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一章 征辟 《晋末长剑》第一章 征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章 军户 《晋末长剑》第二章 军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 潘园(给盟主Nelson加更) 《晋末长剑》第三章 潘园(给盟主nelson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章 总要种地的(加更一章) 《晋末长剑》第四章 总要种地的(加更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章 学生(给盟主王若愚加更) 《晋末长剑》第五章 学生(给盟主王若愚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裴氏(给盟主2022数字巴拉巴拉加更) 《晋末长剑》第六章 裴氏(给盟主2022数字巴拉巴拉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阴结少年(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1/3) (榜一大哥打赏3个盟主,我麻了,必须意思下。今天加一更,明天补2更) “咦,刘司马竟还未离去?”糜晃从潘园内走出,远远看到了刘洽,奇道。 “正待与督护一同回返。”刘洽笑道。 糜晃亦笑,道:“走吧。” 他身后还跟着十余随从,都是司空幕府的低级属吏。大伙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刘洽有事与督护相商,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 “方才一直在观兵?”糜晃看着正在收兵回营的军士们,问道。 “稍微看了看。”刘洽说道。 “如何?” “都是你我一路带来的,你道如何?” 糜晃摇头苦笑,随后又不死心地问道:“整训有段时日了,竟无改观?” 刘洽叹了口气,道:“底子太差,能有多少改观?若强要说,也就队主杨宝所领的那队看着还不错,有点模样了。再好好打磨一下,将来或堪大用。” “杨宝……”糜晃念叨了两下,道:“今日晚了,待过些时日,我来看看杨宝此人如何。” “又要离京了?”刘洽奸计得售,心下暗爽,于是立刻开始了下一步。 “是啊,忙得很。”糜晃苦笑道:“去邻近几个郡转一转,为司空征辟干才。” 刘洽有些眼红。 糜晃的门第并不高,但他是司空封国的土著,这就弥补了出身上的缺陷。 自己也是东海土著,但没有出身,若不是入府很早,跟糜晃压根就没得比。 人比人,气死人啊。 “督护三天两头离京,潘园这边怎么办?”刘洽故作迟疑道。 “什么怎么办?”糜晃一愣,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道:“其实吧,这个幢主我是真不想干,但没办法,只能先兼着了。临行前,司空与我数语,潘园这边万事由王妃做主。王妃若愿找人管着这幢兵,那就让她管吧,我倒省心了。” “这……”刘洽心下一惊,道:“怕是不妥吧?王妃身边的仆役,管理田间地头、财货买卖是一把好手,管兵不行的吧?” 糜晃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这不是还兼着幢主么?先让各队队主自决军务,待寻着合适人选,我再卸任。” “军务一刻疏忽不得。”刘洽摇了摇头,道:“督护不在的时候,最好有人代管。” “哦?”糜晃瞥了刘洽一眼,心中有些猜测,于是问道:“刘司马有何良策?” 刘洽知道自己有点急切了,但还是说道:“或可设一督伯,只管军纪、操训。如此一来,督护外出之时,军士们也不至于荒疏了技艺。” “哈哈。”糜晃笑了笑,道:“刘司马,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幢兵什么模样,你我知道,司空也知道。他早就不对这些人抱以期望了,而今没罢遣他们回家,纯粹是出于面子,不想太难看。督伯,哈哈,老的老,小的小,就是练到天荒地老,又能练出什么模样?” “督护此言差矣。”刘洽说道:“洛阳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军态度暧昧,作壁上观,齐王冏声势浩大,唯长沙王能抗衡一二。司空则无兵无权,值此之际,哪怕只有一两百能战之兵,对司空都是很重要的。” 糜晃闻言停下了脚步,沉吟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随即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之前司空身边的四十名护兵中,有名邵勋者,勇武绝伦,技艺出众,你我也是见过的。他带兵如何?” 刘洽突然皱起了眉头,道:“依稀听人说,他广收义子,阴结少年,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竟有此事?”糜晃有些惊讶。 “传闻而已,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刘洽面无表情地说道。 糜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后,说道:“罢了,我没时间来查证。这事知会王妃一声,待回来后再做计较。” 刘洽心中一咯噔,事情捅到王妃那里,就要复杂化了。但他也没办法,只能点头附和。 “你这几日在京中,可曾探得什么消息?”糜晃继续向前,随口问道。 “京中啊……”刘洽脸上是真的浮现出了许多忧愁,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只听他说道:“怕是要动手了哦。” 糜晃心下一突,差点一个趔趄。 ****** 进入腊月之后,离过年就不远了。 但洛阳没有过年的气氛,一点都没有。 城内的公卿贵族们终于坐不住了。在没办法或舍不得离开洛阳的情况下,提前把家人子弟送到城外,似乎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潘园的日子依然平淡如水,没什么可多说的。但这种所谓的平淡,在紧张的时局之下,尤显弥足珍贵。 每一天都很宝贵,没有任何浪费的借口。 这个月轮到邵勋所在队值守宅园内部了,主要是后院部分。 他们接替了曾被糜晃评价为只可“粗警小盗”的老兵——真·老兵,年纪普遍在六十以上。 五十名少年手持器械,按部就班,在各处分派好岗哨。 邵勋细致地检查了一遍,颇为满意。 不说战斗力怎么样,就听话程度而言,这批少年是真的不错。 敢说怪话的刺头都被他收拾过了,老实得很。 即便没被收拾过的少年,也看到过校场之上,队主轻松击败邻队那些自夸勇武的壮士的英姿,全幢四百多人,好像没有他的对手…… 那还说个屁!不想挨鞭笞,就严格服从军令。 腊月十五,数辆牛车驶进了潘园。 许久未曾露面的王妃在后院中煮茶相待。 左思《娇女诗》中有“止为荼荈(chuǎn)据,吹嘘对鼎立”,说的就是此时上层士大夫阶级煮茶的情形。 来的是两位女眷,皆出身河东裴氏,一位是已故堂兄裴瓒之女,即王妃的侄女,另外一位则是王妃的妹妹,卞壸之妻。 三位女眷饮茶赏雪,倒也十分快意。聊着聊着,就谈起了侄女的婚事。 “奴奴十四岁了吧?再过年余,便可成婚了。”裴妃仔细看了一番这个侄女,笑道:“生得花容月貌,却不知哪家子弟有这福气。”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见侄女低头不语。 卞壸之妻裴婉在旁轻声解释:“阿姐有所不知,族中已决意将奴奴下嫁。” “如何个下嫁法?”裴妃有些惊讶,问道。 “说时局丧乱,不如择一坞堡帅结亲,以为奥援。”裴婉说道。 裴妃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件事不是不能理解。 实力强一点的坞堡帅,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不在话下。如果趁机吸纳了流民的话,上万人乃至数万人都可得。 确实不能用老眼光来看待了啊。 若国泰民安,四方升平,坞堡帅就是一条狗,杀之易也,根本不值得他们这些老牌士族正眼相看。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司马家骨肉相残,连番大战,国中四方动乱,流民蜂起,胡人还蠢蠢欲动,一副末世天下的景象!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坞堡帅的价值就大大提高了,关键时刻甚至可以救命。 “奴奴,你自己怎么想的?如果不愿意,姑姑来替你分说。”其实,裴妃内心之中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还是想听听侄女的看法。 如果真的不愿意,她不介意与堂兄弟们理论理论,劝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她已经替裴家牺牲过一次了,嫁到了东海王府,不想看到侄女也这般。 奴奴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神色间颇为意动。 在她的少女幻想中,当然是择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士族子弟最好了。成婚后,她可以弹琴跳舞,夫君写写诗文,闲暇时分,两人一起踏青出游,会会朋友。 这大概就是她最美丽的幻想了,而不是嫁给粗鄙的坞堡帅。 但——意动半晌后,眼神又黯然了下去。 她从小锦衣玉食,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于百般呵护下,无病无灾长大,比一般人幸运太多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家族若有需要,哪怕是嫁给匈奴人,她也没有资格拒绝。 “不…不用了……”奴奴流下了眼泪,道:“坞堡帅也没什么不好的。家里总会为我挑个有门第的坞堡帅……” 裴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侄女,还是为了自己。 大势如此,裹挟了所有人。即便是世家大族,也有点身不由己的意味了。 裴婉的神情也有些哀伤。 在少女时代,谁没有过绯色的幻想?谁没有过默默喜欢的人?但那又如何? 时局若此,若想勉力支撑家族富贵,每个人都要付出,都要牺牲。 洛阳的局势已经不能用暗流涌动来形容了,可以说是一触即发。 有些嗅到风声的人,甚至举家出逃。 比如顾荣、张翰等人,经常谈论江东菜肴,有归去之意。 再比如颍川庾衮,前阵子带着妻儿逃入山中避祸。 而在外界,河间王司马颙(关中都督)、成都王司马颖(冀州都督)、新野王司马歆(荆州都督)、范阳王司马虓(豫州都督)等人纷纷上表,请罢司马冏。 他们并不仅仅上个奏疏,打打嘴仗就完事的,而是正儿八经地展开了武力恐吓。 其中,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河间王司马颙了,他遣李含为都督,率两万先锋自长安出发,直趋洛阳,自己则在关中大肆征兵,众至十余万,以为后备。 邺城方面也大肆征兵,甚至招募了匈奴、羯人、鲜卑蕃兵助战,持续向洛阳施压。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禁卫军似乎也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了,他们选择作壁上观,哪边都不掺和,坐看成败。 洛阳,很可能迎来一场规模不小的火并。 如果外军再杀过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雪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口令声,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裴妃看了一眼,原来是护卫后院的军士换防。 她突然间想起一件事,于是唤来仆役,吩咐一番。 仆役很快离去。 裴妃收敛心神,继续与妹妹、侄女闲谈。 第八章 你怎么报答我? 《晋末长剑》第八章 你怎么报答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火并 《晋末长剑》第九章 火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乱兵(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2/3) 《晋末长剑》第十章 乱兵(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2/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人选(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3/3) 《晋末长剑》第十一章 人选(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3/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争(给盟主囧囧木佐郎加更) 《晋末长剑》第十二章 争(给盟主囧囧木佐郎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 为什么那么熟练 校场上的风波尚未兴起,便在王导的退让下平息了。 糜晃亲自找来了邵勋,仔细打量一番后,笑道:“还算有点英武模样。如此,也不枉我与王参军力争了。” “督护厚爱,勋铭记心中。”邵勋不知道糜晃、王导方才的对话,但他不笨,很快就咂摸出了味道。 “不是我,是王妃的大恩大德。”糜晃严肃地说道。 “王妃有知遇之恩,督护有简拔之德,仆皆铭记于心。”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多余的话就不说了,这两队募兵交给你,好好整饬,勿令王妃失望。至于那些少年、老者,你可有想法?” “或可安置在庄内,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邵勋回道:“兵贵精不贵多,上阵之时,这些孩童老者若一哄而散,反而会影响士气。” “你说得有道理。”糜晃沉吟片刻,道:“那便将他们悉数委于你统带,你看着安排吧。” “诺。”邵勋应道。 他对糜晃的印象有所改观。 在此之前,觉得这就是个典型的不接地气的士大夫。这一番接触下来,发现人家身上的闪光特质还是不少的。 首先是为人实诚。 提拔自己为督伯,这是一桩恩德,但他没揽在自己身上,而是实话实说。 其次是人比较聪明。 在知道自己教习孩童读书识字后,没有把他与这些人分割开,而是继续让他统带,充分考虑了他的个人意愿。 有些士大夫们只是喜欢摆烂,但人并不傻啊。 “走,我带你去见见新募之兵。”糜晃招了招手,道:“这是真正的精壮,身强体壮,熟习诸般器械,有的人甚至是被打散的中军士卒。还有一些亡命之徒……” 说到这里,糜晃看了眼邵勋。 嗯,确实身材高大,但毕竟只有十六岁,身子尚未完全长开,不知道能不能降住这些兵了。 邵勋默默跟在身后。 铁铠的甲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弓右刀之下,龙行虎步,意气昂扬,双眼之中充满自信,似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两人很快到了阵前。 整整一百人持矛而立,整齐肃然。 邵勋用专业的目光打量了一下。 这一百人,来源挺杂啊。 有些人看起来魁梧高大,孔武有力,但面相老实,眼神畏缩,一看就没上过战场,也没“欺负”过别人,就是个老实孩子啊。 后世曾有个广为流传的谣言:老实巴交的人是最优秀的兵员。但在西晋这会,时人在实践过后,早已否定了这种兵员,认为其“愚钝”、“暗弱”,不堪战。 邵勋也不认为这些人有多好,充其量是合格的兵员,而且还得加以改造,远非优秀的兵员。 还有些兵面色沉毅,一脸漠然,好像在乱世沉浮中早就消耗掉了最后一丝热情,磨灭了所有理想,而今不过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杀人机器,活一天算一天,死了算球。 他们一般是洛阳中军士卒,应该是司马伦之乱时溃散的,也不打算归队了,就在乱世中四处瞎混,随波逐流。 第三批人则凶相毕露,多为匪贼之流,可能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如今这个世道,匪贼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但凡还能抢劫商旅、掠杀百姓,混口吃食,他们又如何愿意来当兵受管束? “这些兵……”糜晃似乎清楚这些人的底细,说了半截后,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好好带一带,别闹出乱子。” “诺。”邵勋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有人下意识低头,有人平静地与他对视,还有人似乎不忿他的年纪,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哈哈!有意思,老子就喜欢收拾你们这些刺头。 “邵督伯可以说两句。”糜晃咳嗽了一下,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 只见他径直走入队列中,看着一位面相老实之辈,问道:“汝何名?” “章古。” “为何来当兵?” 章古犹豫了一下,道:“房子让齐王拆了,没处去。父母健在时,为我说了门亲事,本想去当上门女婿混口饭吃,奈何郑屠户已看不上我,退婚了。” 军中传来一阵哄笑,章古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你口齿还算伶俐,郑屠户却是走眼了。”邵勋亦笑道:“有什么本事?” “杀过猪羊,也杀过牛,手脚麻利,一刀毙命。”章古挺了挺胸,道:“剥皮也很快,还干净。” “杀过人吗?”邵勋问道。 “没。”章古脸色一白。 “杀人和杀猪没什么区别。”邵勋说道:“一刀下去,都会痛,都会死。区别就是猪被杀时,尖声嚎叫,屎尿齐流。人被杀时,他会反抗,会求饶。你现在当兵了,需要练杀人的本事。杀到别人害怕,杀到别人绕着你走,届时你到郑屠户面前,他就再也不敢轻视你了,明白吗?” 章古唯唯诺诺。 “瞧你那点出息!”邵勋嗤笑一声,道:“以后跟着我,我教你杀人的本事。异日功成名就,让郑屠户好好看看当初有多么走眼。” “诺。”章古应了一声。 邵勋锤了他一拳,道:“不要低头说话。我的兵,个顶个都是勇士,勇士岂能如此畏缩?昂首挺胸,不要害怕,杀猪是杀,杀人也是杀。你若再这般低三下四,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懂?” “懂!”章古大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走到另一名军士面前,直接拽起他的胳膊,摊开手掌。 “使弓几年了?”他问道。 “七八年了吧。” “以前在哪当兵?” “由基营。” “哪位将军辖下?” “右卫将军。” 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队被称为“宿卫七军”,分别由左卫将军、右卫将军、前军将军、后军将军、左军将军、右军将军、骁骑将军七人统率。 具体到方才提到的“右卫将军”,其辖下部队又可大致分为三部分: 三部司马统率的前驱营(重甲步兵,主官虎贲将军)、由基营(弓兵部队,主官积射将军)、强弩营(弩兵部队,主官积弩将军); 五部督统率的骑兵部队,分别是命中虎贲督、虎贲督、羽林督、上骑督、异力督; 殿中将军统率的部队,人数众多,大部分是步兵,只配有少量弓弩、骑兵部队。 这位玩弓七八年的禁军士卒出身右卫将军辖下的由基营,水平应是不错了——如果这支以大名鼎鼎的养由基命名的弓兵部队还没堕落的话。 “为何来当兵?”邵勋问道。 军士有些茫然,似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方答道:“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瞧你年岁也不大,战阵之上奋勇杀敌,立下功勋之后,成家立业寻常事也,万不可自暴自弃。” 他知道,这些散落各处的禁军士卒,他不收拢的话,也会被别人收拢。 刘曜、刘聪、石勒之辈若来洛阳,大旗一挥,这些积年老卒投靠过去很正常。 给谁当兵不是当?还真讲民族大义呢?石勒帐下汉兵才是主力好不,羯人部落才多少人口?能出几个兵? “督伯这话,我记着了。”军士叹息一声,回道。 邵勋又来到一人面前,上下看了看,笑道:“匪里匪气,杀过不少人吧?” 这是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大汉,闻言硬邦邦地回了句:“十几个总是有的,还尝过官家小娘的滋味。” 江洋大盗就是不一样,看到邵勋年岁尚轻,心中就有点不服气,说话也不过脑子,压根没想过会不会被衙门逮回去拷打,交代犯罪事实。 邵勋脸色一落,直接上手扭住此人胳膊。 刀疤匪还待反抗,稀里糊涂就被反身压跪在地。 邵勋揪着他的发髻,从靴中抽出把小插子,抵在此人喉间,道:“督伯者,整肃军纪,练兵简卒。你忤逆上官,该受鞭笞之刑——服不服?” “服了,我服了。”刀疤匪菊花一紧,眼角余光瞄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大声道。 “自领鞭笞十下。”邵勋放开了他,道。 刀疤匪灰溜溜出列。黄彪带着两个少年上前,将其拖到一边。 少年们大概没见过这等凶人,手有些发抖,不过刀疤男也没反抗,顺从地被拉到旁边,扒了衣裤,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邵勋抽出腰间的弓梢,眼花缭乱地上好弦,然后看也不看,直接回身一射。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数十步外的草人。 “尔等尊奉号令,日后自有富贵。若敢违命,休怪我辣手无情。”邵勋收起步弓,说道。 众军士先是傻呆呆地看着,待听到邵勋的声音后,立刻齐声大呼:“诺!” 被打完屁股的刀疤男趴在地上,看着远处微微颤动的草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督伯有此本事,我陈有根保你又如何?”他麻溜地爬了起来,光着屁股就在他大喊。 “有根可有种?”邵勋瞄了一下陈有根的胯下,问道。 “督伯恁地小瞧人。”陈有根大叫道:“若没种杀敌,我直接割了这卵子。” 众人哈哈大笑。 糜晃也不禁莞尔。 恶人就得恶人来磨。这位新官上任的邵督伯,看样子确实有几分本事,有希望带好这支部队。 只是——他为什么那么熟练? 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跟个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武夫一样?搞不懂了。 第十四章 不快 糜晃、邵勋在整训部伍,王导则直接回了家。 待及家门口,他发现这里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顿时笑了起来。 他把心中的些许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整了整衣袍,大笑着进门,道:“景文来矣!” 正在府中做客的琅琊王司马睿听到王导的声音,亦笑着出门,道:“等你多时了。” 二人相会于庭院之中,把臂言欢,大笑不已。 “夫君。”王导之妻曹淑行礼道。 司马睿前来拜访之时,王导不在,曹氏出面招待,这是通家之好了。 “速去置备酒席,我要与景文一醉方休。”王导拉着司马睿,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吩咐道。 曹氏应了一声,离开了。 只要夫君不外出找女人,她还是很乖巧,很给面子的。 司马睿一点不注意形象,直接拿袍袖擦了擦石凳,坐了下来。 “这几日酒喝得委实有点多。”他苦笑道。 “就不能少喝点?”王导摇了摇头。 “不喝酒又能作甚?”司马睿轻叹一声。 “景文……”王导说道:“我知你内心苦闷,但时局若此,万不可灰心丧气,还是得振作啊。那些清谈,少去点吧。” “茂弘以前不是很喜欢清谈么?”司马睿诧异道。 “现在不喜欢了。”王导胖乎乎的手指在石桌上点来点去。 他知道司马睿内心忧惧、苦闷、彷徨。但说实话,如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大家都很迷茫啊。 他突然想起了玄学的历史。 自前汉末年出现萌芽后,后汉有所发展。到了后汉末年,朝政日益腐败,儒学日趋僵化,士人苦闷不已,信仰动摇,偏偏家里又有着庞大的财富,于是只能追求个人的觉醒与享乐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 玄学由此大发展。 如今的大晋天下,与后汉末年又有多少不同呢?诸王在洛阳周边打来打去,士人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你说苦闷不苦闷? 既然苦闷,那当然要逃避现实了。 如果有朝一日,乱子出现在我身边,连逃避现实都做不到,那我…我…我就渡江南下,找个江南好风景的地方,继续我挚爱的游乐、清谈、服石、弹琴、书画…… 总有地方可以逃避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王导就想着振作一番,觉得不能像往常那样胡闹下去了。 逃避现实是需要物质基础的,更需要政治上的庇护。不然的话,万贯家财、阡陌纵横、仆婢成群的庄园,早晚被别人夺去。 所以,他对那些到这会还在清谈游乐、醉生梦死的人多少有点恨其不争的感觉,遇到了就想点醒他们,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知交好友的时候。 “茂弘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司马睿仔细打量了一下王导,问道。 老友这几个月奔波多了,满脸疲惫之色,眉宇间更是有股化不开的郁气。 曾经明亮的双眼,也浑浊了不少。 司马睿其实很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中读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王导与人清谈之时,眼神很纯粹,很执着,甚至能看到一股认真的劲头。但现在么,似乎多了很多委屈无奈,又多了不少阴谋算计,还有几丝恼怒不忿。 他纵身跳进了名利场的大染缸,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纯粹潇洒了,可以理解。 “先别急着问我。”王导摆了摆手,沉吟一番后,突然问道:“景文你为何还留在洛阳?” 司马睿一怔,下意识答道:“不在洛阳,又能在何处?” “琅琊国呢?不打算回封地?”王导问道。 司马睿有些沉默。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回去?但回去有用吗? 首先,卫将军、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东平王司马楙把持着这里的大权,充其量他只能管管琅琊的封地,且颇多限制。 其次,徐州附近的局势可不太稳,民变多发,乱成一团,琅琊国文恬武嬉,国兵连流民军都不一定打得过,太危险了。 第三,正如司马越留在洛阳寻找机会一样,他心底深处就没点想法吗?不可能的。 “行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王导瞟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还是得劝一句,洛阳并非久留之地,没有机会的,早点走吧。” “去哪里?”司马睿问道。 王导的脸上露出几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半晌后,轻声说道:“东平王是走了司马冏的路子才当上徐州都督的,其人又恶了东海王,想想办法,把他顶掉,你去下邳。” “哦?可有把握?”司马睿有些兴奋。 大晋的军队构成,分为中军和外军两部分。 中军又称禁卫军,驻扎在城内的为宿卫七军,宿于城外的被统称为牙门军,原本有十万余众,现在还有五六万人。 外军主要是八个都督区的世兵,如徐州、冀州、关中、荆州等,总兵力当在三十万人上下,基本都是世兵军户,如今还剩多少人,很难说得清楚,可能一半都不到了。 战斗力也非常差劲,比如新野王统领的外军就刚刚被南方流民击败——武备废弛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真不是敌人多厉害,是自己太烂了。 可以说,如今整个天下的最强武力,就是洛阳中军还剩下的那五六万禁卫军了,器械好,编制满,经验丰富,兵种更是齐全,步骑皆有,具装甲骑都有千余。他们若是没了,大晋威压天下的武力也就不存在了。 王导建议司马睿去下邳,其实就是让他出任平东将军、徐州都督,而下邳则是徐州都督的理所。 “现在还没有把握。”王导粲然一笑,道:“慢慢等吧,会有机会的。” “茂弘为何如此笃定?”司马睿奇道。 王导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司马睿若有所悟,但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想清楚,想要开口询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按捺住,装作明白的样子。 “说起来,下邳是个好地方,可进可退。”司马睿笑道:“只是,东面就是东海国,司空能答应么?听闻他在长沙王面前挺能说得上话的。” “等。”王导笑了笑,惜字如金。 司马睿暗恼。 王茂弘什么都好,就是太自负,说话云遮雾罩,在老朋友面前也不说开了,让他微微有些不痛快。 不过,他面上仍然维持着温暖、和煦的笑容,只听他说道:“其实,东海是小郡,关系不大。司空愈发得长沙王信任,想必能找到更好的封国,未必对东海多感兴趣。说起来,琅琊国与东海国还是接壤的,若我能出镇下邳,将徐州掌握在手中,那就太好了。” 王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在听到“东海”二字时,眉间又笼罩了一层阴翳。 司马睿一直悄悄关注着他的表情,见状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如果——” “其实没什么。”王导伸手截住了他下面的话,抬头看了会天,半晌后才说道:“东海有些小姓、寒素门第,如糜氏,还得小心对待。今日……” 王导顺势把今天在潘园的事情讲了一通。 司马睿听后颇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呢!糜晃怕是在培养班底吧?他的野心倒是不小,难道想捞个太守、刺史当当?至于那个叫邵勋的武夫,哈哈,整治他还不简单?找个由头杀了便是,谅也没人替他说话。实在不行的话,书信一封,让徐州官府逮了他的家人。” 王导闻言失笑。 他还不至于自降身份,专门请司空下令杀了邵勋。 一个小小的督伯罢了,卑贱的人儿,一辈子也别想对他琅琊王氏怎么样。他只是没达到目的,有些不快罢了。 若邵勋愿意跪在他面前,磕头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若他不这么做,一门心思跟着糜晃往前走,以后若犯到他这边,随手捏死,轻轻松松。 说白了,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不值得特意针对,掉价。 司马睿见好友不说话,心中了然,随口道:“若觉得不值当大动干戈,那就请裴妃动手好了,责罚、褫职,再送回东海老家,届时不过一种地的田舍夫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王导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有些凝固。 他想起了某些事情。这个邵勋,真是糜晃的人吗? 裴妃,她到底想做什么? 京中有小道消息,裴妃兄长裴盾四处活动,想当徐州刺史。问题是,徐州刺史是由都督兼任的,难不成裴盾也瞄准了这个职位? 从名望、资历上来说,裴盾其实可以出任徐州刺史,但他不是司马氏的子孙,注定当不了徐州都督。 从门第上来讲,闻喜裴氏是北地一等门阀,三年前被杀的裴頠(wěi)更是士林领袖之一,影响力极大——裴頠之妻便出身琅琊王氏,其子裴该尚公主。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裴氏子孙的竞争力都很强啊。 王导突然就觉得里面的水很深,联想到堂兄王衍的谋划,心中愈发不快了。 第十五章 操控(给盟主寒风潇瑟加更) 大晋太安二年(303)三月初六,晴。 东海王司马越来了潘园一趟,很快又离去。 临走之前,他沿着潘园转了一圈,王导陪同在侧。 王导现在有些后悔入仕司马越幕府了,但思来想去,又觉得没有更好的去处。 司马乂这人,与他相性不合,实在不想过去凑热闹。况且,司马乂性格暴躁、鲁莽,解决问题的第一想法就是诉诸武力,看样子不像能在洛阳主政多久的样子。 只能先跟着司马越了,虽然此人也并非良主。 真的好难哟! “茂弘,你说裴盾有意到青徐任官,此事有几分可信?”司马越最近瘦了,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一点不像司马乂座前大红人的样子。 或许,日益膨胀的野心与窘迫无力的现实反复碰撞、拉扯,让他也感觉到心力交瘁吧。 “裴氏乃大王姻族,值此之际,不知可曾为大王提供助力?”王导反问道。 司马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挤出了笑容,云淡风轻地说道:“裴家在那里,本身就是最大的助力。” 王导沉默,片刻后方道:“大王,徐州重地,非宗室不能任之。况河北(黄河以北)之人,多附邺城。” 司马越哑然。 “司马孔伟(司马楙)这人,我不喜欢。”他说道。 王导心下一动,感觉有机会,但他按捺住了,没有主动提出来,只是说道:“大王或可遣心腹拉拢,令其主动投效。” “有点难。”司马越叹了口气。 随即又是一阵恼怒,裴家还不肯在他身上下注,很烦啊。难道真像王导说的那样,河北、河南士族,有畛域之分? 但他不能真的动怒。 裴家上一代是士人领袖之一,这一代又有诸多子弟在朝为官,遍布军政两界。 而在并州,裴家还是超级大门阀,土地阡陌纵横,部曲成群结队,拉出一两万人的私兵不在话下。更别说,并州还有依附于裴家的各个小家族,他们也颇有实力,不可轻侮。 听闻裴家还在大力巩固这种关系网,通过联姻坞堡帅、寒素家族等手段,进一步扩大影响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并州最后谁做主,都得与裴家合作啊。 不愧是能与琅琊王氏联姻的北地豪门,说难听点,裴妃嫁给东海王,真有那么点下嫁的味道了。在顶级士族眼里,司马氏也就那个样吧,更别说司马越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并不算特别近的宗室,身份有点差。 裴家,现在还不想下水。 “走吧,回京。”司马越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潘园,心中冷哼一声,走了。 王导慢慢踱着步子,跟在后面。 这盘棋局,他还得慢慢操控,见机行事。 很多人都没意识到一个问题,即大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在王导看来,没希望了。 诸王还得在洛阳厮杀几个来回,届时怕是一片废墟,彻底毁掉这个首善之地。 若不是觉得洛阳朝廷还残存几分威望,能任免一些官员的话,他都懒得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小心行事,慢慢熬吧,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 司马越走后第二天,裴盾来访潘园。 是的,不下注是裴家整体的态度,但具体到个人,则有所不同。 裴盾还是比较热衷名利的,想要主动跳进洛阳权力场这个大漩涡。 他乘着马车而来,经过外面的斗场(校场)之时,突然下令停车。 军士们似乎在练习武艺。 军中操练,有单操、会操两种。 单操主要是训练个人技能,包括队列、武艺、旗号等等,频率很高。 会操频率稍低,需要军士们集结在一起,主要训练各种军阵。 眼前这个属于单操了,练的是长枪。 “不要觉得队列严整、军纪严明就够了。”邵勋手执马鞭,在场中转来转去,嘴里说道:“两军列阵厮杀,各执长枪刺击,谁更稳、准、快,就更容易刺杀当面敌人。每个人都做到的话,那么两军一交手,优势就很大了。” “敌军前几排会着铁铠,你若刺不准要害,趁早准备后事吧。” “握紧枪杆,不要抖。厮杀之时,当面之敌可能会敲击你的枪杆,你若脱手,就等死吧。” “为何刺得这么慢?你刺一下的工夫,敌人已刺两下。如此儿戏,当真不想活了吗?” “你这嗓门,没吃饱饭吗?当面刺杀之时,吼声如雷,可阻吓敌兵,让你多点胜算。” “眼角余光注意点脚下。交兵之后,尸横遍野,你若被绊倒,等死吧。” …… 裴盾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还遣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位督伯,名叫邵勋,看样子挺负责任的,本事也不错。 这般不厌其烦地纠正士兵的动作,可谓尽心尽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对方聘过来当宾客了,好好教导一下家中的奴仆、部曲。 训练的场地位于小河边,河对岸还有百十个孩子在操演。 他们拿着去了枪头的木杆互相对练,一板一眼十分认真。但终究是孩子,练着练着就玩闹了起来,嘻嘻哈哈。 几个年长的伍长、什长拿着鞭子冲了过去,孩子们哭丧着脸,整理好队形后,继续对练。 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大片的农田。 头发花白的老兵在田间锄草,时而直起腰来,含笑看着正在操练的少年们,指指点点,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这场面,竟然意外地和谐! 不过,树欲静风不止啊,他最近听到了一点风声…… ****** 潘园之内,繁花似锦,宾客如云。 正如重要节日之时,天子招待群臣,皇后会见命妇一样,如今的洛阳城内,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三天两头举办宴会,着意拉拢士族子弟,为其所用。作为他的贤内助,王妃裴氏自然也会举办一些活动,将士族女眷们邀请过来,加深关系——诚然,闻喜裴氏并没有给东海王提供足够的支持,但裴妃本人已经在尽心竭力帮助丈夫了。 今日阳光明媚,裴妃邀请了不少人来到潘园,踏青游艺,欢度春日。 裴盾悄然抵达之后,直接被拦住了。他并不着恼,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没过多久,之前见过一面的督伯邵勋远远走了过来,他有心起身寒暄两句,一想到两人间的身份差距,觉得太掉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邵勋也看到了他,但并不认识,径直走过,身边还跟着几名士卒。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满脸虬髯,偏偏匪里匪气,看着就不像好人。 “此人便是督伯邵勋吧?他要去哪里?”裴盾唤来了潘园的一位典计(相当于管家),问道。 “回裴侍郎,邵督伯应是巡视去了。王妃正在招待贵客,听闻去陂池那边踏青了,可出不得乱子。”典计说道。 “原来如此。”裴盾点了点头。 他想起之前与糜晃闲谈,提到有人告发邵勋“阴结少年”,那时他才是一个队主吧?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升任督伯了。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有些堵。 一个军汉都能升官,他堂堂裴家子弟,却连个外州刺史都求不得,何也? 他还年轻,功名利禄之心,却是怎么也冷却不了。 “邵督伯很得王妃信任?”裴盾突然问道。 典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照实说道:“督伯勇武绝伦,令士卒畏服。值夜巡守,出行护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阖府信赖。” “你!”裴盾有些无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典计还是妹妹出嫁时从裴家带过去的,多年下来,居然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尽给他说没用的废话。 不过他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妹妹大概是比较信任的。再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风声,司马乂试图兼领北军中候之职,在安定数月之后,洛阳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战争危机,妹妹这么做,大概也是想有点自保之力吧。 有本事的人,即便身份低微,在用人之际,也总能得到诸多优待。 不行!我得尽快跳出洛阳这个大火坑,谋个外州的好职位。 裴盾在前厅走来走去,半晌后对典计说道:“我去营区走走。王妃那边游艺结束了,你就遣人来唤我。” “遵命。”典计答道。 裴盾也不耽搁,举步向外,朝军士驻扎的营区方向而去。 (编辑和我说,更新有点快了……欠账只能慢慢还了,如果有推荐,就加更,压下速度。) 第十六章 游艺 邵勋抵达伊水之畔时,却见满地的莺莺燕燕,直让人看花了眼。 游艺这种活动,自秦汉时出现萌芽,发展到魏晋时代,已经颇具特点。 活动内容很多,如角抵、蹴鞠、投壶、下棋乃至百戏,其实就是趁着春暖花开、风景优美的好天气,大家一起到户外玩一玩罢了。 魏晋这会,因为门阀政治的极大发展以及士大夫尚柔之风的兴起,游艺活动开始更加偏向文艺,更加风雅。 摔跤、射箭、比武之类,一点都不“柔”,一点都不“风雅”好吗? 我们需要的是扑面而来的魏晋风度,需要的是文艺小清新,两个人滚在地上摔跤实在辣眼睛,不喜欢! 男人都这样了,女人自然更不喜欢这类活动,于是今日女眷们多在饮茶、奕棋、画画、写字以及诗赋唱和。 不要觉得她们文化水平低,事实上,魏晋时代士族女子的教育水平是要超过两汉的。 后汉年间,神学化的儒学处于大一统状态,强调“灭人欲”,男尊女卑的格局十分明显,极大压制了女子的教育,即便有,学的也多是礼教方面的内容。 魏晋仍然是男尊女卑,但女子却没那么“卑”了,封建伦理的压制得到部分解除。 儒教的僵化死板乃至向神学方向发展,政治上的腐败以及长年的战乱,极大冲击了原本的价值观体系。魏晋士人愈发怀疑人生,旧价值观逐渐崩溃,新的思想体系尚未建成,以至于社会上清谈成风、放浪形骸、奢靡无度,士人主张追求个性、自由,探索自我价值及生命的意义,在教育方面,“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主张得到大多数士人的认可。 于是乎,女子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一大批既精通琴棋书画,又深谙诗赋歌舞的才女被批量制造出来。她们不再是只懂封建伦理的“纸片人”,而是更加立体,更加生动了。 似乎是好事吧?充气娃娃确实不太得劲呢。 邵勋远远看着,裴妃被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间。 她穿着一套杂裾垂髾(shāo)服,整体呈现上短下宽,上俭下丰的风格。 上身是传统的汉代深衣修改而来,较为修身,硕大的车灯塞在里面鼓鼓囊囊,粮食之丰足,绝对不会苦了孩子。 腰部用帛带紧紧束着,纤细异常,伸手轻轻一揽,那感觉绝对上头。 帛带外还有一条围裳,可以理解为围裙一类的东西。围裳将整个腰臀包住,下沿有层层叠叠的尖角形装饰,紧贴裙身,垂及裙摆,是为“髾”。 微风拂来,裴妃身后的髾随风轻舞,煞是漂亮。 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瓣臀实在挺翘,裙、髾被顶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风一吹起,就飘飘荡荡。 嗯,这个时候如果下一场雨,将裙摆淋湿,曲线、弧度会更明显。 想到此处,邵勋突然有些愧疚。 王妃对他有恩,是他的贵人,心里这般亵渎,着实不妥。但他这具身体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正处于精气勃发的阶段,王妃这种人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 少妇少妇,腾云驾雾,可不比那些身子都没长开的少女强多了? 难绷。 他的手下意识从刀柄上滑落,伸进戎袍里面,调整了下裤裆的姿态。 舒服多了,不再勒得慌,这才悄然远去,巡视四周。 “是你呀。”青青草地之上,一大一小两位少女正在采摘野花,见到邵勋路过,其中一人立刻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见过二位小娘。”邵勋行了个礼。 说是两位少女,但其中一个其实还是女孩,正是去年在庾家见到的那位小娘。 另外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亭亭玉立,气质娴静,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感觉。她只抬头看了邵勋一眼,便转过了视线,看着手里的鲜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像她这种士人家庭的女子,对军汉们不屑一顾才是正常的,庾家那位明显年纪还小,还没领略到“种姓制度”的真谛,过于天真烂漫了。 “这位是梁将军家的姐姐。”庾文君像只欢快的云雀,仔细介绍她身边的女郎:“出身安定梁氏,马上要去当豫章王妃了哦。” 安定梁氏,其实也算是士族里面比较出名的存在了。 东汉年间,权臣梁冀威风无比,一门三皇后、六贵人、两个大将军,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后立了三个皇帝。 魏晋以来有所衰落,但到目前为止,虽然谈不上顶级门阀,但仍在一流末尾徘徊,其实不错了。 “梁将军”应该就是卫将军梁芬了。 这个职务怎么说呢,理论上很高,但梁芬应该没有开府,在朝中权力有限。他最好的出路,其实还是谋一个地方职位,比如刺史、都督之类,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眼光了。 “你今日在巡视?”庾文君问道。 “天下鼎沸,时局丧乱,正要多加巡视。”邵勋答道。 “难得有个春日游玩的机会,却不知下一次是何年了。”庾文君像个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眼角的小月牙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忧愁。 “战事不远矣。”邵勋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熬过去。” “啊?”庾文君惊讶地捂住嘴,娇艳的野花贴在脸上,颇有几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趣味了。 梁氏也看了他一眼,不过并未说话。 “洛阳这种风口之地,不知道怎么都喜欢留在这。”邵勋看了眼远处的山川、河流,道:“你若想年年赏花,不如搬到江南去。” “为什么?” “要打仗啊。”邵勋说道:“打来打去,人都死光了,最后怕不是让并州匈奴占了便宜。” 梁氏蹙眉,似乎有些忧愁,又好像不太喜欢这类灰心丧气的话。 庾文君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我家的部曲,没一个有你这么能打。” 邵勋失笑,道:“战阵之上,万箭齐发,再勇武又有何用?世间最厉害的本事是‘集众’,它有排山倒海、改天换地的无上威能。我——差得远了,不过是乱世之中随波逐流的小卒子罢了,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遑论其他。” 他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庾文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天真地问道:“你会帮我吗?” 邵勋失笑,认真地说道:“会。” “那就好。”庾文君的嘴角又翘了起来,大眼睛弯弯的,笑得很欢快。 梁氏没好气地看了小妹妹一眼,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今日两人同乘一车,路上遇到个怪道人,说她俩皆有“凤格”,未来贵不可言,或有皇后之命。 她虽不信,但庾家小妹妹和一个军户聊得这么开心,显然是当不成皇后的。 眼前这个军汉,甚至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邵勋眼神不差,见梁家的那位天之骄女不愿多言,便行礼告辞了。 庾文君遗憾地行礼作别。 她今年才七岁,虽说六岁就会写诗了,但见过的人少,历事更少。在她心目中,这个武夫大概是她所见过的人中武艺最出众,最有本事的了。 她的心思与别人不一样。从前年开始,懵懂之中就听着父兄们激烈的争论、反复的抱怨,隐隐约约知道如今的世道不好,天天要打仗。而既然打仗了,那么最直观的就是你武艺怎么样了,对七岁的她而言,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其他的,暂时想不到,也不愿意想。 和庾文君相比,已经十六七岁的梁兰璧就成熟多了,思考问题自然不会像小女孩那么简单。 她很清楚这个天下的权力和资源到底掌握在什么人手中。 若想在乱世中过得好,拥有更高的地位,结交更有价值的人才是真的。 豫章王,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当然,她也没有选择,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 邵勋离开二女后,先前一直沉默的陈有根咧开了大嘴巴,说道:“督伯是不是喜欢公卿士女?” “你想说什么?”邵勋瞥了他一眼。 “督伯如此英武,何必低三下四?”陈有根不以为然道:“若真喜欢官家小娘,督伯不妨放我离开月余,定给你扛一个回来。” 邵勋语塞。 其他几人也嗤笑不已。 陈有根莫名其妙,他在说正经的呢,没开玩笑。 有些乱得可以的地方,如并州,部分世家女子几乎沦为娼妓了,被人抢来抢去,一点不稀奇。 “去去去!”邵勋嫌弃地推了他一把,道:“去铁匠铺帮我盯着点,看看重剑打好了没有。” “诺。”陈有根胡乱行了个礼,离去了。 邵勋站到河堤上,看着远近春色。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自省。 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有哪些困难?离最终目标是远了还是近了? 总体来说,稳步前进,但上头似乎总有个天花板? 他想起了刘裕。 此君在三十七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五斗米道孙恩叛乱,东南八郡响应,局势糜烂。 到第二年,三十八岁的刘裕因为作战勇猛,战功卓著而崭露头角。 三十九岁的时候,终于积功当上了太守。 哈哈,快四十了,才有一郡之地。 那么,在三十九岁之前,他为什么没能出头? 天花板是真实存在的。 出身决定命运,而不是能力决定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操蛋。 还好,这里是北方,不是秩序稳定的南朝。 大乱之下,很多逻辑被颠覆了,机会或许要更大一些。 当然,这会的秩序还没彻底崩溃,还需要司马家的子孙们乃至胡人继续折腾,将笼罩在上空的黑幕彻底撕碎,把铁桶般的桎梏打破,给广大没有出身的人一个机会。 命运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啊。 第十七章 后路 游艺到下午差不多就结束了。各人各回各家,兴高采烈。 很意外地,裴妃令邵勋至正厅等候。 他没有犹豫,很快来到了厅中,却见一人已坐在那里。 那人就是裴盾了,他刚刚从军营内回来,若有所思,见到邵勋后,立刻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裴氏子弟,居然会对一个小小的督伯行礼,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他没有坐,就站在那里,打算静观其变。 裴妃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了正厅。 她瞟了一眼兄长,随后又把目光落在邵勋身上。 这个军汉,今日在游艺会场附近巡视,在她眼帘中出现了好几次,总体还算勤谨。 这就可以了,用人之际,要的就是这样有本事又勤谨的人。 “阿妹……”裴盾站了起来,正欲说话,却被裴妃用眼神阻止了。 “邵督伯今日与庾文君、梁兰璧言谈甚欢,都聊了些什么?”裴妃坐了下来,问道。 裴盾愕然,不由自主地看了几眼邵勋,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不知道笑些什么。 “聊大局。”邵勋回道。 原来那两个小娘叫庾文君和梁兰璧啊。 之前只知道人家的姓氏,这次算是从王妃嘴里知道名字了。 “大局如何?”裴妃问道。 “听闻江夏、扬州、蜀中、陇上皆征战不休,郡县划地自守,刺史互相攻伐,都督野心勃勃,不知可为真?”邵勋抬起头,看着裴妃,问道。 裴妃看着他询问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下午见到的场景。 一个言之凿凿对她“以死报之”的人,难道又想转投梁家或庾家么?心中微微有些不喜,好看的双眉也皱了起来,道:“是又何如?” 邵勋垂下眼睑,沉声道:“既如此,洛阳不妙矣。” 裴妃看着他,示意继续。 “并州有乱,冀州有乱,各地皆有乱,何人转输钱粮进京?”邵勋问道:“光靠洛阳周边,怕是养不起这么多军民。”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洛阳周边就太平吗?恰恰相反,可能比其他地方还要危险。纵然洛阳城内储备了大量钱财、粮食、军资,但坐吃山空之下,又能维持多久? 洛阳是个火坑,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个火坑中还有不少好货,有太多人不顾危险,想要火中取栗罢了。 “你是怎么想的?”裴妃顾不得纠结下午的事情了,事实上她知道这很无谓,这会注意力已经被成功地拉到了时局上面。 邵勋心下一动,他总算慢慢摸到司马越政治集团的边了。如果说以前是外围马仔的话,现在大概可以被人称一声“大哥”了——严格来说还没进入核心圈子,但已经可以参与一些事情了,这都有赖裴妃的提携。 “需得有后路。”邵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裴盾心思一动,目光渐渐有些热烈起来。 “后路……”裴妃的双手又下意识绞在一起。 其实,最好的后路不就是东海国么?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资格当后路的。每个州郡,都有自己的地头蛇,都有各自的势力格局,外人骤然空降过去,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打开局面、稳住形势,更别说充分调动资源做大事了。 东海国经营多年,绝对是司马越集团最稳固的大后方。 但话又说回来了,东海国只有七个县,地方太小了,撑不起一个大势力。 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把后路做大做强,想想办法,将东海国周边的几个郡乃至整个徐州都督区都纳入己方势力范围,然后依托东海国,花时间、下大力气整饬,将其建设为自己稳固的基业。 司空府里的中下级幕僚,绝大多数都来自青、徐二州,他们是有很强烈的回到家乡的冲动的。故所谓的后路其实压根没太多选择,就当前的局势而言,司马楙统领的徐州都督区是最合适的——当然,如果局势骤变,整个北方都混不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妹,徐州……”裴盾又要说话,却被瞪了一眼。 裴妃站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 中堂正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少许字画、家什外,并没有什么奢华的物品。 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一尘不染,体现了女主人独特的偏好和习性。 “你觉得哪里作为后路为佳?”她踱步到了邵勋面前,问道。 鼻尖微微传来一阵馨香。 入目所见是乌黑的鬓发,云发之下是闪烁着复杂情绪的双眼,接着是高挺的鼻梁、秀气的小嘴。 胸前鼓鼓囊囊,柳腰纤细惹人怜爱。 裙摆在走动中微微飘动,就像那摇曳的风情。 “仆试言之,王妃姑且一听。”邵勋移开目光,说道。 裴妃嗯了一声。 “洛阳虽然危机四伏,但仍然是攫取好处的唯一途径。”邵勋说道。 正如他所说,谁都知道洛阳危险,但离开洛阳的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聚集在这里,甚至还有人在往洛阳赶,寻找机会。 原因很简单,朝廷发布的任官诏书仍然是有效的。要想当太守、刺史、都督什么的,还得在洛阳寻找机会。 “司空首要之务,乃寻求增封。”邵勋继续说道:“若能将兰陵、下邳、彭城等郡划入封国,与东海连成一片,则大有可为。” “若实在做不到,则退而求其次,谋取徐州刺史之位。” 兰陵以前就属于东海,十余年前,析东海五县置兰陵郡。 下邳、彭城在东海南边,这三个郡都隶于徐州。 三郡划入封国之内,可操作余地就大多了,同时也是一个可观的地盘,一旦成功消化,足以成为立身之基。 徐州刺史就要麻烦一些了,因为这是流官,理论上你是代朝廷管理地方,与封国完全是两个概念。 不过,看当下局势发展,流官和藩王之间的差别在逐渐缩小,倒也不失为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案。 “阿妹……”裴盾神情激动。 “你闭嘴!”裴妃头也不回地叱了一句,看着邵勋,问道:“如何得以增封?” “这就需要立点功劳了。”邵勋说道。 裴妃没有说话。 她明白邵勋的意思。像夫君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做,谁赢他就帮谁,固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也别想有多少好处。 邵督伯其实说得很隐晦了,需要“功劳”,不然无论把持朝政的是谁,凭什么给你增封? 但这事——唉,又和她一直以来的想法相悖。 她是真觉得如今的局势太危险,自家夫君又没有多少本钱,掺和在洛阳这个危局里实在太危险了。 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夫君铁了心要在洛阳这个大泥潭中打滚,一旦失败,她也跑不掉。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支持了。 赌气发泄只会坏事,将本就不大的机会彻底葬送,连累己身,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邵督伯言之有理。”裴盾赞道,说完这句,他生怕被妹妹打断,气都不带喘地说道:“选来选去,只有徐州了。人都是现成的,管起来也方便。届时妹婿在洛阳秉政,阿妹坐镇下邳监察封国,我亦可在彭城协助一二,后路稳妥无比。” 说完,他又向邵勋颔首致意。 这个武夫,虽然仪容、风姿都不太符合士人的审美,在他看来着实不咋样,但提的建议都是切实可行的。 这个时候你去哪里都不合适。 并州?不说大旱造成的流民问题了,单说匈奴等胡人部落不断南下蚕食,就是个大问题。况且如今的并州刺史是司马腾,不方便动。 豫州?已经有人了,且真不太好取代,毕竟那是个都督区,且都督、刺史为司马虓。 冀州?并州流民已经大举侵入,有点乱,况且那是司马颖的地盘,如何让给你? 关中呢?那是河间王的地盘,一样不会给你。 荆州刚刚被反贼祸祸一通,现在还在激战中。 至于江南,人口、潜力都比较有限,暂时不考虑。 幽州则太远,更没有根基。 数来数去,也就兖州、青州、徐州比较合适了,考虑到基础的话,只能是徐州。 如今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运作此事,将其落实下来,这个有点难啊。 裴妃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转身回去坐了下来。 她想起了今日见过的世家女眷。 就打听到的消息而言,可谓触目惊心。 世道变了,好日子在一点点逝去,世家大族的观念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原本就苦闷已极的内心,疮痍更甚。 她也有点失望。 只不过想要个能够安宁生活的地方,都没法满足么? 我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没有多少野心,只是想偏安一地,继续维持以前的生活,过完这一生罢了。 可能比较自私,毕竟百姓的生活更惨,但人与人本来就不一样,不是么? “邵督伯,你——很好。先回去吧,用心带兵。”裴妃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展现出温婉的笑容,说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躬身退下。 裴妃螓首低垂,笑容渐渐散去。 她感觉自己变了。 在以前,或许压根不会对这类低级军官假以辞色,但现在却有些过分的关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似乎被纷纷扰扰的时局裹挟,方寸紊乱,骄傲、冷静、自律这些特质在离她远去,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厅中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十八章 自省(给盟主一木一浮生o加更) (又有新盟主,痛并快乐着,编辑的话先……不奉诏,加更一章,减轻点心理负担。) 外界风起云涌,潘园暂时还维持着相对安宁的状态。 邵勋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拿着树枝写来写去。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去年种下的冬小麦离收获越来越近。 成功越冬的牲畜们在万物勃发的季节成功繁衍,种群越来越大。 归他管理的三队孩童劳作、训练、学习三不误,所有人都在进步。 新来的两队募兵越来越服帖。在他的建议下,幢主糜晃委任李重(前洛阳中军老卒)、黄彪二人为队主,旦夕操练,已经有点模样了——其实,他们本来就颇具底子。 就连杨宝最近也很老实,或许督伯之位已经让他满意了吧。 一切都很好呢…… “目标。”邵勋在松软的泥地上写下这俩字。 其实,大方向他已经说过了,就是准备一条后路。 洛阳是死地,适合捞好处,不适合作为发育的根基。 在这一点上,他与司马越的利益是一致的。 不一致也没办法。 就他这个出身,这个地位,短期内想出人头地是做梦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壳上市”,先依附司马越集团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那么,我有终极目标吗? 自然是有的。 但现在说出去只是徒惹人发笑,自己也会尴尬地抠出一室三厅。 邵勋抬起脚,将刚刚写下的两个字擦掉,然后又写下“措施”二字。 如何为了目标而努力? 结交贵人,获得青睐是其一。 培养班底,为将来主政地方做准备是其二。 苦练军兵,博取战功,获得升迁资本是其三。 还有第四点,防范各种不确定的风险,挤掉竞争对手。 这是四个主要努力方向,其实还有一些次要的努力方向,但优先级比较低,精力有限的情况下,抓大放小是为正理。 想清楚之后,他很快擦掉字迹,然后写下了“困难”。 有哪些困难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出身原罪,这个无解。 譬如结婚这种可能获得岳家政治资源的大事,他的选择面就很窄:只能与军户女子结婚。 不是我邵某人嫌贫爱富,单就容貌和素养来说,军户女子真的不中啊! 想到两个多月前游艺会上看到的那群莺莺燕燕,再回想起自己在徐州见到的那些军户女子,他就很无语。 士族女子不干农活,皮肤好,保养好。 从小营养充足,身材好。 她们的老爹更容易占有美女,基因好,整体更漂亮一些。 更别说教育方面了,军户女子九成九是文盲,才艺更是没有,没法比。 当然,事情也没那么绝对。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很多规矩在慢慢打破中。神出鬼没的糜晃几天前来了一次,观阅完军士操练后,非常满意,闲谈时问及邵勋的婚事。 他隐约提及,从几年前开始,因为政局时常变化,一大群官员获罪,夷三族的都不在少数。有些士族女子嫁人了,本应随夫家一起处死,但因为娘家有关系,死罪得免,被接回去了。 但这些女子一时间也没人敢娶。 比如赵王司马伦篡位被杀后,伪太子妃刘氏(伪太子司马荂之妻)就没事,因为她的弟弟刘琨受到齐王司马冏的赏识。 但刘氏这种人,别看她是罪人,还是寡妇,也不是邵勋能得手的,他的地位还是太低了。不过比刘氏差一些的罪官家眷却并非不可能。 但他觉得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再等等。况且东海还有家人呢,这事也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困难啊……”邵勋用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这脸怕是用护肤品都救不回来了。仪容、风姿算是毁了。” 别笑,仪容、风姿是选官的重要标准。 邵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首先就不符合士大夫“尚柔”的风气,给人第一印象就不好——事实上他也很诧异为啥裴妃没觉得他“丑”。 其次,这日晒雨淋的脸、常年使用弓刀的手,哪一点符合标准? 完犊子! 有时候挺泄气的,并州匈奴人就对中原骁勇之士十分友好,给钱、给房子、给女人,妈的待遇不要太好。 若非后世穿越而来的他还有点民族大义,径直去投匈奴算球,就凭他弓马娴熟的本事,混个小帅问题不大。 可以说,绝大多数困难都是先天出身带来的。 血统论之下,后天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改变。 “沙沙……”邵勋用树枝将“困难”两字划了个七零八落,仿佛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一样。 这狗屁朝廷,还有保的必要吗? ****** 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 六月很快到来,裴妃穿了一件清凉的两裆衫,外罩纱衣,乘坐马车来到了田间地头。 两裆本是汉时甲胄,后来演化成了衣服,乃贴身内衣的一种。及至晋太康年间,士女流行内衣外穿,两裆衫大行其道,成了夏日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裴妃这种身材穿两裆衫,那真是好顶赞,让人吉尔不得放假。 她却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看着一垄垄收割完毕的小麦,面露笑容。 邵勋带着十名士卒护卫在侧,他也带着欣慰的目光看着那些奋力挥舞镰刀的年老世兵们——唔,杨宝那厮似乎正在田中干活。 “总要种地的……”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听到的这句话。 乱世之中,这大概是非常提振士气的事情了吧? 看老兵们的样子,似乎也更喜欢收获粮食,而不是上阵打打杀杀。 那么,到底是谁造成了如今这一切的混乱,以至于要让百来买单呢? 那些人心中就没点愧疚吗? 最气人的是,他们这会还在醉生梦死,嗑药清谈,大鱼大肉,美女环绕。 把北方折腾残了以后,见事不可为,干脆拍拍屁股南下。 在江南,他们有辉煌的宅第,有连片的土地,有成群的农奴,可以放心地偏安一隅,继续门户私计之类的丑恶勾当。 邵勋后世读史之时,看到的都是士大夫们的风花雪月,看到的多是士大夫们的魏晋风度,一度还觉得挺美好、挺文艺、挺浪漫,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让人沉醉不已。 但穿越过来后,却无法代入士大夫的视角了。 他现在觉得这些人都是有原罪的,需要改造。但悲哀的是,他还需要仰他们的鼻息过活,甚至巴结他们、迎合他们。 人啊,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取舍、不断妥协的。最终磨平了棱角,被涛涛大潮所淹没。 “督伯似有所感?”裴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夫战,资粮之重,当为首位。”邵勋回道:“而今天下诸州、郡、征、镇战乱不休,夫不得耕,妇不得织,百姓辗转沟壑,井邑化为废墟,长此以往,军馈定然不继。王妃打理潘园,诸事井井有条,仆佩服之至。上下近千军民,亦深感王妃之德。” “你倒是挺会说话。”裴妃淡淡一笑:“那日也是这般与梁兰璧、庾文君说的吧?” 邵勋愕然。 裴妃放下车帘,一时沉默了下来。 “启程去洛阳吧。”稍顷,她吩咐道。 “诺。”邵勋让人牵来马匹,翻身而上。 其他九人亦纷纷上马,散开在马车四周。 车驾缓缓而行,一路向西。 时值正午,日头正毒,只一小会,裴妃就又把车帘掀起透透气。 “梁兰璧之父、卫将军梁芬乃西州(关西)士人,与天水阎鼎等人相识,时常相聚。”辚辚车声中,裴妃温婉清丽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既与糜晃糜子恢交好,就当谨慎从事。现时或没什么,可一旦局势有变,河南、河北、西州乃至吴地士人未必能意见一致,届时就会有影响了。你——稍稍注意点。” 邵勋悚然一惊,立刻答道:“谢王妃提点。” 果然,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 他其实隐约有这个意识,但没想到隔阂这么深。 衣冠南渡之时,好像河北(黄河以北)士人南下的就很少,河南士人南下的则很多。 至于关西士人,他还真不太清楚。 但似乎洛阳告破后,关西士人——主要是天水人阎鼎、武威人贾疋——将司马邺(晋愍帝)护送到长安,拥立为帝。 当时很多关东士人不愿去长安,要不要这样啊? 如果王妃不提醒,他还真可能踩这个雷。虽然未必会有多少负面影响,但他不是士族,对错误的冗余度很低,真没必要这样。 随后一路无话,在日头偏西之时,马车经上东门入城,直入司空府。 第十九章 火中取栗 “哈哈哈……”司空府内,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 确实,最近几个月司马越舔得很厉害。 用文雅点的词语来形容叫“恭俭退让”,用难听的话形容就是“阿谀奉承”。 但不管怎样,他舔到了。 司马乂非常高兴。 邺城的司马颖也没使绊子,甚至称赞过司马越几句,因为司马越暗中支持他担任皇太弟。 这就是左右逢源,墙头草,关键是还没暴露,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这不,范阳王司马虓已经被任命为征南将军,即将率军南下,处理荆州乱局。如果他有手段,当可趁势在荆州安插心腹。 司马虓、司马模、司马腾、司马越同为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之孙,关系自然不一般,绝对算是司马越的外援了。 至于原本的荆州都督(亦叫沔北都督)司马歆,因为军队多派往蜀中,无兵可用,刚被农民军大败于樊城,死。 “征南将军一至,张昌贼党不死何待?” “声势闹得挺大的,荆、扬、豫、徐、江五州之地,皆有波及,赶紧平灭了事,迟则生灵涂炭。” “江南诸州,武备废弛,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官军一触即溃,竟连流民都打不过。” “武帝削郡兵,地方仅有武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不用过苛。” “如今这个世道,该重建郡兵了。” …… 众人七嘴八舌,谈得很尽兴。 司马越频频举殇劝酒,众皆酣然。 王导放下酒樽,随口应付着他人,心中默默思考。 最近,堂兄王衍又召集在京王家子孙,举行了一次密会,王导去了。 会中,王敦指出朝廷威望日衰,诸州有方镇化的趋势,且不可逆。既如此,不如派自己人去各州,攫取地方权力,以为奥援。 王衍基本同意这个看法,并对在场的王导、王敦、王澄寄予厚望,认为他们三个是琅琊王氏这一代中比较出色的族人,要勇挑重任,为家业的兴旺发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王导对堂兄王衍比较尊敬,因为堂兄愿意留在洛阳这个龙潭虎穴,把弟弟们都送出去。 按照王氏子弟的规划,王导往徐州那个方向努力,争取自己出任刺史。如果做不到,就弄个宗王顶在前面,自己幕后操控一切。 王导选了好友司马睿。 司马景文至少从外表、性格来看,比较容易操控,是最适合的前台幌子。 但问题也存在着,闻喜裴氏的裴盾似乎对徐州刺史很感兴趣,这就面临着强大的竞争了。 王导最近心情的阴郁,一大半来源于此。 这会酒席上又听到范阳王司马虓担任征南将军,南下荆州平乱,心情就更是郁闷了。 征南征南,征完南之后呢?会不会派个心腹出任荆州刺史、都督?那样的话,荆州可就归司马越一系了。 烦躁!司马乂、司马颖就没点反应吗? “咳咳。”司马越清了清嗓子。 众人见了,纷纷放下酒樽,坐回自己的位置。 “今日参宴者,皆一时俊彦啊。”司马越笑道:“一年前,孤可没想过会有今日之局面。” “王之贤名,播于远近,四方俊彦纷纷来投,故有今日之盛景。”庾敳大声说道。 糜晃瞥了他一眼。庾敳其实并未加入司空幕府,只不过走得比较近罢了,却在此大放厥词,搞得好像他是首席幕僚一样,你把曹尚书放在哪里? 嗯,曹尚书正看着场中诸人,笑而不语。 曹尚书名曹馥,乃曹洪幼子,年逾七十,德高望重,现为幕府军司,头号僚佐。 “子嵩过矣。”司马越笑了笑,道:“而今河北名士径投邺府,西州士人多奔长安,河南、江东士人,多有依附长沙王者。孤这边,还差一些,差一些。” 他这话是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但也有几分真意。 幕府之中,虽然来了不少人,总体而言,人才还是匮乏。 吴地士人甘卓婉拒了他的招揽。 河北士人祖逖以母丧为由,并未入幕。 …… 说白了,人家要么投司马乂,要么投司马颖,为何投你呢? 名望、权势这种东西,可以影响很多人的选择,这就是现实。 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秉政的司马乂最近处理了一起谋刺事件。 简单来说,司马乂大事与邺城的司马颖商量,朝政由二人一起做主,但他忽略了屯兵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 要知道,当初对付齐王司马冏的时候,大伙可是说好了,事成后废帝,拥立成都王司马颖为天子,河间王司马颙则为宰相。 但司马冏直接被火并杀掉了,没劳烦长安、邺城二位帮太多忙,让这两位老哥十分失落。 好在长沙王司马乂脑子清醒,先稳住了邺城司马颖,一应大小事务都和他商量,并口头表示愿意拥司马颖为皇太弟,将来继承帝位。 这个条件无法完全满足司马颖。 人家要的是皇帝宝座,皇太弟什么鬼?再者,现在也没见到立他为皇太弟的诏书啊,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好在司马乂愿意与司马颖分享朝政大权,暂时稳住了他,没让他当场发飙,拖到了现在。 与司马颖相比,司马颙真没得到太多东西,故十分恼火,做掉司马乂的冲动十分强烈。 就在前阵子,洛阳看似一片太平的情况下,前司马颙幕府长史、现河南尹、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含暗中联络侍中冯荪、中书令卞粹等人,阴谋刺杀司马乂。 邺城司马颖乐见其成,默许了。毕竟两个人共掌国政,总没有他一个人说了算好。 但李含谋事不密,被前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现长沙王司马乂幕府参军皇甫商得知,当场告密,李含、卞粹、冯荪三人被捕杀,骠骑从事诸葛玫、前司徒长史牵秀亡命奔逃邺城。 李含一死,意味着司马乂、司马颙二人正式撕破脸,邺城司马颖多半也没耐心继续玩什么共掌国政的把戏了,听闻他最近征发了大量兵众,又联络鲜卑、乌桓、匈奴部落,磨刀霍霍,南下的意图十分明显。 这件事,对中原百姓来说固然是噩耗,对长沙王司马乂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对东海王司马越来说,则未必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机会。 你们互相火并,拼到最后,剩下的不都是我的了么? 这话不能公然宣之于口,但在座众人,懂的都懂。 主公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 司马伦、司马冏都被他熬死了,在洛阳的局面一步步打开,如果司马乂再死,或许能更进一步,大伙也能跟着沾光,岂不美哉? ****** 司空府武库房外,邵勋意外碰到了两个人:何伦、王秉。 经旁人介绍,才得知他俩是东海国军将,这次带了一千多王国兵至洛阳,听大王号令。 “何将军、王将军。”邵勋立刻上前见礼。 “哎,何必多礼!”何伦上前两步,托住了邵勋的手臂,笑道:“都是乡党,在外就当互相帮助,今后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 邵勋有些意外,从军的世家子这么客气的吗? 与糜家一样,何家、王家也是东海士族。 何家新起,底蕴较弱。 王家则是老牌士族,后汉王朗之后,曾与天家联姻,家世比何家强上太多了。 不过,王家确实厉害,王秉则不一定。他如此热情客气,多半是支脉出身,小时候家境可能还不咋样,故没那么多骄娇之气。 “正是。”王秉也在一旁说道:“咱们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就得抱团。大王幕府之中多青徐士人,咱们军中也得多青徐兵将。邵君既是国人,就是自家兄弟,可以信任。” 邵勋再次行礼告谢。 有点离谱,他竟然感受到了家乡人的“温暖”,这是何等的卧槽! 地域、乡党,在中古时代,当真是极其重要的一种关系。 “二位将军率众而来,长沙王那边竟然可以通融?”邵勋问道。 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管得这么松了? 齐王司马冏那会,可是把诸王党羽都赶出了城去啊,结果何伦、王秉带着一千多兵马,大摇大摆地入城,竟然没有丝毫阻碍。 “长沙王怕是自顾不暇。”何伦比较谨慎,没说什么,但王秉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其实吧,他早就做好与邺城、长安大军厮杀的打算了,咱们这一千多人,固然不多,但也是份助力不是?” 见王秉的大嘴巴把什么话都说了,何伦也不再隐瞒,补充道:“长沙王拉拢禁卫军诸将,成果不是很显著,有些人暗通邺城、长安,有些人装疯卖傻,能为他所用的并不多。再者,禁卫军内部也很复杂,有些固然骁勇善战,有些部伍则滥竽充数,不堪一击。而今事急,自然能用的都要用起来了。” “原来如此。”邵勋再次告谢。 高级军将就是好啊,得到的消息比他多多了。这两人,今后还得多多结交。 “听闻邵君为督伯,代糜督护管着一幢兵?”王秉又问道。 “只管着二百余人。”邵勋说道:“两队丁壮,三队孩童少年,却不甚堪战。” “不少了。”王秉听完,脸色一松,继而劝道:“想办法多收拢些兵马。” “正是。”何伦也说道:“大王着我等招募亡散,扩军备战。邵督伯亦可效仿,洛阳重地,咱们自己人还是太少了啊。” “多谢二位将军提点。”邵勋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 二人见邵勋执礼甚恭,非常尊重前辈,心中满意。 司空已经召见过他俩,下令招募散乱在各地的溃卒,扩充部伍。基本是有多少人招多少人,钱粮他来想办法。 屯于潘园的那一幢兵,他们粗粗了解过,过半不堪战,再加上有护卫王妃的职责,于是便熄了吞并的心思。今日见到邵勋如此客气,心中愉悦,乡党情结一上来,便多说了两句。 邵勋大概也了解了他们的想法。 从东海国千里迢迢而来,若说没有彷徨、担忧,那是不可能的。而今确实该团结互助,为他们东海人在洛阳站住脚一起努力。 如此甚好。 第二十章 撤离 “督伯。”柴房之内,陈有根匆匆而来,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用神秘的语气说道:“要打仗了。” 正在擦拭器械的士卒们一听,手脚下意识慢了下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有两人起身,持械出了柴房值守。 “说吧。”他点了点头。 “有人收到邺城家书,言成都王集兵二十多万,分批南下,欲图洛阳。”陈有根说道。 “二十多万?”邵勋无奈地摇了摇头。 冀州都督区最多四五万兵马,前几年还损失了些,眼下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所谓二十多万兵马,更大可能是二十多万临时征发起来的丁壮,这其实也是此时主流的战争方式:菜鸡互啄。 当然,也不是说邺城大军没有精锐。 事实上冀州都督区世兵的战斗力,在“八大军区”中算是处于第一梯队,还可以。 而且,他也不确定司马颖有没有整顿部伍,招募精锐,组建新军——作为一个乱世野心家,他应该是做过的,不然还争屁的天下。 唉,说到底,自己地位还是低,没法获取有效的情报,别人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以至于这等消息,居然还要靠陈有根从大街上获取。 “邺城到洛阳,几时可达?”邵勋问道。 “走得快的话,一个月差不多。”陈有根说道。 “你怎知晓?” 陈有根略有些尴尬,嗫嚅道:“去过。” 邵勋也不问他为何去邺城,闭目思索了一会,便道:“潘园那边不能待了,得尽快撤回洛阳城内。” “是极。”陈有根连连点头:“那些老者杖翁,根本上不了阵。孩童少年,也只配当人果腹之物。若不撤回城内,危矣。” “现在就吃人了?”邵勋有些惊讶。 乱世才刚开头,有零星吃人现象他可以理解,但听陈有根的意思,已经大范围吃人了? “督伯,你武艺出众,处事公平,我服。但你该到下面多走走,有些地方,连草贼山匪都不愿意去抢。”陈有根说道。 “为何不去抢?太穷了?难道不可以掠人贩卖吗?我听闻并州匈奴、羯人多被官吏捕捉贩卖。”邵勋问道。 “有些地方的百姓,又穷又横,啥都没有,就烂命一条。”陈有根摇了摇头,说道:“匪贼去了,还不一定打得过。运气差点,被他们捉了卖为奴隶,或者沦为果腹之物。并州、冀州流民军中有‘牛肉’,供给颇多。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牛?怕是一二分牛肉、八九分人肉。” “乱得比我想象中还厉害啊。”邵勋叹道。 自己的生活确实太过单一了。 自东海来到洛阳后,要么在司空府当值,要么在潘园护卫,生活场景单调,与外界接触不多,信息确实闭塞了。 他终究只见识了这个乱世的小小一角啊,还是相对“温柔”的一角。 “有根,听闻山林水泽之中多亡命之徒,你可了解?”邵勋想到了之前何伦、王秉所说之事,突然问道。 “那哪能不知道?”陈有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待看到邵勋严肃的面庞时,生生憋住了,转而说道:“自长安到洛阳,从河内至襄阳,贼匪多不胜数,都快没山林给他们落脚了。就我当年与弟兄们闲谈所得,一个小土包上都有贼人。或许未必是真贼,他们也种地,但贼事绝对做过不少。” “这些人习气如何?”邵勋问道。 “督伯,我知你意。”陈有根说道:“其实多是诸州溃兵,没法回家,落草为寇罢了。习气还行,不过时间一长就难说了。” “嗯,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说不怕是骗人的。”陈有根叹了口气,道:“但如今到处都没活路,怕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拼一把,兴许能出人头地呢。”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士气就上去了。”邵勋笑道:“行了,这次邺城、长安大军杀来,咱们避无可避,只能见机行事了。若真不得不上阵,我丑话说在前头,未奉军令,临阵脱逃者死。”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又把目光投向其余几人,众人纷纷应诺。 ****** 裴妃在洛阳没待多久,两天后就返回了潘园。 一路护送之时,邵勋找机会提了自己的建议。 “此番入洛,我便为此事而来。”裴妃叹了口气,神色间黯淡了许多,不如以前那么有神采了。 战争,是人都怕,妇人尤甚。 别以为大晋官军多有纪律,事实上王朝末年的军队,就没几支军纪好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是常态。 至于门阀部曲、坞堡私兵、流民乞活等等,一个鸟样。 诸王之乱导致地方秩序遭到严重破坏,他们就趁机兴风作浪,杀的人可不少,抓的奴隶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吃下肚的“东西”了。 “王妃英明。”邵勋赞道。 跟着这么一个脑子清楚的上级就是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心里有谱,而且不拖泥带水,这性格很好。 “督伯不怕死么?我记得你就上过两次阵吧?”裴妃问道。 邵勋略微有些迷茫,不知该怎么回答。 战争,谁不害怕呢? 这不是打游戏,鼠标一点,兵就冲过去了。这是要你亲冒矢石,横身锋刃之端,用生命做赌注,奋力厮杀的。 事实上别看他对下面人讲得慷慨激昂,那是为了严申军纪,鼓舞士气。在内心之中,他的情绪波动并不小,毕竟穿越者也怕死啊。 而且,这种情绪波动还不能显露于外,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王妃于我有恩,我没资格害怕。”邵勋缓缓说道。 这话把裴妃干沉默了。 邵勋则看着前方的蓝天白云。 有些话,无法对外人讲。 小时候,他的胆子不是很大——不,可能只是他以为的胆子不大。 五岁那年,村中有一老人过世,他被父母带过去。尸体已经凉了,面目有些狰狞,手脚黯淡发青,还有深紫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害怕,但当站到尸体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上中学之时,亲戚家失火,有人被烧死。当人们从废墟中扒拉出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时,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因为尸体的肚子都烧爆裂了,内脏显露在外,手指、脚趾融在一起,但他发现自己很平静,甚至在父母的要求下,给与自己同龄的尸体穿上了一件新衣裳。当时烂肉一块块往下掉,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 穿越之后,十四岁那年,镇压民变。此世父亲已老,弟妹年幼,他代父出征,亲手斩杀了一名乱民。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当鲜血糊了一脸,亲自斩下头颅系在腰间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夜深人静,剖析内心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在战阵厮杀之时,他甚至会摒弃所有杂念,脑袋一热就冲上去。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变态,得了心理疾病。 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他真担心自己往变态的深渊一步步滑落啊。 所以,必须要找点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来冲淡自己的负面情绪。 建功立业、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废除大晋朝的许多骇人听闻的制度,让社会更加进步……等等等等。 如果没有这些崇高远大的理想照亮他的前路,充当锚定物,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黑暗中踟蹰行走的孤单旅人,最终会迷失方向,被黑暗吞没,成为石虎那类残暴之人吧。 “邵君这话,我能相信么?”裴妃轻声问道。 “王妃可拭目以待。” “好,我信你。” 一路无话,车驾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潘园。 撤退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各处,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但撤退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庄园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粮食还需要一两天才能收获完毕,今晚很多人要星夜挥舞镰刀了。 收好的粮食还要趁着好天气,扬晒一番,不然很容易霉烂。 庄园内的财物、工具要收拾打包,牲畜要找地方安置,最好是洛阳外郭的羊马墙内,实在不行移到城内也可以,但要找好地方。 最后,上千口人住哪里?这是一个问题,需要提前协调好。 总之一堆事情,得尽快处理完毕,毕竟敌军不会等你。 六月十五,糜晃来到了潘园,撤退已是箭在弦上。 第二十一章 财富(给盟主难见温柔加更) 邵勋最近在忙着代写家书。 从来没学过繁体字的他,下笔时如有神助,就是字迹有些娟秀,让糜晃哑然失笑。 而且,他写的竟然是楷书字体,就更让人好奇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当他看到千恩万谢的士兵们时,什么话都没了。 威望怎么来的?就是从这些一点一滴的小事来的。 武艺出众,折服将士。 带兵有方,让人信服。 嘘寒问暖,令人感动。 还帮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比如代写家书,又收获一批好感。 糜晃看着那两队他亲手交到邵勋手上的募兵,见到他们恭敬驯服的模样,颇为感慨。 短短数月时间,军容焕然一新,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已经如臂指使。如果再花个一两年时间深入整顿,则可由表及里,达到真正的如臂指使。 把部队交给他,果然没错。 何伦、王秉之辈,本事固然不错,但和邵勋比,似乎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乱世之中,能捡到这么一个人才,运气着实不错。 “邵郎君过来一点。”见邵勋写完家书,糜晃招了招手,说道。 邵勋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心下激动,快步走了过来。 “这两队人,我从京中带来,交给你了。”糜晃指了指在不远处列队的百名士卒,说道。 “怎么来的?”邵勋看了眼,发现和之前送过来的人差不多,问道。 “比较杂。”糜晃解释道:“有些是失地流民,多为司州百姓;有些是溃散士卒,世兵、禁军都有;有些是豪门逃奴,你别担心,这个世道没人会追究了;还有些则是监狱中相对身强力壮的囚犯,许其维新自赎。” 说完,他有点尴尬,于是补充了句:“我好不容易从何伦、王秉那里抢过来的。” 潘园这边大撤退,并非所有人都去洛阳。 按照王妃的意思,一年前征发过来的东海世兵需要罢遣,主要是那些年岁较大的老兵,足足走了四队近一百六十人。 他们将带着潘园内部分工匠、仆婢乃至自愿东行的庄客总计三百余人,启程返回东海国。 就在昨天,甚至还有部分洛阳民户吵嚷着要跟着一起走,大概三百多户的样子。 裴妃知晓后,下令将庄园内收获的粮食交予他们带走,以供沿途吃用。 邵勋听闻,知道他之前献上的留后路建议起作用了,这就很好嘛——这些老兵西行,本就是一场闹剧,服役一年后能回家挺好。 至于那三队孩童少年,原本要一并罢遣,邵勋面见王妃后,这些人又留了下来。 他们已经耕读了一年之久,普遍认字不少,还有大约二十人跟着邵勋学习算术,亦小有所成。 比起他手里管带的成年士兵,邵勋觉得这些少年才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士兵是可以取代的,而且很容易,就像糜晃新送来的百人一样,好好整训一年半载,基本都听话了。 但这些少年的培养周期却很长,没那么容易取代,将来如果治理地方,这些少年就是他的管理团队,可以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杀手锏。 “黄彪、李重!”邵勋喊了一声。 “在!”二人一溜小跑,前来听令。 “将新来之人打散,与你等手下混编为四队。”邵勋当场吩咐道,说完,又面向糜晃,道:“有国人周英、钟獾儿,忠勇老成,可为队主。” “就这么定了,首尾我来料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兵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练。” “诺。”看着糜晃满是希冀的神色,邵勋沉声应了下来。 ****** 六月十六,第一批车队离开潘园,往洛阳而去。 四队队主吴前没走,已经五十岁的他死皮赖脸留了下来,帮着收拾庄园。 邵勋干脆让他帮忙照看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有点类似“领队”,他欣然应命。 四五六七队全是募兵精壮,队主分别为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说是募兵,其实军饷很少,除了管饭之外,逢年过节得到的赏赐并不多,寥寥几匹布罢了,但就这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 “毛二!金三!王雀儿!”看着即将远行的少年,邵勋喊道。 “督伯!” “邵师!” 三人立刻跑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拉拉他们的手,又拍拍他们的肩膀,心绪涌动。 乱世破局的希望,就在这些少年们身上啊。 毛二今年十一岁,赣榆人。 金三十二岁、王雀儿十四岁,与邵勋一样,都是朐县人。 毛二相对较为聪明,读书认字之外,还额外学习算术。 金三则有点笨,认了一些字后,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练武上了。 王雀儿中人之资,种田、训练之余,读书认字,与大多数人一样。 “你等先行几日,到洛阳后,听督护之命,先安顿下来。”邵勋嘱咐道:“虽只有数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业。那本手抄《千字文》,乃我花费心血编纂而成,一有闲暇,就要多多温习,切记,切记。” “诺。” “谨遵邵师之命。” 三人纷纷应道。 车队缓缓远去,最终消失在天际边。 邵勋又回首看向潘园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 这里绿树成荫,红花遍地,在夏日之中争奇斗艳,分外妖娆,端地是一处好所在。 但这样的世外桃源之地,马上就要毁灭了。 两军交战,互相厮杀,潘园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被乱兵洗掠? 正如方今这个天下,世外桃源一个接一个毁灭。 吴地、蜀地、关西、河北、河南,到处是战乱。说什么五胡闹起来才开始乱,那简直是扯淡,几年前就开始了好么? 八王之乱的战场,又何止洛阳一处!只不过这里最引人注目罢了。 感慨完之后,他整了整衣袍,入内面见王妃。 途中遇到了督伯杨宝。 秦三、郑狗儿、刘通三位队主向他点头哈腰。他们都是杨宝属下,但看见邵勋之时,从来不敢怠慢,礼数很足。 杨宝则有些尴尬。 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老实多了,因为他的姑夫、幕府左司马刘洽居然扳不倒眼前这个家伙,让人十分泄气。 于是他也行了个礼。 邵勋回礼,对他身后三人颔首致意后,便入了正厅。 王妃正在翻看《千字文》,见邵勋进来后,说道:“惜君没有门第,不然就凭这本书,我就能请族中德高望重之辈帮你点评一下。” “点评”可不仅仅是评论,它往往意味着名望、地位的提高,可以登上更高的舞台。 士族的后生子弟,就喜欢请德高望重之人点评,一旦获得好评,立刻名声大噪,获得被宗王、高官征辟的资格,可谓做官的捷径。 赵王司马伦的心腹孙秀(孙吴宗室,孙权侄孙),就曾得到王衍的点评,从而飞黄腾达,不可一世。而王衍也因为这桩无心之举——他本来没想给孙秀点评的——在赵王上台之后,得到了孙秀的礼遇。 所以,这些高门士人的能量超乎你想象。现行的选官制度,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一点不夸张。 闻喜裴氏地位与琅琊王氏相仿,后世曾有“八裴方八王”之说,若能得到裴家长辈点评,确实是一个做官捷径。 但邵勋是军户,很难就是了。 “不说这个了。”裴妃放下书,看着邵勋,说道:“去洛阳之后,我就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仆未敢忘王妃提携、庇护之恩。”邵勋答道。 裴妃摆了摆手,轻叹一声,道:“邺城兵众二十余万,关中之兵亦有七八万人,以洛阳的情形,实乃以寡击众。万事不要逞强,安安稳稳即可。天塌下来,有禁卫军挡着呢。即便挡不住,司马颖、司马颙入了洛阳,也不会赶尽杀绝。你若有本事,自投成都、河间二王即可。” “王妃谬矣。”邵勋正色道:“仆出身寒微,在乱世中浮浮沉沉,飘零至今。若非王妃照拂,早已暴死他乡,曝尸荒野,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地位?仆不懂什么大道理,亦无匡扶天下的资格,只知有恩必报。王妃待我恩重如山,仆自愿为王妃拼杀,纵死不恨!” 裴妃漂亮的双眼中有些惊讶,亦有些恍惚,沉默良久之后,轻声道:“去了洛阳之后,谨慎行事。其他的,我会想办法的。” “诺。”邵勋沉声应道。 裴妃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再度拿起了案上的《千字文》。 第二十二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洛阳建都始于周公营造洛邑,后周平王东迁,正式成为首都。 后汉光武中兴,兴建南北宫,毁于董卓之乱。 曹魏建立后,文帝、明帝相继修建洛阳,于故址建太极、昭阳等殿。 司马氏代魏,仍以洛阳为都。 洛阳并不大。 东西七里、南北九里,自汉以来差不多都是这个规格,与北魏时庞大的洛阳城不好比。 四面开有十二座城门,曰大夏门、宣阳门、开阳门、上东门、平昌门等。 洛阳城西北角有金墉城,乃曹魏时营建,分为三部分,联为一体,故称金墉三城,又名永昌宫。 修建金墉城的目的是“备不虞”,这个习惯应该起源于曹氏在邺城西垣北段修建铜雀三台。 金墉城的防御设施非常完善,与洛阳东北角的百尺楼一起作为全城的制高点。但在这会,却成为了废帝、废后及获罪宗室的羁押场所。 汉魏、西晋洛阳城之外,还有许多建筑,居住着大量百姓,甚至公卿士族也多住于此,如太尉府就曾位于城南,城东还有吴、蜀二主宅第。 就邵勋等人刚刚抵达的城南地区而言,灵台、明堂、辟雍、太学、国子学当是最显眼的“地标建筑”。 他们入驻的就是辟雍。 辟雍是公卿子弟学习礼仪、雅乐、舞蹈、诗文、骑射等技能的地方,这会已经停办,正好空了出来。 辟雍之北是国子学,南面是一片民宅,西面隔着开阳门大街(南北向)遥遥相对的是明堂。 此处离司空府不远,地方也算宽敞,正适合大军驻扎。 先期抵达的潘园庄客、仆婢就集中于此,乱哄哄的。 老实说,邵勋微微有些失望。很显然,裴妃并没有把他们弄进城内。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 洛阳城内要么是皇宫、诸衙、仓库、军营等官方设施,要么就是真正的巨室豪门、宗王宅邸。普通民房不是没有,但你至少得是曹魏营建洛阳城时的第一批居民,没这个时代红利的话,想住进去是有点困难的——未得圣命,乱糟糟的泥腿子、军士们如何能进城呢?尤其在紧张的局势下,人家还担心粮食不够吃呢。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了。 从抵达的第一天起,邵勋就开始观察附近的地形、建筑、道路。 还好,他发现敌军若来,还是可以打一打巷战的。 另外,从军事角度来说,他们钉在城外,可以与城内的驻军互为犄角,互相援应,让敌军放不开手脚,甚至前后夹击,还是很不错的,前提是城内驻军真的支援他们——可能吗?难说。 “而今有三件事。”邵勋看着围在身侧的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吴前五人,说道:“其一乃修缮辟雍外墙,其二为囤积军资器械,其三乃摸清友邻部队情形。” 说完,他看向吴前,道:“修墙之事,你来办。所需劳力,就近征发。” “督伯,附近多公卿巨室,如何使唤得动他们?”吴前叫苦道。 “此事我会与幢主商议,你做好准备即可。”邵勋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若还摆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诺。”吴前放下了心,只要有人出头,他就是个奉命办差的人而已,不难。 二人说话间,开阳门大街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数百骑策马而行,如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 “这——骑战马赶路,莫非有紧急军情?”宿卫军出身的李重面色凝重道。 一般而言,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军中是严禁骑战马赶路的,抓到就要被鞭笞。 盖因马儿的体力很差,一天最多赶路两个时辰,其他时候要么休息,要么吃马料补充体力——反刍动物基本都这个德行,吃东西的时间很长。 如果骑战马赶路,却突然遇到敌人,当是时也,敌人马力充足,可反复厮杀,你的马儿却跑得体力不支,汗出如浆,还怎么打? 眼前这数百骑兵,很显然没有赶路用的骑乘马,只有战马,却依然风驰电掣般前出,肯定是有紧急军情了。 “没那么快来的。”邵勋安慰道:“至多是一些充当先锋的敌军游骑罢了,这队骑军应是出城驱赶的。或者,敌军尚未来,他们至外围部署。战洛阳,其实主要战的是外围啊。” 李重默默点头。 “只是游骑啊,那还好。” “游骑也很可怕,鲜卑还是乌桓?抑或是匈奴?” “出不了这三家吧。刚走的那批骑军,多半就是鲜卑人,只不过他们是禁军罢了。” “成都王麾下应该有很多骑兵吧?