀我二字说的颤且抖。 林苑抬手摸了把脸上被溅的血,却不再见了唇边的笑,余冷淡与漠然,宛如在看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看了眼脖颈处喷溅的血,不再与多说半字,转身往楼梯的向而去。 捂着脖颈焦急的要追上去,可偏此时头疾症不期发作,剧烈的头痛加之此刻脖颈的伤让头晕目眩,刚跑了没步头栽倒于地。 “阿苑,回来!” 伸手朝向楼梯的向,骇目的看她毫不迟疑步上楼梯,意识到什么的目眦欲裂。 陡然阵剧痛袭来,眼前黑,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片黑暗中猛地醒来,浑身冷的似在冰水中浸过。 回忆晕厥前的那幕,肝胆俱裂,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来,踉跄的要往楼梯处追去,可刚跑过步又开始眼前发黑。 “来人,来人!” 疯似的大吼,可殿门被从里面用木栓阖上,短时间内外头的人不来。能狂奔的去开了门,连声急喝们去楼上追人,又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殿。 “你们去拿被子来!还有被罩床单,使劲多拿!去!快去!!” 便发狂急喝着,边拨开那些挡路的宫人,拔足要往露台对应的位置上冲。可在边拔足狂奔边恐惧的往楼上看的那刻,道影子从上自下疾速的在眼前晃过。 这刻整个世界都似停止。 那下降的速度十分迅疾,可这瞬却似放慢了速度映在了放大的瞳孔中。在落入地面上砰的声响落耳中时,觉得周围的所有声音在刹那间都离远去,唯有那声声让人肝肠寸断的闷响,久久在脑中徘徊不去。 寸寸的低头,从那华丽的宫阙九层,慢慢的将僵硬的眸光寸寸落下。直至,到那脚边不远处,那血肉模糊的幕。 恍惚中,那些血淋淋之物似被拼凑起来,变成了个盈盈而立的貌少女,掀了帷帽,冲莞尔笑。 那年是春光正的时候,在胭脂铺里的惊鸿瞥,此后便再无法将她忘怀。 而那年里,那温婉聪慧的女子,如今却是这样的结局。 死死盯着,看着,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死得,死得!” 大笑完后,疯疯癫癫的从殿里跑了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又哭又笑。 太子远远见到那脖子上插着簪子,浑身是血的父皇疯疯癫癫的模样,中骇。 当即冲了母妃宫里,在见到满殿噤若寒蝉的宫人,及那血流满地的惨烈后,脑袋轰,刹那脚软的瘫坐于地。 母……妃。 猛咬住了拳头,死死忍住自喉咙发出的悲鸣。 不是想让她死,不是的。 那日不知怎么起了那般疯狂的念头,挥之不去,仿佛执念般,让终是踏出了那步。 是错了,错了…… 跪地趴在地上无声痛哭,颤着伸出手来去摸她粘稠而冰凉的手。 母妃。母亲。 当神色恍惚的站在宫殿外时,天已擦黑了,昏暗的天空宛如望不见边的罩子,将这座华丽的皇宫紧紧的笼罩。 急促朝这的奔跑声让麻木的转了目。 那嬷嬷见到太子,噗通声跪下,连哭带磕头:“殿下,皇后娘娘她……” 太子猛打了个寒颤。 预感到什么的霍的转向坤宁宫的向,而后拔足狂奔。 坤宁宫内殿,韩芳根白绫结束了自的生命。 从来爱的她,死相却并不看,面色青白,舌头吐出,异常的狰狞。 “表……姐,表姐——” 太子奔溃的扑上前去,手忙脚乱的去推她,口中大喊着:“叫御医!去叫御医啊!” 殿内的宫人面露凄哀,低声悲哭。 尸首早已凉了,神仙难救了。 太子颤手去将她的舌头重新放回去,阖了她睁着的眼,摸了摸她冰凉的脸,最后痛苦的伏在她尸身上放声大哭。 “我错了,我错了……表姐别死,你别丢下我啊!” 这夜的殿内,持久的回荡着太子悲痛欲绝的哭声。 建元十四年,注定是不平静的年。 这年,皇后与贵妃相继薨逝。 同样是这年,建元帝的理智似随着爱妃去了,似夜之间,从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变成了残酷不仁的暴君。 独创了九九八十酷刑,在朝堂上,不管臣武将,不管职位高低,但凡有情不虞之时,便会随手指过大臣过来试法。甚至事癫狂至,将影卫明目张胆的安排至大臣家中,但凡听说了哪家夫妻恩爱,便要勃然大怒,定要斩杀们夫妻其中人。 从建元十四年至十五年短短年间,被残杀的大臣无数。每日上朝前,大臣都会在家中写遗嘱,因为上朝着实如去鬼门关,谁不知散朝后还有没有那命回来。 不少朝臣已然受不了这暴虐统治,遂暗下倒向太子,番示意太子夺权。可太子已然被父皇当朝烹人肉分人食的残虐之举吓破了胆,每每见父皇如见鬼怪,提不起半分反抗的思。 而且,田大伴的死无时无刻的在提醒,与父皇作对的下场,是何其惨烈。 想起田大伴,不免悲痛难忍,愧疚难当。 田大伴是为抵得命。将刺杀木逢春的事全揽在了自身上,说是怕木逢春影响到太子地位,影响到毓章宫掌事太监的地位,这瞒着太子下此毒手。 太子痛苦的捂了眼。 是的错,的错。 建元十五年,是颇不平静的年。 这年,因为圣上的无道与暴虐,有人揭竿而起反了朝廷。偏此时蛮夷又蠢蠢欲动,似有挑衅之意。 圣上遂御驾亲征,带领大军前去征讨。 大军离开后,京中的那些大臣们简直要喜极而泣,纷纷祈祷暴君能死在战场上。 而上天似听到了们的祈祷,建元十五年七月,在对抗夷戎的战役中,圣上旧伤复发,感染后最终药石无医,死在了战场上。 没人知道这代暴君临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么,竟是唇含笑意,去的极为安详。知至死都紧紧握着截陈旧的红色结扣,还有缕染了血的青丝。 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那年在茶香袅袅的茶室里,她问此生可不可不纳妾的那幕。 这回,没有迟疑,没有回答错,满怀爱意的告诉她,此生有她人。 她闻言笑了,璀璨的如星子,夺目炫彩。 太子即位后不到年,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同年叛军攻入了紫禁城。 在外头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之际,发敷面的蹬掉了凳子,将脖子套上了牢牢的白绫上。 若有来生,不愿再生在皇家。 若有来生,宁愿自这双手不再杀人,而是救人。 (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