那可如何是好?” “只有拼了,拼死算球。”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邵勋皱了下眉头,他发现这些人很怕骑兵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将来可是要面对铺天盖地的胡骑的。 “我问你们,如果行军之时,在平原旷野之中遇敌骑,有什么办法应对?”他转过身来,看向众人,问道。 场中一时间有些沉默。 “督伯,或可学马西平故智,使用弓弩、车阵?”李重毕竟是禁卫军出身,谙熟军事,第一个想到。 “这个办法为何有效?”邵勋问道。 “车阵首尾相接,可阻敌骑冲阵。偏厢车一侧有挡板,弓手立于车上,朝外射击,可从容杀敌。”李重答道。 “听到没?”邵勋看了眼众人,说道。 “听到了。” 邵勋当场俯下身来,拿匕首在泥地上画图解释。 其实,核心就是制造障碍物,阻止骑兵直接冲过来。不一定要偏厢车,紧急时刻,辎重运粮车都可以,甚至可以用士兵单人能够携带的鹿角,临战之时掷于地上,这也不是没人用过,效果还很好。 当然了,偏厢车肯定是最专业的。 一侧有挡板,可阻止敌方骑射手的箭雨,挡板上还有射击孔,己方步弓手可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容射击。 考虑到骑射的稳定性、精准度、射程、射速、威力都不如步弓,目标还很大(有马),在对射之时,骑射手相当吃亏,根本坚持不下去。 有偏厢车遮护,步兵还可以轮番休息,体力、精力得以恢复,能连续作战。到最后,怕是骑兵比步兵还累。 马隆就是用的这一招,创造了奇迹。 “但此法也有缺陷,谁来说说?”邵勋画完车阵示意图后,突然问道。 “督伯,敌方如果有悍勇敢战之步卒,车阵就危险了吧?”黄彪思索片刻,说道。 “不错。”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黄彪回答得很好,诸位再想一想,还有什么缺陷?” “用火箭攒射,或有危险?”有人问道。 “不,防火很容易做到,再想想。”邵勋摇了摇头,说道。 “截断粮道,此阵不攻自破。”有人说道。 “如果携带了足够的资粮呢?马隆当年随军带了足够三年所用之物资。”邵勋否定了,继续鼓励道:“再想想。” “挖断道路。” “填平道路很容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延缓车阵,而不能阻止。” “最主要的还是要挑选精锐步卒,马西平当年的三千五百人,都是精兵悍卒,诸般兵器都能使用,绝非乌合之众。”李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草原也不是人人有马,战马亦很宝贵,能当上骑兵的,一定是优中选优,不会是滥竽充数之辈。反观步兵,低劣的发根木矛就上了,临战之时极易慌乱,一旦溃逃,会令全军士气崩溃。” “很好!”邵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前阵子我让大家都学射箭,很多人还不以为然,现在知道好处了吧?” 说穿了,步兵的门槛太低,是人都能上,且世兵制下,大部分步兵的素质堪忧,训练非常不充分。 反观骑兵,因为马匹的宝贵,天生就有门槛,水平低的人还没资格入选呢。 一个国家,到底有多少马匹呢? 盛唐之时,官营牧场加驿站,总共七十多万匹马。 辽国的马政办得十分出色,但全国才百余万匹马。 养马很不经济,牧民不一定爱养。且很大一部分牧民没有马,他们的身份是牧奴,没什么个人财产,平时骑着贵人的马匹,帮贵人放牧牛羊马驼,如此而已。 在中古时代,骑兵、步兵的个人素质,天然就不对等,所以多次创造了骑兵击溃步兵的神话。但如果遇到与骑兵个人素质相当的精锐步兵,虽然仍很被动,但劣势会大大改善。 “射箭太难了,没几年练不出名堂。”李重沉吟道:“其实,草原引弓之国,牧人少时骑羊,大了骑马,每年还举办集体狩猎活动,在骑、射这两项上,他们的基础很好。一旦入主中原,会愈发难以对付。” 这会胡人的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一般般。但如果他们入主中原,装备水平会大大提高,甚至能靠中原百姓供养,让所有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脱产,不再耽于生计,可以心无旁骛地训练,战斗力会逐渐提高。 他们在骑术、射术上已经很有基础了,一旦全脱产训练,已经精通的部分能够精益求精,不太精通的短板会得到弥补,可谓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个时候如果中原王朝还用临时征发的耕战之兵去对付全脱产的职业草原骑兵,那就是笑话了。 “所以……”邵勋清了清嗓子,道:“我总结下。行军之时遇敌骑,首先要用大车阻止其冲锋,其次车阵士卒要挑选精锐敢战之人。滥竽充数之辈,绝对不能用,那只会害了所有人。战时携带百姓一起行军,更是大忌,绝对要不得。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几人齐声应道。 “回去后写心得,不认字的口述,找人代写。”邵勋补充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样的方式非常好,大家一起学习,印象更深刻,真遇到情况时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诺。” “还有,我再出个题。”邵勋又道:“如果来不及摆车阵,或者摆到一半,敌骑已近在眼前,该如何拒敌?每个人都要交一份方略上来。就这样吧,先散了。” “诺。” 众人陆续散去,李重走在最后,临离开之前,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邵勋几眼。 这人,可不像是啥都不懂的世兵啊。 相反,他看起来家学渊源,非常老练。以步拒骑本就很难,但他就是成竹在胸,仿佛经历过不止一次那样。 甚至于,李重深刻怀疑,如果让督伯来统领骑兵,他很可能还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骑兵将领,精通各种玩死步兵的战术。 真是奇人,莫非天授? 众人离开之后,邵勋爬上了辟雍外墙,俯瞰整条开阳门大街。 建筑鳞次栉比,房屋密密麻麻。 这个环境,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摆不开阵势。 一旦交战,只能是乱战。 兵多都不一定管用,因为接触面很小,前排厮杀的就那么点人。 如果一方兵众,但不甚精锐,前排被杀得站不住脚,仓皇后退之时,还可能会冲乱后方阵脚,造成大溃败,届时可就惨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样一想,他对守住洛阳突然多了几分信心。 禁卫军的素质应该比邺城、关中那些兵要强。虽然听李重的意思,禁卫军中也有很多样子货、鱼腩部队,毕竟王朝末年了,可以理解。但整体应该还算可以吧?只要粮食、物资充足,洛阳完全可以守一守。 但问题来了,物资真的充足吗?一旦战争长期化,会不会粮尽呢? 他不知道。 他的层级很低,还接触不到这类核心机密,甚至裴妃、东海王都未必清楚,唯一掌握实情的,大概只有长沙王司马乂及幕府高级官员了吧? 蛋疼。 不管怎样,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练兵训卒,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第二十三章 按部就班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辟雍馆舍之内,则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算是大晋朝重点机构吧,居然破败成这副鬼样了,一如大晋朝那千疮百孔的江山。 粮食、军资被堆放在几个相对完好的屋舍内,糜晃亲自检查一番后,来到了廊下,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心绪不佳。 “前天,驻防于河内郡的几支牙门军倒戈降邺。”糜晃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不下万人。” “精兵还是羸兵?” “算是能打的。”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其实,这也是邵勋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 赵王司马伦时期,禁卫军就自相攻伐。上一次他们整体作壁上观了,但你能保证这次还是吗? 长沙王上台之后,首要任务就是整顿禁卫军。他的动作很大,一度亲自兼任北军中候,想要完整地控制宿卫七军和牙门军,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但洛阳中军系统存在那么多年,已经自成一体,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于是乎,与成都、河间二王眉来眼去之辈不少,战力相对不错的禁卫军在事实上分裂了。 这次投降的万余人多半不是唯一一支,局势可以说相当严峻。 “这可真是让人泄气。”邵勋苦笑道:“这么一来,大都督(司马乂)怕是只能收缩战线,退回洛阳固守了。” “麻烦了。”糜晃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司马乂不再信任派驻于外的各支部队,那么就只能下令收缩,撤回洛阳附近,将各军置于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 但收缩战线不是没有后果的。 首先会伤损士气。 未战先却,你让别人如何看待?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这一点其实是非常致命的。 尤其是很多士人不懂军事,他们只会单纯从军队数量上来判断强弱,丝毫不会考虑士兵素质、装备水平、精锐程度这种东西。 三千人是比三万人少,但有时候三千精兵就能暴打三万乌合之众,俘斩一两万都不奇怪。 因此,单纯从兵员数量来判断各方实力是非常愚蠢的。 但战线不会骗人…… 你这一退,有问题啊,是不是怕了?是不是真的打不过? 第二个负面影响就是会导致外围大量据点的失陷。 这些据点并不是无足轻重的,有些非常关键,比如运输节点、水源、物资仓库甚至是牧场。 失去了这些地方,光靠洛阳一座孤零零的城市,却不知能坚持多久了。 以上两条都是很现实的困难。 糜晃虽然不怎么通晓军务,还是能想明白的。邵勋对行军打仗谙熟无比,看得就更清楚了。 有点难搞啊。 “想那么多作甚!过一天算一天了。”糜晃突然重重地跺了跺脚,准备离去,临走之前,他扭头道:“开阳门大街之百姓,我已奏请司空,征发了千余人,修墙筑垒不成问题。若材料不足,自拆民房可也。” “诺。”邵勋应道。 他愈发觉得糜晃这人不错。 说话客气,不像一般士人对他居高临下。 人实在,不跟你玩什么心眼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军事能力确实弱,也不经常待在军营,但你有什么问题,他知道后都尽力解决。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在幢主位上一天,就尽力负责。 这样的人很好了。 “修缮完外墙、馆舍,人放不放,你和杨宝商量着办吧。”糜晃抬脚走了两步,又补充说道。 所谓千余百姓,那是真·百姓,说人话就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至于世家豪门子弟、家人,这会留在洛阳的不多,都乌泱泱跑郊外避难去了。有的走得还很远,带着部曲僮仆,跑到了南边新城、陆浑一带的山里。 实在没法走的,想办法住进内城,或者几家、十几家合在一起,守望互助。 战争么,就是这个样子。 当乱军杀来时,谁也不比谁高贵,甚至豪门大户更易成为劫掠的目标。 ****** 月余时间一晃而过。 进入八月之后,风声越来越紧。 几乎每天都有部队调动出城,也有灰头土脸的部队撤下来。 很久没看到裴妃了。这些时日,只有一个王府典计过来,传达了些许消息: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无非是稍安勿躁,沉着冷静罢了。 邵勋趁机索要了大量箭矢、伤药、器械、粮食、布匹等物资,甚至就连笔墨纸砚都要了一大堆。 他继续按部就班地教导孩童少年,让他们不要管外界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学习。 当然,训练也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众人就在练习射箭。 之前邵勋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训练士兵。 这个时代的士兵,长枪兵就是长枪兵,除了拿枪戳人外,其他的技能都不太会。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就连弓手、弩手都有专门的部队——此谓“纯队”。 但军事水平是随时代不断发展的,到了唐代,要求就很高了,士兵必须全员会射箭。 长枪、步弓、横刀是每个人的标配武器,也就是说最差你也要精通三项技能,即刀、枪、弓。 事实上远远不止,一个标准营伍,还有长柄斧、钩镰枪(打骑兵用)、木棓、弩、重剑、陌刀之类的兵器,配发给一部分士兵。 晋军弩手射完之后,那也就射完了,没你啥事了。 唐军弩手射完之后,要拿着陌刀上前近战厮杀。 这被称作“花队”。 如果给士兵打分,纯队士兵的得分会比较低,花队士兵的得分则会很高,因为他们会的技能多,更适应复杂多变的战场,捡到武器就能用,军官能使用的战术更多。 但问题来了,花队训练成本太高,而且他们只能是当兵吃粮的募兵。传统的耕战世兵,他们要忙农活,无法脱产,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是现实的难题,涉及到军制改革。 在如今这场即将展开的洛阳保卫战中,很明显,花队士兵的优势被无限放大。 环境越复杂,越考验士兵的全面性和单兵作战能力。 邵勋想了想,就他手底下这些人的水平,让他们全面学会刀、剑、枪、斧、槊、弓来不及了,那么只能现实点,挑最重要的先学一下:射箭。 “就这么三十来个人会射箭。”临时开辟的斗场之上,邵勋看着正在反复练习箭术的士卒,吩咐道:“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吧,由李重担任队主。” “诺。”跟在旁边的李重立刻应道。 “另挑四名高大有勇力者,至我身前听令,就由——”说到这里,邵勋看向陈有根道:“你来管着,由你当伍长。厮杀之时,若有胆怯畏战者,立斩之。” “诺。”陈有根兴奋地说道。 “就用新制的重剑吧。”邵勋补充道。 他喜欢用重剑——或者叫长剑——这种双手武器。 此物在唐代由陌刀演变而来,晚唐之时十分流行,诸镇都有双手重剑部队,如黑云长剑都、左右长剑军等,一般是精锐部队。 重剑用得好的,名气很大,如淮南张神剑、魏博邵神剑等,人们甚至忘了他们本来名字。 重剑舍弃了防御,大开大合,以伤换伤,以命搏命,面对着敌人的长矛阵,挥舞着重剑就斩杀过去。 这是一款非常适合亡命徒的兵器。 在潘园的时候,邵勋亲自指导,让铁匠打制了一把双手重剑。 陈有根看到后,十分喜爱,于是又打制了两把,专门由他携带,以做备用——战斗之中,武器卷刃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好能随时更换。 抵达洛阳后,由糜晃出面,再找铁匠制了十把。 邵勋打算让陈有根带着四名高大魁梧、体力过人之辈,作为他的督战亲兵,人赐铁铠一副、弩机一具、重剑一把,终日跟着他——督伯么,本来就是“督战伯长”的意思。 “其余三队,每日抽出时间习练步弓。”邵勋继续吩咐道:“我亲自来教。记住,你们是募兵了。世兵一天到晚要忙农活,不会几门技艺情有可原,但募兵可不能如此松懈,要对得起自己那份粮饷。” “诺。”黄彪、周英、钟獾儿三人同时应道。 “练兵打仗,说到底练兵才是关键。”邵勋说道:“总有人拉着一帮从田里征发的丁壮,然后寄希望于奇谋妙策来获胜,这纯粹是赌博。诸位,哪怕明天就要上阵厮杀,今天也得给我好好操练。稍事休息,两炷香后,咱们继续练箭。” 众人休息之时,邵勋来到了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身旁。 他们昨天练过了,今天主要学习文化知识。 看到督伯前来,少年们纷纷行礼。 “无需多礼,好生温习功课。”邵勋温言说道。 对这些孩童,他的态度相对而言是比较好的,虽然训练时也会抽鞭子。 流民军缺少的就是这些人啊。 没有储备干部,你就治理不了地方。治理不了地方,你就没法长期立足。 穿越者只有一个人,哪怕他有什么好点子、好想法,也需要人去执行。 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储备干部团队,才是穿越者意志能够有效推行的主要原因。 营中新来了几个教谕。 大战在即,物价飞涨,很多人衣食无着,尤其是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读书人——主要是商人或地方土豪子弟。 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回乡,为了混口饭吃,便接受聘请,来到辟雍教授少年们读书识字。 这让邵勋的日常时间变得更加充裕。 他现在大多数时候只教算术、武艺,偶尔教一教《千字文》,不过少年们的日常管理他会深度参与,吴前就是他的代理人。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对人说的,这些少年就是他最大的本钱。以后如果有机会,他会在部队驻地附近开办随营学校,亲自担任校长,一批批“出产”军官种子、储备干部。 世家大族确实垄断了教育,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去打破。 没有世家大族之外的人才群体,你除了依赖他们,还能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比烂(给盟主欢悦加更) 到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战争的阴云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洛阳上空。 九月初六,幢主糜晃再度来到军营——这次不走了,战争在即,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不可能不到场。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位名叫裴十六的王府仆役,听名字就知道是裴妃随嫁的媵臣,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严肃,神色谦恭。 糜晃借口巡视军营,先一步离开了。 裴十六行礼,道:“邵督伯。” “裴典计。”邵勋回礼。 “长话短说。”裴十六低声道:“两日后,司空、王妃要入内城暂避,由上军将军何伦率部护送。糜督护以及王秉将军所部千五百人,短期内无法入城。王妃关心督伯,着我送来一句话——” “贼军凶悍,多亡命之徒,王师士气低落,前锋数战不利。” “城内粮草只够支用半年,长期相持下去,必败无疑。” “万事不要逞强,更不要强自出头,静待局势出现转机。” 邵勋默默等待了一会,确认他说完了之后,又行一礼:“多谢王妃爱护。” 裴十六点了点头,飘然离去。 邵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左手轻抚弓梢,右手握于刀柄之上。 消息不畅通啊。 作为下级军官,很难得窥战场全貌。 这就像是数万人阵列野战之时,军阵排出去几里地,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 有的方阵已经与敌人厮杀了,有的方阵士兵们还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复体力。 前阵已经被击溃了,后阵还在兴高采烈地往前挺进,没收到丝毫消息。 试想一下,作为宽阔战场上的一个小卒,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不是只能尊奉旗号金鼓行事? 大旗一倒、谣言一出,如果士气不高,我管你什么,直接撒丫子跑路,“败了败了”不知道吗? 如今邵勋就面临着这么一个情况,消息闭塞,不知道战场进展,只能自己观察,或通过真假难辨的消息,结合大概历史进程猜测。 也只能猜个大概,细节是很难知道的,但有时候怕的就是细节。因为你的身板太弱,即便大方向不改,历史大潮的一个微小波动,都可能让你翻船。 难顶。 好在糜晃很快回来了。 “裴十六走了?”他问道。 “走了。” “那好,现在我来说,能说的都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糜晃叹了口气,道:“放心,你我如今算是同舟共济,我还得靠你的本事活命呢,不至于坑你。” “先说第一件。”糜晃理了理思绪,道:“关中兵马来得很快,其先锋一部已在宜阳与王师交战。王师步骑万余,由皇甫商统帅,军报上说‘互有胜负’,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吃了不小的亏。” “西兵统帅是张方,有众七万,目前应到了两万余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邵勋,道:“这个张方,出身寒微已极,乃河间国人,有勇力、有才能,升官极速。去岁讨司马冏,他就来了,与李含共将两万军士。这次能统领七万大军,足见其人甚得河间王信任。” 邵勋听了心中一动。 河间王就是司马颙,坐镇长安,一直窥视洛阳宝器。 张方没有门第,居然能统率七万大军,一方面足见其才能,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如果机缘巧合,普通人也是可以走上高位的,虽然这种例子极少极少。 他的人生,好像有点励志啊。 “张方骁勇难敌,但为人残暴,也不喜欢约束军纪。兵进弘农郡后,大肆掳掠,甚至有杀人充作军粮之举,你——不要学。”糜晃继续说道:“皇甫商这会应在宜阳,一旦溃败,张方就能直扑洛阳。西兵,其实离得很近了。” “大都督为何不增援皇甫参军?”邵勋问道:“万把人有点少。西兵又不是泥捏的,难道真要把人放到洛阳来打?” 糜晃沉吟了一会,道:“据我所知,大都督执行的是‘西守东攻’之方略,即以偏师御西兵,以主力战邺师。” “值此之时,不该集中精兵强将,先击破关中之军,再携大胜之势,与河北大军决战么?”邵勋不解道。 关中军队只有七万人,邺城方面则有二十多万。 如果他来指挥,则会调集主力,先打垮七万关中兵,再以得胜之师的高昂士气,迎战邺城大军。而且,关中兵来得快,河北兵来得慢,中间正好有一个时间差。 怎么这司马乂打仗,像下棋一样?西军兵少,我就少派点军队防御,邺师兵多,我就多派军队阻截。他到底打没打过仗?他的幕府决策机构之中,难道都是士族,没一个军将? “你这样太冒险了吧……”糜晃有些惊讶。 “本就处于劣势,如果再不把握战机,只是等死罢了。”说完,邵勋缓了缓口气,道:“不过,或许有我等难以了解的内情。” 糜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邺师主帅是陆机。” 说完,又介绍了一下此人。 东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曾在司马伦府上为参军,后为成都王司马颖赏识,充任平原内史。 陆机其实没有任何统领大军的经验,军旅生涯也可忽略不计,但这会却一跃成为二十多万大军的统帅。 甚至于,邺城内部都有人不服,北中郎将王粹(晋灭吴主将王濬之孙)就是其中之一。 白沙督孙惠(东吴宗室、豫章太守孙贲曾孙)与陆机同属吴人,知道他能力有限,劝其放弃主帅之职,但被拒绝了。 邵勋听完只觉震撼…… 从来没有征战经验的人,一来就上强度,领二十多万大军,这么儿戏的吗? 就因为他是世家大族出身? 说真的,还不如司马颙安排的张方呢。人家虽然残暴,到底是从军队下层一步步爬上去的,虽然他沾了河间国人这个身份的光。 陆机有啥?撑死了指挥过家里的部曲吧? “邺师尚在大河以北,可能还要半个月才能渡河南下。”糜晃说道:“所以,咱们若要厮杀,第一批遇上的多半是张方的人。” “半个月,唉。”邵勋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时间差完全可以利用。 “别多想了。”糜晃看他的样子,笑了:“实话实说,我不会打仗,不知道你说的方略对不对。但大都督既然如此部署,军令便不可违。只要司空支持大都督一天,咱们就得听令。” 这话一说,邵勋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糜晃哈哈一笑,道:“你是聪明人,当知我意。” 邵勋苦笑了下,道:“这仗,莫名其妙。” 他费尽心机囤积物资、勘察地形、制定针对性战术,忙得屁滚尿流,合着有些人并不打算真打啊。 得,还是听裴妃的好。 “不要强自出头”、“静待转机”,话里有话,说得很清楚了——不过,若有人犯到他手上,且机会合适,他也不会放过就是了。 “谁说不是呢。”糜晃无奈道:“不过,邵郎君做事有模有样,有你在,我安心许多。老实说,司空府上不少参军高谈阔论,头头是道,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狗屁不通。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没在营中住过一天,偏偏被奉为座上宾,参谋军事,这是要害死人啊。” 没在军营住过一天的人却能成为军事决策机构的关键人物,甚至是军队统帅,这能怪谁? 好像谁也怪不到,制度就是这样。 真要怪,就怪九品中正制吧,真的太离谱,太不专业了。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打来打去,都他妈是比烂。 “还有最后一件事。”糜晃正色道:“这几日,天子、大都督和满朝公卿在巡视各地驻军,可能会经过此处。不要懈怠,把军容整饬一番,别让人看低了。” “诺。”邵勋应道。 说是天子,其实就是大都督司马乂巡视各处罢了。只不过他想借着天子的名头,激励士气,坚定诸军守御的决心而已。 在这件事中,天子只是个工具人。 说曹操,曹操到。 九月初十,开阳门大街上仪仗如云,旌旗遮天蔽日。 天子司马衷、皇后羊献容、大都督司马乂及文武百官,在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南下巡视。 丑时初刻,过国子学,行至辟雍之外。 第二十五章 奉帝“出巡” 华丽的车辇之上,天子身着冕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等,凡十二章。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较为镇定,遇到欢呼的军民时,甚至挥手致意。 群臣穿着五时朝服,紧紧跟随。 因这会是秋季,看上去白花花一片,蔚为壮观——依制,五时朝服随季节变化而不同,春天为青色,夏天为朱红色,季夏(夏天第三个月,即六月)为黄袍,秋天为白袍,冬天则为皂色朝服。 比起天子,百官们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敌军若来,帝后未必会死,他们可不一定。 大家之所以留在洛阳,多抱的王衍那般心思,即自己在朝堂坚守,争权夺利,为家族谋官位,捞取好处。就本心而言,他们是真不愿意看到战争——投机者除外。 皇后羊献容穿着青色深衣,佩十二钿、步摇、大手髻,戴绶佩,姿容秀丽,风华绝代。 她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是在春游一般。但仔细看她的嘴角,似乎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个女人,自从经历了生死之后,似乎已经坏掉了…… 她看不惯天子夫君,看不惯把持朝政的大都督司马乂,看不惯文武百官,看不惯公卿士族。 在她眼中,这些人本身就是笑话。 文不能安邦治国,武不能戡定叛乱,终日蝇营狗苟,如同傀儡一般上朝下朝,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可笑之语,背地里干着令人发指的男盗女娼之事,要他们何用? 尤其是司马乂,更是无耻、无能、无德之辈。 羊献容依然记得宫城外向她飞来的箭矢,她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司马乂还很虚伪,表面上对天子、皇后礼敬有加,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实际上早就把宫廷侍卫遣散,然后让自己的部队轮番宿卫宫城,还动不动恐吓天子,以逞其欲。 而这样一个看似极为强势的权臣,在碰到拥兵二十多万的司马颖之时,又低三下四,大小事务悉数发往邺城,不敢擅自做主。时至今日,当司马颖彻底与他翻脸之时,才敢下定决心厮杀,纯纯怂包一个。 呵呵,就司马家这些货色,凭什么让她张开腿?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仿佛在看一场大型情景喜剧——或者说是哑剧。 唔,辟雍大门外跪着群军将兵士。 为首一人身着白袍,呵,又是无用的士人。 在他身后,还有两人。 左边一位身着筩袖铠,头几乎低到了泥里面,战战兢兢。 右边那位就不太老实了。 身材看起来很高大,身着大红色戎服,腰间别着弓梢、环首刀,背后还插着一柄硕大的长剑,抑或是长刀? 头微微低着,但在用余光悄悄打量圣驾,显得十分放肆。 羊献容甚至能感觉到,此人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要远比天子长。 呵,好大的胆子!好龌龊的心思! 不过她懒得管了。 自稍稍长成,秀丽姿容现于世人面前后,她早就习惯了各色男人审视她的目光。其间夹杂着多少让人恶心的东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她以前很反感。 现在么,她很清楚自己的容貌、身段乃至身份也是一种资本,只不过没人可以配得上她罢了。 就连天子也不行了! 她瞄了一眼额头上隐有青肿的丈夫,那是被她拿花瓶砸的。 司马颙、司马颖之辈上表请诛尚书右仆射羊玄之(羊献容之父),他竟然认真与朝臣们讨论可行性。 这种男人有什么用? 泰山羊氏,什么时候这么被人踩了? 车驾很快过去了。 糜晃又等了一会,才慢慢起身。 邵勋眼疾手快,轻轻扶了一把,糜晃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杨宝则看傻了。 邵贼武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察言观色,几百个心眼子,这他妈还是人吗? “回去。”糜晃大手一挥,招呼众人进了围墙。 “我昨夜得到消息,皇甫商已经战败,张方大军畅通无阻,可直入洛阳。我等好日子到头了,随时可能上阵厮杀。”糜晃说道:“你等做好准备吧。” “督护,营内尚有些许猪羊,不如宰了,大飨全军,提振一下士气。”邵勋建议道。 “此策甚好,你看着办吧。”糜晃心绪不佳,直接说道。 “诺。”邵勋应道。 “督护,贼兵既已击破皇甫商,那么今日大都督奉帝出巡,所为何意?莫不是要巡狩他处?”杨宝问道。 “哈哈。”糜晃大笑一番,拿手指点了点杨宝,道:“你啊你,都说些什么胡话?你看邵郎君就不会说这话。” “大都督奉帝出巡,依我看是在操演,将来还要奉帝出征呢。”邵勋笑道。 糜晃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杨宝,语重心长地说道:“邵督伯年岁比你小,但他看得很明白。去岁诛杀齐王囧时,大都督就拿天子做挡箭牌,其时帝后受到惊吓,百官死了十几个。此番大军压境,他不过是故伎重施,再次把天子拿来做挡箭牌罢了。毕竟,没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戕害天子,这就存在机会了。” 杨宝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原来司马乂的下限如此之低,这种事都敢干,怪不得能当大都督呢,果然够狠! 同时又有些嫉妒,幢主糜晃就看重邵勋,对他爱理不理,心中颇不爽利。 他心中这么想,却不懂得掩饰,直接在脸上表露了出来。 糜晃看到了,本不欲说什么,但很快想到,以邵勋的武艺、见识,若上了战场,杨宝这厮还不被他玩死?心中怜意顿生,转而对杨宝说道:“杨督伯,军中向来以本事说话。你有什么看法,我本不想管,但我得提点你一句,张方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带来的关中大军,虽说本是良民,但出征在外,张方又肆意放纵,他们会变成什么德行,想必你也很清楚。弘农那边已经在吃人、杀俘了,张方至洛阳,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跪地求饶有用吗?当下还得精诚团结,切勿自误。” 杨宝脸一白,讷讷不敢言。 “好好想想吧。”糜晃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 从九月中旬开始,战争陡然加速。 二十日,关中兵在弘农肆虐了一番后,愈发逼近,洛阳一片风声鹤唳。 二十五日,黑沉沉的夜幕之中,数条火把长龙迤逦而行。 军伍不是很严整,喧哗声也比较大。 落在后面的辎重车辆之上,满是坛坛罐罐,还有大包小包,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塞的什么东西。 军士们的情绪比较高昂,步伐轻快,面带笑容,看样子是得胜之师。 马蹄声骤然响起,滚滚向西,不一会儿停在了个草亭旁。 亭中围着十余人,盔甲鲜明,面色凶悍。 张方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嚼吃着“肉脯”。 他的凶名已经传遍弘农,现在又被洛阳士民所知。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满是得意。 叫你们门阀士族看不起我! 哈哈,老子带着数万兵马杀过来了,你怕不怕? 驻兵弘农的时候,他抓了几个杨氏家眷,其中最可人者乃一对姑嫂。 嫂嫂风韵诱人,小姑子年幼稚嫩,日夜给他做饭、暖床,整整服侍了旬日,还是在他们兄长、父亲的注视下。 临走之前,他把这对姑嫂也做成了“饭”,那味道至今让他回味不已。 什么公卿士族,都是狗屁,长着两只脚的羊罢了! 张方都有些怀疑自己,年轻那会为何对他们毕恭毕敬,仰视无比? 他们能为了自己活命,主动献上妻女。 士女为了活命,小意服侍,骚浪无比,“神女”的形象都塌了好不? 这个世道好啊,哈哈,太合我意了! 马蹄声渐近,草亭外的军士纷纷掣刀捉弓,寻声望去。 不一会儿,一骑翻身下马,拜道:“都督,前锋已抵千金堨,并无伪太尉司马乂帐下兵马。” “好,先把千金堨占了,截断水渠。”张方一拍大腿,眼中凶光毕露,命令道。 “诺。”骑士领命而去。 张方将肉脯甩掉,在戎服上擦了擦手,笑道:“司马乂这会应在匆忙回援了吧?看不起我等西人啊,这次就让他好好瞧瞧,满朝公卿,可有一个会打仗,哈哈。” 亲兵亲将们也笑了起来,畅快不已。 千金堨是洛阳城西的大水陂,有多条石砌、砖券水渠通往城内,是内城、宫城的主要用水来源。这次给你截了,看你怎么喝水。 不得不说,张方为人虽然残暴,但打仗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并不是那种鲁莽之辈。 优势兵力之下,仍然小心翼翼,可比某些滥竽充数的世家子强多了。 “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张方起身,看着漆黑的天空,道:“连夜赶路,明早我要看到洛阳。” 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第二十六章 但随我行 大晋太安二年(303)九月,天子很忙。 九月十三,帝后在群臣簇拥下幸邙山。 十六日,至偃师。 二十二日,回师洛阳城东。皇后、百官自回城,但天子被司马乂扣着不能走。也是在这一天,曾经与司马乂合作非常愉快的尚书右仆射羊玄之“忧惧而死”。 但这并不能阻遏邺城、长安大军的攻势,人家合兵三十万,气势汹汹而来,死一个羊玄之有用吗? 二十五日,天子又被拉到了缑氏县。 从天子的行程轨迹,基本就可以看出司马乂与河北大军交战的地点。 天子几乎成了“劳模”,哪里发生战斗,他就到哪里“鼓舞士气”。最近一次就是了,他跑到缑氏县,御辇立于阵前,众军山呼万岁,邺城方面的冠军将军牵秀战不利,引军而走,王师趁势追击,斩首数千。 东面的局势似乎还可以——虽然只是暂时的,待邺城主力陆续赶到,还会有变化——但西边却快速恶化了。 张方在宜阳击溃皇甫商所部万余人后,洛阳又凑了数千兵马,外加征发的豪门家奴、僮仆、洛阳百姓,又是一万多人西行,与张方交战多次,互有胜负,但伤亡较大,最终溃走,关中兵一下子冲到了洛阳内城之下。 九月二十七日,开阳门大街上涌出了大股百姓,闹哄哄地向南疾走。 到了下午,数百关中兵涌了过来,挨家挨户撞门。 这一片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豪门大族的消息甚至比邵勋还灵通,早在十天前就陆陆续续南奔,往山里而去。但他们不可能带走所有财物,关中兵看重的就是这些了。 邵勋此时正趴在墙头,仔细观瞭贼势。 老实说,有些失望,或者说庆幸? 关中兵一路杀进洛阳,让他下意识以为敌军有多厉害呢。但这会一观察,大失所望。 这根本不是精兵强将的样子啊。 距离平蜀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关中世兵才更替了两代人,居然就不行了。 当然,他们比起普通百姓还是要强不少的,但怎么说呢,邵勋的眼光太挑剔了,就是觉得这些人不行。 糜晃刚刚送走了一位信使,这会正仰首望天,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看向墙头,问道:“邵督伯觉得敌军如何?” 邵勋顺着梯子下到院中,道:“军容不整,又饱掠重负,无有战意。” “这是说——能打赢?”糜晃眼睛一亮,问道。 “我部战兵数百,驱杀乱跑乱撞的敌兵很容易,但要说打跑所有敌军,则不可能。” “也没说要打跑所有人,清剿开阳门大街上的贼众,能否做到?” “督护,最好联络驻灵台等地的友军,一同行动。” “唔,也有道理,但很难啊。” 二人一问一答,片刻后就没了声息。 糜晃不说话,邵勋则静静等待着。 “方才走的使者,是王矩派来的。”糜晃走到院中,看着披挂整齐、席地而坐、做好了出战准备的士卒们,道:“他是长沙国左常侍,扎营开阳门外,有众数千,我等皆从其节制。其实,之前他就已经派过家仆密来传讯,令我部向北进发,搜杀贼兵,被我顶回去了。这事,我没有说,你可知其中意味?” 邵勋点了点头。 “这次推搪不了了。有公卿至大都督营中哭诉,提及乱兵肆虐,苦不堪言。又,张方一面遣人截断水渠,一面扒开千金堨堤坝,将多余的水放掉。而今城中水碓干涸,甚至无法舂米。”糜晃说道:“所以,大都督要返回洛阳了,亲自部署,欲击破张方。” 混乱的战略!这就是邵勋此刻的看法。 简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嘛。 先前只有一个皇甫商带着万余杂兵对付张方,惨败后知道不对了,又四处搜罗兵众,像添油战术一样与张方大战,而今又溃了,终于急了,于是决定回师,亲自对付关中大军。 “督护,东面打得如何?”邵勋问道。 “还不错。”糜晃脸上的表情松了些,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只隐约听闻王师胜多负少,邺城大军灰头土脸,故大都督有暇回师。” “大都督既回师,确实不宜推托下去了。”邵勋说道:“我等既非中军,又非长沙王嫡系,若问罪责罚,几乎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 “是这个理。”糜晃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把握打赢?” “督护,战阵厮杀,没人敢说一定赢。”邵勋回道:“我只有一句话,愿领精兵当先开道,督护紧随其后,总揽全局可也。” “好。”糜晃激动了起来,只见他上前一步,抓着邵勋的手,说道:“战若得胜,定与君把酒言欢。” 在糜晃心中,什么出身、门第,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战场之上,能并肩作战的袍泽才是真的,能保他性命的勇士才有价值。 命都没了,还谈个屁的门第! 残酷的洛阳战局,经历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变。 糜晃已经变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东海老家的农庄、商铺、田地、部曲帮不上他一点忙,这里需要真刀真枪说话,门第再高,在张方眼里,也不过是釜中沉浮的几块肉罢了。 邵勋领命之后,便不再废话。 糜晃当场召集全幢伍长以上军官,将全权委任给他。 邵勋一把抓过还懵懵懂懂的督伯杨宝,让他滚回阵中。 “诸位,多余的话就不说了。”邵勋看着整齐排列的百余人,气定神闲地说道:“当兵吃粮,提头卖命,向来是厮杀汉的本分。” “诸位当兵的原因很多。有人只想混口饭吃的,这没错。但眼下这个局势,城中日蹙,斗米万钱,早晚吃不上饭。” “有人想博取富贵。这很好,都看到大肆劫掠的西人了吧?他们大包小包,鼓鼓囊囊,咱们抢过来,遍赏全军,岂不美哉?” “有人是衣食无着,无处可去,故来本幢为兵。我想说的是,待打完这仗,有了赏赐,你想去哪去哪,我绝不留难,说话算数。” “还有一些人觉得我武艺出众,处事公正,跟着我能活下去。我不想昧着良心说所有人一定都能活,但我可以保证,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不至于孤零零的。” “陈有根!”邵勋大声喊道。 “在!”陈有根大声应道。 他的脸色有些潮红,显然情绪激昂。 督伯的战前动员太对他胃口了。 有的军官就会空口白话,什么忠君爱国,全是狗屁,一点都不实在。 督伯就能对症下药,讲到人心坎里去,尽可能把所有人的士气都调动起来。 “我给你二什人,于阵后督战,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之。”邵勋命令道。 “诺!”陈有根杀气腾腾地扫了一眼所有人。 邵勋很快从一二三队中挑了二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与陈有根那伍汇合,充作督战队。 “有些话,我只讲一遍。”邵勋手抚刀柄,大声道:“士卒不进,伍长斩之。伍长不进,什长斩之。什长不进,队主斩之。队主不进,我斩之。我若不进,诸君可斩我首!” 糜晃在一旁静静看着,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军队,还真是冷酷无情。 他以前见过东海国上军将军何伦治军,可没这么严厉啊。 战前动员结束之后,军官们立刻下营,将士卒驱赶出来,排列整齐。 邵勋从容不迫地在阵前走着,令军士们给步弓上弦,检查铠甲、器械。 很快一阵抽刀入鞘声传来。 检查完毕之后,邵勋又在陈有根的帮助下穿戴完毕筩袖铠,佩上步弓、环首刀,在额头上绑好红抹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仿佛生命中有这么一种习惯,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一样。 吴前找来了王雀儿,将一柄重剑交到他手中,并附耳说了几句。 十四岁的少年重重点了点头,吃力地扛着重剑,站到邵勋身侧。 整整七队步卒三百五十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他。 邵勋稍稍校准了下上好弦的步弓,执于手中,扫视了下众军,大手一挥:“但随我行!” 说罢,当先而走。 “但随我行!”黄彪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激动,他搞不太清楚了,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着督伯。 五十名甲士越众而出,跟在黄彪后面。 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 一队又一队鱼贯而出,在开阳门大街上重新列好阵势。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远处的西兵还在肆意抢劫。 他们发出畅快的欢笑,间或传来几声咒骂,隐隐还有男人临死前的惨叫和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嗖!”一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指定了方向。 “杀!”邵勋大吼一声,举步而前。 “杀!”军士们以矛杆击地,斜举而前。 甲叶铿锵作响,军靴声动人心魄。 数百人如一道洪流般,逆流而上,直趋开阳门。 留守辟雍的孩童少年们纷纷涌到大门口,目光尽皆落在当先而走的“邵师”身上。 在这一刻,他是所有少年心中的英雄。 他无所畏惧,勇猛无前,把所有重担都挑在肩上。 有那年纪较小的孩子,甚至哭了出来。 稍大的少年,则紧紧抿着嘴唇,手用力握着刀柄,指关节都发白了。 邵师教他们读书识字。 邵师让他们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 邵师尽可能给他们弄来好吃的长身体。 邵师夜里巡视军营,会给顽皮的孩子掖好被角。 邵师甚至给最爱哭泣的孩子讲故事,缓解他们内心中的苦闷与焦虑。 他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了所有远离家乡的孩子的内心,成为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什么狗屁朝廷,关我什么事?若非要在朝廷与邵师之中选一个的话,结果毫无悬念。 雨渐渐大了,开阳门大街之上,响起了几声猝不及防的惊呼与惨叫。 战斗开始了。 第二十七章 有亿点点病(给盟主莘逊加更) 细雨之中,箭矢突然破空而至。 正大包小包走出某个高门大院的西兵惨叫连连,纷纷扑倒在地。 包裹滚落在地,露出了美丽的丝绢一角,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有人大喊大叫,又想冲回来时的大院,不巧院中正有人往往涌,人人喜气洋洋,还扛着几个婢女妇人,顿时撞在一起。 “嗖!嗖!”箭矢再至,对密集的人群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西兵直接被射懵了,更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劫掠玩女人的时候,谁他妈的还着甲啊!这仗没法打,先跑了再说。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举枪!” “刺!” 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阵列,机械地按照命令递出长枪。 在这一刻,训练成果体现了出来。即便敌人没着甲,士兵们仍然下意识地往脸、脖子、大腿等部位扎去。 动作迅猛、有力、精准,瞬间造成了恐怖的杀伤。 三五成群的敌兵陷入了混乱之中。 有人想抵抗,招呼袍泽们结成战斗小组。 有人想逃跑,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转身狂奔而去。 还有人试图往大街两侧的民宅内躲藏,寄希望逃得一命。 “噗!”红抹额在凄风冷雨中轻舞飞扬,势大力沉的重剑从上方斜斩而下,只听“咔嚓”一声,一名西军小校的脖子被劈开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邵勋一脚踢开软掉了的敌人尸体,举步向前。 鲜血染红了他的甲胄,腥味扑鼻而至,令人作呕。 但强烈的刺激过后,他仿佛觉醒了什么基因一样,浑身涌起了无穷的力量,还有—— 暴虐的杀戮。 “咔嚓!”这次的头颅直接滚落在地,溜溜转了一圈后,停在一个泥水坑中,尚未闭合的双眼还带着恐惧和绝望。 黄彪快走两步,带着身后的甲士紧紧跟上,围护在邵勋身旁。 到处都是“噗噗”的声响,那是长矛捅入肉体后的死亡音符。 有敌人负隅顽抗,很快就被密集攒刺而来的长枪给捅了个对穿。 有贼众试图躲避,民房中的百姓拼死抵住大门,不让人进来。 “啊!”惨叫声响起,刚刚还趾高气昂的西人被长枪钉死在门板上。 没有任何悬念,数百兵像推土机一般,沿着并不宽阔的大街稳步向前。所过之处,尸体满地,鲜血汇如溪流。 “夫战,勇气也!你怕,敌人也怕。你狠,敌人就会逃跑。”邵勋哈哈大笑,还不忘鼓舞士气。 敌军长矛捅在他的铁铠之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看都不看,重剑劈斩而下,敌人的半个肩膀被整体卸下。 “啊!”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彻整条大街,鲜血如同喷泉般飞溅而出。 邵勋举着重剑,继续向前。 他的头脸之上满是鲜血,几乎糊住了眼睛。 雪亮的剑身之上,血迹斑驳,腥臭味冲天而起。 没有一丝害怕,浑身的细胞都在欢呼,久违的感觉不断复苏。 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发自灵魂的兴奋。仿佛眼前的不是血肉地狱,而是饕餮盛宴一样。 怕不是有点大病! 但这种感觉来得刚刚好,娴熟的技艺、勇敢的意志以及残忍的杀心结合在一起,他化身为一台病态高效的杀戮机器。 他能预判敌人的动作,以至于敌人像是可笑地自动送到他的剑刃下一样——这是用节奏在杀人。 他总能打在敌人最难受的位置上,让他手忙脚乱,最后被斩于剑下——这是用经验在杀人。 他浑身浴血,吼声如雷,像是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一样,往往能夺人心魄,先手毙敌——这是用勇气在杀人。 他杀人的招数太多了,简直信手拈来,面对不同的敌人,瞬间就能使出最合理的方法,用最简练的动作、最快的速度,消耗最少的体力,解决当面之敌。 技艺娴熟的新人,或许也能杀死当面的敌人,但绝不可能像他那样举重若轻,体力消耗最少,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 妈的,杀人都杀出艺术感了。 “饶命……”一名满脸稚气的敌兵哭丧着脸,踉跄后退,见到邵勋加快步伐,绝望地向前捅出长枪。 枪杆被邵勋夹在腋下,黄彪眼疾手快,刺出长枪。 “噗!”敌兵流着眼泪,捂着腹部,软倒在地。 无数军靴从他身上踏过,军阵一往无前。 黄彪用余光瞟了眼督伯邵勋,嘴角抽了抽。 他怕了,幸好督伯是自己人…… 杨宝在后面远远看着,只觉尾椎骨上生出一股寒意。 什么阴谋诡计,就是个笑话。你再智计百出,在邵勋这种残暴的实力面前,终究太过空洞——是的,在杨宝眼中,邵勋就是那种残忍暴虐的武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人都敢杀,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 或许,他和张方是一类人吧。 ****** 雨越下越大,已经没人用弓了,战场上的一切都回归最原始的肉搏。 三百多战兵从辟雍出发,一路向北,过国子学、雨花寺、牛市等,杀出去了好几里地。 贼军屁滚尿流,遗尸数百,散乱得不成样子。 邵勋浑身已经湿透,血水顺着剑刃流下,滴答滴答,溅起一朵又一朵血花。 西面也响起了猛烈的喊杀声,那是平昌门大街。 驻扎在那一片的应是牙门军某部,人数不详。他们动手比这边晚,但终究是动手了。 听声辨战况,牙门军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杀声一直向北,往平昌门的方向延续。 能有人呼应,这种感觉真好。同时也从侧面说明,洛阳守军暂时还能拧成一股绳,大都督司马乂的命令还是管用的,至少部分管用。 邵勋回头看看跟随而来的军士们,发现第一排换了不少新面孔。 战争,总是会死人的,哪怕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依然会死不少人。 再后面,糜晃的幢旗还在,听那密集的脚步声,似乎多了不少人,莫非有城南百姓自发跟随? “打胜仗,容易不容易?”邵勋将重剑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新的,笑问道。 “有督伯在,何敌不可破?”黄彪避开了邵勋的眼神,大声回应道。 老实说,他有点害怕这种眼神。 凶狠、嗜血、暴虐,带有淡淡的血红之色,与往常平静、温和、睿智的模样完全不是一回事。 按鬼怪志异中所写,督伯莫不是被什么老鬼附身了? “督伯如此神勇,令人叹服。”弃弓捉刀的李重用略带崇敬的目光说道。 曾几何时,他虽被委任为队主,但一直板着张脸,没太多开心的模样。但经今日一战,看着邵勋身先士卒,一路砍翻西兵的勇烈场景,脸上突然有了几分笑意。 这般勇武之辈,在宿卫军、牙门军中当个幢主都够了。跟着这样的人厮杀,确实更容易活下来。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邵勋哈哈大笑,重剑往前一指,道:“但随我行!” “但随我行!”黄彪、李重二人热血冲头,扭头向身后大吼。 “但随我行!”军士们喊声破天,士气高昂得无以复加,纷纷应道。 “但随我行!”声浪一直向后,传出去很远。 夫战,勇气也。 他们这幢人的底子本就不错,又是自愿当兵,被邵勋前后整训了一年有余,军纪肃然。 如果说临战之前,还有些许紧张、怀疑的话,那么经过刚才这么一阵的冲杀,信心暴增,士气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 菜鸡互啄的战争,在装备水平没有明显差异的情况下,谁的士气更高昂,谁的赢面就更大。 于是,深秋冷雨之下,数百热血男儿排成整齐的阵势,在军官的带领下,沿着开阳门大街,墙列而进。 雨水冲刷不尽刀枪上的鲜血。 仓促集结起来的敌人被他们一冲而散。 溃兵哭喊着向北逃窜,与迎头而来的援军撞在一起,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 没人给他们调整的时间。 三百多人加快了脚步,成列逐奔,鼓噪而进,将人数远超他们的西兵杀得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邵勋哈哈大笑,提着滴血的重剑,朝正在拨转马首,试图逃窜的一名敌军将校用力斩下:“给我人马俱碎!” “噗!”冲天的血柱飚起,却是重剑斩在了马身之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将敌军将校甩落马下。 邵勋顾不得拔出卡在马身里面的重剑,抽出步弓,直接套在落地的敌将脖子之上,用力一勒。 “死吧!”他满脸狰狞之色,肌肉虬结的双臂猛然发力。 敌将的脊背被死死压着,挣扎不得,片刻之后,脸上满是青紫,舌头都伸了出来。 邵勋又抽出匕首,也不管敌将是死是活,一点一点就将头颅割了下来。 “督伯威武!”军士们见着,纷纷大呼。 当是时也,马血淋得邵勋满头满脸,深秋冷雨之下,竟然还冒着丝丝热气。 血泊之中,他拎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玩意面露微笑,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残存的敌军远远见着,发一声喊,惊恐散去。 这人怕是跟张都督一样,有点病。 “追!”邵勋将人头甩在一边,随手捡起一杆长矛,大踏步向前。 第二十八章 敬重 整个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邵勋站在壕沟边,看着百余名敌溃兵如下饺子般纵身跃入浑浊的河水之时,方才下令收兵。 真是孬种!宁愿投水也不敢返身拼命,这样的兵,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了。 黄彪抓了几个俘虏,这会用绳索捆着,押往后方。 邵勋拄着重剑,远远看着壕沟对岸的洛阳城。 壕沟是临时挖出来的,引入了河水,以做防御。 从军事角度来说,城南还是挺不错的。从城门到洛水也就十余里地,且建筑物繁多,不适合大军摆开阵势,这从敌军主攻洛阳东西两侧就能看得出来。 此时的平昌门、开阳门外军寨林立,刁斗森严。 城头亦有人走来走去,巡视不辍。 方才他们追杀敌军这么久,竟然没有守军出城配合,让他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守将不敢呢,还是接到了不准出击的命令。他懒得管了,或许衮衮诸公压根没把他们这些城外驻军当人吧。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邵勋转过身来,下令撤兵。 “诺!”几位队主纷纷应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执行力瞬间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杨督伯。”邵勋提着重剑,朝畏畏缩缩的杨宝走去。 杨宝面露恐惧,扭头看了看四周,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道:“邵督伯饶命。” 邵勋哈哈一笑,道:“你服了?” “服了。”杨宝连连说道。 “服了就好,滚。” “诺。”杨宝连忙爬起,见有些军士远远瞄了他一眼,顿时面红耳赤。 他知道,此战过后,邵勋的威望更上一层楼,他已没有丝毫可能竞争。 方才邵勋若提剑杀了他,往壕沟里面一扔,真不一定有人替他出头——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死个督伯又怎么了? 好在人家比较心善,终究不是那种残暴到底之人,把他当个屁一样放了。从今往后,老老实实算了,毕竟跪也跪了,为了活命,不寒碜。 “邵君……”幢主糜晃从后头赶了过来。 他全程目睹了整场战斗,情绪激荡不已。赶来的路上,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当见到浑身浴血,衣甲多有破损的邵勋之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督护来得正好。”邵勋笑眯眯地说道。 战斗结束之后,他整个人似乎正常了不少。之前那个样子真的有点“疯”,让人担心,更让人害怕。 “督护欲面见王都督吗?”邵勋看着隔着一条吊桥的开阳门,问道。 糜晃沉吟难决。 依本心而言,他是想要过去的,毕竟王矩是他名义上的长官。 但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又兵微将寡,万一渡壕北上,被要求率部留守,然后遇到敌大队人马,不但无法脱身,还可能当了替死鬼,那就对不起全幢弟兄们了。 邵勋看他犹豫的样子,心中感慨。 若换个人,早就撒丫子跑路,撤回去了。辟雍以及东面的太学都是各自独立的院落,占地面积适中,馆舍众多,院墙不矮,厚两到三米,是可以作为长期坚守的据点的。 相反,留在开阳门的话,还得自己重新搭建营寨,物资补给多半也很困难,一旦遇大队敌军,那真的是炮灰了。 但糜晃这人啊,居然主动从全局考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该说他老实还是热心呢? 大晋朝若多几个这样的老实人,估计也不会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吧。只可惜,大家都想得太多,囿于门户私计,事情就搞不好了。 “罢了,我遣人过河一趟,向王常侍报捷。这边就——撤兵吧。”糜晃最终下定了决心,说道。 “诺。”邵勋应道。 见邵勋答应得这么干脆,糜晃倒有点不会了,脱口问道:“邵郎君,方才打得那么顺手,斩杀敌军不下五百,真就这么撤了?” 邵勋想了想,觉得该对糜晃解释一下,免得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说道:“督护有所不知。我军虽然打赢,但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糜晃下意识问道。 “贼军饱掠重负,战意不足,此其一也。” “贼军四散各处,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一盘散沙,此其二也。” “贼军初入洛阳,摸不清我方部署,以为有大军杀至,士气低落,此其三也。” “有此三条,敌不败若何?” “但若等他们缓过神来,整军再战,胜负可就两说了。咱们这兵,确实比西人强一些,可也强不了太多,更兼兵力寡弱,一旦贼势大炽,举众而来,怕是抵挡不住。” “所以不如归去,谨守门户,以拖待变。反正咱们已经完成任务,帮王常侍扫清了一条街,还想怎样?甚至就连王常侍本人,怕是也没动过彻底击败张方的念头吧?” “有道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就依郎君所言。” ****** 收兵回营之时,依原路返回。 刚打了胜仗的军士们兴高采烈,将敌人的器械、衣甲全部取走,作为自家储备。 他们当然没忘了西人劫掠的财货,一一收拢起来,装在大车上。 陈有根带着二十余名军士监督,不让任何人私藏。 而在他身后,赫然摆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不遵军令,私吞缴获的士兵,被查到后,当场斩首,没有任何宽宥。 邵督伯说得很清楚,劫掠是可以的,但不许私自行动,要有组织地劫掠——或者说派捐,即让被劫掠对象自己把钱财送上来。 劫掠所得钱财,一一清点入账,统一分发。 说白了,一切要有规矩,哪怕是劫掠的规矩。 有规矩,伤害就能降到最低。在搜刮百姓和养军之间达到一个平衡点,毕竟朝廷不可能总发下足额的钱粮。 邵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在大街上。 他的衣甲多有破损,战袍染满鲜血,重剑之上也遍布缺口。但精神很好,意气昂扬,睥睨四方。 “督伯。” “邵师。” “邵将军。”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俯首行礼,恭敬异常。 邵勋笑了笑,这可太真实了! 任你平时展现再多的武艺,训练之中有再多的法度,都不如战场上的实际表现来得重要。 身先士卒,勇不可当,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的。 更兼杀了一敌军将校,杀人过程还那么暴力血腥,让人兴不起任何对抗的念头。 大街上有不少穿着五花八门的百姓,手执木棍、柴刀、长矛等武器,此刻正排着整齐的队列,由军士领着,收敛尸体,打扫战场。 邵勋问了一下,原来是糜晃在后面收拢的,大概两三百人,多为豪门僮仆、奴婢,自发出来追杀敌军,结果被糜晃征发入伍,编组成军。 “不要放他们回去。”邵勋将王雀儿喊过来,让他去知会糜晃一声。 与豪门打交道,很显然还是世家出身的糜晃更合适,虽然他那个门第在洛阳豪门看来,多半还不够格。 戌时,大军陆陆续续回到辟雍。 邵勋走进大门时,但见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等在那里。 有潘园来的庄客,有潘园仆婢,有工匠,有马夫,有他的学生,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 “督伯威武!”众人齐声喊道,神色间颇为兴奋。 邵勋哈哈一笑,伸手下压,示意众人止住欢呼。 军官们站在他身后,个个与有荣焉,甚至就连一直和他闹别扭的杨宝,脸色也没那么黑了,嘴角甚至稍稍咧起。 “都愣着干什么?给儿郎们裹伤。”邵勋吩咐道。 “督伯,热水早就烧好了,伤药、布帛亦已齐备。”吴前挤出人群,一脸谄笑。 “你倒是机灵。”邵勋笑着指了指他,道:“厮杀半日,腹中饥饿,开饭吧。缴获的几匹伤马,你找人料理,炖烂了给受伤的儿郎们补补。马革想办法鞣制一下,存入库中。” “诺。”吴前应道。 就是邵勋不吩咐,他也想到了这些事,当下就点了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去干活。 邵勋在王雀儿的帮助下去掉甲胄,浑身活动了下,这才感觉到左臂、胸口有些撕裂般的疼痛,原来是受伤了。 “邵师。”学生们都围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王雀儿一溜小跑,打来热水,仔细清洗伤口。 毛二捧着干净的布帛、伤药,准备裹伤。 “呵呵。”邵勋笑了两声,看着众少年们,心中的戾气愈发消退。 “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任你如何技艺出众,也免不了受伤。”他说道:“不过,比起你们能安心读书、训练,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邵师……”有小孩双眼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作甚!”邵勋先是脸一板,教训道:“纵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是咱们武夫的宿命,何哀耶?” 说完这句,他脸色稍缓,换了一副语气道:“若真的过意不去,就好好学习,严加训练,在学业、武艺上精益求精,不断进步。如此,我心甚慰,拼杀起来也更有劲了。” “谨遵邵师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一会都有肉汤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哈哈。”邵勋面不改色地等毛二包扎完伤口,便站起身,轻轻拍着孩童少年们的肩膀。 院中角落处,一身着锦袍的青年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之中多有讶异。 沉默片刻后,他举步向前,往邵勋走去。 第二十九章 规划 “邵督伯,颍川庾亮有礼了。”青年躬身一礼。 邵勋回了一礼。 他稍稍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来,也就糜晃、裴盾两个士人向他行过礼,这位自称庾亮的应该是第三个了。 出于什么原因,他心中有数。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人是需要展现出价值的,没有价值,啥都不是,有价值,就能出人头地,至少可以改善境遇。 当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只需要展现出一丁点价值,就能身居高位。 有些人则需要天大的价值,还得时机对头,才能前进那么一小步。 这就是门第的力量。 这就是现实。 “督伯可否行个方便?”庾亮直截了当地问道。 邵勋凝视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请随我来。” 说完,带着庾亮来到了西墙根下的凉亭内。 陈有根远远看着,自觉扛着重剑跑到凉亭外站岗,防止闲杂人等打扰。 “我们见过吧?”凉亭内什么都没有,邵勋拿着一个蒲团递给庾亮,招呼他坐下。 “去岁见过。”庾亮笑了笑,道:“当时我在劈柴,督伯应没注意。” 邵勋含笑点头,应是护卫庾敳那次了,于是又道:“不意君竟是名门之后。” 庾亮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寄人篱下罢了,更算不得士族名门。” 说完,他也不藏着掖着,为邵勋稍稍解释了一番。 颍川庾氏并非源于名门望族。 后汉年间,先祖庾乘在县衙做门吏。名士郭泰非常赏识他,“见而拔之,劝游学宫”。后来,庾乘因儒学出名,但拒绝了征辟,没有出仕。 庾乘有二子。 长曰庾嶷,魏时至太仆卿,后来又没落了,“其后支脉不显”。 次曰庾遁,魏时为太中大夫。 庾遁有四个儿子,因为家族主修儒学,故仕途坎坷,只有长子庾峻、次子庾纯出来做官,前者为太常博士,专门给皇帝讲讲经学,后者得罪了权贵贾充,被免官。 庾遁孙辈的情况差不多,因为“时重老庄而轻经史”,混得不上不下。 庾峻这一支相对好一些,长子庾珉担任颍川郡中正,三子庾敳出任吏部郎。 其他支脉就差多了,庾亮之父庾琛就只在朝中当个小官,声名不显。 上次邵勋护送庾敳的时候,见到庾琛一家在城内的宅第被司马冏征用毁坏,全家“蜗居”乡下,便是他们家地位的真实反应。 时人虽然没对门第有严格划分,但已经出现“士族”、“小姓”、“寒素”的说法了。 士族也被称为“世族”,影响力巨大,庾峻这一支传下来的庾敳便可勉强称为“士族”,因为他们至少在颍川郡还是颇有声望的。 但庾家大着呢,成员众多,其他支脉可就不行了。 像庾遁长兄庾嶷这一脉,在士人眼里,已经可称为“贫寒”,虽然他们依然衣食丰足。 庾琛、庾亮父子对外可借颍川庾氏的名号,但实际么,冷暖自知。 当然,以上是庾亮的说法,邵勋并不太相信。 即便支脉出身,只要不是相隔太远,总不至于太差的。 比如,去年逃入山中的庾衮(庾亮伯父),仅仅只是个一生未做官的“处士”,但他的老婆却出身荀氏。 再说庾亮的母亲毌丘氏,门第很差吗? 他们一家因为迫在眉睫的战争,最近从洛阳郊外搬到了城南,借住在族人庾敳的别院之内,故称“寄人篱下”。 说得可怜兮兮,但邵勋觉得他们家既然有护院、部曲,怎么着也不会太差了。撑死了在洛阳没啥东西罢了,若回到老家颍川,一般豪强的综合实力多半还比不过他们家。 如果得到机会,外放做官,那更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主家的乡品——颍川庾氏,被郡中正评定为第四品门第。 “庾君找我所为何事?”邵勋听完介绍后,耐着性子问道。 庾亮不意邵勋问话如此直接,稍稍愣了一会,苦笑道:“那就直说了。不知督伯可否将我家部曲放归?方才追杀逃敌,我为糜幢主、邵督伯大义感召,率僮仆、部曲三十余人出战,结果他们被糜幢主编入部伍,以军法管治,却回不得家了。” 原来是这事!邵勋感到有些好笑。 放人是不可能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豪门僮仆,一般而言身强力壮,而他们带过来的部曲,也是精挑细选的,至少体格不错,怎么可能放走?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庾君为何不找糜幢主?”邵勋奇道。 “只要督伯许可,幢主定无异议。”庾亮说道。 邵勋不由地又打量了一下此人。 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放在后世,怎么着也是个小鲜肉。不过气质上却比空洞无物的小鲜肉沉凝许多,此时眉头微皱,嘴唇紧紧抿着,顺着眼睛,还能找到几丝无奈和希冀——他似乎很清楚如今的处境。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 “实不相瞒,放人是不可能的。”邵勋说道:“若放归你一家僮仆,其他人也找过来怎么办?是不是都要放掉?我方才听幢主提及,因水碓尽废,大都督传下军令,征发豪门僮仆、奴婢舂米,以济军需。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办?” “竟有此令?”庾亮一惊,脸色黑了下来。 他知道,人是不可能要回去了。 如今洛阳乱成这个样子,武夫们的胆子大了许多,没以前那么好摆布了。若惹恼了他们,大乱之中悄悄杀了你全家,再推给张方,你能怎么样? 权力、家世,只有在秩序稳固的时候才有大用。一旦大乱,很多东西便大打折扣,眼前这个邵勋,会不会下黑手杀人?谁都不敢保证。 “别白费力气了。”邵勋站起身,说道:“你若信我,可邀请相熟家门子弟,带着部曲僮仆撤到辟雍。这里大着呢,住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少不了你等居处。若带来的丁壮较多,我还可以做主,给你们安排最好的馆舍,哪怕把我的住处让给你都行,如何?” “情势真如此危急?”庾亮亦站起身,低声问道。 “成都、河间二王合兵三十万,气势汹汹而来,是那么容易放手的吗?”邵勋问道:“如果大都督拼死一搏,洛阳定然是要打烂的,别存着侥幸心理。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我这里其实没多少兵,如果张方派遣大军而来,抵抗不了多久的。但如果能有千人上下,依托高墙守卫,还可勉力支撑。言尽于此,庾君可自决。” “受教了。”庾亮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 黄彪拿着一把匕首,用力插在俘虏的大腿上,再用力一扯,狞笑道:“听闻你们在弘农整出了多种吃法,尤喜挖妇人双乳,言此肉最嫩。你胸前虽连二两肉都没有,但你信不信我把你心肝挖出来,那个还要更嫩啊。” 俘虏面色惨白,双唇颤抖不已,想说话却说不利索。 “废物!”黄彪拔出匕首,麻利地切掉了俘虏两个手指,又换了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再说!”黄彪怒道。 邵勋瞄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接过王雀儿递来的木碗,大口喝起肉汤。 “督伯。”吴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低声说道:“方才问出来了,下午被你斩杀的贼将名叫李易。” “无名之辈……”邵勋说道。 撑死了是个管一两个幢的军校,甚至是个幢主,没太多价值。 “黄队主还拷讯得知,张方在城北吃了个败仗,损兵三千余。”吴前又道。 “败于谁手?” “从事中郎苟晞率宿卫军一部击破之。” “此人是何来历?” “听糜督护所言,苟晞出身河内苟氏,曾为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司马冏伏诛后,又入长沙王幕府,任从事中郎。” “河内苟氏,有这个家族吗?”邵勋问道。 吴前皱眉思索了下,最终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怎么听过。” 邵勋明白了,河内苟氏多半已经不是士族。这个苟晞就是个普通人,又一个张方啊! 这让他有些兴奋,乱世还是有普通人机会的,虽然目前他只看到了张方、苟晞两个例子。 “苟晞大大落了张方的脸面,对我等而言不是坏事。”邵勋又道。 吴前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督伯今日斩将破敌,固然大振声威,以后却不要这么做了。”吴前低声说道。 “为何这么说?” “我只问督伯一句,今所求何物?” 邵勋一怔,良久后说道:“官位。” “那督伯可知朝廷如何选官?” 邵勋点了点头。 这其实算是他最近一年最为关心的事情了,做过一定研究。 在西周时代,可简单概括为“世官制”。分封制之下,血统为尊,世代为官。 到了战国及秦代,有所进步,有荐举、军功、客卿、以吏入仕等多种渠道。 及至两汉、西晋,仕进途径的主体是察举、征辟。对普通人而言,其实不如战国、秦代那么友好了,阶层有所固化,反而开了历史倒车,也是离谱。 就本质而言,其实还是战国时太卷了,列国竞争太激烈,逮着人才就得用。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如果运气好,几代人经营下来,说不定就诞生一个新贵。 西晋是标标准准的贵族政治,血统论的天下。这会虽然已经开始逐渐崩溃,但惯性一时半会很难消失。 邵勋自忖,如果是在体制内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属吏”。 是的,这时候的中高级官员有选举权、授官权,他们任命的官员,就是具备人身依附特征的“属吏”。 出身寒微的张方其实就是河间王司马颙的属吏。 司马越幕府的左司马刘洽同样没有门第,是普通人,他也是属吏。 但这种人太少了,没有门第相助,这条路走得太崎岖。 当然,你也可以在体制外发展。 如各种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等,他们是地方实力派。如果朝廷失去了对某些地方的控制,就有可能发一张纸,任命你为某某官,算是地图开疆了。 这种一般在东晋时期的北方比较多见。衣冠南渡之后,北方沦陷,对于心向朝廷的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晋廷不介意慷慨一点。 如果这些流民帅脑子不清楚,去了南方,那就是自寻死路。运气好的也就是当个炮灰,如北府兵军官等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流民帅如果留在北方,不一定混得下去,这个就难以评判了。 再狠一点的,直接搞农民起义军,这就是另立炉灶,当然可以不用鸟晋廷。 甚至投靠胡人,人家还是比较慷慨的,像黄皮子讨封一样,有地盘有部队就给官,可谓有求必应,一点不讲究。 邵勋觉得,他暂时可以尝试在“属吏”这条路上走一走。 属吏做到张方这种级别,其实已经非常牛逼了,他怀疑现在司马颙都不太好动他。 张方烧杀抢掠,吃人肉,玩弄公卿士女,屠戮豪门巨室,难道不是在削弱他主公司马颙的名声和影响力? 但司马颙现在还制得住他吗?很难说哦。 要想捕杀张方,得先把他手下的七万世兵解散,然后趁其不备,暗中下手。 做属吏做到让主公投鼠忌器的地步,张方值了。 张方的残暴固然不能学,但他有些东西是可以借鉴的。 至少,不能让主公一纸命令,就直接把你逮捕弄死。 说白了,你要有基本盘,只听命于你一人的基本盘,如此你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甚至让主公投鼠忌器,觉得打压你不值得、太危险,会把事情弄糟。 团结在张方身边一群残暴武夫是其基本盘,那么我的基本盘呢? “放心,我自有主张。”邵勋拍了拍吴前的肩膀,说道:“大争之世,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心里有数就好。”吴前点了点头,旋又道:“但身先士卒也太危险了。” 邵勋苦笑:“不拼,有机会也抓不住。” 吴前默然。 “你倒是有点想法的。”邵勋说道:“从东海来了那么多人,大部分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过一天算一天。你能出言提醒,我很承情,真的。” “督伯有大志,我早看出来了。”吴前笑了笑,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督伯万事小心。我能力有限,只能尽心竭力照看好那帮孩童。” “若能办好此事,功莫大焉。”邵勋说道:“他们才是破局之根本啊。” 第三十章 塑造(给盟主泪痕点点寄相思加更) 新人编入之后,自然不能与老人混为一队。 豪门僮仆、部曲总计二百四十余人,被整编为五队,各有队主——基本都是大家子弟。 这些人大多看过之前的战斗,表示情绪稳定。 从第二天开始,邵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整训,并派人至城南各处,搜刮粮草,搬运回辟雍甚至隔壁的太学存放。 十月初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搬了过来,部分安置在辟雍,部分去了太学。 粗粗一看,倒也兵强马壮了起来。 初二,北边传来消息,张方吃了败仗后,放纵士兵在城西烧杀抢掠,以鼓舞士气,洛阳士民死者万计。 随后,张方率部攻洛阳正西的西明门,不克,退走。王师出城追击,斩首数千。 初三那天,大都督司马乂奉帝返回京城。数日后,牵秀率邺兵追至东阳门,战败,狼狈而走。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庾亮带过来的。 他想通了,说服了父亲庾琛,带着家人转移至辟雍暂居——事实上不来也不行,部曲都没了,无以自守。 “自九月以来,王师虽步步后退,但胜多负少,杀敌甚众。如此看来,洛阳之战或能取胜。”庾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幅临摹在丝绢上的洛阳舆图,在糜晃跟前侃侃而谈。 糜晃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振奋。 邵勋倚在廊柱上,静静看着。 作为辟雍守军事实上的核心,他虽然没说话,但无论是糜晃还是庾亮,都下意识关注着他的态度。 糜晃还好,早习惯了,但庾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不爽。 其实,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他有这种不爽老正常了。 士族与平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南方先不谈,北方的秩序虽然在逐渐崩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转过弯来的。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不会。”邵勋突然说了一句。 糜晃、庾亮二人闻言有些愣怔。 “今日大胜,明日复大胜,后天还胜。赢赢赢,赢到最后,天子缩回皇宫了,大都督也撤回了洛阳。战场变成了西明门和东阳门,你就不觉得有问题么?”邵勋反问道。 “难道这些捷报都是假的么?”庾亮不可置信道。 “多半是真的。王师可能确实打了胜仗,杀伤敌军甚多,己方伤亡较小。这很正常,毕竟洛阳中军的战斗力还是可以信赖的。”邵勋说道:“但大都督无法给予敌人决定性的杀伤,即一战击破敌主力,俘斩五万以上,令其彻底胆寒。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今日击溃一部,俘斩数千,贼众退走之后,收拾军心,重新整顿,复又杀来,你待如何?” “战术上不断胜利,战略上始终被动,这仗打得——问题很大。” “之前还在缑氏县、偃师县等地厮杀呢,现在退到洛阳城下了,我担心衮衮诸公会有想法啊。” “洛阳中军并非大都督嫡系,人家真的会为他一直卖命么?河间王、成都王若开出合适的价码,卖了大都督又如何?” “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赵王伦、齐王冏都被卖了,再卖一个长沙王乂又能怎么样呢?早卖完大都督,洛阳早日恢复平静,我还能踏雪寻梅,服石登仙,岂不快哉?” 糜晃听了默默叹气,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庾亮虽然早慧,但他才十五岁,没经历过太多人心诡诈,这会直面如土色。 邵勋说完,直接扭头离开,检查新来之人的安置情况了。 其实他心中也很烦躁。 这仗打得不知所谓,而自己的前途也愈发莫测。 司马乂看似连战连胜,战术上取得了上风,打得司马颖、司马颙暗暗皱眉——讲道理,当他们尽起三十万大军征讨洛阳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被教训得这么惨,说到底,还是战斗力弱了一些,如今却只能靠体量来赢了。 但司马乂的死穴也很明显:后劲不足。 开打到现在一个月了,精锐主力完全放弃了洛阳郊县,开始依托都城及外围阵地,试图打防守反击。 但反击真打得起来么?很难说啊。 无解,无解。 邵勋一间间馆舍走过去,检查得非常仔细,重点询问有没有军士骚扰。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心中满意,他现在还是有威望的,说话比正牌幢主糜晃还好使。 “又见到你了。”玄堂之内,邵勋看着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女孩,笑道。 “是你呀。”小女孩将手里的书放下,起身行了一礼,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姐妹,不知道是哪家的,欲言又止,装作没看见邵勋,低头做着女红。 “在做好吃的?”邵勋看着溢出香味的瓦罐、饭甑,问道。 “仆婢都被你抓走了,只能自己做了。”庾文君小声抱怨了一句。 邵勋哈哈一笑,道:“兵荒马乱的,学会做饭有好处。” “我本来就学的呀。”庾文君捡起那本书,炫耀似的在邵勋面前晃了晃。 邵勋看到了名字:《食疏》。 他本以为士人女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看来有点误会了,或者他真不了解这年头贵族女子的教育情况。 “妇人需修妇功,无不蕴习酒食。”庾文君自顾自地背着书里的内容:“侍奉舅姑、四时祭祀,不可任僮使,定要常手自亲。” 意思很明白,侍奉公婆、四时祭祀,女主人最好不要借手仆婢,要亲手制作饭食。 对于自家丈夫的饮食,也要时时关注,挑选《食疏》中合适的菜肴,更换口味,将养身体。 所以,做饭是“妇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妇功”也是贵族女子的必修课。 邵勋觉得挺好的。 贵族女子还要亲手做饭讨好公婆、夫君,至少比后世很多普通人家的小仙女强啊,属实是时代红利了。 “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他笑道。 庾文君脸上涌出淡淡的桃红,明亮的眼睛低垂着眨了眨。 “外面是不是打得很厉害?”她转移了话题,问道。 “你见过吗?” “从御街过来的时候,满地是血,闻之欲呕。” “害怕吗?” “这个天下——”庾文君突然仰起脸来,认真地问道:“是不是就这样了,一直好不了?” 邵勋突然发现,小女孩的目光还挺复杂,蕴含的意味很多。 似乎有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三月的春游大概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吧。战争的间歇给了她足够的温柔,让她对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产生了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似乎还有许多对现实的忧虑。 九月以来的战争足够残酷。尤其是张方所率领的关中兵,大大刷新了底线。开阳门御街上杂乱的尸体、腥臭的鲜血给她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这是与三月份春暖花开、游人如织的美好截然相反的画面——当时与她一起踏青出游的小姐妹们,应该已经有人永远地消失了吧? 永康以来的乱象,真的是重新塑造了一代人啊,连小女孩都没有放过,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顺着历史大潮,一路狂奔向黑夜。 “只要还有希望,就还有机会。”邵勋说道:“若一个个丧失希望,只想着逃避,那就难了。” “逃避?”庾文君问道:“你是说有人想去南方避乱吗?” 邵勋一怔。 按理说,没有经历过永嘉之乱,北方士人不至于彻底丧失信心啊。难不成,现在就有人判断八王之乱将造成巨大的破坏和难以挽回的损失,以至于悲观失望,想要南渡逃避了?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应该有这么些人,且他们的群体在不断壮大之中,但应该还没上升到主流吧? 庾家难道也想南渡了?不至于吧? 颍川老家那么大的家业,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张方这人并未肆虐到豫州,匈奴更是尚未展露出野心,真不至于。 “我要去做饭了。”庾文君又行了一礼,向后走去。 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悄悄说着什么,还有人偷偷看向邵勋,应不是什么好话。 邵勋离开了玄堂,默默思考着刚才得到的讯息。 王雀儿被赶回去温习功课了,陈有根扛着重剑跟在他身后,抓耳挠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精英背叛了这个国家,嘿!”邵勋说了一句陈有根听不懂的话,兀自看着天空。 穿越者怎么混得这么艰难呢? 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督伯。”陈有根终于忍不住了。 “说。”邵勋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匪里匪气的亲随侍从。 “庾家小娘子虽然早慧,六岁就能诗文,但终究太小了。”陈有根说道:“她娘亲毌丘氏倒有几分姿色,督伯若喜欢……” “嘭!”邵勋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 老子又不炼铜,又不是变态,至于这么恶意地猜度么? 陈有根有些委屈地看了邵勋一眼,仿佛在说,你杀人的时候就是个变态,病得很深那种,以至于把吃人肉的西兵都吓得一哄而散。 “起来吧,装什么?”邵勋又踹了一脚他的屁股,笑骂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很不喜欢,但你说话的语气,我很欣慰,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很好,继续保持。” 陈有根懵了,督伯这是什么意思? 邵勋大笑着离开。 陈有根丝毫没把世家、朝廷放在眼里,对这些权威十分蔑视,只真心认同能让他服气的人。 这就很好嘛。 有的时候,两害相权取其轻。 邵勋以前觉得这人习气过重,不适合当兵。但现在看来,关键时刻,陈有根反倒是有很大可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那么,该到哪里去找更多的陈有根呢?这是他需要长期考虑的问题。 第三十一章 佯攻 洛阳城东,军旗猎猎,兵戈肃杀。 十余名武夫被五花大绑,踉踉跄跄走向刑场。 “都督饶命啊,再不敢了。” “陆机,你屡战屡败,却拿自己人撒气,就这点本事么?” “你也不得好死,我等着,哈哈。” “大王让这种人来当都督,大业毁于一旦啊。” “抢点东西怎么了?我们只要钱财,张方不但掠夺金帛,连妇人也抢。” “大丈夫死则死矣,哪来那么多废话?” 刑场上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都督陆机跪坐于案几之后,面无表情。 未战先掠,戕害百姓,惩治这些害群之马,我有错么? 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北中郎将王粹、白沙督孙惠以及次一级的将领王阐、郝昌、公师藩等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参军王彰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 “该行刑了。”陆机冷哼一声,正待下令,却听远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陆机猛然抬头,有些惊讶。 他经验不足,无法从马蹄声判断出大概人数,但二十余万大军,绵延数十里,分布各处,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突进到自己的帅帐附近? 可若不是敌人,为何没得到通报?在中军大帐附近纵马驱驰,谁给的胆子?还有没有法度?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冲到了数十步外。 陆机长身而立,脸色难看。 是自己人,但这事更让他心塞。 百余骑直冲到十步外才停了下来,领头一将冷笑连连,直接下令道:“给儿郎们松绑。” “诺。”骑士纷纷下马,推开准备行刑的刽子手,一一解开囚犯身上的绳索,将其释放——这些囚犯,都是他们营里的袍泽,故来相救。 帅帐附近满是军将、士兵,却傻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 “孟超!”陆机大怒,道:“未奉军令,劫夺法场,谁给你的胆子?来人!” “哎,都督息怒。” “都督万勿动怒,孟将军也是一时冲动啊。” “大敌当前,当精诚团结。” 军将、幕僚们纷纷上前劝阻,还有人暗中给高踞马上的孟超打眼色,让他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僵。 不料孟超一点面子都不给,嗤笑两声,见犯事的囚兵都被救走后,持戟遥指陆机,问道:“这都是敢打敢拼的好儿郎,你却想杀了。貉奴,会当都督吗?” “你!”陆机怒不可遏,见左右无动于衷,没有帮他的意思,怒气冲心的他直欲晕倒。 孟超哈哈大笑,随后脸色一正,寒声道:“陆机,你的事发了!暗中勾结司马乂,莫不是想让二十万大军尽皆倾覆?” 众人大惊失色。 “过了,过了啊。” “陆都督虽偶有小败,说他要反过分了吧?” “我看不一定,打了月余,没占到什么便宜,反倒损兵折将,确实有问题。” “这话不能乱说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孟超不管他们,径自带人离去。临走之前,还拿大戟威胁了下陆机。 参军王彰、司马孙拯对视了一眼,都发现对方的脸色很难看。 陆机则一言不发,径直回了大帐。 孙拯心中忧虑,跟了进去。 “都督,军中还是有些忠义之士的,不如召其来帐中听令,稍后点齐兵马,将孟超捕杀。”孙拯建议道。 他是吴郡富春人,东吴孙皓在位时曾任黄门郎。东吴灭亡后,又出仕晋朝,担任涿县县令,现为陆机幕府司马。 今日孟超公然挑衅主帅的权威,影响十分恶劣,如果不严厉处置的话,以后还怎么号令全军?更何况,孟超骂陆机为“貉奴”,这是北人对南人的蔑称,孙拯心里也很不舒服。 陆机闻言,眼皮子跳了跳,没说什么。 “都督……”孙拯急道。 陆机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沉默片刻后,道:“孟超对我发难,实是因为孟玖旧事。军中多为北人,素来不服我,若杀了孟超,或出大事。” 孙拯无语。 孟超的兄长孟玖是宦人,常年服侍成都王,非常得宠。之前,孟玖曾为其父求邯郸令,其他人都不敢发表意见,就陆机出言反对。他认为邯郸是重地,一定要仔细挑选有资格的人出任县令,怎么能让宦官之父来当呢? 梁子就此结下。 这次孟超的部队军纪涣散,四处烧杀抢掠,陆机派人严查,抓了十来个闹得最过分的士兵,打算明正典刑,以肃军纪。结果孟超率百余骑直冲法场,将人救走,公然打脸主帅,这梁子结得更深了。 “我自有主张。”陆机继续说道:“传令下去,明日诸营会攻建春门,不得有误。” 建春门也叫上东门,位于洛阳东段城墙。孙拯一听就明白,陆机这是想要通过攻破洛阳城来树立威望,进而令诸将俯首。 他没法评价这样做是对是错,只是提醒道:“都督,最好联络张方,东西夹攻,方有胜算。” “嗯,我省得。”陆机点了点头,道:“这就书信一封,送往城西。” ****** 古来攻城,要么围三阙一,降低守军抵抗的意志;要么四面合围,然后挑选重点做主攻,其他方向佯攻,分散守军注意力。 陆机欲攻建春门,想到的是让张方配合,在城西发动新一轮攻势,两相夹击。甚至于,南、北两个方向亦可派出少量部队佯攻,以做牵制。 张方答应了。 十月初八,陆机亲率大军屯于建春门外,张方当日也在城西发起攻势。 敌方两位“大佬”一西一东,对驻兵城南的王师而言,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但陆机派往这边佯攻的部队,却得认真应对——说是佯攻,可也有两万余兵马呢。 “督护,方才拷讯俘虏,得知贼将名孟超,有众三千余。”邵勋站在墙头,指着开阳门大街上密密麻麻的敌兵,说道:“看他们的意思,应当是想肃清城南,然后以此为基,攻开阳门、平昌门。” “只有孟超部?”糜晃问道。 “不止。督护请看那边——”邵勋拿弓梢指着远处的国子学等地,说道:“四处皆有烽烟,孟贼是来打咱们的。” 糜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敌军此番是正儿八经的进攻,不是先前张方所部的劫掠。处处有警,意味着敌军人多势众,己方的前途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他也知道,这会千万不能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这对士气不利。 “邵督伯,辟雍全靠你了。”糜晃真心实意地说道:“我把随从也交给你统带,所有人都听你号令。此战若胜,将来就是豁出老脸,我也得为你请功。” “督护不必如此。”邵勋说道:“辟雍上下千余口人,自为一体,休戚与共。辟雍若破,谁又能独活呢?” “说得好!”糜晃的神色有些激动,道:“若用得着我,千万别客气。年少那会,粗粗学了点武艺,多厉害不敢说,与贼人比划两下还是可以的。” “督护且下墙头为我掠阵。”邵勋说道:“贼人已经杀过来了。” “好。”糜晃也不多话,三两下便下了梯子。 邵勋继续观察着。 辟雍对面是明堂,如果派驻一支军队,与辟雍守军互相援应的话,可以对敌军造成很大的困扰。 无奈辟雍这边的守军实在太少,而明堂又太大。邵勋思来想去,最后放弃了——分则力弱,让人各个击破就搞笑了。 齐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拨弄着人的心弦。 邵勋死死盯着敌军,心中默数,大概三千一二百人的样子,步骑皆有——这就很诡异了,巷战中居然还投入骑兵,虽然只有一百多骑。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兵为将有嘛,说不定这一百多骑兵就是孟超的私人部曲呢?他如何肯拨给别人使用? 整体军容还算整肃,但也就那样。 你不能对承平已久的世兵抱有太大期望。或许在战阵上厮杀几年后他们的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目前显然不行。 “只能靠守了,先磨一磨敌军的士气,再图其他。”邵勋暗暗盘算着。 敌军慢慢加快了脚步,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容以及带过来的五花八门的器械。 邵勋果断举起了一面皂旗。 正在庭中休整的李重一跃而起,带着已扩充至五十人的弓手快步上前。 第三十二章 磨人 “射!” 虽仅有五十人,居高临下的情况下,依然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他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散射,而是挑选好目标之后的精确射击。 对自己箭术自信的人,照着敌人面门来。 箭术一般的人,则挑着后排无甲或只有皮甲的人射击。 惨叫声不断响起。 箭矢如同疾风一样,反复摧折着衰草,敌人齐刷刷倒下了一大片,杀伤效果十分可观。 敌人也在反击。 邵勋立在墙上,陈有根、王雀儿二人举着大盾,左右遮护。 密集的箭矢之下,耳边尽是呼啸破空声,以及射在盾牌上的“哚哚”声。陈有根还好,气力较小的王雀儿已经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盾牌举得十分吃力。 “嗖!嗖!”邵勋的目光在人群中不断逡巡,找到目标之后,抬手就射,根本不瞄,全凭感觉,但命中率非常之高。 要不说军中射箭考核,抬手就射是加分项之一呢。训练中,有的人瞄来瞄去,邵勋上去就骂,再这么瞄下去,身上都被敌人射来的箭插满了。 “嗖!嗖!”抬手即射之后,邵勋又表演了左右开弓,箭矢飞出去,当场射倒一人,射落一人的兜盔。 他挑的都是有价值的目标,要么是军官,要么是旗手,要么是鼓吹之人,或者是飞快地跑来跑去的战场传令兵。 在他的操作之下,敌军很快就变得行动迟缓,阵型有些混乱。 往往第一拨扛着简易木梯爬墙的人被击退后,第二拨不能很快顶上来,白白浪费了前一批袍泽用命换来的成果。 但他们毕竟人多,在刀盾兵注重遮护之后,想射杀军官也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辟雍这边只有五十名弓手,人均射了十几箭后,手臂开始酸软,气力渐渐不支,于是射速变慢,精准度下降——简而言之,杀伤力下降。 又草草射了几轮后,趁着敌军退潮的当口,邵勋命令他们下去休息,换另一拨只会粗粗拈弓搭箭的人上来。 而这个时候,肉搏战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程度。 “杀!”黄彪怒吼一声,闪电般刺出手里的长枪。 “杀!”军士们也纷纷刺出长枪。 刚冒头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迎面怼来的数杆长枪。 有人大声惨叫,有人摔跌了下去,有人则鼓起勇气,仗着身上厚实的坚甲,猛冲猛打。 对这种人,有专门手持木棓、大戟、长柄斧的人招呼。核心要点就是趁着他们立足未稳,重型钝器兜头盖脸砸上去,将人杀伤,或者打落高墙。 这就是守城战的优势。古时甚至有老兵勇士爬上城墙之后,被童子勾倒,被妇人砍死的。 不过辟雍的院墙不是正儿八经的城墙,没有专业的城防设施,很多守城器具摆不开,却是要艰难很多,直接反应到战局上,就是己方伤亡不小。 邵勋射了一会箭后,感觉已经有人盯上他了,体力消耗也很大,于是果断拿起一把长柄斧,换了个位置,双手挥舞,对着爬上来的人就是一通砸。 “去死!”手执环首刀的敌兵身披重甲,全身遮护得严严实实,双腿踏上墙头后,左腋夹住一杆刺来的长枪,右手挥刀劈断矛杆,然后避开照着面门刺来的森寒枪头,蹂身而上,撞入了人群之中,霎时一片混乱。 “噗!”长柄斧斜斩而下,力量奇大无比,敌兵被砸得踉跄几步,从另一头摔落墙内。正在休整的士兵一拥而上,手持短兵将其杀死。 “嘭!”邵勋动作不停,长柄斧又劈向一名刚爬上来的敌兵。 此人似乎批了三层甲,身材壮硕已极,怒目圆瞪之下,威风凛凛,杀气冲天。 斧子重重劈在他的脸上。来不及发出任何呼喊,脸就肉眼可见地改变了形状,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栽落墙根。 这还没完,左前方又有一全身重甲的勇士杀上来了,在他身后,还有两人身着皮甲,手脚并用,跃上了墙头。 当先那位勇士已经与守兵战成一团,邵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一斧劈向后面两人。 “噗!”锋利的斧刃切开皮肉,将人整条胳膊尽皆卸下,鲜血泉涌而出,喷在另外一人脸上,让他稍稍愣神了一下。 邵勋手脚不停,快上一步,撤斧横扫,将其扫落城下。 “啊!”侧后方也响起了惨叫,邵勋侧身一看,却见那位重甲勇士在杀一人、伤一人之后,被黄彪一刀割断了喉咙,无力地倒在城头。 “呼呼!”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面对面的厮杀,真的非常磨人,考验的就是刺刀见红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体力消耗速度会快过平时,会让你高度紧张,会让你——变态! “杀!”邵勋随手一斧,将又一名重甲勇士的兜盔砸瘪了下去,麻利地踹落墙根。 随后,他扛着斧子,到另一处情况危急的地方救火。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接替上来。 不知道杀伤多少人后,邵勋的身上已经插了好几支箭。受创都不重,甚至没能入肉,但也可见战斗激烈的程度。 要不要这样啊? 他们这里只是侧翼中的侧翼,却玩得这么刺激,下级武夫是真·炮灰! ****** 一天的战斗结束,高墙之内满是哀嚎。 邵勋卸了衣甲,王雀儿小心翼翼地给他裹伤。 糜晃、庾亮、杨宝等人围拢了过来,倾听着他的话语。 “无需慌乱。”邵勋皱着眉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攻守之战,前三天最为凶险,顶过这阵,基本就稳定了。” “今日敌军拣选了不少精锐,身披重甲,指望一鼓破城,结果被我们顶住了。选锋、精锐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待把这些人耗完,事情就好办了。” “想想看吧,若与敌阵列野战,这些选锋精锐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但现在被我们依托高墙轻易斩杀,岂非大赚?” “放心,贼众没有必须攻下咱们这里的打算。孟超此人,心里说不定还惦念着去城东捞战功呢。咱们死死守住,绝不投降,他见无计可施,舍不得损耗自家部曲精兵,也就退了。” “晚上都警醒着点,我会随时巡查。玩忽职守、怠慢军务者,没什么好说的,立斩无赦。” 邵勋侃侃而谈,一副主官的语气,但所有人——包括糜晃在内——都是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连连点头,大声应诺。 就连庾亮这类高门子弟,之前还对邵勋这种身份的人颇有微词呢,现在也老实了。邵督伯处处救火,今日怕不是杀了二十人以上,堪称神将。 若无他,辟雍什么结局真不好说。 就凭这点,所有人都没资格歧视他——真看不起,也得埋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全家老小都在这呢,可不敢发脾气。 “邵督伯言之有理,咱们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只能死扛到底了。从今日起,谁敢言降,休怪我不讲情面。”见邵勋说完,糜晃第一个表态支持,语气很严肃。 “诺。”不光督伯杨宝和几位队主应声,就连庾亮以及另外一位来自东海徐氏的少年也答话了。 邵勋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与糜氏一样,徐氏也是东海国本地士族。就此时的地位而言,其实算不得多高。至少,他在和颍川庾氏的庾亮答话时,很明显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庾氏也算不得什么大门阀。 这位少年名叫徐朗,今年十八岁,不知道为何来到京城。反正他是走了糜晃的路子跑到辟雍来避难的。 见过邵勋几次,没怎么说话,即便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一股子傲气。 大晋朝种姓社会遗毒不浅啊。 或许在徐朗心中,压根没觉得邵勋多厉害,我上我也行。毕竟这是陆机都能当二十多万大军统帅的年代,有这种想法不奇怪。 “既如此,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吧。”邵勋点了点头,看向庾亮、杨宝二人,道:“贼军多乌合之众,未必有夜战的本事,但不可不防,今夜就麻烦二位了。” “诺。”庾亮、杨宝二人立刻应下。 大体的情况他们也了解。 冀州都督区原本就四万世兵,如今一下子拉出来二十多万人马,绝大部分其实都是种地的农民,没有太多战斗力。 甚至于,就连世兵也已经腐化堕落不少了。不然的话,能让流民帅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四处乱窜?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辟雍守军的能力也不咋样,大家就是比烂罢了。今晚用心防一防,再磨敌人几天士气,差不多就结束了。 邵勋则想得比他们要更多一些…… 第三十三章 鼓起余勇(给盟主lixiaopang加更) 火盆噼里啪啦作响,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空。 这个夜晚是寂静的,因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即便躺在地上睡觉,也会翻来覆去,心神不宁,生怕突然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这个夜晚又是喧嚣的,因为围墙内外经常传来喊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惊扰了满院的清梦。 邵勋起身好几次,救了一次火。 豪门僮仆的战斗力有点差劲,差点被从隔壁潜越而来的敌军击溃。若非邵勋带着巡逻队恰好赶到,大院可能已经被攻破了。 杀退敌军后,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然后便回去休息了。 庾亮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邵督伯心志之坚韧。 他以前听人说,后汉时出塞征讨鲜卑,一般是洛阳中军出身的刀盾步兵与具装甲骑配合。 刀盾步兵赶着大车,夜晚休息时环车为营。 鲜卑骑兵日夜袭扰,刀盾步兵一部分人打仗,一部分人席地而坐待命,还有一部分人呼呼大睡。 想想看吧,箭矢横飞、杀声如雷的战场上,居然还睡得着,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积年老武夫吧——只可惜,这样的精锐在洛阳中军里面也是少数,大部分步兵的训练其实非常不充分。 邵勋此人,和他们有点类似了。 辟雍传闻他少遇神人,得授诸般文武技艺,庾亮以前不信,现在将信将疑了。 而这个心思一起,他对邵勋的观感再度起了变化。 现在,武艺军略的重要性被大大拔高了啊。清谈、风度、家世固然重要,邵勋在这方面确实差了很多,但已经足以让庾亮用更友好、更热情的态度对待他了。 人,就是如此现实。 邵勋没想那么多,睡醒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从榻上起身,听取了陈有根的小声汇报,知道今夜没啥大的问题了,于是让他去休息。 “目标。”陈有根离开后,邵勋拿出匕首,在泥地上划拉了几下,写下了这个词语。 定期自省又开始了。 通过最近几日与豪门子弟的接触,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现在的本钱全是在体制内积累的。 如果离开这个体制,有多少人愿意跟他走?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邵勋也不想做太过乐观的估计。 他现在只是处于崭露头角的阶段,通过战场上的表现得到了部分人的善意与追捧,但这种善意,能不能让他们有勇气冲破各种阻拦,追随他而去呢?或许有这种人,但绝对不多。 还是需要时间继续经营,等待大环境的变化,然后寻机获得官位——大环境的变化往往是促使很多人改变主意的重要原因。 想明白了这点,下面就是—— 邵勋又写下了“措施”俩字。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体制内往上爬需要“功劳”和“关系”两大要素,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这两者就更加不可或缺了。 就目前来看,他当上幢主的可能性很大,毕竟糜晃自己压根不想当,他更愿意在幕府体制内往上爬,那是他所擅长的。 但幢主再往上呢?比如混个将军之类,掌管一千乃至数千兵马,成为大晋朝的中层武官,这容不容易做到?需要哪些硬指标? 思来想去,邵勋觉得还是得在功劳和关系上做文章。 对庾家的态度,可以更亲密一些。 徐家那边,也可以尝试着破冰。 关键时刻世家子的一句话,抵得上你无数努力。 最后就是“困难”了,邵勋一笔一划写完,沉吟半晌。 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压制始终存在着,且一直是他面临的最大困难。 接下来就是明面上的敌人了:司马颖、司马颙的大军。 明面上的敌人好对付——相对而言——暗地里豪门政治这种根深蒂固的敌人,要难对付得多。 只能一步步来了。 邵勋伸脚擦掉了所有字,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拿了一块抹布,一点一点擦拭起来。 火光明灭不定,照在邵勋几乎凝固的面容上,莫名地让人想起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是的,在很多人眼里,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英勇无畏,敢打敢拼,武艺出众,能打胜仗,杀起人来也十分酷烈,其血腥程度让很多习惯了服五石散的世家子感到不适。但他也确实保护了很多人,令他们免于劫掠、屠杀甚至沦为果腹之物。 世家子们还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 时代在改变。 ****** 这样一个夜晚,对于进攻方主帅孟超而言,同样是煎熬的。 他的兄长孟玖,很早就在成都王身边服侍了,深得信任,并为大王引荐了许多人才,如公师藩等。 可以说,正是因为兄长的苦心经营,才令孟氏在河北的根基愈发稳固,他孟超在军中也愈发如鱼得水。 这次对陆机发难,表面原因是陆机抓了他的人,但深层次的原因呢?或许有北人将官对吴地士族的不满吧。 简而言之,因为成都王这些年大力任用吴地士人,如孙氏、陆氏、顾氏子弟,导致河北士族非常不满,长期累积下来,矛盾已经很深了。 畛域之分、地域之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更别说是被征服的东吴余孽了,更让人瞧不起。 他们凭什么身居高位? 这不仅孟超想问,河北士人也想问。 陆机做得了都督吗?他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但话又说回来了,陆机毕竟是都督。你可以看不起他,挑衅他的权威,但在没被撤职前,大面上还是要服从调令的。 他被陆机排斥出了“容易立功”的主战场建春门,调到城南来担任佯攻,甚至还不是主帅,孟超虽然不满,还是接受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战斗,准备将辟雍攻破之后大肆屠戮降兵,以发泄心头怒火。但没想到啊,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死伤六七百人,什么也没捞到。 要知道,他是本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原则用兵的,前面几批派过去的都是他认为比较能打的部队,却无一例外碰了钉子,死伤惨重。 这会眼看着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孟超焦躁无比,死死盯着墙头那影影绰绰的人影,恨不得亲自冲过去将其尽数斩杀。 但他知道这样没用。 敌人并不是可随意揉捏的软弱废物,事实上挺能打的,整体素质甚至还略高过他们一线。 孟超从河北带过来的这支部队,有世兵、有私兵,还有临时征发的丁壮。他们并不是毫无战斗经验,而是在河北镇压过几次民变,感受过战场氛围,出征前更是进行了一番集中整训。 守军是什么人? 听闻有东海国兵,有徐州都督区的世兵,有洛阳周边招募的溃散士卒,还有豪门僮仆、部曲,来源很杂,但居然被很好地捏合成了一个整体,并在能力出色的军官鼓舞下,顽强战斗,守御至今。 老实说,孟超都有些佩服那位叫邵勋的守将了,箭术通神,近战勇猛,还会带兵,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屈居督伯之位呢? “草莽之中有遗才啊。”孟超恨恨地甩了甩马鞭,道:“今日继续进攻,不得有误。” “诺。”部将脸色为难,但还是应道。 “别给我摆出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孟超执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骂道:“老子征战多年,自有分寸。昨日死伤是不少,但若拿不下辟雍,老子就没有颜面出现在貉奴面前。给我攻,若不成,提头来见。” “诺。”部将灰溜溜离开,其他人用同情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咚咚咚……”没过多久,战鼓声在开阳门大街西侧的明堂内擂响,一队又一队军士走了出来,在无遮无挡的大街上列队。 军官们拿着鞭子、刀鞘,连劈带砸,令其排好阵势。 “嗖!嗖!”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 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刚刚排好的阵型一下子乱了。 军官们狠下心来,直接抽刀杀人。 弓弩手有序上前,试图压制院墙上的守军弓手。 十月初九清晨的第一波攻势,就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展开了。 孟超本打算回去休息,但终究放不下战事,依然钉在前方,观摩战局。 他看得出来,因为昨日死伤了太多精锐,今日攻城的效率不会太高——军汉们士气低落,在军官和督战队屠刀的强压之下,勉力鼓起余勇,可想而知战斗力如何。 但他同样清楚,辟雍守军的伤亡也不会小到哪里去:至少两百人,兴许三百。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比的就是谁能咬牙坚持了。 司马越这个狗东西,待攻破洛阳,定拿你治罪,再好好玩弄一番你的妻女,以泄心头只恨。 就这样一边咒骂,一边死死看着血肉横飞的墙头,孟超的眼睛渐渐红了。 伤亡是真的有点大,再这样下去,本钱都要没了…… 第三十四章 噩耗 对邵勋来说,今天的战斗并不激烈,但异常血腥。 敌人看样子是没办法了,一窝蜂地往上冲。 弓手几乎不用瞄准,抬手乱射,落空的很少。 一架又一架梯子靠上墙头,然后被刀劈斧砍,或者火烧油浇,在墙根下制造了无数的惨案。 昨日的尸体未及清理,今天又摞上了一大堆,甚至到了阻碍进攻的地步。 敌军完全不惜命,死了一群再上一群。 邵勋的重剑都砍得卷刃了。拿出环首刀后,杀了四五个人,又满是缺口。 守军的伤亡开始慢慢增大。 杀到中午的时候,队主刘通战死、钟獾儿负伤,溃散了一帮人。 陈有根带着督战队弓弩连发,将顺着梯子溃下来的二十多人尽数射杀。 血流了一地,腥气冲天,同时也震撼了所有人。 “作孽啊……”吴前带着一帮孩童上前,将尸体一一收拢,埋在后院之内。 打了一天半,他们已经死伤二百余人,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伤亡。 有人还在坚持。 有人开始怀疑人生。 有人则当了逃兵。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邵督伯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 他用身先士卒凝聚了军心,用神勇无敌稳固了阵脚,用财货奖励提高了士气。 虽只有短短一天半的时间,他依然成功地整合了来源复杂的各支人马。 曾经只能欺负百姓的豪门僮仆在血火淬炼之后,活下来的人褪去了痞气、油滑,变得漠然、残忍。 曾经老实巴交的私兵部曲,在付出血的代价之后,变得更加干练、娴熟。 曾经失去信心的溃卒逃兵,在杀红了眼之后,慢慢找回了久违的勇气。 被邵督伯整顿最久的那两个队,现在简直是擎天玉柱一般,勇烈敢战。 他们当然有伤亡,但出现缺员后,从其他部伍抽调就是了。而这些新加入的人,在惨烈的战场之上根本来不及想东想西,只能机械般地融入整体,下意识服从命令厮杀。 战场,从来都是融合淬炼的优秀场所,前提是能活下来。 “此人,不过尔尔。”院墙之上,邵勋一刀斩下,劈断了敌兵的脖颈。 “此人,打过几年仗,但还差一些。”他闲庭信步般走到另外一人面前,在敌人刀势用老,来不及回撤防守的时候,奋力一捅,将其腹部绞烂。 “此人,怕是第一次上阵。”面对着一个只有十四五岁、嘴唇上长着淡淡绒毛的少年,邵勋怒目一瞪,摆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直接就令对方手忙脚乱,然后轻描淡写的一划,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庾亮在家兵的护卫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捅死了一名敌兵,在看到邵勋宛如艺术般的杀人动作之后,着实被震撼了。 尤其是最后那位毫无经验的少年敌兵,十成本事没能发挥出一成,就被邵勋用最省力的办法,稀里糊涂地割断了喉咙。 “敌兵退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最后的回光返照了。”邵勋将环首刀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重剑,看着如潮水般退走的敌兵,说道。 “督伯何不纵兵追击?”庾亮问道。 “若我手下都是敢打敢拼之辈,这会已经追杀出去了,可惜!”邵勋笑了笑,道:“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的意思是……”庾亮不解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邵勋说道:“孟超这么打,已经把自己的本钱折掉了一半,还是最有能力的那一半,他不心痛吗?今天上午这几次进攻,其实就是他不甘心,上头了,想再搏一把罢了。结果没搏到,反而损兵折将,现在他要认真考虑该怎么收场了。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有援军。” “这……”庾亮心中一惊,下意识问道:“会有援军吗?” “不知道。”邵勋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如果孟超得到援军,他觉得辟雍这边多半守不住,他本人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同时也是很现实的一件事。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生或死,不过是别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运气好,他能活下来。 运气不好,这趟就白穿越了。 “督伯不怕?”庾亮问道。 “怕有何用?”邵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生死大坎,唯有勇往直前,方能有一线生机。人事做到极致,若还是失败,那就是老天不眷顾你。死就死了,如此而已。” 庾亮默然。 人家就比他大一岁,却如此洒脱,不由得让他心生敬佩。 草莽之间亦有真英雄。 他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忱、勇气和本领,在属于他们的时间,往往能创造让人惊叹的奇迹。 这个世界,并不是世家子独有的舞台。 氐人李雄,在蜀中攻城略地。 牧帅汲桑,在河北拥众一方。 蛮人张昌,在荆州连破州郡。 比他们次一等的势力更是数不胜数。 乱世将至——不,乱世已至——在这个时候,所有东西都将被重新定义。 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值得好好思考。 不知不觉间,庾亮的三观被小小地撬动了。 ****** 邵勋并没有想到,他预测中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建春门外一处叫石桥的地方,矢石横飞,铺天盖地攻来的邺兵狼狈退下,乱哄哄地往己方大营涌去。 将军马咸刚刚战死,不跑何待!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动地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盔甲鲜明的骑士,远远望去,人、马俱披重铠,手执大戟,赫然是幽州突骑督的具装甲骑! 他们放下了面帘,斜举着长戟,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跟在溃兵后面。待时机差不多了之后,慢慢提速,平举着长戟,如同高速行驶的战车,直接撞进了正处于混乱之中的敌阵。 一千多具装甲骑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他们就像是一柄重锤,砸得河北人晕头转向。 长枪手扔掉了枪矛,转身便走。 弓弩手没有勇气射击,浑浑噩噩地夹杂在溃兵中,亡命奔逃。 有河北骑兵想要上前阻截,但被己方溃兵所阻,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被拉下马来,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司马颖重金招募的鲜卑、乌桓、匈奴骑兵飞快地绕行两侧,试图利用机动性玩死那些可怕的具装甲骑。 但在幽州突骑督身后,还有洛阳中军大将王瑚统率的数千长戟骑兵。他们不似具装甲骑那般笨重,相反轻捷快速,迎头就拦住了冲来的胡骑。 鲜卑骑兵还好,他们中许多人是长枪骑兵,在幽州时又与晋人接触较多,非常熟悉中原骑兵的战术,因此打得有来有回,一时半会不落下风。 但乌桓、匈奴骑兵就惨了。 他们以骑射为主,正面迎击之时,直接被大戟骑兵一冲而散,惨叫落马者不知凡几。 有人拍马逃跑,想拉开距离后再射箭,但一扭头,发现人家正挥舞着长戟追杀上来。 速度没优势,背射这种绝技也不是人人都会的,准头还不行,调头正面施射更是不敢,于是只能哀叹一声,往远处逃遁。 河北骑兵被压制之后,这仗就没悬念了。 洛阳中军的轻重骑兵轮番冲击,步兵趁势压上来,河北大军迅速崩溃,丢盔弃甲十余里。直到遇到先前倒戈的洛阳禁军上前阻截,才堪堪立住脚。 但惨重的损失已经产生了。 这仗,已经不止马咸一部的事了,诸军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冲击,死伤、溃散无数——不用仔细去数,三四万人的伤亡是难以避免的,数量更多的溃兵也得花较长时间收容。 将领方面,肯定不止死了马咸一个,看倒下的将旗就知道,不下十人,可以说伤筋动骨了。 而建春门外的惨败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各处。 孟超得到消息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说高兴吧,全军大败,死者不知凡几,怎么高兴得起来? 你说难过吧,陆机吃瘪,损兵折将,下场堪忧,好像又挺高兴的。 总之,他愣神了好久,直到己方又一波攻势被辟雍守军击退后,他才反应过来。 现在该考虑的是自己如何脱身啊! 司马乂大胜,会不会发动全线反击?可能性很大。 那他们还留在城南就很危险了,必须尽快走人,以免被围歼。 “封锁消息,谁敢妄言建春门之败者,杀无赦!”孟超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另,把那批邯郸兵顶上去,再攻一阵。” “其余人,收拾行装。不,不要收了,尽快整顿部伍,往平昌门方向撤退。” “将军,要不要等晚上?”有人问道。 “怕是等不及了。”孟超看了一眼墙头,叹道:“建春门离这里才多远?冒不起这个险,速撤勿疑。” “诺。”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一时间鼓声隆隆,五百邯郸兵在军官的驱使下,垂头丧气发起了今天最后一波攻势。 而明堂之内,正在休整的守军默默整队,等待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斗,看似进入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最终却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第三十五章 追杀 撤退的事情瞒不住任何人。 孟超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用两个成语形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在一开始的时候,被留下来当替死鬼的邯郸兵确实没发觉,还在军官的督战下,奋力攻打辟雍,为此至少留下了百余具尸体。 但守军居高临下,在城头鏖战的督伯杨宝率先发现了敌军的动向,他稍稍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上报。 糜晃、邵勋闻讯,立刻上城头观瞭。 “确实在撤退。”邵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随即若有所思。 才攻城两天,就着急忙慌地撤退,甚至连晚上都等不及,其中一定有原因。 其实也很好猜。 一个是主观方面的因素,即孟超不想打了,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不值得。但这才过去两天不到,是不是过于仓促了? 另外一个则是客观因素了。其他战场的局势出现了不利于他们的重大变化,以至于不得不撤退。甚至于,形势很危急,晚走一点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这败得有点惨啊! “督护,八成建春门那边有结果了,王师大胜,贼军惨败。孟超畏惧,不得不撤。”邵勋当即说道:“仆请调兵追击。” 糜晃稍稍犹豫了一下。 有必要追击吗?万一敌人使诈呢?击退敌军,守住辟雍,即便无功,肯定也是无过的,就这样安安稳稳不好吗? 不过他没犹豫太久,很快就同意了:“你做主,我信你。” 如此干脆地答应,原因有二。 其一是之前答应军事方面邵勋做主,食言自肥不是他的风格。 其二是深层次的野望,他出身东海糜氏。这个门第在后汉末年首次发家,但那会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族,撑死了比较有钱,是个地方豪强、豪商,政治上的地位不高。 后来糜氏还分过一次家,一部分族人跟随刘备入蜀,一部分人留在徐州,就是糜晃的祖先了。 现在的东海糜氏,经过累代经营,勉强有了个门第,不过别说比不上琅琊王氏、闻喜裴氏这些第一等豪门了,离颍川庾氏都有很大的差距。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让王导这种人看看,我糜晃也是能够建立功勋的。 老好人也有倔强,也有追求,关键时刻也能豁得出去! “那就请督护坐镇辟雍,为我掠阵。”邵勋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杨宝,道:“杨督伯,立刻挑十余大嗓门军士上来呼喊……” 杨宝被他看得心中一突,下意识堆起笑容,道:“我这就去找人。” 不一会儿,十几个人顺着梯子登上墙头,在邵勋的指导下,冒着敌军的箭矢,大声呼喊道:“孟超跑了!孟超跑了!” 呼喊一出,开阳门大街上一片哗然。 那些邯郸兵早就攻不下去了,此时听到守军呼喊,下意识就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邵勋哈哈大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超从明堂那边跑路,并不难以求证,邯郸兵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当了替死鬼的事实,届时不炸才有鬼了。 邵勋飞快下了城头,喊来陈有根、李重、黄彪、吴前、庾亮、徐朗等人,道:“把能动弹的都给我召集起来,出去追杀。” 众人一愣,但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喊人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三百人集结完毕。 邵勋想了想,又让吴前挑了五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持械出战——仗打到这份上,也该锻炼锻炼他们了。 邵勋点兵的动静不小,安置在辟雍内部的百姓纷纷涌来,默默看着。 庾亮之父庾琛一贯深居简出,这会也带着家人出了玄堂,静静看着即将出战的军士们。 庾文君站在娘亲毌丘氏身后,亮晶晶的眼睛找啊找,最终锁定在一人身上。 “但随我行!”此人又扎起了红抹额,将重剑插在背后,手里提着弓,一副睥睨天下的做派。 几乎已经成为他亲兵的王雀儿甚至牵了两匹马过来,神情严肃。 庾文君捏紧了手里的绢帕。 战争对她而言是灰暗的,而那个人所带来的胜利消息,是灰暗日子中为数不多的色彩。 就像是一道阳光,刺破了所有黑暗。 他可别死啊。 “但随我行!但随我行!”陈有根等人齐声大呼。 庾亮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气氛到了,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世家、豪强、军户、百姓之分了,所有人都是并肩杀敌的袍泽,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徐朗的嘴跟着嗫嚅了几下,见没人注意他后,不再扭捏,呼喊的嗓门越来越大。 大门后的障碍很快被搬开,早就破损不堪、多有烧焦痕迹的木门被从内部打开。 陈有根抢在最前面,一跃而出。 ****** 邯郸兵是真的崩了。 拿不战自溃来形容他们都算轻的了,在得知自己当了替死鬼后,震惊之后便是绝望乃至愤怒。 一部分人沿着开阳门大街直接开溜,一部分人则冲进了明堂,嘴里咒骂不休。 辟雍守军紧随其后,大声喊杀,士气爆棚。 在这一刻,再懦弱的追兵也成了勇士。 在这一刻,再勇猛的河北人也成了懦夫。 局面从开始就是一边倒。 邵勋策马冲入明堂,左右开弓,接连射毙数人,很快追上了拥挤在西门处的河北逃兵。 门不大,逃跑的人又争先恐后,挤作一团。 河北骑兵都弃了马儿,扔掉甲胄,拿刀左劈右砍,在同袍的惨叫声中夺门而出。 邵勋翻身下马,抽出重剑,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冲了过去。 在他身后,大群勇士紧紧跟随,满脸狰狞,杀声震天。 河北兵挤得更猛了,压根没有抵抗的心思。 “墙列而进,墙列而进忘了吗?”李重看着阵型有些前后脱节的己方士兵,大吼道。 队列很快整好,锋利的长矛成列捅了过去。 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 有敌兵痛哭不已,很快就被一矛钉死在墙上。 有敌兵跪地求饶,当场就被枭首,血流了一地。 有敌兵拼命往前挤,背上很快就被长枪捅入,挤着挤着就无力倒下。 更多的人一哄而散,试图逃得一命。 邵勋的重剑上下飞舞,所到之处,残肢断臂满地都是。 陈有根换了一面大盾,护在邵勋前方,环首刀时不时来上一下,必有斩获。 说真的,他很久没遇到过如此痛快的厮杀了,敌人都不怎么反抗的。 他现在愈发感受到,跟对人是多么地重要,甚至可以改变命运。 那就——杀! 杀杀杀,谁跟督伯作对,我就杀他个底朝天。 杀到别人怕,杀到自己怕,看看能不能杀出个名堂。 少年王雀儿手持一杆长枪,立于邵勋右侧。 他不像陈有根那么勇力过人、生死不惧,更没有多少基础。他是邵勋当上队主之后,才正儿八经接触严格、科学的军事训练的。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督伯对他好,因此十分听话、百分感激,习文之时非常用心,训练之时苦学长枪刺杀之术。 是的,他的绝大部分精力花在长枪上面。数百个日日夜夜,就练习着那么十几个单调的动作,此刻在战场上,常年累月训练的成果展现了出来: 枪出如龙,简练、快捷、高效,这是“邵家班”的风格——不要浪费力气,战场上的体力是很宝贵的。 王雀儿毫不留情地刺杀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督伯的敌人,无论他有意还是被迫。 刺杀的人多了,他心中甚至升起了几点感悟,隐约觉得自己可以提前判断敌人行动的方向、下一步可能的动作。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通过敌人的步伐、表情,辅以战场上的大势,提前下手,一击毙命。 他尝试了几次都成功了,简直爱上了这种感觉。 督伯杀人,有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很多时候像是敌人把脖子送到他的刀上一样,王雀儿以前不明白,现在懵懵懂懂揭开了一层面纱。 邵勋靠的是经验积累,王雀儿却是天赋,二人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杀人机器。 明堂西门处的敌兵很快被清除一空。 邵勋踏着满是残肢断臂的血泊地狱,来到了平昌门大街上。 远处可见仓皇逃跑的敌军背影,孟超的将旗隐约夹杂其中。 “收拢马匹,给我送来!”他下令道。 第三十六章 莫敢敌者(给盟主举步難回加更) 战马很快送了过来,一共三十余匹。 邵勋看了看,状况还不错,都是孟超部骑兵遗弃的战马。 “会骑马的人出列,随我冲杀。”邵勋拉过一头最油光水滑的马儿,轻盈地翻身而上,抽出一把骑弓弓梢,熟练地上弦、校准。 陈有根、李重、杨宝三人会骑马,当场各挑一匹骑上。 此三人之外,还有十几个人站了出来,翻身上马。 这就是全部了。 大晋朝虽然不缺马,且在河南、河北多地养了大量官马,但普通世兵还真没机会练习骑术。除非你是豪强或富户子弟,不然还是老老实实当个步兵,马战你玩不来的。 不过,二十人似乎也够了。 邵勋舍弃了长戟,他是真不会用这种骑战武器,虽然此时非常流行。 他让人找来了一杆要几十年后才会大范围流行的马槊,提到手里时,挥舞自如,感觉非常亲切。 长戟、马槊都是中古时期流行的骑战武器。 前者盛行于汉代、西晋,后者盛行于南北朝、隋唐。 宋代以后,无论长戟、马槊都不太流行了,因为这两者是重型骑战武器,太重,不方便挂得胜钩上面,转而使用轻型骑战武器:骑枪。 但邵勋不太会用沉重的长戟,不太习惯用轻便的骑枪,他只对马槊情有独钟,挚爱非常。 敌人还在逃跑,他懒得想那许多了,直接大喝一声,道:“杀!” 陈有根等人刚杀出性子,士气正高,齐声喝道:“杀!” 正从明堂内源源不断涌出的步卒们也纷纷大喊:“杀!” 邵勋哈哈大笑,斜举马槊,当先拍马而去,其他人纷纷跟上,勇往直前。 敌人没跑多远,也没有任何秩序,更没有什么斗志。当邵勋追上落在后面的敌兵之时,没有任何人停下来反抗,全都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态度,亡命狂奔。 “死!”邵勋用马槊挑起一人,直接甩飞了出去。 尸体轰然落下,砸倒了好几个人。 标准的“剥洋葱”手法! 使用马槊的唐代骑兵,在围攻没有还手能力的步兵大队之时,经常绕着其外围冲杀,每过一次,就用马槊挑起一名步兵,甩入阵中。多过几次,步兵大阵会越来越“薄”,最终崩溃。 “孟超!”邵勋二度挑飞一人,眼望前方,大喝道。 在前面奔逃的孟超扭头一看,却见一红袍武将策马直冲,追杀而来。 “好嚣张的贼子!”孟超破口大骂。 他本身是个暴躁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做出当面打脸陆机的事情。 此时见到邵勋纵马杀来,心中又气又急,气的是他胆子那么大,根本不把他孟某人放在眼里,急的是这次失算了,让人撵着屁股追,损失惨重,而这一切,无疑都要怪邵勋了。 “将军,不能跑了。”骑督贾会勒马而驻,恳切道:“再跑下去,人都散了。” 孟超眼神一凝。 “将军,我带人冲下,杀杀敌人的锐气。”贾会扬了扬手里的长戟,道。 “好!你自冲杀,我收拢人马,确实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孟超点了点头,说道。 贾会不再多言,匆匆点了数十骑,返身冲杀而去。 隆隆马蹄声响起后,溃卒纷纷避往街道两侧,将中间空了出来,倒利于骑兵冲杀了。 邵勋马速不减,直奔贾会而去。 贾会心中怒甚,老子出身世族,从小锻炼骑术、武艺,还没见过哪个军户如此嚣张的,你当自己神人天授武艺么? 当下也不多话,大戟闪烁着寒光,直朝邵勋胸口而去。 邵勋侧身一避,马槊猛地横扫,瞬间将贾会扫落马下。 贾会身后,一骑持戟刺来。 邵勋弃了马槊,险之又险避过,将对方戟杆夹于腋下,左手抽出环首刀,错身而过之时,“咔嚓”一声,将敌斩落马下。 “孟超!”邵勋冲透阻截,丝毫不停顿,朝孟超所在方向直冲过去。 一个照面,击伤一人,斩杀一人,动作干脆利落,气势直冲云霄,孟超看了稍稍有些慌乱。 刚刚被他聚拢的步兵更是吓得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尔母婢!”孟超恨恨地骂了一声,竟然拨转马首,转身逃走。 邵勋见了,奋力催马,挥舞着刚抢来的长戟,眼中只有孟超一人。 孟超拍马狂逃,头都不敢回。 二人就这样一追一逃,在平昌门大街上奔出去了数里地,直让双方尚存的千余将士做了背景板。 “孟超受死!”距离越拉越近,待到只有一个马身之时,邵勋挥戟横斩。 孟超恰好扭头看了一眼,瞳孔巨震,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伏于马背之上。 “呼!”锋利的戟刃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将兜盔扫落。 披头散发的孟超吓得亡魂皆冒,发疯般夹着马腹,马儿吃痛,奋蹄狂奔。 邵勋因为挥舞兵器,马速稍稍下降,让孟超又拉开了点距离。但他并未放弃,同样狂催战马,死死缀着孟超。 双方很快冲到了长街尽头,平昌门已遥遥在望。 而恰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队乱哄哄的军士,看样子不下千人,正在匆忙撤退。 孟超见之大喜,这是己方人马,立刻大呼起来:“快来接应——啊!” 喊到一半,却吃痛惨呼,坠落马下。 原来是邵勋见快要追不上了,情急之下将长戟掷出,砸在了孟超背上。 长戟为铁铠所阻,并未对孟超造成致命伤害,但他也被打得口吐鲜血,一头栽落地面。 正在撤退的敌军面面相觑。有人认出了孟超,想要前出搭救。 邵勋已经杀红了眼,见状大怒,抽出上了弦的骑弓,甩手便射。 “嗖嗖!”箭矢破空而至,接连射倒三人。 敌阵之中一阵骚动,正往外奔的人竟然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邵勋勒马停下,手握锋利的环首刀,奔到正摇摇晃晃起身的孟超身侧,揪住他的头发,在喉间横着一抹,鲜血狂飙而出。 上千敌兵傻傻地看着,不知所措。 邵勋手下不停,来回几下,将孟超首级斩断之后,提在手中,哈哈大笑。 敌兵看着浑身浴血的邵勋,以及他手中血肉模糊的头颅,心胆俱寒。有人下意识往后退,而他们的动作,又影响了更多人,一时间上千人挤作一团。 “嘭!”邵勋将首级奋力掷出,落入人群之中。 “咚咚咚……”建昌门城楼之上响起了激越的战鼓之声。 “跑啊!”有人发一声喊,转身而走。 “跑!”敌军本就处在撤退状态,心慌意乱。前面的人转身而逃,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追兵来了,顿时没有二话,跑得比他们还快。 于是乎,奇景出现了:上千敌兵竟被一个头颅吓退,散得到处都是。 邵勋又返身上马,拿着骑弓,意态闲适地从背后点名。 平昌门大街上偶有敌溃骑奔出,见到他之时,竟然绕道而走。 邵勋也懒得追击了,就这样策马而立,时不时射几下箭,杀几个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的敌兵。 没有人敢与他交手,当箭矢落下之时,慌乱的情绪就蔓延开来,原本还聚集一起的数人、十数人乃至数十人立刻四散而逃。 “嘚嘚!”凌乱的马蹄声渐渐传来,陈有根等人杀散敌军,冲出了平昌门大街。 “督伯在那!”陈有根长戟一指,惊喜道。 其他人纷纷望去。 彼时夕阳西下,血色阳光落在大地之上。邵督伯横刀立马,脚边扑着具无头尸体。 三三两两溃逃的敌兵见着他就跑,根本不敢招惹。 一时间,竟莫有敢敌者! 壮哉! 第三十七章 平昌楼 《晋末长剑》第三十七章 平昌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转变 《晋末长剑》第三十八章 转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问对 一连串的军事胜利让大晋朝堂上紧张的情绪大为缓解,以至于天子司马衷都想举办朝会了,奈何在京官员不足,很多人失联,最终作罢。 大都督司马乂也不想在此时举办朝会。 所有事情都拿到明面上说,容易引起争论、波折,搞不好就会陷入被动,还不如私下里小范围问对,他提出建议,天子首肯,事情就定下了。 当然,问对需要天子召集,不是你想就行的。不过这对司马乂来说不算事,这不,刚刚“御驾亲征”张方回来没几天的司马衷,就“主动”召开了问对。 在场的除了帝后、宫人、司马乂之外,还有长沙王/太尉/大都督/骠骑将军幕府的几位僚佐:司马王瑚、掾刘演、左常侍王矩、文学杜锡、主簿祖逖等——因为身兼多职,司马乂够资格开府的名义很多,故有多套班子。 这会问对已经召开了一会,杜锡侃侃而谈:“雍州刺史刘沈,本为朝廷荩臣,忠勇果毅,无奈屈身西府,无日不思陛下之恩。今可遣使西行,密见刘沈,示以诏书,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或能令张方退兵。” 天子司马衷神游物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反正轮不到他做主,何必装模作样呢?再说,国家大事他也想不太明白,好像脑子不太够用——话说最近他简直化身为“大晋第一勇士”,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上,总能出现他的身影,然后引领王师反败为胜,神勇得不得了,虽然是被逼的。 皇后羊献容更是懒得废话。 她对司马乂没有任何好感,至今还记得当初飞向她的箭矢。若非运气好,这会早就香消玉殒了。更别说,还有父亲羊玄之这笔账,虽然家里人含糊其辞,但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过她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怕死——贾南风能死,她羊献容就死不了吗? “陛下……”司马乂咳嗽了下,提醒道。 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纪。如果说前阵子还有点消沉的话,随着接连几次的大胜,他的心气一下子起来了,觉得或许有机会赢得这盘棋。 他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又能虚心听取意见,在底下人提出谋划之后,自己过一遍,觉得没问题就干,比如下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之事。 “王司马言之有理,太尉看着办吧。”司马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道。 羊献容无语地看了丈夫一眼。 方才说话的是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名将杜预之子,而不是太尉府司马王瑚——王瑚,字处仲,陈郡人,世寒素,因连斩十余河北大将,大破陆机,他现在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杜锡、王瑚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尴尬。 “陛下圣明。”司马乂躬身一礼,也不打算纠正什么了。 说完,又用眼神示意了下。 “陛下,臣闻江淮间多贼寇,百姓无以自安,或可檄调扬、荆、豫诸州大军会剿之,以正纲纪。”长沙王府左常侍王矩上前说道。 “此事……”司马衷下意识看向司马乂。 司马乂微微颔首。 “就由王卿主持吧。”司马衷说道。 “臣遵旨。”王矩行礼后退下。 王矩最近露了把脸。 以劣势兵力扫清了城南的敌军,虽然不是主要战场,但表现确实不错,受到了司马乂的重视。 府中幕僚们计议,认为单靠洛阳一地,不足以支撑整个朝廷的运转,必须依靠外州。恰巧荆、扬多事,难以平定,于是决定派自己人南下,趁机收取这些地盘,为洛阳持续提供资粮。 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司马乂乾纲独断,决定派王矩这个他最信任的心腹去南方,如今也就是走一遍流程罢了——兵是不可能给他带走的了,洛阳这边都不够用,只能靠王矩自己一个人,借着朝廷的大义名分来平乱,其实并不容易。 一连说了两件事,都办成了,司马乂心中喜悦。 太尉掾刘演察言观色,凑趣道:“大都督连番得胜,贼众惊恐。臣闻贼帅陆机惨败之后,威望大损,已经没人听他的了。邺城那边还传出风声,陆机或要被收监下狱。” 刘演,字始仁,中山魏昌人,刘琨兄子。 河北诸将本来就不服陆机,建春门惨败后,更不会听了。陆机现在怕是指挥不了几个人,接下来的战事,只能靠河北诸将自己发挥了,直到司马颖更换主帅。 司马乂故作不知,惊讶道:“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刘演笑道:“邺府有人受宦官孟玖指使,出首告发,言‘机有二心于长沙’。司马颖疑之,遣人至军中查证,大将公师藩等人皆为孟玖引荐,故作伪证,站在孟玖一边,诚可笑也。司马颖虽然尚未褫夺陆机本兼各职,但估计也快了。” 司马乂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畅快,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在发泄情绪一般。 “此皆太尉之功也。”刘演脸色一肃,道:“若无连番大胜,陆机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此皆太尉之功也。”众幕僚纷纷说道。 司马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羊献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仿佛在跟着一起高兴,不过熟悉她的人可以发现,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 “宦者坏事。”司马乂慢慢收回了情绪,摇了摇头,随口问道:“孟玖为何与陆机过不去?” “孟玖之弟孟超与陆机有隙,曾当众劫法场,救下了他帐中干犯军纪的兵士,并质问陆机会不会当都督。”刘演说道:“超回营后,担心陆机报复,便将此事写入书信,送往邺城。孟玖览之,数日后惊闻超没于阵中,乃疑机害之也。” “孟超怎么死的?”司马乂看向王矩,问道。 他看到的军报中,只含糊提及王矩与贼战,孟超慌不择路,为越府督护糜晃所杀。当时没在意,现在觉得太简略了。 理论上来说,城南那一片都归王矩管,说孟超死于王矩之手,没有问题,但细节呢? 王矩心下一凛,立刻禀道:“太尉,建春门之战后,贼众慌乱,心无战意,纷纷撤退。糜督护率众追击,斩孟超于平昌门。” “到底是谁杀的?”司马乂眼一瞪,问道:“糜晃这人我见过两回,老实人一个,武艺荒疏,也不会带兵,你别告诉我糜晃亲手杀了孟超,他没这本事。” 王矩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说道:“糜晃帐下督伯邵勋,得了孟超首级。” 其实,原本军报上是有邵勋名字的,但王矩阅览后,了解了一下此人,得知他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士息,于是决定压一压,把邵勋的名字去掉了。 这事没有太多人反对,因为大家心里都不是很舒服。 “仔细说说,休得妄言。”司马乂说道。 王矩无奈,只能将战斗过程叙述了一遍。 当听到邵勋当着上千敌兵的面,旁若无人般下马,将孟超首级斩下时,司马乂愣住了。 王瑚、祖逖二人也抬起了头,颇为震惊,亦有些神往。 尤其是王瑚,他虽然是广义上的士族出身,但“世寒素”,从小吃尽了苦头,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心想可以结交一番邵勋。 可惜那人是越府家将,却不能招至自己麾下,微微有些遗憾。 “太尉恕罪。”王矩低下了头,惶恐道。 司马乂看着王矩有些斑白的两鬓,暗叹一声,不打算深究了,道:“给邵勋赐以金帛,以彰其功。” “诺。”王矩立刻应下了。 司马衷的嘴巴大张着,显然还没从王矩的叙述中回过神来。 当着那么多敌人的面,先连发三矢,吓退那些惊弓之鸟,再旁若无人收取首级,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 羊献容暗暗冷笑。 那个叫邵勋的可怜虫,多半没什么出身,甚至连寒素都不是。 太好笑了。 司马乂,你的幕僚都好厉害啊,都是正人君子啊。有他们帮你,你一定能赢吧? 毁灭吧,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这个朝廷只会戕害自己人,父亲全心全意配合司马乂,结果落得个“忧惧而死”的下场。 这个朝廷还只会嫉贤妒能,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这个朝廷还礼崩乐坏,朝天子、皇后射箭,与当年当街弑君的成济有何区别? 毁灭吧,累了,我不想在这里演下去了。 还有那个邵勋,恨朝廷吧,恨司马乂吧,狠狠地报复吧,鹅鹅鹅。 “还有最后一件事……”司马乂看向帝后二人,说道:“议和之事,还得陛下拿主意。” “啊?哦!议和。”司马衷点了点头,道:“是该议和。打打杀杀,都没人舂米了,这可如何是好。朕不想再食肉糜了,嘴角都起泡了,唉。太尉素来有主意,这事交给你办吧。” 司马乂额头青筋直露。 幕僚们尽皆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臣遵旨。”司马乂深吸一口气,道。 第四十章 两手准备 接下来大半个月都比较平静。 十月十五日的时候,裴十六来了一次辟雍,密谈半日后离开,当晚乘坐吊篮入了洛阳城,直奔司空府。 司马越正设家宴招待招待几位宾客。 在场的有裴家子弟裴盾、裴遐,东海国将领何伦、王秉,王妃裴氏、世子司马毗也在场。 裴家人就算了,何伦、王秉登堂入室,意味深长。 应该说,司马越这是把他们两个引为心腹了,不然绝对不会让王妃、世子出来相见。 说难听点,将来如果司马越遭遇大难,托妻献子的话,何伦、王秉绝对是第一考虑对象。 所以,他俩非常激动,神态毕恭毕敬,眼睛都不敢多看,生怕冒犯了贵人。 裴妃意态闲适地坐在那里,默默听着众人说话。 “大都督奉帝出征,大破张方,东西两边尽皆大胜,洛阳局势真是一夜之间转危为安啊。”何伦眉飞色舞地说道。 他虽然出身大家族,但常年在军营里厮混,心思不深,谈起打仗就来劲。 对洛阳王师而言,十月真是一个梦幻般的月份。 月初的建春门之战,大破冀州兵马,斩首数万,杀马咸、贾崇等大将十六人,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陆机、石超等人连夜遁逃,不敢回顾。 随后,大都督司马乂又率部转战城西,复败张方,斩首五千余级。 自九月以来,张方已经损失一万多人马,陆机损失五六万人,而王师不过战死万把人,取得了空前的大胜。 当然,也不是没有隐忧。 王师死的主要是相对精锐的洛阳中军,而不是临时征发的司州世兵、洛阳丁男——这部分伤亡无人关心,但细究下来,可能不下一万五千,因此双方的真实战损比应该不到1:3。 中军本来就只剩五六万。临战之前,陆陆续续倒戈了两万人,城内外剩下的不过三万多。结果一个月损失了三分之一,确实够肉疼的。 但为了打胜仗,又不得不把他们往死里用,难办。 想到这里,何伦有点唏嘘。曾几何时,洛阳中军有十万余众,盔甲精良、训练有素、战力强横,压得各地世兵、边疆胡人不敢轻动。这才几年啊,十万大军就快被内战耗光了,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看没那么简单。”王秉弱弱地说了一句:“贼军退后重整,似乎还想再战呢。” 王秉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东海老牌世家,不是何氏这种新贵可比的,按理说不该如此气弱,但他在城外吃了败仗,所部五百东海兵外加近千司州世兵大部溃散,成了张方的战功。因此,他现在真没什么自傲的资本。 听到王秉说话,裴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心中有着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当初从潘园撤退时,她是打算把糜晃、邵勋所部弄入城内的,最后没能成功。 这本来没什么,王秉的部队不也没能进城么? 但她派了裴十六来回辟雍几次,邵勋态度恭谨,没有任何怨言,并且私下里说了不少效忠的话,就让她有点愧疚了。 陆机调集大军,四面围攻洛阳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她内心之中还是有些许担心的——嗯,就像是养久了的猫儿狗儿,不可能一点不倾注感情。 好在邵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裴遐所言,单人独骑,斩杀贼将孟超,随后横刀立马,上千敌兵逡巡不进,最后一哄而散。 这是何等的勇武,何等的豪迈!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愣怔了好久。反复确认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她有些不解。 王秉也算是军中宿将了,为何打仗如此稀松,连邵勋这个少年郎都比不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会在看到王秉那副丧气样的时候,似乎懂了。 邵勋这人,放肆的时候确实放肆,居然敢无礼地打量她。 王秉却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畏畏缩缩,谨小慎微。 或许,军中就需要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吧——这是她思考得出的结论。 当然,王秉这种军中老油子虽然经常不敢正视她的脸,但裴妃仍觉得他的目光有点恶心。 邵勋偷偷把目光落在她的胸上,裴妃觉得这只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似乎没那么龌蹉,可以原谅。 “我那两位兄弟确实没有放弃。”司马越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裴妃的遐想。 她站起身,给自家夫君斟满了酒。 司马越端起酒樽,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仗还有得打。不过,我观大都督之意,似乎想要趁胜议和。” “议和?”何伦有些吃惊。 连战连胜,河北大军东逃二十里,关中张方向西溃至十三里桥,形势如此大好,怎么还要议和呢? “怕是粮食不够了吧?”裴遐在一旁问道。 司马越的神色有短时间的凝滞,旋又消解开来,看向裴遐,笑道:“叔道果是聪慧,王夷甫得佳婿矣。确实粮草颇为不足,大都督很是头疼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故做了两手准备。成都、河间二王若愿议和便罢,若不愿,则遣使联络雍凉诸郡守,以朝旨令其出兵,进攻长安,先退一路之兵。再联络并州、幽州及边塞诸胡,令其南下袭扰邺城后方。” 裴遐心思细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司马越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似乎包含了不悦、嫉妒?他不敢多想,只道:“此策甚妙,思虑周全。” 司马越点了点头,道:“所以,万万不可懈怠啊。尔等还需好好整顿兵马,网罗英才。值此之际,一个勇武敢战之辈,胜过两个空谈之士。”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再度转向裴遐,道:“叔道前次提到的邵勋,确实是东海军校。孤亦不知他如此勇武,差点埋没了。” 裴妃正在低声教训八岁的世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众人的谈话。 有些事情,自己提出来就着相了,反而不美。 裴遐到王府拜会之时,提及邵勋,裴妃没流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不紧不慢地引导话题,不着痕迹地加深了裴遐的印象。 这样做是合适的。 因为在她看来,自己是在为家族网罗人才,结交善缘,并无任何私心。 今日家宴,司马越又提及邵勋,显然裴遐出力了。 这就很好嘛。 得一将才,在这龙潭虎穴般的洛阳,就多一分保障。 “那人——真的厉害。”裴遐似乎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虽说有己方那一通鼓的作用,更有正面战场的大势影响,但斩将杀敌总是真的吧? 现在不比攻灭吴蜀那会了,精兵强将凋零得厉害,无论是洛阳中军还是各地世兵,整体战力都在衰退,人才更是几近于无,或者说亟待发掘。 太尉府司马王瑚一战杀敌将十六员,怕是能在河北止小儿夜啼。 苟晞在城北连败敌军,亦为敌军所惧。 邵勋破军杀将,勇烈豪迈,让人击节赞叹。 但也就这几个了,而且三人中两个没有门第,一个“世寒素”,让人很是无语。 武德凋零的年代,一将难求啊,难怪司空如此重视。更绝的是,此人还出身东海,天然可以信任。 “哈哈。”见裴遐一脸羡慕的样子,司马越畅快地大笑:“糜子恢也和我说起过邵勋,乃我国人,过了年才十七岁,真是年少有为。” “夫君得人矣,可喜可贺,该饮一杯。”裴妃适时地替司马越斟满酒,柔声道。 司马越更高兴了,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夫君,邵勋既才十六岁,若好好栽培的话,可用几十年。不光夫君得利,世子亦可用之。”裴妃又道:“府中仆婢传闻邵勋得神人传授文武技艺,往投夫君,妾思之,岂非天赞?” “天赞……”司马越顿住了,慢慢地脸色有些潮红。 天赞! 他喝了点酒,本就有些上头,这会听到“天赞”二字,仿佛戳中了心事一般。 这是上天在帮我吗? 想起曾经的伏低做小、阿谀谄媚,司马越突然有点心酸,我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你当我那么贱,非要舔着脸去奉承别人么?甚至还被公卿士人暗地里取笑? 你当我那么蠢,非要不断改换门庭,受人讥讽乃至白眼么? 大家都是宗王,凭什么我要这么下贱? 不,以后不会了! 司马越下意识摇了摇头。 裴妃再度起身,轻抚其肩,状似安慰。 司马越有些感动,娘子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那个邵勋,既是将星下凡,那么就试试他的忠心。如果真是个忠义之人,或可大用。 司马越已经想到了一件事,将来也许可以交给此人去做。 如果他连这事都能办成,那么忠心可嘉,可以重点栽培。 第四十一章 结交与重整(给盟主奎元哥加更) 家宴结束后,众客散去。 裴妃送从兄裴遐出门,顺道说了几句话。 “叔道既在四兄那里当幕僚,不妨替我带几句话。”不甚明亮的月光下,裴妃的脸上似乎有些忧愁。 裴遐不敢大意,立刻说道:“阿妹请讲。” “王师屡破冀兵,固威风凛凛。不过,妾担心邺人怀恨在心,将来一旦战败,会遂行报复。”裴妃皱眉道。 “这会不是打得挺好么?贤妹怎会想到战败?”裴遐问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裴妃叹了口气,道:“京中存粮,现在已不是秘密了。妾听大王提及,大约也就够支应到二月。如果这几个月打不赢,王师怕是难以为继。” 裴遐沉默。 这个问题确实非常棘手。 包围一座城市,并不需要你把刀枪架到城墙下,不留一丝缝隙,事实上只需控制住交通要道即可。 运粮需要车辆,车必然要走驿道,那么你截断驿道就行了。 如果是船运,其实也简单,截断水运即可。更何况马上要入冬了,河流封冻,船运没法继续。 至于人背肩扛,或者马驴驮运,效率太低,不做考虑——其实这招也很好防。 如今冀州兵在城东,关中兵在城西,虽连遭失败,但都坚持着没退。 城北芒山(邙山)一带还有邺兵偏师的营垒,城南洛水之南,则有鲜卑游骑抄掠,洛阳其实还是处于包围状态,外界资粮没法输入京中。 说实话,若非敌军来的时候已过秋收,这会局面还要更加艰难。 “阿妹,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裴遐想了想后,说道:“你虽为女儿身,然素有才智,我们都佩服,但讲无妨。” “如果长沙王最终失败,外军入城,恐会有很多不忍言之事发生。”裴妃说道:“就不说百姓了,单说城内外的公卿士族,万一被滋扰、劫掠乃至——” 说到这里,裴妃神情哀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方道:“为今之计,还是得团结起来,不然就得受人摆布。我观司马颖不是什么有智略之人,也听不大进忠言,如果大伙团结在一起,他见无法得手,或许只要个皇太弟的名义就满足了。” “洛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至少不能全部落入外兵之手。”裴妃最后说道。 有道理!这是裴遐第一个生出的念头。 别人不好说,张方手底下都是什么畜生? 他们一旦进了洛阳这个花花世界,放纵之下,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 所以,即便保不了全城,也要保护一部分区域,这就需要大家抱团了。 “阿妹觉得应该怎么做?”裴遐诚心问道。 “王瑚杀河北十六员大将,名望极高。苟晞也打得有声有色,甚至就连糜晃,都偶有小胜。”裴妃说道:“与他们多联络,大家一起抱团取暖,或许能保全各自家门。” 裴遐点了点头,同时看了堂妹一眼。 她如此卖力,多半是在为司马越拉拢禁军将领。 如果最终失败,诸将团结在东海王身边,他就有了与司马颖讨价还价的本钱。 司马颖应该不会愿意离开邺城老巢。 他确实才智有限,但并不傻。一旦离了邺城,来到洛阳,命运就不在自己掌控中了,就像当年的司马乂——最初可是带着二十万大军来诛杀司马伦的,但这二十万人多是世兵或临时征发的丁男,不是职业武人,你没法把他们一辈子绑在身边,总要遣散的。 而既然司马颖不肯来洛阳,就注定无法长期操控朝局,霸府之事,在这会有点难,条件不成熟。 随着时间推移,朝局多半会落在东海王手里吧?如果他得到禁军将领或士族豪门支持的话。 真是好计策,好谋略! 花奴可真是个贤内助啊,司马越得妻如此,赚大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后,裴遐告辞离开。 裴妃收起了脸上的哀容,静静站了好一会。 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得起裴家、对得起丈夫,对他们都有极大好处。至于那些附带的作用,都是小事了,不值一提…… ****** 深秋的早晨清冽、寒冷。 薄雾似纱,在空气中游游走走,遮蔽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雾霭深处,一道火红色的人影大声呼喝着,重剑携千钧之势用力劈斩而下,每一下几乎都砍在同一处地方。 邵勋天还没亮就起来锤炼武技了。 聆听着值守士兵的口令声以及巡逻队来回的脚步声时,他会感到分外安心。 长期在军营里待久的人,或许都有这种嗜好吧。如果世道再乱一些,军营更是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能给人提供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练完重剑之后,邵勋将器械扔给了王雀儿,自顾自地想着事情。 与孟超所部一战,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前后死伤近三百人。战斗刚结束之时,能战之士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如果不算那些少年孩童的话。 伤员之中,大概还能归队数十人,但也就这么多了。 邵勋有些感慨。 很多熟悉的面孔走了,如杨宝手下的队主刘通,他自己任命的队主钟獾儿——受伤不治。 很多他曾经看好的苗子死了残了,期望、努力化为乌有。 很多已经获得他初步信任的军官、士兵退出,今后又要重新走一遍流程,培养新人。 总而言之,花费心力建立起来的部队,一战就去掉了半数——少掉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的他的精力。 击败孟超后,有不少溃散士卒过来投奔,三五成群的,加起来人数还不少,以至于他们这个幢的总兵力已超过八百。 但这些兵来源复杂,甚至说的方言都不太一样,又正处于士气低落的状态,反而拉低了全幢的平均水平。 毫无疑问,他还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整顿。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培养更多的自己人。 邵勋敢肯定,吴前、陈有根、黄彪等人是可以信任的,这类人加起来一共几十个吧。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跟着他跑路,即如果朝廷要捉拿他,这些人不会站在朝廷一边。 此数十人之外,其他人可以尊奉军令,但还不至于成为他的私人。 今后努力的方向,就是培养更多的私人,并将他们投放到合适的岗位上去。 军队之外,他的人脉关系网也开始慢慢扩展。 糜晃就不说了,颍川庾氏、东海徐氏甚至汝南周氏的人,开始认识到他的价值,不再自恃身份,对他爱理不理,各种看不起。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因为出身关系,对这些世家大族没什么好感,但他也是一个务实的人,知道不可能整体消灭世家大族,那么就只有一招了:分化瓦解,拉拢愿意合作的,排斥乃至打击不合作的,说白了就是统战。 仔细算算,任重道远,继续积攒本钱、结交贵人、建立功勋、获取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不然的话,就这出身条件,说难听点,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自省完毕之后,他看到了换了一身皂色官服的糜晃,这是要出门啊。 “回一趟洛阳。”糜晃笑了笑,说道。 “看督护喜气洋洋的模样,莫非有好事?”邵勋开玩笑道。 “还真有好事。”糜晃想了想后,决定透露实情:“我接到消息,司空欲重整王国军。” “为何?” “王秉不是吃了大败仗么?一千五百人就没剩下几个。”说起这事,糜晃笑得嘴都要裂开了,只听他继续说道:“何伦手中之兵亦不足千,司空决定招募新兵,在洛阳重建王国军。” “招募多少人?” “上军两千、下军千人。” “这是次国的编制啊。” “就是次国的编制。” “准备募什么兵?” “洛阳市人。” “怎么能募洛阳市人?!”邵勋大吃一惊,道:“他们能打仗?” 糜晃无奈道:“而今商旅停顿,衣食无着的市人多得很,不募他们,又能募谁?况且,我之前看过那些人,并不瘦弱,应该可以。” “督护有所不知,市人心思浮动,奸猾似鬼。他们入了军营,只会带坏风气。我就直说吧,比豪门奴仆还差。”邵勋劝道。 “真那么差?”糜晃想了想,似乎真有点那个意思。 他东海老家就有商铺,他也经常去集市转悠,看到的市人确实不咋样,说他们一句势利、奸猾绝对没错。京师洛阳的市人,应该更变本加厉吧? “若真募了市人成军,仆带着本幢兵士,正面交锋,能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把爷娘的棺材本都交出来——他们真的会交。”邵勋严肃地说道。 糜晃乐了,摇了摇头,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其实,大伙都这样做的。管你什么市人、农人、仆役,抑或是胡人,十三岁以上就可征发,发根木矛就是兵了,不一样打仗?” “若想打胜仗,自不能如此草率。”邵勋说道:“大家以前是没怎么打仗,不太懂。但自诸王起义以来,各地多有交兵,总有人会学怎么打的。久而久之,什么兵源好,该如何训练,怎么提高战斗力,都会慢慢摸索出来。这么说吧,现在这仗,我认为打得有点儿戏,但五年、十年后,水平肯定会有提高。在大家都进步的时候,咱们反倒退步了,用洛阳市人当兵,那是要吃败仗的。” 糜晃倒没想到问题这么复杂,有点迟疑了。 “算了,我先去看看再说。”糜晃叹道:“可能——事情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怀疑何伦、王秉看上咱们的部队了,先去打探下。” 邵勋一听,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不一定是坏事。”糜晃安慰地说了一句,道:“我先走了。” 第四十二章 悬在头顶的剑 《晋末长剑》第四十二章 悬在头顶的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整军 《晋末长剑》第四十三章 整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诸州都督、刺史(一) 看到很多书友说太多司马,分不清。 还有人对此时的官职一头雾水,我发个单章,简单介绍下。 按州一个个来,时间是书中目前的晋惠帝太安二年(303)末。 (1)冀州:成都王司马颖。 晋惠帝元康九年(299)正月,冀州刺史、河间王司马颙改镇关中,成都王司马颖出任平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寻加镇北大将军。 刺史为杨淮。 永康元年(300),司马颖官职如故,刺史换成了李毅。 永宁元年(301),司马颖起兵讨逆,拜大将军还镇。刺史还是李毅。 太安元年(302),没有变动,风平浪静。 太安二年(303),司马颖官职如故,刺史换成了后将军温羡。 至此,司马颖已上任五年。 (2)幽州:王浚。 永康元年(300),刘弘入为尚书,宁朔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上任。 刺史是谁无考,可能是王浚兼领。 永宁元年(301),没有变动。四月份,王浚进安北将军。 太安元年(302),都督王浚。 刺史石湛或石堪,不同史籍记载不同,我倾向于是石堪——大家知道这一阶段史书的问题了吧,错误茫茫多,前后矛盾的也很多。 太安二年(303),都督王浚。石堪“还大将军(司马颖)右司马”,和演接任刺史。 至此,王浚已上任四年。 (3)雍州:河间王司马颙。 元康九年(299)正月,司马颙离开邺城,改镇长安。 刺史无考,可能司马颙兼领。 永康元年(300),无变动。 永宁元年(301),无变动。四月份,司马颙加太尉。 太安元年(302),无变动。 太安二年(303),司马颙官职如故。刺史刘沈。 至此,司马颙已上任五年。 (4)豫州:齐王司马冏、范阳王司马虓。 永康元年(300),王浚“还青州刺史”,“寻改幽州”。八月,司马冏任平东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刺史何勖。 永宁元年(301)三月,司马冏起兵讨逆。司马虓任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刺史何勖也跟司马冏走了,“入为领军”。 他走后刺史是谁无考,可能是司马虓兼领。 太安元年(302),没有变动。 太安二年(303),司马虓进征南将军。 至此,司马虓已上任接近三年。 这一年刺史为威远将军刘乔。 (5)荆州:高密王司马略/新野王司马歆/刘弘 元康九年(299),安南将军、都督沔南诸军事司马略上任。 刺史刘彪。 永康元年(300),司马略改镇青州。平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孙旂上任。 永宁元年(301)正月,孙旂“召拜车骑”,未赴被杀,夷三族。 也是在正月,孟观任平南将军、监沔北诸军事,后被杀,夷三族。 至此,荆州的两个都督(荆州都督、宛城都督)皆因司马伦党羽的罪名被杀。 司马歆正月任南中郎将,二月加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 羊伊任平南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镇宛城)。 这一年的荆州刺史是宋岱(有的史籍记载为宗岱,无语)。 太安元年(302),司马歆、羊伊、宋岱三人官职如故。 太安二年(303)五月,因荆州大部分世兵被派往蜀中平乱,司马歆、羊伊皆被起义军首领张昌所杀。 五月,宋岱卒。应该是寿终正寝,就是不知道死于荆州还是蜀中,因为他去蜀中平乱了。 六月,刘弘任征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荆州刺史。 彭城王司马释任南中郎将、镇宛城。 荆州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一个人长久坐镇。 (6)扬州:谯王司马随/刘准。 永宁元年(301)之前,濮阳王司马允当了很长时间的扬州都督。这一年,谯王司马随接替,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这一年正月,郗隆拜扬州刺史,因其是赵王司马伦党羽,被人攻杀,父子皆死。 陈徽接任刺史。 太安元年(302)正月,司马随卒。刘准出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太安二年(303),刘准、陈徽官职如故。 至此,刘准当了两年都督。 (7)徐州:东平王司马楙。 永宁元年(301)八月,司马楙出任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镇下邳。 刺史无考,可能由司马楙兼领。 太安元年(302),都督司马楙,刺史为冠军将军周馥。 太安二年(303),都督司马楙进卫将军,刺史仍为周馥。 七大州、八大都督区写完,累了,(二)以后再写吧。 吐槽一句,这时代的史书一言难尽。 空白就算了,矛盾、错漏才是最大的问题。有些州郡的县名都不全,你敢信?呵呵了。 同样是战争,我感觉晚唐、五代十国的史料保存都比南北朝多,无奈。 第四十四章 入见 邵勋、糜晃二人是从城东的建春门入内的。 因为冀州兵转入防守,城东局势稍缓,故建春门每日会开那么一两个时辰,以便军士们出外樵采——如果没有柴禾,做饭都是个问题,只能拆房子了。 这就是战争。 两军交兵,攻击对方的樵采人员,一直都是重要手段。 “督护,十月后贼众有没有再犯建春门?”入城搜检之时,邵勋轻声问道。 守门的大概是宿卫七军的人,检查十分仔细,哪怕糜晃手持印信,依然等了好一会,才把他放进去。 至于邵勋,他连官告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官告、告身之类的身份证明文件,到最后还是用糜晃随从的身份入城。 “有过那么一两回。”糜晃想了想后,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来的人不多,数千步骑,均被王师击退。” 邵勋点了点头。 看样子,敌军也没认真攻打。几千人,纯粹是来试探的。 “来试探的是牙门军,厮杀还是很惨烈的。”糜晃又道。 邵勋默然。 应该是倒戈司马颖的那部分洛阳禁军了,前后超过两万,却不知现在还剩多少。 听闻前阵子建春门之战,邺兵大溃之际,就是他们发起了坚决的反冲锋,这才没让王师斩获更多的人头。 这会又是他们过来袭扰,与王师互相消耗。死掉的都是精锐的洛阳中军,再打下去,怕不是要全部完犊子。 其实,拉长到整个历史维度来看,洛阳中军十万多步骑的覆灭是一场大灾难。 他们退场后,即便掌权的司马越百般努力,试图重建洛阳中军,但也没几个当年的老底子了,中军“二世”只是样子货罢了。 从此以后,北方的军事体系开始重构,各方势力竞相登场,从一开始的菜鸡互啄,到慢慢打出水平,打出战斗力。 南方也开始了痛苦的军事重建,从一开始的乌合之众,慢慢过渡到正规军队的样子。 而这个过程,对百姓是一场浩劫。 有些军队,战斗力很烂,祸祸百姓的本事却是史诗级的。 邵勋能看到历史进程,但他阻止不了。至少,洛阳中军的覆灭是难以避免的了——他们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两边阵营加起来,最多四万人罢了。 二人自建春门入城之后,折向北,至东阳门内御道,又经一道哨卡,这才获准西行。 东阳门内御道是洛阳城的东西大轴线,直通宫城阊阖门。司马冏、司马乂的党羽曾经在这条街上大战,死伤枕籍。而这条街上,住的达官贵人可不少。 比如,东阳门内西南便是前司徒荀勖的宅子。 荀家可是河南有名的豪门。荀勖好几个儿子都为显宦,一个女儿还嫁给了吴王司马晏,生子司马邺(后来的晋愍帝)。 荀勖宅北面,则有前侍中石崇旧宅,占地广阔,美轮美奂,却不知归了谁。 东阳门之外是外御道,去城两里地,还有吴、蜀二主旧宅,与马市相连。 总之,这条御道不得了,达官贵人很多,比邵勋之前驻扎的开阳门外御道强多了,住的人平均高了一个档次。 两人西行了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司空府。 “糜督护。”守门军士远远见着,立刻行礼。 糜晃嗯了一声。 邵勋回礼。 “主公可在家中?”糜晃问道。 “正在府中议事。” “与何人议事?” 军士不答。 糜晃脸上微有不悦之色,但没说什么。 邵勋默默观察。 糜晃平时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但那是一起扛枪、一起搏命结下的交情,他在面对其他人时,未必就是这个样子了。 嗯,这是一个很好的了解糜晃性格、处世另一面的机会。 “劳烦通禀一下,就说我与邵督伯到了,有要事求见。”糜晃说道。 “诺。”很快有人入内禀报。 糜晃、邵勋二人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便有仆役出门迎接,引领他们入内。 邵勋定睛一看,居然是裴十六。 他突然想到了王妃,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上一面。随即又自省,自己这是有点毛病吧,怎么老是想见别人的老婆? 不过王妃是他的大恩人,最大的靠山。 最关键的是,王妃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虽然不参政预政,但总能通过种种手段,为他遮风挡雨。 可惜现在见不了。 ****** 清雅幽静的小道上,三人默默走着。 突然之间,只听裴十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王参军来访,他提议刘洽出任东海国中尉。王妃说了一句,‘刘司马寸功未立,怎可擅任要职’,此事就作罢了。” 说完,裴十六便闭口不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糜晃、邵勋对视一眼,皆感庆幸。 王导这厮,有点过分了啊。他什么时候与刘洽搭上线的? 刘洽也是,脑子有坑吗?你什么家世,王导真瞧得上你吗?怕不是被人当枪使。 另外,邵勋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不太清楚王导的性格,只能从他了解的大概历史,结合如今的局势来推测一番。 从历史来看,王导、司马睿是一伙的,两人同去了下邳,然后渡江南下,建立东晋。 在下邳的时候,王与马,到底谁是主导者?如果能弄清楚这个问题,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还是从历史来看,邵勋觉得王导大概率是主导者。他挑选司马睿,一是因为两人关系好,第二么,有没有司马睿性格好拿捏的因素在内? “督护……”邵勋轻唤了一声。 “何事?” “督护可知琅琊王睿为人?” “恭俭退让。” 这就对了!邵勋恍然大悟,似乎想通了一些东西。 王导这厮,其实不是针对他,也不是针对糜晃,莫不是在针对裴家? 他大概把自己与糜晃都看作裴家的小马仔了,联想到裴盾想当徐州刺史的传闻,邵勋心里沉甸甸的。 会不会不止一个王导呢?琅琊王氏是个大家族,还有其他子弟,他们会不会都有任务? 只不过王导恰好被分配到了徐州? 其他子弟也各有努力的去向? 信息太少,不好判断。但邵勋已经很满意了,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 如果是土著,不知道王导后来与司马睿在徐州搭伙的事情,真的一头雾水。 可惜他的历史知识有限,除了知道辅佐建立东晋的王导外,就只知道一个造反的王敦。 王敦后来去了哪里?有没有谋一州刺史或都督的意图? 没人能回答他。 可惜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走着,很快来到了司马越的书房外。 裴十六进去通禀了一下,二人被允准入内。 “参见主公。” “参见司空。” 糜晃、邵勋躬身行礼。 “坐下吧。”司马越吩咐了一声,自有侍婢拿来蒲团。 二人一齐跪坐于上。 邵勋不是第一次见到司马越了,但从来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 从书案后的身形来判断,大概率是中等身材。 长脸,略有些瘦,颧骨微微突出。 额头有细微的皱纹,双眼略带疲惫之色,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生谁的气。 胡须打理得不错,看样子平时很注重形象。 整体看下来,似乎是一个焦躁不安、疲惫不堪的落魄中年人。 但邵勋很快否定了这一点。 司马越可谈不上落魄。 他这副形象,大概是煎熬许久导致的。 至于他要做什么,穿越者也知道。 是,邵勋不清楚历史细节,但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的事情还是清楚的。 再联想糜晃的暗示,结合当前洛阳内外的局势,邵勋只想吐槽一句:你玩得挺花啊!这就要做大事了吧?难怪这么煎熬。 苟,才是司马越一贯的风格。 主动出击这种事,他可能还不太习惯,何况这种事风险太大了,一不留神全家玩完,估计他最近都没睡好觉。 书房内还有一人,身材不高,胖乎乎的,保养得很好。 眼神锐利,略带审视,但没有太多侵略性。 他没有像糜晃、邵勋这样正襟危坐,而是很放松地跪坐在哪里,带点好整以暇的味道,即便糜、邵二人进门后也没有改变,昭显了相当的自信。 这就是王导了,邵勋见过。 今天这场面,有点刺激啊。 老实说,他更喜欢真刀真枪面对面的厮杀,而不是这种耍手段的政治场合。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劣势是什么。 兵法云:“扬长避短”。 与世家大族斗心机实在不明智,跟他们玩刀子才能发挥自己的本领啊。 另外,王妃不在,稍稍有点遗憾…… “今日召尔等来,实有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司马越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抬起头来,用不疾不徐的语速说道。 糜晃、邵勋立刻抬起头来,做倾听状。 王导也略略正了正身子。 戏肉来了。 第四十五章 大事 “长沙王乂入据中枢之后,欺辱帝后,败乱国典,专擅弄权,宠信奸人。” “洛阳中军,国家干城,诸营又为其破坏,尽皆化为私兵。” “群官要职,朝廷公器。司马乂无丝毫敬畏之心,私相授受,以结党羽欢心。” “公卿巨室,四方郡望,帝赖之焉,又动辄屠戮、横征暴敛,以至天下汹汹,中外失望。” “孤见事不明,前为奸人所误,以至行止差错,依附有年。” “今悔之莫及矣,正欲洗心革面,肃正纲纪。” 司马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屋内三人就像木头一样,静静听着。 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自家主公想要干什么,多多少少有点数,这会得到了确认,虽然惊讶,但并不会失态。 邵勋大概是最镇定的一位了,因为他早就从历史上猜到,司马越要么走了狗屎运,等到别人同归于尽后出来收拾残局,要么就是有过主动作为——比如背刺友军——火中取栗后,加速了他的上位。 现在看来,他决定背叛司马乂了。 “诸位皆一时俊彦,可有什么要说的?”司马越的目光先落在王导身上,然后又看向糜晃,最后盯着邵勋看了许久。 纯粹是好奇。 糜晃为他表功,裴氏的裴遐也提到他十分勇武。十月天子召司马乂问对,流传出了一些消息,更进一步加深了司马越的印象。 这是一把好刀,用好了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他现在就缺少好刀。 “大王,洛阳死地也,坐困愁城,不是办法。仆觉得,可暗中联络邺城、长安,相机行事。”王导直接忽略了司马越前面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压根不考虑他装模作样的心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当然,这是顶级士人的行事风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是你花费重金、百般礼遇聘请来的幕僚,不是狗,没必要太捧着你,过分委屈自己——像糜晃这类人肯定就不能这么做了。 “善。”司马越的面部表情有个不太明显的凝滞,很快便笑了起来,道:“茂弘人脉颇广,可能为此事?” “可。”王导没有推托,当场应下了。 事实上这对他而言确实不难。 世家大族的故伎之一,便是多头下注,广结亲友。邺府与长沙交兵,双方的幕僚互相认识的太多了,这就造成很多事情没法保密。相对应的,跳槽换个主公、打探消息、策反联络之类的事情,也很容易做到。 这事让他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大王。”糜晃拱了拱手,道:“长沙王不会坐以待毙。其人权势熏天,出入之间,仪仗如云,随从如雨。骤然遭袭之下,亦可坚持许久,如果等到宿卫军来援,一切成空,刺客皆死于非命矣。” “宿卫七军、牙门军诸将,并非司马乂家奴,何至于此。”司马越莫测高深地说了句。 但糜晃没看出来,还在继续说:“大王,司马乂是大都督,掌管洛阳城内外数万大军,其人又带着中军打了几次胜仗,威望有了,这下……” “够了!”司马越无奈地打断了糜晃,道:“但说如何对付司马乂就行。” 说完,念糜晃是旧人,最近多有功劳,便补充了句:“城中粮草本只够用至二月。最近司马乂倒行逆施,搜刮百姓公卿存粮,以济军需,妄图多延续些时日,已然犯了众怒。” 糜晃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说道:“那也得等司马乂身边随从少的时候。大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去军营了,短期内不会回来。”说到这里,司马越也有点头疼。 在军营里,可不太好抓司马乂。 他刚才让糜晃不要考虑中军的态度,其实有些夸大。事实上,司马乂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中军将领效忠的。 虽然这种忠心不是很牢固,司马乂一死,这些人肯定会另择新主,但要让他们公然捕杀司马乂,却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等了。”糜晃说道:“不知元日之时,天子可会召开朝会?” 司马越沉思了一会,道:“实在难说,可能性不大。” “大王,其实无妨的。”王导说道:“只要司马乂从军中回城,有的是机会,元日不行就人日,人日不行就正月十五,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时日,总能找到机会。” 司马越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这事是干定了!司马乂不倒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大佬们策划阴谋诡计,不断完善细节。 邵勋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默默听着。 其实,捕杀权臣这种事情,历史上的例子真不少。 清朝有康熙训练摔跤少年,擒拿鳌拜。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任何隐患。 北周武帝宇文邕杀权臣宇文护的过程,就比较抽象了。 先把宇文护骗到太后那里,在他朗诵《酒诰》时,天子宇文邕偷偷跑到他背后,用玉笏砸宇文护后脑,将其击倒在地。太监何泉拿着刀过来,却害怕得手脚酸软,没砍中宇文护。最后还是提前藏在室内的卫王宇文直夺过刀来,将宇文护杀死。 过程——有点离谱,但确实成功了。 细究这两件事,核心原因在于天子是有威仪的,权臣入觐,不可能把杂七杂八的随从都带在身边,有时候就会处于势单力薄甚至落单状态,给别人创造机会。 曹操见汉献帝,也经历过“汗流浃背”的惊魂时刻。 简而言之,只要权臣没打算彻底不要脸,把皇帝身边的近侍、护卫、宫人全换掉,他就存在一定的危险。 司马乂遣散了侍卫,但没换过皇帝身边的人,仔细想想,中间是有机会的。 但邵勋觉得,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吧? 洛阳缺粮、缺水,怨气冲天,随着时间拖延,支持司马乂的人会越来越少,反对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就不能慢慢等,等到他自然垮台么? 用得着这般行险? 还是说,这会他已接近自然垮台了? 可惜这个场合,没有他主动说话的份,只能被动听这帮“臭皮匠”安排了。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表现太好了,让幕府那帮龟孙觉得可以不用等下去,直接强行抓捕或者擒杀?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他是有辩证思维的人,凡事有利有弊,焉知此事不能为他增加些资本?比如中尉司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东海国武官,虽只是第八品,但对东海王而言,其实比朝廷的第六品官还重要。 毕竟是“自己人”么。 “既如此,仆以为可以开始准备了。”见司马越已经下定了决心,糜晃没得选择了,立刻说道。 司马越没说话,王导开口了:“正月里值守宫廷的乃苟晞所部。他是自己人,可以信赖。只消在殿中捉住司马乂,苟晞便可弹压将士,令其作壁上观,乃至关闭宫门。中军诸将本就对司马乂不满,闻其就擒,当会就坡下驴,接受事实。” 苟晞出身寒微,早年受到司隶校尉石鉴的赏识,担任从事。 石鉴死后,他结识了东海王司马越,得其引荐,任通事令史,还当过阳平太守。 两年前,他投入齐王司马冏幕府,任参军。 司马冏被杀后,苟晞又投司马乂,任从事中郎。前阵子还参与了战争,表现不错,深得司马乂赏识。 但司马乂似乎忘了,苟晞这人不存在任何忠心,先后投过石鉴、司马越、司马冏,他只爱自己。而且他年纪大了,已逾五旬,舍不得全家的富贵,非常担心战败后遭到清算,这就存在背叛的可能了。 糜晃也没想到苟晞这厮居然被拉拢过来了。 他本想问句“可靠么”,但生生忍住了,最后只问了句:“却不知有哪些人参与殿中之事?” 王导看向司马越。 司马越则看向邵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邵勋稳坐不动,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能听安排了。 “子恢,孤本欲何伦来办这事,但他怕了。”司马越纠结了一会,道:“过去三月,你在城南打得很好,让孤刮目相看。今让你来行此大事,敢不敢?” 糜晃用余光瞥了邵勋一眼,想起他们之前谈论的事,暗叹一声作孽,面上则堆起慨然之色,道:“有何不敢!” “好!”司马越大笑三声,道:“何伦是个没用的,你若办成此事,孤又何吝厚赏!擒拿司马乂,事涉机密,切记不得外传。动手之时,人贵精不贵多——” 说到这里,司马越看向邵勋,道:“邵督伯技艺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中以你为主,另拣选胆大骁勇之士数十,差不多就够了。事成之后,东海明年的孝廉就是你了。” 孝廉是当官的重要途径。 就州一级来说,刺史最重要的选举权是举秀才。按州大小分,大州岁举二人,其余诸州岁举一人。 到郡/国一级,则是察孝廉,这是郡守、国相(内史)的重要权力。晋承魏制,每十万口可举孝廉一人,不足十万以十万计。 东海一年也就一个名额。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是不是要门第呢?一般来说是的,但奠定魏晋孝廉基础的魏文帝诏书上有一句话“其有秀异,不拘户口”。 晋承魏,亦有此制。 这个条款一般很少用。魏晋以来只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人得以凭此鱼跃龙门,走入官场。 但确实有这么一条,于是就存在操作空间了。 孝廉只能举本郡/国人,司马越这么说,就有把握东海明年的孝廉一定是邵勋——邵某人快两年没尽孝了,但领导说你孝,你就真的孝…… 这是真正的封官许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举了孝廉,以后再升官,就没那么麻烦了。 “诺。”糜晃、邵勋二人一齐应道。 司马越从案几后起身,在房内踱了一圈,试图平复心情。 从呼吸声可以听出,这会他的内心绝对已是波涛汹涌。 既畅想着成功后的喜悦,又有着失败后的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赌得最大的一把了,一扫以前苟到底的风格,彷徨担忧是正常的。 邵勋默默坐着,暗自思考。 宫廷政变,从来不需要多么复杂。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泄密。 遍观历史,这种事就一句话:找好人手,上去干就完事了,胜败自有天命。 平心而论,司马越策划——或许还有几位禁军将领、朝堂高官——的这件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如今的大势加成下,纵有错漏,也无伤大雅。 司马乂,其实是被世家大族、禁军将领们给集体背叛了啊。 司马越只不过是他们推出来主持的代表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司马乂已经死了。邵勋所要做的,就是给他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如此而已。 第四十六章 价值 书房密议很快结束了,眼见着天色已晚,司马越便准备去用膳。 用罢晚膳,他还要去新纳的妾侍那里转转。 洛阳乱得一团糟,对某些达官贵人而言,未必不是机会。 不然的话,以自己的年岁、身份、地位,如何得纳二八年华的士族少女? 妙哉,妙哉。 “主公。”王导直接打断了司马越的兴致,道:“有一事,方才不便言明。” 司马越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装出副温润如玉的样子,笑道:“你啊你,还遮遮掩掩,但讲无妨。” 王导组织了下语句,脑海中不自主地浮起裴遐拜访司空的事情,只听他说道:“督伯邵勋,固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其得罪了孟玖,恐于大局不利。” 司马越收起了笑容,不悦道:“君乃何意?” 王导也不管司马越知不知道孟玖、陆机之间结梁子的经过,自顾自又讲了一遍,然后说道:“司空有大志,但洛阳孤城也,为今之计,还是得交好成都王。勋固有勇力,然不过一匹夫耳。孟玖怀恨在心,日夜谗于成都,水滴石穿,恐坏了大事。” “孤早晚要和司马颖翻脸。”司马越说道。 “诚然。”王导说道:“大王欲遂大志,必除司马颖,但不是现在。为一匹夫而坏大事,窃以为有些不智。” 司马越脸色变幻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不妥。孤若这么做,岂不是寒了众人之心?教别人如何看待?君勿复多言,孤自有计较。” “是。”王导恭声应道。 他本就没期待在这个当口能做成什么事,只不过提前种下颗种子罢了。 裴盾来得愈发频繁了,裴遐也第一次来访。 裴遐的背后,隐隐还有中垒将军裴廓的身影。司空若想拉拢禁军,势必要向裴家示好,裴盾当徐州刺史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最近,堂兄王衍提到荆州或有机会。 当初张昌造反,新野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司马歆被杀。征南将军司马虓南下平乱,派心腹张奕入荆州,领刺史之职,却为正牌荆州刺史刘弘斩杀。 刘弘上表请罪,朝廷为了尽快平定乱局,没有追究,司马虓势力被彻底逐出了荆州,司空就没有意见吗? 这就存在机会了。 堂兄属意王澄出任荆州都督,为琅琊王氏率先掌握一个大州。与此同时,他还过问了徐州的事情,让王导压力很大。 糜晃、邵勋二人,以裴妃为纽带,与裴家走得很近,是王导谋取徐州的绊脚石,心里老不爽了。 这次上眼药没成功不要紧。 洛阳的局势,还有的玩呢。 无论是司马越还是司马颖实际控制朝廷,都要启用堂兄王衍。 届时倒要看看,徐州刺史花落谁家。 ****** 城门关闭,糜晃、邵勋二人夜宿司空府中。 当然,两人不可能住在一起。 糜晃住在客房,有美婢暖床。 邵勋住在护兵们的营房内,伴着脚臭和磨牙声入睡——他早习惯了,军营就这个样子。 他的心态还是很好的,都要做大事的人了,却一点不紧张,反而睡得很香甜。 临睡前,甚至还和这几个护兵叙了叙乡谊,闲扯了几句老家的种种。 这种聊天当然是有好处的。 至少,邵勋了解到了徐州在过去一年内遭受过乱军的进攻,有个叫封云的人到处肆虐,官府费了老大劲都没平定。 他还了解到,扬州那边也有叛乱,朝廷似乎派了个姓陈的领兵与贼交战,多有胜绩。 这些似真似假的一手消息极大丰富了邵勋对天下的认知。他现在知道,扬州、徐州、荆州等地非常不太平,战火连天,诚可哀也。 同时也有点迷惑。 大晋朝廷地方军的战斗力忽高忽低,一会被流民军打得大败亏输,一会又连胜流民军,几乎完全看带兵的主将是谁。 说到底,还是晋武帝司马炎的锅——平吴之后,“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 一个郡就这点人,维持治安都够呛,搞笑呢。 地方上当然不是没有反抗,太守们是具体干事的,心理明白这点人不够,于是用地方财政多养了一批,但基数就那么大,再多又能多到哪去?更何况很多郡还是那五十兵、一百兵的配置,一旦有事,只能指望八大都督区调遣世兵过来,但他们动作迟缓,等抵达时,农民军早就做大了。 烂! 辰时,吃完麦粥之后,邵勋与糜晃汇合,返回城外。 临行前,他没见到裴十六,没有接到王妃的“最新指示”。 “督护,你之前说可以外放,能当什么官?”回去的路上,不便谈论机密大事,于是邵勋就扯起了别的,随口问道。 “县令。”糜晃说道。 “这……”邵勋有些吃惊。 邺城司马颖的幕僚陆机,出府后就统率二十多万大军,固然儿戏,但如果转任地方官,再差也是一个太守吧?甚至不止——事实上,陆机已经是太守级别的官了。 糜晃在越府当督护,离府后居然只能当个县令,差距何其之大。 “我家门第不高,若外放,确实只能当个县令。”糜晃感觉到了邵勋的惊讶,无所谓道:“九品中正制嘛,就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刘洽若离府,县令亦不可得。” 两人一齐笑了。 私下里踩刘洽那鸟人,好爽。 “所以,你也别觉得耽误了我什么。”糜晃拍了拍邵勋的肩膀,道:“县令确实没意思。要么继续在幕府当僚佐,要么就另谋去处。东海陈中尉得了重病,卧床年余,王国军又是在洛阳异地重整,我搏一搏中尉并不难。别觉得我这样会得罪人,没那回事。想要往上爬,哪有不得罪人的?一团和气还能升官那种事,嘿嘿,想都不敢想。” “确实是这么个理。”邵勋附和道。 资源有限,官位就那么多,对出身不行的人来说,竞争压力很大,真的得拿命来搏,得罪人都是小事了。 “其实——”糜晃又看了眼邵勋,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小郎君你的麻烦可比我大多了,你得罪的人太厉害。” “谁?” “阉人孟玖。”糜晃说道:“你杀了孟超,得到了升官的机会,但也得罪了孟玖。不过,或许我也逃不掉,谁让我才是幢主呢。” 邵勋默然。 其实,在朴素的武夫价值观中,两军交兵,各为其主,又没有用什么人神共愤的下三滥手段,堂堂正正交手击杀,算什么仇怨? 既然吃了武夫这碗饭,就该接受这样的结局啊。 只不过,孟玖不一定会这样想。 他是个阉人,心态扭曲,就因为陆云不同意他爹当邯郸令,就能记恨陆家兄弟,最终闹得不可开交,以陆机下狱、被杀为结局——最新消息,陆机夷三族,其弟陆云、陆耽以及好友孙拯、门人费慈、宰意皆被杀。 “也别想太多。”糜晃叹了口气,道:“陆机和孟玖结仇很早,不止这一桩事。或许,在孟玖看来,孟超之死绝大部分责任在陆机身上,他都不一定知道你我。但也不可不防,这是实话。从本心上来讲,如果司马乂不败,依然在中枢秉政,孟玖没有坑害我们的机会。但你觉得司马乂能赢吗?” 邵勋摇了摇头,司马乂昏招太多,已经错过了获取胜利的机会。 “那就没办法了。”糜晃继续说道:“我大不了弃官逃回老家。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让司空保你。陆机是平原内史,是司马颖的人,孟玖只要进谗言,让司马颖同意,陆机就死定了。但咱们是司空的人,孟玖要害咱们,没那么简单,得让司空首肯才可以。” “我的话没那么中听,我也不是那种巧舌如簧之辈,但说的都是实话。小郎君,你得让司空觉得有价值,不舍得丢弃你,明白吗?” “我懂。”邵勋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督护指点迷津。” “无需如此。”糜晃摆了摆手,道:“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被孟超杀了。我不帮你,良心过意不去。还有,若担心家人,不如让他们躲我家庄子里去。徐州不太平,乱得很,跑掉的军户数不胜数,你家人跑了,没人会追究。” 说到这里,糜晃难得自傲一笑,道:“你既识字,当知后汉末年旧事。当时我家经商发了大财,但苦无官面上的势力,故重金资助刘玄德。当然,最后所获无几,徐州归了曹操。糜家虽未被特意针对,但日子真的不好过,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而今么,比后汉末年强了那么一点,谈不上高门贵第,但也勉强跻身小姓之列。数月前我儿来信,说要大修坞堡,以御封云、石冰之辈,我同意了。不就是钱嘛,哈哈,我糜氏经商的老本行可没落下,一般士族还未必有我家富足呢。” “坞堡完工之后,庄客部曲怎么也能拉出两三千之数,粗粗整训完毕,东海郡乃至徐州那些世兵,不是我看不起,只要不来上万人,根本拿不下。你爷娘弟妹若躲在坞堡里,当无危险。” 说到这里,糜晃又看了眼邵勋。 这个少年郎,弓马娴熟,善抚士卒,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他是自己女婿,帮着整训庄客部曲,岂非天经地义? 只不过,唉,他看好没用,还得家中叔伯长辈们同意才行。 邵勋毕竟只是个军户,出身太低了。如果糜氏还是豪商,估计会招他为婿,但现在有门第了,有些人开始自认高人一等,却多了不少阻力。 真该拉那帮人到洛阳来看看,让他们见识见识张方的屠刀,或许会改变态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勋是匹“野马”,不是那么好驯服的…… 糜晃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闷头赶路。 邵勋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攥紧了刀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这一次,司马乂不抓也得抓了。 他生,我死。 他死,我生。 小人物没有选择。 这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只有自己的刀。 第四十七章 根本 回到辟雍军营时已经是下午了。 风尘仆仆归来,他第一时间关注的不是别的,而是孩子们的学业。 金三、毛二、王雀儿三人有点“班长”的意思了,其中尤以王雀儿为甚,毕竟他上过战场,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 这会他正带着一队学生练习射箭,见糜晃、邵勋回来后,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操练。 很好,这才是军队该有的样子。邵勋静静观察了一会,随口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一些动作。 糜晃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虽然早就放弃习练武艺了,但看着孩童少年们一板一眼地锤炼技艺,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他现在有点理解邵勋为何把着这些人不放了。 亲自带着一年半了吧?从一开始懵懵懂懂、时常哭泣的孩童,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少年兵,再好好整训几年,这都是合格的基层军官。 糜晃突然有点想把这批人弄回自家坞堡的冲动了。 以前没这个想法,但在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后,很多观念都变了。 至少,他现在不会轻易歧视有本领的武人,因为他们真的能救命——有些事,不亲身经历一番,光靠别人描述,很难理解得那么深刻。 兵家子,嘿嘿,兵家子。在大晋朝,很多时候不是好话,在多种语境中有骂人的意味。 让那些人继续沉睡吧,不要吵醒他们,老子现在就稀罕兵家子。 邵勋还看到了庾亮。 建春门之战结束后,战事烈度大大缓和。但居住在辟雍的这些人并未离开,因为没人敢保证双方会不会再大打出手。 邵勋和庾家、徐家这些人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存亡之际,有些门第之见、身份之见就没人再谈了,关系处得不错。 在这些家族子弟中,庾亮是他接触最多的一位。 邵勋觉得此人有点意思。 庾家以儒学传家,到这一代依然如此。但因为社会主流是玄学,庾亮也不得不钻研这门学问,参加各个聚会,与士人清谈。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庾亮在玄学方面声名鹊起,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但邵勋发现,庾亮这人内心真正认可、尊奉的,其实还是儒学,这从他的很多言谈举止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从这件事上,或许可以一窥此人性格:他并非不知变通之辈,或者有点虚伪? 庾亮这会正与几个落魄读书人一起教习孩童识字,是毛二他们队。 他教得很认真,时不时引经据典,讲的居然是儒家那一套。 马脚这就露出来了啊! 假玄学粉丝,真儒家学者,没错了。 糜晃在临时校舍外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去与庾琛等人闲谈。这段时日,他与东海徐家、颍川庾家、汝南周家子弟的关系一日千里。 人家有求于他,他也不摆谱,故相谈甚欢。 糜晃这种官场老油子,从来没有无效社交,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说白了,他要的是人脉,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邵勋没打扰他们。 他来到了另外一处空地上,金三正带着五十人席地而坐,跟工匠们学着修理器械。 无论战争还是训练,器械都是消耗品。 弓弦会松软无力,刀会卷刃,枪头会钝,甲会破损…… 古来征战,一定会有随军的夫子或者辅兵。当一天行军结束的时候,他们负责扎营、打水、砍柴、做饭、喂马乃至缝补衣服、修理器械等各种杂事,服务好战兵,让他们保持充沛的体力。 邵勋这支部队,严格来说是没有出征能力的,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后勤辅兵。这会驻扎在辟雍,避难于此的工匠、百姓充当了事实上的后勤服务队,但如果出征呢?蹭别人的? 军队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千头万绪,并不简单。 三队孩童少年,一队学习,一队训练,一队劳动,如此交替轮换,确保他们尽可能接触更多的事务,掌握更多的知识,将来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是他的军官种子或者说干部种子。 他的要求其实不高—— 粗通文墨,能读写简单的公文; 熟悉军队的各个组成部分,不需要特别精通,但你一定要有全面的了解,别轻易被人糊弄,然后选择管理自己擅长的那一部分; 熟悉几门兵器,武艺过得去就行,有天赋的可以勤加苦练,走摧锋破锐、斩将夺旗的路子亦未尝不可; 最后一点,忠诚,忠诚,还是他妈的忠诚! 邵勋杀的人越来越多,安全感却越来越少,总感觉有奸人要谋害他。 他知道这种心理不可取,平时示人的也是温和、睿智、勇武的一面。但人总有另外一面,有些心事没法对人说,负面情绪全被他压制到了心底角落,以免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为。 不过,那淡淡的焦虑和紧张,却总是难以彻底排遣掉呢。 他知道,这是各种因素如时局、出身等等综合起来对他造成的压力,在现状没有彻底改变之前,很难排遣掉,只能缓解。 此时看到孩子们认真学习的劲头,紧张和焦虑倒是缓解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这是真正的放松,弥足珍贵。 “邵师。”金三走了过来,恭敬行礼。 “过了年,你就十三岁啦。”邵勋笑着摸了摸金三的头,温言道:“想不想家?” “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说完,金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勋,补充道:“大多数时候不想。” “为什么?” “在家吃不饱,在这里吃得饱,有时候还能吃点肉,喝点肉汤、鱼汤。” “真的长大了。”邵勋比划了一下,道:“一年半前,你才这么高,现在这么高了。” “吃得多。”金三不好意思地笑了。 “多吃点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邵勋亦笑:“你当初跟我说,要把精力都放在练武上,我觉得可惜。现在看来,啧啧,这身板——我一会和吴前说一声,以后给你的饭量多加半人份。如果还不够,你自和他提,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那怎么好意思……”金三咽了咽口水。 “我这里是因材施教。”邵勋说道:“你体格不错,如果因为吃不饱饭而没长出来,那就太可惜了。” 邵勋知道,人的身高有三个因素决定。 基因决定理论身高,营养充足、锻炼充分的话,人的实际身高可以无限接近理论身高——但永远达不到。 欧洲开启工业革命后,老百姓的平均身高两百年增长了二十厘米,其实就是因为以前他们营养不足,实际身高没达到基因决定的理论身高罢了。 唐朝的时候,阿拉伯文献对唐军士兵有一个多次出现的记载:身材高大。 其实就是唐军营养相对充足,锻炼充分,身高体壮罢了。 如果等到明清时代,人口增长到两亿、四亿,但耕地数量却没有同步跟上来,人均资源占有量还不如隋唐的几千万人,甚至沦落到吃红薯度日,身高自然会慢慢下降。 体格与身高类似,先天基因、营养供给、后天锻炼共同作用,不全由基因决定,也不全由营养因素或身体锻炼任何一个单独决定。 但营养确实很重要。 能为他们多提供一点粮食、鱼肉,邵勋都会尽力去做。 这就是在体制内发展的好处,军械消耗品、食品供给乃至可以分担他训练压力的老兵数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必须有人分担重任——都不是流民军能比的。 “邵师恩德,我一辈子记得。”听到邵勋的话后,金三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记得就好。”邵勋点了点头,道:“乱世已至,活着都不容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平平安安长大,然后一起努力,活下去。” 金三默默品味。 “活下去”三个字,让他胸中憋得慌。 他丝毫不怀疑邵师的话,因为最近几个月见到了太多的杀戮与死亡。 活下去这么简单的要求,却那么难以做到,这什么世道? “邵师,我都听你的。”金三认真地说道。 是啊,邵师那么勇武,懂的东西又那么多,确实只有他才能带大家活下去。 就连天上人般的世家子弟都对他佩服不已。 就连孟超那种凶恶的敌人都被他杀了。 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如果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做?”邵勋问道。 “砍翻他!” “如果要杀我的人是朝廷大官呢?” “砍翻他!” “如果天子要我死呢?” 金三犹豫了一下。 “哈哈!”邵勋笑着拍了拍金三的肩膀,道:“够了!”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他们已经学习了一年半,再过几个月,或许可以整一点大晋朝的黑材料,给这些孩子们加深点印象。 农民军都能拉到那么多人,他不信三观还没成型的孩子们对大晋天子有多么忠心。 他真的很满意了,阶段性成果不错,至少这些孩子对他非常亲近,而他也成功地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幼小心灵中留下的印象,一般而言成年后仍会记忆犹新,就像初恋一样,有回忆滤镜。 这才是他的基本盘啊,是他不会被人一份命令、一道诏书就弄死的根本。 下面——该是他为自己这个蹒跚起步的小团体挣命的关键时刻了。 回到住处的邵勋,轻轻擦拭着刀剑。 他的内心古井无波,他已经做好了杀戮的准备。 第四十八章 斩出个未来 《晋末长剑》第四十八章 斩出个未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检验 《晋末长剑》第四十九章 检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大都督还要逃吗?(给盟主金角半岛加更) 《晋末长剑》第五十章 大都督还要逃吗?(给盟主金角半岛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善后 《晋末长剑》第五十一章 善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交接与赏赐 《晋末长剑》第五十二章 交接与赏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笼络(给盟主~若晨~加更) 《晋末长剑》第五十三章 笼络(给盟主~若晨~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身份 邵勋回到辟雍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督伯不在,好像缺了主心骨一样,做什么事都心绪不宁。 他一回来,所有人都“活”了过来。手脚变勤快了,不再胡思乱想了,做事也更有劲了。 这就是灵魂人物的作用。 “督伯。”各队主及杨宝一齐过来行礼,汇报情况。 “你是何人?”邵勋看着脸上包着几层布,透着股伤药味,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的杨宝,问道。 “督伯,我是杨宝啊,比你早回来一步。”杨宝急道。 “没留下来养伤?” “皮肉伤,不碍事。” 邵勋点了点头,赞道:“君还是很勇猛的。” 当初没看清,杨宝好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 但有兜盔、甲胄在,如果没被砍中要害,确实难死。 这厮,当时莫不是顺势躺下了? 这里人多,他打算给杨宝留点面子,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一个个说。”邵勋坐了下来,看着众人,说道。 糜晃不知道去哪了,让邵勋很是无奈。 战争还没结束啊,大哥。这会要是被人突袭,指挥官不在,一旦输了,找谁说理去? “督伯,儿郎们一直分批温习功课、锤炼武技、生火做饭、修理器械,并无懈怠。”吴前第一个说道。 “那几个教谕没乱来吧?” “只教读书识字,偶尔讲些典故。倒是那位庾家郎君,引经据典,讲了很多。” “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道:“下一个。” “督伯,将士们这些时日一直在搜杀残敌,缴获甲仗千余,堪用者不下七百,剩下的修修补补,拆东墙补西墙,也能凑合用用。”队主姚远说道。 “以后得专门招募一批辅兵了。”邵勋想了想后,突然有了主意。 辅兵这个兵种,古来有之。 比如最初的上中下军(俗称“三军”),下军就主要从事后勤保障工作。 不过,东海国的王国兵,上、下二军都是战兵,战时都是临时征发工匠、夫子充当后勤保障——呃,好像这会大多数战兵也是临时征发的…… 不管怎样,战争这么严肃的事情,还是要尽可能专业化。 省钱固然很爽,有时候就省掉了战斗力。 在职业武人大行其道的年代,辅兵同样要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要上阵打仗。战兵部队有缺额后,第一选择是从辅兵中调人补充。 不知道能不能说动司空改革军制,建立专业的辅兵部队,正好把这批孩童少年塞进去——估计很困难,虽然禁军骑兵部队已经有长期固定的辅兵了。 “下一个。”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督伯,我遣人向南搜索至洛水。原本驻守在那边的一支部队已经溃散了,但鲜卑游骑并未渡河而来。”队主余安说道。 “溃散的都是什么人?” “新安县征发来的丁男,一仗未打,直接跑了。” 奶奶的,连敌人都没见到,自己原地溃散了,这都什么兵?邵勋很无奈。 要是敌人都是这种货色,他表演一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不可能。 “鲜卑人不会来送死的。”他说道:“下一个。” 队主们一个接一个汇报,杨宝扭扭捏捏地排在最后面,脸上还挂着尴尬的笑容。 “诸位。”待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司空要重建王国军了,辟雍这边的兵,整体并入下军之内。我当一幢之主,糜督护将出任中尉。至于你等,有些人将会有新的幢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大家。 场中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便炸开了锅。 “幢主,我跟你。”吴前年纪大,腿脚不是很灵便,但脑子转得快,第一个说道。 “你管着的那三队人是我的心血,即便你不提,我也会把你要过来。”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幢主,我也跟你。”黄彪大声说道。 “幢主,其他人我都不服,跟定你了。” “幢主……” 众人纷纷表态。 “幢主,我……我……我给你牵马执蹬,洗刷马匹。”杨宝轻声说道。 “哦?刘司马没给你安排去处?”邵勋瞥了他一眼,问道。 杨宝一窒,嗫嚅道:“这世道,跟着幢主能活下去。幢主,我有勇力的,会骑马,会射箭,也杀过敌兵。” “既然你铁了心跟我……”邵勋沉吟片刻,道:“那就去另一幢当督伯,如何?” “幢主,我——”杨宝有些急了。 邵勋伸出手,道:“且住。你去了另一幢,还是我的人。全幢五百军士中,至少四成是老弟兄了,你帮我盯着点,有事立刻前来汇报。” “这……好吧。”杨宝勉强点了点头,然而又有点不放心,扫了一眼周围,见人都在,一咬牙,直接道:“我对幢主的忠心,日月可鉴,幢主万不能放弃我啊。” “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邵勋亦笑,道:“想什么呢?你也是老人了,只要勤勉做事,我又怎么可能不管你?放心吧。” “那就好,我听幢主的。”杨宝松了口气,脸上有些红。 不过他不后悔。 世道如此残酷,想活命怎么了?幢主说了,我是“老人”,你们有些新来的,资历有我老吗?笑什么笑!只要我不要脸,一门心思跟着幢主,以后骑你头上拉屎时别哭! “事情就这么定了。”邵勋拍了拍手,止住众人的笑声,道:“整军的时候,糜督护说了算,届时我会挑五百人自己带着。没选到的人,去另一幢,还是自家兄弟,危难之时,自当同进同退,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轰然应诺。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们各回各队,操练兵士。 人都离开后,邵勋又问吴前要来了一份名册。 “总一百四十六人,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十五岁以上的七十二人。”吴前在一旁轻声说道:“孩儿们对幢主还是很信任的,有些年纪小的堪称依赖。” “唔……”邵勋微微颔首。 带了他们一年半,确实比一般的士兵更听话,执行力更强,从这次擒捉司马乂就能看得出来。有些少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该出手就出手,没有丝毫犹豫。 或许,他们还没经历过社会的雨雪风霜,没有太多的利益羁绊,更重感情。 一旦把他们扔到社会上捶打个十来年,自身有了牵绊,有了利益拉扯,就没这么纯粹了。 他想起了后世冈村宁次评价日本兵的事情。 岗村认为,战前组建的部队,士兵年纪普遍不大,有理想,有热情,敢打敢拼,作风凶悍,不怕死。等到武汉会战结束,他发现本土送过来的补充兵里面一大堆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这些大龄补充兵军事素质还不错,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后,不太信军部讲的那套了,精神上“垮了”,成了“老兵油子”。 当然,邵勋所面临的情况与岗村是不同的,只能说有些许相通之处吧。 这些学生即便年纪大了,但老师与学生的身份还在,年幼时的感情还在,即便不纯粹了,也比你随便拉过来的人可靠。 如果自己离开越府,出走他处,这些学生兵是最有可能跟着自己的。 “三队我要全部带走。”邵勋说道:“你来我的幢当个督伯。” 吴前大喜过望,没想到当了一辈子底层军户,临老了还能混个督伯当当,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谢幢主栽培。”吴前毫不犹豫地说道,眼睛还有些红。 “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邵勋笑道:“你这个督伯,不需要管训练,这个我亲自来抓。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三队孩儿们身上,做好领队。” “领队”这个称呼,邵勋讲解过,吴前知道意思,于是说道:“这太简单了。幢主放心,我一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会耽误事的。” “咱们这个小团体,还得努力啊。”交代完事情后,邵勋感慨了一声,说道:“一个小小的王秉,嘿嘿。还需要时间,还需要时间。” 那天陈有根提起造反和跑路的事情后,他其实认真推演过。 结论是:如果这会就拉起队伍出走,当流民军甚至土匪山贼,是没有前途的。 首先,没有那么多资源来武装部队。 军事训练是一项消耗巨大的活动,吃的就不谈了,光说器械消耗,就非常巨大。没有一个稳定的生产基地,没有大量储备物资,你是不可能长期练兵的。 流民帅带的部队,别看威风凛凛,四处乱窜,但在大晋军事力量彻底消耗完之前,他们也只能“流窜”了,很难站稳脚跟。结局要么是溃灭,要么是被招安,但招安了就受制于人,无论是粮食还是武器供应,上头把得死死的,不会给你任何机会——除非“上头”自己崩了,那样可能会有机会。 其次,没有那么多老手来训练军队,分担自己的压力。 当初糜晃给他前后送了两百人,其中不少是洛阳中军溃卒,他们熟习武艺、军阵,可以分担训练压力,是流民军极度缺乏的人才。 最后,被打上了流民帅的标签后,很难有人来投了。 贫穷、吃不饱饭,被人四处撵着跑,没时间发展根据地,缺乏人才和武器,更被人歧视,想翻身很难的——大晋现在没有一支流民军上得了台面,齐万年、张昌、石冰、封云或已经被剿灭,或即将溃灭,即便穿越者去带队,在乡间坞堡林立的情况下,真能比他们好多少吗? 社会环境不一样,在世家大族把控着乡间土地、人口的情况下,你即便真打败了官军,得到了一块地盘,也只能做到表面统治,图一乐罢了。没有官面上的身份,坞堡帅、世家大族们就不认你,税都没有,只能继续流窜。 在没能整出几万、十几万军队暴力破局的情况下,官面上的身份是很重要的。 所以,他还需要时间发育,以培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批军官种子。 当然,如果实在混不下去,那也没办法,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眼下显然还没到那个地步。 “幢主,糜督护回来了。”陈有根匆匆走了过来,喊道。 “我这就去迎接。”邵勋重重拍了拍吴前的肩膀,出门去了。 第五十五章 形势 “刚去了趟南边。”糜晃主动解释了他的去处:“有故友子弟在军中供职,故找他们问问洛水之南的情况。” “如何?”邵勋问道。 “鲜卑人撤了,据说回去找司马颖要账。”糜晃笑道。 “多是讹传吧?” “也有可能,但真走了。” “看来,战争是真的要结束了。”邵勋神色复杂地说道。 从理智上来说,他觉得投降没什么问题。 从感情上来说,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与河北人厮杀,看到因为缺粮而失败,心里总不是滋味。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 大伙兵还在。 又不是无条件投降,真把人逼急了,最后吃一顿好的,全军拉出去,强攻敌军营垒,胜负犹未可知。 建春门之战,冀州兵被赶羊一样驱杀十几里,足够他们长长记性了。 正面野战,你们不是对手。 “当然要结束了,不结束,司空怎么秉政?”糜晃说道。 “司空这次气魄很大啊。”邵勋有些惊讶,因为这真的不符合司马越过去的风格。 糜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小郎君当我真去南边闲逛了?” 邵勋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我是去那边接人的,这事你不知道。”糜晃说道:“范阳王的信使。” 邵勋点了点头。糜晃是他的上级,没有义务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即便出于职业操守与个人品格,主公的一些密事也不能四处宣扬。 “能说的都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这是糜晃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老实人也是有原则的,现在他觉得能说,大概是因为邵勋愈发靠近司马越核心圈子了。 “司空正与邺府谈善后,他现在是洛阳朝廷与中军推出来的主事人,为了增加谈判的胜算,肯定会有所动作。” “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虓、都督并州诸军事、东赢公腾,或为司空从兄,或为骨肉至亲,他们其实很愿意看到司空秉政,故可为外援。” “另者,司空亦遣使间道前往徐州、青州、宛城等地,拉拢东平王楙、高密王略、彭城王释,意图同进同退,共抗司马颖。” “皇太弟可以给司马颖,暂时亦可与他虚与委蛇,待大事抵定之后,司空定要与邺府争上一争的。” 糜晃说完了,邵勋快速消化着这些消息。 司马越真是个老阴比。 背刺司马乂,并不是对司马颖卑躬屈膝,而是自己想上位。 他现在极力拉拢禁军诸将,并千方百计讨好世家大族,取得他们在朝堂上的支持,安定洛阳局面,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团结在他身边。 在外界,并州刺史司马腾、青州刺史司马略是他的亲兄弟。 镇许昌的司马虓(堂兄)、镇宛城的司马释(堂兄司马植之子)更不得了,掌握着不小的兵权。 别看现在很多刺史都挂了都督某州诸军事的头衔,但在大晋朝,只有八个老牌都督区掌握着世兵。 这八位都督分别出镇长安、许昌、宛城、襄阳、寿春、下邳、邺城、蓟城,一一对应着曹魏时期的各个战略方向。 其中,坐镇长安、许昌、襄阳、邺城和蓟城的五位都督瓜分了三十万世兵中的大部分。 所以,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司马虓的分量是很重的,都督沔北诸军事、彭城王司马释的分量轻一些,但也不可忽视。 再算上掌控着并州的司马腾、控制青州的司马略,东海王的潜势力已经呼之欲出了。 当然,以上这些人未必都会支持司马越,毕竟他苟了这么多年,别人不信任他是正常的。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许昌都督司马虓应该开始支持他了。 怪不得,怪不得! 至于是司马越动手前就与司马虓联系上了,还是动手后再联络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邵勋倾向于前者。 都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一系的子孙,勾搭上还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说,司空早晚要尽起大军,讨伐司马颖了。那么,兵从何来呢?他现在能掌握的部队太少了吧?”邵勋问道。 “这个定然要花些时间。”糜晃也有些不确定,只能含糊说道:“司马乂都能取得禁军支持,司空没理由不行。” 邵勋却不太乐观。 公允地说,司马乂的能力是强于司马越的,甚至强于司马颖、司马颙以及已经死去的司马冏,他能拉拢禁军诸将支持,不意味着别人也行。 再者,自从诛杀赵王司马伦之后,禁军很明显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齐王、长沙王火并的时候他们选择作壁上观,不参与。 在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大战的时候,又下场了。 等到东海王与成都王再战,他们会是什么态度,真的不好说。 有了自己意志的军队对上位者而言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会受利益与本能驱动,不再惟命是从。 好在即便受本能驱动,他们现在也下意识靠拢司马越,共同对抗外来势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包括邵勋在内,洛阳王师在劣势下被迫抱团取暖,暂时形成了一个整体,避免被人清算。至于今后会不会分裂,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中尉司马当上了?”糜晃不想再谈这些事情,转移话题道。 “估计还得等几个月,司空让我先把事情做起来。”邵勋说道。 “不错,不错。”糜晃笑道:“以你家这个情况,出个当官的,真的不容易。” 举孝廉,史书上比比皆是,但不要觉得很容易,那是你把自己代入上层了。 州刺史举的秀才,有几个落到普通人手里? 郡太守察的孝廉,又有几个给没有家世的人? 太少太少了,偶有几个,都能在史书上大书特书。 但九成九的秀才、孝廉名额,却被士族在台面下默默瓜分了。史官都不兴记,因为太寻常了,本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秀才、孝廉已经脱离了本来意义,国家公器,世家大族分肥,如此而已。 “待洛阳事定后,可给家中书信一封,让他们也高兴高兴。”糜晃说道。 “届时家人还得督护多多照拂。”邵勋说道。 “小事,小事。”糜晃很高兴。 这是什么?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家人都住进糜氏坞堡了,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节奏。 他们俩人,利益捆绑得太深了。 “我亦已得司空许诺,只要抓了司马乂,我就是新的东海中尉。”说完,糜晃捋了捋胡须,带着邵勋快走几步,远离人群之后,方问道:“整军之事,你有什么建议?” 糜晃这么问了,邵勋也不客气,当即说道:“我会从现有兵士中挑选七队精壮,与三队孩童少年一起,编为一幢,我亲任幢主,吴前当督伯。其余兵士编入另一幢,杨宝调过去,担任督伯。” “司空既许我中尉司马一职,让我严格选兵并协助练兵,我决定挑选三十名精锐武士,曰‘教导队’,陈有根任队主。” “其他队主、什长、伍长名单,我会拟一份,交由中尉过目。” 糜晃一听,比较满意。 邵勋是有分寸的,他没有胡乱插手何伦的上军,只在王秉的下军做文章,这就很好嘛。 王秉若肯配合便罢,若不肯,到时候下面人不听他的,上头还有人拉偏架,定要他好看。 当然,王秉还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彻底翻脸。 但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拿着好处却又不愿得罪人,想得美呢。 “过几日,就把部队拉回洛阳,辟雍这边不用守了。”糜晃说道:“再找个机会与王秉好好谈谈,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不识时务之辈。况且,我观王秉之意,似乎想往禁军中发展。司空拉拢禁军之后,定然会想办法安插自己人,王秉多半还看不上东海国下军将军这个职务。” “哦?难不成他还想当左卫将军、右卫将军什么的?”邵勋问道。 “你不想当?”糜晃奇道。 “不想。”邵勋老实答道。 糜晃大笑:“你真是个怪人。” 邵勋亦笑。 不是自己拉起来的部队,指挥起来很难得心应手,平时或没什么,一旦上了战阵,就能看出差别了。 空降或继承得到的官职,与白手起家能是一回事么?威望差老远了。 第五十六章 好聚好散(给盟主独爱李宗盛加更) 与糜晃分开后,邵勋立刻喊来了吴前以及三队孩童少年中的队主、什长、伍长。 看着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一群人,邵勋开门见山道:“司空整军的事情,想必你等也有所耳闻。我长话短说,我想将你们整体转为募兵。从今往后,诸位就都是王国兵了。” “不要担心有人看不起你们。擒捉司马乂一战,他身边那些护卫、随从不就被你们打得稀里哗啦?长枪一刺,敌人倒地,大刀一砍,贼人授首。就连司空都称赞我挑选的甲士英武果决,你们不比任何人差。” “当了募兵,仍然由我带着,一切照旧。该认字认字,该学算术学算术,该练武练武,该种田种田,战例课也会继续上。” “当然,如果有人不愿意,即便冒着触怒司空的风险,我也会去分说一番,把你们放走。” “现在,都表个态吧。” 邵勋说完,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目光不断扫视着少年们。 少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神色各异。 “磨磨唧唧,是男人不?”陈有根在一旁骂道:“留下就留下,继续大鱼大肉,继续跟着幢主习文练武。幢主是天上人下凡,一身本事绝不会藏私。不愿留下的滚蛋,我看着心烦,回去后继续种地。哦,对了,种地也不行,现在徐州在打仗,你们可能又要被征兵。” “陈有根,怎么说话呢?”邵勋斥责道:“好聚好散便是,师生一场,情分仍在,不愿留下当募兵的,我亲自做顿好吃的,大家吃完散伙,以后还能见面。” 陈有根被骂后,退到一旁,用恨其不争的目光看着少年们,嘟囔道:“世道这么乱,流民军可是吃人肉的,你们养得白白胖胖,被人捉去,可是挑了别人口福了。” 邵勋又瞪他一眼,陈有根这才闭嘴。 “有根兄弟真是……”吴前苦笑了一下,道:“我说两句。幢主带了你们一年半,待你们不错吧?” 待看到众人纷纷点头后,吴前继续说道:“我其实想让你们都留下的。诸王征兵,哪管你愿意不愿意,发根木矛就上了。徐州有封云、石冰之乱,你们回去确实可能被征兵。但幢主悉心教导你们一年半,情同父子,他不愿意强行留人。” “反正我是不愿意回去的。汗摔八瓣地种地,到最后糊口都难,还不如在军营里混口饱饭。幢主说让我当个督伯,老实说,我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能混个小军官,以前想都不敢想。你们认字,武艺也比我强,将来的前程,又岂是一个督伯能打住的。” “世道乱糟糟的,回去的路上也不太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吴前亦退下,满怀期待地看着这帮少年们。 “相识一场,便是缘分。走与留,情分都在。”邵勋面色感慨地说了一句,道:“都表个态吧。” “邵师,不论你去哪,我都跟你。”王雀儿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道。 说完,他看了看身周,十几个人跟着起身,道:“我也留下。” 还有三个人坐在地上,面红耳赤。 不一会儿,有一个犹犹豫豫站起,只剩两个伍长还坐在地上。 “邵师,我也跟你,天涯海角都去了。”金三起身。 本队的人陆陆续续起身,只剩四个人没起来。 金三大怒,连踢带打,又有两人起身,还有两个满脸惭愧,但始终没起来。 “邵师,我定然要跟你的。”毛二起身之时,两手连拉带拽,招呼着众人都起来。 最后还剩三人没起。 “陆黑狗,你家离幢主家不过十几里地,你也不起来吗?”毛二看向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怒气冲冲地问道。 陆黑狗嗫嚅了两声,不敢说什么,起身了。 毛二又点了另外两人的名字,那两人低着头,不敢看他,其中一人甚至还哭了。 毛二还待再骂,却被邵勋阻止了。 “好了。”邵勋站起身,看着站得满满当当的少年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再后悔。军中自有法度,即便我再舍不得,对于干犯军纪之人,也不得不用斧钺。” “谨遵邵师之命。”在王雀儿、金三、毛二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 “好。”邵勋满意地笑了笑,道:“你等回去后,统计下各什伍军士的态度,汇总成册,交到吴前那里。” “诺。”众人大声应道。 “幢主,我会劝伍里的人都留下的。”一位坐在地上的少年哭道。 “人生于天地间,多有羁绊,或有不得已之事,必须回乡,我可以理解。”邵勋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搂着他的肩膀,温言道:“吃顿好吃的再走。将来回了徐州,定有相见之日。” 少年泣不成声,其他人也多有感伤。 “会回家的。”邵勋一一拍着每个人的肩膀,许诺道:“你们但好好学习、刻苦训练,将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让看不起你们的人好好瞧瞧,是不是比他们有出息。” 随着他的安慰,众少年感伤的情绪被冲淡不少,进而生出一股希冀。 正是爱幻想的年纪,谁不想自己出人头地呢? 汇总数据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吴前那里,吴前又第一时间交给邵勋。 仔细看了一下,一百四十六人中,坚持要走的大概有二十余人。 邵勋松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完全可以接受。 这一次,他其实是耍了小心机的。 打感情牌、道德绑架甚至还有嘴替陈有根的“恐吓”,当然也少不了三位“班长”利用自己的个人威望连吓带骂,最终有这个结果。 不错,不错。也就是这些少年们了,普通的大头兵,他压根懒得费这些心思。 ****** 了却一桩大事后,邵勋又开始拜访庾亮、徐朗等人。 “战事要平息了。”邵勋说道:“你等早做打算。” 简单的饭菜,味道却不错。 毌丘氏、庾文君母女二人一起做的,不知道是不是从《食疏》上挑选的菜式。 “能进城吗?”庾亮问道。 “最好不要进城。”邵勋脸色一正,道:“议和成功之后,西兵、邺兵肯定要入城的。届时会怎么样,谁都不敢保证。” 这个年代的军队,士兵基本都是临时征发起来的。上头只管饭,没有军饷,出征在外,肯定会耽误家里的活计。 田里锄草、修缮房屋乃至给地主打零工等等,这些都干不了。 因此,士兵们是有很强烈的劫掠冲动的,有的甚至想要屠城,发泄欲望。 军官们出于种种原因,有时候会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你又不给军饷,部队士气就没了。 邵勋觉得一旦外兵入城,洛阳就会事实上被分割。 王师占一块地,邺兵占一部分,西兵占一部分,形同租界,大概就是这么个局面吧。 “不要回洛阳,往南走。鲜卑人早就撤了,南去畅通无阻。”邵勋说道:“找个地方先避一避,躲开最凶险的一阵子,然后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算了。” 外兵初入城那会是最混乱的,过了这一阵,军官就会约束军纪,不会闹得太离谱了。 庾亮、徐朗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长沙王明明打了胜仗,张方、陆机、牵秀直如土鸡瓦狗一般,最后却是他们赢了。”徐朗叹道:“真不甘心。” 邵勋微微有些不自然。 长沙王还是他抓的呢,现在被何伦送到金墉城看管起来了。 “司马乂也不是什么好人,少说两句。”庾亮咳嗽了下,说道。 徐朗叹了口气,不再纠结这事了,转而问道:“如今这情形,若想入仕,该投哪方?” 庾亮下意识看向邵勋。 邵勋心中暗爽。 曾几何时,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形象? 经历了这几个月,地位见涨啊。 是了,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越府家将,两次得到赏赐,显然颇受重视。又有一起厮杀结下的情谊,向自己问计再正常不过了。 最关键的是,自己平常说话颇有见地,有些言语发人深思,让十六岁的庾亮、十九岁的徐朗很是佩服,才有今日之局面。 “要投就投司空。”邵勋说道。 果然如此!庾、徐二人心道,这是在为自家主公招揽人才呢。 不过徐朗确实该投东海王,本身就是东海世家出身,还想啥呢? 庾亮则思考得多了一些。 司空已经征辟过他一次了,如果今年再征辟,该不该同意呢?或许,不该拒绝了吧? 邵勋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徐朗暂先不论,庾亮会不会真的入司空幕府呢?毕竟庾敳和司马越走得很近,且一直没放弃说动这个侄儿入幕。 他不知道历史上庾亮有没有接受征辟,想必没有吧。 司马越的名气还是略小了些。 如果庾亮入司马越幕府,算不算改变了他乃至庾家的命运呢? 我——终于混到可以撬动历史人物命运的地步了么? 想想蛮爽的。 而且,庾亮若入司空幕府,对自己也有好处啊。 糜晃离开幕府之后,需要有个人在里面传递消息,不然两眼一抹黑,真的太难顶了。 就这么定了!想想办法,把庾亮塞进去。 第五十七章 高调入城 《晋末长剑》第五十七章 高调入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夜宴 《晋末长剑》第五十八章 夜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夜宴之二 酒的度数很低,邵勋喝了好几杯,依然很清醒地坐在那里,悠闲自在地观赏着乐舞。 公侯王府的奴婢,一般是女主人聘人调教。大家族出身的女主人精通乐舞,兴致来时,也会亲自调教,务求尽善尽美。 高门贵第是需要排场的。 招待客人的女乐、舞姬就是排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客人身份很高,主人有时候会拿自己的爱妾出来陪侍客人,以示尊重。这或许就是妾生子不太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因为有时候真的不确定生下来的是不是主人的孩子。 眼前这些舞姬,大概是司马越在洛阳置办的——是的,就像置办家具一样,置办舞姬。 而置办的过程也很简单。 魏晋本就有大规模蓄奴的风气,朝廷有官奴,私人有私奴,来源大抵是俘虏、罪人乃至自卖,供应十分充足,大可挑挑拣拣,反复压价。 尤其是自卖,已经成为现阶段的主流。 战争频繁,水旱灾害不断,早在十几年前,自耕农破产数量就开始变多。他们为逃避赋税、兵役,有的全家自卖为奴,有的好一点,依附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成为事实上的农奴。 当然,私人捕奴行为也不可忽视。作为奴隶市场的“有机补充”,这一块十分活跃,官员甚至暗中找人捕奴贩卖,赚取钱财,石勒就曾被戴枷挂锁,卖到山东为奴,成为大庄园里种地的奴隶。 农庄经济下,可不就是遍地奴隶、部曲? 现在的大晋朝,已然是一个半奴隶社会。 邵勋以前是军户,严格来说就是一个屯田农奴,还得兼职打仗。在士人眼里,可不就与蝼蚁差不多? 所以,他能举孝廉,从“奴隶”变成“奴隶主”,完成了跨越阶级的质变,真的是祖坟冒起滚滚浓烟,熏得广大军户尽皆流泪,艳羡不已。 音乐逐渐转为欢快,吸引了邵勋的注意力。 舞姬们动作奔放、流畅,直若飞翔。 俄而散开,如同欢快的小鸟,在一位位客人面前挥洒衣帻,俯仰屈伸,姿态婀娜。 客人们多饮了酒,一个个指指点点,嬉笑连连。 看那些老色批的模样,多半在对舞姬品头论足,想要尝尝鲜——这并非不可能,舞姬也经常被拿来招待客人,就看你身份够不够了。 此时一位舞姬便跳到了邵勋案前。 一会温柔雌伏,如小鸟依人般可爱,衣袂几乎擦过他的脸庞,饱满的xx像放慢动作一样从他视线里缓缓掠过。 动作是精心设计过的,什么角度、速度,都有讲究,再配上神态,绝对给你极佳的视觉享受。 一会又飘然远去,如那不甘束缚的雄鹰翱翔天空,姿态高洁,宛若圣女。 如果你初次参加此类宴会,没经历过阵仗,又饮了酒,这时候就有可能抓耳挠腮,下意识伸手挽留,那就出丑了。 邵勋稳坐案后,脸色甚至都没太多变化。 真人与硬盘里的老师固然不一样,诱惑力大了许多,但他的阈值有点高。 一般的女人,已经没法诱惑他、刺激他了。 他还记得擒捉司马乂那天,蹲在羊献容身后的场景。 那真是极致的享受,即便只是脑海中意淫一下而已。 如果真能得手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让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给自己生孩子,那才是发自灵魂的愉悦。 总之,他变态了。 小阵仗,对他无效。 “此何舞?”邵勋扭过头,向裴廓询问。 “鸲鹆(quyu)舞。”裴廓说道:“男女皆可跳。不过今日这段舞却是精心编排过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有点意思。” 原来还改编过?邵勋点了点头,莫非出自王妃之手?如果是真的,那她可太寂寞了…… 坐在邵勋下首的一位士人听闻,笑了笑,看向邵勋的目光多有审视意味。 邵勋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你坐于我下首,都快排到门口了,地位比我还低,装什么装? 一曲舞罢,舞姬们各自挑了一人劝酒。 她们刚刚跳完舞,胸脯急促喘息着,再加上温声软语,别有一番诱人滋味。拿这个来考验干部,确实可以! “诸君。”司马越站起身,遥举酒樽,笑道:“司马乂就擒,外兵即将入城,咱们还得精诚团结,勿要让外人占了便宜。” 司空“献”酒,众人自然要给面子。 于是苟晞率先站起,大声道:“谨遵司空之命。” 说罢,一饮而尽,此为“酢”,亦谓“还酒”。 苟晞带了头后,其他人也陆续起身,饮完杯中酒,齐声道:“谨遵司空之命。” 司马越哈哈大笑,状似欢快。 他又让人斟满酒,自顾自一饮而尽。 这是“酬酒”,他喝完,客人随意。 献、酢、酬一套结束,司马越暂时离席而去,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 众人纷纷坐下,与身旁舞姬调笑。 “将军为何只顾吃肉?”舞姬斟完酒,悄声问道。 “难得吃肉,顾不上其他。”邵勋笑道:“这是什么,味道还不错。” 舞姬掩嘴而笑,道:“此乃邺中鹿尾,城中应是没多少了。” “这个呢?” “浑羊。” 邵勋看着眼前的这道羊,有些感慨。 置鹅于羊中,内实粳米五味,全熟之,一直是王公贵族的“私房菜”。 旋又想起城中缺粮的现状,不由得更是无语。 百姓缺粮,军士减少口粮配给,王公贵族却还在大鱼大肉。之前司马乂下令强征公卿存粮,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们甚至有余粮喂养牲畜,供自己吃肉。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何其巨大! 上升一个阶层,完全是不同的天地。 鹿尾、浑羊、美酒、舞姬、女乐等等,这是上层社会才能享受的。如果一个普通人,走了狗屎运进入这个阶级,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了吧? 邵勋也喜欢美酒、美食、美人,但他觉得目前的社会现状,不足以支持他和他的子孙长久过上这样的优渥生活。 大地主、大庄园制经济的西晋社会,已经被历史证明了它的失败,最终被小地主、小庄园制的新势力取代。 比起相对稳定的南朝,北朝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变革。 最终,进行了相对彻底的奴隶制改革,实行小地主军功制的北周,击败了改革不彻底的北齐,一统北方。 改革是必须的! 邵勋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尽可能做完自己能做的,直到死的那一天。如果有未完成的任务,就交给下一代继续。 这是历史发展的方向,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新国君还是喜欢魏晋这一套,他也没法回头。 人,不能站在历史大潮的对立面,不然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你是哪里人?”邵勋问道。 舞姬又笑。 其他姐妹已经被摸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位官人倒是挺正经,居然有闲心和他聊别的。 邵勋猜到了点她的意思,笑而不语。 一边摸一边喝酒,后世也有类似场合,不就是商务ktv么? “包房经理”裴十六刚才从外面经过,邵勋还不想放浪形骸,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妾是并州人。”舞姬回道。 “并州匈奴情状如何?”邵勋问道。 舞姬愕然。 裴廓在一旁哈哈大笑,道:“你若问她乐舞,还能回你几句,问匈奴岂非缘木求鱼?” 邵勋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裴十六又从外间路过,并向邵勋使了个眼神。 邵勋安坐了一会,片刻后起身,借口如厕,出了正厅。 “成都王要来洛阳。”裴十六快速说道。 “他怎么会来?”邵勋愕然。 “只是来一趟,很快就会回邺城。”裴十六说道:“消息可靠。” “谢王妃提点。”邵勋行了一礼,道。 裴十六点了点头,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阴魂不散。”邵勋低声唾骂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马颖若亲来,宦官孟玖定然会随行服侍。有些事情,又要复杂化了。 不过——管他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以司马越这会对他的态度而言,问题不大,只是需要小心罢了,这从王妃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第六十章 谈妥 参加完那次宴饮之后,邵勋就一直待在军营内。 军营位于东阳门内御街,离司空府不远,离宫城也很近。 何伦部两千上军从金墉城撤回,同样入驻军营。至此,上下二军齐至,司空府一带也算是兵强马壮了——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不会射箭就算了,长矛都握不稳,要你何用?都走吧。” “整个上午的操练,你都在偷奸耍滑,要你何用?你、你,还有你,都走吧。” “给假一日,你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当军营是集市么?抽五十鞭,赶走。” “终日怪话连篇,动摇军心士气,抽五十鞭,赶走。” “你们几个也不行,自己走吧,别让我动手赶人。” 正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糜晃没有中尉的官印,邵勋也没有正式当上中尉司马,但他俩已经进入了角色,且没有人不认为他们是中尉、中尉司马。 邵勋这几天都在清理不合格的新兵。 一大堆油嘴滑舌的洛阳市人,全是王秉招来的,数量超过三百,邵勋根本不客气,一个个过关,大部分都被罢遣了。 只有寥寥数十人留了下来,基本都是在集市里干力气活的苦命人。交谈一番,粗粗了解品性后,便收了下来。 还得招二百多人。 这个事情其实不难。 糜晃提到,洛阳城内外有三万余杂兵,还有数量不详的溃卒,仔细挑一挑,甚至能挑二百多有一定军事经验的精壮回来。 邵勋同意了,他把这事交给吴前,让他抓紧办理。 司马越、司马颖、司马颙三人之间的扯皮应该快结束了。一旦利益分配完毕,外军就要入城,届时局面又要复杂化。 另外,留下的那几十名老实苦力单独编为一队。 邵勋其实不太喜欢老实巴交的士兵,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左右都分不清,训练的时候简直让人绝望。 但这次他有私心。 太极殿一战,少年们的表现很好,让他萌发了一些念头。 何不借招募新兵的机会,让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下部队,担任伍长、什长、队主? 一个满编队五十人,共需要十六名伍长以上军官。 十七八岁的少年数量不少,有些人是真的没有学习天赋,读不进书了。 邵勋觉得,既如此,干脆别读了,反正已经粗粗认了不少字,不算文盲了,下去带兵吧。 散兵、溃卒固然不错,但多多少少有点习气,十七八岁的少年不一定压得住。 那就让他们带老实人。 军中凭技艺说话,那些干苦力的基本没接触过军事训练,你要是还压不住,那真的不适合吃武夫这碗饭,一辈子当个伍长、什长吧。 整军工作千头万绪,王秉好像没什么事,被糜晃拉着闲坐喝茶。 “邵君屡建奇功勋,阖府闻名,继业觉得如何?”糜晃仔细观察着王秉脸上的表情,轻声问道。 王秉身材不高,但颇为壮实。 许是从小定下的方向就是走武人路子,他也没一般士人的阴柔,相反颇为阳刚。 但长得阳刚,不代表这个人就真的阳刚了。 王秉身上缺少一股狠劲,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 没办法,家庭环境决定了,他从没落到过必须搏命才能生存的地步。 官身,家里准备好了。 职位,打点一下,起步就是将军。 部下不听话?没事,家族派一些部曲从军,方便你掌控部队。 他从没遇到过真正的困难。 故碰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人的时候,容易进退失据。 糜晃不是凶人,他说话还是很和气的,但王秉的目光老是瞟向正在斗场上整训部伍的邵勋。 他只是个幢主,即便当了中尉司马,那也只能“协助”整训部队。可你看他当仁不让的样子,是在“协助”吗?分明是主导好吧?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感觉此人杀性颇重。看似温文有礼,实则凶悍残忍。”王秉似在回忆。 当时他与何伦一起,在武库前见到了这个乡党。 谈话还是很客气的,邵勋的礼数也很到位。打听了下他的出身后,王秉便没再放在心上。 谁知一年过去后,此人斩将杀敌,名噪一时。 与他对比,自己则大败于张方之手,部众四散,全军溃灭。 变化太大了,让人晕头转向,一时间难以接受。 “邵郎君其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糜晃笑了笑,道:“滴水之恩,定以涌泉相报。你不会吃亏的。” “说得好听而已。”王秉嗤笑一声。 “继业你这就是说气话了。”糜晃摇了摇头。 “我说——”王秉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糜晃,突然笑了,道:“你这么为他说话,是真想明白了?不怕他以后翻脸不认人?” 糜晃点了点头:“自是了解品性后才能做决定。”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秉提醒道。 糜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东海糜氏精擅买卖。其中一项诀窍便是相人,相准后就不会犹豫。” “世事难料。”王秉讥讽道:“谁能想到刘玄德在徐州待不下去,狼狈而走呢?” “左不过‘赌’之一字罢了。”糜晃说道:“做什么事没风险?若瞻前顾后,我糜氏可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王秉叹了口气,旋又问道:“莫非你想招他为婿?他这种狠人,怕是没那么容易笼络,别整成引狼入室,夺了你糜氏的家财、部曲。”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糜晃面无表情地说道:“想必你也知道,邵勋今年必被举孝廉,届时身份就不一样了。该怎样,实宜细思之。” 王秉脸色微变,讷讷无言。 糜晃是他的直属上级,能拿捏他的办法很多,实在难以公然对抗。 再看底下,从督伯、队主到伍长甚至大头兵,三分之二是邵勋的人,几乎把他架空了。 在洛阳这种动不动就拿刀子说话的地方,反抗的本钱都没有。 真要撕破脸,王秉怀疑邵勋会不会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直接拿弓弦把他勒死,再埋到野地里去,找都找不到。 唉,怎么会与这种人为伍呢? “我要安排一个幢主。”沉默半晌后,王秉突然说道:“我欠了个人情,现在要还。放心,不会坏事的。” 糜晃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还有吗?” “司空秉政后,我想去禁军为将,你得帮我说话。”王秉又道。 “这事容易。”糜晃一口答应了下来,然后又皱起了眉头,说道:“幢主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先把人带过来看看。” 王秉哼了一声,道:“邵勋好大的谱。” 在军队中安插私人,此时实属正常现象,因为很多部队有着浓郁的部曲遗风,后汉末年就开始了。 上级军官安插心腹做下级军官,下级军官再安插心腹做底层军官,一级压一级,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显。 因此,他拿这点来说事,效果不大。 但心里就是很憋屈,一时间难以转过弯来。 糜晃看在眼里,拉了拉王秉的手,情真意切道:“继业,休要如此。你看我这半年,立了不少功劳,司空屡次夸奖,赏赐颇多。邵勋终究还是你帐下的幢主,他立了功,少不得你的好处。这么想,是不是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再者,世道这么乱,你也不能保证自己遇不到难事甚至险境,这时候可不就得靠咱们东海人一起抱团了?邵勋功成名就之后,你作为他的乡党,能亏待吗?好好想想。” “行了,我说不过你。”王秉貌似生气地拍了拍桌案,道:“反正被你们拿捏了,还能怎么办?我想当左卫将军或右卫将军,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替我说话。” “那当然了。”糜晃得意地一笑。 王秉看似生气,其实已经屈服了。 下军这千把人,再也无人会从内部作梗,可以放开手脚整训了。 糜晃对邵勋很有信心,只要一年内不打仗,给他时间,绝对能整顿出一支能拉上战场与人厮杀的部队。 一年,只要一年! 第六十一章 “负面新闻” 正月下旬的时候,或许是台面下的利益勾兑已经结束,外兵开始分批向洛阳开进。 首批抵达的是由郝昌率领的冀州兵,一共四千余人,从建春门入城。 其时邵勋正在领取一批器械耗材,刚刚回到军营时,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幽州突骑督出城,遇到正在进城的冀州兵,郝昌部四千人直接原地溃散…… 邵勋听完目瞪口呆。 邺兵主帅牵秀闻知,羞愧异常,直接下令诸军屯驻于城门左近,勿要生事。 很显然,这道命令会让冀州兵怨声载道,但对洛阳百姓倒是好事。 与邺兵相比,张方统率的西兵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他们从西明门蜂拥入城,大肆劫掠,哭喊之声远近皆闻。 东海王司马越大为紧张,一边派人去请天子诏书,勒令西兵停止劫掠,撤出洛阳,一边召集禁军诸将,商议对策。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的结果是按兵不动,封锁各个主要路口,不让狂乱中的西兵冲击洛阳的核心区域以及宫城。至于其他地方,自求多福吧,司马越也没办法,因为禁军并不是很听他的话。 禁军不好使唤,东海王国兵还是听指挥的。 正月二十六,糜晃、何伦、王秉、邵勋四位主要军将被喊到了司空府。 王导、戴渊、刘洽等幕僚皆在场,另有禁军将领苟晞、黄门侍郎潘滔、吏部郎庾敳等朝廷官员。 “郝昌之事,在军中传为笑柄,很多人说外兵不过尔尔,有些后悔了。”刘洽目不斜视,侃侃而谈。 邵勋悄悄看着这位幕府左司马。 刘洽竞争东海中尉失败,应该很懊恼吧。其实,司马越应该还是很信任刘洽的,不然就凭他的家世,如果不动用选举权的话,刘洽压根就入不了官场。 “这不是什么好事。”王导皱眉道:“禁军将士看到外兵如此不堪一击,再联想到之前屡战屡胜之事,或有悔意。司马乂那边,现在是谁守着?” “宿卫七军的人。” “不妥,最好换成咱们的人。”说完这句话,王导的目光在糜晃身上顿了一下,道:“糜将军或可率部接管金墉城。若事有不谐,立刻杀了司马乂,绝禁军将士念想。”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禁军若反悔,确实有可能冲进金墉城,把司马乂放出来。只是这样一来,置司空于何地?置已经跳船的几位禁军大将于何地? 司马越立刻紧张了起来。 司马乂如果重新得到禁军拥戴,他就死定了,一时间气息有些不稳,坐在那里也觉得浑身不得劲。 “司空勿忧。”作为在场仅有的三个外人之一,黄门侍郎潘滔轻捋胡须,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杀司马乂,何须脏了司空的手?我观张方此人残忍嗜杀,又深恨司马乂,若把人交到他手上,定死于非命矣。” 司马越暗舒一口气,脸上挤出来几分笑容,道:“潘侍郎此言有理。不如这就遣人至金墉城传令,将司马乂解送张方营中?” “不。”潘滔摇了摇头,道:“得让张方主动把人抢去,如此才不损司空名声。” “还是阳仲考虑得周到。”司马越脸上的笑容愈盛,只见他唤来一名仆人,耳语一番后,仆人匆匆离开,显然去传讯了。 “张方这种率兽食人之辈,居然也能……”司马越摇头叹息,不想多谈,仿佛多提一句张方,就会脏了自己的嘴一样。 坐在糜晃身后的邵勋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潘滔。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是真狠啊,这般借刀杀人之计随手使出,而且面不改色,考虑得滴水不漏。 莫非是一个贾诩般的毒士?或许,他很快要投入司空幕府了吧,毕竟朝官做得也没什么意思——幕僚和官员,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有人甚至连刺史都不当,非要钻营到宗王幕府里。 “谈完司马乂,再说说洛阳局势。”司马越手抚前额,用无奈的语气说道:“邺兵还算好,只在城外劫掠,西兵却要入城,大肆劫掠内城官民,不光劫财,还要杀人,不能放任他们这般下去了。” 放任的结果是什么?司马越的威信会遭到打压。 他这会正想方设法接收司马乂的遗产,万不能有太多“负面新闻”,名气还是很重要的。毕竟,这个天下越来越不成了,中枢威严日渐丧失,地方权力在一步步被世家大族抢夺,还是需要他们支持的。 是,在洛阳的世家官员看似柔弱,一甲士便可缚而杀之,但他们只是诸郡大家族在京城的代表而已。人家的根基在地方,庄园一座又一座,土地阡陌纵横,部曲私兵成千上万,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本钱。 如果现在重新调查一番人口、田亩数量的话,自耕农不知道还剩几个。就连收税,都要仰人鼻息,人家给你看的,多半还是“假账”,图一乐罢了。 司马越很清楚自己要获得谁的支持。 “不如给张方升个官,抢够了自然就走了。”戴渊提议道。 王导不动声色,微微点头。 他其实很讨厌张方这个人,一点规矩都不讲。动不动杀戮抢劫,以人肉充军粮,还玷污官员公卿女子,但现在确实没办法,张方手握五万大军,禁军诸将又难以支使,那么就只能“哄”了。 “不如跟张方讲明白,如果他愿退出洛阳,就升为右将军、冯翊太守。”刘洽建议道。 “可。”司马越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先让他杀了司马乂,再退出洛阳城,然后才能升官。” 众人没有意见。 邵勋看得大开眼界。 原来,手握五万兵,就能让朝廷捏着鼻子哄你。 我只有五百兵,朝廷却不肯哄我。 可真现实啊。 “司空,光靠这点怕是难以如愿。”苟晞突然说道:“仆愿意率本部兵马西进,阵列于御街之上,张方见到,或能见好就收,退至城外。” 司马越大喜过望。 苟晞是第一个投靠过来的禁军大将,意义非凡。这会又主动承担起责任,为主君分忧,焉能不喜?司马越心中已做出决定,在将来与司马颖、司马颙的扯皮中,无论怎样也要为苟晞谋一个高位。 他善于用兵,能打胜仗,又官场浮沉三十余年,资历也够了,绝对是最合适的招牌。 拿苟晞的境遇来晓示禁军诸将,跟着我,能升官。和我对抗,没有任何好处。 “如此甚好。”司马越站起身来,连声道:“就这么定了。张方之事,要从速办理,不得拖延。” “诺。”苟晞应道。 邵勋微微有些羡慕。 洛阳中军源自曹魏,那时有五校、中垒、武卫等营。 西晋时变成了左右卫、前后左右四军以及骁骑军,即所谓宿卫七营是也。 又,司马氏靠城外的军事力量发家,故西晋又置牙门军,屯于洛阳近郊。两者共同构成了洛阳中军。 禁军主官在曹魏时曰“领军”,晋时一开始叫领军,后改北军中候,然后又改为领军、中领军,现在又叫北军中候。 曹魏时的宿卫职官渐成荣誉职位,如裴绰去世后就被追赠长水校尉。 苟晞能当什么?北军中候?司马越能扶他上这个位置? 如果成真,这是被拿来当招牌了,命真好啊。 不过邵勋也不是特别羡慕。 朝廷能让苟晞当北军中候,就能把他拿下,毕竟不是自己的部队,你不下也得下。 从某种程度而言,苟晞甚至还不如自带部曲投军的土豪。人家带五百奴婢当兵,自任幢主,底下全是自己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岂不美哉? “禁军那边也要派人交涉一番。”司马越又道:“即便不愿动弹驱赶张方,那么看好邺兵总能做到吧?这事——若思,你去办。” “诺。”戴渊起身应道。 “子恢。”司马越又看向糜晃,道:“练兵抓紧点,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靠。” “诺。”糜晃应道。 他有点慌,下意识瞥了眼邵勋。 昨天小郎君和他说实话了,上军先不谈,下军一年半载内打不了野战。 糜晃听完就觉得头大。 下军新募了二百多人,原本的七百余人中,至少也有两百多是后面投靠过来的,更别说还有一堆少年了。花一年时间整顿是正常的,如果你不想他们一触即溃的话。 至于上军,九百东海兵还凑合,千余洛阳市人就是个笑话。 糜晃都有点想狠下心,与何伦撕破脸,把那些烂人通通剔除出去,重新招募丁壮、溃卒的打算了。 不然的话,如果今年司空要动兵,他们这三千人是上还是不上? 上,纯属添乱。 不上,也说不过去。 总之难办。 糜晃的目光瞧瞧落在何伦身上,闪烁不定。 第六十二章 举荐 计议结束后,糜晃用眼神示意了下,邵勋会意,跟着他留了下来。 “大王。”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糜、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又有何事?”司马越瞟了一眼,问道。 这会他心烦意乱,本欲去小妾身上泻火,奈何这两人身份不同,于是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糜晃是越府“大将”,本家在东海也很有势力,还是要给点好脸色的。 邵勋是越府“勇将”,摧锋破锐,斩将夺旗,勇不可当,还适合干脏活,也要好好笼络。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孤为了正事牺牲太大了。 “大王,仆闻自汉以来,汝颍多奇士,其名行相尚,力持正论,由是清名益高,曹魏倚之以成霸业。”糜晃说道:“大王擒拿司马乂,有拨乱反正、回天再造之功,而今幕府却多有虚位,颇为不美……” “行了。”司马越摆了摆手,道:“你想举荐谁?” “便是之前大王征辟过的庾亮庾元规了,年方十六,中正简素,博学有才,又事亲以孝称,左右闻之,无不感叹。”糜晃说道:“此等贤才,仆实不忍其遗落于外,故请司空征辟。” 司马越迟疑了片刻。 老实说,庾亮第一次拒绝了他,他是有点不快的。如今又急着接收司马乂的幕府遗才,对庾亮不是那么热心了。不过,糜晃既然提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便点了点头,问道:“子恢觉得以何位延请为佳?” 司马越的幕府,简单来说,最高级别的幕僚是军司——军司就是军师的意思,因避讳而改名。 作为幕府事实上的一人之下,军司事务繁忙,故置军谘祭酒协助处理庶务文书工作——军谘祭酒,原名“军师祭酒”,同样因避讳而改名。 另有长史、司马各一人——如果司马一个人忙不过来,则置左司马、右司马,前者为主,后者为辅。 还有从事中郎二人、参军六人、主簿一人、记室督一人、西东两阁祭酒各一人、西东曹缘各一人、督护一人以及诸曹令史等等,林林总总几十个职位还是有的,而今空缺很多。 “东阁祭酒尚缺,不如以此职待之?”糜晃建议道。 司马越想了想,这个空缺他其实已经有人选了,不过人家有官位,未必愿意来,默然片刻后,道:“那就以此职聘之。” 幕府两祭酒,西阁祭酒为主,东阁祭酒为辅。这俩其实都是万金油职位,没有具体职掌,哪缺人了都要去帮忙,还经常出外“跑业务”,可谓苦逼。但相对应的,也利于打探消息,搞好各部门关系,至少能混个脸熟。 糜晃让庾亮来当东阁祭酒,其实就是这个目的。他的督护之职要卸下了,以后不能成为瞎子、聋子,必须有眼线,就是庾亮了。 邵勋则有些感慨,世家子弟当官也太容易了,虽然只是幕府的官。但如果他得到主君赏识,推荐出去,担任朝廷命官并非不可能,不比他搏命出头来得强? “徐朗此人如何?”司马越突然问道:“有人请托到孤这里,正好门令史空缺了出来,或可安排?” 糜晃、邵勋心下一喜,还有意外收获? 门令史掌公府“门下威仪”,其实就是门房大爷头头。徐朗如果能当门令史,就是“门房徐大爷”。 但开玩笑归开玩笑,这是个正儿八经的幕府僚属,有不少手下的。有身份的客人上门,立刻通报上去,导引宾客,还要弄好排场,算是个不错的官场起点吧。 徐朗这小子,今年十九岁,在辟雍的时候一开始比较孤傲,喜欢装逼。但经历了几个月残酷的战斗,小伙子已经不装逼了,对糜晃、邵勋比较亲近,虽不如庾亮,也不错了。 “此人相貌俊秀,博闻多识……”糜晃照例夸了一通,然后说道:“若为门令史,当可大振司空威仪。” “那就让他当门令史吧。”司马越也不犹豫,当场做出了决定。 东海徐氏也是地方土族,拉拢其族人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一小小的门令史而已,给就给了,以后徐家若再有人来投,还得安排职位。 东海徐氏就乡品而言可能不如颍川庾氏,但在司马越心中,东海人就是靠得住,要重用! 糜晃、邵勋也比较高兴。 庾亮当了东阁祭酒,徐朗当门令史,他们在幕府内的消息愈发畅通,以后要多多来往,维系好这份关系。 人生每一个阶段,都会经历一些事,结识一些人。如果能够好好利用,多加积累,对下一阶段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邵勋现在只能结识东海门第一般的家族,以及颍川庾氏的支脉,但已经够了。 来洛阳两年,仔细数数,本钱其实已经不少,虽然王导之流多半看不上。 ****** 金墉城外,大队军士突然涌入。 作为洛阳城的制高点,金墉城的防御设施是非常完善的。 城墙高且厚,守具完善,且分为整体相连的三个部分,可节节抵抗。 城内还有仓库,有水源,可作长期坚守。 历史上每次洛阳城陷,金墉城都是最后被攻克的。甚至在洛阳整体毁灭后,金墉城还在,多次成为占领洛阳的各个政权的刺史、将军驻地。 但这么一座坚城,如今却大门洞开,无数关中兵士蜂拥而入,直扑司马乂羁押之所。 司马乂已被削夺爵土,庶人一个,此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被西兵抓住后,直接揪到城外广场,绑缚于柴堆之上。 张方亲自引燃柴火,看着在熊熊烈火中凄厉嚎叫的司马乂,哈哈大笑。 金墉城守军尽皆落泪,就连关中兵士也多有不忍,纷纷转过头去。 张方不以为然,逼着众人围观司马乂临死前的惨状。 他现在很快意,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司马乂率禁军打得他灰头土脸,七万兵折损两万,伤筋动骨,差点全军崩溃。 此仇焉能不报? “若想分食之,趁热乎去柴堆里捡,不然就烧糊了。”张方推了推身边的几名军校,说道。 军校们面露难色。 他们是吃人肉,但那是剔好后腌制、风干的肉脯,司马乂被烧成这个样子,谁吃得下? “哼!还挑挑拣拣。”张方不悦道。 众人尽皆变色。 张方喜怒无常,经常杀人,若惹得他不高兴,没准绑了扔进柴堆,与司马乂作伴了。 “哈哈,瞧你们那熊样,不过吓唬吓唬尔等罢了。”张方又大笑。 众人舒了口气,勉强干笑几声,同时也有些怨怒,如此戏人,好玩吗? “杀了司马乂,再抓一批奴婢,就撤吧。”张方拿来根长枪,在柴堆里戳了戳,方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洛阳这鬼地方,连粮食都没有。司马虓好不容易送了一批进城,却交给了司马越,没咱们的份。回去的路上,怕是要吃肉了。老规矩,先吃男人。女人给弟兄们乐呵乐呵,最后再吃。” “诺。”诸将纷纷应命。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许昌都督、范阳王司马虓应该与司马越勾搭上了,公然支持,输送了一批物资进京,解了洛阳的燃眉之急。 其他州郡,在看到洛阳已经决出胜负之后,也开始解送拖欠许久的钱粮,毕竟大晋朝的余威还在。 率先行动的是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第一批物资已经上路。 此君是老滑头了,没什么胆色,谁赢就支持谁,谁露出颓势,立刻翻脸不认人。 扬州、青州等地也开始输送物资,甚至就连曾经是敌人的冀州,也将扣下的资粮放行了。 洛阳仿佛一夜之间太平了,又要恢复往日的宁静与繁荣。 张方为人残暴,但不是傻子。 洛阳越太平,他就越扎眼,越可能被针对。正好朝廷拿官位收买,不如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再者,关中还在激战,河间王打得很辛苦,已经遣使过来要求班师一部分兵马,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全军班师吧。 烈火熊熊,黑烟缭绕。 大晋朝最后一位有能力的宗王被以非常残忍的手段处死在烈火之中。 黑色的云雾升腾而起,渐渐扩散,似乎笼罩住了洛阳乃至整个天下。 禽兽在人间奔走。 朽木立于庙堂之上。 九州大地处处烽烟,惨剧一幕幕上演着。 洛阳稍得喘息,但或许只是更大的风暴来临之前压抑的宁静期吧。 第六十三章 三月三 战事激烈的时候,仿佛每一天过得都很慢。 可一旦和平下来,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日子一不留神就过去了。 张方走了。 冀州兵也大部撤回。 不走不行,春耕在即,都是家里的壮劳力,缺了他们,今年河北的农业生产定然大受影响。 跟着冀州兵撤退的还有不少洛阳百姓,满脸麻木,唉声叹气。 但没办法,谁让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战前就倒戈了呢?总计两万中军将士投降邺城,这会还剩万余,成都王有命,将这万把人尽数拉回邺城。家属情愿跟随者,发给资粮。 洛阳城内原属司马乂的近三万中军将士也分裂了。 虽然司马乂死于张方之手,但死得如此之惨,让人非常愤怒。 京中隐隐有谣言传出,提及东海王司马越勾连张方,借刀杀人。不少禁军将士十分失望,甚至是恼怒,干脆投了司马颖。 司马颖任命奋武将军石超留守洛阳,整编投过来的八九千禁军将士,连同四万冀州兵,共约五万人,分屯洛阳十二座城门内外,替他看着这座城市。 司马越收拢了剩下的两万中军。 战前征发的司州世兵、诸县丁男尽数罢遣,他们也要回家忙农活。 二、三月份的时候,司马颖上表请废皇后羊献容,幽禁于金墉城;废皇太子司马覃(司马遐之子、司马炎之孙)为清河王,天子一一应允。 扬州、徐州的流民军被平定了。 石冰、封云皆死,部众溃灭。立下最大功劳的陈敏出任广陵相(广陵国已除,其实是太守),带着部曲私兵参与平叛,出力甚多的周玘(义兴周氏)、贺循(山阴贺氏)没有得到任何赏赐,解散部曲后各回各家。 石冰、封云都可以算是张昌流民军衍生出来的派系。至于张昌本人,被刘弘、陶侃连败,主力被歼灭,本人四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至此,整个大晋天下,除了还在激战的蜀中外,没有任何一路流民帅能成事,全数被剿灭。 这间破房子,远没到一踹就倒的时候。 三月初一,东阳门外鼓乐齐鸣,仪仗如林。 作为此次战争最大的胜利者,成都王司马颖带着大批随从,亲临洛阳。 司马越及百官出城数里相迎,然后直入皇宫。 风云,又一次被搅动了起来。 …… “快!快!披挂整齐,全军出动!”已经是第三天了,在城内有住宅的糜晃一大早就来到军营,着急忙慌道。 何伦、王秉、邵勋三人悉数到场,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打仗。”糜晃尴尬地说了句,然后又道:“天子于芒山脚下置宴,大飨洛阳军民。” “怕是大飨河北兵士吧。”何伦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厮,似乎对天子也不怎么尊敬。 “禁军出动吗?”王秉问道。 “那当然了,他们才是主力。”糜晃说道。 “成都王这是来耀武扬威的啊。”邵勋说道:“听闻河间王司马颙上表,请以成都王为皇太弟、都督中外诸军事,天子诏允。他这是志得意满了,想要大家看看他的威风。” “小郎君说得没错。”糜晃苦笑了一下,道:“三月三曰,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所以地点就设在七里河,故金谷园附近。天子宫人、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禁军将士都要亲至,甚至就连洛阳士民愿意去的,亦可参会。” “司马颖竖子,就这么想给司空一个难堪?”何伦脸色有点难看。 “别想那么多了,速速整队。”糜晃下令道。 “诺。”诸将纷纷应命。 “你带教导队护送王妃,她万万不能出事。”糜晃拉住邵勋,低声说道。 “诺。” ****** 高台昨天就搭建了起来。 司马颖在诸多将官的簇拥下,登高望远。 洛阳,天下之中。 汉魏以来便是都城,国朝亦都于此地,是司马颖朝思暮想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还需忍耐,时机还没成熟。 现在来洛阳,下场就是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他没那么傻。 但他也知道,只要再除掉两三个宗王,打赢几场战争,他就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毫无风险地入主洛阳,登基称帝。 “咚咚咚……” 鼓声震耳欲聋。 从天空俯瞰而下,可见一个又一个黑压压的方块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着,那是聚集在洛阳的数万将士。 玉带似的七里河两岸,还有零零散散的大片人影,那是洛阳公卿、官员、士女。 中间华盖最著处,威严壮丽,华贵已极,那是天子行在。 整个天下最具权势、最有影响力的人,泰半聚集于此。 “呜呜呜……” 角声唤醒了大地。 马蹄声渐渐密集了起来,间或夹杂着箭矢破空声以及嚣张的大笑声。 武夫聚集之所,又怎么可能少得了这些争斗场面? “哈哈,猎物放出来了,儿郎们正在争抢。”司马颖大笑道:“叔父,不如下去试试手气?” 说完,他也不管司马越同不同意,径直叫人拿来角弓,牵上马匹,就准备驰马射猎。 司马越脸色不是很好看,与司马颖不同,他本就不擅此道,届时被人比了下去,少不得一顿嘲笑。 正待推托之时,司马颖却一瞪眼,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他的手就下了高台。 司马越无奈,只能让人拿来角弓,翻身上马,往场中而去。 其余宗王、官员、将佐没有动,继续留在高台之上。 两王较劲,关他们什么事? 如茵的草地之上,很快响起了新一波马蹄声。 司马颖确实是练过的。 或许在武夫们眼里,他的驰射之术不过尔尔,但这不是有比较对象么? 士兵们放了不少鹿、兔、狐之类的野兽,司马颖策马奔驰,连发三箭,很快就射中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 “皇太弟威武!” “皇太弟威武!” 紧随在他身边的骑士们纷纷鼓噪,大声欢呼。 司马越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连发好几箭,全部落空,什么猎物都没得到。而且,策马奔跑了这么一会,就感到气喘吁吁,进而血气上涌,头也有点发晕,不得不停了下来。 司马颖扭头看了他一眼,愈发得意。 眼前又出现一只野兔,惊慌失措之下,左冲右突,走着“之”字形路线。 司马颖长笑一声,策马直追。 所过之处,时不时引发一阵惊呼,那是差点被撞的官员家眷、洛阳士民。 “哈哈,痛快!”看到那些端庄娴雅的士女们如受惊的狐兔般四散而逃时,司马颖就感到无比的快意,就像他在府中扑捉姬妾们一样快活。 野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司马颖掣起角弓,仔细观瞄。 “嗖!”箭矢快如闪电,直追而去。 清晰可闻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没中! 司马颖怒火攻心,前方有数十道人影,他也不减马速,似乎就想这么直直撞过去,以泄心头之火。 “仓啷!”清脆的刀出鞘声响起。 司马颖一惊,下意识勒住马匹。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前蹄高高举起,原地转了两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司马颖回首望去,却见一金甲将校手抚刀柄,冷冷看着他。 将校侧后方停着辆马车,一雍容华贵的妇人正脸色煞白地看着奔马而至的司马颖。 司马颖的随从们陆续赶至,见到有人竟然向皇太弟拔刀,纷纷掣出弓刀,破口大骂。 “好贼子,竟敢向太弟拔刀!” “皇太弟当前,还不跪下,听候发落?” “冲撞了皇太弟,当夷三族。” 邵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到底谁冲撞了谁啊,可真是会颠倒黑白。 裴妃缓步上前,柔荑按在邵勋手背上,将刀缓缓推入鞘中,然后行了一礼,道:“皇太弟有礼了。” “原来是叔母。”司马颖定睛一看,这美妇人不就是司马越之妻裴氏么?以前见过几次,这会再一看,似乎又添几分风韵,让人心里痒痒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宦人孟玖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他先用阴冷的目光看了一眼邵勋,然后附到司马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司马颖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了邵勋许久,拿手摩挲着下巴,笑道:“原来就是你杀了孟超啊。老实说,孟超还行,不是无能之辈。你既能杀他,应有几分本事。哦,听闻殿中擒拿司马乂,也是你动的手。啧啧,今日为何不下来射猎?” “职责在身,不敢擅离。”邵勋沉声回道。 裴妃下意识捋了捋垂到耳边的秀发,目光垂向地面。 “现在你去打只猎物回来,孤就赦你冲撞之罪,如何?”司马颖饶有兴致地看着邵勋,说道。 邵勋看向裴妃。 裴妃微微颔首。 邵勋又看向陈有根,陈有根会意,牵了一匹马过来,随即为难道:“司马,未带角弓……” 邵勋一愣。 司马颖神情不变,继续看着他。 “把我的弓拿去。”司马颖身后一锦袍老者拿出角弓,大声说道。 孟玖瞪了他一眼。 此人神色间顿生阴霾,与孟玖对视片刻后,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司马颖轻笑两声。 他身后的骑士亦冷笑连连。 裴妃满脸忧色,紧咬着嘴唇,正待上前说话,却见邵勋翻身上马,道:“打猎何须用弓?拿槊来!” 陈有根不明其意,但还是一挥手,两名教导队士卒一前一后,将一杆马槊抬了过来。 邵勋将槊握于手中,掂了掂后,道:“太弟稍待。” 说罢,奔马而出。 第六十四章 猎物 苍茫大地之上,鼓角之声阵阵,旌旗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一个又一个方阵披甲持械,肃然而立。 阳光渐渐升起。 站立许久之后,将士们都有些疲累。渐渐地喧哗声四起,交头接耳不断,阵型也有些乱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有无聊之人寻声望去,却一下子看傻了眼:一位金甲骑士正策马朝他们冲来。 此人身材高大,胯下战马亦有些神骏。 金甲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十分耀眼。 他手中持着一杆粗大的马槊,槊刃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这人莫不是傻子……”一位河北士卒喃喃说道。 “或许是皇太弟的亲将,派来巡查的?”有人疑惑道。 “或许来鼓舞士气的吧,披甲站了半天,腰酸背痛,都没力气了。” “这是哪位将军?” 士卒们七嘴八舌,互相询问。 那位骑士并未停下,相反马速越来越快,马槊也慢慢放平了,远远看去,竟然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 “不对,他不是咱们的人!”有人惊叫道。 “不是咱们的人是谁?一个人冲阵,找死吗?” “再看看。” 马儿依然没有停下,反而更快了。 “举枪!举枪!” “快举枪!” 幢主唐剑看出了不对,情急之下大吼道。 河北军士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拄在地上的长枪斜举,试图阻挡来犯之人。 但来不及了…… “死!”邵勋冲到阵前,怒吼一声,马槊猛地横扫,势如千钧,瞬间荡开了好几根长矛。 唐剑正对着邵勋,在粗大的马槊横扫过来时,他下意识矮身低头,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不对,脸有些红。贼骑犯阵,怎么能退呢? 我是幢主,我一退,军士们也要跟着退,那不完蛋了? 他鼓起勇气,握紧矛杆,准备招呼左右上前,将敌人捅下马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他感到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邵勋荡开长矛之后,策马直冲,直接撞开了一名刀盾手,然后二度挥舞马槊,复荡开五六根长矛。 士卒们握不住矛杆,又为其威势所慑,纷纷后退,一时间人挤人,反而产生了更大的混乱。 “上来吧!”邵勋左手持槊,右手横身一捞,唐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横掼于马背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不过尔尔,哈哈!”邵勋拨马回转,大笑着离去。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俄而,对面的方阵之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那是洛阳中军一部。 邵勋单骑冲阵,生擒一人而还,豪迈勇武之处,让这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兵们也感到由衷佩服。 清脆的马蹄声向北远去。 金甲骑士所到之处,莫不是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洛阳中军前排士卒看了个分明,激动地拿刀敲着盾牌。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跟着欢呼了起来。 浪涛如潮水般涌向北边的七里河畔,那正是司马颖驻马之处。 他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疑惑地拨转马首,手搭凉棚,向南望去,却见金甲骑士已近在眼前。 “嘭!”邵勋勒马而驻,将俘虏掷于地上,道:“太弟,此猎物如何?可还看得入眼?” 场中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司马颖大张着嘴巴,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军服——好像是自家的兵啊,看样子还是个军校,直接被人生擒了? 想到此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孟玖亦有些傻眼,随即暴怒:这是谁的兵?这么不经事,主官别干了! 锦袍老者惊奇地看了邵勋一眼,呵呵笑着。 他五十多岁了,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年代。在那个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单骑冲阵,擒贼而回的人也不多。 这位金甲骑士可能取了巧,但本事已经足以让人惊叹了。即便在几十年前,也能让人待以上宾之礼。 在如今这个武德凋零的年代,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实在太勇猛了! 锦袍老者起了爱才之心,仔仔细细打量了邵勋好久,将他的容貌记了下来,准备日后接触。 “太弟,邵勋空手而归,没得到任何猎物。他在戏耍太弟,乃大不敬之罪。奴婢请求——”孟玖催马上前,说道。 “住口!”司马颖直接打断了孟玖的话,气道:“你这阉货不要脸,孤还要脸!” 说完,他又看了眼邵勋,冷哼一声,道:“你打到的猎物,归你了。” 说罢,拍马离去。 随从们紧紧跟随而去。 锦袍老者最后看了一眼,心道原来他叫“邵勋”,得好好摸一摸他的底。 正准备离去之时,突然又拨马而回,将一张制作精美的骑弓交到邵勋手上,笑道:“良弓只配赠予壮士。新兴刘渊有礼了,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待邵勋拒绝,直接策马远去。 邵勋愕然。 原来这就是刘渊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马鞍,没带箭。 再抬头一看,刘渊已经混入人群之中,渐渐消失在了远处。 罢了,他赠我良弓,我再追上去杀他,实在过于离谱。更何况别人定以为我追上去要杀孟玖或司马颖…… 脚边响起一阵呻吟,原来是俘虏唐剑昏头昏脑地站了起来。 “嘭!”陈有根上前一记飞踹,又将此人放倒。 “哈哈,你是邵司马的奴婢,没让你起身,就老实躺着。”陈有根站在唐剑身旁,得意洋洋地说道。 唐剑有点懵。 我一个幢主,怎么就成奴婢了?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 司马颖一走,教导队的士卒立刻簇拥到邵勋身旁,齐声呼道:“司马威武!” 邵勋粲然一笑,将沉重的马槊顿入松软的草地之中,遥望司马颖离去的方向。 金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直如神将一般。 ****** “陪我走走。”草地之上,裴妃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轻声说道。 “诺。”邵勋也不多话,手抚刀柄,稍稍落后裴妃半步,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裴妃捂嘴轻笑。 其实,像她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邵勋心中某些不可对人言的小心思? 这个少年郎,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少年慕艾之色。或许,夜深人静之时,他还幻想过一些龌蹉的东西? 裴妃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 至少他愿意表忠心,愿意逗我开心,愿意在关键时刻护着我。 穿上华贵美丽的服饰时,总能收获他惊叹的目光,岂不比自己一个人孤芳自赏要好? “你该穿上天子所赐礼服的,那样就少很多麻烦了。”裴妃转过身去,看着玉带似的河流,漫步徜徉。 在前年的时候,河北发生水灾,鲜卑首领慕容廆(wěi)因早早就带着百姓农牧并举,故有余粮,送了一批至幽州,帮助朝廷赈灾,天子特赐礼服嘉奖。 这种礼服或者说命服,都有特殊意义,代表着政治地位的提高,正式场合多穿穿,绝对有好处。 邵勋是金口玉言之“擎天保驾功臣”,朝廷已经赐下礼服一套、金甲一副、宝剑两把,以示嘉奖。 严格来说,这是一种护身符,虽然效力可能没多大,但在别人害你的时候,至少能让他犹豫两下。 “礼服何如戎服?”邵勋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是武人,只适合穿戎服——” 说到这里,他看着王妃,道:“武人不能忘本。” 裴妃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笑容不变,脚步愈发轻快了。 “上个月,帝于华林园置宴,皇后向我问起你了。”裴妃又道。 邵勋沉默。 当时自己处于什么状态?好像有点变态,兴奋得一比,就想杀人。 这是上头啊!那个时候容易嘴贱。 换成现在,他绝对不会说出“别怕”两个字,那是能对皇后说的吗?你还有没有分寸?有没有逼数? 不过羊皇后已经去金墉城了…… “皇后提及,成都王留兵千人,守御宫廷,想要撺掇天子提拔你为侍卫军将。”裴妃停下了脚步,看着潺潺流水,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她其实很能理解羊献容。 自己住在司空府的时候,夜中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也曾觉得那是座牢笼。 皇后住在宫中,侍卫全是随时可能诛杀她的人,心情怕是更加不堪。 有贾南风前例在,不知哪天,就有可能得到一杯金屑酒,悄无声息死去。 裴妃都有点佩服皇后了。 这般艰难的处境,怎么撑过来的?一天两天就罢了,长年累月如此,就是个正常人,怕是也要疯了。 “我不会去当侍卫。”邵勋说道。 “为何?”裴妃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不过就随口问问罢了。 “我只有十七岁,历事甚少。经常看不清前路,做错事,得罪人。”邵勋说道:“若无王妃督导、纠正,早就不知道踏错多少步了。更兼王妃总是和颜悦色、宽厚相待,令我……令我……” “令你什么?”裴妃问完便后悔了,她生怕这个还有点“稚嫩”的少年突然说出什么让人不知所措的话。 “令我……不敢懈怠。”邵勋回道。 裴妃噗嗤一笑。 笑容绽放开来时,河畔的鲜花亦为之失色。 笑完之后,悄悄瞥了眼邵勋,裴妃慢慢收起笑容。 两人的对话,其实已经有点变味了,似乎模糊了主仆间的界限。 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曾经只想保住优裕的生活,安宁平静地过完这一生。现在却状似无意地想要一些额外的东西,是太寂寞了吗? 果然人是会变的。 她轻叹一口气,收慑心神,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确实不能懈怠。今日之事过后,司马颖不会明面上找你麻烦了,他还要脸。但不得不防孟玖那个小人暗地里使阴招。” “阴招?刺杀?”邵勋哂然一笑,他也就这点手段了。 “接下来一段时日——”裴妃顿了顿,道:“你最好待在军营内,哪也不要去。若有事,我会遣裴十六找你。” “诺。”邵勋应了下来。 他本来也没准备去哪里,整训部伍才是第一要务。 “今天——你很好。”裴妃轻声说了句,快步离去了。 邵勋悄悄抬起右手,轻轻嗅了嗅,似乎还残留着王妃的体香。 第六十五章 朝堂安排 非常炸裂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因为人们有很强烈的传播欲望。 时至正午,众军卸甲而坐,一边吃些食水,一边交头接耳。 不仅仅是洛阳中军,还包括河北军人。 在大头兵们眼里,勇武永远是最直观的东西,比什么说教都管用。 军官们更是神往至极,旁若无人地谈论起了邵勋的过往种种。 “听说孟超也是他杀的。” “孟超早该死了,他不但劫掠河南,连河北百姓都抢,死有余辜。” “我家有一批货,就是让孟超抢了,都没法追究。听到他死讯后,我多吃了两碗饭。” “邵勋斩孟超,可是荡气回肠啊。一人吓退千军,勇不可当。” “唉,以后战阵上,别遇到这等狠人。万一被他直冲入阵,把我也擒了,脸都不知道往哪放。” “多备弓手、长枪,能挡住的,今天大意了。” “邵勋这般性子,战场上怕是活不久啊。马失前蹄之时,就是他殒命之日。” “人家也没那么傻吧?次次冲阵?杀孟超之时,追着败军打。此番生擒那个唐什么,也是欺我等站立许久,气力不支。他不傻,心里有数。” “总之别遇到他。若哪天来了河北,实在抵挡不住时,我径自降了他。” 这些军官们多为地方豪强、豪商子弟,少有士人,平时言语粗俗,动辄“尔母婢”之类,此时听到有人说打不过就降了,顿时一静。 不过——也是啊,成都王还在,咱们自无二心。若大王不在,朝廷大军来了,这个邵勋当先锋,有必要死战吗?司马氏哪个子孙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降?”还有人乜了一眼,冷笑道:“他还能重用咱们河北人不成?发什么春秋大梦呢?除非他来河北当官,娶河北高门贵第之女为妻,咱们还能跟着他。其他的,省省吧,他是东海人,只会巴结青徐士人,比如泰山羊氏、琅琊王氏之流,与河北有什么关系?” “也是。”有人下意识点头。 别怪大家老有地域之分,实在是这种例子太多了。 昔年袁本初为冀州牧,簇拥在身边的多为河北名士。 曹孟德称霸河南,河南士人多为其效力。 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河北败亡之后,七八万降兵被曹操驱赶着下荆州,为他送死。 不是自己人,自然不会珍惜。 邵勋的屁股在河南,有朝一日能当上大官开府的话,跑过去的绝对是河南士人,其中多半又以青徐士人最受重用。 天下事,不外如此。 河北人嘀嘀咕咕,邵勋则沉稳地四处巡视,做好安全保卫工作。 今天的这番“表演”不是没有好处。 士人参加聚会,是为了打名气。 名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真的有用。 武人其实也一样。 名气大了,各方势力争相拉拢,朝廷也会好言安抚。 率军出征时,兴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名气就是本钱,毫无疑问。 与河北将士相比,禁军儿郎们的欢呼声就要真情实意许多了。 很多人在打听邵勋的名字。 得知他是越府家将之后,同样与有荣焉——很简单,邵勋现在代表洛阳一方。 整个下午,不断有禁军军官过来拜访,或远远看上一面。 有好事者提及邵勋斩杀孟超之事,禁军将领好感更甚,若非囿于身份之别,拉不下面子,这会就有人请他喝酒了。 至于那些公卿士女们,倒没太过注意,只当做一个谈资,随口聊几句罢了。甚至于,他们的重点在于司马颖丢了面子,至于谁让他丢了面子,怎么丢的,就不是很关心了。即便有人提到邵勋名字,当时记住了,过一会也会忘记。 当然,那是大多数人。对某些有心人而言,则截然不同。 总体而言,今日被迫出手,利大于弊。 司马颖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找邵勋的麻烦。至于暗地里怎么样,倒不是很怕了。 往军营里一钻,身边都是学生少年兵,安全感爆棚。 刺客?邵某人披甲持械,正面对打,手刃三五个不成问题。 小心一些,静待局势变化,这场危机也就过去了。 ****** 司马颖很快回了高台之上,脸色阴沉,仿佛酝酿着风暴一般。 老实说,他的心胸算不得多开阔。 在他没来洛阳之前,奋武将军石超就已经捕杀了不少朝官。而这些官员,无一例外都和司马颖有过宿怨。 尤其是让乐广“忧惧而死”的人,更是夷三族,毫不容情。 尚书令乐广是司马颖的岳父。司马乂生前曾诘问他是否私通邺城,乐广回答“广岂以五男易一女哉”——乐广全家都住在洛阳。 司马乂犹疑不定,最后还是杀了乐广。 司马颖得志之后,自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洛阳一时间腥风血雨,持续了很久才平息。 今天他被邵勋下了面子,还没法发作,心里是很不爽的。 但他偏偏没法报复此人,如果他还要脸的话——即便手下人揣摩上意,也无法遂行报复,因为所有人都会把这事栽到他头上。 罢了!司马颖深吸一口气,孤连王瑚都能容忍,一个小小的东海中尉司马又算得了什么?当个屁一样放掉算了。 呃,王瑚确实投了司马颖,就在前阵子,让人大跌眼镜。 司马颖的亲信、冠军将军牵秀征辟王瑚为幕府司马,你敢信? 王瑚曾经打得河北大军狼狈而逃,杀了十几员大将,是河北士族最痛恨的人。不,远远不止,可能河北百姓也很痛恨王瑚。但牵秀就征辟他了,这事司马颖能不知道? 对于王瑚这种打出了统战价值的人,司马颖力排众议,相当宽容,令他掌握着投靠过来的禁军,留守洛阳,为石超副手。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心胸倒也没那么狭窄。 “大王何时归邺?”幕府长史卢质有些不安地看着在原野上扎营的双方士卒,问道。 “怎么?怕了?”司马颖笑问道。 卢质语塞。 他总不能说,大王你只带过来了万余步骑,即便加上石超的五万兵马,咱们只有六万余人,而司马越却有两万兵! 六万对两万,我们没有优势啊。 现在大家都在旷野之中,一旦交兵,就是野战,这六万人可顶得住? “没胆的货!司马越这个人,我很清楚。以前一贯谨小慎微,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的。你怕,他也怕。”司马颖笑骂了一句,道:“就快回了。服饰、乘舆再催一催,尽快发送至邺城。欲行魏武故事,朝中还得有自己人,你觉得王夷甫如何?” “难得有个各方都不排斥的人。”卢志想了想,道:“也只能是他了。” 司马颖打赢了这场战争,但敌人是有条件投降,他还没法霸占所有好处,有些妥协也是必要的。更何况,长安那位的情绪也需要安抚,他们的联盟关系并未破裂。 王衍是名士,声望很高,各方都要给几分薄面,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 “那就表奏王夷甫为尚书左仆射。”司马颖下定了决心,说道。 “表奏刘寔为太尉。” “你当个中书监吧,仍和我回邺城。” “保举……” “不能忘了河间王……”司马颖叹了口气,早晚要和他一决生死,但不是现在,只听他说道:“表河间王颙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 “东海王越守尚书令。他若还想安排什么官员,分润一些出去” 司马颖一口气点了好多人,幕僚运笔如飞,一一记下。 这就是政治分赃,大家都懂。 司马乂死后,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三家成为胜利者。成都王功劳最大,自然取走最多的好处。 但他也不敢不给其他两家好处。 就像卢质担心的,如果现在司马越翻脸,悍然动手,怎么办?一定能赢吗? 司马颖敢来洛阳,还是很有胆色的,冒了不小的风险。 司马颙就没敢来。当然,他现在也来不了,家里一堆叛乱需要平定。 而搞定洛阳之事后,司马颖就要回邺城行霸府之事了,一如魏武故事——当然,这只是想当然而已,他可能分不清无条件投降和有条件投降是怎么回事。 “邺中府第尽快修建,原来的太小了,不符合孤的身份。”司马颖又道:“地方不够的话,就拆民宅,谁不同意,夷三族。” “诺。”卢志应道。 “选秀女之事,也得抓紧。”司马颖又看向孟玖,说道:“人数不能少于五千。你多看着点,一定要模样周正可人的,最好是士族女子。” “诺。”孟玖乖巧地应下了。 “花钱的地方很多啊。”司马颖叹了口气,道:“今岁加征赋税。孤当皇太弟了,河北士民定然欢欣鼓舞,多收点钱,小事罢了。” 卢志、孟玖对视一眼,又很快撇开了视线。 “你等有什么亲朋故旧,尽皆报来,孤给他们官做。”司马颖哈哈一笑,道:“孤想明白了,如今这个世道,还是得用自己人。忠心最重要,能力反倒其次了。” “诺。”卢志、孟玖二人大喜,这下可名正言顺安排党羽了! 别看成都王威风凛凛,幕府人员众多,但内部竞争非常激烈,派系倾轧更是杀人不见血。 早些年,成都王受封蜀地四郡,历时十余年——蜀乱之后,徙封荆州南郡。 因此,他与蜀地士人来往极多,关系颇佳。 成都人杜轸,少师谯周。其子杜毗,被成都王辟为大将军掾。其弟杜烈,为王国郎中令——此职为封国三卿之一。 现在么,河北势力愈发崛起,蜀地官员越来越少。至于江东士人,经陆机一事,也是声势大衰,慢慢地不成气候了。 河北,本就不是吴、蜀亡国之民该来的地方。 卢志、孟玖二人,争夺的其实是幕府内河北士人的主导权。 将来成都王登基称帝,大伙还得靠各自安插的党羽争斗朝堂权力呢,可不能马虎。 第六十六章 赏宅 司马越很快就知道了邵勋、司马颖冲突的始末。 他并未关注细枝末节,而是着重询问了司马颖当时的表情,得知他黑着一张脸离去之后,哈哈大笑。 “壮哉!”他跪坐在蒲团上,猛地一拍案几,赞道。 果是天赞之人,真神将也! 幕府中居然还有人劝自己放弃邵勋,就像放弃司马乂一样,找个机会,故意让他“不小心”被石超的人抓住,结好孟玖,以争取时间…… 真是荒唐! 如此猛将,还是东海国人,我要多蠢才会放弃! 王妃说得没错,这是天赞!天赞! “赏!”司马越想越激动,嗓音沙哑地说道。 “大王,不知该赏何物?”糜晃轻声问道。 是啊,赏什么呢?司马越也愣住了。 升官暂时是不可能了,他还在整编禁军,条理还没捋清楚,没有空位。 “孝廉举完了没有?”司马越扭头看向军谘祭酒戴渊,问道。 “还要等到五月才能走完,六七月间可正式出任中尉司马,发给官印。”戴渊回道。 他其实已经很努力奔走了。 今年东海举孝廉是特事特办,速度可以用飞快来形容。饶是如此,还是被司空催促,戴渊心中愠怒,这个邵勋怎么这么不省事! 不过他很快又想起捉生口的豪迈之事,心中一个激灵:若是我被这般生擒,真是羞煞人也,掷于地上之时,怕是浑身都散架了。 “京中可有无主宅第?”司马越问道。 “有是有。”戴渊答道:“庶人司马乂幕府参军皇甫商死后,家人或死或散,宅第为其亲族所占。张方入城之时,又大索皇甫商亲族,皆杀之,如今却无人居住。在城外,皇甫商还有一座园林,同样无人居住。” 皇甫商就是告密事件主角,令司马颙爱将李含为司马乂捕杀,卞粹、冯荪二人同死,诸葛玫、牵秀亡命出奔邺城。 后来,皇甫商持诏西行,向其兄长、秦州刺史皇甫重求援,至新平时遇其从甥,被骗杀。 司马颙素恨皇甫商,一定要张方将其家人、亲族尽数杀戮。 关中兵现在还在围攻天水,皇甫重亲登城池督战,杀伤甚众,以至于司马颙都想放弃了。 此时听了戴渊的话,司马越思考片刻。 皇甫重虽然是秦州刺史,心向朝廷,然孤悬关西,恐难支持。想到此处,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就将皇甫商宅第、园林赐予邵司马。金帛钱粮之物,亦发给一批,具体数目你们看着办。” “诺。”戴渊自无不可。 皇甫商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宅园早晚荒废,不如赏出去,拉拢人心。 赏完宅园,司马越又脸一板,看向何伦,斥道:“看看邵勋如何勇猛,你们却这么稀松。若上了战场,孤还敢用你吗?” 何伦额头渗汗,连连告罪。 方才他带着两千上军与冀州兵来了一场操演,结果连一时三刻都没坚持住,稀里哗啦就溃了,大大现了个眼。 司马越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何伦是老人了,还是留点面子为佳。 况且,邵勋虽然勇猛,必要的制衡不能少,何伦、王秉再差,多少能平衡一下邵勋,不让他窜得太快——维持内部权力结构的平衡,是上位者必须掌握的技能,邵勋这种鹤立鸡群的人,有时候真的会让上级又爱又恨。 说完这些,司马越站起了身,看着旷野之中黑压压的军阵,久久不语。 他知道,迟早与司马颖有一战。 在他的规划中,最好带着王国军一起上阵,但这会么,却有些犹豫了。 这兵,真的打不了啊。 或许,只能让他们留守洛阳,对付张方了——若北伐邺城,长安司马颙定然会派兵东进。声援司马颖,领兵大将多半还是张方。 主力北上与邺兵决战,偏师阻击关中兵,这就是他的计划。 看来,也只能让王国军留守后方了,但——他们真对付得了张方吗? 或许,到头来还得寄希望于邵勋。 唉!司马越叹了口气,人才太少了。 整顿禁军的速度,必须加快。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原野中的禁军士卒们。 他们现在能听话,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原因:不让河北人过分欺负,被迫抱团取暖。 如果能够如臂使指——现在就敢在这旷野中冲了司马颖! 什么会猎,会你鸟的猎!真当我对你低三下四了么? ****** 司马颖很快就走了,一起走的还有皇太弟的车舆、服饰及全套仪仗。 从此以后,司马颖就可以以皇太弟的威仪出现在河北大地上。甚至于,他很可能直接用皇帝的排场出行,他做得出来。 邵勋难得出城一趟,回家! 他现在有两处住宅,城内的宅第面积不大,堆放了许多杂物、器械之后,更没什么地方了。而且,还被张方派人火烧过,粗粗收拾了一番,没几间能住人的,不大修是不行了。 所以,他现在去的是城外的园林。 “就在金谷园旁边不远,皇甫商占地新建,不过两年罢了。”裴十六骑着一匹马,向还没去过城外别院的邵勋娓娓道来。 “两年前,皇甫商还是齐王冏的心腹。齐王冏败后,又附庶人司马乂,但熬到今年,也败落了。”一同跟来的糜晃叹息两声。 平心而论,皇甫商做得已经不错了。 能在齐王司马冏败后保全家族、宅第、财产,成功为司马乂招揽并重用,已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奈何没逃过洛阳新一轮的政治洗牌,出局了,而出局的代价就是家族覆亡,男女老幼甚至包括亲族,尽为张方所杀。 他的兄弟、秦州刺史皇甫重还在坚持,被关中大军围攻,最后的下场多半也好不到哪去。 “金谷园现在归了谁?”邵勋问道。 石崇也不过就死了四年,曾经辉煌无比的金谷园尚未完全衰败,应该会有权贵看上。 “先收归朝廷,后来赐给了石演。此人是石崇从孙,被封为乐陵公。”糜晃说道:“但石演对金谷园没有丝毫兴趣,直接发卖了贵重器物,解散了仆婢,然后离开洛阳,回乐陵国居住了。” “这是个聪明人啊。”邵勋惊叹道。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看透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则是另一回事。石演丝毫不留恋洛阳繁华,对辉煌壮丽的金谷园更无兴趣,只想着回封国荣养,确实是想通透了。”糜晃说道:“现在金谷园没人打理,荒草萋萋,狐鼠出没,有点可惜。就在上个月,石超还去了一次金谷园,他现在可喜欢住那了,有事没事就往金谷园跑。” “石超住金谷园时,随从多不多?”邵勋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糜晃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人挺多的,他还经常在那一片演武练兵。” “那算了。”邵勋果断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头。 金谷园毕竟是山景园林,地势险要,如果还在那练过兵,多半有粗浅的防御设施,一时半会难以攻下。 但也不是不能利用这点谋取好处。 司马颖总共留了不到五万兵马,其中还有八九千人是降兵,分守十二座城门,平均一座门才能分到几个人? 老实说,不如把这五万人聚集在一处,同样有威慑力,还没有被人各个击破的危险。 如果找个机会,等石超去金谷园的时候,悍然发动,司马颖留在洛阳的这几万人就算是交代了。 届时石超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狼狈逃回邺城,听候发落。 “邵君看上金谷园了?”糜晃笑问道。 “即便金谷园落入我手,我只会做几件事。”邵勋说道。 “哪几件?”糜晃好奇地问道。 “第一,把那些漂亮的荷花塘清理一下,养鱼。” “第二,草场、花园清理一下,养牲畜。” “第三,其余边边角角的地都利用起来,栽上瓜果菜蔬。” 糜晃大笑。 这可真是不解风情之人才会给出的回答。 若换王导那等“风雅之人”过来,他能感受的是和煦的暖风、飘扬的柳絮、荡漾的碧波、迷濛的烟雨、清幽的竹海、娇艳的花朵乃至优雅的琴声、美丽的仕女,却不像邵郎君这般煞风景——魏晋以来的名士风流,到底懂不懂? 主打一个风雅、率性、潇洒,你给我谈种地养鱼,圈养牛羊? 糜晃是真的乐了,小郎君还没适应上等人的身份,说出去是要被人笑的,以后得好好规劝下,不然怕是很难融入士人圈子。 邵勋亦笑,自嘲道:“我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士人这个圈子,即便算上相对贫穷的支脉以及门第较低的寒门,占全国总人口百分之一有没有?可能还不到。 他们的生活,或者说所谓的魏晋风度,完全不同于另外99%。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魏晋风度、奴隶社会同时共存,眼泪鲜血多过风花雪月,这才是真实的西晋。 “二位将军,园林到了。”裴十六指着前方一片掩映在竹木之中的宅院,说道。 邵勋放眼望去,却见十余人正快步走来。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道。 “将军,此为庄园宾客、常从、典计之流,总共十一人。”裴十六答道。 “皇甫家留下的旧人?”邵勋有些奇怪,不是被张方杀光了么? 裴十六沉默了一下,附耳说道:“王妃派来的,放心,和裴家没关系。府中还有奴婢数十,皆为新募之人。王妃言及,‘君以中尉司马居府,须得募齐宾客奴婢,方为上家。’” 邵勋同时沉默。 裴妃怎么搞得跟女主人一样。 女人,你要理智点,让你老公知道了…… 邵勋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却见糜晃已经策马离开了十余步,正盯着一棵有点年头的老树,摇头晃脑,赞叹不已。 再看看身后,陈有根带着三十名教导队骑士,齐齐勒住了马缰,停在七八步外。 这帮家伙! 第六十七章 衣食客 来人渐渐走进,邵勋亦翻身下马 “拜见郎君。”一行人齐齐行礼道。 对庄园主人,仆役、宾客、部曲可称呼“主”、“主人”。 但邵勋年纪轻,亦可称“郎君”。 如果他年纪大了,还可称“公”。 如果是大官或名士,则称“明公”。 “无需多礼。”邵勋双手虚扶,温言道。 “老朽裴进,现为邵府典计,郎君请随我来,见一见庄子里的衣食客。”为首一人走近两步,神态恭敬地说道。 “好。”邵勋也不矫情,把马鞭扔给赶过来的陈有根后,举步向前,随口问道:“府中有多少衣食客?” “好教郎君知晓,邵府共有典计一人、账房一人、门下二人、常从四人、宾客六人、家僮八人、侍婢十二人。”裴进说道。 邵勋脸色一变,道:“这么多人,我养得起?” “郎君勿忧。”裴进说道:“庄子有水碓两座,田地十三顷,蓄养庄客三十余户。产出足以支应开销。” “哪来的庄客?”邵勋问道。 十三顷田,就是一千三百亩,真不是什么小数目,皇甫家族这么狠? 他最近读书,得知周处战死后,朝廷“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 此时距周处死不过七年。短短七年时间,先后作为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心腹的皇甫商就搞到了比周处还多的地,是他真的地位高,还是社会风气败坏了,官员公卿们不再注意吃相,加快兼并速度了? 或许兼而有之吧。 一千多亩地啊,还是洛阳近郊的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郎君在京中声名鹊起,愿意投效的庄客不在少数。”裴进说道。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乱世已至,就不说那过境的军队了,单是治安形势恶化,贼匪遍地,都对老百姓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聚居自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邵勋在京城中的名气不小。他得庄园赏赐,宣传一下,愿意投效过来的百姓还是有的——放弃祖辈家传土地,举家逃亡,依附坞堡庄园,成为庄客部曲已是社会常态,而他们放弃的祖辈土地,自然会被别人收走。 “邵君你得习惯。”糜晃笑了笑,说道:“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书信一封,把你家人从东海接来,让他们帮着打理庄园,你专心练兵就是了。” 裴进低下了头。 邵勋想了想后,道:“也好,我让大侄、三弟过来,跟着裴典计学学如何管理庄子。” 大侄是他已经亡故的大哥之子,名邵慎,今年十三岁。 三弟名邵璠,今年十六。 让自家人过来,确实更放心一点,但他暂时不会动裴进的位置,这无关其他,只在于人情世故。 “走吧,进园子。”邵勋抬头看了看还算崭新的围墙、门楼,说道。 整个宅园大概占地三四十亩的样子,里面才几十个人,空空荡荡,不成样子。 邵勋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庄园整体结构上。 首先是前后数进的屋宇,一共数十间,供主人及仆婢居住。最东北角有一高楼,三层,算是整座庄园的制高点。 屋宇左侧有一大片树林,据裴进介绍大概有数千株的样子,种类繁多,鸟雀云集。 树林后有一天然小湖泊,溪流出入其间,且似乎经过人工改道,绕庄园一周。 屋宇右侧还是树林,不过是人工移栽过来的。 邵勋仔细看了看,有枣、桃、梅子、杏、梨、柿、栗、蒲桃等果树,林林总总千余株还是有的。 林前还盖了一片木屋,充作马厩、柴房、仓库等设施。 屋宇后则是大片竹林,以及人工修葺的花园,还挖了一东一西两个小池塘,栽种了荷花。 据裴进介绍,内有鲤、鲫、鳝等鱼,时而跃出水面,颇有意趣。 其他还有一些单元区域,邵勋走马观花看了一会,算是开了眼界。 皇甫商其实算不得大官啊…… 但他搞的庄园就有如此规模,还是在土地资源相对紧张的洛阳周边,不由得让人猜测:外州现在是什么情况? “汉时仲长统曾言,‘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囿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糜晃跟着走了一圈,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道:“小郎君,你如今有了官,还有了庄园,已经不是一般人了。我家——” 说到这里,糜晃止住了。 他本来想说“我家有女儿”,但想想算了。 裴妃给他长子糜直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出身琅琊诸葛氏,端庄贤惠,知书达礼,嫁到糜家算是下嫁了。糜晃十分感激,道谢时提及邵勋年已十七,打算把女儿嫁给他,裴妃似乎不是很高兴,糜晃就没有再提。 他是聪明人,觉得裴妃一定另有安排,这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今天见到这个庄园,又起了小心思,但终究还是没敢说下去。 “我家的庄园,占地虽广,却不如洛阳寸土寸金之地上的宅园。”见邵勋疑惑地看向他,糜晃打了个哈哈,道。 庄园是世家赖以存身之地。 如果说东汉仲长统提出了世家庄园布局标准样板的话,他还有一段话,则指出了庄园的本质:“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贵,永葆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 简而言之,庄园在手,天下我有。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庄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 世家大族掌握的庄园,完全自成一体,各种生活用品、生产资料都可以内部交易,形成集市,俨然一座小小的城市。 世家子们所居住的馆舍更是可与上林苑、太极殿媲美:“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 甚至于,别说世家大族了,没有门第的地方豪强也很猛啊:“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徙附万计。” 以上还是西晋之前的。 经过三国一番战乱,到西晋承平数十年,世家大族又变本加厉,到南北朝中期达到顶峰。 谢玄的庄园“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湖中筑路,东出趣山,路甚平直……” 南朝宋孔灵符的一座庄园,就“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九处。” 有这样的本钱,抱团起来之时,确实可以与皇权相对抗,换皇帝都不是问题。 与他们相比,邵勋的新庄园简直不值一提。 毕竟是洛阳,就连大名鼎鼎的金谷园,都不能和外地的世家大族们比土地面积、人口数量。 “郎君——”见邵勋、糜晃不再说话了,裴进继续介绍道:“河外便是附庄农田了,一般种粟麦、豆子。今岁招募庄客稍晚,已来不及种粟,只种了点豆子杂粮。待到收获完毕,便可熬豆粥,石崇经常以此招待客人。” “庄内还养了牛羊,郎君若想食乳饼,随时可来。如果想吃髓饼,最好等到明年,牲畜还是有些少。” 乳饼是用牛奶或羊奶和面制成,吃的人多一些。 髓饼就要少很多了,因为这是用牛羊等动物的骨髓加上蜂蜜、面粉制成,一般是贵族食物。 “若想饮酒,今岁多酿一些,郎君可随时品尝。” “千株果树,结果甚多,郎君练兵辛苦,仆会定期择选鲜果,送入军中,供郎君消遣。” 裴进一口气介绍了很多,彰显了自己对这座庄园的熟悉,还体现了干练的管理能力。 一般庄园主听到,肯定心花怒放了。 “庄园每岁结余多少?”邵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今年是第一年,却不知。”裴进老实回答道。 “应能多养一些人吧?”邵勋又问。 “数十人还是可以的。”裴进有些疑惑,郎君这是要干啥? 魏时有庄园主“宾客千余家”,动辄成军出击,劫掠商旅。 本朝其实也有,石崇就很喜欢带着庄客部曲出外抢劫,慢慢成为大晋最有名的豪富之家。 难道——郎君也想…… “洛阳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邵勋说道:“想办法招募一些孩童少年,以十至十五岁为佳,接到庄园中居住。你只管找人,我会派人安排好这些孩童的。以一百人为限,就这样吧,尽快!” 裴进先是愕然,随后又道:“郎君,庄子内咬咬牙,养一百孩童少年倒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就没结余了啊,甚至可能会亏空。郎君年方十七,以后还要成家立业,若不能尽快积累家财,将来怕是……” “够了,你照我说的办就是了。”邵勋提高了声音,说道:“洛阳的庄园,能存在多久都是个问题呢。你若胆子大,组织庄客向外多占一些荒地,多半没人管。城东的潘园,一年前我在那里屯垦,撤走之后,听说至今仍空着。兵荒马乱的,洛阳士民没太多心思种地了,你无需顾虑太多,照办就行。” “诺。”裴进无奈应了下来,同时也有点惶恐,如今的形势,好像真有点像小郎君所说的那意思。 糜晃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 蓄养宾客,操练部曲,是每个世家大族都在做的事情。随着时局的不断崩坏,他们甚至加速了这个过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一日比一日强,一副做着战争准备的模样。 邵勋所做的事,与他们没有本质区别,而且似乎更进一步——通过这次的整军,糜晃再次确认,邵勋在培养军官。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家都在这样做。 有人在禁军里搞,有人在自家庄园里搞,还有人在州郡培养私人。 说穿了,大伙都对大晋朝没太多信心,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罢了。而他们做的这些事,似乎又在不断地掘大晋朝的根,加速它的衰亡。 邵勋的头脑很清晰,目标非常明确,几乎把每一分本钱都用到了极致。 刚得一座庄园的赏赐,立刻就用结余产出蓄养少年,教习文武技艺,培植私人党羽。 他似乎一直很坚定,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再考虑到他的年纪,糜晃都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兴奋。 “刘玄德”三个字从他脑海中缓缓飘过。 这个人是糜家不愿提起的过往。 失败过一次了,糜家侥幸还存在着,甚至有所发展。 但这一次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邵勋的出身,可比不了玄德公啊。 虽说玄德公穷困潦倒的时候都不一定吃得上饭,但他毕竟是汉室宗亲,这个身份一旦被人认可,相当具有号召力,毕竟人们会不自觉联想中兴汉室的光武帝。 再等等,糜晃深吸一口气。 王妃聪明、睿智,目光深远。她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摒弃感情因素,这一点是糜晃最佩服的。 王妃与邵勋非亲非故,能够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他的能力和未来。如果王妃都看好他,那么糜氏再加一把劲,投入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么定了! 第六十八章 统一思想 庄园只是一个小插曲,邵勋很快就回到了城中,准备继续操练部伍。 但没过多久,他与糜晃、何伦、王秉就接到命令,匆匆出城,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在场的有军司曹馥、军谘祭酒戴渊、左司马刘洽、从事中郎王承等幕僚。 王承是新来的,却能参与这种会议,不得不说与他出身高第有莫大关系。 王国军四人组地位不是很高,但正值武人用事的时候,自然是要参会的,哪怕只是列席。 除司马越一系的老人外,潘滔、庾敳这两个老面孔也出现了。 坐在他们旁边的,还有苟晞、上官巳、陈眕、成辅、满奋等人。 苟晞、陈眕、成辅都是背刺司马乂时的禁军将领,如今仍在军中领兵。 司马乂在殿中就擒后,王承、刁协、上官巳等人皆被释放。王承投入幕府担任从事中郎,上官巳投靠司马越,继续在禁军为将。 可以看得出来,正在重整禁军的司马越没敢胡乱安插自己人——何伦、王秉至今没去,更别说邵勋这种排序比他们还低的了。 同样可以分析出,司马越目前还远远谈不上“控制”禁军,撑死了处于“深入影响”禁军的阶段。 满奋则是曹魏太尉满宠之孙。以门荫入仕,曾当过吏部郎、冀州刺史,现为司隶校尉,算是司马越拉拢过来的重要朝官之一。 他们能来参加会议,基本都是极得信任了。 会议举办的地点比较特殊,位于城外山上,众人饮茶赏景,倒也快意。 “不似军议,更像聚会。”邵勋坐在糜晃侧后方,低声嘟囔了一句。 糜晃偷眼瞄了一下,司空在与曹馥谈笑,没注意这边,于是低笑道:“小郎君,这便是士族风范,突出一个雅字。你想想,若按你的喜好,军议之时甲士林立、刀枪剑戟罗列,将佐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累了以后,就地吃些干粮,吃完接着再议,这样好吗?” “难道放浪形骸才好吗?”邵勋看向坐于司空身侧的曹馥,问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专业点不好吗? 时值四月,天气转暖。曹馥袒胸露乳,半倚靠在一块青石上,哈哈大笑。 曹大爷七十多岁了,又有些肥胖,解开衣裳之后,肚上的老皮、肥肉一层叠一层,活似弥勒佛,看着就辣眼睛。 偏偏司马越视若无睹,习以为常。 魏晋士人,就是这么率性而为么? 刚刚进入“上流社会”的邵勋,只觉很震撼。 老实说,他有点怀念之前司马越在书房开会的场景了,那会大家好歹比较正经。 “真正的放浪形骸你还没见过呢。”糜晃神秘地一笑:“多跟曹军司亲近亲近,他年纪大了,就喜欢提携后进。家中妾侍如云,也照顾不过来,说不定就拿来招待你了。在座的这些人,泰半去过曹尚书府,会后你和他一起走,多聊聊。曹尚书很欣赏你的。” 邵勋笑了笑。 曹馥欣赏他这个不“英俊”的兵家子,多半还是看中了他能打。 乖乖,从曹洪时代活到现在的“活化石”就是不一样,刘渊都没他见多识广。 “天下丧乱,故人渐稀。有时候,都想在这山中寻一胜地,幽居筑宇,绝弃人事,就此终老算了。”曹馥摇着蒲扇,感慨道。 “孤亦有此想。”司马越大笑道:“惜时局若此,孤身为帝室苗裔,却不得不勉为其难,操持起这一大摊子事。唉,待诸事功成,朝中正本清源,孤便可以放下这些案牍之劳,颐养天年去了。” “司空是雅人。”曹馥笑道:“隐居之所,却不能太简陋了。” “孤也无甚要求。”司马越摆了摆手,道:“苑以丹林,池以绿水,吴姬三四,赵女五六,弹琴咏诗,逍遥终老,便够了。” 曹馥抚了抚颤巍巍的肚皮,眉头一皱,道:“赵女却在河北……” 司马越摇头失笑。 “诸位可能为司空解忧?”曹馥看向众人,问道。 “司空之愿,又有何难?”王导正打算说话,却被王承抢了先,只听这位出身太原高门的从事中郎放下手里的茶碗,静静聆听着潺潺流水、鸟雀啼鸣。 王导又要张口。 王承却好像知道他要说话般,开口了:“三月以来,司马颖任用私人、奢靡无度、横征暴敛,大失众望。” 王导节奏被打乱,一口气憋在胸中,郁闷不已。 王承继续说道:“前番洛阳大战,相持半年之久,邺兵死者不下七万,伤重不治、溃散不敢回家者亦有数万之众。司马颖又遣石超将兵四万守洛阳,如此一来,河北还有多少可战之兵?况司马颖所作所为已令河北士人怨怒,还有人带着部曲私兵从军,或者助粮助饷么?司空勿忧,但进兵即可。” 不得不承认,王承方才有点装逼,但说的话直击要害,还是有点水平的。 司马家的子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台下时还能维持一个好人设,可一旦掌权上台,多半会瞎搞,大失人心。 或许,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的,他们的本性就喜欢乱来,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从头到尾维持一种人设到底的,可能只有天子司马衷了,一如既往地智商不太够用。 王承说完话,一甩袍袖,径直走到司马越旁边,端起茶壶给自己斟茶,并笑道:“献一计,赚主公一碗好茶,妙哉。” 司马越不以为意,抚掌而笑。 王导平复了下心情,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起来,赞道;“此真知灼见也。” 心下却暗想,我想说的话被抢。 事到如今,谁还看不清司马颖有点自大自傲了呢?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获得表面胜利后,被府中接连不断的恭维迷花了眼,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得罪了河北士人后,恶果马上就会显现出来。 谁给你提供兵员? 谁给你提供钱粮? 谁为你出谋划策? 没有河北士族的支持,你如何成事? 想到这里,不知怎的,他瞥了一眼邵勋。 他承认,曾经对此人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士人就罢了,哪怕在自己面前放浪形骸,也没多大关系。但一个小小的军户,却不卑不亢,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但那会也没特别在意。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军户竟然有了出身,且屡建奇功,凭借着司空国人的身份,步步升迁,听闻现在整个下军都听他的,王秉的权力被攫取一空。 这让王导有阵子非常烦躁。 但也只是烦躁而已。 邵勋掌握的那些兵,要吃饭、要赏赐、要训练,消耗大着呢。这些消耗靠谁来筹集?表面上是朝廷发放,实际上还不是世家大族从庄园里拉出来送到洛阳的? 他就是个无根之萍罢了,最好不要让他落地生根,一直在洛阳飘着吧。 王导做完了“心理按摩”,舒服多了,趁着王承讲完,其他人还没出声的当口,说道:“主公,仆以为司马颖最多能拉起七八万兵。我军只需步步为营,压向邺城,汇集各路兵马,众至十余万时,便可稳操胜券。” 以两倍的兵力打司马颖,稳不稳?听起来蛮不错的。 司马颖能赢洛阳之战,不就是靠着兵多么? 现在他恶了河北士族,支持他的人会变少,钱粮、兵员都不是那么充足了。这一仗,或许可以复制当初司马颖打洛阳时的战略,耗也能把他耗死了。 听王导这么一说,司马越即便想维持谦恭、稳重的人设,却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只见他扭头看向曹馥,笑道:“王家子不但擅诗咏,亦有军略。孤得茂弘参军事,大事济矣。” 曹馥微微一笑。 王导的本事,在世家子中确实不错。 世家子最需要什么本事? 不是行军打仗,那个自有兵家子。 也不是治理天下,天下不需要他们来治理。 他们需要的是洞悉人心,分析局势,拉拢别的世家,以壮己方声势。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安邦定国,史书留名。 他观察王导很久了,今天他没体现出自己在这方面的智略,但不影响曹馥对他的评价。 王家诸人里,王导当居第一——可能王夷甫不这么认为,他太重视王澄了。 “《禹贡》有言‘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又有人言太行千峰竞秀,草木葳蕤,日出之时,云霞蒸于其上,大美矣。”司马越兴致起来了,似乎想要抒发一番胸臆:“待击破邺城,执司马颖于君前问罪,天下太平之后,孤便于太行之上操办雅会。届时诸君须得吟诗作赋,若有佳作,孤抚琴和之。” “定不能扫了主公雅兴。” “风物有殊,山河有异,仆定陪大王走一遭,见识下太行美景。” “秋高气爽之时,定已下邺城矣。此等良辰美景,正适合登高宴饮,抚琴咏诗,仆固愿参此盛会矣。” “妙哉!壮哉!此等盛会,令人神往。”有人甚至直接咏起了诗。 没喝酒,也没嗑药,但就是兴致起来了,衣服一敞,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脯,有节奏地拍着大腿,高声吟唱。 司马越大笑不已。 邵勋尴尬地和几位兵家子对视了一眼。 这场合,喊我们来作甚? 听到现在,他们只明白了一件事:司空下定决心要北伐邺城了。 大伙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东海、成都二王早晚大打出手,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 北伐就北伐好了,听闻司空积极联络方伯,造起了不小的声势。不出意外的话,赢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问题是,怎么个打法?到现在都没提,让人一头雾水。 邵勋接连不断地喝了几碗茶,正当憋尿憋得慌时,司马越慢慢站起身,扫了众人一眼。 周遭声音立刻小了下来。 “今日之会,只是给尔等通个气。”司马越轻轻踱了几步,走到一处山崖边,看着深谷中的清泉流水、草木花卉,道:“自暮春始,至盛夏止,孤要看到一支可战之军,然后料理干净洛阳,誓师北伐。孤决心已下,绝不更改。” “诺。”众人齐声应道。 今天,算是统一思想了,这是战前必不可少的工作。 第六十九章 王家 《晋末长剑》第六十九章 王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应用题 《晋末长剑》第七十章 应用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推演 如果只是培养中下级军官的话,战场上的实用知识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积累经验。 如果能悟出一些东西,就可更进一步,当方面大将。 如果在方面大将的位置上还能再进步,悟出新的东西,就可当大都督/元帅之类的顶级军官。 活到老学到老,并不是一句虚言。 邵勋很清楚,他教的这些学生兵大部分会止步于中层军官,只有极少数人能脱颖而出,承担方面大将的重任。 至于大都督、元帅之类,那就要靠运气了。 但该教的还是会教。 “今日推演,出此门便不能再提,违者军法处置。”邵勋看着席地而坐的伍长以上学生兵,语气严厉地说道。 “诺。”众人大声应道。 “设使司空奉帝北伐——”邵勋开幕就是雷击。 众人脸色一变,但都没有说话。 “以洛阳中军两万人为精锐,辅以四方丁男、世兵,坞堡部曲,以降兵为先锋,众至十万以上。”邵勋一边观察着少年们的表情,一边说道。 说是“推演”,但这推演也太真实了一些,比起之前讲的秦汉以来的战例,更能让人提起兴趣。 “太弟司马颖大失众望,中外皆怨。而今只能聚起五万兵,以万余中军为精锐。” “王师于七八月间大举北上,天子乘舆亲征,百官、诸王随行。” “比至河北,众至十余万。” 说到这里,邵勋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问道:“设若你是司马颖,该如何应对?” 众人默默思考,一时间没人答话。 这个场面对他们来说太大了,没接触过,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还有很多战略方面的东西。 邵勋故意等了许久,让他们有时间思考。 良久之后,他点了一人,道:“金三,你来作答。” “诺。”金三起身,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很快就一脸决绝的模样,说道:“坚壁清野,把野外的粟麦都收了,百姓存粮搜刮干净,牲畜尽数宰杀,然后退守邺城。王师野无所掠,邺城又城高池深,久而久之,王师疲敝,定然退兵。此时便可以养精蓄锐之兵出城追击,或可大胜。” 此话一出,场中议论纷纷。 金三也太狠了。这样来一次,自己的损失也很大,即便打赢了战争,好像也失了人心,位置更不稳了,属于两败俱伤之策。 “此法其实不错。”邵勋先鼓励了一下金三,让他坐下,然后说道:“但司马颖不能这么打。邺府内部,人心各异。他已失了众望,再坚壁清野,怕是大半个幕府都要反了,所以他只要不想死,就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坚壁清野。还有没有谁来答题?” “邵师,我来答。”毛二站起身,说道:“司马颖既失人望,或有挽回之法。” “继续。”邵勋鼓励道。 “幕府、官员、将领中,有谁人缘较差,又名声不好的,或可杀之平息众怒。其家财、奴婢分赏诸将佐,再振作一番,刷新吏治,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可挽回部分人心。”毛二说道。 这是直线型思维。 失了人望,那就往回找补,不能说错,对大局肯定是有点帮助的,至于有多大效用,那就很难说了。 “毛二所言,不无道理。”邵勋没有全盘否认他的话,让他坐下后,说道:“若太平年景,司马颖这么做,或有奇效,因为他有的是时间来抚平动荡。但箭在弦上之时,这样做可就利弊参半,一言难尽了。此不失为一个方法,但于大局无补。还有谁?” “邵师。”王雀儿起身,信心十足地说道:“邵师讲过建春门之战。我闻邺师前军大败之后,诸营皆溃,生怕落在后面,当了别人的替死鬼。如此,或有一法,可解危难。但还有些不明,望邵师解惑。” “说。”邵勋很干脆地说道。 “王师集兵十余万,各来自何处?” “禁军两万,司州丁男世兵两三万人,大河南北或还有各路坞堡帅、豪强乃至贼匪之流,不下五万之众。范阳王亦可能征调两三万豫州世兵,奉天子出征。唔,或许还有一些降兵。” “如此庞杂之兵,如何指挥?” “你说呢?”邵勋笑着反问道。 “我不知道。”王雀儿惭愧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补充几点吧。”邵勋说道:“坞堡帅、州县豪强并没有什么忠心,他们或是出于无奈,或想博取出身、官职,故伴驾随征。朝廷没把他们当一回事,只想驱使他们送死罢了。他们也没把朝廷太当回事,只想着打打太平仗,趁机捞点好处,绝对不会死战的。本钱是他们自己的,打光了朝廷可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 “至于贼匪、降兵之流,更不可能死战。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逃跑。” 王雀儿一听,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场说道:“既如此,司马颖有一法可破王师。” “说。” “邵师,我还有一事不明。”王雀儿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 “你事还真多,说吧。今日只是推演,并非真事,你说什么我都能给伱解答。”邵勋开了下玩笑,但不以为意,因为王雀儿想得越多,意味着思维越全面,这不是坏事。 “大军出征,有前、中、后之分,却不知王师以何人为先锋。”王雀儿问道。 十几万人,行军时不可能聚集在一处,总有人先走,有人晚走。这些人又来自各方,互不统属,前后拉长至百余里也很寻常。甚至于,有的部队已到邺城,开始交战了,有的才刚从临时驻地出发。 “以降兵为先锋。”邵勋说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司马越会以谁为先锋,只是用了一個时人惯用的套路来做“设定”,毕竟这只是“推演”啊,并非真事。 “降兵是河北人吧?” “是。” “那就真的有机会了。”王雀儿眼睛一亮,道:“若是我,就调集主力,迎敌而上,先打垮先锋,这应该不难做到。待前锋军败消息传回去后,中军如何不好说,但那些坞堡帅、豪强、贼匪一定会慌乱,逡巡不进,甚至散布谣言,向后退却。这时候,无需停顿,直扑中军就行。我军方胜,士气高昂。王师新败,定然气沮。坞堡豪强贼匪不战而退,会极大动摇军心,强如洛阳中军,也会疑神疑鬼,觉得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们,因为周围友军全在后退。司空若能振臂一呼,令洛阳中军尊奉号令,迎敌死战便罢了,但若做不到……” 邵勋走到王雀儿身旁,拉着他的手上了前面,赞道:“有点意思了,怎么想到的?” “方才我说了。”王雀儿小声道:“建春门之战。” “那你如何肯定此战会与建春门一样?”邵勋问道。 “只是觉得有可能这样。”王雀儿不好意思地说道:“退守邺城,多半死路一条。不如主动迎敌,胜就胜,败就败,如此而已。” “你倒是胆大心细,勇猛精进。”邵勋笑道,说完又看了看金三,道:“金三过于狠辣,不把人命当回事,为了打胜仗,无所不用其极。” 众人低声哄笑。 金三面红耳赤。 “金三也不错。”邵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战伐之事,性命攸关。如何取舍,殊为不易,你等今后各自体会。” “诺。”众人纷纷应道。 “今日这场推演——”邵勋拍了拍王雀儿的肩膀,让他回去坐下,随后便道:“你等觉得,谁胜谁败?” “王师败。” “王师胜。” “王师败。” “王师败……” 粗粗一点,觉得王师会败的占一半,三成觉得王师能赢,还有两成觉得王师顿兵坚城之下,无奈撤退,不胜不败。 总体而言,觉得王师的赢面不大。 对这个结果,邵勋是满意的。 马上就是北伐之战了,大伙可以通过战争进程来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强化印象,获得新的感悟。 这一次,培养的是全局意识,而不是之前的军事常识。 就他个人而言,也觉得赢面不大。 诸部互不统属,匆忙召集,从未演练过一天配合,指望他们打胜仗,不如指望邺城内乱。如果这十几万大军中有一部被击败,其他人听闻败报,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的可能性很大。 历史上这类例子不少。 苻坚淝水之战,几十万大军之中,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与晋军接触,他们败后,其他人本就对苻坚没太多忠心,自然撒丫子跑路了。 说白了,苻坚从来没真正整合过这些军队——事实上,他更没有真正整合过他的国家,他只做到了表面统一。 另外还有唐朝九节度使围攻相州之役。 安史叛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士气低落。结果唐廷不设总指挥,九节度各自为战,一人败了,其他八个就会跑路,根本不会死战。因为他们没有总指挥,不知道谁断后,谁阻击,谁迂回,反正不要相信友军就对了,免得自己当炮灰。 司马越要想北伐成功,只能临时纠集各路杂七杂八的人马,因为洛阳的兵太少了。 临时纠集就罢了,关键还互不统属,山头林立,各自独立性很强,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都想别人去送死,我来捞好处,这是最要命的。 如果带着这些人北伐,容错率太低。 前锋吃一场败仗,正常时候无伤大雅。他们本来就是探路,摸清敌人兵力部署的嘛,败了重整就是,等主力上来再好好打。 但这时候却可能引起大范围的连锁反应,导致北伐失败。 大溃退之中,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友军”各怀鬼胎的战争,还是不要参与为妙。 有那工夫,不如留在洛阳培养学生,整训部伍。 他绝不能像司马越这样打仗,一定要有一支相对纯洁、如臂使指的部队。 简而言之,学生军是嫡系,其他人马是杂牌,倚重谁心里要有数。 第七十二章 演武 六月二十日,芒山脚下,军士操练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及至午时,司马越带着幕府僚佐赶到,三千人齐声高呼,让正在酝酿战争的司马越欣然大笑。 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侍立于司马越身侧,神态恭敬。 司马越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 糜晃带兵有方,可委重任。 何伦任事勤谨,足堪信任。 王秉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经常苦练武艺,也是有上进心的。 邵勋么,勇将一员,屡屡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惊喜。他还记得那天司马颖黑着个脸的模样,哈哈,实在太解气了。 此四位,都是难得的人才啊,今后要大用、重用。 “来人。”司马越突然喊道。 军谘祭酒戴渊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司马越取下覆盖在上面的丝绢,原来是两方印信。 他先取出一方,看了看后,交到糜晃手上,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东海国中尉了。” “谢大王简拔。”糜晃恭敬地接过印信,紧紧握于手中。 司马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取过另一方印信,交到邵勋手上,道:“君上月便已被举孝廉,现在中尉司马的任命也下来了,印信收好。” “谢大王简拔。”邵勋稳稳接过。 余光瞄了一眼,上刻:“东海国中尉司马”——具体型制可参照南京出土的“琅琊国中尉司马”印。 “你现在也算士人了。”司马越心情不错,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方今天下鼎沸,用武之地甚多。若能奋力拼杀,积功至六百石,光宗耀祖等闲事也。” “谨遵大王之命。”邵勋回道。 其实,严格来说他还不是士人。 像他这种情况,举了孝廉,做了官,如果儿子、孙辈再有人继续做到他这个程度的话,东海老邵家勉强可称得上寒素门第。就这,还得郡中正给你评才算,不评就不是,顶多算豪强。 这其实也是如今很多地方土豪的困境。 有的家族明明土地、部曲很多了,超过家业较小的士族,但他们偏偏没有政治地位,没有门第,只能被称为“豪人”,而不是“士人”。 东汉末年的糜家,就处于这种困境,不然也不会重金赞助刘备,搏一把了。 而今天下局势崩坏,门第的影响因素渐小,硬实力(土地、人口、钱粮)的影响因素上升,对于广大没有出身的豪强、豪商们来说,倒是個难得的出头机会。 邵勋依稀记得,后世南北朝时期,很多地方土豪自己当幢主乃至军主,带着部曲为各自的朝廷厮杀,可能就是为了提升家门地位,攫取地方权力吧。 司马越应该是希望邵勋为了个人前途乃至家世,为他司马家舍命拼杀。 好,很好,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更愿意看到晋廷崩溃,打破种姓天花板。 “大王,操演开始了。”从事中郎王承走了过来,禀报道。 “哦?孤要好好看看。”司马越哈哈一笑,走到高台前部,倚栏眺望。 王承落后一步,瞟了眼邵勋。 邵勋目不斜视,似无所觉。 从事中郎算是高级幕僚,地位比参军还高一些,按六百石官员的标准发俸。 苟晞就曾是司马乂的从事中郎。 邵勋感觉王承的目光中情绪很复杂,或许还记得当初吃了好几记老拳的事情?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羞辱吧? 邵勋心底暗笑。 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司马越老是招降纳叛,有本事就把吃过我儿郎老拳的人都招过来,看我怕不怕。艹! ****** 猎猎风中,上下两军三千将士或持步弓,或举长枪,或执刀盾,成列肃立。 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但这是假象,走起来就乱了,毕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才训练了不到五个月。 邵勋对此颇有印象。 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有过军事经验的外,新人甚至左右都难以分清,不知道挨了他多少鞭子。 在那会,训练队列时,几乎一迈步就有人要挨打。 训练一个月后,走二十步会乱。 训练三个月后,走五十步会乱。 现在训练了五个月,走五十步不会乱了,但还是需要停下来重新整理对齐。 “咚咚咚……”鼓声突然间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司马越凭风而立,手搭凉棚。 糜晃、何伦、王秉、王导、刘洽、戴渊、王承以及新来的庾亮等人站在后面,努力瞪大眼睛,看着斗场。 何伦部两千人以幢为单位,排成了一个小方阵,居于左。 王秉部一千人居于右。 中间隔着两百步。 此时鼓声响起,两军开始相向而行。 双方都没有用弓弩,且举着去了枪头的枪杆,先是慢慢踱步,数十步后,随着鼓声节奏一变,他们开始了小步快跑。 双方的带队军官不断呼喊,鼓舞士气。 上军一方的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出身洛阳市人的军士喧哗连连。 下军将士则齐声高呼,战斗力如何先不谈,这喊杀声确实非常洪亮,显得士气尤高。 “咚咚咚……”鼓声节奏又一变。 双方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上军中东海兵在加速前冲,洛阳市人动作迟缓,阵型稍稍有点脱节了。 下军将士则满脸狰狞,仿佛在看着杀父仇人一般。 近了,很快近了。 下军士卒们在军官的命令下,陆续放平长矛。 在激越的鼓声之中,加快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杀!” 长矛直刺而去。 对面的军阵立刻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凹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上军垮了…… 游手好闲的洛阳市人最先被吓破胆,转身就逃。 东海兵本还想抵抗一二,但很快被带崩,也跟着跑了。 两千人,就这么溃了。 菜鸡互啄的战斗,胜负立分。没有任何荡气回肠的反复纠缠,就这么干脆利落。 朔风劲吹,旌旗飞舞。 司马越看傻了。 何伦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王秉神色复杂,暗暗叹息。 糜晃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王导面色阴沉,隐有恼意。 刘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庾亮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六岁的少年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邵勋。 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 “嘭!”司马越用力拍了一下案几,也不知道激动还是生气。 众人都不敢说话,只默默等着。 “下军一千将士,人赐绢两匹。”半晌后,司马越终于开口了。 “谢大王赏赐。”王秉上前一步,大声应道。 “子恢,上军这个样子,能战否?”司马越回过神来后,脸色难看地问道。 何伦低着头,有些担心,有些恼恨,还有些惶恐,他现在就希望司空不要注意到他。 “回大王,上军守城尚可……”糜晃只说了半句。 “野战呢?”司马越追问道,问完也没让糜晃回答,而是狠狠剜了何伦一眼,自己补全了:“野战多半一触即溃。” “不——”极度失望之下的司马越甚至开始了脑补:“怕是行军过程中就溃散了。” 何伦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偏偏什么话都不敢说。 挨打的时候,就别废话了,那样只会被打得更凶。 “输给邺兵就罢了,人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但下军亦有新兵,人数还比你们少,甫一交手就大败,还有什么好说的?孤还能不能带你们上战场?”司马越怒气冲冲地说道。 “扑通!”何伦直接跪下了,道:“仆无能,请司空责罚。” 王秉叹了口气。 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滋味,总觉得有邵勋这个手下,即便给他涨了面子,也完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纯纯一场噩梦。 伱打了何伦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我的脸? “大王,何将军劳苦功高,不宜深责。” “大王,何将军忠心无二,此无价也。” “大王,何将军……” 幕僚们纷纷劝解,让司马越怒气稍抑。 “大王,王国兵成军时间太短了,还需大力整训。”在高级幕僚们纷纷发话后,东阁祭酒庾亮上前说道:“洛阳十分紧要,若无可堪信任之部伍戍守,恐难安稳,前方将士也没心思打仗。王国军大可留守洛阳,护卫世子、王妃以及禁军将士家眷。” 司马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掉了。 是的,洛阳是他现在的老巢,十分紧要。 一旦有失,妻儿就被别人捉去了,脸往哪搁?尤其是王妃,他都不敢想象裴氏落入张方之手后会怎样。 还有禁军家属,一旦被张方的人祸害了,正在前方奋战的他们听闻,会不会炸营? 总之,洛阳一定不能有失,必须遣可堪信任之大将留守。 目光闪烁一阵后,他看向糜晃。 越府第一名将,只能是他了。 其他人,多为新附,他不信任。 “北伐之前,还得先料理了石超。孤话撂在这里,谁若三心二意,逡巡不进,定斩不饶。”说完,他拉过糜晃,低声道:“子恢,孤任你为‘督洛阳守事’,替孤看好后路。” 国朝有制,派往各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有各种不同的头衔。 都督诸军为上,监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 糜晃当“督洛阳守事”,又不持节,是没有权力杀顶撞他的官员、军将的。 一般而言,都督、监、督皆可称“都督”,因为他们都负责一地的军事。 但具体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即无将军衔(四征镇安平)出任都督者,只能称“督”或“监”。 都督是地方职务,将军是中央职务,以将军衔出任都督,是中央干预地方的一种手段。 糜晃的本官太低,连“监洛阳守事”都不够格,只能是“督”了。 他纯粹就是个弱势都督。 但糜晃还是很激动,立刻应下了。 司空把后路交托于我,这是何等的信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当糜晃自我感动的时候,司马越却叹了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走,带上王妃、世子,撤回东海。若情势紧急,则弃王妃,保世子即可。” “诺。”糜晃心下一颤,应道。 司空这是担心邺城不能速下,相持日久,洛阳这边顶不住张方啊。 但我这一走,你在前边不也败了么? 这个问题不能深想,先干好自己的差事就行了。 若得机会,还是众人一起坐下来商量为妙。 “再有十天半个月,孤就要动手了。”说这话时,司马越的声音很低,神色间也有几分犹豫、挣扎,但最终汇聚成一股狠厉。 他已经伏低做小那么久,受够了。 人生短短数十年,却不知道有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他不想等下去了。 第七十三章 底线思维 《晋末长剑》第七十三章 底线思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突然袭击 《晋末长剑》第七十四章 突然袭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新兵 “突将何在?”杀完弓手之后,邵勋持剑大吼道。 “突将在此!”一个又一个甲士向他汇聚而去,声音从没如此响亮齐整过。 “杀贼!”邵勋蹂身冲进了几名傻呆呆的敌兵之中,继续制造血雨腥风。 “杀贼!”突将们奋勇直上,人人争先,情绪完全被带动起来了。 金甲武士所到之处,敌军纷纷走避,不堪一击。 偶有想要抵抗之人,在看到金甲武士身后那些士气爆棚、满脸狰狞的突将时,也会失去勇气,转身而走。 突将们就像一柄铁锤,砸到哪里,哪里的敌人就四散而开,再也不成阵势。 整个营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整個被突袭打懵了。 有敌军将领大声呼喊,匆匆聚拢了数百人,准备上去抵挡一番。 他已经看清楚,来犯之敌并不多,区区一两百人罢了,纵然个个勇武,士气高昂,但战了这么久,刀卷刃了,甲破损了,气力应该也消耗了不少。只要能抵挡片刻,回过神来的己方士兵就会越聚越多,进而将他们限制住,不令其四处乱冲乱杀。 到了那时候,磨也把他们磨死了。 想法很好,但不现实。 “杀!”营门外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吼声,何伦、王秉等人带着主力部队冲了进来。 敌兵刚刚鼓起的勇气很快消散殆尽。 “跑啊!” “败了败了!” “往东面突围!” “带我走,我的腿受伤了。” “饶命,我降了。” 溃败是一瞬间的,没有一个邺兵还想留下来战斗。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被自己人扔下来断后,营门处甚至挤成一团,一如当初明堂内那个堆满尸体的西门。 而这番混乱,不出意外给王国军抓住了,他们好整以暇地排着阵列,长枪捅刺、步弓连发,轻松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胜负之势,显而易见。 “挺枪,刺!”王雀儿稚嫩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杀!”长枪接连不断捅出,鲜血飞溅,惨叫不断。 “挺枪,刺!”王雀儿的声音继续响起。 “杀!”王国军下军第七队五十名洛阳苦力二度捅出长枪,再度杀伤了一大片邺兵。 仔细观察他们面容的话,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这五十名训练不过半年的新兵大部分都很紧张。 有人嘴里大吼着“杀”,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捅出去的枪稍显绵软。 有人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双手紧紧捏着枪杆,指关节发白,几乎攥出水来。 有人动作僵硬,全靠平时棍棒教育下养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地捅出长枪。 有人被敌人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吓得大喊大叫,长枪胡乱地往前刺着。 好在敌人已处于崩溃状态。 不然的话,这帮人怕是要闹笑话,被人反杀也不是不可能。 “挺枪,刺!”王雀儿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本身又很要强,此刻口令声不断,枪出如龙,竟然没受多少影响。 “杀!”洛阳苦力们捅出长枪,捅完之后立刻收枪,在没得到下一次命令前,他们就端着长枪小步前进。 “挺枪,刺!”口令声再度响起。 “杀!”吼声如雷,拥挤在门口的邺兵大面积倒地。 “沙沙……”军靴跨过尸体,踩过血泊,继续前进。 “挺枪,刺!” 如此周而复始。 新兵们渐渐渡过了最初的紧张,肾上腺素飙升后,躯体僵硬的情况大大缓解,杀人的效率急速提升。 落在后面的邺兵很快被屠戮一空。 其他人扔了衣甲、器械,亡命狂奔,只为了能跑得更快。 三千多人,从被突袭开始,到彻底崩溃结束,也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罢了。 王国军象征性追击了一番,收获了百十个倒霉蛋的人头后,便收兵回营,打扫战场。 他们没有骑兵,追不上的。 逃跑的人可以把一切碍事的东西都扔掉,你不行。 逃跑的人可以不管阵型,怎么快怎么跑,你不行,你追着追着还得停下来整队。 追击残敌,扩大战果这事,还得靠骑兵啊。 ****** “司马!”战斗结束之后,浑身浴血的陈有根从城门洞回来复命:“战殁了五个弟兄,伤了十来个。贼众尽被斩杀,我把头都割下来了。” “伤得可重?”邵勋坐在一辆车上,吴前正在给他裹伤。 “有一两个怕是不成了,其他人将养一阵子,还能回来。”陈有根回道。 “还好。”邵勋舒了一口气。 伤愈归队的老兵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教导队又都是技艺比较出众的勇士,平时充当的是邵勋亲兵的角色,死一个都很肉疼。 “邵师,本队战死两人,伤七人。”王雀儿也走了过来,禀报道。 “死的是什么人?”邵勋问道。 “新兵。” “还好。”邵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大胜之役也会死人,这是难以避免的。只要死的不是学生兵就好,洛阳苦力要多少有多少。 “你们队打得怎么样?给我说实话,不要掩饰,也不要大言。”邵勋又道。 王雀儿想了一下,道:“一开始非常紧张,有人甚至忘了挺枪刺杀的动作,有人浑身颤抖,使不出什么力气,枪刺得绵软无力。还有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听号令,乱扎枪。但刺过几轮后,情况有所改观,到了后面,顺畅许多了。” “你们运气不错。”邵勋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陈有根咧嘴一笑,道:“命好啊。第一次上战场,打的就是这种顺风仗。” 王雀儿没有反驳。 如果今天是一场双方都准备充足的野战,别的队不好说,他手下这五十人估计会伤亡惨重。 没别的原因。新兵太紧张了,有人脑袋嗡嗡地听不清口令,看不见旗号。 有人不会合理分配体力,打着打着就没力气了。 甚至还有人闭着眼睛乱刺,让人很是无语。 这般表现,只能一声长叹。 还好,这些兵比较老实、听话。训练时能吃苦,被棍棒揍了也没怨言。回去好好总结,做针对性训练就行了。 上过一次战场,见过血之后,新兵们也会从心理层面产生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下次再与人厮杀,情况就会好很多。 总之,新兵都要经历这一遭的。适应越快,越容易活下来。 等到这些新兵都能以相对平和的心态面对血肉横飞的战场,尽可能发挥出平时训练中的水准时,他们就成为老兵了。 如果他们经历的战阵再多一些,经验丰富一些,打的胜仗多一些,培养出必胜的傲气来,那他们就可称劲旅。 到了这个时候,这支部队就成气候了,不会轻易被人击败。 从无到有,手搓一支劲旅出来,非常不容易。可一旦成功,同样非常有成就感。 而且忠诚度会非常高,因为你是这支部队的缔造者,在士兵们还是菜鸟的时候就全程参与,一步步带他们走上巅峰,与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记忆,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威望。 伱就是他们的神,是父亲一般的人物。只要你活着一天,就没人敢反对你。 如果你死了,子孙兴许还能受点余泽。至于能不能压住那帮骄兵悍将,就看子孙的本事了,反正像你一样对他们如臂使指是很难的了,这是独属于缔造者的“最高权限”。 “带我去见见他们。”邵勋拍开了吴前的手,胡乱裹了一下伤口,在王雀儿的陪同下,来到第七队士兵身前。 他们正在搬运尸体,听到口令时,立刻原地站立。 这是条件反射了,训练场无数次棍棒、皮鞭打出来的结果。 邵勋看着一名身上染有鲜血的士兵,问道:“杀过人了?” 这人看起来有点木讷傻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问你话呢!”陈有根拿刀鞘打了他一下。 此人立刻反应了过来,大声道:“杀了一人。” “感觉如何?”邵勋问道。 “好像……不难。”此人艰难地回答。 众人都笑了,这是什么话!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杀人的时候紧张吗?” 此人竟然真的仔细回忆了一下,半晌后才说道:“忘了。” 众人再度哄笑。 邵勋又拉过他身旁一人,问道:“第一次上厮杀,怕吗?” 这人犹豫了半天,最后才道:“一开始想尿尿,心里想挺枪刺杀,但喘不过气来,手脚还不听使唤,怎么都刺不出去。” “后来呢?” “后来有个贼人脚底一滑,撞在我枪头上,死了。我突然间就能喘气了,后来又杀一人。” 这次没人笑他。 他能杀两人,你行吗? 谁都是从新兵走过来的,他的表现其实很不错了。毕竟,没几个人像邵司马那么变——那么天生勇猛。 邵勋随后又重点询问了第七队的十余名学生兵军官,了解他们的状态后,才放下了心来。 第七队十六名伍长以上军官全是学生兵,士兵则全是相对愚昧,不通人情世故的集市苦力,这是自己掌握程度最深的部队。 这次战斗结束之后,或许可以尝试组建第二乃至第三支了。 第七十六章 信号 粗略的战斗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 此番趁敌不备,突下杀手,取得了辉煌的大胜,计斩首一千二百余级,俘八百余人,其余贼众溃散——他们的下场好不到哪去,洛阳周边还好,再往远走一点,坞堡帅、庄园主们会把他们统统抓走,成为庄园奴隶群体中的一员,能够回到河北的不多。 糜晃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甫一见到邵勋就大笑:“我料此战必胜,但没想到胜得如此干脆利落。邵君左突右冲,杀伤甚众,功居第一。” 邵勋谦虚地笑了笑,道:“以有心算无备罢了。贼众又不是什么精兵,有此结果,寻常事也。” “可没小郎君说得那么简单。”糜晃感慨了一声,道:“我方才询问了众突将,得知小郎君身先士卒,所向辟易,杀得敌军狼狈而走。若换一个人来,或许也能赢,但绝不可能赢得这般干脆利落。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会向司空禀报。” 邵勋又笑了笑,没说什么。 禀报有何用?撑死了钱帛赏赐罢了,这个时候也腾不出官位给他。更何况他太年轻,升官太快,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叽叽歪歪——他又不是司马氏宗王或世家大族子弟,二十多岁就可统领大军。 糜晃说到这里的时候,何伦、王秉联袂而至。 王秉还没说什么,但何伦是真的服了,只听他道:“二百选锋破入营中,将三千贼众搅得天翻地覆。待我领大军赶至,就只有收拾残局了。这一仗,打得让人服气。” 何伦是上军将军,他都说话了,王秉也只能附和了两句:“骁勇悍捷之处,当世难寻,我也服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 邵勋这般勇猛,他们亦能跟着分润些许好处,毕竟三千王国军是一個整体嘛。 于是乎,一个接一个军官过来拜会,说几句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 邵勋当然不会全信。 何伦、王秉心情激荡之下,固然会说些溢美之词。但涉及到具体的利益之争时,又会冷静下来,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人啊,要分得清真话和假话——呃,还有半真半假的话,或者纠结犹豫之下可真可假的话。 杨宝是走在最后一个的,待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他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司马,突将们对你赞不绝口,甚至顶礼膜拜,都说以后还要跟着你,不想回原本的幢队了。” “就这事?”邵勋拿起牛皮水囊,喝了一口水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杨宝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出了他的真实来意:“司马,这些人如此勇猛善战,又都佩服你。不如请中尉出面,提拔他们为伍长、什长,编入上军,把何伦的人顶掉。他招的那些洛阳市人,方才交兵之时,犹豫胆怯,在看到我方即将大胜之时,方才出了把子力气。他们的带队军官,本就不行,合该被人顶掉。” 邵勋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道:“你的忠心我知晓了,但这会还不能做。” “为何?” “大战在即。有些事,当徐徐图之,急不得。” “诺。”杨宝失落地点了点头。 调到前幢已经半年了,他不是没有犹豫过。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汇报,非常勤谨。但过了两三个月后,他来的频率就渐渐少了,显然有所动摇。 但在看到高翊都被制得服服帖帖之后,他再度转变立场,又三天两头巴巴地跑来汇报。 这个滑头,没治了! “下去吧,和高翊说一声,集结部伍,咱们入城。”邵勋将牛皮水囊递给吴前,道。 “诺。”杨宝乖巧地应道。 杨宝走后,吴前忍不住问道:“司马,为何入城?” “此间战事已毕,贼众不敢再回来了。方才听中尉所言,广莫门那边的贼众亦已溃灭,城北无事,不入城何待?我自与中尉分说去,你带人收拾东西。”邵勋吩咐道。 “诺。” 洛阳北侧就只有两门,西曰大夏门,东曰广莫门。 两门数千邺兵溃散,这边的战事确实结束了,只需留少许人马守门,大队自可进城。 ****** 平整的大夏门内御道上,数千名军士排成整齐的队列开进了城内。 十二座城门处杀声震天,兵刃交击声、箭矢破空声、垂死惨叫声不绝于耳,早就让全城士民惶恐不安了。 高门大族自有从家乡带过来的护院部曲。 他们拿着军中制式武器,铠甲、弓弩、刀枪齐备——鬼知道从哪来的。 听到军队脚步声时,护院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家族中的年轻子弟登上墙头,仔细瞭望。 年纪大一点的则在后面组织僮仆,给他们发放简陋的武器,基本是有什么用什么,木棍、柴刀都上了。且不止男仆,有些健妇也拿着木棍,一脸紧张之色。 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洛阳被祸害这么多次了,若再不提高自家府邸的防卫水平,那就真的傻了——不说对付乱兵,现在的盗匪也越来越嚣张,成群结队的趋势愈发明显,你总得应付吧? 高门大族之外,还有进京的商人。 可不能小看他们。 在这个时节穿州过县做买卖,没点本事是活不下来的。 石崇那厮开了抢劫商旅的恶劣先河,全天下的商人们总会有点触动。 宗族子弟、乡党旧识中身强体壮的尽数招募过来,没事时就练练庄稼把式,免得遇到贼匪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因此而增加的成本,自然摊到货物价格里面了。没办法,乱世就这个样子,大家凑合着吧,都忍忍。 东海王国军的进城,让商人护卫大为紧张。有人甚至从车底摸出了严禁流入民间的强弩,死死盯着路口,暗暗乞求不要有不识相的大头兵过来。 至于普通百姓,就只能紧闭房门,瑟瑟发抖了。不过也有勇气十足的几家人约定互保,总体而言不多。 “东海国兵,大破邺贼。” “各安生业,休要乱走。” “喧哗作乱,格杀勿论。” 十几名大嗓门的军士排在最前面,用长枪挑着砍下来的邺兵将校头颅,一边走,一边呼喊。 御道上偶有蒙面少年出没,撞到他们手上时,直接长枪戳刺,杀了个干干净净。 每逢大战,局势混乱之时,“恶少年”就会成群结队出没,或盗或抢,甚至还有放火杀人的,着实是一大祸害——蒙面的原因是怕被熟人认出,或抢了熟人社死。 王国军的呼喊起到了奇异的作用。 他们一不抢劫,二不杀人,只排着整齐的纵队前进,偶尔遇到盗匪恶少年,或是昏了头溃进城内的河北乱兵,还刀枪齐下将其诛灭,纯粹是在安定秩序。 人们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人低声欢呼——可能是被邺兵勒索烦了的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东海王国军的名声开始了进一步的传播。 洛阳百姓们陆陆续续知道,除了中军外,洛阳城内还有这么一支颇具战斗力且军纪良好的部队。 将来如果洛阳再面临战争威胁,或许可以依仗他们——名声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就是能发挥极大的作用,甚至是关键作用。 邵勋则仔细观察着士兵们脸上的表情。 他看到了许多骄傲的面孔,尤其是当部分百姓发出欢呼声时,士兵们更加昂首挺胸了,原本有些敷衍的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 人是需要肯定的。 打了胜仗的人,尤其需要肯定,这有助于提高自信心。 自信心强时,能发挥出较高的水平。 没自信时,平时训练的水平都很难打出来。 一支强大的军队,需要科学、系统、艰苦的训练,也需要那种舍我其谁的自信心。 他们现在还差得有点远,但邵勋已经在有意识培养了。 特别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学生兵,更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喂养”,直到喂出一支能打胜仗的强大军队。 司空府很快到了,这里已经加强了戒备。 司空“新宠”、禁军大将苟晞派了五百精兵于此守卫,将周围占了个满满当当。 东海王国军没有停留。 一部分人径入军营,另外一部人则在街道口布防,警戒残敌。 虽然可能不需要他们这么做,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同时,这也是邵勋隔空发出的信号。 ****** 司马越已经进了宫城。 他本以为这里是最难打的,因为宫城着实坚固。没想到,当诸门杀声四起,又久久等不到石超的命令时,守兵竟然投降了。 饶是一直在苦修内功气度,司马越还是忍不住破防了,喜形于色道:“诸兵降我,此天意也,速速进宫护卫天子。” “诺。”禁军将领成辅应了一下,挥手令军士们经端门入城,并收缴降兵的武器。 收拾了一番仪容后,司马越坐上了牛车,在众幕僚及随从数百人的护卫下,顶盔掼甲,持械而入。 天子已被大臣簇拥着来到了太极殿外,一见司马越,便道:“城内厮杀不休,司空为之?” “陛下。”司马越先行完礼,这才道:“太弟颖前番举兵攻洛阳,生灵涂炭,祸乱朝纲,中外怨怒。今次又于邺城横征暴敛,大造府第,严刑峻法,任用私人。臣为司空,有翼赞朝政、匡扶社稷之责,实不忍坐视先王功业毁于一旦。故四方延揽忠贞之士,断然起兵,讨伐不臣。” 司马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智商就那样。虽然臣子们一会品评这个宗王,一会又提及另外一个宗王,说得天花乱坠,但在他眼里,这些个宗王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么? 伱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一度没人舂米,又一度喝水都困难。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还要打? 前几天,听说宫里有物件被盗,侍卫说是因为洛阳兵力不足,以至贼匪横行。 他信了。 但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再打下去,兵是不是越打越少,盗贼越来越嚣张? 这就没人能回答了。 “陛下。”见天子愣在那里,尚书左仆射王衍提醒道:“司空戢乱反正,有功当赏。” “加何为贵?”到底有过好几次被胁迫的经历了,司马衷瞥了眼司马越身后的兵士,问道。 “不如加大都督,统御中外。”王衍说道。 “中书舍人何在,快拟诏书。”司马衷立刻喊道。 王衍笑眯眯地看了司马越一眼。 司马越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衍这货,从来不以经国为念,只思自全之计。 当年太子被贾后诬陷获罪,他不思力争保全,反倒千方百计让太子与他女儿离婚。 拿到太子手书之后,又不对外出示,而是藏了起来,观望风色,寄希望于太子能渡过险关,那样他女儿就还是太子妃。 这就是个反复小人,司马越深知其秉性,但如今却还要与他合作。 诏书很快写好了。 司马越恭敬接过,扫了一眼后,便将诏书交给成辅,令其至诸门宣读。如果还有邺兵在顽抗,有此诏书,当能瓦解一部分军心,尽快结束战事。 入宫城之前,他就已经收到消息,大夏、广莫二门皆克,俘斩四千余。 方才又有人来报,西明门、东阳门、建春门陆续攻克,杀敌万余。 再听听其他诸门的喊杀声,似乎渐渐低落了下去,也近尾声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突袭,一举瓦解了司马颖钳制洛阳的力量。 等到攻克金谷园,擒杀石超,就彻底尘埃落定了。 值此志得意满之际,司马越只想仰天长啸,痛快地发泄一番。 首战得胜,壮哉! 站在司马越身后的王导把目光投向了兄长,一触即收。 大鸿胪王敦亦在。 他看向王导,神秘地一笑。 王导懂他的意思。 如果北伐邺城获胜,他参军事立下点功劳,再有兄长王夷甫从旁相助,徐州就不远了。 同时又有些惭愧。 他终究无法靠自己的本事来谋得州郡之位,终究还是要靠家里帮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连陆机都不如。 人家也靠家世,但先任平原内史,再统领二十多万大军,仕途走得比他强太多了。 再加上幕府内新来的王承等人自恃门第,对他指手画脚,这些加起来,很容易就让他产生挫败感,同时也有所领悟:人不能自高自大,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这就是前阵子听闻堂兄点评陶侃时感觉刺耳的原因。 多历事,才能打磨自己的品性。 多做事,才能锤炼自己的能力。 若还执迷不悟,二十年后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丝改变。 人,终究要不断成长,不断进步。出仕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可谓弥足珍贵,比在家里瞎混十年都要强。 夕阳渐渐洒落,诸门的喊杀声愈发稀落。 洛阳,再一次回到了“众正”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王导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 但那是真实的吗?还是幻觉?曾经信心无比充足的王导,在这一刻却迟疑了。 第七十七章 交代(给盟主黑云白雨加更) 对石超所部的攻杀当晚就结束了。 根据打听来的消息,石超本人遁逃了,从者不过数十骑,十分狼狈。 分兵十二处的邺兵损失惨重,整体被俘斩一半以上,余众尽皆溃散。至于能不能回河北,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司马越第二天宣布赏格,参加行动的士兵人赐绢两匹——好家伙,让本就不太丰盈的府库愈发雪上加霜。 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年头的士兵,即便当的是吃粮的募兵,也没几个钱。 历史上第一次开启大规模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普通士兵每年的衣赐、粮赐、钱赐折合成钱,大概二十多贯的样子。 这还不算军中定期比武的赏赐,以及上级一高兴发下的额外加赏,几乎就是一人当兵,全家吃好的状态。 西晋的募兵,多集中于洛阳中军,日常领到的钱粮能有唐朝几分之一就不错了。 所以,两匹绢的效用是很强的,至少把士气给提起来了。 与洛阳中军相比,王国军将士们还得到了水果赏赐。 已经成功升级为宾客头子的唐剑带着庄客们,在庄园内采摘了数千枚各色果子,送至军中。 量不多,人手一枚罢了,意思意思。 军士们对此很开心。 邵司马如此勇猛,冲杀时锐不可当,千军辟易,私下里又这般平易近人,跟着他准没错。 邵勋没太多精力关注士兵们怎么想,因为他此时已至金墉城,四下打量着这座坚固的要塞。 “为何如此空荡?”他不解地问道。 跟在他身后的是幕府东阁祭酒庾亮,闻言笑道:“幸好来之前做了点功课。张方抓司马乂那次,人就没了大半。司马,你不会以为西兵就只抓个司马乂,不会顺手掳走其他人吧?” 邵勋哑然失笑,确实不可能。 张方“清空”金墉城后,被废的羊献容短暂地住了进来。就在昨日,她又被册封为皇后,搬回了皇宫,这边就空了下来。 邵勋对庾亮的表现也感到欣慰,至少他会提前做功课了,算是有心人。 没有谁一开始就厉害。 周处在乡下当街溜子时,与南山猛虎、长桥下蛟并称“三害”。后来他搏杀猛虎,一去不回。老乡们以为他和老虎同归于尽了,纷纷庆贺。当周处回来时,就遇到这个尴尬的社死场面,幡然醒悟,原来我在乡亲们心中是这個形象啊? 心神受到冲击的他去找陆云,询问自己年纪大了,再改邪归正还来得及么?陆云以“古人贵朝闻夕改”来劝他,“处遂励志好学”,浪子回头。 再早一点,“刮目相看”之前的吕蒙,和之后的他,也不是一回事。 这也是邵勋没有名人集邮情结的主要原因。 你以为他是史书上那种安邦定国的人,但他可能还没成熟,还没学到那么多东西,你一见到,交谈几句,大失所望,你觉得史书错了,其实是你刻舟求剑了,认为这个人二十岁时就有四五十岁时的本事,这不扯淡么? “这城可作为长期坚守之所。”邵勋仔仔细细观察着城墙、守具、仓库、水井、馆舍,最后说道。 庾亮还是有点不放心,欲言又止。 邵勋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其实也有些担心,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还沿着历史脉络走,可能是要吃亏的。 但大的历史脉络应该还没变吧?被改变的只是小细节。 像司马越北伐邺城之事,就难以更改,他的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了,哪怕和历史上出师时间不一样,但终究会出师,只是早晚区别罢了。 那么,结局呢? 现在还能坚信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这个“历史”是仍然正确的吗? 或许吧。他应该还无法改变如此深远的东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到最后只是抚住了刀柄。 历史会慢慢变得不可靠,唯有手中的刀永远可靠。 “你既留守洛阳,便向糜都督讨个差事,帮我招募兵士吧。”看完了金墉城,邵勋拉过庾亮,说道:“吴前和伱一起,他知道怎么选人,有他相助,不难的。” “好。”庾亮重重点了点头。 他知道,邵勋照顾他面子。终究还是吴前负责招兵,他只是跟着学习,增长点见闻、阅历罢了。 “走吧。”邵勋最后看了一眼金墉城,便转过身去,道:“大战在即,胜还好,若败了,届时敌我难辨,你就不要去曹军司那里了,尽量跟着我。” “好。”曾经颇有些傲气的庾亮几乎下意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渐渐远去。 ****** 七月初八,已经是局势大定后的第三天了。 这一天午后,王国军四人组来到司空府,等待召见。 与以往一齐召见不同,这次是分头入内。 邵勋默默观察。 糜晃出来时无悲无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何伦、王秉出来时面有喜色,好像司马越给他们许诺了什么一样。 邵勋深吸一口气,举步入内。 “参见司空。”见礼完毕后,邵勋愣了一下,发现稍远处还坐着王妃、世子,于是他又行礼:“参见王妃(世子)。” “坐下。”司马越和颜悦色地说道。 “诺。”邵勋跪坐而下,看着司马越。 他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公如此客气。 这种客气,一般而言需要底下人拿命来还。 就像他关爱士卒一样,其实也期待着他们将来在战场上勠力死战。 这该死的上位者的温情啊。 “孤亦知许多营伍不堪战。”司马越看着正襟危坐的邵勋,笑道:“今日见得洛阳县兵,竟有着中衣、木履而持长矛者,形同儿戏。你为中尉司马,常年整训下军,孤看着比上军威武许多。何伦那边,孤已经说过了,从明日起,上军也由你来整训。” “诺。”邵勋沉声应道。 司马越的意思是,上军的练兵权归邵勋,统兵权当然还是归何伦——至于调兵权,那是中尉的权力。 不知不觉间,他在王国军内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邵勋此时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这件事情。 他微微低着头,眼角余光偷偷注意了一次裴妃。 裴妃没动静,坐在那里仿佛雕塑一般。 “孤还知道,以你的才具,当一军将军都绰绰有余了。”司马越继续说道:“大夏门之战,你身先士卒,被两创,杀敌无算,可谓居功至伟,这些孤都知道。放心,待到北伐功成,孤会大肆拔擢旧人,将军之职早晚是你的。” “仆诚惶诚恐,敢不为大王死战!”邵勋拜倒于地,大声道。 王妃那边总算有了点动静。 世子年幼,沉不住气,听到身被两创时,更是低低地惊讶了一声。 “洛阳之事,听糜子恢的,孤已向其面授机宜。”司马越摆了摆手,示意妻儿安静,目光只盯着邵勋,在说到“面授机宜”时,更是加重了语气。 “诺。”邵勋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事,但此时也只能先应下,待回去后再问。 房间内一时沉默了下来。 就在邵勋以为司马越要令他退下时,却突然听到他轻飘飘的声音:“你觉得洛阳能守住么?” 邵勋心下暗叹,没把握守住,你又何苦打这仗?嘴上却说道:“只要众军勠力同心,守住不难。” “好。”司马越明显有些高兴,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如果守不住,你待如何?” “仆带着王妃、世子突围而出,东奔徐州。” 司马越放心了。 若说帐下还有谁能带着他的妻儿突围而走的话,只能是眼前这人了。 可惜的是,他太年轻了,家世又不好,升官太快,自己压不住幕府反对的声音。 一堆四五十乃至五六十岁的人,胡子都白了,还在熬资历、等机会,在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世不行,还能年年升官时,他们会怎么想?幕府内部的士气还怎么维持? 出于爱才的角度,他都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把邵勋架在火上烤。 但有功又不能不酬。或许,待到北伐成功之后,可以考虑把他外放到地方上,避开扎眼的洛阳。 可这把刀是真的好使啊,留在身边的作用似乎更大,司马越一时间竟纠结了起来。 要不要带他北征呢?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或许可以让他做上一做? 但如果立功了,难道真让他升官? 再者,自己年纪不小了,最近常感到身体不适。多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尚未成年,一旦有失,这辈子还有什么奔头?过继的儿子,和亲生的比,终究不一样啊。 思来想去,他又否决了这个念头。 场中再次静默。 世子似乎坐不住,扭动了好几次身子。 王妃娴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绞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勋微微低头,正襟危坐。 “你退下吧,好生做事。需要什么,径直和糜子恢提。如果他做不了主,就与他一起去找王夷甫,他会出面安排的。”司马越回过神来之后,便挥了挥手。 邵勋应诺退下。 司马越怔怔地看着窗外。 恰值正午,骄阳正烈,但愿他的大业,也能如这正午骄阳一般,光耀四方吧。 七月初九,司马越离开了洛阳。 大晋第一勇士司马衷亲征,恢复身份的太子司马覃、宗室诸王、文武百官随行。 极得司马越信任的苟晞出任北军中候,算是禁军最高统帅了。 数万人经大夏、广莫、建春诸门而出,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而他们走后的洛阳,则迎来了糜晃时代。 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注定不会平静。 大晋朝的天下,也不会平静。 第七十八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晋末长剑》第七十八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白樱桃下紫纶巾 《晋末长剑》第七十九章 白樱桃下紫纶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消息 训练新兵闲暇,邵勋也会去幕府逛一逛。 他没有幕职,按理来说是去不了的。但如今三分之二的幕府僚佐都随驾出征了,剩下的也不用每天上直。留守的军司曹馥干脆把幕府开在了自己家里,有事上门汇报,没事就在家歇着,或者在外打探消息。 曹大爷其实邀请过几次邵勋,都被他婉拒了。 这次上门拜访,令曹馥有些意外,特别是庾亮跟着他一起来了。 “小郎君可有表字?”曹馥坐在葡萄架下面,悠然自得地摇着蒲扇,笑问道。 古人一般在冠礼后取字,即“男子二十,冠而字。” “若天子,亦与诸侯同,十二而冠。” 也就是说,12-20岁都有可能举行冠礼,并不一定严格限定二十岁——如果父母身体不好,这个时间是有可能提前的。 比如汉武帝十六岁举行冠礼,就是因为景帝身体不好了。 万历皇帝八岁举行冠礼,也是同样原因。 不过邵勋之前是军户家庭出身,未必会行冠礼,曹馥这么问,只是表示亲近罢了。 “没有。”邵勋摇了摇头。 曹馥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志向?” “忠于司空,匡扶社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邵勋回道。 “好志向。”曹馥赞叹道:“郎君确实是忠勇之辈,不如就以‘全忠’为表字,如何?” 邵勋如遭雷击,沉默不语。 邵全忠?你……你开玩笑? “哈哈,不喜欢就算了。”曹馥也不介意,打了个哈哈。 他又不是邵勋长辈,更不是他的师长,人家不乐意你取表字,很正常啦。 邵勋干笑两声,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其实,‘全忠’不错啊。”庾亮在一旁说道。 邵勋狠狠瞪了他一眼。 庾亮看出他真生气了,遂闭口不言。 邵勋又转怒为笑,小年轻就是欠调教。 “昨日我收到消息——”曹馥把蒲扇一停,突然说道:“孟玖死了。唔,应该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 “孟玖?”邵勋一愣,旋即笑道:“他一直想杀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 之前他确实有点担心孟玖找刺客来干他,因此能不外出就不外出。即便外出,也没有时间规律,且会穿戴好盔甲,带上一大群人。 没想到啊,我还没死,孟兄你就完犊子了…… 家财没了吧? 奴仆散了吧? 虽然你是太监,但也有妻妾的,现在都归别人了吧? 去一大患,快哉快哉。 “孟玖一死,邺府上下稍有振作。”曹馥继续说道:“不过惶惑不安之人还是很多,东安王司马繇、折冲将军乔智明等人劝颖奉迎乘舆,颖不从。这仗,还得打。” 东安王司马繇是琅琊王司马睿的叔父,在邺府任事。 司马睿自正月以来,立场开始明确,奉司马越为主。 叔侄二人分头下注,也是为了保住司马伷这一脉的荣华富贵罢了。 目前,司马睿已经和在京诸王一样,被裹挟着北伐了。 司马越不傻,不会在自己出征的时候,还在后方留個宗王,这不是给自己挖坑么? 不可靠的军队要带走,不能留在洛阳。 对他来说,宗王同样有威胁,也要带走,置于眼皮子底下监管。 至于乔智明,此君为鲜卑人,字元达,以才能、品行著称。很早就投靠司马颖了,并为他带来了相当数量的鲜卑骑兵,故被表荐为殄寇将军,后在隆虑县、共县担任县令,政绩颇佳,百姓敬爱,称其为“神君”。 此番战起,他极力劝说司马颖奉迎天子——其实就是投降——被司马颖回怼:“卿名晓事,投身事孤。今主上为群小所逼,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 乔智明惭愧,领了个参前军事的幕职,带上鲜卑骑兵,到石超帐下听令了。 是的,就是石超…… 此君一路换马,蓬头垢面跑回邺城请罪。 司马颖没有怪罪,将五万步骑交到他手里,令其迎击司马越。 石超涕泪交加,将家里所有本钱都拿了出来,所有社会关系都发动了起来,招募勇士,拣选部曲,发誓死战。 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曾经骄奢无度的司马颖,居然正常了起来! 顺风浪,逆风强,这鬼风气哪来的? “邺城战事,军司觉得何时会决出胜负?”邵勋问道。 曹馥哈哈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人只要活得够长,就能知道得更多。很多早年的事情,后生郎们都不记得了。我曾听过十拿九稳的战事打输了的,也曾见过山穷水尽下反败为胜的奇迹。军争之事,没那么简单哦。我等所能做的,不过是把人事尽到极致,至于胜负,还得看天意。” 邵勋品匝了下。 曹馥年纪大了,有种宿命论的唯心主义。 当然,这个时代的士人,信奉宿命的不在少数。 邵勋却很排斥这种思想。 太过软弱,不够积极向上,真男人就该远离这些东西。 说白了,他还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没有真正融入进去。 他就是个信奉“事在人为”、“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藐视权威”的杀才。 这种信念,断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 他的反骨,也一定是千锤百炼起来的。 这或许就是他对“全忠”这个表字如此排斥的原因之一,不仅仅因为历史上的朱全忠。 “不说这些了。”曹馥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邵勋的不以为意,他也不怪罪,又看向庾亮,笑道:“元规,我十六岁那年,还在乡间斗鸡走马,不晓世事。伱却早早步入官场,锤炼心智,晓习公务。邵君是能人,和他多学学,不会错的。” “诺。”庾亮立刻应道。 他早就观察出来了,邵勋不但勇武,似乎还有些治理才能。如果让他去当个县令、太守,估计也能干得有模有样,不会被底下人轻易糊弄。 而且,邵郎君的很多见解,与世家子们从小熟知的不太一样,可以互相印证,得出新的感悟。跟着他,确实是条不错的路子。 曹馥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他从架子上摘了颗紫葡萄,剥了皮后便一口吞下,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对了,尔等今日前来,应是想知道西边消息吧?”曹馥吃完葡萄后,拿袖子抹了抹嘴,道:“西兵已经出动了。一共两万人,由张方统带,看动向不是直接来洛阳的,兴许要去河北。洛阳暂时无事,尔自操练部伍即可,一应所需,我会竭力支应。王夷甫虽然反复、张狂,但在这个节骨眼下,他不会作梗的。” 邵勋松了一口气,起身感谢。 如果不是背靠洛阳朝廷这棵大树,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练出一支强军。 吃不饱饭,士兵们就没力气出操。 没有蛋白质摄入,你就不能训练得太频繁。 训练之中,各种器材损耗,触目惊心。 他们东海王国军,不但器械齐全,甚至还有备用武器。 一场战斗之后,刀很容易卷刃,枪头可能会钝,这些都需要辅兵连夜修理,但一天之内可不一定能修完。这个时候,备用器械就非常重要了。 从洛阳朝廷手里抠东西,不比从世家大族那里要钱容易多了?嗯,前提是金主爸爸在洛阳很有地位。 眼见着曹大爷已经没话说了,邵勋正打算告辞,庾亮却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郎君忘了匈奴之事。” 哦,对!忙得昏天黑地,差点忘了,还好“小秘书”提醒。 邵勋又坐了下来,诚心请教道:“不知军司可知刘渊其人?” “刘元海?”曹馥回忆了下,道:“见过几回,是个出色的人物。”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之后,方叹道:“其实,当年刘元海差点就当了征吴主帅。而今他也年逾五旬,却没有天时了。” 机会来时,寿命却不够了,郁闷不郁闷? 当然,刘渊未必会这么认为。 他这个人,大半辈子都在中原游学、做官。剥开他匈奴血统的外壳,内里其实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汉家士大夫,还是道德水平不错的那种。 就曹馥看来,刘渊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比王衍强,而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成就没王衍高,主要原因还是家世。 门阀制度确立于东汉,于魏晋极大强化,到东晋达到巅峰,然后走下坡路,至隋唐衰亡。而既然此时门阀制度正处于接近巅峰的时期,胡人又怎么不可能不分姓呢? 北朝时曾有“虏姓”,此时其实也有。 但虏姓地位很低,经济上相当于寒门地主的特权,拥有牧子、奴婢、草场、牲畜,政治上则连寒门都比不过,进不了士族行列。 所以,匈奴、鲜卑、乌桓酋帅是没有门第的,理论上很难做官。 但他们比汉人有统战价值。 晋廷经常给内附胡人中的酋帅、大姓赐予官位,甚至是爵位。 说白了,你老老实实,别给我闹事,我给你糖吃。 所以,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有统战价值…… 刘渊就是被统战的人,但混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混出什么名堂。 可年轻时大晋朝又处于强势期,不可能造反。如今中原打成一锅粥,有机会造反了,年纪又大了,真是造化弄人,如之奈何。 “有酋帅呼延攸至邺城,欲迎刘元海回并州主持大局,发匈奴五部之兵,以助成都。成都王犹疑不决,还未答应。刘元海令呼延攸先回去,自留邺城参赞府事。”曹馥说道:“多的我也不甚清楚。看这情况,早晚要走的吧。” 刘渊其实想走就能走,司马颖又没派兵监视他。 但这人还是有几分忠心的。司马颖不愿他走,他就不走了,只让呼延攸等人先行离开。 不过,正如曹馥所说,他早晚要走的。现在不走,将来也要走。 匈奴人来迎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天下大势已变,匈奴五部的野心愈发滋长,想要趁乱分一杯羹了。 “谢尚书告知。”邵勋行礼道。 庾亮跟着行礼,沉默不语。 诸王相争这么多年,好像争出事情来了啊…… 第八十一章 “无主之地” 张方暂时没来,又额外给了洛阳一点准备的时间。 各处的粮食开始了大规模的收割、扬晒、入库。 总要种地的,哪怕再难,也要努力活下去。 糜晃最近在与满奋、苗愿拉关系。 这是他擅长的。 以都督身份“折节下交”,希望两人能在关键时刻服从命令,不要各自为战。 满奋对糜晃不冷不热,但也没有不给面子。 苗愿是司马乂时代的旧将了,曾经跟过上官巳,为人贪婪、残暴,但还算识时务,对糜晃的拉拢比较热情。 这两人的兵多为新募,整训的时间不过三四个月。前几天出城集体会操,糜晃跟过去看了,回来后就有些沉默。 在邵勋的熏陶下,他现在有点眼光了,看得出什么是强兵,什么是羸兵。 这两位帐下五千兵马,就战斗力而言,可能还不如王国军。 战洛阳,却无可战之兵,让他很是神伤。 邵勋则在狠抓新兵训练。 王国军基本被补齐了,来了很多有军事经验的溃兵,经过一个月的整训后,算是粗粗熟悉了营伍。 邵勋只希望敌军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给他更多的整训部伍的时间。 但有时候啊,你越担心什么,什么东西就越容易来…… 永安元年(304)八月初,邺城以南的广阔平原之上,惨烈的战斗已近尾声。 一万五千河北降兵甫一交战,就被打得狼奔豕突。 大部分人当场投降。 都是河北人,何必打生打死呢?没那个必要啊。 甚至还有降兵临阵倒戈,加入邺城阵营,向南杀去。 他们的动作并不快,似乎有意让消息发酵一般。 与此同时,鲜卑骑兵却加速南下。 他们没有朝王师中军扑去。 两三万禁军不是他们能对付的,尤其是在轻重骑兵配备齐全,甚至具装甲骑都有的情况下,贸然冲上去就是找死。 他们专挑羸兵下手。 安阳西南,柳耆狼狈地奔马而走,不敢回顾。 他的同族兄弟柳安之挥舞着大戟,扫落数枚箭矢,紧紧护着柳耆。 亡命奔逃的同时,二人简直欲哭无泪。 解县柳氏是河东一個颇具实力的家族,部曲众多,牛羊被野,但乡品并不高。 柳耆祖父柳轨曾任尚书郎(第六品),与贾充共订新律。 父亲柳景猷只做了个小官。 到了他们这一代,干脆在家当坞堡帅,等待出仕的机会。 司空奉帝北伐,柳家没怎么响应,只有柳耆及同宗兄弟柳安之带着部曲东行,想搏个机会。 柳耆纯粹是功名心较重,柳安之则是因为娶了裴氏女为妻,二人结伴而行,共带了三千部曲,在黄河边汇入王师之后,一路劫掠,正快活呢,突然就遭到了邺师的突袭。 饱掠之下,众人皆无战意,于是一路溃退,甚至冲散了不知道从哪来的友军部队。 友军一看这个样子,跑得比他们还快,让柳耆、柳安之二人破口大骂。 不过骂归骂,逃命要紧。 二人仓皇南逃,不敢回顾,连部曲也不要了。 这仗,谁爱打打去,我们不伺候了,回家! 荡阴东北,一支被临时征发的农兵部队正在行军,结果越往北,遇到的溃兵就越多。 仓皇逃跑之下的溃兵,简直就是“谣言制造机”。 一会有人说全军覆没了,司空被擒杀。 一会有人说洛阳中军临阵倒戈,投降了司马颖。 甚至还有人说天子中箭负伤,下诏退位的。 谣言越传越离谱,让这帮农兵心慌意乱,当场溃散。 荡阴西北,来自陈留的郡兵听到各路兵马退却的消息后,原地驻扎。 期间有鲜卑骑兵汹涌南下,不过没管他们,径自走了。 到了晚间,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全军趁夜拔营,调头而走。 这就是北伐战场。 乌合之众们根本没心思力战,在谣言的刺激下,纷纷溃走。 而他们逃跑的举动,又极大影响了洛阳中军…… 八月初七清晨,石超趁着大雾,率邺师主力进薄中军。 中军人心惶惶,但到底素质不错,激战一日,未分胜负。 当天晚上,向南鼓噪而退的友军越来越多,中军士气愈发低落。 石超趁机投入全部兵力,不计伤亡,发起了夜袭。 投降邺城的前禁军将士,与忠于朝廷的禁军血战连场,双方尸横遍野,伤亡惨重。 战至第二天午后,洛阳中军终于坚持不住了,全军溃退。 天子司马衷身中数箭,堕于草中。 司马越在随从的护卫下狼狈走脱,身旁不过寥寥百余骑。 眼见着鲜卑骑兵已向南包抄而去,司马越心中畏惧,担心被截杀,于是向东逃窜,往兖州方向而去。 轰轰烈烈的北伐,就此搞得一地鸡毛,以失败而告终。 ****** 消息传到洛阳时,已是八月中旬了。 军司曹馥第一时间召开了会议。 “军败之事,想必诸君已有所耳闻。十万大军,一朝散尽,却不知有几人能回,唉。”曹馥虽然在叹气,但脸上没有分毫哀色,仿佛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一样。 其他人则神色各异。 有人惊慌失措。 有人捶胸顿足。 有人沉默不语。 还有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司,司空何在?”糜晃这个老实人还是很敬业的,况且身为都督,责任重大,不能不详细了解具体的情况。 “老夫也不甚清楚。”曹馥摇了摇头。 那就是生死不知了?邵勋、糜晃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司空是名义上的主帅,身份何等之高,怎么可能没消息呢?即便是死,尸体也能给别人辨认出来啊。 司马颖更会着重搜索司空的下落,怎么能生死不知呢? “司空莫不是回了东海?”有人下意识问道。 “荒唐!”曹馥脸一板,斥了一句。 其他人也觉得可笑。怎么可能? 就算北伐失败,只要回到洛阳,未必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司马颖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威胁,他不可能派主力南下洛阳。只要稍稍收拢部分溃兵,回来后还能依城据守,等待时机变化。 这会又刚刚秋收完毕,新粮入库,短时间内没有军粮匮乏之虞。除非司空被吓破了胆,不然不可能不回来。 那人被骂得低下了头,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太离谱了。这般不负责,岂是人主之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曹馥一甩袍袖,在厅中走来走去,显然在思考对策。 邵勋悄悄推了一把糜晃。 糜晃会意,清了清嗓子,道:“军司,不管司空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把洛阳防务整饬好。” 曹馥停下了脚步,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子恢所言甚是。洛阳是朝廷的洛阳,是司空的洛阳,并非逆臣司马颖的洛阳。排兵布阵,我不太懂,还得子恢多费心了。” “我为都督,自当尽分内之事。”糜晃说道。 “粮械可足?”曹馥问道。 “尚有些短缺。” “我会找人给你补齐的,还需要什么?” 糜晃看了眼邵勋。 邵勋没有犹豫,立刻说道:“仆以为,若有溃兵奔至洛阳城下,不得令其进城。须得打散建制,详加甄别以后,方能入城。” “可是担心贼兵赚门?” “正是。” “你言之有理,还有何补充?” “洛阳守军颇为不足。值此危亡之际,仆以为不该囿于军额限制,自缚手脚,当大开府库,招募勇士入营,以实军力。” 曹馥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可。” 邵勋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王国军只有三千军额,按理来说不能超编,或者说不能超编太多。 但现在什么时候了?主心骨司马越生死不知,洛阳人心惶惶,保不齐有反骨仔出现,若还囿于旧规,死抱着教条不放,那才是傻子。 兵,越多越好。 你不招募,就可能被其他人拉去,反过来打你。该怎么选择,显而易见。 曹馥走了一圈后,坐了回去,老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团。 司空到底去哪了?是不是该派出人手去寻找?如果他再不现身,洛阳可就无主了啊…… 没有天子,没有储君,没有宗王,没有权臣,没有百官,谁能压得住局面? 非常棘手啊。 司空——不会真跑回东海了吧? 第八十二章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天子又改元了。 改元其实并不少见,但像今上这般于一年中频繁改元的,却极少见到。 年初的时候还叫永兴元年,但正月还没完全过去呢,就改元“永安”。 这会么,刚刚被掳去邺城的天子司马衷下诏改元“建武”,从现在开始就是建武元年(304)了。 方伯、权臣们可能经常不理会天子诏书,但那是涉及到了根本利益。在改元这种小事上,没人会不给面子,毕竟无伤大雅。 洛阳朝廷新发的公函,已经是以“建武”为年号了。 邵勋刚刚就收到一份:洛阳武库调拨器械若干,以济军需。 这是全国规模最大的武库,大到床弩,小到磨刀石,应有尽有——嗯,至少账面上有,还很多。 军司曹馥、尚书左仆射王衍、督洛阳守事糜晃三人共同签发,自然不可能拿什么朽坏的兵器来糊弄邵勋,都是质量过硬的,至少堪用。 得到这批器械后,邵勋打算直接把部队翻两番。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怕你个锤子! 部队超编了,将来发愁的是司马越,关我屁事。相反,他还得赞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 抱着这种心态,八月底的时候,邵勋公然在洛阳芒山一带设卡,收容溃兵。 “停!让你们停下,耳朵聋了?”陈有根带着五十骑,迅速冲到一队跑得气喘吁吁的溃兵面前,怒吼道。 五十人下马后,身背长剑,手持弩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溃兵们不傻,看看这帮凶人,又瞧了瞧森寒的弩矢,没有反抗。 黄彪带了一队人,将他们的器械下了——如果还有的话——然后领到一边,粗粗甄别。 主要就是把人分开,互相指认名字、乡籍,还有就是听口音,聊其从军经历,看看有无破绽。 甄别奸细只是顺带的,把人打散带走才是主要任务。 不过邵勋还是比较挑的,不是什么人都要,至少要看着身强力壮才行,最好还会射箭。 弓手可轻易转为长矛手、刀斧手,但后者却不能轻易变成弓手。 李重一直在建议增募弓手。 之前后幢只有四十余弓兵,战斗中还伤亡了一些,七月刚补全至六七十人。现在有个收容溃兵的良机,若不好好把握,就太可惜了。 “你说你是中军的?哪点像了?”陈有根的大嗓门又在不远处响起。 “左卫将军辖下虎贲督的,当了九年兵了,千真万确。” 虎贲督是重甲步兵。但这厮身上就剩一件中衣了,形容憔悴,失魂落魄,任谁都会怀疑。 “还在胡扯!”陈有根嗤笑道:“左右卫虎贲都皆护卫天子、百官、诸王,天子都驾幸邺城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老兵无奈道:“贼众只顾得抓天子、大官,谁管我们啊,抢了一匹马,趁乱跑了。” “马呢?” “半路折断了腿,弃了。” 陈有根一时没法判断,因为真有几个人指认他是中军士卒。 “天子情形如何?”陈有根还没说话,邵勋走了过来,问道。 老兵看来個“大官”,神色一振,道:“邺贼万箭齐发,弟兄们左右遮蔽,仍然无济于事。我看得清楚,天子身中三箭,从乘舆上栽落而下,堕于草丛之中。” “山崩了?”邵勋这话不是白问的,只是想确认是不是有人秘不发丧,用天子名义忽悠人。 “没有。”老兵咽了口唾沫,道:“贼众抓——迎上天子后,我远远瞧着有人呼唤医官,给天子治伤。” 邵勋缓缓点了点头,对陈有根吩咐道:“录其名,补入王国军。”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离开后,继续和学生兵们复盘北伐战事——以打听到的或真或假的消息为基。 如此一直到晚间,共收容到合格军士五百余人,全数下了器械带走。 如今只是第一批溃兵抵达洛阳,接下来还会出现更多。十几万人呢,真正死掉的怕是连个零头都不到,大部分或溃散,或成建制逃跑。 野外,不知道又会增加多少贼匪。 坞堡、庄园估计也会大发利市,溃兵中的弱者被贬为奴隶,躬耕于田亩之中,壮者编入私兵,佼佼者可以成为宾客,帮助坞堡、庄园提高军事水平。 所有人都在默默吞吃大晋朝残存不多的财富。 等到吞得差不多了之时,这间破房子就会被人踹倒了。 ****** 收兵回城之后,邵勋拉来糜都督背书,对全军进行了一次整编。 首先,他对每一队进行了调整。 一什十人,什长也包括在内,这就导致有一个伍长只能管四个人(包括他自己),不太科学。 唐代实行世兵制的时候,府兵中的火长(什长)就不包括在十人以内——伍和此时一样,伍长管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人。 如此一来,每一什就需要新募一人,全幢会增加五十人的编制。 另外,旗手是兼职的,鼓吹之类更没有,这得军一级才会有配备。 邵勋决定额外增设一名督伯、一名文书、两名马夫(兼职兽医)、两名旗手、两名战场信使、四名鼓吹手、四名斥候、八名门警以及其他一些零散人员,全幢人员将膨胀到五百九十人出头。 说白了,这是奔着让幢这个单位能独立作战的路子去的。 下军原有前后两幢,算上军一级的零散人员,补充后将超过一千二百人。 收容溃兵之后,还会趁势扩编,全军将编为前后左中右五幢,近三千人的样子。 这就是本次收容溃兵的最高目标:下军三千战兵,辅兵另算——以目前手里的军官资源来说,人再多,就没法有效控制了。 军官任用方面,邵勋为中尉司马,兼任后幢幢主,另外四位幢主分别是高翊、李重、黄彪、余安。 陈有根队扩充为百人,不属于任何一军,但他本人在下军后幢挂个督伯的职衔。 吴前到裁汰下来的洛阳市人中当个幢主,从事后勤辅助工作——这支辅兵部队,预计将扩编至两千人以上。 至于上军的扩编,他权衡利弊之后,没有过多参与,只是给了不少意见。 反正何伦招募再多兵,将来还是自己来训练,有的是机会染指。 如此一来,东海王国军也算是兵强马壮了,成为洛阳城里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全忠——”整编完成后,糜晃拉着邵勋,才刚开了口,就感觉到不对。 “我尚未取表字。全忠何意?”邵勋黑着脸说道。 “这——庾元规提及拜访曹军司之事……” “原来是这厮!”邵勋心下恼火,对庾亮的观感有些差了。 “不谈这个。”糜晃察言观色,果断转移话题,提及正事:“收拢了如许多的溃兵,待张方来时,可否出城击破之?” 邵勋沉吟了一会,道:“惊弓之鸟、新附之卒,威信未立、恩惠未加,怕是不能野战。” “如此,我明矣。”糜晃就是这点好,愿意听取专业意见,不乱来。 况且他靠着这个尝到了甜头。 现在出门,见到他的人哪怕不乐意,也得尊称他一声“都督”。 “何伦听闻你出城募兵,午后自东阳门出,拦路设卡,募得了一千七百余人。”糜晃又道。 “这么快?他怎么募的?” “来多少抓多少。” 邵勋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 老何这是来者不拒,说不定还是成建制拉回自己的上军,而不是像他这样精挑细选,打散后补入各队。 看样子他野心不大,就没想过把这支部队变成私军。再联想到何伦、王秉曾经谋求禁军职位的事情,邵勋更是感叹:或许司马越别的不行,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何伦、王秉都是他家的大忠臣啊。 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向他俩托妻献子。以邵勋的了解来看,何伦、王秉或许能力一般,但司马越交给他们办的事,确实会尽力去办,哪怕他死了。 想到此处,邵勋这个满身反骨的家伙,居然对何伦、王秉起了一丝敬意。 这是有自己坚持、操守的人,不像他——底线都有一二三,各种na,nb飞起。 “既不能野战,那就守城好了,等待司空的消息。”糜晃遗憾地叹了口气,他还是想建立些功业的,虽然主公不知道去哪了。 “都督且宽心。”邵勋笑道:“如果能将洛阳守军扩充至两万以上,张方到死也进不了城。” 这是事实。 这不是野战,是攻城,难度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张方就那么点人,拿头来打? 第八十三章 很快就出意外了 一连数日都风平浪静。 招募到的士兵越来越多,很快就达到了邵勋预想中的数字。 他之前没对糜晃说假话。 新附之人,还是吃了败仗的,不管他以前多辉煌,多能打,这会都需要整顿。 整顿有几种,一般而言,恩威并施才是最有效的。但现在没这个时间了,邵勋只能选择当初对付陈有根那一套。 “嗖!嗖!”连续数箭,根本没怎么瞄,抬手就射,次次正中靶心。 这样的表现,就连由基营出身的弓手们都服了。要知道,这可是披甲步射,与一般的无甲、轻甲射击完全是两个概念。 接着便是奔马驰射。 今天状态不好,但依然有五次命中靶心附近。 这个命中率相当高了,战场上不是射靶心,射人、射马更容易,有这個身手,真的很难落空。 南北朝时,贺拔胜走马射飞鸟,也不过十中五六。 很多水平达不到的人,根本不能在行进中准确射击,只能撞大运,或者干脆驻马射箭。 骑射,远没有那么简单。即便是匈奴、鲜卑,也找不出多少马背上的神射手。 “服了就好好练。”邵勋明智地没有再展现其他技艺,因为那种需要对练,草莽之中卧虎藏龙,搞不好就翻车了。况且射箭是诸般技艺中最重要的,在这方面露一手,足以服众。 “诺。”士兵们大声应道。 邵勋仔细观察了一下。 早早就跟着他的人嘴巴张得大,喊得用力。 这些人里面,曾经跟着他在潘园训练的已经没多少人,大概百十个的样子,战损率达到了一半。 与他在辟雍战斗数月的人也不遑多让,涨红着脸大声应诺。 这部分人相对多一些,大概两百出头的样子。 接着便是辟雍攻防战结束后投靠过来的,跟了他大半年了,三百余人,对他也比较信服。 后幢那些由学生兵带来的洛阳苦力就不用说了,水平确实很一般,但服从性很好,在学生兵的带领下,喊声尤其响亮。 也就是说,扩编后的下军近三千人中,只有八百多、不到九百人对他非常信服,乃至敬服。 剩下的两千人,应诺时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即便他已经展露了绝技。 邵勋并不感到沮丧,这是正常现象。 他们中有些人或许听闻过自己的名声,但终究没和自己一起生活、战斗过,还存在距离感。 用战斗淬炼几次就好了。 这是个残酷的杀伐场,同时也是最好的淬炼场所。能活下来的人,最终都会变得和潘园老兵一样,渐渐如臂使指。 带着他们训练了半天后,邵勋来到了糜晃府邸。 大侄子、三弟过来了,他接到消息后,就连忙赶过来会面 “全……”被邵勋瞪了一眼后,在此等候的徐朗闭上了嘴巴,招呼门子开门,让邵勋入府。 “你本在司空府当门令史,没想到越做越回去了,居然来给糜中尉看大门。”邵勋跟在后头,开了个玩笑。 司空不在,门下便没什么“威仪”了,也没有讲究威仪的必要。徐朗清闲得很,整天不是拿着本兵书研读,就是跑到糜府,与邵勋等人交换消息。 庾亮也经常来。 邵府、糜府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活动基地。 正厅内传出了一阵笑声。 邵勋老远就听出了糜晃的公鸭嗓子。还有一个稍年轻些的,第一次听到,以前没来过。 “参见中尉。”对糜晃行完礼后,邵勋的目光便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二叔。” “二兄。” 大侄子邵慎、三弟邵璠一起过来见礼。 “让我好好看看。”邵勋笑了,连忙拉过两位亲人,细细看着。 侄男只比他小四岁,上次见到还是三年前呢,还是个顽童,偷骑了别人的马,差点屁股摔碎。 两三年过去,嘴唇上已长了一圈淡淡的绒毛,俨然是个少年了。 脸有些黑,显然在邵勋被征兵后,家里少了一个重要劳动力,大侄子不得不参与重体力劳动,日晒雨淋之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唯双眼明亮,神采奕奕,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他还小,还没“来得及”被苦难的生活磨灭所有希望。 “二叔。”邵慎揪着他的戎服袖子,高兴地说道:“你举孝廉后,家里便免了赋役。” “哦?那可是好事。”邵勋笑道。 虽然是穿越,但一家子也生活了几年,基本的亲情还是有的。 他至今还记得,被东海王征发前往洛阳之时,父亲拿出仅有的几个鸡蛋,让他路上吃,母亲则在门外垂泪,全家人都过来送行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现在建立了一番功业,能够反哺家里,让他们脱离危险的兵役、繁重的劳役、沉重的赋税,自然非常高兴。 “二兄。”三弟邵璠行了一礼,低声道。 他只比邵勋小一岁,但生性腼腆,不太爱说话。 家里养了一头牛、几只羊,经常交给他料理,结果他能待在牲畜栏一整天,里里外外仔细打扫,把那几头畜生伺候得爽歪歪。 这是一个内敛、仔细、认真的人,缺点是不擅长人际交往,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 “三弟也长大了。”邵勋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身体,叹道:“今后跟着兄长,多吃点好的,把身子养起来。” 邵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二兄,家里重定户籍,还是糜家帮忙奔走的。”邵璠突然说了一句,然后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重定户籍?”邵勋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帮他家脱离军户的身份。 他现在是官,有诸多好处,比如荫庇亲属等等,重定户籍之后便可以享受了。 “邵司马,糜直有礼了。”厅中一位和糜晃有六七分相似的青年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立刻回礼,眼睛转向糜晃。 “这便是息子了。”糜晃笑呵呵地介绍道:“却比邵郎君痴长一岁,今年刚刚成婚。令侄、令弟来洛阳,我担忧路上不安全,便让犬子带了二百部曲,一路伴行,正好也来洛阳长长见识。” 邵勋心下感动,看着糜晃,道:“中尉义举,勋铭记于心。” 糜晃摆了摆手,道:“你我之间的情分,本就不一般,何必谢来谢去。今后还多有仰仗你之处。” 邵勋点了点头。 他与糜晃之间,几乎已是一体,没有不能说的话,利益捆绑很深了,确实没必要在嘴上谢来谢去。 糜晃随后解释了一番重定户籍之事。邵勋只知道大概,比如荫庇亲族不交税、不服役等等,但具体细节还不是很了解。 国朝有制:“其官品第一至于第九,各以贵贱占田……而又各以品之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 简单来说,邵勋现在是第八品的中尉司马,且是现任官员,那么他可以按照规定拥有最高不超过十五顷的田地。 当然,规定是规定,实际么大家都懂。 一品官才能占田五十顷,石崇的田地数量则海了去了,实在难以统计,数千顷总是有的,这是字面意义上的“阡陌纵横”。 邵勋胆子大点,占个一品官才能拥有的五十顷田地,根本没人管——官员无论品级,皆没有课田、没有户调,基本等于不用纳税,占到就是赚到。 现任官员还可以荫庇亲属。大官荫九族,小官荫三族,人数不限,被荫者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兵役。 “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及士人子孙亦如之”——这几大类人同样可以荫庇亲属。 邵勋还可以拥有衣食客二人,不负役税。 这个朝廷,对士族、官员真的非常友好。 邵勋现在是第八品官了,重定户籍之后,三族亲戚都可以不负役税,你说他们感激不感激?你说亲族会不会为了他当官、当大官而卖命流血?答案显而易见。 举孝廉、中尉司马是殿中擒捉司马乂得来的赏赐,在这件事上,司马越绝对不算薄待邵勋,甚至可以说是厚赏。 西晋社会,官和民之间的差距,远比后面那些王朝要大,大很多。 听完糜晃的解释,邵勋大是感慨,突然间就有些罪恶感。 司马越这个老板,真的不错了,至少对东海老乡不错。 我却想…… 罢了,今后只要有能力,定保世子司马毗一世富贵,让他免于被人屠戮的厄运,让司马越的血脉在这个世上延续下去。 “小郎君,伱在想什么?”糜晃见邵勋愣在那里,轻声问道。 邵勋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如何为司空保住洛阳。” “郎君忠义之心,令人感佩。”糜晃叹道。 邵勋汗颜。造反成性、一身反骨的武夫,你不懂。 “时辰正好,就在这用午膳吧。下午你陪我巡城,苗愿、满奋二人小心思颇多,对我阳奉阴违。”糜晃皱着眉头说道。 “好。”邵勋根本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就在这时,糜府仆役领了一人过来。 徐朗探头望去,面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低声询问了一番。 邵勋看了一笑。 徐朗可以啊,这才上任多久,就收了心腹小弟。禀报事情都追到糜府来了,有前途! “何事?”看着转身回来的徐朗,邵勋问道。 徐朗的脸色有些苍白,道:“方才收到消息,广莫门外有北伐军士溃回,众至数千。苗愿初紧闭城门,任众军唾骂。后城外哄传大将上官巳、陈眕等人奉皇太子至,苗愿不得已,打开城门,将人放了进来,这会已往皇宫去了。” 糟糕!邵勋心中一个咯噔。动作这么快,怕是来不及阻止了。 糜晃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弱势都督,苗愿、满奋都只是表面尊奉他而已。如今皇太子和几个禁军大将回来了,城内会发生什么变化? “苗愿匹夫!”邵勋恼怒地骂了一句,道:“早让他不要放人进来,他却偏偏不听。” 糜晃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说道:“皇太子至,他也没有办法。此乃大事,应尽快与曹军司、王仆射商议。” “我去接王妃、世子入金墉城。”邵勋说道 “我去找曹军司、王仆射。”糜晃说道。 二人当机立断,分头行动。 “我呢?徐朗愣愣道。 “你去找庾元规,让他带着家人避入金墉城。”邵勋的声音远远飘来。 (明天就上架了,大概是12点过几分钟的样子。我是兼职写作,更新能力有限,26万字免费章节,几乎把我存稿耗尽,算是很有诚意了,明日12点过后,先放4更出来,后面再看情况。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上架感言 写书多年,第一次一号上架,差点闹了乌龙。 我以为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没想到搞错了,过了零点就开通vip,实在汗颜。 《晋末长剑》这本书,在同期新书里成绩不错,长期霸榜第一,这都有赖于大家的支持,在此感谢。 本书主角出身之低,怕是在魏晋南北朝诸穿越之子中也是少见。 曾经考虑过是不是搞个士族身份,后来想想算了。 正如我书中所说,士族是一个有政治特权的群体,只占人口1%上下。 广义上的士族,包括世家大族、一般士族和寒门。 别看不起寒门哦,这是有政治特权的群体。 哪怕有的寒门很穷,但他们在做官上面是不存在制度、法律障碍的。在这一点上,比部曲很多的地方豪强还要厉害。 以前看了一些魏晋南北朝的网文,主角基本都是世家子,至少也是大族支脉或寒门出身。 我想写点不一样的,想写代表那99%群体的主角。 魏晋时期,风花雪月和艰难求生,到底哪个才能代表当时社会的实际风貌,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就不赘述了。 总之,本书主角起点极低,所长者唯一身武艺和军略。 八王之乱是一個特殊的时间节点,往前早二十年,底层的机会不大,往后晚几十年,机会也不大了。 就这么一个时间窗口。 这也是我原本打算写后燕时期,后来又把切入点大幅度提前的主要原因。不如此,真的难以出头,时间窗口过了啊。 本书写到现在26万字,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场景尚未铺开,新地图尚未解锁。 就目前而言,主角只是在洛阳这么一个最不像大晋的城市厮混,接触面有限,尚未真正投身风起云涌的争霸事业。同样尚未真正接触更多的社会阶层,未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他的生活很单调,除了阴谋、杀戮和女人之外,别无其他。 在后面,会慢慢展开地盘经营、合纵连横、军事战争、政治改革、社会思潮等方方面面的内容。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写文没有大纲。 以前起点投稿还要搞个大纲在里面,现在不需要,于是我连假大纲都懒得写,一切都是现推演,脑海中只有个大致方向。 也就是说,书里面的角色是有一定自主权的,他不完全受作者控制,一切要符合逻辑,要合理。 作为作者最大的权力,就是在主角面前出现几条岔路口的时候,为其选择一条,如此而已。 多的也不说了,谢谢大家支持。 零点一过,我先发五章为敬。 明天白天起来后,应该还有,具体几章,看我码字速度了,反正明天请了一天假。 最后,希望大家踊跃订阅。 尤其是首订(第一个vip章节,第84章)。还有,别忘了投月票,谢谢啦。 第八十四章 规划与变化 上官巳进入洛阳后,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尚未关闭的城门。 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溃败! 其实压根没死多少人,但就是这么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所有人都在逃,都抱着好处我来,送死你去的心思,一听到风吹草动,直接调头跑路。 有人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观望风色。 有人一路向南跑,不带停歇的 《晋末长剑》第八十四章 规划与变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说动 王衍接到消息时正在午睡,闻讯急忙起身,喊上同为留守朝官的大鸿胪王敦,一起驱车前往宫城。 守御宫廷的侍卫已经逃散一空。 宫城内外,全是上官巳帐下的洛阳中军士卒。通报身份后,被许可入内,但随从都被下了器械,留在端门之外。 王衍、王敦二人徐徐入内,一小校带着数十甲士护卫于侧。 王氏 《晋末长剑》第八十五章 说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嘴炮 离开宫城之后,王衍、王敦二人在随从的簇拥下,回了府邸,与几位等待许久的来客密议一番。 主要是陈眕、周馥、满奋三人,外加一些零散留守官员。 没人是傻子。 作为左卫将军,陈眕居然被上官巳这种小人给压到头上,心中怎能不怨愤?再者,他也怕啊,兵寡力弱,万一被人吞并了,还有活路么? 周 《晋末长剑》第八十六章 嘴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 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之计,其实就是让上官巳、苗愿二人与张方同归于尽,为洛阳消除两个不稳定因素。 至于为何一定要除掉上官巳,原因也很简单:这厮太过分了! 纵兵烧杀抢掠,高门大户多有波及,虽然这会约束了下,只求财不祸害人了,但还是犯了众怒。 再加上他挟制太子,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大家都怕,密谋将其 《晋末长剑》第八十七 驱虎吞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 洛阳城里无好人(给盟主我是食书兽加更) 混乱的战场之上,张方残忍地大笑着。 第一眼看到上官巳的将旗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官巳什么人,也配统领上万兵马? 犹记得去岁年末,作为乂府幕僚的上官巳被调人禁军,号称“大将”,领兵却从没超过五千,且指挥笨拙,屡屡被人抓住机会,打得灰头土脸。 他的本事,不过尔尔。 《晋末长剑》第八十八章 洛阳城里无好人(给盟主我是食书兽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吞并友军是优良传统(给盟主雨仙齐天加更) 鼓声仍在响。 大夏门内外,人、马尸体交错纵横,一片血泊地狱的感觉。即便是打老了仗的武夫,也忍不住生出反胃之感,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层层叠叠的血肉,太惨了。 王国军已经冲出了大夏门,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别说西军了,就连己方溃兵都不太敢往这边靠,纷纷避走。 直到何伦带着寥寥百余残兵走了过来 《晋末长剑》第八十九章 吞并友军是优良传统(给盟主雨仙齐天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变天(给盟主唐金玉加更) 许是大战方歇,初五的夜晚比较宁静。 糜晃派出了大量游骑,四处侦查敌情,报回来的消息都是:西军在芒山一带扎营,似乎在等待大队人马抵达,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邵勋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他有太多事要做了,而且不能拖延。 他直接找到了侯虎、樊乘二人,将失了主将的满奋残兵整体吞并 《晋末长剑》第九十章 变天(给盟主唐金玉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入见(给盟主睡不醒的年十二月加更) 吃完早饭后,又有消息传来。 张方派遣了少数游骑在城外活动,但大队人马没有动静。 邵勋换位思考,代入张方推演了一下。 昨日抢门,应该是临时起意,失败后,机会也就溜走了。而既然没法靠突袭破城,那么只能等主力部队陆续抵达,正面强攻了。 历史上的张方,兵力不会比现在多,却不知道怎么进 《晋末长剑》第九十一章 入见(给盟主睡不醒的年十二月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司空最后的下落(给盟主高冷鸟加更) 张方的大部队一直到九九重阳节这天才来齐,随后便在城北扎下营盘。 糜晃派出斥候查探,贼军并没有伐木打制攻城器械,心下稍安。 至于张方为何没这么做,原因令人暖心:洛阳周围打来打去这么多年,近处的森林早没了,得到远处去寻找,这无疑极大增加了工作量。 另外一点,洛阳四周有大片民宅,真的摆不 《晋末长剑》第九十二章 司空最后的下落(给盟主高冷鸟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垃圾时间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好吧,这是刘渊的幻觉。此地乃邺城近郊草亭,迎来送往之所,并非一望无际的草原,但他确实想了很多,思绪早就回到了少年时代曾经纵马驰骋过的茫茫草海。 那里有粗砺的朔风。 那里有洁白的羊群。 那里有奔腾的骏马。 那里有早年曾经喜欢过的少女…… 一别数十年,鬓发已白。 人生无常,发妻早已离世,儿女业已长大。 而自己,终究无可挽回地步入了人生的暮年。 “看不穿,看不穿!”刘渊苦笑两声。 他不明白,为何这把年纪了,还要回到草原上折腾。 呼延攸初来之时,他其实并不怎么热心。后来皇太弟不放他走,令其继续在幕府参军事,他就顺势答应了,没有任何不满。 但没想到,数月之内,野心竟然渐渐滋长,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呼延攸曾经对他说了一段话,乃转述的右贤王刘宣(刘渊堂祖父)之语:“左贤王(刘渊)英武超世,天苟不欲兴匈奴,必不虚生此人也。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复呼韩邪之业,此其时矣!”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刘渊的内心,让他恍惚了很久。 这些时日,刘渊每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之时,就会仔细咀嚼这句话。 从情感上来说,他无比赞同。 从理智上来说,他觉得很无谓。 匈奴早就七零八落了,还复什么呼韩邪大业! 常年所受的教育告诉他,放弃吧,一把年纪了,半只脚都进了棺材,为什么还要去陪那些野心家闹事呢? 他们真的发自内心地服从你吗? 你离家这么多年,部落里的亲朋旧识还有几个健在? 那些人,言语粗鄙,素无信义,更没有道德,你跟他们是一路人吗? 跟野兽待在一起,人也会变得残暴,这不符合你大半辈子的行事准则。 就这样来回纠结,刘渊内心之中反复交锋,煎熬无比。 直到司马颖替他做出了决定,一切都解脱了! 临走之前,刘渊最后看了一眼邺城郊外的风物。 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 别了,邺城。 曾经的刘元海,大抵永远死了吧…… 翻身上马之后,他再不回头,在宾客仆役的簇拥下,一路西行,快马加鞭,只花了十余日就抵达左国城。 九月底,右贤王刘宣等拜刘渊为大单于。 随后开往离石收拢部众,并以此为都。 虽然尚未正式开国称制,但匈奴势力的兴起,已然难以阻挡。 草创之初,事情千头万绪,繁杂无比,把刘渊累得够呛。偶尔清闲下来的时候,他一度想要延聘中原士人来帮忙,无奈应者寥寥。 士人不行,他又想着招募兵家子。 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春光明媚的三月,七里河畔青翠欲滴,流水潺潺。勇敢的少年单人独骑,直踹敌阵,生擒一幢主而回。 中原人才何其多也。 收了我良弓的勇少年,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 邵勋在忙着和张方对骂。 这個吃人魔王花了足足半个月,跋涉百余里,伐木而归,然后打制攻城器械。等整得差不多了之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面对洛阳城外狭窄逼仄的地形,西军气得七窍生烟。 放火、拆房,什么招都用了,最后在城北清出了一块场地,勉强能容纳三千人。 攻城战就此展开,但却不太顺利。 你给了糜晃、邵勋半个月时间,人家不会什么都不做。 至少,军心粗粗稳定了下来。 王衍又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从士族、行商那里“借”了三千人,编成部伍之后,严加整训,于是洛阳又多了一支机动力量。 此城,似乎愈发不可破了。 “张方,锅已备好,就等你洗干净了。”陈有根站在城头,大声呼喊道。 他喊完,十名特地挑选的大嗓门军士齐声复述一遍。 声音传出去了老远,城头守军哄堂大笑。 西军听完,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们固然吃人肉,但并不代表内心之中就认为这是对的。被守军公然奚落后,尽皆失色,士气有点低落。 “邵勋,躲在龟壳里作甚?兀自像个妇人,出来与我一战。”张方之子张罴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远远掠过战场。 张罴驰过之后,他的数名亲兵又上前,轮番挑衅。 邵勋哈哈一笑,拈弓搭箭,接连射倒两名贼骑,吓得张罴拍马远去,城头一片喝彩之声。 西军营寨之内,张方立于高台之上,远远看着。 攻城战已经展开了。 鼓手扒了上衣,赤膊上阵,咚咚敲着战鼓。 两千余兵步卒推着云梯车,踏过已经填平的壕沟,径直冲向高耸着的洛阳城墙。 甫一靠近,城头就落下了如雨点般密集的箭矢。 有人就近躲进云梯车肚子里。 有人举着大盾,严密遮护。 但箭矢太密集了,前冲的队伍里不断有人倒下,垂死挣扎的哀嚎是那样地震撼人心。 待靠近城墙根下时,城头又有落石、汤水、滚油、金汁落下。 任伱如何勇猛,任你穿几层甲,被滚烫的金汁一浇,也忍不住打滚痛呼。 如此受伤,与死无异,甚至更加痛苦。 张方面无表情。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他的心早就硬了,死得再多也不会有丝毫动容。他在乎的,只是如此攻城有没有效果。 如今看来,不是太顺利。 “登上城头了。”有亲兵惊呼道。 张方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看着。 第一拨登上城头的人不多,大概二十几人的样子。 他们都是军中难得的勇士,身披重甲,气力惊人,更兼勇猛善战,一般人站到他们面前时,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他们有可能……”张方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这希望,很快又变成了失望,因为城头突然飞出密集的弩矢,刚刚登上城头的勇士立足未稳,直接就被射翻在地。 城下响起了一片哭喊声。有士兵不顾矢石,直冲过去抢尸体。 很显然,这是私兵部曲的主人家战死了,宾客们如丧考妣,拼了命也要抢回尸体,不然没法交代。 “唉!”周围响起接二连三的叹气声。 张方不想再看了,直接下了高台。 亲兵们面面相觑,也跟了下来。 “营中粮草尚可支几日?”张方一把抓过粮官,问道。 粮官有些害怕,干咽着唾沫,勉强说道:“还可支半月。” “没派人外出搜罗?” “已经尽量搜集了,不然早就断粮了。” “废物,再找不到粮食,等着下锅吧。”张方一脚踹翻粮官,怒道。 粮官连滚带爬远去。 张方拔出佩刀,狠狠斫了一下木柱。 他带兵打仗,粮草从来就没足过,不得不想办法就地筹集,因此闹出了很多骇人听闻的事件。 粮草问题,其实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是河北战局。 并州、幽州二镇联兵十余万,声势极其浩大,而成都王却只有不到两万兵了。 张方甚至可以大胆地说,邺城基本完蛋了,最迟也挺不过下个月。 而成都王完蛋之后,将置河间王于何地?置他张方于何地? 司马越并没有死,跑回了徐州,还有闲心发布檄文,号召诸位方伯讨伐成都、河间二王。 如此之大的势力,河间王真能抵挡? 好,就算河间王能抵挡,他张方怎么办? 两万余人顿兵洛阳城下,师老兵疲,然后等着各地兵马汇集而来,将他们一举全歼么? 张方已萌生去意。 今日试探了一下,敌军战力一般,但占着守城优势,还是能把他派过去的精兵给赶下城头。 既如此,也不用多试了,这仗没法打。 千锤百炼的精兵、骁勇彪悍的重甲武士,轻易被人用金汁、开水浇死,亏不亏? 不如归去。 张方的眼睛看向北方,离去之前,总要带走点什么东西。 他喊来了儿子张罴,隐秘地吩咐一番。 第九十四章 和平?休战罢了! 张方决意不再攻打洛阳,但战争不是立马就能停住的。 打制了这么多攻城器械,不用掉太可惜了。 收拢了如许多的溃兵,不消耗掉太浪费粮食。 后者尤其致命,回去的路上,不知道粮食够不够吃,多半又要吃肉。关中的肉不能随便吃,弘农那地方,吃了两回了,第三回还能找出多少肉? 难矣!先消耗点人吧。 九月二十五日,邵勋在深夜被叫醒,随后披挂整齐,带着从太极殿换防下来的的银枪军及中军一幢计一千二百兵,冲上了平昌门城楼。 马道之上,到处都是呼喊声、惨叫声,影影绰绰,辨不出身形。 “夜中之禁,乱跑乱撞,无分敌我,一律射杀。”邵勋直接下达了命令。 弩手上弦,弓手搭箭。 “呜——”角声一响,密集的箭矢发射了出去。 仿佛狂风暴雨一般,瞬间覆盖了大半个马道。 箭雨所过之处,再无站立着的人影。 角声一遍又一遍。 弓弩手们也站上了马道,朝城头射击,又换来了一连串的惨叫。 “咚咚……”鼓声响起。 教导队护着邵勋,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城头的火盆熄灭了好几个,光线有些昏暗,但这只会让战斗更增几分阴森、狰狞。 “嘭!”陈有根冲在最前面,直如怒目金刚,一剑横斩而去,直接砍在对方脸上。 其他人迅疾跟上,在昏黄色的光晕下,与敌人展开了血腥的近身搏杀。 邵勋先冲到城垛边,将一个刚冒上来的人头斜斩而飞,随后飞起一脚,将另一個露出半个身子的敌人踹落城下。 身后有破空声传来,他侧身一避。 “当!”环首刀劈在早就坚硬如铁夯土城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邵勋一剑劈下。 “当!”为铁铠所阻。 但重剑劈斩的力量极大,敌兵环首刀脱手,兜盔被震落在地,身形也止不住踉跄后退。 “尔母婢!”邵勋打出了性子,快走两步,一把揪住敌兵的发髻,顺势将他按在火盆内。 敌兵被重剑劈斩得晕头转向,待清醒过来时,燃烧着的木炭已近在眼前。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皮肉烤焦的臭味弥漫开来。 邵勋死死按了片刻,便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扬起一脚,把火盆踹向刚刚登上城头的两名敌兵。 炽热的木炭在空中飞舞,烫得敌兵哇哇大叫。 月华之下,重剑连连劈斩,雪亮的剑光从左杀到右,又从右杀到左,所过之处,五六名敌兵惨叫倒地。 教导队的士卒有样学样,端起火盆就往敌军人丛里扔。 弓手跟了上来,在远处仔细观瞄,朝有价值的目标射击。 战斗是血腥残酷的,极为考验人的意志。 教导队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城头,用他们的血勇之气,一点一点将攻上来的敌人磨掉。 血肉磨坊,诚如是哉。这一晚,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祭品。 银枪军跟上来后,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 他们排成整齐的阵列,枪出如龙,将残存不多的敌人清理干净。 “啊!”最后一名敌军将校被逼到墙角,十数杆长枪齐齐捅出,将他钉死在了墙上。 银枪军的新卒们过于紧张,使了太大劲,甚至将此人给腾空架了起来。 血汩汩流下,在其脚下汇成了一个小血泊。 “嘭!”长枪撤回后,尸体轰然倒地。 敌将大睁着双眼,不甘地望向天空。 长安的月亮,应该也是这般明亮吧…… 邵勋提着滴血的重剑,在城头走来走去。 敌军已经不再往上攀爬了,显然知道城内来了援军,这次夜袭偷城失败了。 他们连攻城器械都来不及收拾,仓皇撤退,消失在夜色中。 马道上又响起了一片脚步声。 中军士卒们抓了数十名逃兵,推搡着押了过来。 邵勋冷哼一声,问道:“苗愿呢?” “苗将军负伤,被送回城中了。”片刻之后,一名逃兵说道。 邵勋沉默了会,将他揪了过来。 逃兵不明所以,却见匹练般的剑光斩击而下,大好头颅瞬间飞起。 “弃城而逃,该当死罪,全部斩了。”他下令道。 逃兵们一片哗然。 中军士卒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刀枪齐下,很快就将这些人屠戮殆尽。 场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即便刚刚上阵杀过人的银枪军士卒们,也有些不适应。 “金三、陆黑狗!”邵勋喊道。 “在。”二人齐声上前。 “带人出城追杀一番,以牛市为限。”邵勋下令道。 “诺。” “知道怎么追击吗?” “多张火把,多擂战鼓,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两人像背书一样回道。 多张火把是为了制造己方人多的假象。 多擂战鼓同理,甚至可以布在不同的方向,起到迷惑敌军的作用。 这都是夜战的伎俩,在敌军撤退时尤其有效。 成列逐奔,追三百步就停下来整理队形,然后继续追击。 这个措施是为了防止遇到敌军增援部队,或者被其断后的人马反冲击。 邵勋听完后就笑了,学生兵们是真的下了功夫,平时学习的技能背得滚瓜烂熟。 现在是让他们实践的时候了。 ****** 出城追击的银枪军在天明前回来了,几乎没什么伤亡,但也没多少斩获。 敌军跑得飞快,夜色中又难以辨别其去向。到了最后,只斩杀了几十个掉队的倒霉鬼——因为视力不佳而走散的人。 接下来数日内,敌军的攻势渐渐平息了下来。 偶尔发神经攻一次,人数也不多。 二十六日,攻东城。 一度打得王秉手忙脚乱,让敌军突上城头,最后还是靠了邵勋加强给他的三千辅兵,硬是靠着人数优势,把突破的敌人给堆死了——攻东城那几天,守军前后死伤四百余人。 东城不克,二十七日再打南城。 苗愿部的新兵想逃,但又不敢。 邵勋亲自带着预备队银枪军压阵,关键时刻加入战斗,最终击退敌军。 二十八日,西城小打小闹了一次。 何伦沉着应对,兵也多,没让张方得手。 打到这个时候,双方都明白洛阳之战就这样了。 一开始没得手,机会就永远失去了。 西军现在的进攻,更像是在为撤退或别的什么行动做掩护。 而且他们也不再派出精兵了,攻城的要么是羸兵,要么是收容的溃兵,自然不会有什么战果,纯粹给对面送人头罢了,甚至是在帮助他们的新兵成长。 九月最后一天,西军数千骑兵聚集在城外。 步卒则拔营而走,井然有序。 晚些时分,骑兵也纷纷上马,一溜烟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边。 洛阳城头当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从司空北伐开始,两个多月了,其间大起大落,历尽波折。此时还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个男人。 金甲武士站在城楼上,沐浴着夕阳,霞光万丈。 他是洛阳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定海神针。 他的威望,已经无人质疑。 从城头撤下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王妃居所,汇报请示。 旁人见之,交口称赞。 邵司马不但打仗厉害,为人又很忠心。即便司空不在,亦事事向王妃请示汇报。 王妃最近也收获了一批军心。 她带着府中婢女,以及住进来的其他家族的女眷,为将士们缝补战袍,激励士气。 甚至于,有两回还亲自做了饭食,带着仆婢们担往城头,以飨众军——呃,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的,毕竟就那么点东西,据说让邵司马和教导队的军官们分吃了。 她的这种行为,在此时是比较少见的,因此效果格外好,确实起到了激励士气的作用。 “张方为什么现在才走?”裴妃隔着窗户,轻声问道。 “我刚刚听闻,这厮可能盗发了历代公侯之墓,甚至是皇陵。”邵勋回道:“他这人就这样,贼不走空,不捞点东西回去,将士们也有怨言,下次便不肯出征了。” “真是丧心病狂。”裴妃叹了口气。 邵勋沉默。 他的目光在模糊的窗户纸上逡巡,感觉裴妃好像换了一套衣裳。 每天请示,每天都换,型制还不一样,变着花样穿。 这是成年人之间的游戏,朦朦胧胧,乐此不疲。 不过邵勋知道,裴妃是有理智的。司空还在,她不可能怎么样。 是,此时的士女教育确实多样,礼教束缚大为减轻,风气相对开放,但像司马睿老妈那种传出诸多桃色新闻的,终究还是少数。 “你要找的东西,我找出来了,写在这方丝帛上,拿去吧。”窗户打开,露出裴妃宜喜宜嗔的脸。 邵勋接过丝帛,粗粗阅览了一番。 “匈奴就值得你这般费心?”裴妃有些不解:“张方退走,洛阳应该太平了吧?” “太平一时罢了。”邵勋说道:“司马颖颓势尽显,其若败,下一个目标就是司马颙。不扫平此人,司空安能稳居洛阳,发号施令?” 司马颖、司马颙是盟友,击败司马颖后,必然要进兵关中,讨平司马颙势力。 不将他们彻底消灭,司马越就是半场开香槟,喝高了。 仗还有得打,但洛阳确实可能迎来一段难得的平静期。 裴妃闻言,白了邵勋一眼,道:“你比我还了解司空。” 邵勋尴尬一笑,含糊道:“司空有大志,当然会一一扫平诸侯。” 他一边回话,一边看着丝帛上娟秀的字迹。 裴妃确实很有文学天赋,翻阅了那么多档案、史料,最后总结出来的内容十分精炼。 邵勋看完,已有粗粗了解。 简单来说,昔年魏武以南匈奴深处内地,势力渐大,始分其为五部,以弱其势。 每部置帅,选魏人为司马,以为监察。魏末又改帅为都尉。 左部都尉统万余落,居故兹氏县(今山西临汾市南)。 右部都尉六千余落,居祁县(今山西祁县东南)。 南部都尉三千余落,居蒲子县(今山西隰县)。 北部都尉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今山西忻州)。 中部都尉六千余落,居大陵县(今山西文水东北)。 对于南匈奴,曹操的态度一直是驱使其为兵,与各方势力交战。 他也很警醒,将匈奴拆分为五部是一招,同时还不断征发其人口——“礼召其豪右,使诣幕府;豪右已尽,乃次发诸丁强,以为义从;又因大军出征,分请以为勇力,吏兵已去之后,稍移其家,前后送邺,凡数万口……” 曹操的套路就是给匈奴上层当官,精锐士卒当“义从”,普通牧人随军出征。这还不算,匈奴人当了兵之后,还要把家人迁走,前后数万口。 这些到了邺城的匈奴人,基本被汉人同化了。你现在去问他们,多半不知道祖上是匈奴还是汉,那就默认是“魏人”,现在则默认为“晋人”,语言、服饰、生活习惯彻底改变了,失去了本族的文化特征。 曹操这么一番操作,使得魏末南匈奴大概只有十几万人口。 晋初又有塞外匈奴归附,前后十九种。上规模的只有三次,一次是“两万余落、男女十万口”,一次是两万九千三百人,一次是一万一千五百口,剩下的都在千人上下。 所以,现在的南匈奴五部,去掉晋朝战争征发后损失的人口——不仅仅是战死,还有本人当兵后,全家被迁移到西晋腹地汉化掉的——大概还有男女老幼四五十万人的样子,成年男丁十余万。 这股力量,相当不小了。 极限征兵的情况下,理论上所有成年男丁都要上阵,就是十几万匈奴兵。 当然,为了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一般不会这么瞎搞,征发个五万人就顶天了。甚至于,五万人都嫌影响生计,出动个两三万人就差不多了,再辅以十几万汉人丁壮,组成了所谓的“匈奴大军”。 若洛阳中军还在,诸部轻重骑兵、具装甲骑编制齐全,自可与其一战,战而胜之的概率还很大。 可现在么,啥也不说了! 邵勋收好丝帛,告辞离开。 洛阳迎来和平?不存在的,只是休战罢了。 下一次的敌人,很可能就是匈奴。 司空会派他上阵吗?太可能了。 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而在此之前,他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做:邺城那边有信使过来,通报皇太弟司马颖可能在近期派兵护送天子南归,令洛阳留守将官迎奉。 第九十五章 抢种与养望 “若有来世,好生做人,别干坏事了。”十月的清晨,遍地白霜,吴前带着辅兵出来清理战场。 他刚刚看到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尸体僵卧于地,面容痛苦,便多了几分感慨。 感叹完后,便弯下腰来,与辅兵一起将尸体搬上车。 对面的辅兵是新来的,满奋部残兵,入伍至今不过四个多月,只打过一仗,还全军崩溃了。此时看到尸体,脸色发白,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尸体上飞快地掏摸着。 还真有几枚铜钱被撸了出来。 吴前指了指马车上的竹筐,辅兵听话地把铜钱丢了进去。 缴获归公,统一分发,这是从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铁律,老人都习惯了,新人在熏陶下,也默认接受了。 马车辚辚向前,很快又停了下来。 吴前翻开一具尸体,道:“伤口全在前胸,怎么这么死心眼呢?爷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啊,下次记得早点降顺。” 对面的辅兵拾起一杆长枪,放到另一辆马车上。 走过来时,与吴前一起,熟练地把尸体身上的皮甲扒了下来。 皮甲多有破损,但缝缝补补还能用。 上好的皮甲,可并不便宜啊。 马胯革、牛皮、猪皮甚至鹿皮,各色皮革打制的皮甲价值不一。 这一副应该是猪皮层叠打制而成,不算太好,但分发给战兵用,总比无甲强。 另外一边还有辆车。 两名辅兵一前一后,将几把满是缺口的环首刀收了起来。 辅兵中有专门修理器械的,交给他们重新锻打,又是一把好刀。 伤损的马匹、役畜也有人处理。 基本是就地切割,皮革收走,肉抬走,给嘴里淡出鸟来的袍泽们改善下伙食。 甚至就连动物蹄筋都有专人处理,制弓时用得上。同样的,射出去的箭还能回收,仔细检查一番后,大部分都能重复利用。 打扫战场的快乐就在于此,满满的收获感。 装战利品的马车很快就塞不下了,吴前带着一队人,押着二十多辆车回城。 战事结束,驿道上的人不多,但已经有少数消息灵通之辈,赶着大车进城了。 途径一片农田时,前方停了不少车辆,几乎将路面都堵住了。 吴前无奈,让人停下车。够着头一打量,嗬,却是几个峨冠博带的士人,正对着农田指指点点呢。 其中好像还有他见过的。 咦?那不是王衍么?吴前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彦国看了许久,可看出些许名堂?”王衍坐在车上,不耐烦地问道。 “老货恁地烦人!”胡毋辅之斥了一句,继续看向田中。 王衍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胡毋辅之就是这个性子,很有名士风范。 其子胡毋谦之,才学不及父,但父子二人都喜欢饮酒。 有一次,胡毋谦之看到父亲和人饮酒,直呼父名道:“彦国,你年纪大了,不能再这样喝酒。而且天天喝,将来会让我穷得光屁股面对邻居的。” 胡毋辅之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邀请儿子一起喝酒。 于是,父子二人“欢饮”。 “彦国……”王衍等了一会,又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听!”胡毋辅之打了個手势,让王衍稍安浮躁。 王衍狐疑地伸出头,侧耳倾听。 他方才看过了,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带着一群士卒在耕田。就这事,有什么好看、好听的?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远处隐隐约约响起了苍凉的歌声。 “食粮乏尽若为活。”有人高声和之,声音里还带着颤抖。 “救我来!” “救我来!” 田中所有人都和了起来。 “哈哈,妙哉!”胡毋辅之高兴地手舞足蹈,立刻让人拿来纸笔,打算记录下听到的这首歌。 吴前哂然一笑。 这歌他听过,还会唱。 最先是邵司马唱起来的,后来在银枪军中广为流传。 至于耕田,确实是邵司马在带头耕田。 战事一结束,邵司马就组织人抢种小麦,一点没耽搁,因为已经有点晚了。 其实,这会的河南,种越冬小麦的人不多,粟才是主流。 但邵司马觉得洛阳频繁战乱,难得有安宁的时候,不如抢种一批小麦,来年五月就能收。届时若还没打仗,那就再种一茬杂粮,将粮仓都充实起来。 因为耕牛严重不足,马耕又太浅了——更何况马儿同样很匮乏——于是邵司马像打仗一样,身先士卒,带着军士们一起“人耕”。 这会就是了。 吴前看了一会,心中愈发感慨。 邵司马说“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带头耕地,让儿郎们足食,而不是一味搜刮百姓,这却是什么来着?对,教谕们说的“大仁”。 大仁大勇,真的值得他追随。 “俚歌小调罢了,有甚好听?”王衍听了一会就没兴趣了,悻悻说道。 “救我来!救我来!听到没有?”胡毋辅之哈哈大笑。 王衍只当他发神经。 这人门第不错,但小时候家里很穷,与泥腿子接触多了,总有些神神叨叨。以至于太尉征辟他到幕府做官都拒绝了,怕不是有点病。 现在是太弟中庶子、阴平男,身份高贵,结果还是喜欢这些黔首们哼唱的烂俗小调。 能不能欣赏点高雅的东西? “我记完了,走吧。”胡毋辅之笔走龙蛇,将这首歌记下后,毛笔潇洒地一扔,直接上了牛车,把王衍往旁边挤了挤,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彦国,你是不是忘了正事?”王衍不满地问道。 “有酒没?”胡毋辅之问道。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拒绝了。 胡毋辅之遗憾地咂了咂嘴,方才说道:“邺城败了,败得很惨。” “刘元海呢?他的救兵呢?”王衍神色一正,问道。 “来不及了。”胡毋辅之摇了摇头,道:“石超、王斌连吃败仗,士卒逃散,城中只剩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了。” 王衍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邺城? 邵勋才多少人,他就敢守洛阳。 “王浚、司马腾十几万大军,邺城早晚陷落。纵是太弟想守,也没人陪他等死啊。”胡毋辅之叹了口气,说道:“更何况,太弟不想守了。旬日前便带着残兵败将,奉天子南奔洛阳。走得仓促,一路上,唉……” “一路上如何?” “君臣都未带钱。”胡毋辅之说道:“只有中黄门行李中藏了三千钱。被人知道后,天子下诏借钱,道中买饭。还没有食器,只能用瓦盆吃饭,唉。” 王衍无语。 你们有兵将随行护送,还要“买”饭? 最让人难绷的是,天子专门发了一道诏书,却是为了借钱吃饭…… “我跟了几天,便先行一步,来洛阳打点。”胡毋辅之仿佛也不堪回首,不愿多提这事。 王衍有些同情君臣一行人了,真的惨。 天子可能还好,习惯了。 司马乂奉帝出征的时候,夜宿豆田,条件也很艰苦。天子饭量又大,经常吃不上饭,人都瘦了…… 但司马颖从小锦衣玉食,这次是真的落难了。 他来洛阳,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糜晃、邵勋若想杀他,一念之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便有些唏嘘。 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也会落到这步田地。 “如今洛阳谁做主?”胡毋辅之问道。 “督洛阳守事糜晃总揽军务。”王衍说道。 话只说了一半,但他相信胡毋辅之听得懂。 军务归糜晃,政务当然由他王夷甫做主了。至于那位曹馥,虽然是司马越的军司,但看样子他也不想争什么。 “邵勋呢?”胡毋辅之问了一个名字,直接让王衍惊讶了。 惊讶的原因不是因为邺府官员知道邵勋,而在于胡毋辅之压根就不管事啊。 他是太弟中庶子,有正经官职的,但和丞相府军谋祭酒杨准一样,逍遥度日,不任官事,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狂喝滥嫖——事实上,邺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幕僚,只拿俸禄,不干实事,但司马颖确实需要他们妆点门面。 名士多了,声势就壮。 声势壮了,前来投奔的人就多。 为此多养一些风流名士,那都是小事了。 “邵勋是东海国中尉司马,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王秉、苗愿之辈,见了他都不敢正面指斥。”王衍说道。 “就他?”胡毋辅之惊讶地指了指正在田里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的军将,道:“既然一人之下,权势熏天,又何故如此?” “怕是所谋甚大。”王衍阴阳了一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勋下地干活,也是一种“养望”。 有人养望靠卧冰求——咳咳,靠事亲至孝。 有人养望靠辩经清谈。 有人养望靠名士风流。 邵勋如此养望,吸引过来的怕是只有浊流役门,而不是清流名士。 “现在谁还没点野心。”胡毋辅之嘟囔了一句,然后正色道:“太弟既遣我来,我再不晓事,也得问清楚,可有性命之忧?”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说道:“邵勋是个懂规矩的人,不是张方,放心吧。” “好。”胡毋辅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牛车走得很慢,歌声仍隐约传来:“救我来!救我来!” 俚歌小调,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文采。 难的是你得贴近黔首们的生活,经常与他们攀谈,聊生活,拉家常,知道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这才能写出脍炙人口的东西。 此时听到“救我来”三个字时,胡毋辅之就觉得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仿佛听到了大晋朝那千千万万无人问津的黔首,在悲怆地大喊:“救我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九十六章 指点 干完农活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辅兵们已经开饭了。 邵勋草草吃完,然后提了一些做好的饭食,往中城方向而去。 穿过一道门后,前方是一个庭院,院内栽有花卉树木,更有假山流水,十余间装饰考究的屋舍坐落其间。 裴妃、皇后二人正在对弈,看到邵勋进来后,齐齐抬眼望去。 王妃面带欢笑,气质娴静淡雅,最近甚至愈发平易近人,仿佛一道精美的菜肴,鲜香四溢,咬上去饱满多汁。 王妃还性格平和,很有包容之心。 邵勋喜欢女人身、心的包容。 废皇后羊献容不如王妃丰腴,但也身姿窈窕,颇有可观之处。 但邵勋觉得这个女人心思不简单——事实上王妃的心思也不简单,只不过她有时候会犯傻。 他只见过两次皇后。 第一次是在殿中擒司马乂,皇后二话不说,直接向他奔来,轻声呼救,可见眼力非常好,关键时刻不慌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益。 第二次就是上回陛见了。 临走之前,皇后居然掀开了珠帘,露出她那精致俏丽的面容,其间有多少谋算,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其实,邵勋觉得羊献容和他算是一类人,都有着灵活的底线。 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会使出一些非常规手段。 邵勋自己是因为杀伐过盛,心中缺乏敬畏感,有时候会不择手段。 至于羊皇后为什么会这样,他就不甚清楚了。 思来想去,大概还是环境吧。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心思本来就重,功利心极其浓厚。羊献容几次被废、被关押,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她黑化是大有可能之事。 联想到历史上他对刘曜说过的话,邵勋基本可以确定了。 嗯,羊皇后确实挺美的,但这不是邵勋关注她的主要原因。 世上人千千万,比羊献容美的大有人在,但她们不是皇后。 简而言之,邵勋只对皇后有兴趣,无论这个皇后是不是叫羊献容。 “参见王妃,参见皇后。”邵勋将巨大的食盒放下,躬身行礼。 “妾已是庶人,将军无须多礼。”羊献容低声说道,神色间颇有些柔弱凄楚的味道。 裴妃本来想和邵勋谈谈出迎天子的事情,见状说道:“君放下食盒便可,若有军务,自去处理吧,莫要耽搁了。” “仆有要事请教。”邵勋放下食盒,一一取出食物。 “这是从吴王府请来的厨子做的蒸饼。”邵勋取出一样,便介绍一样。 吴王“北伐”去了,至今还未回来。 邵勋听闻他家的厨子擅做蒸饼,便把人请了过来。 这個厨子做出来的饼上部会裂为十字形,类似于后世的开花馒头。 这项本事在此时并不简单,因为发酵技术并未普及开来,只被极少数人掌握。 前太尉何曾就只吃蒸好后上部裂为十字的蒸饼。 烤饼同理,没裂十字他不吃。 后赵石虎则要求将干枣、胡桃瓤塞入饼内,蒸、烤后裂出十字才吃。 有点装逼的意味,但这种食物确实极具“科技含量”。 “这是琅琊王府厨子制作的粲。”邵勋继续说道:“刚炸好捞出的。” 粲也叫乱积,是一种糯米制品,用水和蜜各半,调和米粉呈稀糊状,放入带孔的竹杓内,使稀糊从孔中漏入油锅,炸好后捞出。 可口松脆,还带点甜味,非常好吃。 琅琊王同样“北伐”了。 与吴王司马晏不同,琅琊王想办法偷跑了回来,邵勋也是刚刚听说。 司马睿一回来就住进了王衍家中。然后由王衍出面,求得糜晃许可,司马睿将母亲夏侯光姬接出,径自回封地去了——看样子是怕了,洛阳大舞台,不是谁都能唱戏的,能体面退出已经很不容易。 陈有根曾建议在洛阳捕杀司马睿。 邵勋思考之后放弃了,糜晃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现在和王衍打得火热。 其长子糜直被王衍点评为“沉毅果断,经通大才,可副四方之委。”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就凭王衍这句话,糜直这会就能被各个开府的宗王、将军、都督们征辟,且至少能当个掾、主簿之类,从事中郎也不无可能。 这就是名士点评的威力,糜晃算是欠了一个大人情。 捕杀司马睿,很显然会同时得罪王衍和糜晃,不值得。 况且,他现在对回徐州当官不是很热心了,双方之间似乎没有了太多的利益冲突。 “这是拨饼……”——用大锅煮水,以小勺将面糊舀入一铜钵内,将铜钵放入大锅沸水中,拨动铜钵,使其急速转动,让面糊均匀粘在内壁上,最后把钵内薄饼取出倒入沸水中煮熟,再捞出放入冷水过一遍,最后取出浇上肉汁食用。 “马肉……” “牛肉……” 邵勋将带过来的五样食物一一置于案上,递进饮食。 裴妃对他笑了一下,开始取用食物。 邵勋大部分时候只派教导队亲兵送吃食,空闲时才会亲自做这些事。 今天羊献容在,他毕恭毕敬地递进饮食,裴妃又高兴了许多。 羊献容则轻声道了下谢,然后取用食物。 “还要请教,到底该怎样迎奉天子?”邵勋跪坐在二人对面,皱眉问道:“百官多在邺城,仆实不知该找何人请教。” 能请教的人当然是有的,王衍不就是么?但对这种嘴炮达人,“信口雌黄”成语的来源者,邵勋总是觉得应该敬而远之。 王妃出身大家,对这类事务有所涉猎,是最好的请教对象。 “君谬矣。”裴妃说道:“礼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迎奉。” 羊献容不动声色,只默默吃着食物。 兵荒马乱,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现在也吃不到多少好东西了。 这些肉、饼,制作精美,非常可口,她已是许久未曾享用。 东海王妃倒是好福气,有个这么忠勇的家将,侍奉勤谨,忠心不二,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 哪像她,夜中听到殿外军士换防的动静,都会吓得惊醒,再无睡意——无他,担心有人来“赐死”。 被废立了这么多次,她早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一开始还会哭泣,现在已经不哭了,因为哭也无用,该死还是会死。 “如何迎奉?”邵勋追问道。 “君可知富平津?”裴妃问道。 “知道。” “富平津上有浮桥,乃杜武库督造。君或可率军至富平津,迎奉天子。”裴妃说道。 邵勋明白了。 杜预造的这座黄河浮桥,莫非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连接河阳三城的浮桥? 听闻唐帝遣人至江西洪州伐大木制船,然后用铁链连接,将河阳南城、北城、中潬城(位于河中沙洲)连为一体,是重要的交通基础设施。 “君为国立下大功,再迎奉天子入京,或可名扬天下。”裴妃又道。 “谢王妃指点。”邵勋闻言,立刻起身行礼。 他还是抱有穿越前的旧思想,下意识觉得这个天子混得如此之惨,已是颜面尽失,无须太过重视,于是只打算在洛阳城外郊迎天子。 但裴妃的话,让他若有所思。 确实应该走远一点,显得更有诚意。 裴妃提到了“名气”,这才是关键啊。 名气大了,好处多多,前来投靠的人也多,将来升官也会更容易一些。 天子一高兴,或许还会赏点什么东西。到时候,掌吏部铨选的尚书左仆射王夷甫是同意呢,还是反对呢? “洛阳是邵司马保下的,若在迎奉天子之事上为小人所趁,则前功尽弃矣。”羊献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或许是吃人嘴短,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也点了一句。 “谢皇后指点迷津。”邵勋又行一礼,道。 羊献容侧身避让。 她已被废为庶人,甚至是个罪人,担不起这礼。 二人就这样默默吃着,气氛有些沉闷。 邵勋静静等待,一点不着急。直到她俩吃完,才收拾餐具,转身准备离开。 “洛阳既已太平无事,明日送我回府吧。”裴妃突然说道。 “诺。”邵勋应了一声,大步离开。 羊献容有些羡慕。 她身边没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如今此人名为东海国中尉司马,实则掌控洛阳军务,就连都督糜晃都不好违拗他的意思。 若能为自己所用,辅佐太子——同样关押在金墉城——将来处境或能有所改善。 至少,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地应付那无边的恐惧了。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甚至还能有更多的好处。 自古艰难唯一死,她是真没勇气从容赴死。 邵勋不管她们怎么想,回去后就召集诸位幢主、督伯,向他们说明了迎奉天子之事。 众人自无不可。 据斥候查探,张方确实走了,甚至都没在弘农郡过多停留,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模样,应该是收到了司马颙的严令。 那么,留何伦、王秉、苗愿三部约八千人守洛阳,王国中军、银枪军五千余人北上富平津迎奉天子,似乎正当其时。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永安元年(304)——是的,天子在得知自己将回返洛阳后,再次下诏,改元永安——十月初五,邵勋率部离开了洛阳,与都督糜晃等“亲友团”一起,北上开往富平津。 第九十七章 擎天保驾功臣 深秋露寒,百草枯黄。 通往河内的驿道上,旌旗猎猎,军势威严。 每隔一段时间,北上迎奉天子的众人总能听到连绵不断的鼓声。 一开始或不太清楚,现在知道了,那是军士们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的信号。 邵勋治军,还真是不怕麻烦。即便在这空旷无垠的四野上,即便并无敌人,数千大军依然严格执行军令,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走在最中央的是银枪军近六百士卒。 他们或许打仗没有王国中军厉害,但胜在勤谨、听话,执行命令十分坚决,这是入伍后无数棍棒教育的结果,也是邵勋威信的体现。 银枪军阵中,糜晃、王衍并辔而行,邵勋稍稍落后半个马身。 在他身后,还有庾亮、徐朗、王敦等人。 庾亮之父庾琛也来了。 这是邵勋特别邀请的,后面迎奉天子时,他也得以跻身前排,混个脸熟。 对此,庾琛心绪复杂。 他知道邵勋是好意。以他现在的官职来说,如果有迎奉天子之功,很容易就能外放得个太守之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但他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邵勋这個人,野心勃勃,还打着利用他的主意哪。 这个太守,多半不可能是他心心念念的江南,而是在北方,这让他有些犹豫。 不过,吴地太守之职不一定能到手,太多对时局灰心丧气的士人盯着了。如果能当中原大郡的太守,就偷着乐吧。 庾琛就这样一路想着,心事重重。 胡毋辅之坐在一辆牛车上,时不时把目光转向骑马的邵勋。 他到现在还有些担心。 邺城告破,太弟已无处可去。 西面是并州,东面是青州,北面是幽州,三面围攻。 说实话,他真的只有南下洛阳一条路了。但这条路远远谈不上安全,万一司马越起了杀心,司马冏、司马乂就是太弟的前车之鉴。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司马越要点脸,糜晃、邵勋也不是热衷钻营之辈,保住太弟一条性命。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西奔长安,看看太宰司马颙能不能收留了。 庾亮、徐朗则比较振奋。 司马颖仓皇南下,天子还归洛阳,意味着东海王的全面获胜。 作为幕府的一分子,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了。 至于王敦,则有些无所谓。 他的家世,注定了不需要迎奉天子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有兄长在,坐等外放就是了。无论你有什么功劳,都休想和我争,除非东海王不需要兄长帮他妆点朝堂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 没有名士、俊彦的朝堂,还能是朝堂吗?怕不是要被人耻笑。 所以,他稳得很,今天只是想跟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天子,也就那样了。 机会来时,谁不能取而代之? 就这样一路北行数日,很快抵达了壮丽的黄河之畔。 “停步!”信使快马向南,大声命令道。 “停步!等鼓声响起再行。”信使特意放慢了马速,沿途吩咐道。 王敦冷哼了一声。 这个邵勋,难道把这么多官员公卿当兵卒来治了么? 你好大的脸。 有心继续走,但前面的车马已经停下,王敦只能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打算看看怎么回事。 糜晃、邵勋、王衍三人登上了渡口旁边的一个高坡。 入目所见,大河两岸一片萧瑟,人迹全无。 曾经兴盛无比的渡口,可能有阵日子没迎来商旅了。 目力所及之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坞堡的轮廓。 秋风之中,送来了断断续续的铃铛声,那是坞堡示警的声音,可能把他们这一行人当成贼匪一流了吧。 官兵,有时候确实和贼匪差不多。 脚步声传来,胡毋辅之气喘吁吁地登上了高坡,道:“信使来报,天子昨日在温县谒陵,今日启程出发,明后天便能过河。” “信使”自然是皇太弟的信使。 邵勋回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事情。那会的司马颖可谓意气风发,留五万兵戍守洛阳,自回邺城霸府,试图遥控朝政。 平心而论,冀州确实是诸镇中实力最强的。 一直到唐代,河北都是全国人口最多、最富庶的地方。 清河绢天下闻名,被列为第一等丝绸。 诗书传家乃至“书剑双美”的家族数不胜数。 永济渠运河直通幽州,极大繁荣了商业。 贝州大库存放着无数钱粮、甲仗,号为“天下北库”。 但坐拥这么一个风水宝地,搞不好政治,还是会完蛋。 司马颖好像吸取了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的教训,因为他打赢后,很快离开洛阳,回了邺城。 但又好像没吸取,因为他当了丞相、皇太弟,在邺城操控朝局,俨然众矢之的。 不然的话,即便是同脉兄弟,司马越也不一定能说动司马虓、司马腾等人帮他。 政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天子可有难处?”糜晃看向胡毋辅之,问道。 现在大家都知道天子借钱吃饭的事了,了解了这一行人的状况。 护兵百余,多为邺城败卒。 宗王、大臣、家眷百余,这还是从邺城出逃时的人数。司马颖走后,邺城守军溃散,王浚大军攻来,一路烧杀抢掠,又有些后知后觉的宗王、大臣及邺府幕僚举家出逃,部分人汇入了天子逃难的队伍,现在已膨胀至大几百。 天子借的三千钱,只够他和随从吃饭的,其他人得自己想办法。 逃了这么久,日子应该很艰难了。 这次胡毋辅之带了一些钱回去,也只能勉强救急而已。 “天子……”胡毋辅之脸上现出不忍之色,道:“王浚已攻入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众。其人还遣乌桓酋帅羯朱率兵追击,至朝歌而返。天子走急,丧履。至温县谒陵时,还需借从者之履,唉!”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王浚是真不打算放过司马颖。攻占邺城后,还派乌桓骑兵追击,一路追到朝歌县。 这个县位于汲郡,离邺城并不近。追出来这么远,他是真恨司马颖啊。 或许,这就是司马颖决心出逃的主要原因。 留在河北,一旦落入王浚手中,哪怕司马越不想杀他,王浚也不会给司马越面子,定然杀之而后快。 另外,天子丧履这事也能从侧面印证王浚追击力度之大。 鞋都跑掉了…… “邵司马。”糜晃转过身来,道。 “在。” “你即刻率兵过河,迎一下天子。”糜晃吩咐道:“我等在富平津布置仪仗、鼓吹,恭迎圣驾。” “诺。”邵勋没有犹豫,立刻应下了。 糜晃这是老成持重之举,万一王浚第一次没追到,又派出兵马二次追击呢?特别是天子还在温县谒陵逗留了,难免王浚生出想法。 要知道,司马腾、王浚只是应司空的邀请出兵,他们并非司空的手下,只是盟友而已。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何况王浚一个外人。 司空是没有能力约束王浚的,只能建议。 司马颖就罢了,天子一旦被王浚劫走,麻烦得很。 邵勋没有耽搁,当场选了教导队及王国中军四幢兵计两千五百余人,顺着浮桥北上,直朝温县方向而去。 ****** 风渐渐大了起来。 无遮无挡的马车之上,天子司马衷拥着一层薄被,暗自神伤。 好饿啊! 洛阳现在应该有人舂米了吧? 不,朕要吃髓饼!好些时日没吃到了,甚是想念。 司马衷咽了口唾沫,够着头看向前路。 “顾侍中。”他喊道。 “臣在。”骑马伴于旁边的顾荣应道。 “还有几日可至洛阳?” “最多三日。”顾荣答道。 司马衷心下稍安,旋又问道:“洛阳——可还有如嵇侍中那般的忠臣?” 顾荣沉默片刻,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何忧也?” 司马衷才不信呢。 是谁朝御辇射箭? 是谁让朕夜宿豆田,肚子饿得呱呱叫? 是谁逼着朕乘舆冲锋,身中三箭? 顾荣知道天子不信。 这种事,连傻子都骗不了啊! 好在圣上仁厚,不会追究他这明显的欺君之罪。 “顾侍中。”司马衷又喊道。 “臣在。” “饼还有吗?” “没了。”顾荣叹了口气,他也很饿啊。 在温县的时候,有耆老送了些吃食过来,但也不够大家分的。 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带了些钱帛面圣,遂向邻近庄园买了些吃食,今早又吃完了。 这会大家都饿着肚子呢…… 司马衷失望地垂下了头。 他现在肚子饿,脚磨破了,还有些冷,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恨不得立刻飞到洛阳。纵然有什么事,也得先让朕填饱肚子再说。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司马衷还没反应过来,顾荣已经脸色大变。 随行的官员、公卿更是大哗,神色间多有不安。 皇太弟司马颖从后边策马而前,大声问道:“哪来的骑兵?” “太弟勿忧,渡口那边过来的,应是洛阳军卒。”费立大声回道。 司马颖点了点头,把心放回肚子里。 费立则带着数十骑上前,准备拦截询问。 此君是犍为南安人。 父费诗,诸葛亮逝世后,曾任蜀汉谏议大夫,后任晋巴西太守。 费立察孝廉入仕,担任成都国中尉,常伴司马颖身侧。 后出任成都县令、梁益宁三州都督,转了一圈后又回邺府。 马蹄声越来越近,费立也紧张了起来。 他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手已经握住大戟。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那是朕的擎天保驾功臣!有金甲!” 费立愕然。 第九十八章 他好会啊! 已经恢复至二百骑的教导队在远处停了下来。 陈有根一声令下,留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人护着邵勋,往圣驾方向而去。 费立犹豫再三,问道:“来者何人?” “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奉都督糜晃之命,迎谒天子。”邵勋大声回道。 费立下马,作揖道:“还请邵司马率众稍离,勿要惊扰了天子。” 邵勋脚步不停。 陈有根冷哼一声,带着十余名顶盔掼甲的壮士上前,一挤一撞,将费立及其手下赶到一边。 费立大怒,右手紧握刀柄,直欲噬人。 陈有根看都不看他,自有教导队儿郎上前,与费立对视。 一方无甲,器械不全。 一方身披铁铠,背负弩机,手持重剑。 费立终究没敢动手。 司马颖张了张嘴,想要斥责几句,被邵勋的目光一瞟,又闭上了嘴巴。 这个少年郎,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若发起疯来,这边不知有几人够他杀的。 “陛下。”及至车前,邵勋以头触地,大礼参拜。 司马衷鼻子嗅了嗅,喜道:“快快起身。卿何名耶?可带酒食?” “臣名邵勋,正要侍奉陛下进食。”邵勋起身后,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教导队士卒开始从驮马背上解东西。 邵勋亲自动手,在草地上铺了一层毛毯,放下蒲团。 士卒们搬来几张小案几,又拿来食盒、食器。 司马衷下了马车,面露喜色。 “陛下巡狩日久,风餐露宿,且先用鸡汤。”邵勋拿出一个瓦罐,高举过首。 侍者接过瓦罐,想要先尝一尝。 司马衷出言阻止:“擎天保驾功臣,焉能害朕?” 天子虽然被人私下里称为傻子,但他分得清谁是忠臣,知道谁对他好。在这件事上,却要胜过不少人。 司马衷在蒲团上坐下后,接过侍者舀好的鸡汤,大口吞咽起来。 邵勋又拿出一个饭甑,道:“此乃新城稻所熬之粥。陛下离京日久,当思此物。” 新城在洛阳附近,曹魏时就以水稻种植出名。 曹丕就曾评价新城稻:“上风炊之,五里闻香。” 与新城稻齐名的是河内稻。 袁准在《招公子》中提到:“河内青稻,新城白粳,弱萁游梁,濡滑通芬。” 可见,洛阳周边还是有一定规模的水稻种植的,只不过价格偏高,普通人不易享用罢了。 司马衷一听,连忙放下鸡汤,催促侍者给他盛粥。 司马颖在一旁咽了口唾沫。 邵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又有教导队士卒从马鞍下解开包裹,取出胡饼,分给随驾众人。 胡饼干硬,难以下咽,但众人依然狼吞虎咽,纷纷道谢。 “此为鹅炙。”邵勋又道:“臣为陛下割炙,稍顷便可啖之。” 司马衷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邵勋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侍奉饮食,十分恭敬。 到最后,甚至为天子倒了点酒。 司马衷一饮而尽,酒足饭饱之后,抓着邵勋的手,有些哽咽:“这么多臣子,唯邵卿前来迎奉。” “陛下,都督糜晃、侍御史庾琛等人正在富平津恭迎圣驾。”邵勋回道。 司马衷想了想,记住了这两個人,道:“此皆忠臣也。朕还都之后,定有赏赐。” 说完,让侍从将其扶起,道:“这便回京吧。” “臣遵旨。”邵勋说完,天刮起了一阵寒风,他立刻脱下披风,道:“寒风劲疾,陛下且披此假钟,以御风沙。” 司马衷愣愣接过,侍从连忙为其披上。 假钟就是披风、斗篷,因形如钟而得名。 因北人多骑马,假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服饰,能防御风沙,又不妨碍行动,故穿用甚多。 在南方,假钟就不常见了,被视为一种非正式服饰。 南朝梁时,刘显将去寻阳,诸人约定送行。他拿出十匹丝帛,说饯行那天如果谁穿着奇特的衣服过来,这些丝帛就是他的了。 当天,周弘正着绿丝布裤,披绣假种(钟),轩昂而至,夺标取帛。 南北风貌之不同,可见一斑。 司马衷披上假钟之后,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暖和多了。 邵勋又至自己的战马旁,从留守军士那里取来马槊,至圣驾旁,道:“陛下,且容臣护驾前行。有臣在,定无贼人敢冲撞圣驾。” 司马衷眼睛红了。 有此忠臣,何愁天下不太平! 见天子默许了,邵勋又使了个眼色。 陈有根会意,趁着驭手没反应过来,抢先占了位置,为天子驾车。 “陛下,此为幢主陈有根,忠贞不二,勇冠三军。”邵勋介绍道。 “陈有根……”天子默念了一下,道:“有壮士驾车,邵卿护卫,朕无忧也。起驾吧。” “诺。”陈有根应了一声,稳稳地驾起马车前行。 邵勋披甲执槊,步行护卫。 教导队士卒纷纷回到马上,聚拢过来,紧紧跟随。 伴驾的官员、公卿、宗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小小的中尉司马,好会啊! 天子对他印象极佳,众人也承了些人情,今天的风头几乎全让他一个人抢了。 有些消息灵通之人,联想到邵勋驱退张方,力保洛阳不失的事情,心中有数了,开始悄悄打听他的家世。 司马颖臭着一张脸,故意落在后面,但耳边依然传来一阵阵“聒噪”。 “邵勋年齿几何?门第几品?” “其人可已婚配?” “东海王可看重此人?” “他若能当上郡国太守,便可为吾佳婿。” 诸如此类。 “太弟,寄人篱下之时,当隐忍为重。”费立悄悄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司马颖缓缓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仅仅一年之前,他出兵二十余万攻打洛阳。 彼时兵众迤逦而行,鼓声绵延百里。出师阵容之盛,百年未见。 这才过了一年,形势便急转直下。 邺城被王浚攻破,死者无算。 他则带着家人仓皇出奔,无处可之。 怎么会这样呢? 司马颖怀疑完人生,又抬头看向那个披甲执槊的军将。此人恰如旭日初升,前途无量,与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间之事,扑朔迷离,直让人难以适从。 ****** 没有追兵的情况下,一路走得还算顺遂。 十月初九清晨,圣驾过浮桥,至黄河南岸的富平津。 霎时间,渡口处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刚刚下车的天子又被感动到。 邵勋不着痕迹地挤到了侍从身前,搀扶住天子。 “众卿……众卿……”天子哽咽,洒下两行热泪。 “臣等恭迎圣驾。”糜晃、王衍带头,纷纷拜倒在地。 “众卿平身。”司马衷带着哭腔喊道。 众人依次起身。 王衍酝酿了下情绪,道:“陛下北狩,宗庙震惊。臣等居于洛阳,外有贼兵,内有叛逆,艰难奋战,稍偃兵戈。今迎回圣主,必可重振颓纲,开启盛业,乃至稼穑连丰,华戎咸泰。大晋——中兴有望矣!” “大晋中兴有望矣!”众人纷纷贺道。 邵勋对王衍的“信口雌黄”又有了新的认识。 天下都这般操行了,他硬是说成要“中兴”,厉害厉害! 王衍此时正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异色。 老江湖了,脸皮算什么?把控住局面,捞取好处才是真的。 今天哄了天子一下,天子记着了。接下来的朝政安排,还不是对他言听计从?至少在司马越回洛阳之前,他可以稳稳地操控朝政。 王衍在这边盘算,那边的司马衷收拾心情,问道:“糜晃、庾琛何在?” 嗯?王衍微微有些惊讶。 “臣在。”糜晃、庾琛二人应道。 “你二人之功,邵卿皆已详述。”司马衷说道:“朕回宫之后,自有恩赏。” 糜晃、庾琛二人心下激动,齐声道:“谢陛下隆恩。” 司马衷点了点头,道:“回洛阳。”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华林园看青蛙。文武百官,真不如癞蛤蟆有意思,它们还会为朕叫唤两声呢,你们会什么?咦,这时节好像没青蛙了啊…… 司马衷的兴致一下子小了很多,怏怏不乐地上车后,突然招了招手,道:“邵卿与朕同乘一车。” 嗯?我真的可以和陛下你开一辆车吗? 邵勋大喜,道:“臣遵旨。” 说罢便上了马车,继续披甲执槊,护卫天子。 王衍的嘴角微微抽动。 他看着邵勋,邵勋的目光似乎也捕捉到了他。 新老两代“影帝”大眼瞪小眼,又都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圣驾离开富平津后,一路向南,两天后抵达了洛阳。 大晋天子圣质如初,又回到了他忠诚的洛阳。 第九十九章 结交 天子经东阳门入城时,受到了洛阳士民的热烈欢呼。 有人是真心来的。 有人是过来看热闹的。 还有人是为了半个胡饼过来的。 彼时正值正午,吃了三大碗饭、一大块肉和一碗鱼汤的天子喜笑颜开,频频挥手。 但洛阳百姓的目光多落在天子身侧的邵勋身上。 无他,金甲太耀眼了,实在无法让人不注意。 天子身后还跟着一连串的车辆,驴车、牛车甚至羊车都有,是糜晃在富平津准备的,给宗王、公卿、官员乘坐。 这个时候,还有很多洛阳公卿的家眷出门迎接家人。 有人看到自家主心骨回来了,欣喜异常。 有人则没看到,痛哭流涕。 这就是战争啊,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活下来的。 司马颖与豫章王同乘一车,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者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洛阳百姓。 后者高兴地看着向他跑来的妻子。 嗯?邵勋扫了一眼,原来认识。 卫将军梁芬家的小娘子,与庾文君一起出游过,像個大姐姐一样照顾她。 光芒万丈的他含笑点了点头,没想到梁小娘子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认识般,一溜烟地跑过去,追在豫章王的车驾旁。 邵勋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在密切关注他。 邵某人现在的名气是真的不小。 火并掉了上官巳,让满城公卿印象分+1(原来可能是负分……)。 驱退张方,更是让全城百姓感激万分——张方一来,公卿不一定有事,百姓肯定遭殃。 另外,战争甫一结束,他就带着军士、劝说百姓出城抢种麦子,并身体力行,带头耕地,让诸多有识之士赞赏不已。 这些名气,随着时间的沉淀,会慢慢显现出效果的。 车队在宫城外停下。 官员、公卿、宗王再拜天子,各自散去。 临时留守宫城的王国军下军将军王秉早就等候多时,大礼参拜。 “起来吧。”天子双手虚扶,然后又对陈有根道:“快,直去华林园。” “诺。”陈有根应下了。 端门已经大开,车驾过太极、昭阳二殿后,抵达了华林园。 六百银枪军士卒进了宫城,有条不紊地接替下军遗留下来的防务。从今往后,他们将是宫城内唯一的守备力量。 天子一下车就直奔池塘,随后便失望地顿住了。 邵勋瞟了一眼,满塘的枯枝败叶,有甚可看的? 他细细打量起了这座皇家园林的规制。 还是武夫的视角,哪里适合屯兵,哪里适合交战,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 天子已在侍者的围护下,逛出去了好远。 邵勋懒得跟上,待看到糜晃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时,连忙上前行礼。 “都督可是送王夷甫回去了?”邵勋笑问道。 以前落魄的时候,王衍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中了吗?没有。 现在掌握兵权了,他凑上来了,呵呵,老糜还是看不穿啊,被王衍忽悠得不行。 “还有司徒王戎,一起送回去了。”糜晃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都督急来此,有要事?”邵勋问道。 “方才收到故人来信,讲了一些东海之事。”糜晃说道:“裴盾、王导、刘洽、王承、戴渊等人,皆随司空去了东海。” “司空在做什么?” “大约在整顿军务吧。” 邵勋无语。 东海王国军的老底子早来洛阳了,那边撑死了剩下几百兵,有什么可以整顿的? “刘洽奉司空之令,招募、整训新兵。”糜晃说道:“王承当了东海太守,协助处理政务。” “太守?” “其实就是国相、内史。”糜晃解释道。 东海国就一个郡,太守与国相、内史并无区别——国相曾经废除过,但在实际中仍然存在着,比如陈敏就刚当了广陵相。 “司空莫非想在徐州做些什么?”邵勋问道。 “小郎君果真聪慧。”糜晃大笑道:“司空或许想让东平王(司马楙)挪挪位置。” “此事大有可能啊。”邵勋说道。 从情理上来说,别的州司马越可以不要,但徐州一定很想拿在手中。 司马楙站队失败,便给了司马越动手的理由。而以如今的形势来看,司马楙一定很惊慌,如果给他个别的去处,多半就从了,可兵不血刃拿下徐州。 另者,司马越应该开始通盘谋划天下诸州方伯的安排了吧? 冀州这么大块肥肉,会给谁呢? 算了,想那么多作甚,反正不可能是自己。 “还有一事。”糜晃说道:“我欲遣使至东海,迎司空回洛,如何?” “此为正事,当从速办理。”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笑了。 他有点担心邵勋大权在握,生出别的想法,这是非常危险的,也很短视。 “还有一事。”糜晃拉住准备离开的邵勋,道:“京中有些官员、公卿,托我邀请你参宴……” “为何不直接找我?” “你终日钻在军中,如何寻得你?” “宴无好宴,不去了。” “哎,别忙着拒绝啊,好事。你真不知你现在的名气?王夷甫还请你赴宴呢。” 邵勋吓了一跳,加快脚步离开了。 ****** 向天子辞行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裴妃走了,城内空荡荡的,除了废皇后羊献容、废太子司马覃外,就只剩庾亮一家了。 没什么意思。 和庾亮随便聊了一会后,便回了住处,研习经史。 庾亮回到自家馆舍时,看到父亲站在院中,遂躬身行礼。 庾琛嗯了一声。 妹妹庾文君、弟弟庾怿、庾冰、庾条亦上前见礼。 庾亮静静地看着庾琛。 父亲是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平时话不多,非常低调,但庾亮知道,父亲只是不喜应酬罢了,胸中还是藏有锦绣的。 “记得吾儿初见邵勋之时,并不以为意,后来颇为热切,曲意结交,现在更是言听计从,何故也?”庾琛凝视着儿子的眼睛,问道。 庾亮不敢与父亲对视,沉默片刻后,道:“初时囿于旧见,觉得此人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不觉得亲近。尤其是他夺了我家部曲,心中更是不喜。” “不仅仅是这些吧?”庾琛问道。 庾亮知道瞒不过父亲,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儿当时确实想得很多。邵勋乃军户出身,纵然勇武,或有军略,但出身决定了他前途有限。后来发现,他胸中有丘壑,料事多中,便真心信服,觉得他在这个乱世中,或能走得更远。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硬是借着大势,一步步走到今天。” “此子确实是个异数。”庾琛叹了口气,道:“但洛阳并非善地啊,他留在此处,前途难测。” “父亲,如果东海王稳定朝局,然后腾出手来,一一扫平各路诸侯,能做到吗?”庾亮问道。 “元规,过了年就十七岁了,别再那么天真。”庾琛加重了语气,说道:“伱扪心自问,可能吗?” “那怎么办?” 庾琛闻言却沉默了。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啊。 他曾经想过去江南吴地当个太守,躲避北方战乱,却苦无门路,便把此事压在了心底。 迎天子回洛阳的路上,糜晃暗中询问,愿不愿意在河南或河北当个郡守。 他当时没有明确回答,其实就是不太愿意。 现在想了一路,渐渐有决定了。 怎么说呢?洛阳太危险了,乃众矢之的。诸王谁入主洛阳,最终都没有好下场,仿佛是诅咒一般。 如果能去外地当太守,即便不是江南,多半也比留在洛阳更好。 或许,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司马颖大败,河北及部分河南郡县肯定是要大大清洗一番的,届时会空出来许多官位。 刺史他是不敢想了,但捞个太守的可能性极大。 可能是冀州某郡,也可能是司州某地,看情况了。 “罢了,不说这个。”庾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你既与邵勋有旧,就好好维系这份关系。此人勇冠三军,又出身东海,手握大军,行事还有分寸,我看他还能往前走一走。” “父亲说的是,儿知道怎么做了。”庾亮诚恳地说道。 弟弟妹妹们在一旁默默听着。 庾文君低头眨巴着眼睛,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中心意思还是明白了,父亲让大兄曲意结交邵勋。 他果然很厉害! 联想到在辟雍认识的徐家阿姐、周家小妹,言谈间都在说邵勋如何,她心中就有些不喜,好像自己的玩具被人盯上了一样,心下更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攀比心理:我可是前年就认识邵司马了,去年三月春游之时,还说过好一会话呢。 大兄会怎么结交他呢?会不会经常把他带家里来? 第一百章 我在皇家监狱签到 十月十六日,因局势稳定,庾琛一家搬离了金墉城。 邵勋亲自送行。 临行之前,他看到了在院中朗诵诗书的庾文君小妹妹。 唉,庾亮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妹妹真的好可爱。 本朝几岁可以结婚来着? 女子十三岁便可嫁人,超过十七岁未嫁,朝廷就要强制婚配。 她家今天就要搬出金墉城了,以后得想办法多多来往。 我就喜欢皇后,未来的皇后也是皇后。 就这么想着事情,邵勋往自己的馆舍而去,打算好好研究一番并州匈奴的资料,但推开门时,才发现走错地方了,竟然来到了羊皇后的住处。 羊献容正在做女红,见邵勋前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又似乎有些嘲讽,还有几分得意。 “将军前来,或有要事?”羊献容放下手里的半成品衣衫,问道。 朝阳落在羊献容的脸上,细小可爱的淡色绒毛清晰可见。 脖颈修长雪白,像天鹅一般。 如果变成中箭的天鹅,脖颈一定更加诱人。 她的眼睛很会说话,看着你时,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华贵气度。 但她说话的语气又柔柔弱弱的,惹人怜惜。 怜惜过后,又非常想要欺负她。 绝了! 不要被这女人的演技迷惑了! 邵勋暗暗警醒,随口说道:“想向皇后请教选官之事。” 羊献容招了招手,道:“这有石墩,坐下吧。” 邵勋不动。 羊献容低下头,轻声道:“妾是罪人,并非皇后。” 邵勋暗暗冷笑,我会被你这副表象迷惑吗? 嘲讽间,脚却已经挪动了,坐到了皇后对面。 羊献容高兴地笑了起来。 笑容很纯真,让人想到十几岁的青葱少女。 她支起右臂,露出洁白水嫩的皓腕,轻轻托着香腮,微微歪着头,轻启樱唇,道:“将军迎天子而回了?” “天子已回洛阳。”邵勋回道:“或许,用不了几日,皇后就能回宫了。” 羊献容“嗯”了一声,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想想也是,说不定哪天又给废了。 “宫城守卫,都是邵君的人吗?”羊献容眨着眼睛,睫毛晃来晃去。 “是。” 羊献容轻舒了一口气。 邵勋看着她。 羊献容不好意思地笑了,宛如一朵绽放的茉莉花。 嘶!这女人,比我还会,比我还影帝! 邵勋咳嗽了下,道:“臣告退了。” “将军迎天子而归,爵位不要想太多,自罢公侯以下诸爵后,很难了。但提升下官位却不难。”羊献容提高了声音,说道。 邵勋又坐了下来,道:“还请皇后分解。” “君以孝廉入仕,想必已有所了解,这个便不多说了。”羊献容说道:“另有官学、朝廷选举、州郡选举、公府辟召、门荫入仕、高官表启等几种方法。” “官学,即太学和国子学。国子学只收公卿权贵子弟,太学收官僚子弟,平民中若有才智超群者,亦可入学。” “皇后且住。”邵勋仔细询问道:“可否明示怎样才能入太学?” “邵君想入太学吗?”羊献容问道。 “非也。”邵勋沉吟了一下,道:“吾侄、吾弟年岁不大,勤奋好学,不知能不能入太学?” 羊献容不可思议地看了邵勋一眼,问道:“令侄、令弟才学如何?” 邵勋支支吾吾道:“最近学了几月,略略识得一些字……” 说完,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把几乎是文盲的亲族送进太学,你在开玩笑? 呃,也不是真的开玩笑。因为在洛阳的时候,他听说很多人只在太学里挂个名,从来不到,然后还能有官做,便起了心思。 羊献容有些傻眼。 听说过走后门进太学的,那些人虽然不知书,但好歹识字啊,你这也太过分了吧?就为了让亲族有资格做官? “就是挂个名而已。”邵勋解释道:“我一定严厉督促弟、侄二人的学业,定不让太学蒙羞。” 侄子、弟弟将来要做官的,当然不能是水货。 水平太差的话,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还可能会败坏自己的名声,让内部出现难以挽回的裂痕。 在这一点上,邵勋有着很清醒的认识。 “太学出来可未必能做官。”羊献容提醒道:“朝廷、地方、公府任官,还得考察风姿、仪容、德才、人品。” 人品就是乡品、门第。 此时有“官品”和“人品”的说法。理论上来说,官品要和人品看齐,但在实际操作中则不是这样。 比如,你家门第是第二品,但不可能一开始就让你当二品官,那也太骇人听闻了,总要慢慢升迁。一般而言,仕途起点的官品会比门第低,门第越高,低得越多,中间差三四品都不奇怪。 二品家族出身的子弟,第一份职位就有可能是庾琛的侍御史(第六品),但人家老庾奋斗多少年了? 也有官品比人品高的,这主要存在于出身寒素门第的士人中。人家起点很低,但慢慢升迁上去了。 人品短时间内无法提升,官品是可以的,只要跟对了人,押对了宝,坐火箭也不是不可能。 很遗憾,邵勋的人品是零! 现在又是第八品官,属于官品、人品倒挂。倒挂得越严重,加上他的年龄,往上升迁就越困难。 “人品……”邵勋默念了几下,没说什么。 羊献容突然生起股恶作剧的感觉,继续说道:“人品不行,很难补官的。” 羊献容伱不要哇哇叫!邵勋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无妨。” “其实,以邵君的功劳,得一两個太学入学名额,并没有什么。此事易耳。”羊献容看向邵勋,大小适中、紧窄细腻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道:“有迎驾之功,朝廷除官就容易多了,便是禁军大将,也不是不可能。三五年后,再得个将军号,开府水到渠成,令弟、令侄是太学生,当官名正言顺,没人能说出什么不是。” 羊献容提到的“除官”,就是做官的另一条路子了:朝廷选举,天子授官。 说白了,地方上有举秀才、察孝廉这种选举权,朝廷又怎么可能没有人才选拔渠道呢? 朝廷自己选举,天子授官,经常用“征、拜、授、擢、除、补、假、召、署”等字眼。 这条路并不容易,但就像羊献容说的,有迎驾之功,这比什么都管用。 而且,这还是一条升官快车道,就看你能量、关系大不大了——以前多为公侯勋贵、外戚子弟准备,现在也是。 当然,邵勋不需要朝廷选举,他的亲族也不需要,入太学挂个名就完事了,哪那么麻烦? 羊献容这是在暗示自己为朝廷效力呢,能快速升官。 嗬,这女人!马上朝廷都要变成司马越开的了,我还在乎这个? 当即说道:“禁军大将,非我愿也。” 这是很明确的拒绝了,羊献容脸色一白,继而有些黯然。 良久之后,低声说了句:“我……怕。” 我怕? 邵勋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曾经嘴贱对皇后说了句“别怕”。 羊献容,你不要考验我,我人品是零啊!真想变成中箭的天鹅? “诸王在洛阳来来回回,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一个个都死了,现在司马颖也败了,邵君就不为今后考虑?”羊献容加了把火,道:“只要忠于朝廷,会有回报的。” 嗯,“回报”两个字稍稍有些重。 邵勋眉头一皱。 想让我当吕布,背叛司空么? 当即起身,拱了拱手,道:“今日我一直在研习经史,并未见到皇后。” 说罢,转身走了。 羊献容丰富的表情在一瞬间尽皆散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只想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司马越什么心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想自己登基称帝,但又不敢。心思纠结之下,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今上的帝位是得到百官、士人认可的,正统性很强。 他在的话,其他人若想僭位,下场就是司马伦。 所以,羊献容真的担忧司马越会做出什么事。她不关心天子怎样,但天子活着一天,她的处境就不会低到泥地里面去。天子若不在,新皇又是司马越傀儡的话,她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今天的拉拢失败了,但又没完全失败。 邵勋还是有私心。只要有私心,就可做交易。 第一百零一章 潘滔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 天子回到京城后,以王衍为首的朝堂似乎一直在与各位宗王联络,信使来回不断。 十二月中旬,天子下诏:改元永兴。 也就是说,今年剩下这半个月,就叫永兴元年了。 这一年,对天子来说真是多灾多难,以至于数度改元。 正月年号永兴,月底改元永安,八月改建武,十月改回永安,十二月再改回永兴。 负责记载今上实录的史官们都傻了,激烈争论一番后,决定将史书中今年的年号定为永兴。 天子又下诏:废司马颖皇太弟之位,仍为成都王,令居京城,不得擅离。 同时,复羊献容皇后之位,复司马覃太子之位。 一番折腾,就如同年号一样,又回到了原点。 仗似乎白打了,人似乎白死了。 但人总得往前看,生活还得继续。在皑皑大雪之中,永兴二年(305)不期而至。 “太宰司马颙表奏司空为太傅。东海传来消息,司空坚辞不就。”华林园西北,黄门侍郎潘滔说道。 邵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拈弓搭箭,射落了一只雉鸡。 军士们齐声喝彩。 陈有根、黄彪、余安、姚远四骑飞快奔出,最后还是黄彪眼疾手快,将雉鸡捞在怀里。 策马而回后,轻盈跃下,半跪于雪地之中,将雉鸡高举过顶,道:“将军,猎物在此。” “赏你了。”邵勋哈哈大笑。 他身后跟着两匹驮马,马鞍两侧挂着不少猎物——叫你们不冬眠,天寒地冻出来乱逛,出事了吧? 教导队中部分精于骑射的壮士也有斩获,多为雉鸡、野兔之流。 这会已经剥皮掏肚,处理了起来。 肉,自然要大家一起吃。 “将军真乃神射。”潘滔紧紧跟在邵勋身边,赞叹道。 邵勋仍然看着前方,眼神捕捉着山林衰草,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咚咚咚……”鼓声响起,数队士卒拿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形,快步上前。 山林中一阵鸡飞狗跳,数只猎物惊慌失措的奔逃了出来。 邵勋快如闪电地捉弓,粗粗一瞄,箭矢飞出。 一只火红的狐狸在地上翻了个滚,扫了扫腿,不动了。 对箭术自信的将士们亦纷纷开弓射猎,场中欢笑声不断。 王雀儿骑着一匹快马,奔至狐狸旁,侧身一捞,打马而回。 洛阳二期的学生兵张大牛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抢到。 狐狸很快被送了过来。 “邵师射中的是狐眼……”王雀儿用看神人的目光说道。 邵勋咳嗽了下,他打算射右眼,结果射中了左眼。 这個误差,很合理吧? “趁热料理了,皮子留下,我有用。”邵勋将狐狸递回,说道。 司空远在东海,王妃孤零零地在洛阳,心情应该不怎么——呃,好像还不错。 不管怎样,多射猎几只狐狸,为王妃做一件新皮裘,作为迟到的新年礼物。 另者,秋冬射猎,也是一种军事训练。 士兵们按照旗号、金鼓要求,齐齐前进或后退,驱赶猎物。 射猎之人还能精进箭术。 不怎么精通的人亦可参与,以后打仗时手能熟一点。 随着洛阳盆地人口的日益减少,山林中的动物是越来越多了,今后可以多多组织射猎,既能吃肉,又能操练军士,两全其美。 正遐想间,又一只狐狸奔出。 “嗖!”箭矢破空而去,当场毙命。 喝彩声再度响起。 荡阴之战后新加入的士卒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邵勋,刚才这下瞄都没瞄啊,抬手就射,结果还就真中了。 军中早就传闻邵将军箭术冠绝京城,纵然有过誉之嫌,但也应是最厉害的那一批了。 在洛阳中军成建制覆灭,诸卫由基营弓手四散后,他很可能已升为最厉害的那一个。 “猎物真多,以前这里是禁苑吧?”邵勋放下角弓,问道。 “现在还是禁苑,只不过栅栏坏掉了而已。”潘滔笑道:“曹魏以来,芳林园西北有禁地,广伦且千余里。高柔曾上疏,言其中有虎大小六百头,狼有五百头,狐万头,鹿无算。邵陵县公(曹芳)继位后,改名华林园。国朝因之。惜二十年来无人修缮,虎狼多奔出,却不多见也。” 简单来说,禁苑是一个人造的、专供皇家射猎的畸形生态系统。 四周有围栏,“广轮且千余里”,不许百姓耕作、樵伐。 里面的动物都是人工投放进去的,种类较为单一。 鹿、兔作为食物链底层,虎、狐、狼作为掠食者,而它们同时也是人类的猎物。 天子休猎的时候,里面的动物会快速繁衍,生态濒临崩溃,这个时候甚至需要人工干预,或捕杀,或投放猎物。 说白了,这里不是真正的山林,只是一个供皇家打猎的人工场所罢了,还是简单容易版的。 最近十多年,洛阳多事。 禁苑已没多少人在乎了,渐渐被世家大族蚕食。 石崇的金谷园,就有一部分侵占了禁苑草场,只不过没人管罢了。 当然,蚕食禁苑的世家大族现在也不太想要这些地了。 有人在政治洗牌中获罪,有人举家丧命于战乱,还有人逃亡外州,一如整个洛阳盆地的大气候——有人来,有人走,但人口一直呈减少状态。 “潘侍郎……”邵勋又拿起弓,说道。 “将军何事?”潘滔有些奇怪。方才他几次挑起话头,对方都不太热情,这会怎么又主动搭话了? “冬日风寒,侍郎却没一双御寒鞋靴。如此股肱之臣,何薄待也!”说罢,抬手又是一箭,将一头正在奔逃的狼给射翻在地。 骑士们看见,纷纷奔出,争取猎物。 “狼皮就赠予侍郎了,做一双靴子,以御风寒。”邵勋回头看向他,笑道。 潘滔微微有些感动,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厚爱。” “王国军将,也能称将军吗?”邵勋哈哈一笑,问道。 “朝廷已许材官将军之职。”潘滔说道。 “我辞了。”邵勋摆了摆手,道:“本为越府家将,未得司空允准,焉能受此朝职?” 严格来说,中尉司马也是朝职,因为这是朝廷任命的,宗王没权力任命这种级别的官员,哪怕只是个第八品小官。 但规矩是规矩,现实是现实。 中尉、中尉司马乃至内史、郎中令、大农等封国官职,严格来说都是“朝廷命官”,但在世人眼里,这就是人身依附色彩非常明显的“属吏”,尤其是最近十几年。 因此,天子为彰迎驾之功,高高兴兴地加邵勋“材官将军”(第五品)之职,邵勋“固辞”。 这个结果,差点让天子自闭了。 那么大一个忠臣,居然不要朕给的五品将军,何也? 邵勋不好意思告诉他,即便是加官,我也不敢要啊。 十八岁的少年郎,这么快就升任杂号将军,不说别人怎么看了,司空还敢用我么?幕府众人还不得造反? 这可不是十九岁、二十岁就能当节度使的时代。 那会只要敢打敢拼,有勇力,有兄弟支持,杀将驱帅,自封留后又能怎样?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给你补一道手续,送旌节、地图、印信,将你的留后变成正牌节度使? 但现在不行啊。 天子的信任,只能辜负了,除非司空同意。 “既不要将军名号,又不能外放任职,小郎君被夹在中间了啊。”潘滔看着邵勋的眼睛,似乎想捕捉些什么。 “别那么看我。”邵勋笑了笑,道:“禁军重建还没有眉目,材官将军是真没什么用,难不成让我征发夫子去修路?处虚名而招实祸,智者所不为。” 他现在如果去了军职,外放担任政务官,那就只能当个县令。 别以为这很小。 丹阳甘卓,曾经婉拒过司空招揽,去年再三延请,终于担任幕府参军,但很快又离府了,出补离狐县令。 人家什么家世,又如何得司空欣赏,但转任地方官的时候也就当个县令罢了。 中尉司马去当县令,完全称得上“擢”,那是升官好么? 但邵勋傻了才放弃军职从政,那是找死。 听到邵勋这么干脆的回答,潘滔笑了。 死死握着军权,不见兔子不撒鹰,这般清醒理智之人,是真的难得啊。 他愈发欣赏了。 “其实,将军完全不必烦恼。”潘滔突然说道。 “哦?潘侍郎何意?” “敢问将军,县令、郡守乃至刺史,因何而为人所重?” “人、地、财?” “不错。”潘滔也没想到邵勋的思维如此直击本质,高兴地说道:“便是小小一个县令,亦可调用夫子、征发兵士、筹集钱粮,这是很多朝官都难以做到的。” 邵勋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将军既知关窍,何不变通一下?”潘滔笑问道。 “你是说……”邵勋若有所悟。 “然也!”潘滔抚掌大笑,道:“河南郡十余县,连年战争,撂荒而逃者不计其数。以至空守膏腴沃壤,却需从外州输运粮食进京。将军何不将其用起来?” 邵勋想了一会,摇头道:“不可,朝廷不会允许洛阳附近出现大的坞堡、庄园。” “那就走远一点。”潘滔毫不犹豫地说道:“君可知关中齐万年之乱时,西州流民大举外迁,一入蜀地,二入河南,自种自收,聚居成坞?再者,将军恐怕亦有所耳闻,并州刘渊起兵,败东赢公腾,连取数城,寇太原,并州百姓大量南下,途经河内后,直趋洛阳。这些人,将来也会如同西州流民一样,聚居成坞,朝廷能管吗?” 邵勋有点被说动了。 潘滔察言观色,又加了一把劲,道:“将军可知颍川庾衮?” “处士庾衮?”邵勋问道。 潘滔一笑:“原先确为处士,但他可不仅仅是处士。四年前,赵王伦僭位,诸王起兵,好一番混战。其间,张泓率军攻阳翟,庾衮率众聚保禹山,建禹山坞。泓见其严整,不敢犯,乃退。”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道:“我之前小看庾衮了,以为他只是个胆小怕事之辈,携妻子躲入山中呢。” “庾叔褒确实是胆小怕事之辈。”潘滔大笑道:“现已携妻子前往汲郡,于林虑山中建坞堡,聚众耕作。” 邵勋哑然失笑。 不得不承认,他被潘滔说动了。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太依赖上位者的信任了。 若哪天司空听信谗言,认为无法驾驭自己,或者别的原因,不再信任自己,那时候他所能得到的资源将大大减少。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哪怕将来注定要离开洛阳,但在此之前,多占一些田地,多招募一些庄客、流民,产出钱粮,也是好的。 银枪军可是自己的私军啊。 将来司空回了洛阳,该怎么解释?如果他一定要将其编入王国军甚至禁军呢?如果他拒绝给银枪军发饷呢? 潘滔让自己多占田地,自己养兵,此为正理。 但具体如何操作,选哪些地方建庄园,还得再考虑考虑。 与此同时,邵勋也有些无语。 他在洛阳掌握着极大的军权,名气也不小,本以为会吸引一些不得志的底层人才过来投靠。没想到,一杆子下去,居然钓上来一条大鲨鱼…… 潘滔这种贾诩般的毒士,一般人还不敢用呢,他所说的话,还是得再好好想想。 第一百零二章 殿中将军 围猎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才结束。 正月十五那天,邵勋回到了洛阳。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糜晃,结果被直接拉到了酒桌上。 还能不能干正事了? 王衍家的府第清雅富贵,邵勋没心思看。 王衍家的舞姬婀娜多姿,邵勋没心思调笑。 王衍家的菜肴精美异常,嗯,吃了不少。 今天的主角是王澄,王衍最喜欢的弟弟。 这个宴会,是为了庆祝王澄找到了新工作:司空幕府长史。 是的,原邺府从事中郎王澄转投越府,一来就空降长史,位高权重。 知道这个消息时,邵勋看了一眼糜晃,糜晃点了点头,表示这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这种事又怎么能开玩笑呢? 今天在场的还有一位名叫华谭的人。 邵勋对他有印象,扬州秀才入仕,在幕府担任军谘祭酒,听闻与司空一起逃回东海了。 这次连年都没过,又匆匆来到洛阳,可见有要事——对邵勋来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糜晃特意坐到了邵勋旁边,低声道:“司空有意征讨河间王颙,派人来提前做准备。” “如何准备?” “第一件事便是重建禁军。”糜晃说道:“先把左右卫建起来,可能会以王国军为底子。你有什么未完成之事,抓紧办理吧。” 靠!早知道接受材官将军的职务了,还是天子对我好。 “司空不要王国军了?”邵勋问道。 “刘洽在东海、兰陵、下邳等地募得数千人,这就是王国军。”糜晃说道。 “那中尉你……”邵勋感觉有些不妙。 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禁军将领了? “司空在东海,刘洽也在东海。”糜晃只说了这一句话,但意思很明了,现在天天跟在司空屁股后面转的是刘洽,不是他糜晃。 司空或许认为他们保住洛阳是大功,但刘洽跟着他一起逃亡,也是功劳啊。 都说功莫过于救驾,刘洽有点那意思了。 “中尉要当左卫将军或右卫将军了?”邵勋问道。 他知道,自己的王国中军将军多半泡汤了。 糜晃摇了摇头,道:“和张方差不多。” 这什么话?邵勋有些无语,张方是冯翊太守,加右将军。其中,本官是第五品太守,加官是第三品将军。难道糜晃也是…… “弘农太守(第五品)、西中郎将(第四品)。”糜晃补充了一句:“张方攻洛阳的路上,弘农太守弃官而逃,空了出来,便给我了。司空的意思是让我整饬好弘农郡,为西征做准备。” 邵勋了然。 “你可能会担任殿中将军。”糜晃又道:“掌禁军一部,司空还是很喜欢你的。” 在洛阳中军编制完全时(超过十万步骑),左右卫将军各辖三部司马、五部督及殿中将军(员额不一)。 其中,精锐重甲步兵、弓兵、弩兵由三部司马统率,骑兵由五部督统率,剩下的杂七杂八的轻步兵统归诸位殿中将军管带。在那个时候,每一位殿中将军统率的轻步兵数量不会低于五千人,甚至更多。 这是個第六品的官职,相当不错了。 当然,司马越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糜晃从第六品中尉变成第四品西中郎将。 自己从第八品东海中尉司马变成第六品殿中将军。 那么,何伦、王秉之辈,有没有机会从第六品王国上军将军、下军将军一跃而成左右卫将军(第四品)? 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北军中候是谁?”邵勋问起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司徒王戎以中领军的身份兼领北军中候。” 中领军曾经一度是禁军最高长官,但现在已变成荣誉职位,北军中候才是禁军统帅——去年北伐前,苟晞就曾担任北军中候。 “想不到啊,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当了禁军将领。”邵勋无语问苍天。 羊献容,一定在笑吧。 他有预感,这个新禁军搞不好不是司马越独资的。他可能是股份最多的,但有没有绝对控股权很难说。至少,禁军法人是王戎,不是么? 这和司马越如今的政治地位类似。 他是各路势力的盟主,主导投资的项目还血本无归…… “十八岁的殿中将军,找谁说理去?”糜晃哈哈一笑,道:“也就是在军中了,如果放你出去,当个中县县令,怕是骇人听闻。” “我感觉司空从来没想过放我出去。”邵勋叹了一口气。 别看太守品级低,但“我的地盘我做主”,实际非常贵重。 去年正月,朝廷为了安抚张方,让他退出洛阳,给了右将军和冯翊太守两个职务,你问问张方喜欢哪个? 右将军品级是高,但也就是一份俸禄罢了,实际能管什么事?更何况,朝廷压根不会给张方发俸禄,洛阳百官都领不到足额俸禄,邵勋当了中尉司马这么久,更不知道该去哪里领俸禄。 大晋这个破房子,真的离散架不远了,居然欠薪! “庾琛那边也有眉目了。”糜晃低声说道:“这次真是卖了老脸,王夷甫同意庾琛当汲郡太守。” 邵勋重新审视了一番糜晃。 果然,他没有无效社交! 曾经以为他被王衍忽悠了,现在看来,双方互有来往,厉害。 又投资我,对我示好,同时编织另一条关系网,果然能混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就没一个简单的。 历史上的他,可能也就缺乏点运气罢了。 “多谢中尉。”邵勋拱手道。 “庾子美老成持重,我也很欣赏的。”糜晃说完,又看了眼邵勋,道:“不过,以伱和庾元规的交情,怕是没到这份上吧,为何会替他父亲说话?” 邵勋支支吾吾。 “莫不是你想当他的女婿?”糜晃语出惊人:“不过,他女儿还小吧?哎,小郎君,不如当我女婿算了。吾女脾气好,心善,会侍奉公婆,打理家务,就是……就是胖了一点点。” “这……”邵勋无语。 胖了亿点点?一屁股坐死那种?算了。 音乐声响起,舞姬们又开始跳舞了。 邵勋看了眼主座,王衍、王戎、王敦、王澄都在,正与客人谈笑风生。 他不感兴趣,转而问道:“中尉去弘农,怕是不容易吧?” “确实。”糜晃叹了口气。 弘农本来是个不错的地方,人杰地灵,又地处要道,商旅繁盛,钱是不缺的。 但问题在于,张方每次过来,都必走弘农,诸县被祸害惨了。 司马越让糜晃当弘农太守,并非简单的酬功,一定还另有任务。 比如,筹集粮草、器械、役畜,征发夫子等等。总之,就是为西征做好前期的后勤准备工作,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那地方,还能喘气的,多半已在坞堡中了吧?”邵勋又道。 “不知还能有几个喘气的。”糜晃苦笑道。 邵勋眼珠转了转,道:“不如,趁着西征尚未展开,我陪中尉去弘农走一遭。山林之中,不是贼寨就是坞堡,最好把兵也带过去,好好清理一番。” “怕是会有损伤吧?”糜晃有些迟疑。 他知道王国军还打不了硬仗,坞堡其实并不好啃,有些甚至设在地势险要之处,没那么容易拿下的。 “兵总是要练的。”邵勋正色说道:“以战代练也是种办法。我就不信,那些贼匪的山寨有多坚固。打几个下来,后面的就怕了。届时中尉走马上任,便可相安无事,他们甚至还会奉上钱粮。” “不错。”糜晃终于点了点头。 忽然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河南尹周祖宣提及一事,你近几日把潘园占回去了?” 周馥原本是廷尉,最近当了河南尹,上任没多久。 “那本来就是我们的地啊。”邵勋说道。 “那是朝廷的地啊……”糜晃无奈道:“先前只不过是借给我们用罢了。你就是占了金谷园都没人说什么,潘园确实是朝廷的地。” “那我去占金谷园。” “你……”糜晃哭笑不得,道:“罢了。而今在洛阳周边夺占良田的公卿不少,也不缺你一个。周馥那边,不用理会,他就是新官上任,想做点什么罢了。” “手头无兵,还敢在洛阳占地,这些人怎么想的?”邵勋有些叹服。 这些就属于脑子不清醒的人了,还以为大晋朝处于鼎盛时期呢。 “中尉,我占地也是为朝廷分忧啊。”邵勋又道:“刘渊攻并州,百姓纷纷南下避祸。若不将他们管束起来,早晚变成贼匪,自己筑寨聚居,四处劫掠,那成什么样子了?” 刘渊已经正式建国了,胡、晋归附者日众。 他建国的理由十分“充足”:“吾,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 于是定国号为“汉”。 众人请上尊号,即皇帝位。 刘渊谦让:“今四方未定,且可依高祖称汉王。” 于是即汉王位,大赦,建元“元熙”,追尊安乐公刘禅为孝怀皇帝。 又,立其妻呼延氏(续弦)为王后。以右贤王宣为丞相,崔游为御史大夫,左于陆王宏为太尉,范隆为大鸿胪…… 刘渊并不是唯一一个开国称制的。 在他前面,李雄自称“成都王”,大赦,建元“建兴”。 又废除晋法,约法七章。以其叔父骧为太傅,兄始为太保,李离为太尉,李云为司徒,李璜为司空,李国为太宰…… 纯纯李家班。 这个政权虽然得到了不少蜀地士人的支持,但还没有国号,看着有点像草台班子的样子。 总之,大晋朝似乎有点不妙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受刘渊、李雄鼓舞,说不定哪天就又跳出来个人,想要称制建国,割据一方。 “有些时候,我总觉得你和王夷甫棋逢对手,就该凑一块。”听到邵勋有些无耻的话,糜晃忍不住笑了:“要不你当他女婿吧?” “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想替我说亲?”邵勋无奈道。 “你难道真不知道你现在的名气和地位?”糜晃摇了摇头,道:“十八岁的殿中将军,大可挑挑拣拣。王夷甫家其他人我都看不上,但他女儿王惠风不错。虽然是寡妇,但娶回家能旺三代,后院绝对不会失火。” 邵勋懒得说话,我只对皇后有兴趣。 第一百零三章 后妈养的小团体 曹馥府上,庾敳、潘滔等人如约而至。 庾敳熟练地嗑散,飘飘欲仙。 潘滔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另有几个年轻人,包括庾亮、徐朗在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但见到潘滔没动静,只能按捺住心思,把目光瞟向那些漂亮的侍妾。 谁知曹大爷挥了挥手,侍妾们陆续离开。 “北中郎将、平昌公模加宁朔将军(第四品),镇邺去了。”大冬天的,曹大爷仍然摇着扇子,侃侃而谈:“温羡受封大陵县公,食邑一千八百户,仍为冀州刺史。” 平昌公司马模是司空的亲弟弟,原为散骑常侍(第三品),现在当都督了,镇守邺城,直接攫取了最大一块肥肉。 老实说,别人应该会有点意见。 司马腾不想挪个位置吗?并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青州司马略呢?不眼馋邺城? 更别说,司马模什么都没做,屁的功劳都没有,就因为他是司马越的亲弟弟,从一个闲散宗室一跃而为冀州之主。 估计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笑话呢。 闲散宗室,又没开府,手头能有几個亲信?你控制得了冀州吗? 温羡原本就是冀州刺史。 北征之时,逃回洛阳,然后跟着出征。失败后,逃回老家等着,居然又官复原职,还“从驾有功”,受封爵位。 而说起大晋朝的爵位,那绝对是史上最混乱的之一。 泰始元年,置“新五等爵”——如果算上王,则是六等爵。 王爵仅可司马氏子孙就封,暂且不论——原本只有亲王,后又多了个县王,只有少数人得封。 公(郡公、县公两种)、侯(郡侯、县侯)、伯、子、男五等爵,外姓可封,宗王后人递减爵位时亦可封,如东赢公司马腾。 外姓所封之五等爵,大多数是司马炎开国时所封,一般加开国二字,又可详细分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 五等爵之后,还有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等。 泰始年间(265-274),又有关中侯之类,非常杂乱。 咸宁三年(277),荀勖上奏,认为“五等体国经远,实不成制度”,“然但虚名……略与旧郡县乡亭无异。” 荀勖觉得,五等爵与汉代的列侯分封没什么区别,请“裁度”。最终结果是,公侯仍从旧制,公侯以下基本不封了。即便有,也是公侯后人递减爵位时获得,且无封国,仅享有一些经济利益。 而公侯则是有封土的。侯国即便不满五千户,仍可置军,兵千人。 司马伦僭位时,滥封过一次,甚至连他家奴仆都封爵了。但除此之外,公侯以下很少封,算是把以往杂乱的封爵体系给重构了一遍——实际上,仅有公侯的话,清晰是清晰了,但又偏少。 与温羡一同受封的,还有延陵县公高光等人(食邑一千八百户)。 温羡出身太原温氏,是温恢之孙,高光乃曹魏太尉高柔之子,都是名门世家出身。 他们什么都没做,得了爵位。 从驾出征,拼死力战的将士们却没有得封。 合理,真的合理。 “东赢公腾进安北将军(第三品),并州多事,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住场面。”曹馥继续说道。 司马腾乃司马越二弟,司马模之兄,并州刺史、都督。 去年曾经率军击败过邺将王斌,为司马颖的最终倒台立下过功劳。 但没有什么可赏给他的。 将军号看着贵重,但没地盘、没兵,不太实惠。 邵勋之前宁可不升任材官将军,也要继续掌兵,这也是原因之一。 公侯以下的爵位,各种将军号,都是锦上添花之物,不值得花大力气追求。 司马越在二弟、四弟中,最终选择了还没有地盘的四弟司马模去邺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如此一来,从西到东,并州、冀州、青州全部掌握在司马越的三个亲弟弟手里了,如果他本人再拿下徐州,堂弟司马虓在豫州,堂侄司马释还在宛城当都督,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一系的声势非常浩大了。 司马越作为这一系的“家长”,是当之无愧的盟主,虽然这个盟主的军事能力有点弱。 “军司,说这些作甚?”庾敳有些幽怨地说道:“司空到底几时回洛阳?听闻最近有不少士人前往东海,投奔司空,难道他就在东海开府,不管我们了?” “是啊。”庾敳起了头,有人叹了口气,接着道:“如果拿下徐州,司空必然自领徐州都督、刺史,为弹压地面,肯定还要在那边留一段时间,今年还能回洛阳么?” “东平王到底挪不挪窝?早点走,司空早点整顿完徐州,可早点回洛阳。” “我听闻司空给东平王许了兖州,东平王还在犹豫。” “还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宣布他是逆臣,诸镇共讨之,司马楙下场更不堪。” “谁说不是呢,希望他能早日想通吧。” 曹馥猛地摇了几下扇子。 众人停下了议论,都看着他。 偌大的东海王集团,现在隐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 东海王居东海,陪他一起逃难的王承当了东海太守,刘洽负责募兵,成了事实上的中尉。考虑到最近又有很多人前往东海,请求入幕,围拢在东海王身边的士人是越来越多了。 这样一来,当初留守洛阳的人就尴尬了。 以军司曹馥为首,幕僚、朝官十余人,声势不如那边壮,偏偏掌握着兵权,离天子还近,何去何从,确实该好好考虑了。 曾经有人打算东奔徐州,去司空身边做事,被曹馥以洛阳英才不足为由劝阻了。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洛阳留守人员都快成后妈养的了,天天看着东海那帮人围在司空周围拍马屁,自己做什么事司空都不知道,久而久之,前途不妙啊。 其实,这就是派系问题,任何一个团体都难以避免。司马越的不在,恰好又将这个问题放大了。 曹馥很清楚怎么回事,他心中有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他们这边的力量,建立更多的功勋,让司空重视。 人嘛,总是更容易看到眼前的人,远方的人容易被忽略。那就用不容抹杀的分量,逼着司空把目光投注过来。 “糜子恢那边,怎么说?”曹馥转向潘滔,问道。 “他二三月间就能出任弘农太守,已经说好了,他愿意争一争西征主帅之位。”潘滔说道。 “那就帮他争!”曹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侍奉司空多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何伦、王秉想要左右卫将军之职。”潘滔继续说道:“司空还想任用陈眕、王瑚、褾苞等人,此皆禁军旧将,新募之兵里有不少禁军溃卒,他们带起来更方便一些。” “何伦、王秉,目光短浅。”曹馥评价了一句,又问道:“邵勋呢?” “我见到邵勋时,他在禁苑打猎,操练军士。”潘滔回道:“近几日还占了些田地,听闻要置办舞姬、女乐,又让他侄男、三弟入太学挂名……” “就这些?”曹馥问道。 “就这些。”潘滔坦然注视着曹馥,回答道。 “少年郎,骤登高位,经不起诱惑啊。”曹馥叹了口气,道:“也罢。还知道操练军士,这就够了。以后可用美人、钱财结交之。” 潘滔的话,曹馥当然不会全信。 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十八岁的少年,精气勃发,有了地位、权势之后,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沾声色? 曾经极为看好的少年郎,不能这么堕落下去啊。 “王夷甫那边,遣人知会一番。”曹馥又道:“我不想和他争什么。他掌吏部铨选,我不会作梗。我要做的事,他也莫要胡乱插手。元规,你跑一趟。” “是。”庾亮轻声应道。 “军司……”徐朗突然出声。 “何事?” “裴廓、裴遐回来了,司空可能要任用。”徐朗说道。 曹馥默默思考。 裴廓本来就是中垒将军(第四品),若入禁军掌兵,天经地义。 裴遐是王衍女婿,尚未出仕。司空要用他,多半是招入幕府之中。 “王夷甫……”曹馥轻轻叹了声。 这个人,怎么这么能钻营? 司空北伐失败后,他稍稍沉寂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在观望风色。后来发现糜晃、邵勋等人是懂规矩的,就又出来了。 王衍,最会在规矩里玩了,最怕的就是不讲规矩的人。 他最近让原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出任尚书左丞(第六品),与杜家的关系日益密切。 当然,大家族本就互相联姻,关系扯不断理还乱。 谈不上有多和睦,毕竟有时候关系很好,有时候又因为利益之争而恶化。 但王夷甫真的太善于编织关系网了,像个蜘蛛一样。 与他一比,王敦、王导、王澄等人都得扔。 而王衍在朝堂上的党羽、盟友日渐增多,司空竟然默许了,可见也有投鼠忌器之处。 最简单的,洛阳还需外州供给。 没有王衍招徕的士人子弟入朝为官,大家还认不认这个朝廷,外州能有多少钱粮进京可就难说了。 没干脆利落地打赢仗,就不得不让渡权力,争取更多的盟友,司空也是无奈。 罢了,和王夷甫这个裱糊匠搞好关系,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 “邵勋那边,派人劝导下。”到了最后,曹馥又忍不住说道:“实在不行,让他娶个妻,收收心。你等帮着留意。” “诺。”众人纷纷应道。 邵勋现在是洛阳小团体里最能打的打手,天天和人抢地,那么贪财,搞得实在难看。 十八岁的殿中将军,娶了妻子后,自然会走上正轨——呃,被动走上正轨,因为正牌妻子会把妖艳贱货们治得死死的,牛奶只能归她吃,她嘴里漏出来的,才能轮到妖艳贱货。 “散了吧。”说完最后一件事,曹大爷精力有些不济,挥手道。 第一百零四章 宜阳 永宁二年(305)正月未过,邵勋便拉起部队西行。 糜晃被催得受不了,最终带着长子糜直以及两百糜氏部曲,一起西行。 以洛阳为中心,东西向的道路大致分为“成皋道”(东)和“崤函道”(西)。 前者是一条位于芒山(邙山)北麓、黄河南岸的滨河大道。特点是地势平坦,快速便捷,前往荥阳等地非常容易。 成皋是这条路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附近历朝历代都建关隘,如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等,关隘地点或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依靠嵩山余脉与黄河,依山滨水而建。 崤函道就要艰险多了,毕竟这里处于豫西山区,不是很好走。 准确来说,崤函道是一个统称,又可细分为东半部分的崤山道和西半部分的函谷道,以陕县为分界点。 崤山道还可分为南北两道。 南道通行条件最好,沿着洛水河谷走,直抵宜阳,故又名“宜阳道”。 “自周以来,长安、洛阳间的驿道就没怎么变过。”糜晃一边走,一边对邵勋说道,时不时还扭头看向身后的长子糜直,看看他有没有在听。 糜直从滨海平原来到豫西山区,一时间有些新奇,盯着山川的次数多了些,已被糜晃教训了好几次。 邵勋其实同样兴致盎然。 第一次离开洛阳城向西,他有种开新地图的快感。 “山川河流就这样,便是想改道也不行啊。”邵勋说道:“仆闻建安十六年(211),曹孟德为讨关中,开崤山北道。现在就这一南一北两条道了吧?” “嗯。”糜晃点了点头。 邵勋思虑了一下,他总觉得还有第三条道,后世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好像是沿着黄河南岸,绕一个大圈,经“中流砥柱”那个地方,直抵陕县,但应该很不好走,车辆是没希望了,人、马估计也很危险。 “宜阳其实一直在洛阳控制之下。”宁静的山谷间,除了部队行军的声音外,就只有糜晃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门了:“每次西兵攻洛阳,宜阳都要大战一番。司马乂秉政那会,皇甫商就在此与张方打过数场。” 宜阳是弘农郡最东边的一個县,因崤山南道尽在其境内,故十分紧要,战事一场接一场,十分惨烈。 以至于官员们都不愿在此当官,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弃官而走,小命要紧。 “宜阳还有多少人?”邵勋看着清澈宽广的洛水,以及两岸的河谷平原,道:“一路行来,渺无人烟。偶有一些百姓,看到咱们也像躲瘟神一样,跑得飞快。” “我亦不知。”糜晃叹道:“走吧,前面就是宜阳城了。” 邵勋点了点头,将一份写满蝇头小字的绢帛收起,放入怀中。 这是裴妃给他准备的“小抄”,详细记载了从《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摘出的有关宜阳的一切——从战国韩邑开始,到秦武王使甘茂伐韩,乃至本朝隐士孙登所居的宜阳南山,应有尽有。 以后得专门养几个人研究这些史料了。 史料并不单纯是历史,有时候还和军事有关,比如古人走哪条路线,为什么这么走。他走这条路的时候好走么?遇到了什么困难?天气怎么样?等等一堆东西,都有参考价值。 宜阳城已经不存在县令了…… “恭迎府君。”宜阳县品阶最高的县丞齐顺躬身作揖,大声道。 在他的带领下,身后的吏员们亦纷纷上前行礼。 声音有点稀落,因为就连吏员都没几个了。 “诸君辛苦了。”糜晃下了马,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有感而发:“在这当官做吏不容易吧?” 齐顺等人面面相觑,这话叫他们怎么接? 邵勋呵呵一笑,下了马。 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前进,往宜阳县城的方向而去。 王国中军原本三千三百余,这几个月补全编制至三千六百,另有辅兵三千,押着辎重车队跟在后面。 银枪军六百人、教导队二百骑也来了。 外加配属给他们的王国军上、下二军兵士三千人,这次出动的总兵力逾万,可能是王国军正式改组前的最后一次战斗了。 “宜阳可不小啊,六百石县令都不要了。”邵勋看着县城外缘城开垦的一小片土地,笑道。 国朝县分三个等级,诸县令、长、相,第八品,相当于邵勋现任的中尉司马。 诸县令秩六百石,第七品。 诸县令秩序千石者,第六品,相当于邵勋即将担任的殿中将军,以及王国军的诸军将军。 把县令看作小官,那是不科学的。 大名鼎鼎的护匈奴中郎将长史也不过相当于中县县令。 幕府内呼风唤雨的从事中郎以及各位公主们的驸马,也不过相当于大县县令。 能舍弃县令跑路,足以说明此地战事的激烈程度。 根据裴妃的小抄,宜阳县原本户册上超过三千户百姓,是标标准准的第七品、六百石县令——县千户以上,皆称令,不满千户为长,如果这个县恰好是州治或郡治,则满五百户就可称县令。 户籍上有三千户,实际数量可能翻一倍还多,但经历了张方祸害,宜阳县现在的实际人口能有一两千户就不错了。 “百里长吏,亲民之要也,不可或缺。”糜晃摇头道:“吾必上奏朝廷,新委任一令,尔等稍等月余便可。” 人选其实已经有了,黄门侍郎潘滔介绍了从弟潘思出任县令,军司曹馥没意见,糜晃也同意了,并报知司空知晓。下面就是走流程,王衍那边不卡,最多一个月就能走马上任。 邵勋默默盘算着。 县令有了。 县里的“上佐”肯定也被瓜分了,和他没关系,如丞、尉、方略吏——县丞齐顺本来就在。 其中,中小县的丞、尉皆为第九品,是官。 方略吏不是官,排在丞、尉之下,但县令无权自辟,亦为上佐之列。 上佐之外,还有“属吏”。 属吏又分“纲纪”、“门下”、“诸曹”三大类,几十个人还是有的。 这些都不是官,而是时人俗称的“县吏”,大部分是地方豪强的自留地——理论上来说,县里的所有吏职都是一种徭役,没工资的,白干活,至于是不是真白干,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属吏全部由县令自辟,这是关键。 邵勋看中的是两个职位:贼曹的主官贼捕掾、兵曹的主官兵曹掾。 贼捕掾顾名思义,抓捕盗贼。 这会的坞堡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脱不了“盗贼”的帽子。 因为他们会抢劫过路商旅,抢劫没有加入坞堡的百姓,甚至是其他坞堡。 兵曹掾掌“兵丁征输”。 之前历次洛阳大战,一大堆县兵是谁送来的?其实就是县里面的小吏兵曹掾下乡征发,然后送到洛阳绞肉机里面去消耗。 兵曹掾人头熟,与地方豪强有交情,吃得开,经常成批成批地拉走庄客、部曲。因此,这个职位一般人还干不了,非得有很强的社会关系网才行。 但宜阳县的生态已经完全变了。 很多坞堡主甚至原本就是县里的小吏,一看打仗打得厉害,撂挑子不干了,自己回乡聚集庄客耕作,聊为自保。 邵勋完全不需要他们来帮忙征兵,因为自己有兵…… “中尉……”邵勋来到糜晃身后,低声提醒道。 “放心,哪怕县令没来,先给你安排好贼捕掾和兵曹掾。”糜晃扭头看着邵勋,犹豫再三后,问道:“银枪军与张方厮杀过,洛阳不少人都知道,突然不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养不起,解散了。”邵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年头经常解散部伍,寻常事啦。” 糜晃被他的无耻逗笑了,又问道:“你打算攻哪些坞堡?” “坞堡不打,打贼寨。”邵勋说道:“贼寨人少,也没坞堡那么坚固,找几个有水有田地的贼寨挑了,自己占下来,再招募流民屯垦。” 糜晃点了点头。 流民不是问题,洛阳周边现在就有不少来自并州的流民,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之中。 “但你得帮我压服那些坞堡主,不然怕是难以筹集钱粮。”糜晃认真地说道。 “好。”邵勋直接答应了下来。 你帮我我帮你,这才正常。 况且,坞堡主不是不纳钱粮,事实上他们是交的,甚至愿意出兵。 问题在于比例,糜晃想要更多,这个就需要谈了。 至于邵勋自己招募的流民,主要是养银枪军。 银枪军士卒半脱产、半屯田。 另外每兵还有五户流民提供钱粮支持,尽量减少银枪军士兵干农活的时间,增加训练频次。 考虑到最花钱的武器、甲胄已经解决了,这个体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前提是有官面上的保护伞。 说白了,这就是他在极端情况下的备用方案。一旦情况有变,瞬间控制整个宜阳县,拉起六百训练充分的银枪军士卒,外加大量流民组成的民兵。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一支加强版的乞活军,独属于他一人的部队。 而在此之前,他尽可以继续挖大晋的墙角,利用殿中将军的身份,倒腾真正的流民军很难得到的优质武器、甲胄。 总之,司空伱老人家让我继续当打手,不让我外放,我认了,但也别怪我准备了备用方案。 再者,这年头官员、军将的亲族在外头大建坞堡、蓄养宾客的多了去了,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爱咋样咋样吧。 糜晃、邵勋入县衙后,立刻喊来县丞齐顺,仔细打听本地情况。 时间不多,军队拉出来消耗也不小,还是得速战速决。 西晋县一级官吏 下班后码了几个小时字,累了,换换脑子,写个西晋州、郡、县三级政府的架构。 之所以弄这个,是因为我发现有些读者在用东汉的官制套西晋。 或许是三国比较热门吧,大家对那时候的制度比较了解。 但我要说,西晋官制确实有很多与东汉相同,但毕竟演化了魏、晋两朝,改动不小了,不宜生搬硬套。 先从县一级开始。 一、主官名号 曹魏时期,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县令相六百石者,第七品;诸县长令相,第九品。 西晋时期,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县令相六百石者,第七品;诸县长令相,第八品。 《北堂书钞》七八引晋令:“县千户已上,州郡治五百以上,皆为令,不满此为长。” 县为国者为相。 因此,县一级最高长官的名号有三個:长、令、相。 二、职权 县令,职掌一县,职事最烦。 劝农、劝学、诉讼、收税乃至兵权等等,全部由县令做主,比后世其他王朝的县令权力大太多了。 比如,后世其他王朝县令没权处决囚犯的。但西晋的县令长“操刑杀之柄……令长断狱不但不待牧守覆案,且有上汤杀囚之俗也。” 再比如,西晋的县令还有兵权,这又是其他王朝县令所不具备的。 “令长之职,于县事无所不综,兵政自不例外。” 有的县令,会加将军号,这是三国以来的老传统了。 吕蒙,以平北都尉令广德长,后拜偏将军,领寻阳令。 本书中出现的乔智明,当县令时加殄寇将军。 南朝宋沈攸之,起为龙骧将军、武康令。 南朝齐萧赤斧,出为建威将军、钱塘令。 南朝梁沈瑀,起为建武将军、余姚令。 等等,不一一列举。 简单来说,至唐代,县令的职权就被阉割了不少。到明清,继续阉割,百里侯难副其实,县令之职也没有魏晋时被人看重了。 三、县佐吏 1、丞 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其丞、尉第八品; 县令长相六百石及以下者,皆第九品。 目前可以考证到的是,西晋还是置县丞的,《晋书》提及:“范广为堂邑令丞……” 这是西晋末年的事情。 东晋有没有县丞,不好说。 南朝宋《宋志》:“(晋)后则无复丞,唯建康有狱丞。” 2、尉 官品参照上条。 大县置二人,次县、小县各一人。 洛阳置六部尉。 江左之后,建康亦有六部尉,至迟晋成帝咸和六年(332)时已有七部尉,自此未变。 七部尉:江尉在三生渚,西尉在延兴寺后巷,东尉在吴大帝陵口,南尉在草市北,北尉在朝沟村,左尉在清流溪孤首桥,右尉在沙市。 3、方略吏 县置方略吏四人,无品,吏职,但“不与县吏主簿功曹等同列,而与县尉另成一节。” 县丞(官)、县尉(官)、方略吏(吏)皆为一县之“上佐”,县令无权自辟。 四、县属吏 1、纲纪类 功曹、廷掾(只有西晋有,东晋没有)。 2、门下类 主簿、录事史、主记室史、门下史、门下书佐、门下干、门下游徼、门亭长、门下议生、门下循行等等,不一一写出了。 3、诸曹 户曹、法曹、金曹、仓曹(东晋时可能已改名仓督监)、贼曹、兵曹、狱曹、狱小史、狱门亭长、都亭长、驿吏、劝农、校官掾等等,不一一列出。 以上所有“属吏”,全由县令自辟,朝廷不管。 这些属吏全是一种徭役,没有工资。 《晋志》、《宋书·谢方明传》、《徐裕传》、《梁书·安成王秀传》等都提到了这些吏员是没有工资的,以至于刺史、太守看不下去,上奏朝廷为他们讨钱,不成功,梁安成王“简府州贫老单丁吏,一日遣散五百余人”,“百姓甚悦”。 当县吏成了一种苦差事,变成了“力役”,大概是因为有油水的都被豪强占了,剩下的要自己贴钱上班。 五、特殊职位 1、关谷塞道诸尉,第九品。 这个只有在该县有关隘的时候才会设立,归县令管,有兵。 这又是西晋县令权力大的佐证之一。至少在唐代,开元六上关、十三中关之类的关隘,县令无权管,也指挥不了驻扎于此的兵,明清就更不用说了。 2、县参军 县令加将军号时置。 完。 有空再写郡、州级别的官吏设置。 第一百零五章 云中坞 天空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风劲吹之下,直往人脸脖子里钻。 崎岖的山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进军。 他们器械齐全,装备精良,面容更是严肃无比。 但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 银枪军六百将士是上过阵的,还不止一次,虽然打的仗都有点取巧,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积累出一定的自信,特别是在面对贼匪的时候。 教导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是各队挑选的精兵,打仗经验十分丰富,当然不会把小场面放在眼里。 上山这条路明显有人工开辟的痕迹。 最初可能是野兽趟出来的,后来变成了山上众贼匪行走的通道。 贼匪下山的原因是——种地。 抢劫也是有的,但光靠抢劫养不活自己。为了生活,每个人都打几份工,都身兼多职:农民、土匪、商人等等。 山道之外的密林里,还隐隐约约有人活动的痕迹。 那是银枪军和王国军的斥候,一共数十人,早早就上了山,仔细搜检各个适合藏兵的地方,以免被人埋伏——虽说真被埋伏了也没什么,山寨内就百十号贼兵,能怎样? 雪越下越大了。 贼人看样子今天不会下山了。邵勋已经远远看到了山寨那粗犷的墙体,以及围墙内部那袅袅升起后,又很快在寒风中飘散的炊烟。 “催一催辅兵,让他们快上来。”邵勋吩咐道。 “诺。”战场信使很快离开。 辅兵当然是王国中军的辅兵了,银枪军还没配这玩意,此时只是借调罢了。 吴前在后方督带五百辅兵,人人气喘吁吁,扛着梯子(爬墙)、大斧(斫门),背着火油(纵火)、门板(跨壕)等等杂七杂八的物事。 另有百余匹驴马骡等役畜,背着箭矢等消耗品。 至于食水,只能士兵自己随身携带,一般就几天的干粮。 攻坞堡的现实困难就在这里。 地形狭窄,展不开兵力,来一万人和一千人的效果,差别不大。 道路崎岖难行,辎重车辆没法上山,负重之下的骡马一不小心还会滚落山谷。 作战无法持久,几天的干粮吃完,就得下山,或者山下的人送上来,消耗很大。 如果没法一鼓而破的话,基本就只能谈判了。 坞堡主象征性交点钱粮,送质子,表示恭顺,进攻方见好就收吧。 当然,这是豫西山区的坞堡,平原地带的容易展开兵力,但人家的规模也更大。 山里面的坞堡可能就聚集着几百户人,但平原上的可不止。 后汉末年,满宠在河南连下二十余坞堡,得民二万户。 这还是坞堡尚未大举成风的汉末呢,平均一个坞堡就一千户了。在这会,三五千户人的坞堡都不少见。 “快点,快点!”吴前脚底一滑,老腰差点闪了,连滚带爬起来后,不住催促道。 常见的攻城器械没法用,只能靠这些梯子了,如果前面开打,他们还没赶到,今天不掉几個脑袋是难以收场的。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正当辅兵们加快脚步,闷头赶路的时候,前方山林间传来了惨叫声。 吴前心中一个咯噔。 他很清楚,那是斥候在杀人,但手底拖泥带水,让人叫出声了。 果然,片刻之后,寨内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那是有人在示警。 吴前低声骂了句,大声道:“快,别小心翼翼了,都给我冲,快点!” 一时间人喊马嘶,粗重的呼吸声、沙沙的脚步声随处可闻。 辅兵们不再遮掩身形,奋起余力,加快速度冲向山寨。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当吴前背着一袋伤药赶到前边时,银枪军已经展开了战斗。 两百余名刀盾手、长枪手身披铁铠,阵列于前,正对着大门方向。 三百多名弓手手持步弓,瞄着墙头,连连施射。 吴前一时间看愣了。 终日在辅兵里头厮混,已经很久没看到战兵操练了。怎么一下子蹦出来这么多穿铁铠的重甲步兵,将军从洛阳武库倒腾了多少东西啊? “嗖!嗖!”一支支箭破空而去。 贼寨墙头一开始还有寥寥七八个弓手还击呢,很快就在大规模的箭雨覆盖下,惨叫着跌落墙头。 吴前知道,银枪军不是一般的军队。邵将军要求所有人都要练习射箭,成军一年以来,大部分人的箭术很差,只能说会射箭,谈不上精通。但三百多人一齐施射,打的还是小小一个贼寨,已经不需要你射得有多准了,铺天盖地的箭矢飞过去,贼人在低矮的墙头完全立不住脚。 鼓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齐声大喊了一声“杀!” “辅兵,填壕,架梯!” “第一队刀斧手,斫门!” “第二队、第三队准备登寨。” “第四队、第五队继之。” “第六队、第七队列阵等待。” “八至十队,停止齐射,以队为单位,轮番施射。” 督伯金三涨红着脸,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仔细看看,身躯似乎有轻微的颤抖。 那不是怕,金三属于傻大胆,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怕,那是兴奋或激动。 邵师站在一旁,没有干涉,任凭他自由发挥。 同为督伯的陆黑狗带着弓手,同样在执行他的命令。 金三没飘到天上去,已经算他身材敦实,体重够大了。 银枪军士卒们入伍时或许什么都不会,训练起来经常让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有一点,服从性好。金三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执行起来丝毫不打折扣。 命令一下,门板已经铺在窄窄的壕沟上,甚至还垫上了茅草。 刀斧手们如出笼猛虎一般,直冲寨门。 有人拿大斧劈开木门,有人拿绳索绑缚于门上,然后让骡马拉拽。 木梯也架好了,两队甲士手持短兵,快步冲了上去。 城头终于出现了守兵。 他们冒着银枪军弓手的箭矢,大喊大叫,试图将木梯推倒。 还有几个幸存的弓手射箭还击,制造了几声闷哼。 很少有人不怕死。 银枪军士卒入伍前,要么是集市里搬运重物的苦力,要么是码头上卸货的力工,要么是伊水、洛水上的纤夫,都是普通人,基本没见过杀伐场面,军事技能更是接近于零。 一年时间,即便打了几次烈度不大的战斗,也不足以将他们训练成勇猛无畏的老兵。 但在严格到严酷的军令之下,纵然心中害怕,这会仍然下意识冲了上去。 服从命令,几乎成了本能——当然,不服从也不行,教导队那帮杀人如麻的狠人正盯着他们呢,后退者死! 敌军幸存的弓手很快被消灭干净。 邵勋也拿起步弓,找了找手感,三箭毙杀三名守兵精锐——只有他们三人身上有铁铠。 墙头很快展开了短促血腥的战斗。 一开始,双方还互有伤亡。就邵勋所见,银枪军这边大概有七八人栽落墙头。 但随着时间推移,训练、装备乃至配合方面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贼人一个个被斩杀,痛苦惨叫。 银枪军甲士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勇猛,很快就把梯子提了上去,架到墙内,汹涌而入。 “轰!”就在这时,已经被斫得面目全非的寨门,在几匹挽马的拉拽下,轰然倒地。 寨外的军士们齐声欢呼。 邵勋也哈哈大笑,欺负小朋友挺爽的。 首次担任前敌指挥的金三看到寨门破开后,立即下令所有人都冲进去,迅速结束战斗。 邵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陈有根。 陈有根会意,带着二百名教导队长剑手上前列阵。 如果有可能的话,任何时候都要尽量保留充足的预备队,即便用不上。 金三第一次独立指挥,着急了,后面会提醒他。 王国军的辅兵们也列起了阵。 他们没有甲,只有一杆木矛,战斗力相对差一些。这会看到银枪军战兵三下五除二破寨而入之时,颇有些震撼。 这就是一年前连左右都分不清的苦力? 当然,他们只能看到表面。 真实情况是,这些兵一开始确实没有什么军事技能,但并不代表他们一无是处。 码头上的力工,搬运货物时,往往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一群,互相之间配合默契,效率很高。 拉纤的纤夫同理,十几个人之间,如何分工协作,都有讲究。 简而言之,他们其实是有一定组织度和分工协作意识的。 现代工业社会,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工业生产中的一环。整个社会是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大家各司其职,在生产生活中,每个人都习惯了分工协作。 这是什么?这就是组织度。 工业国家比农业国家强的不仅仅是生产力,他的每个国民都被驯化出了相当的组织度。在工厂里能分工协作,上了战场一样可以,比自由散漫的农民强多了。 这就是隐藏在水面下的秘密。 战斗很快结束了。 金三入内巡视了一番,然后出来禀报:“邵师,我部共杀敌四十四人。战死什长一员、伍长两员、兵九人。” “负伤者呢?”邵勋问道。 “一共十人,都是小伤,不碍事。” “战死者遗体收敛,伤者尽快医治。另,清点俘虏及缴获。” “诺。” 邵勋没有立即入寨,而是登上更高处,俯瞰周边。 贼寨名“云中寨”,名字很响亮,但邵勋却看笑了。 他笑贼众无谋少智,没好好利用周围的地形。 如果将山寨扩建一下,即可东、西、南三面临沟,北枕洛水。其中,西侧壕沟深七八米,宽近二十米,乃天然形成。东、南两面则可人工改造,深挖壕沟,用吊桥通行。 简单来说,山寨位于一座土塬上。 塬这种地形,在西北地区很常见,弘农也很多,说白了就是高出地面的一块台地,人们可在上面耕作、定居。 有的土塬两两相望,中间是一条深深的沟壑,驿道往往修在沟壑中。 土塬万般好,唯有一点比较致命:缺水。 当然,弘农的土塬又比后世陕北地区强太多了,至少这里草木茂盛,森林密密麻麻,一片连着一片。在塬上打井,应不至于像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旱井那么困难。 而且,土塬北面就是水势雄浑的洛河,东北面是渠谷水,挖井取水并不难,足够百姓生活所需。 但种地的话就要下山了。 洛水南岸、渠谷水两侧零零散散开辟了部分农田,应该是云中寨贼匪及其家属们耕种的。 白天沿着南侧山坡下来种地,傍晚收工回寨。 这里,其实很适合建坞堡啊——大体位置在后世宜阳县张坞镇西南的苏羊寨,即南北朝时“云中坞”所在地,《水经注》有载“洛水又东,渠谷水出宜阳县南女几山,东北流经云中坞,左上迢遰层峻,流烟半垂,缨带山阜,故坞受其名。” 此时尚未建,因石材资源丰富,南北朝时云中坞曾豪横地用花岗岩做寨墙以及上下山坡的台阶。 这个地方,他要了。 贼寨只有百十户人家,其实绝大部分地面并未用到,任其长满草木,稍稍扩建一下,住个千余户不成问题,甚至更多也住得下。 这就能养两三百半脱产士兵了。 好地方!以后就命名为云中坞。 第一百零六章 杜尹 “寨主何在?”邵勋进入寨子后,第一句话就是找人。 所有人都看向墙边的一具无头尸体。 很好,省得杀了。 其实杀不杀都问题不大。百十户人家罢了,将来塞个千余户并州流民过来,他们一下子就被稀释了,翻不起大浪。 “金三。”邵勋唤道。 “在!” “即日起,你为云中坞坞主,率一至三队及本幢所属散卒,屯于此处,且耕且练,勿要令我失望。” “诺!”金三大声应道。 “其余人,随我下山。”邵勋丝毫不停留,直接吩咐道。 “啊?邵师,不吃些食水再走?贼寨内还养了一些牲畜,正好宰杀。”金三吃惊地问道。 “牲畜宰杀了多可惜。”邵勋摸了摸金三的头,哈哈一笑,道:“还有,不叫‘贼寨’,叫‘云中坞’,你既是银枪军督伯,又是坞主,切记。” 说完,直接走了,一点不留恋。 此地位于宜阳县西南,距县城三十里上下,不算远,也不算近。如果一路疾进,今晚就能赶到那座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烂县城内。 但他今天不去县城,而是前往一泉坞汇合糜晃统率的大军。 一泉坞也叫一合坞。 《晋书》有载:“一泉坞,在宜阳西南洛水北原上。又名乙泉戍。” 《水经注》:“洛水又东,经一合坞南。城在川北原上,高二十丈,南、北、东三箱,天险峭绝,惟筑西面,即为合固。一合之名,起于是矣。” 和云中坞一样位于土塬上,大概用水充足的缘故,唐代甚至将宜阳县县治改到此处,并命名为“福昌县”。 福昌之名,由此而来,大致位于今宜阳县韩城镇福昌村一带。 一泉坞经营的年代很长了。 最早在三国时期,杜恕任弘农太守,就开始营建一泉坞。从此以后,一直掌握在杜家人手里。 目前坞主/坞堡帅是杜恕之孙、杜预幼子杜尹。多年来一直在一泉坞耕读,观望天下形势。 张方数经此地,都对这个乌龟壳一样的堡垒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不管了。 当然,杜尹也很会做人,每次都奉上部分钱粮,态度十分恭敬。再加上他京兆杜氏的身份,都是关中老乡,张方还能怎么办?收钱走人,如此而已。 很显然,祖籍关中的杜尹已经是宜阳的地头蛇、坐地户了。他甚至谋求过弘农太守的职位,只不过让糜晃截胡了,心里微微有些不爽。 今天糜晃率大军来“拜访”,心中就更不爽利了,只是不表露在脸上罢了。 邵勋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大军驻地。 当他策马而至之时,王国中军数千将士齐声欢呼,让正出坞拜会太守的杜尹大为惊讶。 “此金甲武士,何人耶?”他看着糜晃,问道。 “殿中将军邵勋。”糜晃捋着胡须,呵呵一笑,道:“东海朐人,勇武绝伦。” “竟是他!”杜尹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追问道:“可是殿中擒长沙王之小将?” “正是。”糜晃笑道:“天子御赐礼服、宝剑、金甲,彰其为‘擎天保驾功臣’。” 杜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大兄、尚书左丞杜锡曾跟他提过此人,说司马越帐下诸督、将皆了了,唯此人凶悍嗜杀,敢打敢拼。不但掀翻了长沙王,连上官巳、张方等人都没在他手里讨着便宜。 初听之时,杜尹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见到真人,他信了。原因很简单,此人得军心。 没带过兵,没亲自管理过成千上万人,你很难体会这种所有人都对着你欢呼的感觉。 幸好他是殿中将军。 不然的话,跟着糜晃来弘农,加個将军号,划个防区,他们这些坞堡主就难受了。你说和他硬顶好呢,还是花钱消灾? “真虎将也。”杜尹赞叹道。 糜晃高兴地笑了,道:“若非弘农多事,我也不会把他叫过来了。” 多事?杜尹心中暗暗揣摩,又偷偷观察了下糜晃的脸色,没看出什么来。 严格说来,他们这些坞堡主身上都背着事。 有没有劫杀过商旅?多多少少有过的,主要是实力较弱的小股行商或商团。 有没有抢劫过百姓?那太多了,逼着他们成为坞人是每个坞堡主都做过的事。 有没有火并过其他坞堡?那当然也是有的。 坞堡与坞堡之间,关系很微妙,互相劫掠乃至攻杀并不鲜见。 只要朝廷认真查,总能查出问题来。 杜尹出坞之前,就已经与三兄杜耽商议过了,觉得糜晃此来说穿了就是“钱粮”二字。为免造成冲突,不如拿出一部分钱粮送他好了,就当打发叫花子。 一泉坞离宜阳县城就十几里,占的都是肥沃的水浇地,其中很多田地的来源不清不楚。张方数次过境,横扫宜阳,他们又在关中大军撤走后,趁机收了不少地,这都是有问题的。 花钱消灾看似憋屈,但其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想到此处,杜尹又看了眼策马向这边而来的邵勋,最后看向坞堡角楼方向——三兄杜耽正披挂整齐站在上面。 一旦打起来,势必死伤惨重,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禀中尉,仆已率军攻破云中寨,俘斩数百。”下马后,邵勋大声禀报道:“今晚且休整一夜,明日仆再整军西行,攻其余诸寨,定要让其尊奉中尉号令。” “辛苦了。”糜晃点了点头。 杜尹眼皮子跳了跳。 他知道邵勋在吹牛,万余兵马,全部消耗干净了也攻不破全宜阳的坞堡。 但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万一他先拿一泉坞开刀呢?即便侥幸守住了,也会实力大损,能不能在宜阳立足就很难说了,毕竟宜阳不止他们一个坞堡。 “云中寨我素有耳闻。”杜尹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为首者乃几个积年老贼,多年来招募亡命,劫杀商旅,并强逼良家子为其耕种,渐成气候。将军破此寨,当是为民除害矣。” “哦?杜公竟知此寨?”邵勋奇道:“却不知洛水之畔还有几个贼寨?” 杜尹沉吟片刻,方道:“洛水膏壤,民风淳化。有杨公坞、合水坞、一泉坞等堡壁,皆尊奉王法,户调、田课从未短少,部曲儿郎送上阵者更是不知凡几,可谓尽矣、全矣。” “也就是说,除一泉坞、合水坞、杨公坞之外的皆是贼寨?”邵勋问道。 杜尹皱了皱眉。 这厮咄咄逼人,难道真不把宜阳“父老”放在眼里? 糜晃站在一旁,左手抚着刀柄,右手轻捋胡须,似乎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 良久之后,杜尹舒了口气,道:“并非都是贼寨。” 邵勋心中有点数了。 这个坞主杜尹,看样子性格并不强硬。他刚才问的那种话,换做脾气暴躁又比较勇武的坞主,怕是已经勃然作色,可杜尹却生生忍了。 坞堡与坞堡之间,固然会互相攻杀,但互相联姻、互为奥援的也不少,有些小坞堡甚至会依附大坞堡。一泉坞的规模,在宜阳县算是比较大的,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又怎么可能没有附庸? 邵勋若把这些小坞堡都挑了,一泉坞是阻止呢,还是默认? “既非贼寨,为何不来见府君?”邵勋逼问道。 “这……”杜尹的脸色有些难看。 邵勋心中暗哂,杜尹这性子,有点软弱啊。现在还好,若换到永嘉之乱时期,你纵然手握一泉坞这种大势力,怕是也顶不住一波接一波的攻击。 绵羊是带领不了狮子的,也练不出什么精兵。 到最后,要么部曲不能打,被人攻破坞堡,要么引强兵为援,但有可能被鹊巢鸠占哦。 大晋末年这个世道,弱者是不配活着的啊。 邵勋、杜尹就这样互相看着,气氛有些微妙了起来。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糜晃好像刚发现邵勋、杜尹之间的不对劲,连忙走了过来,站在两人中间,摇头失笑道:“多大点事。不就见一见宜阳诸豪杰嘛?世甫,伱名动乡里,人头熟,就由你知会各家坞堡帅,令其来一泉坞会面,如何?我在洛阳数年,任事勤谨,并非什么贪暴之辈,稍一打听便可知晓。今国事维艰,开支浩大,用钱之处极多,我不过是讨些钱粮,以支国用罢了,于尔等何伤耶?” 杜尹本来就有出钱的心理准备了,这会听糜晃这么一说,便就坡下驴,叹道:“府君确实是至诚君子。也罢,我这就遣人至各坞壁通传。” “若天下多几个世甫这样的人,大晋中兴有望矣。”糜晃赞道。 艹!邵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老糜,啥时候把王衍的话学过来了? 话说开了之后,气氛便松快多了。 不一会儿,一泉坞大门洞开,杜耽亲自送了一批猪羊、酒肉出来劳军。 双方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邵勋抽空把陈有根喊了过来,低声吩咐道:“黄彪、高翊二人一会会拣选三百突将,你带教导队与他们汇合,把所有能骑的都带上,今晚去金门山,把山上一个贼寨挑了。” “诺。”陈有根立刻应下了。 “你就不问问山上有多少人?”邵勋笑骂了一句。 “撑死了百十人罢了。” “有两百上下。”邵勋说道:“若偷袭不成,就不要硬来了。过几日我自领大军而去。” “定不劳将军亲至。”陈有根笑道。 “好,那就静候佳音了。”邵勋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道:“我不贪心,在宜阳建两三个坞堡就可以了。” 根据向导的情报,洛水一带大大小小的贼寨有十几个,其中条件最适合建坞的有三处。 云中坞已拿下。 金门寨位于后世洛宁县陈吴乡大原村附近的金门山上,在云中坞西南四十里。 这两处之外,还有一个檀山寨,位于后世洛宁县长水镇后湾村西、洛河北岸的龙头山上,人也不算多,即便小股精锐打不下来,大军一至,也能轻松攻下。毕竟这只是贼寨,不是坞堡。 檀山、金门、云中三坞堡,从西南向东北,顺着洛水一字排开,相互间隔四十里左右,非常适合屯垦、练兵。 邵勋得感谢世道还没特别乱。 等到永嘉之乱后,这些贼寨多半会被人攻取,然后扩建、改造成更为坚固的堡垒,聚拢流民,且耕且战。 而如果等到南北朝时期,坞堡数量更是暴增,简直每一处犄角旮旯都建了堡垒——《晋书·苻坚载记》中提及,关中三辅地区“坞壁三千余所……相率结盟,遣兵粮助坚。” 穿越到那个时候,真的欲哭无泪。 光三辅地区就三千多座坞堡,密度大得惊人,怕是甫一登场,人就失联,再回首已在坞堡为奴。 陈有根离去后,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浑身血污的他回来了,马鞍下挂了好几个头颅。 一番禀报后,邵勋得知贼寨已拿下,突将、教导队总共折了四十几个弟兄,其中有十余人是夜走山路摔死摔伤的。 他没有耽搁,立刻让陆黑狗带三队银枪军士卒前往金门寨,替换留守突将。 开局非常顺利,很好。 第一百零七章 富婆通讯录 二月二,龙抬头,一般而言,已是春播的时节。 事情谈妥之后,一泉坞上下便不再紧张。庄客部曲们放下武器,开始准备春播的诸项杂事。 邵勋沿着坞堡走了一圈。 这些堡寨,所恃者唯险罢了。 一泉坞所在的台地,高四五十米,三面孤绝,只有一条斜坡可以上下。 攻城器械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人命堆。 沿着斜坡往上攻,无遮无挡暴露在敌方弓弩之下——如果他们有弩的话——这就是一条血路。 如果对方再用点檑木、滚石,伤亡就更大了。 等攻到坞堡下,架梯蚁附,百战精兵被人从城头推下,非死即伤——坞堡城墙看样子有三丈高的样子。 确实不值得正面强攻。 要么偷袭,要么谈判,对方交点钱粮,送个质子,再允诺出兵帮你打仗,就完事了。 杜家不是没根脚的人。 已故的杜预名声极大,长子杜锡为尚书左丞,次子杜跻为新平太守,杜耽、杜尹虽然在家耕读,但得官也很容易——若非糜晃横插一脚,杜尹多半已是弘农太守。 这样的家世,又有如此硬实力,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 毕竟,带兵的这两位,一个即将上任弘农太守,一个很快就是殿中将军,都是朝廷官员,不是贼匪,还是要讲点规矩的。 “我帮你要了三万斛粮,够用吗?”宜阳县诸坞堡帅基本都来了,与他们吵嚷了半天后,糜晃出了大帐,拉住邵勋谈事。 “我只要两万斛粮就行了。”邵勋说道:“无需一次给足,每月送一点就行。剩下的一万斛,能不能换些耕牛、农具、种子?” “这些东西,大家都缺啊。”糜晃说道:“能大批自造农具兵器、养蚕织布、驯化小牛的,全县也就一泉、合水、杨公三坞堡能办到。” “能不能想想办法?”邵勋问道。 “尽量吧。”糜晃点了点头,道:“我新官上任,杜耽、杜尹兄弟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不过,小郎君你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大了?占地建坞,蓄养宾客,很多人都在做,但像你这般着急的,却也不多见。就像你刚打下的云中寨,先安置两三百户人,慢慢来,花個几年时间站稳脚跟,再一点点扩建,不好吗?宜阳这些坞堡,不都是这么来的?一泉坞甚至从曹魏年间就开始营建,最初只是一个别院,三代人经营,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 “大势如此,不得不着急。”邵勋说道。 糜晃将信将疑。 大势?现在大势很好啊,司空就剩最后一个敌人司马颙了。 “你若真想快些成事,只有一个办法。”糜晃说道。 “还请中尉赐教。” “娶妻。” 邵勋语塞,就是把自己卖了的意思? 他其实倒也没那么抵触,关键是自己现在卖不上好价钱啊…… “伱权衡一下吧。”糜晃说道。 邵勋只权衡了一秒钟,便问道:“敢问京中有哪些待嫁女子?” 快把富婆通讯录给我,快点! 糜晃被邵勋的干脆吓了一跳,结婚这种大事,难道是看嫁妆丰厚与否吗? 他认真想了下,正色道:“首选王惠风。” “中尉,你第二次提这人了。”邵勋无奈道。 “也就是你,我才屡次提。”糜晃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王惠风乃前太子妃,贞烈无比,她虽然守寡了,却还不一定愿意嫁给你呢。若真让王夷甫点头同意,王惠风被迫嫁给你,你就偷着乐吧。这女娃嫁过来后,会对你一心一意,勤谨侍奉公婆,仔细打理家业。如果你在外征战,她甚至能帮你管理坞堡,保证不会后院起火。一般人,我还不愿意介绍呢,撑死了提她姐姐王景风。” 听糜晃的语气,王景风是漂亮花瓶,没啥本事。王惠风是有手段的,而且是个贞妇,不一定愿意再嫁了。 邵勋摇了摇头,问道:“还有呢?” 糜晃看了他一眼道:“去求王妃吧,让她给你安排一门亲事。裴家女子多着呢,也很有钱,但真要说起来,不一定有寡妇容易得手。” 说到“得手”二字时,糜晃老脸一红,好像这个词不太好似的。 “王妃……”邵勋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可能会把事情搞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没办法了。”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真想在宜阳扎根不成?建坞堡花费很大的,京中公卿,有这个实力的也不多。” “怎么会?”邵勋惊讶道。 “怎么不会?”糜晃奇怪道:“我在洛阳就建不起坞堡,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东海的钱粮部曲又不能飞到洛阳。” “京城就没富人了?” “京城现在最有钱的,就是王夷甫了,其次是羊皇后。” “嗯?”邵勋眼睛一亮,问道:“羊皇后怎么会有钱?” “羊玄之死后,羊家没人在京城,都回青州了。”糜晃说道:“昔年赵王伦事败,孙家兄弟夷三族,有些财货被抄没,有些则落到羊家手里了。羊家、孙家在京城的财货,现在都由皇后派心腹打理,你说呢?” 孙家兄弟主要是指孙秀、孙旂二人。 孙秀是司马伦心腹,曾经多次勒索富豪榜排名榜首的石崇。他的财货,真不一定全被抄走了。 羊献容能当上皇后,主要还是孙秀在运作——孙旂是羊献容的外祖父。 “中尉,我能不能向皇后借钱?”邵勋问道。 “最好不要。”糜晃摇了摇头,道:“欠下人情之后,你怎么还?万一皇后要你杀……” 糜晃闭上了嘴巴。 说这么多,完全是看在两人过命的交情上,不能再多说了。 邵勋已经听懂了。 洛阳朝堂势力,现在渐渐明晰了。 司空占一块,王衍占一块,尊奉天子的人应该算第三块。 司马越从头到尾,就没能像几个前辈那样,完全掌控朝廷,从一开始他就是合作、合作再合作。 不经意间,邵勋已经有资格跻身朝堂旋涡之中了。虽然别人想到他时,多半想将他当成吕布使唤。 他默默盘算了下手头的资产。 邵园(原皇甫商的庄园)又往外扩展了一些,现在有庄客百余户了。这个庄园的产出,主要是用来供养东海、洛阳学生兵的日常生活、学习及训练——原编入王国中军的东海学生兵全部剥离,成为邵园衣食客。 潘园也被占下了。虽然糜晃让自己还回去,但他一直拖延着。 潘园内有了几十户人,主要是当初跟着他撤到辟雍后的庄客、工匠、仆婢。有人成家立业后,便找上门来,请为部曲。 邵勋将他们安置到潘园耕种。 金谷园正主跑回乐陵国了,没有回来的意思。邵勋正在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他抢,如果没人,就直接占下,连带着附近的田地。 这不是没有后果的,但他准备扛下。 因为金谷园实在太优质了。 占地面积广阔,园内有山泉水,有人工修建的河道,有池塘,有果园,有草场,还有数量众多的馆舍。本体又依山而建,相对险要,花钱改造一下的话,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坞堡——考虑到在洛阳周边,这个冤枉钱就不用花了,意义不大,但金谷园还是有用的。 快春耕了,有些事情确实不宜拖下去,盖因一耽搁往往就是一整年。他之前催着糜晃出兵,也出于这个因素。 农业社会,一切围绕农事。 “中尉,你还在此逗留多久?”邵勋问道。 糜晃心下一惊,他感觉此番邵勋陪他西行,主要还是为了办自己的事,其他都是顺带的。 听闻昨夜又挑了金门山的一个贼寨。 据向导所言,金门寨“山多重固”,险绝无比,有两百个贼匪在内守着。 结果好像伤亡四十多人就拿下了,糜晃知道时都惊了。 古来攻城,攻方比守方伤亡多三倍是正常的,多五六倍也很常见,除非守军都是一触即溃之辈。 以如此轻微的伤亡偷袭拿下山寨,无疑鼓励了他继续在宜阳干这事。 还有工夫替我震慑不从么? “总得留个五六天。”糜晃收拾心情,说道:“来回拉扯,讨价还价,却没那么简单。有些人还没法做主,得在自家坞堡与一泉坞之间来来回回。唉,你有事自去吧。速去速回!大军我带着。” 说最后一句话时,糜晃提高了点声音。 虽然老被人称为庸将,但庸将也是将啊,结寨自守的本事还是有的,可不能让人瞧扁了。 “中尉,幢主李重,颇有军略,有不解之事或可垂问于他。幢主高翊,技艺娴熟,冲锋陷阵,勇猛无匹。杨宝、黄彪、余安、章古等人虽无甚特异之处,但分划防区,各自守御的本事还是有的。”邵勋说道:“简而言之,如要排兵布阵,当咨李重。若需突阵杀将,可问高翊。其余人等,带兵守着寨子就行了。” “好。”糜晃点了点头,临了前,又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占田建坞,蓄养如此多的庄客,到底所为何事?” 占田建坞堡,是每个士族或豪强的本能,但规模都不像他这么大,这是让糜晃难解之事。 “中尉觉得,洛阳真的稳了吗?刘渊在并州连战连捷,司马腾不能制,若其大举南下,如何抵挡?说穿了,我怕啊。”说完,邵勋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糜晃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第一百零八章 两园 邵勋首先回了自家庄园。 “郎君。” “陈将军。” 唐剑正带着宾客们在大门外管理流民,见到大队骑兵涌来,看清楚之后,立刻上前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眼陈有根。 陈有根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郎君,他们叫着玩的……” “郎君。” “将军。” “邵公。” 听到最后一个称呼时,邵勋只觉有些雷人。 他才十八岁,就有人喊他“邵公”?定睛一看,容貌居然和陈有根有几分相似。 “这是?”邵勋问道。 “回禀郎君,此乃我家大兄陈金根。之前一直在豫州务农,最近带着数十乡人来洛阳,讨口饭吃。邵典计已经应允了。”陈有根说道。 “邵典计”就是邵勋的三弟邵璠,跟在裴进身边学着管理庄园。邵勋曾经说过,邵园一应事务,他俩商量着办。不意多日未至,这边竟来了许多新投之人。 其实这也正常。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邵勋当了官,不但本家亲戚会来投靠,亲信、心腹的亲族也会来投靠。甚至就连奴仆都会介绍相熟的人来当奴仆…… “既然来了,就安排在庄园内吧。”邵勋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眼不远处搭起的一堆堆帐篷,道:“过去看看。” 陈有根刚想说他还有两个兄长也过来了,却不得不闭嘴,快步跟上。 王雀儿比他还快,带着数十人在前边开道。 帐篷外堆满了饭甑,这会正在熬煮粟米粥。 邵勋仔细看了看,还行,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给辈旅加些鱼汤。”邵勋马鞭指向最西边的一片帐篷,道。 那里坐着百余妇人,有的还带着婴孩,一路逃难过来,舍不得丢弃。 婴孩饿得哇哇大哭,妇人急着喂奶,却已没甚奶水,只能暗自垂泪。 到最后,还是有人心善,把孩子抱了过去,解开衣裳喂着。 “诺。”匆匆赶来的裴进立刻遣人办理。 池塘里的鱼去年就捞了一大半。 张方攻洛阳时,大部分时间在城北活动,没怎么来城西,倒让这个庄园勉强保存了下来——可能也与这边离洛阳稍远有关系。 这会再捞,塘鱼怕是要绝种了。 “粥饭再加点吧。”邵勋又道。 “诺。”裴进亲自回去吩咐了。 邵勋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裴进已跑出去老远,便作罢了。 他是不是怕我破产,导致他失业? 邵勋叹了口气,手头确实有点紧,还是胃口太大了。 他信步走着。 帐篷内的人见到他,纷纷出来拜谢。 “尔等自何而来?”邵勋看着一张张惊惶未定的面孔,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举了一年约四旬的汉子上前。 “拜见郎君。”汉子说道:“我等皆太原人,躬耕于乡里,忽闻虏至,烧杀抢掠,惊惶之下举家南下,一路乞讨,终至洛阳。” “逃众都来洛阳了,还是有人去了别的地方?” “一路艰难跋涉,有人留下,有人继续,途中还有他人汇入。据老夫所知,来洛阳的不算太多。” “原来如此。”邵勋说道:“既来此,可愿安之?” 汉子沉默了一下,最后叹道:“实不相瞒。我本太原大家宾客,家主都觉得待不下去了,故率众南下。洛阳终究是天子脚下,或能安稳些许。” 邵勋暗道,这你可就错了。 在今年以前,洛阳可是战斗非常频繁的地方。先后死了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再败司马颖后,这里才算安定了下来。 “你既有家主,为何还愿来此?你可知,既投我,便为宾客部曲,却不好更易了。”邵勋问道。 “不欺郎君,若我家主人还在,必不来此也。”汉子说道:“惜已在河内病故,我已是无家之人,故愿投郎君。” “他们都是一般想法?”邵勋指了指他身后的百来人,问道。 “正是。” “我欲令尔等去宜阳,非在洛阳也,可愿?” “失家之人,还有何挑拣之处,固愿也。”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两日后启程。”邵勋说道:“唐剑。” “仆在。”唐剑大声应道。 “今有宾客几人?” “二十三人。” “两日后,我让孙和率一队人,你带邵园宾客,一齐护送太原客前往云中坞。” “诺。” “对了,此处有多少流民?” “二百三十二户、九百十二人。” “好,全送过去。”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招募流民是裴进、邵璠共同负责的,唐剑只是协助管理。邵园这边,还会继续派人出去收人,带回来粗粗将养一番后,再发往宜阳那边,登记造册。 幸好学生兵们都识字,有些人还会算术,管理起来未必多厉害,但至少有管理了。 乱世之中,人才为贵。 第一期东海学生兵学习了两年多,总算派上用场了。 第二期洛阳学生兵学习不满一年,还得继续。 另外,今年可以招募第三期了。 从现在的形势可以粗粗分析出,洛阳将迎来一段难得的和平期。 这個和平期有多长,不好说,至少今年不会打仗。明年怎么样,还得再看,没人敢打包票。 和平期弥足珍贵,若不好好利用,将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离开邵园后,邵勋又风驰电掣般从城西奔到城东,在潘园外驻马而下。 庄园内又出来个典计,名叫裴功,大侄邵慎跟在后面。 “郎君。” “二叔。” 二人先后行礼。 邵勋回完礼,心中就觉得有点不得劲。 到处是裴家人,我离开伱裴家还活不下去了? 罢了,牢骚少发,一会还得去找裴妃借钱…… “收了多少人?”邵勋看着曾经十分熟悉的潘园,很是感慨。 这里已经找不到任何战争的痕迹了,唯有当初修建的两座哨塔仍在清晰地告诉他,他曾在这里厮杀过。 “一百十户、四百五十一人,多是太原人,另有少许西河、平阳众。”裴功回答道。 十四岁的邵慎想答话,又答不上,急着挠了挠头。 “养了几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 “两日后,你召集庄客,把他们都送到邵园,交给唐剑、孙和。” “诺。” 邵勋一把拉过侄子,问道:“最近可用功读书?” “用功了……真用功了。”邵慎立刻说道。 “为何有人说你终日骑马,拿着杆破枪刺杀草人?”邵勋问道。 “啊?”邵慎傻了。 自己身边竟有细作?还告黑状? “吃得好了,有力没处使是吗?”邵勋扇了他个耳脖子,道:“不是不让你练武,但不能偏废。你是太学生了,如果走出去连字都不识几个,不但你丢脸,我亦丢脸。从今往后,上午习文,下午练武,晚上温习功课。” “好。”邵慎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应是。 邵勋在潘园内吃了午饭,然后接见了下庄客们——都是老熟人了。 “辟雍一别,又见到郎君了。”有人泣道:“洛阳打打杀杀,几无活路。若非郎君收留,却不知暴死于何处矣。” “三年前,郎君于此御敌,而今名满洛阳,我等跟着郎君,算是跟对了。” “郎君不要抛下我等。”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叫嚷道。 其实,潘园的庄户,大部分都去东海了。那是司马颖大军威逼洛阳时的事情了,一晃已是两年半过去了。 邵勋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温言道:“乱世之中,聚在一起便是缘分。你等跟了我,断无舍弃之理。好生在此耕作,没人来问你们课税,也没人会征发尔等,各自安心。若有亲族投靠,或相熟之人,亦可引荐来此。地,多得是,缺的是人。” 他今年打算招募第三期学生兵,就安置在潘园。 此地现有五六十户庄客,自种自收,除了给庄园缴纳的租粮外,没有任何其他负担,倒也惬意。 但庄客人数还是有点偏少,最好扩大到一百户以上,反正周围的撂荒农田有的是。 学生兵,今后就靠他们养活了。 邵勋仔细回忆了下。 太安二年(302)的时候,他开始带第一批少年。 当初的一百五十人,而今只剩下一百十数人。 有人回家了,有人战死了,有人病殁了。 这一百十数人中,十五岁以上的少年为自己撑起了银枪军第一幢近六百士卒,是自己压箱底的本钱。 昨天吴前告诉他,第一幢现有六十二名学生兵军官,今年又有二十余人满十五岁,除去继续“深造”的外,还有十九人可用。 十九人中最出众者名徐煜,粗通文墨,箭术不错,骑术马马虎虎。 邵勋想了想,趁着司马越没来洛阳,这边自己说了算的时候,继续薅大晋朝的羊毛,新建银枪军第二幢,暂编三队一百六十八名官兵。 第一幢幢主他不再兼任了,改由金三出任,调教导队督伯王雀儿回来担任第二幢幢主。 募兵之事,还是由吴前负责,尽快招募完毕,展开训练。 司马越回洛阳前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他回来了,就意味着不确定性,邵勋讨厌不确定性。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潘园,从建春门入城后,先去一裁缝铺取了东西,然后直奔司空府。 第一百零九章 借钱 “一贼仗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何则?必死与必生,固不侔也……”甫一至司空府,邵勋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不用问了,肯定是徐朗。 果然,徐朗听到脚步声后,立刻出门相迎,惊喜道:“不意郎君竟来此。” “诸事繁忙,有些不敢擅专,须得王妃定夺。”邵勋一脸正色道:“王妃可在?” “在的。”徐朗说道:“今日还问起弘农之事了。” “王妃实乃司空之贤内助,终日操心大事。”邵勋叹道:“世子呢?” “世子出外学习礼乐了。” “哦?”邵勋肃然起敬:“世子小小年纪,却这般勤奋,他日必有一番造化。” “郎君所言极是。”徐朗直接坐了回去,又捧起了兵书。 邵勋也懒得和他掰扯,悄摸摸地溜了。 王妃正跪坐在书房内,翻阅典籍。 以前这里虽然叫书房,但无论是竹简还是纸书,抑或是抄录在绢帛上的书籍,都没几本。王妃更多地是将其作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场所,看看琴谱,写写画画,再煮一壶茶,悠然自得地看着庭院花木,任思绪飞到九霄云外。 但现在已经可以称作正儿八经的书房了。 王妃搜罗了很多经史子集,甚至游记心得,分门别类,一一放置好。需要时就搬来一本,细细查阅。 “宜阳……”案几上摊着一副手绘丝绢舆图,裴妃纤细白嫩的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时不时在“宜阳”二字上转圈圈。 旁边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仔细一瞧,多数是某地距某地多少里之类。 脚步声轻轻响起。 裴妃抬起头来,看向门外。 邵勋夹着皮裘出现在门口。 裴妃掩嘴轻笑,起身相迎。 “王妃终日埋首案牍,却是辛苦了。”邵勋感叹道。 裴妃会吟诗作赋,写得一首好字,但她并不特别喜欢读书。 现在这个书房,只能说…… 邵勋拿出皮裘,道:“正月里打了不少野物,正好够做一件狐裘,便赠予王妃了。” “为何赠我?”裴妃眼神中有些许惊喜,问道。 “欠你的。”邵勋诚实说道。 “二月了,却不知还能穿几日,为何不早点送来?”裴妃故作不满道。 邵勋眼角余光扫了下四周,见无仆婢在场,便拿着狐裘,走到裴妃身后,轻轻披在她身上。 裴妃下意识远离了几步,但并未责怪,而是白了他一眼,轻斥道:“放肆。” “下官知罪。”邵勋亦退后一步,恭声道。 “下官”一词,最早见于《汉书·贾谊传》中的“下官不职”。 《魏志·杜恕传》中又提到“若令下官事无大小,咨而后行”。 顾名思义,指的是下属官吏的意思。 北魏时,驸马萧综见到公主,以下官自称,表示敬爱。 当然,玩得最花的还是齐神武帝高欢,见到小妾、前皇后尔朱英娥时,恭恭敬敬自称“下官”,然后再爬上床。 “仆明日便找人打制一张胡床,送至府中。”邵勋看着案几前的支踵,说道。 “可是汉灵帝所坐之胡床?”裴妃好奇地问道。 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胡床最早出现在天竺,后传入西域,再传入中原。 “此胡床并非彼胡床。”邵勋笑道。 东汉时传入中国的胡床,准确来说是绳床、绳椅。其实就是一种可折叠的小马扎,椅面用绳子密密编成。 这是原始版,后来随着时间演进,到唐代时就变成一种木制坐卧器具了,还增加了靠背和扶手,舒服多了。 邵勋想做的就是这个。 “那我等着。”裴妃高兴地说道。 邵勋陪着傻笑,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借钱。 裴妃脸上的笑容散去后,见邵勋仍然神思不属地假笑着,低头琢磨了一会,问道:“你正与糜子恢督率大军,进剿弘农贼匪吧?为何突然回了洛阳?” “行军征战,粮草为重,而今颇为不足……”邵勋叹道。 “还有人敢扣你们的粮草军资?”裴妃有些惊讶。 “非也。”邵勋说道:“弘农情势复杂,贼匪众多,有几处需得长期屯驻兵马,这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哪几处?”裴妃已经来到了案几旁。 邵勋不意裴妃竟然问这個,下意识说道:“女几山、金门山、檀山……” 裴妃抽出案几上的一张纸,看了看后,若有所悟。 “你是不是想建坞堡?”她晃了晃白纸,问道。 邵勋有些傻眼。 他还在琢磨,怎么既能在裴妃面前维系面子,还能开口借钱呢,没想到人家已经猜出了一半——事实上,向女人借钱本来就不太有面子…… “是想建坞堡。一共三处,东曰云中坞,中曰金门坞,西曰檀山坞。”邵勋老实答道。 “你的家底,我略知一二。”裴妃笑了笑,道:“坞堡可不是那么容易建的,你想几时建成?” “今明两年。” “倒也不是不可以,人呢?有吗?” “我在收拢并州流人,已得数百户。” “吃食呢?”裴妃问道:“夯土为墙,可不轻松。流人为伱筑城,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吧?” “宜阳诸坞堡帅愿给粮三万斛……”见裴妃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邵勋也不再隐瞒,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裴妃听完之后,终于明白了。 建坞堡的人手,其实就是流民,但你得让他们吃饱,其间的粮食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邵勋的意思是向宜阳坞堡帅买粮。 乱世之中,粮食很金贵,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但糜晃是弘农太守,他们又率大军耀武扬威了一番,这就存在可能了。 “你做得好一番大事……”裴妃神色复杂地看向邵勋,道:“就这么担心洛阳有事?” “是。”邵勋不想骗裴妃,正色道:“我担心匈奴来攻洛阳,欲有备无患。” “刘元海在并州无人可制?” “几无人可制。” 裴妃沉默了,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乱世之中,没有比他这类能打能拼的军将更让人信服的了。 “公府的钱却不好动用。”裴妃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明日我让裴十六拨钱五百贯、绢千五百匹予你,短期内就这么多了,你先用着。” “这是……”邵勋问道。 裴妃抬眼看向窗外,道:“我嫁入东海王府时的嫁妆,累年经营,在京中却只有这么多。” 邵勋一时失语,不知该怎么说。 “若还不够,卞壸夫妇回京了,我自去想法子。”裴妃又道。 邵勋还是沉默。 “若觉得过意不去,坞堡建成后,带我去看看。”裴妃笑了笑,道。 “好。”邵勋应道。 “你还准备找谁借钱?”裴妃好奇地问道。 “找……找曹军司。” “你也就认识这些人了。”裴妃说道:“曹军司家底殷实,但他却未必愿意出借。与其那般,不如让糜子恢调拨部分军粮予你,他再找曹军司索要即可。” “中尉已给粮三万斛,却不好多要。”邵勋说道:“他还要在宜阳、渑池等地建仓城,储备粮草军资,为西征做准备。” “子恢是老实人,你多找他几次,总能要到一点的。”裴妃说道:“纵只有三五千斛,亦是好的。” 邵勋点了点头。 一万大军,即便算上役畜,出征之时每月消耗的粮食也不过就三万斛出头的样子——斛是容积单位,曹魏基本沿用东汉度量衡,西晋“遵而不革”,此时一斛约20公升,一斛粮(不同粮食密度不同)一般也就相当于后世三十多斤的样子。 一个月就三万斛粮食的消耗,而邵勋所需又何止几个三万斛,确实不好动手脚,只能多种渠道想办法了。 “世事多艰。”裴妃又叹了口气,道:“若洛阳不守,怕是也只能躲你的坞堡里去了。” “不是我的坞堡,是我们的坞堡。”邵勋轻声纠正道。 “又放肆了……”裴妃转过身去,脸有些热,道:“你快些离去吧。” “诺。”邵勋又看了披着皮裘的裴妃一眼,轻手轻脚离去了。 回到大街上的时候,陈有根牵了马过来。 “去曹……”邵勋沉吟道。 “曹军司府邸?”陈有根问道。 “王……”邵勋又道。 “王衍家?”陈有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羊……” “羊市?” “呃,不去羊市了。”邵勋重重地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道:“现在手头紧,过几日再让金根、银根、铜根兄弟来买羊,送至坞堡。” “好。”陈有根随口应下了。 就在这时,邵勋远远看见大侄子飞奔而来。 “二叔。”邵慎扶着司空府门前的石狮子,喘匀了气后,方低声说道:“有河南尹的仆役至邵园,邀你赴宴。” “周馥?什么时候?”邵勋问道。 “就今日。” 邵勋脸色纠结了好一会,半晌后才说道:“等入夜后再去。” 这时候的宴会,一般下午开始,经常整到半夜。 如果是晚宴,开到后半夜都很正常。 周馥找自己,意味深长。 邵勋不想被太多人观察到自己的行踪。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第一百十章 本土势力 邵勋抵达周府时,已是月上柳梢之时。 他带了五十甲士,从小门入内——既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又怕被人阴了,于是就整成了这副尴尬模样。 周府仆役欲引他入席,邵勋拦住他,问道:“今晚还有何人赴宴?” “游击将军王瑚、司隶校尉刘暾、尚书右仆射荀藩、中书侍郎周顗、侍御史周穆……”仆役一连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 邵勋一听,好家伙!照着名单抓,保皇党定遭重创。 他犹豫了,打算开溜。 不料主人周馥亲自赶来,笑道:“郎君方至,复又离去,传扬出去,外人定以为我招待不周。走,随我认识些朝中俊彦。” 说完,亲自把着邵勋的右臂,笑呵呵地拉着入席。 邵勋不便拒绝,跟着入席。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上官巳入城之前,周馥对自己可不是这个态度。 宴会已经进行了大半天了,席间杯盘狼藉,客人们多有醉意,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 “听闻皇太弟被废,河北有人蠢蠢欲动,似有叛意。”有人大声说道:“依我看,不如赐死成都王,绝了他们的念想。” “其实也不怪他们,跟错了人罢了。昔年齐王冏用事,何勖、董艾为左膀右臂,又有路秀、卫毅等五公,而今安在?” “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人侥天之幸,骤登高位,可谓沐猴而冠。齐王冏又权倾朝野,凌上迫下,败亡是必然的。” “喝酒,喝酒。” 邵勋走入厅中时,便听到了这么几句话。 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明悟:所谓的保皇派,其实并不是真正忠于天子,或者不全是忠于天子之辈。他们多数门第不错,官位甚高,但手头掌握的资源不多,在朝堂一轮轮的洗牌中,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所以被迫团结在皇帝周围。 以齐王司马冏秉政为例,他的左膀右臂何勖、董艾以及五大功臣路秀、卫毅、刘真、韩泰、葛旟(yu)等都封了公侯,且抱团排斥其他人。 比如,顾荣就被葛旟赶出了幕府,到朝中做官。王豹直言敢谏,还被杀了。 一個政治团体,不能有效吸收新鲜血液,做好统战,还有什么生命力? 何、董、路等人在司马冏起家时提供了绝大的助力,但他们的家世仅限于地方州郡,影响力并未破圈,只能称作小士族,一朝进京,忘乎所以,买官卖官,放纵无忌,擅断杀生等等,偏偏还不分润好处给世家大族、高官公卿,生生把这些人逼成了保皇党。 长沙王司马乂能靠百余人奇迹翻盘,未必没有这些所谓的保皇党的功劳。 “诸君,这位小郎君便是殿中将军邵勋了。果毅敢战,英武绝伦,洛阳得保无事,皆为其功也。”周馥拉着邵勋,大声介绍道。 席间众人早就有了七八分醉态,闻言反应不一。 荀藩斜睨了邵勋一眼,醉意朦胧地问道:“殿中将军,自然是殿中立功而得了。这个功劳,拿得心安理得么?” 周馥面色一变,道:“泰坚勿要说醉话了。擒抓司马乂乃拨乱反正之举,功莫大焉,休要乱说。” “哼!东海王表奏你为廷尉,复表为河南尹,春风得意得很哪,看样子是忘却旧人了。”荀藩仰脖喝下一杯酒,冷笑道。 其他人或坐或卧,看着周、荀二人斗嘴,时不时把目光投向穿着一身戎袍的邵勋身上,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邵勋脸色淡然地看着这些人。 早就听闻,支持齐王冏进京秉政的多为地方士族,而支持司马乂的多为身居高位,却没掌握兵权、钱粮的世家大族,看来就是这批人了。 他们在战争中支持司马乂,却又因为身居清贵高位,没有掌握钱粮兵械实权,导致支持力度不够,在另外一批世家大族勾结禁军将领,共推司马越为主后,轰然失败。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或许也正因为他们支持的力度不够,再加上家世显赫,竟然没遭到清算,以至于到现在还身居高位。 司马乂一系的失败者罢了,互相抱团取暖,发发牢骚而已,不值得过于重视。 “荀仆射从邺城回洛时,面有饥色,蓬头垢面,可还记得河内的两张胡饼?”邵勋缓步走入场中,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荀藩,笑问道。 他知道荀藩为什么针对他。不就是杀了他长子荀邃么?到现在还记恨着呢。 他微微有些后悔,若知今日有荀藩在,必不来此。 “王将军,多日未见,别来无恙?”邵勋又走到一人面前,行礼道。 “邵……将军。”王瑚起身回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郎,微微有些愣神。 一年多前,这个名叫邵勋的少年郎才刚刚凭借斩杀孟超之事声名鹊起,随后被司空选中,殿中捉拿司马乂,一路举孝廉,进中尉司马,再整顿王国军,保全洛阳,迎圣驾而归,终任殿中将军。 这一年多的邵勋,太耀眼了。 反观自己,建春门之战达到了声望的顶点,随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司马颖、司马越之间摇摆不定,北伐失败后输掉了所有。 京中正要重建禁军,即便他能出任高职,也不过是回到了一年多前罢了。甚至于,他最终与左右卫将军失之交臂,只能掌握一小部分兵马,与面前这人同列。 际遇变化之玄,当真让人茫然无措。 “王将军之才,我亦佩服。”邵勋弯下腰,给王瑚斟满酒,道:“单论骑军运用之妙,洛阳无人能出将军之右。将军莫要灰心丧气,只要有机会,一定可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 王瑚闻言心中一热,鼻子有些发堵。 京中公卿巨室,只把他当做反复无常之小人,言语间多有讥讽。即便今日与宴,却只能敬陪末座,在席间赔笑。 但邵勋不然。 他不看自己的过往,不问自己的家世,他只看重自己的本事。 邵勋伸了伸手,从一名婢女那里接过酒樽,给自己倒满,然后对王瑚附耳道:“王将军,不要掺和政争了,你不适合玩这个,纯粹一点。” 说罢,一饮而尽,走了。 在场众人,或家世高贵,或学问满腹,或名满天下,但在邵勋看来,都不值得深交。唯王瑚一人,值得他出言点醒。 中原骑兵人才少,能指挥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人才更少。 洛阳中军鼎盛之时,是有相当规模的骑兵编制的,这是中原不多的科班骑兵人才。 与草原牧民生活中练习骑术,围猎时练习战术不一样,中原的骑兵都是募兵,是职业武人,他们不用考虑生活,日常训练就行了。 单论骑马的时间,他们未必就比草原牧人少了,甚至更多,因为他们不用干杂活,不用为生计奔波,生活中只有一件事:训练骑战本领。 这是一支战斗力远超对手的骑兵部队,只可惜在战争中一点点消耗干净了。 王瑚身边聚拢着百十个逃回来的骑兵军官、老兵,关系密切,经常来往。 他还认识一些其他骑兵将领,他们身边也各自聚拢着数十人。 这些都是宝贵的资源,依托他们为骨干,钱粮、马匹足够的话,是可以一点点恢复禁军骑兵编制的。 乱世之中,人才为重。 王瑚品行再不堪,专业本领是有的,未来是光明的。 前提是别再玩政治了! 这里水太深,你真的把握不住,只会毁了自己。 周馥一把拉过邵勋,向众人告了个罪,来到后堂,苦笑道:“可惜!本欲让你认识一些人,没想到却成了这副样子。” “周公,我与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可惜的。”邵勋说道。 “但你今天还是来了。”周馥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人的眼睛会透露很多东西。 邵勋的目光非常明亮,包含着自信、野心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这样的人,他以前也见过,多在士人圈子里。 游艺之时,他们是士女关注的中心。 清谈之时,他们把别人辩得落花流水。 从政之时,他们多谋善断,步步高升。 邵勋有点那个意味了。 他的自信和野心,来源于对女人、权力的征服。周馥倒有些好奇了,邵勋在军中的本领他已知晓,但这样的家世,能征服什么样的女子?难道他的主母裴氏给他介绍了什么世家女? “今日来此……”邵勋沉吟道。 “无须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周馥笑着打断了邵勋的话,只道:“天子时不时念叨伱,皇后也对你赞誉有加。” 周馥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很诚恳了。 天子当然对邵勋有好感,但他不会主动拉拢邵勋,他干不了这么复杂的事。 那么,事情很简单了,今日邀请他赴宴,其实是皇后的主意。 这个羊献容,她从哪里知道我行踪的?莫不是整天派人监视我? 邵勋有点想让她哇哇叫了。 另外,他还想到了一点:羊献容现在是天家的代理人吗? 以他对羊献容粗浅的了解,皇后似乎不太在乎大晋朝廷怎么样,甚至还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恶意。 她在乎的只有自己。 大晋朝廷能给她带来好处,能让她更安稳地活下去,她就帮扶大晋朝廷。 如果哪天带给她的只有坏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踹翻。 这个女人,好像已经坏掉了。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司空一直“蜗居”东海,人不来洛阳,那么就别怪一点点失去对朝堂的控制力。 当初司马颖那么大的声势,都无法在邺城霸府遥控局势,就别说靠兄弟才打赢的司马越了。 真当洛阳本土势力不存在啊? 这个势力集团的成员大部分不是洛阳人,准确来说,他们是扎根洛阳的高级士族官僚集团、禁军集团(已毁灭)。 你司马越在洛阳,或许可以影响这个集团,就像当初组织他们北伐邺城一样。 但你不在,影响力是会衰减的。久而久之,人家会推出一个新的人选,就像当初推出司马越对付司马乂、司马颖一样。 单说司马越失位的这半年,王衍已经自成一派,党羽众多。 周馥这一拨人似乎与天家关系密切,算是保皇派。 即将重建的禁军,也会有部分逃回来的北伐兵将加入,与东海王国军共同构成新的禁军集团——老实说,目前的东海王国军万余人,九成以上非东海人,只不过中高级军官由于历史遗留问题,还是东海籍出身罢了。 司马越要是再拖延下去,迟迟不回京城,形势会更加微妙——现在都有人拉拢邵勋了,将来就是拉拢糜晃,甚至已经在做了。 就连军师曹馥,也会渐渐与司马越生出嫌隙,不信任感加强。 一切都是旧事重演。 “周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言。”邵勋说道。 周馥神秘地一笑,道:“君何出此言?当初为天子驾车的督伯陈有根,已由朝廷选举,天子亲授‘副部曲将’(第九品)之职。郎君若不推托,这会已是材官将军,更有其他妙处。” 邵勋不想问“妙处”是什么,他和这帮人不熟,也不想投过去。 周馥等了一会,见邵勋不说话,只能主动询问:“小郎君尚未娶妻吧?” “没有。” “若想往上走,还得有人扶持才行。”周馥笑道:“不如由我做媒……” “免了。”邵勋摆了摆手,起身道:“今日结识诸俊彦,已心满意足,该告辞了。” 周馥遗憾地叹了口气,起身相送。 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后堂。 “如何?”司隶校尉刘暾走了过来,问道。 “比较谨慎。”周馥说道。 “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不是么?”刘暾笑道。 拉拢殿中将军邵勋,是皇后的意思,他们只是执行罢了。本不太看好的,因为此人为司马越奋力拼杀,还做了不少脏事,按理说是心腹了,但皇后却很笃定此人有野心,可拉拢。 如今看来,诚如皇后所言,邵勋是可以被拉拢的,就像曾经投靠越府的其他官员一样。 “石演那边有消息了么?”周馥又问道。 “回话了,‘金谷园乃不祥之地,君自决即可。’”刘暾说道。 “他倒是洒脱。”周馥笑道。 石演既然不要金谷园,还奉上了地契,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明日进宫,知会一下皇后,派个仆役,将地契送至邵府。 送礼么,就要投其所好,送人家无法拒绝的东西。 第一百十一章 耕战 邵勋收到地契时,恰好就在金谷园内。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以至于没人敢要。 同时也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不知道多少人瞪着眼珠子盯着。 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邵勋更愿意把金谷园内那些装潢考究的馆舍、名贵的花木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卖掉,他只要地就行了。 但这事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些屋舍内,原本装饰着许多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如今却不见了。”邵勋看着依山而建、高下错落的亭台楼阁,叹道:“让人进来吧。” “诺。”陈有根立刻奔出大门,将送地契的人领了进来。 邵勋坐到了石墩之上,静静等着。 已经化冻的金谷水潺潺流淌过台榭之间,时不时发出叮咚的声响。 池塘之内,鱼儿高高跃起,发出快活的“扑通”声。 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却反衬得庄园更加幽静。 脚下全是规整的青石板道路。 路两侧甚至修建了石质栏杆,雕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动物。 石崇尔母婢,真是奢侈啊! “羊茗参见将军。”没过多久,便有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躬身行礼。 “汝姓羊,可是羊氏族人?”邵勋问道。 “远宗羊氏子,让将军见笑了。”羊茗回道。 “所来何事?” “为将军奉上金谷园地契。” 邵勋沉默片刻。 其实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送地契的了,因为人家在山门外就表明了来意。 想了这么久,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拿下此园又如何? 石超来的时候,直接住了进去。 上官巳若能在洛阳稳住阵脚,也不会放过金谷园。 我老邵是洛阳大军头,自动被人贴上“贪横”的标签,不玩点霸占田地、强抢民女的把戏,那还算武夫么? 羊茗察言观色,见邵勋不说话,将地契交到陈有根手中,又退后两步,躬身一礼。 陈有根将地契递到邵勋手中。 邵勋粗粗一看,收了起来,又问道:“皇后遣你来,可有话要说?” 羊茗为难地看了陈有根一眼。 “径直说吧,此乃我心腹,凡事不避。”邵勋说道。 “东平王楙遣使入京,密见天子,哭诉半日,言东海王不法事……”羊茗说完,然后抬眼看向邵勋。 “继续啊。”邵勋催道。 “使者还提及,徐州幕府之中,多有僚佐暗通东海王,为其说项。”羊茗继续说道:“东平王忧惧不已,请朝廷为其做主。” 邵勋闭眼假寐,默默思考。 朝廷做主?朝廷做不了主。 站在天子的角度,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再领徐州。但如果有外部压力呢?比如司马越给糜晃下令,调动兵马,威逼帝后。 诚然,这样做有点难看,在谈判还有可能的情况下,司马越是不会真的撕破脸的。 但邵勋怀疑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司马楙现在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下意识求救罢了。 他拖不了多久了。 “使者有没有说东平王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没有。”羊茗摇了摇头,道:“但东平王最近逐退了两名幕僚,又在下邳严查奸细,想必不会心甘情愿让出徐州。” 邵勋微微颔首。 割据一方的方伯,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交出地盘? 如果羊茗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司马越不动兵是不可能拿下徐州的。甚至于,他现在都没法沿着驿道过境徐州,回来洛阳。 绕路不是不可以,但也太丢人了吧? 邵勋突然觉得司马越也挺难的。手头就几千新兵,粗粗训练了三四个月,如果和司马楙正面对打,怕是要再现一个大脸。 这就是八王之乱的胜利者?水分也太大了吧。 想当年,司马乂可是调动数万禁军,与张方、陆机的三十万军队血战半年的。 这样的人,还能勉强称一声权臣。 司马越远不如司马乂矣。 邵勋想了想,觉得如果司马楙不识相,司马越最终还是会“摇人”,大军压境之下,司马楙如果不想死,最终还是会屈服。 大概就这样了。 “你走吧。”邵勋挥了挥手。 羊茗躬身退下。 看来,洛阳已经形成了一個新的风暴旋涡,很多人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回来啊。 那么,我愿意吗? 邵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裴妃的身影。 好像——我也不太愿意看到司空回来。 ****** 残雪化尽之后的洛阳郊野,已经有百姓在进行春播了。 策马行至此处的邵勋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去年秋收后没种越冬小麦,这会春播种的是粟。 看来,小麦种植尚未大面积推广开来,这个要到中晚唐时期了。就连初唐,北方还是以粟为主,虽然当时的小麦播种比例已经大大提升。 但只要尝到了种植小麦的甜头,老百姓就会停不下来。到了北宋时期,北方小麦种植已经非常普遍,完全压倒了粟,成了主流农作物。 时代终究是往前发展的。 春秋时期,还存在着大面积的土地休耕现象,主要原因是土壤肥力不足。 到了魏晋时期,休耕已没有春秋时期那么频繁了,一岁一耕的土地大大增加,甚至出现了少量两年三熟制耕作的现象,可见此时的人们比起春秋时已经更懂得如何保持土壤肥力。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 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打仗、种田,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邵师,和牛市那边谈妥了,栏里的两百余头犍牛都归我们。”毛二骑着一头毛驴走了过来,高兴地说道。 邵勋扭头看向他,问道:“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如何?” “手心里全是汗。”毛二叹道:“生怕被人骗了,还怕买贵了,一遍又一遍砍价,到最后差点被人打。” “哈哈。”陈有根等人都笑了。 毛二亦笑。 他事先调查过,大概知道耕牛的价格,但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还是紧张到无以复加。明明谈好一个价格了,又疑神疑鬼,觉得自己买贵了,于是继续砍价。 一番唾沫横飞后,好不容易谈妥了一个更好的价格。结果又不自信了,觉得应该再砍砍价…… 若非有教导队的士卒陪着,毛二大概率要被人揍。 “花了多少钱?”邵勋问道。 “四匹绢一头。”毛二回道。 “不错了,我原以为要五匹呢。”邵勋说道。 耕牛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受到供求关系影响,波动极大。 唐代一头耕牛,有的地方三千多钱,有的地方两千多钱,最贱的时候甚至跌破两千,最贵的时候涨破七千。 另外,在贵金属货币严重不足的年代,很多时候采取的是实物交易。绢帛、粮食都可以拿来买牛,临时估价就行。 这个交易体系是非常麻烦的。最简单的,绢帛的价格差距极大。 同样大小的绢,廉价的两百余钱,贵的千余钱,有的堪称奢侈品的绢价格更不得了。 著名产地的绢,在估价时还有溢价。不甚出名的产地,哪怕这匹绢的实际质量一样好,也会卖不上价。 更别说,还有年份、款式等因素夹杂在内了——湿热的南方,轻薄的绢更受欢迎,而在北方,这样的绢会被认为用料不足,价格大跌。 裴妃给的绢,用料足,质量好,产地还是河内,虽然不是当地的一等品,但拿出来还是很受欢迎。 一头犍牛四匹绢,对方绝对有得赚,不至于真要打毛二。 “毛二。”邵勋喊道。 “在。” “接下来你就守在洛阳,负责采买耕牛、农具,钱花完后派人知会我。” “诺。” “钱总是不够用……”邵勋有些无奈。 其实,背靠洛阳这座“大城市”很不错了,因为这里是很多商品的大型集散地。 城东吴蜀二主宅旁边,就是著名的马市。战争没爆发之前,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大量马匹在交易。 牛市则在城南。 邵勋据守辟雍时,追击溃敌还到过那里。 去年正月战争结束后,洛阳大体和平。 从三四月份开始,附近的商人开始试探性来洛阳做买卖。 到了下半年,稍远处的商人也来了,牛市、马市、羊市也在那个时候重开,只不过比较冷清。 今年正月十五过后,许是信心恢复了,商业日趋活跃。 平心而论,洛阳纵有千般不好,商业方面是非常便利的。 两百余头耕牛,在外地短时间内很难采买到,因为人家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专业集散市场。需要耕牛时,要么自己买小牛犊子驯养,要么从认识的人那里买,小农经济,商业化程度低。 但在洛阳,牛市里不但提供耕牛,还有拉车的牛——谁让士人好这一口呢——别说牛了,拉车的羊都能给你在羊市里整出一大群。 趁着洛阳还没毁灭,抓紧享受它提供的种种服务吧,用一天少一天了。 给毛二交代完后,邵勋让陈有根派一队人去牛市取牛,然后带往邵园,准备一起发往云中坞。 同时派出信使至云中坞,让那边准备粮豆、草料。长途跋涉之后的耕牛,掉膘掉得严重,得补一补才能干活。 “邵师,要不要买马?马市那边有人说,现在并州战乱,市马的商徒不敢过去,马市没多少马了。如果现在不买,就只能再等几个月,凉州那边可能会有马商送马过来。”毛二提醒道。 “省省吧,也不看看兜里有几个钱。”邵勋笑道:“纵然五户人共用一头耕牛,我也需要六百头。对了,还有农具要买,洛阳便宜些,但也要钱啊。裴——我弄来的钱还不够呢。” 毛二有些垂头丧气。 作为东海一期学生兵中最有学习天赋的一员,毛二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发展。 邵师曾私下里说过,不舍得派他上阵卖命,让他好好学习。因此,他除了读书识字、钻研算术外,还分出一部分精力,学习如何做买卖、管人和物,自觉收获颇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毛二已经算是他们这个集体的核心成员之一了。 越往后,他的重要性就越大,甚至超过很多银枪军军官。 耕战耕战,耕才是根基啊。 把这个搞好了,任洛阳风云变幻,他们这个小集体也能站稳脚跟。 第一百十二章 农事 二月初五,第一批并州流民离开邵园、潘园,前往宜阳。 他们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能抵达云中坞,然后接受军管,陆陆续续展开春播工作。 邵勋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先一步快马返回了云中坞。 几天时间没来,台地南侧的山坡下,已经竖起了一道木栅栏。 幢主金三挎刀持弓,威风凛凛,指指点点。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颇有派头了,普遍比他大了至少十岁的洛阳苦力兵们毕恭毕敬,不一会儿就分派了几个人,带着小旗,藏到旁边的林木之中。 这是在布暗哨和游动哨呢,用小旗定期联络,一旦失联,银枪军士卒立刻集结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如果贼人大至,全寨撞钟。 庄客里的男丁立刻动员起来,上城头厮杀。 健妇则充当辅兵,搬运伤员及各类守城器具。 小孩也不会闲着,他们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送水送饭、照顾伤员、运输箭矢伤药等等。 总之,全民上阵,不会有人闲着。 邵勋远远下马,沿着渠谷水静静走着,默默看着。 这条洛水支流的两岸还是有平整田地的,这会已经有人在春耕了。都是原来贼匪们的家人,辛苦又麻木地耕作着农田,机械地活着。 贼匪过得并不容易。这个世道,他们也就只能抢抢百姓或小股商队,所得有限,终究还是得靠种地养活自己。 “邵师。”金三很快得到通报,飞奔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憨厚老实的中年人——都是错觉,贼匪不可能老实。 “此何人?”邵勋指了指他身后之人。 “李鱼、邱大,我委任的里贤,一人管五十户。”金三回答道。 邑、里都是基层组织,被整体移植到坞堡里了。 时人都是这么做的。庾衮在禹山坞时,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将坞民堡户划分为一个個管理单位,因此“号令不二,上下有礼,少长有仪”。 “可曾种过地?”邵勋看向两位里贤,问道。 “种过。”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们沿着渠谷水行走。 “这些水渠都是你们挖的吧?”他指着那些弯弯曲曲、歪七扭八的灌溉水渠,问道。 “是。” “种的是粟?” “正是。” “有没有种过小麦?” “只种过两回。” “春播还是秋播?” “一次春播,一次秋播。” “为什么不种了?” “没那么多水渠。” 邵勋明白了。 其实是没那么多粮食,支持他们延长现有的灌溉水渠,说白了还是穷,没法一次性投入巨大的资源,把基础设施整好了,哪怕未来可见的收益更高。 “秋播之后,来年五月收麦,收完你们种了什么?”邵勋又问道。 “种了些杂粮,各种都有,下雪前收了。” “那一年日子宽松多了吧?” “是。” 邵勋看着蜿蜒向北的渠谷水,心中有了决定。 如果说此时小麦的种植面积只有一分的话,到南北朝时慢慢变成了二三分,到唐代变成了四五分,唐末五代十国已经变成了七八分。 老百姓为何如此狂热地要种植小麦? 一个是此时小麦的亩产比粟高,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可以多收一季粮食。 隋唐时期,两年三熟制在北方旱作农业生产中已经颇为成熟,这个种植传统是自南北朝演变而来的。 魏晋传统的一年一熟,两年内只可收两茬粟。 隋唐的两年三熟,第一年春播种粟,秋收后种小麦,来年五月收麦子,收完后种一季杂粮,下雪前收获。两年时间内,可收一茬粟、一茬小麦、一茬杂粮(主要是豆子),土地利用率大大提高,产量也大大提高。 这样的种植模式是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官府都改了收税制度,出现了夏税、秋税,一年两税。 夏税征收丝、绵、麦子及现金(一户250文),秋税收稻、粟、豆类和干草(一般是10束)。 从收税对象就可以一窥农业生产模式。 小麦种植面积增加后,围绕其的种植、加工、烹饪技术会慢慢出现,这个都不需要你操心。 就此时而言,贵族庄园里以小麦为原料的食物多的是,金谷园更是有水碓三十余区,每一区甚至修建了专门的道路运送各种粮食,加工技术门清得很,只不过不传播出去而已。 这也是邵勋为什么要拿下金谷园的重要原因,灌溉水渠、加工设备都是现成的,只不过人跑光了。乱兵也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他们要的是金谷园内的财货。 开花馒头这种东西,不能永远只存在于士族庄园里。 “春播尽快,勿要拖延了,尽可能多种一些,就种粟。”邵勋弯下腰,攥起一把泥土,仔细看了看后,说道:“春播完成后,开始挖沟、筛土。” “诺。”金三、李鱼、邱大三人一起应道。 河岸边还放了一些牲畜。 其中,五匹马、十三头牛,外加数十只羊在河左岸,悠然自得地吃着草,这应是贼寨原本畜养的牲畜。 河右岸还有二十余匹马骡、七八头牛,那是银枪军的役畜,由几名士兵管着。放养牲畜之余,他们还在收集干柴树枝,十分勤快。 “牲畜粪肥怎么处理的?”邵勋突然问道。 “捡回来堆角落里。” “走,去看看。” 李鱼、邱大二人有些惊讶,但不敢怠慢,前头带路。 朝廷大官,居然要主动看粪,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勋嘴角含笑,咋了,我就喜欢这样。 王衍之妻郭氏还专门把府中婢女派出去,看看路上有没有粪,有的话就赶紧捡回家。 这才叫持家有方,经营有道。 牛棚、马棚、羊圈位于山寨内部。这可以理解,牲畜是重要财产了,病死一头都很肉疼,更别说让人抢走了。 靠近牛棚时,邵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气味。 他眉头都没皱,仔细看着一堆牛粪。 看样子堆了一段时间了,外面还不怎样,里头怕是已经“熟”了。 时人捡粪回家,基本都是这样扔在一个角落堆着,过一阵子再清理。 邵勋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感觉不太行。 他又进入了牛棚,里面的气味更加感人,仿佛从来没清理过一样。 他终于绷不住了,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打扫牛棚?” “粪都铲了啊……”李鱼看到邵勋皱着眉头,有些害怕。 “这样吧……”邵勋沉吟了一下,道:“我说几件事,形诸文字,以后定成规制。” 他这句话是对金三说的,因为他识字,会写字。 “诺。”金三立刻让人搬来案几、木牍、笔墨。 “其一,一年内的粪不准用。” “其二,河道、水渠清淤时,挖出来的淤泥和于粪便之中。” “其三,厩里定期清扫,每半个月撒上一层土,清理一次,然后撒在肥堆上。” “邵师,这是为何?”金三一边写,还有心思发问。 邵勋也不是特别懂,只能说道:“掺了土的粪肥更持久。” “哦。”金三应了一声。 “还有,将来我是要养马的,马厩弄成这个样子,当然不成。”邵勋又补充道。 养马有两种方法,一是在草场上放养;二是槽枥马,即“骈死于槽枥之间”的“槽枥”。 说白了,就是圈养,定期放出去活动活动,有益于马身心健康。 这种养马法在缺乏大面积草原的地方非常流行,是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法。 后世南诏国就是如此。 滇池、永昌两地之马为野放,不置槽枥。 另选越赕马驹(腾冲马)数百至大理,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养之法下的马尾高,尤善驰骤。 槽枥马可以精细管理,用粮食喂养,马匹质量高。 正面冲杀的时候,可以把野放的马给冲得七零八落。 成本也是真的高,一匹马吃的粮食至少是人的三倍,邵勋暂时没这么奢侈。 但养马是必须的。 哪怕不组建骑兵部队,别的用马之处也很多。 一个斥候就要带好几匹马外出。 夜间扎营之时,远远放出去的暗铺也要备几匹马,以便看到夜袭敌军时,能及时回营——换着马骑,以便有充足的马力高速奔驰,传回消息。 战场信使要马。 小股袭扰敌人的游骑要马。 辎重部队要挽马或其他役畜。 中高级军官要备好几匹马。一是战场冲杀,马力不足时直接横跨到另一匹空马背上,继续厮杀,另外就是逃跑时能有马换着骑,维持高速。 高级军官的亲兵也要马,还不止一匹。 纯步兵部队,也是配备着大量马匹的啊。 “其四,在农田附近建牲畜栏,方便。若有贼人来攻,再行转移。” 邵勋又一口气说了好几条,算是把他肚里不多的存货掏干净了。 金三记录完毕之后,又拿给邵勋过目,确定无误之后,仔细收起。 “你们若有好的点子,也可以提出来,验证有效之后,发放赏赐。”邵勋又道。 形成文字之后,甚至可以集录成书,在自己名下的坞堡、庄园内抄录传播,主要面向参与实际管理的坞堡主、农庄典计。 如果别的坞堡、农庄有独特的农业技术,也可以互相交换。 他从不敢小看那些世家大族的庄园。 他们多年管理,有的经历好几代人了。长期的农业实践之中,不可能不总结经验,关键是他们敝帚自珍,不肯向外人透露罢了。 这和所谓的将门世家差不多。 行军打仗的知识,只在家族内部流传,甚至有自己编纂的兵书,秘不外宣。 所谓世家大族的底蕴,就在于此。 他们如果愿意互相分享,一定能够大大加快知识传播的速度,只不过没人愿意这么做罢了。 开花馒头啥时候普及到民间的? 邵勋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但他的底蕴来自后世,非常深厚。在某些特定领域,他一个人就抵得上世家大族几万人的庄园几代人的知识积累。 他的坞堡,不会比别人差,甚至能经营得更好。 这才是他的底气。 第一百十三章 送粮 第一批走得快的并州流民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时已二月初八。 一时间,云中坞内外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金三气急败坏地集结了三队士卒,拿矛杆劈打那些不听号令的百姓。 他已经习惯了军中严明的号令,初看到自由散漫的并州流民时,差点气得杀人。 闹腾了好一番后,才算粗粗安定了下来。 百姓们先搭帐篷,然后领取粟米蒸饭,一时间炊烟袅袅,别有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酉时,当糜直带着一队车马抵达云中坞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的目光锁定在邵勋身上。 据说此君杀人时十分暴虐,此刻却抱着一个哭泣着的孩童,似乎想要安慰。 兴许他不是什么好人吧,孩童被吓得不轻,直接哇哇大哭了起来。 糜直不自觉地笑了。 杜耽跟在他身后,仔细瞧着这个山寨。 第一印象就是乱。 山寨很小,但住进了太多人,于是帐篷搭得到处都是,从土塬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竹海树林边。 马夫、仆役们已经开始卸货,主要是粮食,总共五千余斛,另有少量粗麻布、陶罐木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山寨里贤邱大、李鱼组织了一帮丁壮,前来帮助搬运。 糜直、杜尹二人袖手站在一旁,随意聊着。 “重节觉得此寨如何?”作为经历过坞堡改造、扩建的杜耽而言,他是专业的,甫一抵达此处,就用挑剔的目光四下打量着。 在他看来,云中坞选了个好地方。 东北侧、北侧有河流经过,河水两岸是大片的平地,可辟为农田。如果深挖沟渠,引水灌溉,这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让人赞叹。 不过也就是赞叹而已,他还不至于觊觎。 洛水河谷不缺地,也不缺水,缺的是人。 一泉坞离县城不过十几里地,已经把最好的土地给占了,再多他们也吃不下,没有足够的人手。 云中坞附近还草木茂盛,竹海、树林、荒草甸子随处可见,都可以利用起来。 竹子可以制作各类器具,甚至是竹简。 林间可樵采,柴火不缺。 荒草可养牛放羊,不无小补——对云中坞来说,那些不适合开辟成农田的荒草甸子本身就是“食物”,通过牛羊来实现。 “怕是还要年余方能建成吧?”糜直说道:“我家在东海的堡壁,就用了一年时间,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 “定需一年。”杜耽点了点头,道:“还得钱粮充足才行。邵将军的宦囊,没那么丰厚吧?” 他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個军户出身的少年,来洛阳才三年,能积累多少东西?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尝试建坞堡了呢? 大家族动辄数百口,经营了几代人,才有今日之盛况。一个无跟脚的少年军将,就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委实难以想通。 “杜公有所不知。”糜直说道:“邵将军勇冠三军,天子亲口御赐‘擎天保驾功臣’,赏赐颇丰。” 杜耽笑而不语,心中不信。 勇冠三军就有钱?除非你直接去抢劫,不然还是要老老实实积累。 云中坞,今年的日子会很难过。 新来了这么多人,张口就是吃饭,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即便新辟了不少田,即便那些田不是纯粹的荒地,第一年亩收也不会高的。 第二年马马虎虎,但也高不到哪去。 直到第三年才会变成熟地,正常打粮食。 “郎君来了。”糜直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快步上前。 杜耽整了整仪容,跟着上前。 运送粮食这种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带队,但他就是来了,主要还是为了见见这位殿中将军。 人家摆明了要在宜阳扎根,结交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定,将来还要守望互助呢。 三人很快互相见礼完毕。 “听闻重节已经入幕为府掾?可喜可贺。”邵勋笑着说道。 掾不算低级职位了。 以糜直的家世,仕途起点是府掾,应该沾了糜晃最近三年来扶摇直上的光。 “只能诚惶诚恐,勤谨做事,不负司空重托了。”糜直回道。 “杜公亲自押运粮草,令我受宠若惊。”邵勋又看着杜耽,说道。 “左右无事,便来女几山看看。小郎君选的这个地方,妙哉。”杜耽的目光从邵勋身后的士兵及丁壮身上收回,笑容有些僵硬。 方才还在想邵勋根基太浅,积累不够呢,这些人怎么回事? 十一名士卒持矛肃立,纹丝不动。 再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皆有筩袖铁铠,腰间还做了小改,挂了一柄环首刀、一根弓梢、一个箭囊,箭囊上绑着弓弦和绳索。 之前隐约听糜晃提及,邵勋练兵“心太大”,要求每个人要熟练使用长矛、环首刀和步弓。 一队五十人之中,至少还有二十人要择长戟、长柄斧、木棓之一学习,二十人学习使用钩镰枪,十人学会用弩及长剑。 这样练出来的兵,仔细想想有点可怕。 再深想,不太值得,太费钱了。 邵勋纵然能给他们配齐器械,也无法缩短训练时日。 没个几年,成不了气候。眼前这一什人,应该还没练成。 另外,这种兵必须心无旁骛,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训练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有专人供养,如此才能支撑得起巨大的消耗。 值得吗?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兵确实厉害,什么都会。远了射箭杀敌,近了长短兵器配合,便是遇到骑兵,也有得一拼。 他真的穷吗? “邵郎君这一什兵,人皆有铠,着实让人羡慕。”杜耽又忍不住看向这些人,赞叹了一句。 “都是攻石超、张方时缴获之物,算不得什么。”邵勋哈哈一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确实有一部分是缴获的,另外则是趁着洛阳混乱那阵子倒腾的。 事实上他最近正在让人清理金墉城,把当初从战场上缴获的武器运走,送到云中坞这边存放起来,第一批已经随着流民们一起过来了。 十一名银枪军士卒身后的那些邵园宾客,手里握着的就是当初石超所部的兵器——邺城制造,质地精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邵勋是富裕的,因为他的武器装备很多。 作为体制内的一员,他从来没有切身感受过流民军器械匮乏的痛苦,也没有过流民军缺乏军事人才的难受劲。 但凡事有利有弊。 你享受了这些好处,定然也要承受流民军不曾有过的烦恼,比如头上有人指手画脚,受体制约束,容易被级别更高的官员打压等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将军英武勇烈,宜阳有将军,当可安枕无忧了。”杜耽听到邵勋满不在乎地提及缴获时,差点破防,只能恭维了一句。 “郎君之勇,洛阳闻名。家父镇弘农,若能得将军翼助,确实可以高枕无忧。”糜直亦道。 邵勋向他眨了眨眼,道:“此事易也。” 糜直避开了他的眼神,没说什么。 但两人心中都明白怎么回事,下面完全可以操作起来了:弘农没有郡兵,完全可以从王国军抽调嘛。 几人说话间,粮食已经开始往寨内转运了。 并州流民们被组织了起来,将一袋袋粮食存入仓库内。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没经历过一路乞讨逃难的生活,就没法深刻理解他们的心态。 粮食就是人心,就是士气。 有了这些粮食打底,并州流民的心就定了下来。接下来驱使他们干这干那,就容易多了。 等到今年秋收完毕,哪怕收获的粮食完全不足支应全坞上下的消耗,也能让他们彻底扎下根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 有希望,就有一切。 年幼的孩儿可以活下来,不用和别人易子而食。 父母得以赡养,不用痛苦地看着他们活活饿死,而把宝贵的粮食留给子孙。 夫妻两人也能有个存身之地,辛勤劳作几年后,兴许还能存下点粮食,去和人交换布匹,做一身新衣裳。 真好。 经历过颠沛流离生活的他们,非常珍惜安稳的日子。 “还有一事,几忘了和将军提及。”糜直突然说道:“家父决定两日后启程向西,向北过坂道,去渑池。” “我明日便回军中。”邵勋回道。 “如此甚好。”糜直笑道。 宜阳这边已经谈妥了,诸坞堡帅献粮二十三万斛、马五十匹、猪羊千只,以助军需——其中三万斛是给邵勋的。 邵勋听到糜直的话时,心中便有数了。 拦路抢劫,太低端了。 他们这种利用朝廷官面上的身份,带着大军软硬兼施,才是高端的抢劫。 反正只要不把坞堡帅往死里逼,留有余地,又有着朝廷的大义,习惯了花钱消灾的坞堡帅们,会自动奉上钱粮的。 宜阳只是第一站。 粮食搬空后,糜直、杜耽便告辞了。 为了感谢一泉坞额外赠送的锅碗瓢盆、少许木质农具以及一百坛咸菹,邵勋让人取来数十件长枪、环首刀,作为回礼答谢。 杜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 一泉坞有打制武器的能力,但颇为不足,而且质地也不如军中所用的精良。 邵勋回赠的器械,确实是他们急需的,他没法拒绝。 同时,心中还思虑着,是不是可以再买一些? 云中坞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却是存在机会了。 第一百十四章 唯一做准备的人 邵勋抵达大营的时候,正好赶上杀猪宰羊,于是笑嘻嘻地混了一顿酒肉,连带着教导队的儿郎们也沾了光,敞开肚皮吃了个尽兴。 酒足饭饱之后,大军西行。 杜耽、杜尹兄弟及一干宜阳坞堡帅们“依依不舍”,送了好几里地,然后脚步轻快地回家了。 离开一泉坞向西的路上,邵勋还遇到了第二批前往云中坞的并州流民,看样子三百户左右,扶老携幼,踉踉跄跄,艰难前行。 与他们一起过去的,还有部分军械、牲畜以及在洛阳采买的农具。 邵勋约束着将士们,严禁骚扰。 开玩笑,自家的产业,若是让大兵们抢了,不得把他们全砍了? 当天午时过女几山,流民们分批渡河,前往洛水南岸,大军则在北岸一路行军,当天晚上抵达三乡驿(今三乡镇)。 自三乡驿向北,有一条狭窄的山间河谷道,其中有一段开辟在半山腰上,道路一侧是山体,另一侧则是深涧,曰回溪坂——坂,山坡道也。 回溪之名,因冯异、邓禹而见诸于史。 二人率军在渑池县西战赤眉,大败。邓禹跑路至宜阳,冯异经回溪坂,仅带数人走归大营。 过了这段三十余里的山间河谷道,便能抵达崤山东西二坂中的西坂——崤山又分东西二崤山,西坂即西崤山的山道。 从这里向东,过东崤山,经新安等地亦可至洛阳,即曹操开辟的北道。 北道较为艰险,不如南道好走。 就连唐代天子就食洛阳,也喜欢绕远路走南线的宜阳道,为此还在洛水河谷修建了一连串的行宫,以便途中休息。 大军在此停留了三日。 期间,邵勋从上、中、下三军中抽调了两千余人,直扑檀山,将贼寨攻破,俘三百余户。 他又遣人至云中坞,找到了送牛而至的毛二,令其率银枪军第一幢的七至十队至檀山寨,收拾残局。 糜晃对此听之任之,基本不管。 糜直则亲随大军,观摩了一番。当看到两千多人又是渡河,又是沿着艰险的山道跋涉,然后前赴后继攻打贼寨时,微微有些失色。 这种战争烈度,确实不是乡间坞堡的火并可比的。 血肉横飞之处,尤为动人心魄。 至此,他算是明白了,邵勋控制了云中、金门、檀山三寨,花大力气经营,成气候后,在洛水河谷一带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加。 早晚有一天,这个被群山包围的天然河谷会被他全部控制在手里吧? 眼光挺毒辣的,北有东西二崤山,南有熊耳山,唯有东侧面向洛阳的敞口,只要在这个敞口筑城——或者干脆重修宜阳县城,以之为屏——就能挡住入侵敌军。 敌人不拔掉宜阳,后路始终受到威胁,粮道有可能被截断,就无法安心挺进洛水河谷。 那么,大战就会发生在这個敞口附近。 此人,胸有韬略啊。 十五日,大军分批进入回溪坂。 艰险的山道之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尤其是辎重部队的辅兵,负重的车辆、骡马一定要小心伺候,别掉沟里去。 “这条路,秦时就开凿了,时至今日,依然在用。”邵勋下马步行,朝跟在他身边的糜直说道:“若有敌军自北边攻来,必走此路。” “为何不能挑山间小道,轻兵疾进?”糜直问道。 知道敌人会从这条路过来,那我在险要处临时筑城设栅,正面阻拦,却不知要打到何时,敌人还不如绕山间小路呢。 “绕路是可以,但山间小道未经开凿,人、马走着都困难,辎重车队绝无可能通过。这种轻兵疾进,只能出其不意,一旦为人发觉,必死无葬身之地。”邵勋说道。 轻兵疾进,没有辎重车队跟着,意味着你很可能没着甲,武器不全,身上只有几天干粮,箭矢等消耗品严重不足。穿越山道之时,体力消耗也非常大,甚至有不少人会受伤。 这样的状态,真的只能靠出其不意了,而且还得指望对面的人士气低落,一触即溃。 如果对方士气高昂,器械精良,体力充沛,敢打敢拼,就你这样的状态,纯粹是送人头。 “好像……是的。”糜直点了点头,道:“昔年曹魏伐蜀,邓士载偷袭阴平,一路艰险,七百里高山峡谷,抵达江油时,兵士们缺衣少械,蓬头垢面。若蜀军有训练有素之精锐严阵以待,邓士载怕是要全军覆没。” “哈哈。”邵勋笑了笑,道:“就是这样才能留名青史。其实就是赌,赌你后方空虚,赌你不设防。你若设防,他就死了,连退路都没有。” 穿过七百里无人区的邓艾大军,一路开山凿路,抵达江油时,可想而知是什么状态。 甲胄、武器肯定是不全的,一路上多半也吃不好,体力、精力消耗到了极点。 进入敌人腹地时,内心之中也很惶恐,士气不会太高。 结果蜀军直接投降了,让他们获得了关键的补给,那就没法说了。 “郎君说的北兵南攻,指的是何人?”糜直问道。 “我若说是匈奴,你信吗?”邵勋反问道。 糜直有些发愣。 他承认刘渊现在的势头很不错,但要南下攻击弘农,意味着他们已经侵入到了洛阳附近,怎么可能? “不信?不信就慢慢等。”邵勋笑了笑,道:“放心吧,弘农郡被群山分割,大体分为两部。山北位于大河之滨,与河东遥遥相望。匈奴若渡河南下,实难固守。山南夹在群山之间,内有河谷,水草丰美,还有良田万顷,宜牧宜耕。凭此可挡匈奴乎?” 他就不信了,从秦代到唐宋,一直就这两条路,匈奴还能变出花样来不成? 一条从崤山向东,过新安,趋洛阳,地势艰险。 一条从崤山向南,再沿着洛水河谷折向东北,前往洛阳。 如果匈奴要来,更大可能是从洛阳向西,攻宜阳。 但这并非不能防守。 宜阳县城需要大修一下,最好建个仓城,储备大量物资,屯驻个万余兵马,匈奴就绕不过去。 他们的骑兵需要吃饭,马的饭量尤其大。战争之时,不可能再拿草来喂养马匹,那样伱一天中啥事也别干了,自去牧马好了。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拼的就是定力。 “匈奴若长期围困,反复攻打呢?”糜直问道。 邵勋哈哈大笑,道:“放心,他们比谁都穷。若洛阳无粮,长途转运,大半粮食消耗在路上,得不偿失。届时刘元海说不定还会招降我,委我官职。我若不降,他野无所掠,也只能撤了,直到他有能力占据洛阳为止。” “郎君计之深远,佩服。”糜直拱了拱手,真心实意地说道。 他比邵勋大一岁,但从未思考过如此深远的战略战术问题。 不过他还是难以相信匈奴会南下洛阳。 他们现在连太原都没能拿下,如何南下呢? 当然,他这么想并不奇怪。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但不愿深想——洛阳中军已经没了啊! 就并州刺史司马腾那熊样,能牵制得住匈奴主力吗? 若牵制不住,人家大举南下,拿什么抵挡?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为抵御匈奴而积极准备的人并不多,邵勋是下力气最大的一个,为此连裴妃的嫁妆都要了一部分过来,欠下了这辈子都不好还的人情。 事实会教育所有人,我只需埋头做事就行了。 二月十七,大军出了山道,抵达东西二崤山的交汇处,渑池县令送来粮草、酒肉劳军。 休整一日后,向西横穿西崤山石板道,进入两侧皆是高耸土塬的一线天官道之中,至二十日午后,过安阳故城,抵达陕县。 陕县没有县令。 县吏们看到洛阳都督的大军前来,立刻开门出迎。 糜晃父子等人入城暂住,邵勋则留在城外统御大军。 “陈有根。”邵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辆辎重车上,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喊道。 “在。”陈有根立刻应道。 因为给天子驾车,他现在是第九品官身的副部曲将了,算是邵氏集团中第二个官人。 对此,老陈不是很稀罕。他的反骨怕是比邵勋还重。 “你附耳过来。”邵勋勾了勾手,说道。 陈有根靠了过来。 “你带着这封信,自茅津渡河,去一趟河东……”邵勋低声说道。 “诺。”陈有根若有所悟,忍不住问道:“如此大事,将军为何不亲自走一趟?” “我要陪中尉在附近转转。” “一路上除了山就是土塬,我看也没什么可转的。朝廷的事,何必那么尽心呢?”陈有根嘟囔道。 “你不懂。”邵勋装逼地一摆手,道:“我徂安阳,言涉陕郛,行乎漫瀆(du)之口,憩乎曹阳之墟。美哉邈乎!” “什么哉什么乎的……”陈有根小心将信收好,悄然离去。 他看似粗豪,实则内有锦绣,知道拜访裴氏是大事。因此,当天下午就带着二十余骑,自茅津过河,踏上了河东的土地,一路狂奔而去。 邵勋则抽空绘制着简单的地图,以便以后用到。 对他而言,这既是一趟耀武扬威之行,同时也是参谋旅行,重要着呢。 第一百十五章 老父亲 陈有根走后,邵勋就陪着糜晃在附近转悠,主要是挑选囤积军资粮草的节点。 这种节点要离前线近,方便运输,但又不能太近,那样容易被人攻击。 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了安阳故城。 此城位于陕县东偏南十里,据闻战国时就有了,后来屡修屡废。而今县治在陕,此城却有些破败,粗粗修缮一番后,或可做仓城,囤积物资。 邵勋还去了安阳东面逛了一番,发现了一个位置绝好的营建坞堡壁垒的地方。不过考虑到手头的实力,他最终放弃了,以后再说——此地后世名硖石乡,位于三门峡通往渑池的道路上,中间有一长段官道修建于土塬之间,幽深狭窄,直如一线天,周围被山川环绕,南北朝时有坞堡,唐贞观年间置崤县,县治一度位于硖石坞。 在陕县附近征收了一圈粮草后,邵勋又得三万斛,于是遣人送往金门寨储备起来。 二月底,大军西行,经曹阳墟,前往弘农——曹阳之墟,乃汉献帝东还,露次之所。 而此时的陈有根,业已抵达闻喜,等待数日后,在寒食节这天见到了裴康。 裴康垂垂老矣,但阅完信件后,依旧十分恼怒。 最近一年,他收到好几封家书,经常看到“邵勋”这个名字,心中便有了不快。 虽说国朝风气比起前汉来极为开放,士人聚会动不动披头散发,纵酒高歌,兴之所至,拉上女人一起玩乐,但裴康还是很看不惯。 后汉以儒家为经典,不喜妇人学得太多,本朝礼崩乐坏,妇人从小学得就多,经史子集、乐舞厨艺,甚至包括如何打理家业,看来是走错路子了。 二三月间游艺,妇人、男子夹在一起玩投壶,抚琴吟诗,他以前觉得没什么,现在出了女儿这一档子事,心情大坏。 嫁给司马越十年了,认识那个邵勋才三年,这就变心了? 他绷着张脸,心中恼火。但恼火过后,又对这個远嫁的女儿有些担心。 这几年,四兄弟中就剩他一个人还存活于世了,甚至就连子侄辈中,都已有人辞世。 人老了就恋旧,更挂念儿女。 裴康叹了口气,端起案几上的瓷碗,开始吃饭。 陈有根就坐在裴康左侧下首,默默喝着粥。 寒食节习俗,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 因此他这会喝的便是麦粥了。 粥里有杏仁研磨的酪,还浇了饧(麦芽糖),甜丝丝的,非常可口。 此时的云中坞,即便过寒食节,怕是也吃不了这些东西。 大麦不一定有。 没钱买杏仁。 饧蜜更是奢侈。 他深刻地感受到,裴家似乎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裴妃从小就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他小时候则吃过草根,抓过田鼠充饥,还下河摸过鱼,差点淹死。 将军与裴家搅和在一起,真的合适吗? 两碗大麦粥很快吃完了。 仆婢立刻上前,收拾餐具。 裴康慢条斯理地吃着,好半天后,才拿丝绢擦了擦嘴,道:“客人陪老夫出外走走吧。” 陈有根不是普通人,为天子驾车,朝廷选举,得授第九品官身,更是——更是那个人的亲信,裴康对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尊重。 至于他带来的那些教导队骑士,则看都没怎么看。 两名样貌清秀的婢女上前,搀扶住裴康。 陈有根默默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了一处树林边,多松柏之属。 远处有大片屋舍,高低有致,错落有序。看仆役进进出出的样子,似乎住着不少人。 “二百年了……”裴康指着那片庞大的院落,说道:“自后汉年间始,闻喜裴氏从一豪强慢慢发轫,终至北地第一等世家。二百年间,子孙兴旺,代有人才出,或好学不倦,或清谨勤勉,或胸有韬略,或武艺过人。壮哉,煌煌大家。子孙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 裴康说得很动情。 陈有根听得昏昏欲睡。不过意思他明白了,裴家是个底蕴极其深厚的大家族,不但在朝廷里有人连续做官、做大官,地方上的实力更是可怕。 三世以内聚居的族人怕是就有数百了,三世以外分家另过的只会更多。这些人里面若出点人才,主家又会与他们加深联系,提供助力。 陈有根深刻怀疑,河东郡的官员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受裴家影响?甚至于,很多官吏本身就是裴家子孙,或者是他们的姻亲、门生、故旧。 这些世家大族!怕是只有张方这种狠人才能对付。 “你既是官人,想必不是那不晓世事的愚者。”裴康转过身来,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的陵园,说道:“我裴家祖宗陵寝在此,家业在此,族人在此,亲朋好友亦在此,走不了了。” “这……”陈有根有些着急,但他嘴拙,不知道怎么说,到最后只蹦出一句:“匈奴若南下,这些都要毁灭,一点不留。” 裴康笑了笑。 他甩开婢女,倒背着双手,在场中走了几步,然后指着一条小河对面隐约可见的青黛色墙体,道:“那便是坞堡,但我裴氏不止这么一个堡壁。每个坞堡,皆以本族子弟为核心,部曲为骨干,庄客或吸纳的流民为兵壮。治民如治军,上下一体。匈奴若遣大军而来,不计伤亡,确实可以攻破我裴氏的坞堡,但那又何必呢?合则两利,争则两败,刘元海是聪明人,他没那么傻。甚至于,他还会给裴家更多的好处,让裴氏得到在大晋朝无法获得的更大的权力。所以,你说呢?该不该走?” “若我是匈奴,定将坞堡攻破,威福自专。”陈有根不服气,犟道。 “颍川庾衮庾叔褒知道吧?”裴康问道。 “知道。”这事陈有根听邵勋提起过,赵王伦僭位时建立禹山坞的“处士”。 “知道就好,老夫也省得浪费口舌。”裴康道:“庾叔褒在禹山坞做了很多事。峻险厄,杜蹊径,修壁坞,树蕃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逸,通有无,缮完器备,量力任能,物应其宜,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身率之。” 简而言之,庾衮建起禹山坞后,先完善基层组织,把堡户划分为一个个基层单位。 与他们一起发誓:“无恃险,无怙乱,无暴邻,无抽屋,无樵采人所植,无谋非德,无犯非义,戮力一心,同恤危难”——这是约法诸章,建立约定俗成的粗浅法律体系。 除此之外,还建立了考核制度、统计制度。 严格管理,以身作则,一起劳作,实行配给制,杜绝浪费,互通有无。 军事方面则囤积大量物资和守城器具,派人设栅,正面对敌,同时监视有可能被漏掉的丛林小道,以免被偷袭。 最后,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位置上,在他那里没有废物,每个人的力量都要利用起来。 这样一搞,禹山坞上下极为整肃,颇有章法,以至于张泓的官军竟然不敢进犯。 “庾叔褒出身颍川庾氏,从未做过官,不过一处士而已。像他这样的人,我裴家多得是。”说完这些,裴康看着陈有根,道:“我知你家主公手下也有些人,两三年前教的少年粗通文墨,会点简单的算术,可粗粗管理坞堡了。但能管和管得好,是两回事。有本事的坞主,能让全坞上下粟麦丰收,牛羊被野,上下一心,还不耽误操练。没本事的坞主,只能勉强维持,甚至入不敷出,你说差距大不大?你家主公需要裴家,刘渊就不需要吗?” 陈有根没话说了。 他再犟,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世家大族人才确实多。不光是他们本族的人才,还有诸多沾亲带故的小士族、小豪强、小豪商,以及被他们影响的地方官吏。 邵将军现在只有三个坞堡,还能分出精力过问,将来地盘大了,不可能面面俱到,那就要看底下人的本事了。 想到此处,陈有根也恼了。 若按他以往的脾气,早就拂袖而走了。但他身负将军的重托,却不能如此意气用事,只能冷哼一声,发泄心中不满。 裴康却不以为意,呵呵一笑,道:“我老了,有时候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陈有根茫然地看向他,这是何意? “花奴是我大女儿,幼时特别黏我,大了却不听话了。”裴康神色怔忡地看着地面,良久之后才说道:“你回去吧。” 陈有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些时日,老夫让柳安之带五百匹蜀锦南下宜阳,让伱家将军别乱跑。”裴康已经回府了,声音仍远远传来。 他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的,想想算了。 女儿不懂事,不要脸,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为她着想。她和邵勋之间的丑事,却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有空的话,他还得去一趟洛阳。 一方面会会老友,一方面敲打下女儿,别恋奸情热之下,什么都不注意,让外人看出端倪。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陈有根则笑了。 老东西最终还是想着狡兔三窟嘛。弘农有什么不好的?多分一部分人出去,就能多一分胜算。万一刘渊昏了头,非要和裴家较劲到底呢? 不过,柳安之是谁? 无名之辈,却想来宜阳指手画脚,还要让将军迎接? 他懒得多管了,径自离开,去与手下儿郎汇合。 这次的任务,应该没有失败,这让他的心情很好,甚至哼起了俚歌小调:“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嘿嘿,什么世家大族,不还是被将军唬住了?待到异日尽起十万大军,吓也吓死你。若吓不死,在你面前宰了王衍,看你怕不怕。” 第一百十六章 最后的墙角 邵勋再次见到陈有根时,已自弘农郡治所返回。 此县在今灵宝东北黄河边,晋名弘农,唐时初名桃林,后改名灵宝,因“灵符”而得名。 弘农西北三里有浢津,乃大河津渡之要。 邵勋一一记下沿途地形、驿道、水源、渡口、城池乃至打听来的各种杂七杂八的消息,心满意足而回。 三月初十,大军夜宿于陕县城南的召公塬上。 邵勋对这个地名颇有好感。 召公子孙在汉代多改姓为“邵”,这是天意啊。 我家的地。 包括陕县、弘农都是我家的地。 “将军,裴公答应派人至宜阳了,是一个叫柳安之的人,带五百匹蜀锦。”大帐之内,陈有根将多日来的一切娓娓道来,和盘托出。 “柳安之?王妃的侄女婿?”邵勋听过这个人,乃河东的坞堡帅,柳家族人,娶了王妃的侄女奴奴,听闻还参与了去年的荡阴之战,损失惨重,一千五百部曲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千人。 “这個柳安之,我料其并非单纯送锦而来。”邵勋继续琢磨道:“可能还想看看咱们的本事,以及做到哪一步了。” 很显然,柳安之就是来考察的。 五百匹蜀锦只是“首付款”。如果考察结果不错,有可能会追加投资,甚至会有裴家核心成员南下,谋求弘农的官位。 邵勋刚刚收到消息:侍御史庾琛的汲郡太守已经走完流程,即将走马上任,原汲郡守张延本要平调河内太守,结果被裴家人横插一脚,裴整出任河内太守。 邵勋不知道历史上怎样,但就目前分析而言,裴家人似乎有扩张势力的想法。 想想也对,这年头谁没点野心呢?王衍都在谋求徐州,或许还有青州,裴家又怎么可能对近在咫尺的弘农没想法? 有个叫裴廙(yi)的人,去年年底出任弘农县令。邵勋几天前刚刚见过,但不太清楚他的底细,可能不是裴家核心主脉成员,但他能来弘农,肯定是一河之隔的裴家使了力。 乱世已至,闻喜裴氏开始在河东郡周边的河内、弘农二郡扩张,完全合乎情理。 拿弘农来钓他们,保准一钓一个准。 “将军,要不要把人都拉出来,吓那柳安之一跳,免得他看轻了咱们?”陈有根问道。 “不用。”邵勋摆了摆手,道:“该怎样就怎样。有银枪军在就够了,他们虽然才练了年余,但拉出去卖相还是不错的。” “银枪军那帮苦力,现在确实不一样了。”陈有根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曾几何时,那帮人是真的傻。教导队操练的时候,不知道打了多少棍子。没想到啊,这才年余,就有点模样了。 “说起银枪军,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邵勋的右手放在案几上,食指轻敲桌面,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陈有根看着他,安静等待。 “这几日,你摸下底。如果教导队整体离开王国军甚至是禁军,看看有多少人愿意。”邵勋说道。 “为何这么急?”陈有根惊道。 “不是我着急,是司空急啊。”邵勋苦笑道:“华谭在京中连连催促,曹军司派了庾元规西来,将官印送到了糜府君和我手中。” 说罢,邵勋从一旁的小箱子内取出了殿中将军的官印,道:“我现在已非王国中军将军了。” “你这将军本来就是自封的啊……”陈有根低声说了一句,不出意外,被邵勋狠狠瞪了一眼。 “殿中将军,掌典禁兵督守殿廷,分隶左、右卫将军,朝会宴飨及乘舆出入,直侍左右,夜开宫城诸门……”邵勋看着官印,慢条斯理地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禁军将领了,王国军也将被拆散,分至各处。” 其实,殿中将军是一个比较要害的职位了。 古来值守宫城,除侍卫外,还有禁军野战部队。 这个传统一直到北宋都有,什么殿前司的金枪班、内殿直等等。这些部队既要参加对外战争,还要轮番宿卫宫廷。 说穿了,就是天子想增强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罢了。 羊献容拉拢邵勋,原因就在于他是殿中将军,一线带兵将领。 关键时刻,比禁军统帅北军中候还有用。 毕竟,北军中候不会直接统带宿卫宫廷的部队,但殿中将军会——这就像国防部长和一线师长的区别。 如果羊献容真想策划什么阴谋,殿中将军能发挥极大的作用,比如封闭宫城,捕杀权臣。别管后果如何,这是真有可能做到的,前提是这位殿中将军能深入控制自己的部队,至少培养出了相当一部分亲信。 “将军,咱们那些老人,是不是都要撤出来?”陈有根问道。 “要撤,但不能全撤。”邵勋点了点头,道:“教导队我不打算留给禁军了,你和兄弟们议一议,尽量全出来。我新立一军,曰‘长剑军’,就以教导队为老底子了。” “长剑军屯于何处?”陈有根眼睛一亮,急问道。 他早不想给这个鸟朝廷效力了,能独立出来再好不过了。 教导队本来就相当于邵将军的亲兵,对他十分信服,大部分人应该愿意走,只要能有地方让他们落脚。 “今日庾元规前来,我想起了一个地方。”邵勋说道:“禹山坞。” “阳翟县那个坞堡?” “是。”邵勋说道:“迫退张泓后,庾叔褒便离开了禹山坞,回颍川老家住了一阵子,后来重回洛阳。洛阳连番大战,庾衮又携妻子族人前往汲郡林虑山,建了第二个坞堡。庾衮走后,禹山坞散了大半,而今却没多少人了。” 禹山坞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这个坞堡没有“核心”。 庾衮只带了少量族人,纯凭个人能力和魅力,笼络住了来源极其复杂的堡户,然后一起盟誓,坚持到张泓撤军。 说白了,这是庾衮为了自保,以及不忍看到阳翟县百姓遭受匪兵蹂躏,带他们上山筑坞罢了。禹山坞内的很多小帅、邑长、里贤,甚至直接就是阳翟县的官吏。 形势稳定之后,他们就走了,好好一个禹山坞便这么半废弃了下来。 邵勋的盘算是,通过汲郡太守庾琛的关系,让正在林虑山筑坞自耕的庾衮出面,利用他残存的影响力,将禹山坞占下来,作为新组建的长剑军的驻地。 为此,他需要与庾家进行利益交换,比如从王国军内招募一部分人,跟着庾琛去汲郡上任,成为汲郡事实上的郡兵——河北可不太平。 这个事情并不简单,但也不难。没有利益的话,邵勋不愿意消耗他的威望和影响力来干这事,但若有禹山坞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利益,他还是愿意的。 司空不来,大家就可着劲折腾。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 “你再在军中拉拢一些相熟的兵士,要敢打敢拼的,只要他们愿意走,就全数编入长剑军。毕竟过去好几年了,禹山坞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人多点没坏处。”邵勋说道:“银枪、长剑二军都是我的心腹,无分彼此。从今往后,你们在阳翟操练,他们在宜阳整训,将来都有大用。” 宜阳、阳翟离洛阳都不算远,带两三匹快马一日便可至,这有利于他经常前往这几处巡视、检阅,增强影响力。 再远就不行了。 士兵长期见不到主帅,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完邵勋的话,陈有根先是点了点头,旋又忍不住问道:“我等走后,将军你在禁军中怎么办?没自己人了啊。” “这什么话?”邵勋乐了:“黄彪、余安、李重、章古、吴前不是自己人么?还有那么多老兄弟,我带他们打过张方,杀过孟超,还揍跑了石超,还愁没自己人?” 陈有根有些迟疑。 他总觉得只有教导队才是最可靠的,是邵将军的亲兵,其他人都不行。 “别多想了,我既能带出伱们,就一定还能带出更多人。”邵勋笑道:“把我的老底子打散,有些人算盘打得挺精,但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还能拉出一支队伍。终日游山玩水、清谈服散的禁军大将,又如何能让军士们真心信服呢?” 其实,就上位者来说,每次军队整编,都是破除原本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的良机。 把你的老部队拆散,调你到新的岗位,手底下全是新人。前期积累废了大半,一切从头开始,这是避免军中形成军阀山头的必要手段。 就是换成邵勋来整编,他也一定会这么做,别把他人想得太傻了。 出于这个思路,就只有提前挖墙角了,尽可能保存更多的本钱。 有些人总会作死的,慢慢等待机会就是了。 与陈有根密谈完毕后,邵勋又去找了糜家父子,谈妥了招募一千五百王国军士卒前往弘农担任郡兵的事情。 糜晃纵是对司空再忠心,在这件事上,他也是有私心的,没有拒绝,甚至催促邵勋尽快办妥。 一切计议停当后,大军缓缓东归,于三月底回到了洛阳。 四月初八,华谭令曹馥施加压力,让王国军开至城外,检点兵员数量、武器。 邵勋拖着没答应。 四月二十日,华谭再催,还是拖延。 五月初一,北军中候王戎亲自下令解散王国军,军士以队为单位打散,与新招募的一万多士卒一起,编为禁军左右二卫。 这一次,邵勋没有拖延,很麻利地配合了。 至此,曾经在洛阳煊赫一时的东海王国军,成为了历史。 邵勋也正式开启了操练兵士、入宫值守以及经营私家产业的忙碌生活。 第一百十七章 司空出山 “五月初五,曹军司府聚会,邀我服散,拒绝了,准备离去。但听闻曹军司的舞姬、妾侍会出来陪客,我犹豫了,但还是走了。” “五月初十,芒山操练,亲自动手斩了一名不尊号令的队主、什长伍长七八人,顿时如臂使指。” “华谭至河内、汲郡、荥阳、河东募兵而还,禁军左右卫已各自扩充至一万六千余人。新兵充塞其间,望风而逃的可能性愈来愈大。” “骁骑军开始重建,然只有千余人,当不得大用。” “何伦当上了左卫将军,王秉却与右卫将军失之交臂。左卫之中,苗愿居然也混上了殿中将军,与我同列,却不知走了谁的门路。” “从来没想到过,禁军甫一重建,就有这么多人过来争夺官位,都不怕死么?” “六月初一,苗愿率部撤出宫城,我部接替防务。” “羊献容要送我女乐,拒绝了,怕不是间谍?她又以河北多有反叛为由,建议处死成都王,将成都王一家子女眷打包送给我,我心下意动,但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六月在太极殿前操练了一次,君臣失色,皆以为有乱兵。” “七月初一,右卫殿中将军陈眕率部轮值宫城,幢主杨宝秘密来报,皇后羊献容多有拉拢。” “羊献容这次危险了!他拉拢我没关系,我不会乱说,但陈眕可不一定。” …… 正经人谁他妈写日记啊!邵勋把纸团成一团扔了。又不放心,干脆点起蜡烛,将其烧为灰烬,然后撒入窗外的清泉流水之中。 以后再不写日记了,没劲,傻帽! 此时他正住在金谷园内,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除五十几个招募不久的仆婢外,就只有原东海一期学生兵四十余,还都是未满十五岁的,最小的才十岁。 床上也空荡荡的。 舞姬没有,女乐没有,因为没钱置办。 至于妻子,谁让邵勋非要等自己“市值”最高时再变现呢?现在他的行情非常好,从底部爬坡,连续暴涨,远未形成顶部。 作为底层出身之人,结婚是大事中的大事,必须卖个好价钱。 当然,如果实在卖不出好价钱,或者贬值了,那就挑個合自己心意的女人结婚——此处应有底线一二三。 反正睡不着,邵勋便不想睡了,拿起一张丝绢,就着蜡烛,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 第三期学生兵已在三四月间招募完毕,总计一百二十七人,在十到十五岁期间,基本都来自太原及其周边区域。 太原三期学生目前安排在潘园学习、训练、劳动。 邵勋经常去看他们。 他的日程真的安排得非常紧。 如果本月没轮到值守宫廷,基本是第一天操练兵士;第二天赶去宜阳,巡视坞堡、训练私兵。 第三天傍晚连夜返回,宿于邵园或潘园,询问庄园事务,若有不决之事,当场处理。 第四天清晨回到金墉城,继续操练一天。 到了第五天,再去邵园给洛阳二期学生上课,检验学习进度。 第六天,去潘园给太原三期学生上课。 第七天,操练士兵。 第八天,在金谷园给东海一期剩余的学生上课,教导武艺、军略,这时候能稍稍休息一下。 第九天,前往禹山坞巡视、操练私兵。 第十天,拉着本部五千出头的士兵出城会操,演练军阵。 至于社交,那只有晚上才有空了。 他是真的太忙了,以至于裴妃都觉得很惊讶。 看完太原学生兵的名录后,邵勋又拿来木牍,凭借印象写了一些简单的评语,以便日后对照。 这一写就写到了后半夜,他又拿起糜晃写给他的信,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糜家是东海土著士族,消息自然不是一般地灵通。 他在信中提及,司空遣使至幽州、豫州、并州、冀州等地,号召诸位方伯、宗王联兵攻河间王颙,并且宣布了其诸大罪状。 方伯们应者寥寥,不是很感兴趣,唯王浚、司马腾、司马模、司马虓响应,并积极整顿兵马,往洛阳方向汇集。 东平王司马楙闻讯,惊慌失措,在幕僚的劝说下,遣使至东海,面见司马越,表示愿意让出徐州,去兖州当刺史。 司马越大悦,当场自封徐州都督、刺史——徐州本来的刺史周馥去年入为廷尉,后转任河南尹。 至此,司马越兵不血刃拿下了徐州,可谓一大胜利。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给人留下了充足的遐想空间。 邵勋自己推演了一番,觉得司马越在安定完徐州之后,定会率新招募的数千王国军以及徐州世兵西行,返回洛阳。 这算是“王者归来”么? 数万大军穿州过境,别人不怕么?他会不会还觊觎着沿途的其他大州?比如豫州? 许昌都督是司马虓,但豫州刺史不是他,而是威远将军刘乔。 有没有好汉挡他一下? 写完给糜晃的回信后,邵勋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这个时候,他有些后悔没收下羊献容的好意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简直辱没身份。 喝完水后,他拿起了汲郡来信。 庾琛在四月初至汲县上任,带过去了一千士兵,由幢主姚远、郑狗儿二人分领,各五百兵。 庾琛在信中表示感谢,因为天下诸郡并无经制兵马,这一千人起了大用了。 同时直言河北局势混乱,贼兵四起,烽烟不断。他打算以此一千兵为骨干,征发丁壮,固守城池,誓与贼兵血战到底。 此外,他还下令各县士族抽调部曲,把截各个路口,以遏贼军。 很显然,庾琛比较有经验,没有贸然要求各个世家大族派兵入郡城助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总体而言十分谨慎。 邵勋从他的信中得知,目前河北作乱的人马有多股,其中声势最大的一支为公师藩所部。 此人是司马颖旧将了,参加过围攻洛阳之战。此刻带着一帮邺城的残兵败将,又大肆拉丁入伍,传言兵众数万。 邵勋思考了一下,敏锐地发觉河北世家大族很可能参与了这场叛乱。不然的话,公师藩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起事? 想想这些世家也挺有意思。 司马颖横征暴乱、骄奢无度的时候,集体抛弃他。等到司马颖被废,又后悔了,觉得河北人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是支持司马颖旧部叛乱。 这帮反骨仔,比我还会造反。 老造反家了,一直到唐代都脑生反骨。 写完给庾琛的回信后,邵勋直接和衣而眠。第二天一大早,临时更改了去禹山坞的行程,径入曹馥府邸。 “军司。”看着连打哈欠的曹馥,邵勋躬身行礼。 曹馥揉了揉眼睛,叹道:“上次让你留下,你还假清高,现在又急吼吼来了。去吧,小红在榻上,帮老夫治治她。” “军司!”邵勋无奈加重了语气。 曹馥呵呵一笑,道:“少年郎就是沉不住气。怎么?清净的日子不习惯,想要打仗?” 仔细算算,自张方退走后,洛阳上下确实过了大半年的和平生活,舒心多了。 “司空是不是要回洛阳了?”邵勋开门见山地问道。 曹馥闻言沉吟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看?” “司空自领都督、刺史,想必要安顿一番,或要一年半载。”邵勋认真分析道:“但司空等得及吗?” “司空确实等不及了。”曹馥赞许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自北伐邺城以来,司空已离开洛阳一年。其间诸多风云,皆与司空无关。再这么下去,洛阳还是司空的洛阳么?” “军司所言极是。”邵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荡阴惨败,溃兵洗劫洛阳,司空不在。 张方南下,试图攻取洛阳,司空不在。 守军北上迎奉天子,回銮京师,司空不在。 百官上朝下朝,议定天下大政,司空不在。 洛阳百姓过了安定祥和的正月,然后春播,准备喜迎八月的丰收,司空还不在。 好像有没有司空,都一样啊。 如果大晋天下没有这些打来打去的宗王,似乎更好? 司马越若还认识不到这里面的问题,他身边的幕僚班子就不合格! “司空要回来亲自主持平乱。”曹馥说道。 “平哪里的乱?”邵勋追问道。 “四方之乱。”曹馥看了他一眼,说道。 “全线出击?”邵勋震惊了。 曹馥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司空身边都是什么人,自高自大,尽出馊主意,确实是全线出击。范阳王虓已率军北上,星夜兼程,驰援河北。司空将率部回洛阳,主持西征之役。” “此事当真?”邵勋再三确认道。 “真的。”曹馥长叹一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叹,片刻后又道:“司空还准备顺路拿下刘乔,将豫州控制在手中,交给范阳王。” 威远将军刘乔当了三年豫州刺史,与许昌都督司马虓不算很对付。司马越这是想让司马虓兼领豫州都督、刺史,为自己左膀右臂。 如此四面树敌,该说他自大呢,还是信心足呢? “司空有没有想过刘乔不会就范?”邵勋问道。 “自然是想过的。” “那为何还让范阳王率军北上?” “因为平昌公(司马模)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不救不行了。” 邵勋明白了。 河北这地方本就不服司马越,如果任凭公师藩及郝昌等人闹下去,会有更多观望的人加入进来,反对司马越,故需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 “多谢军司相告。”邵勋行了一礼,道:“仆这就回去操练军士,随时准备出战。” “静候司空军令吧。”曹馥点了点头,道:“徐州诸军合计不下三万,而刘乔兵寡,司空应当是想亲自率军威压,一如司马楙旧事。” “诺。”邵勋应道。 第一百十八章 考察 战争的阴云陡然降下,让刚过上不到一年好日子的洛阳百姓非常惊慌。 但事已至此,他们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多事之秋,河东裴家的人悄然抵达了宜阳。 “这粟长势不错啊。”裴康下了马车,跨过一道浅浅的水渠,站在田埂上,看着正在奋力收割粮食的坞人们,说道。 “宜阳的地,自然是极好的。”邵勋站在老头侧后方,轻声解释道:“这些田亩,播种前并非荒地,只不过没人耕种罢了,休耕了两三年,更见肥沃。堡户们清理完杂草后,便种了一茬粟。秋收完毕后,还会再种麦子。” “你一个杀伐武人,谈起农事来倒头头是道。”裴康的脸色看不出好坏,语气也很平静地问道:“战事一起,自去劫掠即可,何必费心费力打理庄园?” “裴公说笑了。”邵勋说道:“张方之辈,戕害百姓,残暴不仁,必将为天下人唾弃,我焉能为此?” “张方固然残暴,但能征善战,多有胜绩。你可知河间王已在整顿兵马,张方率先锋一部五千骑至潼关?”裴康说道:“他若直攻弘农,能把你置办下的家业一扫而空,你还能笑得出来么?” “五千骑?”邵勋皱眉道。 “五千骑很奇怪么?去岁荡阴之战,张方有万余骑。”裴康说道:“秦州皇甫重败死,关中再无后顾之忧。司马颙之前或许还在犹豫,这会见到四处烽烟,还会怕你们么?” “来就来吧。”邵勋哂道:“我曾在城门内斩杀他六百骑,若还来,再杀一遍又如何?” 跟在裴康身后的柳安之不由得看了邵勋一眼,仿佛确认他是真有信心还是说大话。 司马颙据关中,容易招募骑兵,打起来非常麻烦,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 不过,柳安之在路上与裴康讨论过,不觉得司马颙有胆子东进。 他增兵潼关,说到底还是打着观望的主意。 若司马越焦头烂额,无法平定局势,他才有可能派兵东出。 毕竟,就在数月前,他还连连上表,请朝廷给司马越加官,足见惊慌失措的程度。 司马越一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是压倒性的优势。 “靠那些兵?”裴康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洛水南岸操练的军士,问道。 “裴公请看——”邵勋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信使前去传令。 不一会儿,临时集结起来的六百银枪军士卒将长枪置于脚边,快速给步弓上弦。 “呜——”角声响起,六百人齐齐挽弓,斜举向上,手一松,数百枝箭矢已破空而去,散落在七八十步外的大群草人身上。 “咚咚咚——”鼓声响起,军士们动作快捷地挂起步弓,拾起长枪,墙列而进。 裴康还没看出名堂,柳安之脸色已经变了。 全员披甲步射! 看那弓,挽力应该也不错,八十步外就射,哪怕是抛射、散射,也足以造成一定的困扰了。遇到意志不坚定的敌军,这会怕是就会有喧哗声响起,哪怕他们在这轮抛射中压根没死伤几个人。 再看他们行进间的队列,更是让人惊讶。 伍长、什长不断用手势提醒士卒维持阵型,非常积极、主动。 队主背上插着一杆小旗,上面绘着禽兽,很是显眼。在看到这杆旗时,所有人都知道以他为中心对齐,他下令前进,大家就前进,他下令停下,所有人就停下,他下令快速进击,所有人就成列逐奔。 底层军官质量很高啊! “呜——”角声第二次响起。 士兵们齐齐停下,将长枪置于脚边。 “呜——”角声第三次响起。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向前射去,散落在草人身上及四周。 “咚咚咚——”鼓声响起,所有人动作熟练地挂好步弓,拿起长枪,排着整齐的阵列,大踏步前进。 三十步时,最后一次齐射。 几乎是直射了,强劲的箭矢将草人尽皆扫倒,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激烈了起来。 “杀!”所有人用矛杆击地,大吼一声,然后排着阵势,小步快跑,纵身而上,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枪刺出。 最后一点草人也被刺倒在地。 尘埃落定之时,所有人都看呆了。 不光裴康、柳安之,甚至包括那些正在收割粮食的并州流民。 “这……”柳安之干咽了一口唾沫。 “如何?”裴康看向他,低声问道。 “我家的部曲怕是打不过。”柳安之低声回道,说罢,似乎觉得这样的口气太软弱了,又补充道:“他们的铁铠太多了,打起来很占便宜。” 裴康固然不太懂兵事,但他懂人心,直接自动过滤了柳安之带有感情色彩的补充,只看事实。 他知道,这個勾引他女儿的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练出了一支好兵。 听说这六百人里最早的一批入伍不过一年半,就有如此水准,可见邵勋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裴康甚至怀疑,他训练殿中将军所领的本部禁军兵马时,都没有如此尽心尽力。 而且,这打法很怪异啊。 裴康看过自家部曲、庄客操练,虽然记不太清细节了,但绝对不是眼前这样。 他扭过头看着邵勋,道:“郎君这战法,出自何处?” “自创。”邵勋回道。 当然不是自创的,但我总不能说唐玄宗演武时就是这个打法吧? 冷兵器时代也讲究火力投射。 当你全员会射箭时,那投射密度是秦汉以来的军队所难以比拟的。 如果再配上装备战马、陌刀(或重剑)、单兵弩的骑马步兵,在战场上快速机动,到位后下马集结,持弩射击,拿陌刀/重剑砍人,就更无法抵挡了。 战术打法是随着时代不断向前发展的,老子“首创”这种打法,伱们都给我卷起来吧,卷死你们。 “你才十八岁,怎会这些?”柳安之破防了,忍不住问道。 邵勋笑而不语。 金三在一旁忍不住说道:“邵师曾在梦中遇金甲神人,传授诸般学问、兵法、武艺,此乃天授。” “子不语怪力乱神,金三,你胡说些什么?”邵勋作色道。 裴康脸色变了。 这不怪他,实在是这年头鬼神之说太流行了。 连魏文帝曹丕、大晋宰相张华都喜欢写鬼神精怪志异,士人谈玄时,也经常扯到这方面,信的人很多。 柳安之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昨天他亲手把五百匹蜀锦交到了邵勋手上,当时看着杂乱无章、堆放着大量木板夯土的云中坞,心中一度怀疑:裴公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会却不敢有这种想法了,他偷偷瞄了一眼裴康,只感觉他人老成精,高深莫测。 裴康平复了下心情,手捋胡须,面无表情。 我给他五百匹蜀锦,是让他从花奴身边滚蛋。司马越远在徐州,若女儿的肚子被弄大了,他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现在嘛,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裴公,若有足够钱粮,我可练出数万精兵,天下何处不可之?”邵勋轻声说道。 他的头微微低着,态度十分恭敬,这让裴康的心情好了许多。 裴康挥了挥手,柳安之一怔,随即退后远离。 “你到底想做什么?学刘渊么?”裴康走近几步,低声问道。 邵勋吃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先试探性回道:“我乃越府家将,自然是为司空练兵。” “此乃私兵。”裴康不吃这一套。 “带着私兵部曲为主公奋战,寻常事也。”邵勋说道。 “你再这么说,老夫可就走了。”裴康面无表情地说道。 绝杀! 邵勋不敢耍滑头了,只能说道:“天下丧乱,筑坞练兵,实为自保耳。” “这话有几分真心了。”裴康点了点头,道:“但还不尽不实。” 邵勋无奈:“裴公,你觉得这天下还有救么?刘渊、李雄开国称制,而洛阳中军覆灭后,朝廷已无自保之力,诸州方伯野心滋长,纷纷招募健锐,扩充部伍,将来会怎么样,委实难讲。这时节,不练点兵,纯粹是拿一家妻儿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裴康本来还听得暗暗点头,待到最后一句时,瞪了邵勋一眼。 一个待价而沽之人,哪来的妻儿? 此人,为了往上爬,真是不择手段。 偏偏女儿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堪称绝配。 “你这坞堡——还不行。”半天之后,裴康终于开口。 邵勋大喜:“正要向裴公请教。” “现在有多少粮食?”裴康问道。 “在弘农筹得八万余斛。”邵勋说道:“养了许多兵士、千余户并州流民,却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这会还倒欠一泉坞两万斛粮食,本打算秋收后还账,好在有裴公送来的五百匹蜀锦,却要宽松一些。” “今年收了多少粮食?” “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共得粟六万余斛。” “入不敷出。”裴康点评了一句,道:“这样下去,你明年还得借粮,还得起么?可曾想过办法?” “还请裴公赐教。”邵勋老老实实说道。 “你还在收流民?” “是。金谷园那边新得四百户并州百姓,正要迁至金门坞。” “野心勃勃。”裴康哼了一声,又问道:“花奴可知你干的这些勾当?” “知道。” “吾女如此聪慧,却陪着你胡闹。你将来准备怎么对她?” “我指着洛水发誓……” “够了!你不要脸,老夫还要脸。”裴康气哼哼地说道:“随我去趟洛阳吧。” “好。”邵勋应道。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二人寻声望去。 司空府门令史徐朗匆匆下马,奔了过来,道:“成都王颖死了。” “谁杀的?”邵勋还没问,一旁的裴康惊问道。 徐朗看了他一眼,含糊道:“天子降诏,虎贲中郎将王秉引兵捕拿,连同其二子被一并赐死。” 裴康叹了口气。 天子是不可能降诏的,他连司马冏、司马乂都不想杀,又怎么可能害司马颖呢? 这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来,他那位在徐州志得意满的女婿。 杀司马颖,就能绝了河北诸将造反的大义了吗?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不一定是好事啊! 第一百十九章 又菜又爱玩 在仔细嘱咐金三、陆黑狗、毛二抓紧粮食收割、扬晒、入库后,邵勋陪着裴康、柳安之回洛阳。 马车走得慢,一天之内赶不回洛阳,当天晚上便露宿郊野。 唐剑手下的宾客已扩充了一倍,他现在差不多是个队主了,夜晚便带人在外围警戒。 裴康、柳安之也带了不少部曲,同样宿在外头。 中夜之时,裴康遥望天空,久久不语。 五星盈缩失位,则其精降于地为人。其中,太白降为壮夫,处于林麓。 他默默回到帐中,取出占卜器具,算了一卦。 没得出什么结论,于是按捺下心思,决定还是按传统的办法观察。 第二天继续赶路,于午后抵达了洛阳。 洛阳周边也在秋收。 今年没旱灾,没水灾,没蝗灾,众人喜气洋洋,兴奋不已。 可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至于明年怎样,那谁知道呢?就连天子公卿都不知道明年咋样啊。 入城之后,邵勋径自回了自家府邸,撰写教学计划。 傍晚时分,徐朗带着裴康、柳安之来了。 裴、柳二人在后面,徐朗在前面快走几步,在邵勋耳边轻声说道:“王妃亲送裴公至门外,双眼红肿,人皆言王妃至孝……” 神他妈至孝!莫不是被骂哭了?还好老裴应有分寸,外人在场时应不会乱来。 邵勋整了整衣袍,将二人迎了进来。 “这里不常住,让裴公见笑了。”邵勋将人引入正厅,吩咐仆役煮茶,结果仆役告诉他没茶了,顿时有些尴尬。 “无妨,老夫带了茶。”裴康身后还跟着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厮,闻言立刻从盒中取出茶团、茶锅、佐料,然后去打水烧煮。 柳安之站在前院中,欣赏着器械架上的诸般兵器,并不入内。 “裴公见谅,我本军户,家中不常备雅物。”邵勋让人搬了两张胡床过来。 裴康惊异地看了一眼,这种坐具,还是第一次见到。 坐下后试了试,唔,宽敞、舒适。 腰背累了时,可靠在身后的胡床背上,两侧有扶手,同样十分贴心。 总之,他有点喜欢这个坐具了,开口便道:“此物甚妙,郎君倒是个会享受之人。” “裴公若喜欢,便让人将胡床拿回去。”邵勋笑道:“也是军中劳累,便想着弄個舒适些的东西出来。胡床是其一,还有高脚案台(桌子)。” 裴康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胡床看了许久,然后目光一收,理了理思绪后,道:“昨日与你浅论天下大势,今日颇有暇,还想再论一遍。君可知而今大势?” 邵勋端起酒壶,在酒碗里倒了一些,然后拿手指蘸了蘸,在桌上写下了几个词:东海、朝廷、河间、匈奴。 “且试言之。”裴康期待地看着邵勋,道。 这是北方四个最大的势力。 东海王拉拢了不少同脉兄弟,实力最强,虽然他个人实力最弱。 朝廷还是有影响力的,至少可以任命刺史、都督、太守,天下诸州郡还要输送钱粮入京。 河间王坐守关中,虽然眼看着要被攻打,但实力还是有的。 匈奴刘渊已经开国称制了,是北方第一个这么做的,任谁也不能忽视。 至于其他小势力,都在这四大势力夹缝中生存。 听到裴康的话,邵勋又在“东海”二字右边写下了“范阳”、“平昌”、“东嬴”、“宁朔”八个字。 在“朝廷”右边写下了“天子”、“王衍”、“禁军”三个词,写完后,又把“禁军”擦掉了。 “河间”右边写下了“士族”、“张方”两个词。 “匈奴”右边则没写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为何不写了?”裴康问道。 “实不知匈奴内情。”邵勋摇了摇头,道。 不是不想打探,实在是没这个能力。 收集情报,总要有个据点,养一批人吧?收集过程也是一笔花费,还不小,一个两个点还能设立,几十个、上百个情报收集中心,谁养得起?司马越都养不起。 再者,你在当地有人脉吗? 外地人过去,十分扎眼就不说了,情报收集效率定然无比低下,很难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若外出打探,确定不会被人抓去当奴隶? 这种事,就只能与地头蛇合作。 王衍在这种事上就非常有实力,因为他是天下名士,人脉十分宽广,家族又几代人经营,不是一个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可比的。 裴康显然也知道这事,于是略过不提了,转而问道:“你写了天下诸多势力,可能推演接下来如何?” 邵勋想了想,道:“欲知天下事,还是得看这些掌权之人想要什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裴康微微有些不满,道:“事到如今,还不肯说些实话么?厅中就你我,传不到他人耳中。” 邵勋点了点头,道:“东海王想重回洛阳,操控朝政。至于想不想更进一步,还得再看。仆以为,东海王现在还是理智的,但若出了什么变故,可就难说了。” 人不可能从头到尾保持理智。 司马越确实很难僭位当皇帝,因为他是宗室疏属,别人不服,他也知道这点。但知道归知道,一旦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要过把瘾呢?有时候理智是会被冲动压倒的,很难讲。 “司空兵少、钱少、粮少,要想扫平敌众,只能靠诸位方伯。但方伯不会白白替他干事,方伯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范阳王在豫州被刘乔掣肘,只有兵权,无政权,若要驱使他出兵,或可以豫州刺史之职相诱。这或许便是范阳王星夜北上的原因,他想军政大权揽于一身。” “平昌公坐镇邺城,他唯一所想,便是平定叛乱,坐稳冀州之主的位置。” “东嬴公在并州,屡受匈奴侵攻,形势不妙。他或许想换个位置,做个舒舒服服的刺史。” “宁朔将军王浚攻司马颖,半出于私仇,半出于成都羞辱天子,以下犯上。如今天子还都,司马颖已死,他出兵可能就是应付差事,除非司空许下更大的好处,才会卖力。” “朝廷之中,原有三派。禁军覆灭之后,只剩天子、王衍两派了。” “部分朝官尊奉天子,是为忠臣。所思无非是平定天下纷乱的局势,他们与司空不睦。” “其余则为王衍党羽,多为门户私计。他们倾向于司空,但又不完全听司空的。” “新禁军尚不成气候,诸将或依附司空,或为王氏私人,忠君之辈少之又少。” “河间王今只思自保而已。他或许会联络其他方伯,共抗司空。此番增兵潼关,便有观望之意。一旦司空吃几场败仗,西兵又要汹涌东进矣。若司空连战连胜,则会谨守门户。” “西州士人,荣辱皆系于河间王,但他们与张方这种出身寒微之辈矛盾甚深。仆听闻颙府有参军毕垣,乃河间冠族,为张方所侮,由此可见一斑。若河间王不能解决士庶之间的矛盾,则危矣。” “至于刘渊,他的野心最大,想要鼎革天下。”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基本把每个势力的诉求说清楚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家都有外部矛盾,内部亦有隐忧。 司马越自身实力孱弱,必须依靠盟友的力量。 司马颙唯才是举,曾先后提拔李含(寒门)、张方(无门第)担任都督,统领大军。而这两人一朝得志,便得意忘形,大大加剧了颙府内部矛盾,尤其是张方,给司马颙带来了无数的恶名,哪天被杀一点不奇怪。 越府、颙府之战,比拼的就是内部稳定程度。相较而言,司马颙那边更难,士族与张方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尖锐的程度,这会只是勉强没翻脸罢了——若张方将天子劫去长安,怕是就要彻底翻脸了。 “说得不错。”裴康哈哈一笑,道:“管中窥豹,很不容易了。” 邵勋分析出的东西,依赖的都是公开消息,从各方诉求入手,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很有水平了。 “裴公谬赞了。”邵勋谦虚道。 “我在京中尚有些老相识,可商借部分财物。这事交给吾儿道期来操办,若有短缺,你自与他商量即可,助你将云中坞建好。”裴康又道。 “仆感激不尽。”邵勋一听,立刻起身行礼。 中规中矩,没有特别的热情,也没有失礼。 嫁裴氏女这种事提都没提,投入极其有限。 云中坞已经建了一半以上,他们的投资也就仅限于把这座坞堡完工而已。 事实上邵勋有些奇怪,都什么时候了,还紧着钱袋子不放? 裴家能投资任何人,就是不可能投资司马越、司马颙等宗王。 自从裴秀、裴頠以及裴楷、裴瓒两父子因为掺和皇室内乱而遭受重击后,裴家早就吸取教训,抽身而出了。 如今留在司马越身边的,不过裴盾一人而已。 那么,伱们那么多钱粮,打算如何使用?乱世之中,如果不能快速变成实力或影响力,等着给人上供么?刘渊索要的,可是你给我的几十倍、上百倍。 “另者,裴家若南下弘农建坞堡,须得守望互助。”裴康又道。 “此事自无不可。”邵勋说道。 裴康酝酿了下情绪,复道:“今日我仔细询问了花奴,她不敢隐瞒,将诸事和盘托出。还好,你二人还算克制。金墉城非常之时且不论,花奴搬回司空府之后,你去找了她两次,虽然说得过去,但不能再多了。从今往后,你忙于军务即可,休要胡思乱想。” 邵勋沉默。 以他现在的身份,乡品较低的士族嫡女未必不能娶得到。 中等门第的庶女或守寡嫡女,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但那有什么意思? 女人身上没有标签、没有身份、没有感情,关起灯来就是一个样,索然无味,那还不如娶糜晃家的胖妞呢。 这年头谈感情太奢侈,近乎不可能,那么就只有身份能让他感到愉悦了。 别说什么理智、危险,我杀人时理智么? 我拿人头把玩时理智么? 我理智的地方已经太多了,不残害百姓、财物多赏赐给亲信、尽心教育学生、勤恳训练军士、不断结交有用的人、思考新的替代制度,在女人方面还要剥夺我不多的快乐,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工作,这是要逼我造反啊。 不过,裴康说的也不无道理,暂时还得装装样子。 他暂时忍得住,但担心寂寞多年的裴妃忍不住。 一旦有像琅琊王妃私通小吏的风声传出,裴妃可不一定有夏侯光姬那样的结局啊。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裴公且放宽心,我对王妃敬爱有加,断不会有任何亵渎之意。” “悬崖勒马,犹未晚也。”裴康松了口气,道:“老夫能从家书上看出些端倪,前来制止,也是为你好。东海王手握重兵——” 话未说完,幕府东阁祭酒庾亮突然来访。 “郎君,司空败了……”庾亮脸色焦急地说道。 “在哪败的?”邵勋稳坐于胡床之上,面色不变,问道。 司马越吃败仗,值得惊讶吗? “司空带着上万王国军、两万徐州世兵,西屯萧县,刘乔遣兵至灵璧(属萧县)。两军交战,司空大败,奔回徐州,收拢残兵,止千余人。”庾亮说道。 出徐州,向西不远就是豫州沛国的萧县。也就是说,司空一出门就输光了本钱,又缩回去了。 “然后呢?”邵勋问道。 “曹军司让我等做好出征豫州的准备。司空现在焦急万分,羽檄各处,令共伐刘乔。” “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 司空好不容易积攒的兵力,又特么一战浪完了,真是又菜又爱玩。 现在急得四处摇人,连洛阳的兵都看上了。 就是不知道这会司马楙是什么想法,会不会后悔把徐州让出去了? “郎君万勿掉以轻心。”裴康一开始被败报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会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说道。 东海王怎么谁都打不过? 之前败于司马颖还好说,这会连豫州刺史刘乔都能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再这样下去,即便回了洛阳,威望也会大损,没法顺利操控朝政。 “放心。”邵勋笑道:“禁军什么货色,我心里有数,不会浪战的。再者,司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河间王会不会有想法,还很难说啊。能不能顺利南下、东进,还在两可之间呢。” 庾亮听懂了。 如果司马颙遣兵东进,洛阳这边肯定无法抽出兵马支援司空。 但是——这会不会引得司空不快?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司空了,听闻不断有士人投徐州而去,徐州幕府日渐壮大,已经超过荡阴之战前洛阳幕府的规模了。 这事情,唉! 第一百二十章 决定 一直等到八月中旬,洛阳禁军仍然没有开动,原因是北军中候王戎死了。 大军失主帅,如之奈何。 左卫将军何伦、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成了禁军中职务最高的三人。 王瑚的骁骑军只有一千余骑,实力太弱,暂且不谈,那么如果从禁军中挑选主帅,何伦、裴廓是最合适的了。 当然,也有可能朝廷空降一个某某将军下来,统领大军。 但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一种行为。 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等等,早就不领兵多年了,纯属加官、美官,让他们来统军,必然各种不谐,凭空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好在司马越惨败之后,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再派使者入京,与王衍、曹馥商议主帅人选。 九月初一,邵勋正在金墉城外整训部伍,黄门侍郎潘滔来了。 邵勋上前迎接,有阵子没看到他了,虽然他邀请过自己赴宴,但不是没去么。 “上次一别,已是数月未见。”邵勋笑道。 “将军可得空?得空便说两句。一会我还得去曹军司府上。”潘滔面容严肃地说道。 邵勋直接将他请到了里面的监舍内——其实是殿室型制。 “若司空军令下来,小郎君一定要尊奉号令,率部出征。”潘滔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勋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回道:“军令一下,定然遵从。” 潘滔仔细看了眼邵勋,见他不像在说假话后,松了口气,道:“司空虽败,但到底还是司空。只要他愿意许下好处,还是能招来兵的。范阳王这会已至河北,闻许昌空虚,匆忙回返,又遣使至徐州,面见司空,请调幽州劲骑助战。” “鲜卑骑兵?” “正是鲜卑骑兵。范阳王索要五千骑,以许其大掠豫州为酬。但司空还在犹豫,问于左右,众皆不能决。又致信曹军司,军司亦未回复。”潘滔说道:“不过,若真让他要来这五千骑,刘乔父子不过一两万兵,可能抵挡?你若不出兵,届时就是众矢之的。” “多谢侍郎相告。”邵勋行了一礼,道。 潘滔说的都是事实。司马越打仗稀烂,但摇人的本事一流,真给他弄来五千鲜卑骑兵,刘乔父子确实危险了。 另外,以大掠豫州为酬?这都什么畜生? 去年攻司马颖,王浚得鲜卑骑兵相助,连战连胜。攻破邺城后,鲜卑人大掠,死者众多。 回城之时,鲜卑人还抢掠八千邺城女子北归,至易水时,王浚阻拦,要求他们放人。 鲜卑骑兵将八千女子尽皆沉死于易水,大怒而去,王浚不敢说什么。 中原大地群魔乱舞! 偏偏王浚、司马虓这种货色还大权在握,叱咤风云。 仗夷建威,厉害啊。 待我银枪、长剑二军练成,用马西平故智,横行中原,四处攻伐,看你鲜卑骑兵能耐我何? “还有一事。”潘滔拉着邵勋远离了殿门,附耳低声说了半晌。 “你是说……”邵勋有点懂了。 潘滔点了点头,道:“小郎君自决即可。” 说完,潘滔拱了拱手,离开了。 潘滔离开之后,邵勋一个人坐在殿室内,反复思考、权衡、盘算。 及至兵士送来午饭之时,他还在默默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左卫将军何伦又至。 ****** “何将军。”邵勋出门相迎,躬身行礼。 “哎,何须如此。”何伦一把扶住邵勋,道:“今岁以来,感觉大伙生分了许多。” 他指的是糜晃、邵勋、王秉等一干东海老人。 糜晃以西中郎将的身份出任弘农太守。 到任后唯选募健儿,囤积粮草军械,操练兵士,修缮城池关卡,很少回洛阳了。 关系是需要时时维护的,当你在外地时,慢慢地就生分了。 王秉与何伦生分大概还是因为自卑。 两人曾同为六品王国将军,现在一個当了左卫将军,一个没能当上右卫将军,身份之别,换个豁达的人可能无所谓,但王秉没那么豁达。 邵勋纯粹是太忙了,心思多放在经营私家产业上面。 “将军何出此言?”邵勋笑道:“都是东海人,自当勠力同心。” “是极,是极。”何伦犹豫再三,最终说道:“司空遣使而至,以我为都督,统率左卫及骁骑军南下豫州平乱。郎君勇冠三军,可能为先锋?” 邵勋暗哂。 何伦作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这么卑微,重话都不敢说,让人感慨。 想当初上官巳之乱,自己直接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的兵还是他施舍过去的。 守洛阳之时,他发号施令,何伦捏着鼻子遵从。 莫不是那会留下了阴影? 邵勋嘴角含笑,道:“若为先锋,我要自己选兵,器械也得多配。若要什么资粮,敞开供给。” 何伦大喜:“就依你所言。” 何伦这么说,邵勋便不客气了,当场点了十人,又道:“左右卫拣选老卒精锐,由此十人统带。最好会骑马。另,王瑚所领之骁骑军亦要出动,至少配属我部一督人马(五百骑)。” 何伦连连点头,自无不可。会骑战和会骑马是两个概念,仔细找找,还是不少的。 邵勋呵呵而笑。 名气和威望是有用的,司空如果想要对付我,仅靠这些人,怕是缘木求鱼。 正好,这次可能还会有其他地方的兵马过来,会剿刘乔父子,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 左卫、骁骑出动,右卫一万六千余人留守,弘农那边也不是以前随便进出的公共厕所了,洛阳应该不会失守吧? 不行,还是得写封信给糜晃,建议他固守城池,不要浪战。 弘农城里本有一千五百老王国军,糜晃扩充到了三四千人,又处在交通要道、必经之路上,只要坚守城池,张方的骑兵拿不下来。 弘农又被祸害了好几次,野无所掠,连吃人都有点困难,张方敢不敢冒着饿肚子的风险来洛阳? 想到此处,邵勋毫不迟疑,向何伦告了个罪后,当场回金墉城写信。 写完给糜晃的,又分别给金三、陈有根、王雀儿写信。 王雀儿的银枪军第二幢一百多人前往云中坞整训。 长剑军现有三百五十余人,邵勋令陈有根率二百人西行至云中坞。 金三、王雀儿二人悉遵陈有根号令,选调四队银枪军士卒至回溪坂伐木设栅。 如果有敌军来袭,无需硬碰硬,拣选险要之处设伏,迟滞袭扰即可,给檀山、金门二坞百姓撤离争取时间——一到两天就够了。 反正这两个坞堡基本没投资,就算丢了也没什么。 云中坞尚处于紧锣密鼓的建设阶段,虽未完工,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固守了。 当然,张方来这边的可能性不大,邵勋只不过习惯性未雨绸缪罢了。 天塌下来,糜晃顶在前头呢。 写完信后,邵勋喊来新任亲兵队主唐剑,让他亲自送信。 送唐剑出门时,看到何伦竟然还没走,邵勋想了想,又问道:“何将军,不知可否调集右卫一部,西进弘农,协助糜府君守御?” “郎君,禁军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何伦苦笑道:“守城尚可,野战不行啊。” “只要能守就行了。”邵勋说道:“西兵若东进,自固守城池,无需野战。敌军若绕过城池不打,就出城袭扰其辎重部队,断其粮道。敌军若攻城,那没什么好说的,守就是了。” 何伦迟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此事得和曹军司、裴将军商议,我一会便去。” “无需多。”邵勋说道:“右卫虎贲中郎将王将军部有重甲步卒两千余人,其中不少乃是中军悍卒,调派过去,据城而守,贼军定无计可施。” “拿野战重甲步卒守城,也就伱了。”何伦笑着离开了,道:“静候佳音即可。” 邵勋松了一口气。 该安排的,差不多都安排下去了。 接下来,我就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啦,坐稳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动! 九月初二清晨,整齐的脚步声出了金墉城。 “黄彪。” “在。” “率本幢士卒前往马市,扣留所有马匹。战马、挽马、走马,通通扣留,全部拉来金墉城。” “诺。”黄彪正要招呼兵士离去,又被邵勋喊住了。 “若马商叫屈,就写份字据给他们。”邵勋吩咐道。 “遵命。”黄彪立刻带着本幢五百兵士整队离去。 “章古。” “在。” “大索城内车行,将所有车辆扣留。套子卸下,挽马、驴骡拉走。” “诺。”章古带着本幢五百兵士离去。 “李重、余安。” “在。” “你二人带本幢军士,去城外诸庄园索要马匹、驴、骡。” “诺。”余安立刻答应了,李重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 一千兵士整队而去。 “何忠、郑东。” “在。” “在东阳门内御街布防,不许一匹马骡走脱。” “诺。” 命令下达之后,邵勋让人搬来胡床,大马金刀地坐在金墉城内,嘴角含笑,露出了上下对称的四颗小虎牙——仔细看看,更像獠牙。 是的,这个一贯讲规矩的殿中将军,在这一刻,露出了他疯狂的獠牙。 讲规矩,那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不值得翻脸罢了。 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我管你是谁? “哈哈!”邵勋突然笑了起来。 居然有人觉得他讲规矩。 都没见过我杀李易、孟超,擒捉司马乂时的疯劲吧? 我变态起来,自己都没法控制自己啊。 太阳渐渐升起,九月的阳光暖洋洋的。 邵勋眯着眼睛,尽情享受着暖阳。 唐剑带着已扩充至五十人的邵园宾客,顶盔掼甲、持械肃立左右。 大街上逐渐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唾骂声,那只是第一波受害者。 邵勋闭目假寐,似乎睡着了。 城东马市之内,军士们挥舞着矛杆,劈头盖脸砸下,将前来阻拦的马商尽数推开。 有护卫忿忿不平,打算从车厢底部、商铺角落里抽出兵器,不过很快被首领制止了。 他们顺着首领的目光,看向左右两侧的屋顶。 五十名禁军弓手已爬了上去,拈弓搭箭,虎视眈眈。 “呸!”有人啐了一口,将环首刀重新藏了起来。 大家对付贼匪还能比划两下,但弓手的威慑力实在太大了。 便是一个贼寨中,弓手的地位都很高,分赃时往往能拿到更多。 没有着甲的情况下,不宜冲动。 “唏律律!”马儿痛苦地嘶鸣着,直接被军士们粗暴地拉出了马厩。 它们奋力甩动蹄子,想要攻击让它感到不舒服的人类,不过都落空了。 不一会儿,有马夫赶至,徐徐安抚,马儿暴躁的情绪有所平复,顺从地被拉走了。 整个“借马”过程安宁而祥和,没有发生丝毫冲突。 临走之前,黄彪让人写了一份简单的字据:北军中候王戎借马七百三十三匹。 王戎已经死了,这账怕是只能找王衍要。 呃,王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家的们就被叫开了。一番僵持之后,被牵走了十匹马。 带队的章古根本没和他多话,拉了马就走。 “与上官巳何异!”王衍之妻气得直抚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来。 王衍同情地看了眼妻子。 连路上一块粪都不会放过的郭氏,今日被牵走了十匹马,没晕过去已经算坚强了。 王景风、王惠风姐妹躲在屋里,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然后面面相觑。 “这些兵卒,早点卒了好。”王景风气哼哼地说道。 她的面容姣好,风情十足,与妹妹站在一起时,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妹妹王惠风倒也长得不赖,只不过她一贯素面朝天,不喜妆饰,又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自然不如姐姐夺眼球。 但她比王景风有脑子,此时已在仔细分析军士们这么做的目的。 听父亲说,司空在萧县惨败后,下令征调洛阳禁军,南下豫州,攻刘乔父子。 那么,这批四处征马的人应该就是要出征的那部分军士了。 只是,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王惠风一瞬间有了好几种猜想,只可惜现在都无法去证实。 吴王府、豫章王府、廷尉府、侍中府…… 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场景。 一匹匹马儿被拉走,集中到金墉城。 当邵勋假寐醒来时,已有好几拨人被挡在外面了。 到了下午,军司曹馥坐着牛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全……小郎君,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全城大索马匹?何伦不敢出头,躲起来了,于是一個个都闹到老夫府上,就连天子都被惊动了。”曹馥焦急地说道。 九月初秋,曹馥额头上出了一层油汗,看着十分滑稽。 “军司稍安勿躁。”邵勋将曹馥迎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胡床上,问道:“天子可曾下诏斥责?” “这倒没有。天子有大事要忙。”曹馥说道。 “何事?” “将私蛤蟆变成公蛤蟆。” 邵勋忍俊不禁。 九月了,蛤蟆还能蹦跶几天?天子这一番苦心,注定要付之流水。 “你还没说,到底意欲何为?”曹馥又问道。 “驰援范阳王。” “有这么急?要这么多马?洛阳离许昌又不远。” “军情紧急,我心中亦很忧急。”邵勋笑道:“军司勿忧,我马上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 “最迟明天中午。” “弄到多少马了?” “马不下一千匹,驴骡亦有千余。等人全回来了,或许会超过三千之数。” “你……你可真是乱来。”曹馥舒了口气,悻悻道:“老夫以为伱反了。” 如果筹码足够,我不介意这么做。 邵勋心中默念一句,嘴上说道:“军司好没道理。我为司空拼杀,甘担骂名,不赞我两句便罢了,缘何污蔑我?” 曹馥欲言又止。 你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真反了也不稀奇。 七十多年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事情了,没有什么不可能。 “军司,王仆射那边,帮我担待着点。待到凯旋归来,定负荆请罪。”邵勋说道。 “你怎么坑害王夷甫了?”曹馥好奇道。 “让他欠了点账。”邵勋含糊说道。 曹馥懒得多问了。 今天这场风波,他还担得下来。毕竟是借马,不是强抢,据说班师后会物归原主。 不管大家信不信,有这个说头,很多事情就好操办了。 再者,正如邵勋所说,他是为了驰援范阳王,拳拳忠心,司空难道还能真生气不成? 吃了那么一场大败仗,手头几无可战之兵,你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为了你的大业搜罗马匹,快速驰援许昌,弄点马又怎么了? 曹馥待到午后走了,不过没回府,而是入宫向天子陈情,尽可能压下这场风波。 当天傍晚,何伦带着千名精挑细选的勇士来到金墉城。 邵勋一看,兵士里有不少熟人,立刻笑了。 “突将何在?”他猛然大喝一声。 千名军士中,有人不明所以,但立刻有人大声高呼:“突将在此!” “哈哈!”邵勋大笑。 把我的老部队拆散,焉知不会传扬我的名声? 突将儿郎们,你们的金甲将军回来了。 没说的,这一千人临时编组为两幢,幢主高翊领一半,一位名叫张劲的原中军军官领另外一半人。 “把趁手的兵器都带上,一人准备五日干粮,四日马料(一般是豆子、秕谷)。”邵勋吩咐道。 “诺。”高翊、张劲二人齐声应道。 邵勋盘算了下,如果算上骡子,能够骑乘的工具最终可能会有两千多。 一千突将,外加他的五十亲兵,差不多够了。 至于大部队,就交给李重、黄彪二人统带,在后面慢慢赶了。 先锋嘛,一般要提前三日出动。 作为先锋中的先锋,他们明天就走。 这一次,我为你们表演下什么叫数百里奔袭。 九月初三,天刚蒙蒙亮,金墉城便大门洞开。 一千零五十名军士齐刷刷地跨坐到马背上。 在他们身后,还跟了两百来人,带着两千余匹马、驴、骡。 有的背上驮着行李,有的则空跑,以维持体力。 “出发!”邵勋大手一挥,当先奔出。 千余骑紧随其后,经西明门而出。 他们走后,剩下的两百来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大群马骡,缓缓驰向城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没有回头路(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壮丽的山川河谷间,骏马奔腾,如诗如画。 一匹匹马儿涉渡浅滩,溅起大蓬水花。 一位位骑士风尘仆仆,眼神依然坚定。 破敌之后,人赏绢五匹,若有斩获,另行加赏。 这种超卓厚赏,非常少见,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时再不拼命,何时拼命? “下马休息一个时辰。”河畔草地边,邵勋下令道。 命令一下,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并没有立时休息,而是先分派人员远远警戒,然后给马儿松开肚兜,收收汗,再喂养一些豆子、秕谷、盐水。 做完这些之后,这才席地而坐,取出干粮食水,大口啃吃起来。 邵勋盘腿坐在地上,拿着一份丝绢地图,仔细观看。 唐剑递过来一张干硬的胡饼,邵勋头也不抬,抓起就啃。 他们现在在梁县郊野、汝水之畔,距离洛阳已有百里上下。 马换过一次了。 准确地说,现在骑的不全是马了,还夹杂着大量骡子。 换下来的马交给后面的那两百多人。 他们手头掌握着超过两千马骡驴子,其中一半驮载着行李——主要是甲胄、长枪,另有部分修理工具、伤药、磨刀石、备用弓弦等零散小玩意。 驮载行李赶路并不轻松,马骡的体力消耗并不小,因此每隔半天,需要将行李转移到另一匹马骡身上,以恢复体力。 大体而言,他们目前处于一种波次前进的方式。 三千匹马骡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由战兵骑乘赶路,马儿跑不动时就地休息,喂养马料、盐水,自己也抓紧时间吃些食水,或者假寐一番。 等第二批空载的马匹赶上来后,休息结束,战兵换马骑乘,继续赶路。体力大耗的第一批马就地休息,或者放牧以节省马料。 第三批驮载行李的马骡来后,更换行李到第一批马背上,然后由少量人手带着空载的马匹追赶战兵。 核心思想就是换马不换人,波次前进。 现在人少,只有千余兵,等到数万骑兵长途奔袭时,那场面可就热闹了。 一整条奔袭线路上,有人在战斗,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前进,有人在喂养马匹,有人在整理行李,整体其实也是呈波次前进的方式。 长途奔袭,与短距离爆发式突击,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邵勋研究完地图后,又等了一会,后续马群还是没来,这让他有些焦急。 第一次带着大队骑马步兵长途奔袭,确实容易磕磕绊绊。 大家都没经历过,每一个小环节都可能出问题,而出问题的代价就是时间延迟,久等不至。 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像唐军那样组建专门的飞龙军——飞龙,御马也。 精通诸般武艺的重甲步兵,携带铠甲、器械、弓弩,骑马赶路,到目的地时下马步战。 既有骑兵的机动性,又有远超骑兵的战斗力,还有攻坚能力,非常均衡的兵种。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个骑马步兵的成本,甚至超过一名骑兵,这真是富人的玩具啊。 霞满西天之时,后续马群终于赶来了。 邵勋没有责怪满头大汗的军士,什么都没说,直接下令换马,连夜赶路。 士兵们默默拿出简易火把,放在马鞍下鞍袋里,一人两支。 稍稍整队一番后,呼啸而去。 ****** 许昌城内,人心惶惶,奔走不休。 绝大部分世兵已被范阳王带去河北,交由苟晞统率,攻公师藩、郝昌等辈。 听传回来的战报,似乎打得不错,再有数月,一定可以彻底剿灭这些乱臣贼子。 本来就这样下去,一切都在掌握中,很不错。 但现在出了意外。 东海王率师三万,西屯萧县,被刘乔一战击破,狼狈奔回徐州。 这不仅仅是战场失败的问题了。更严重的是,豫州刺史刘乔反了!被司马越逼反的。 这可如何是好? 许昌空虚,仅有两三千守军,还尽是出征前挑剩下的老弱残兵,士气极其低落。 你指望那些或者白胡子一大把,或者满脸稚气的世兵守住许昌? 没人敢这么想。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溜了,宁可躲到城外的庄园里,也不想留在许昌城内等死。 而他们的离开,又极大动摇了士气,让更多的人想要开溜。 无奈之下,留守许昌的督护田徽只能下令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帮老弱残兵,杀敌不敢,趁夜缒城而出的胆子还是有的,还不小。 于是乎,每到半夜,许昌四面城墙就成了“高速公路”,不断有人缒城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田徽不是没想过办法,比如杀人立威,但都只能止住一时,第二天故态复萌,如之奈何。 再等旬日,怕是人都要跑光了,盖因越往后跑得越厉害。 “督护,是不是行文郡中各家,令其派家兵部曲入城助战?”有小吏跑过来问道。 田徽踹了他一脚,骂道:“竖子欲害我耶?人心难测,谁知道进城的是不是刘乔的人?” 小吏哭丧着脸,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城内兵丁已不足两千,不少还是新征之僮仆,如何能战?” “守不住也要守。”田徽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真当守不住的时候,田徽绝对不会留下来送死。 就凭他在范阳王身边多年鞍前马后的功劳,即便丢了许昌,也不一定会被责罚,甚至仍可继续领兵,积累功劳,再行复起。 钱财、女人、豪宅都是虚的,唯自己的命最重要。 “别趴在地上了,装什么装?”田徽又飞起一脚,斥道:“速速派人打探消息。刘乔怕是已从沛国班师了,看看他们是回梁国还是径来许昌。” “诺。”小吏躺在地上,艰难地呻吟道。 刚才确实是装的,这次是真的被踢伤了,挣扎了好一会才起身,然后低头离去。 田徽冷哼一声,带上护兵,开始巡城。 豫州比较特殊,乃八大老都督区之一。其中,刺史驻梁国项县,都督治所则在颍川郡许昌。 自曹魏以来,许昌向为重镇,不但屯驻着大量世兵,还有堆积如山的钱帛、粮草、甲仗,以便随时南下对付东吴——一线的宛城都督帐下兵马不多,只能固守,没有多少反击的能力。 这样一個重镇,可以说万万丢不得,但田徽压根没有与其同殉的想法。 快马都准备好了,还不止一匹。 刘乔若来,直接带着长子及范阳王妃出逃,许昌给你。 至于自家妻女,那就顾不得了。 男人征战,抛妻弃女寻常事了,不用大惊小怪,管她们什么想法,我自保命要紧。 巡视完全城后,田徽自回宅休息去了。 兵丁日渐稀少,看着闹心,还不如回家玩女人。 ****** “唏律律!”行走中的马儿突然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邵勋吓了一跳,但没有慌乱。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的左脚猛地外伸,蹬住地面,堪堪稳住了身形,没有飞跌出去。 随后右脚猛磕马腹,双手用力拉缰,使劲一提,战马猛然站立了起来。 策马缓缓骑了一圈后,他看着日上三竿的原野,下令道:“安排好警戒,全军休整。把向导给我喊来。” “诺。”唐剑这才回过神来,应命而去。 突将们远远看着,尽皆佩服不已。 昨夜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不少人栽落马下。 有人是因为骑术不佳,有人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有人就遇到了马失前蹄。 邵将军的骑术,也是第一流的啊。 向导很快赶了过来,躬身行礼。 “此乃何处?”邵勋问道。 “此地名关乡。”向导回道:“我等已入豫州襄城县境,如果白天继续赶路,应能来得及在关门前入城。” “我去县城作甚?”邵勋笑了笑,接过胡饼和水囊,大口嚼吃起来。 昨日白天行军大半天,晚上又跑了不下半夜,而今人困马乏,却不得不延长休整时间了。 黄门侍郎潘滔只给他出过两计。 第一计让他在洛阳周边收拢流民,择址建坞堡。 这条建议,对邵勋而言可谓关键。 别人的兵,哪怕深受自己影响,终究还是不稳,除非那人死了。 相对可靠的,只有自己一手拉出来的私兵部曲。 潘滔第二条建议是——许昌兵少,且多老弱! 对此,邵勋一开始犹豫不决,在金墉城内想了很久。 后来么,结果都知道,他是个变态啊。血涌上头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潘滔的计策上加以改进,许下厚赏,激励士气,直接来了个数百里大奔袭。 眼看着离许昌越来越近,邵勋反倒放松了下来。 有些事,没有回头路。 横财不发白不发,范阳王你算老几?就连你堂兄的王妃以及羊皇后,我都想让她们给我生孩子。 吃完胡饼后,邵勋取来重剑默默擦拭。 如此直到午后,新一批马骡送来后,他一跃而起,翻身上马。 千余骑士快速跟上,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横穿过秋收完毕的农田,向东而去。 九月初七夜,大队骑军出现在了许昌城西,驻马停立。 终于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密集的马蹄声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兵。 他们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有人开始探头探脑张望。 “快开门!” “开门!开门!” 突将军的士卒们鼓噪了起来。 “城下何人耶?”片刻之后,城头有人战战兢兢问了起来。 “洛阳来的,不是刘乔之兵,速速开门,迟则斩你狗头。”有人大声说道。 这句话一出,城头没动静了。 突将军士卒渐渐等得不耐烦,纷纷破口大骂。 “再不开门,把你等当刘乔一并打了。” “远道而来替范阳王卖命,连顿热饭都没有吗?” “弟兄们,我等人困马乏,又累又饿,还要受他这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爬上去,把他们都剁了。” “对!砍了他们,换个讲道理的人来说话。” 渐渐地,有人鼓噪了起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便有人冲进城外附郭的民房内,挨家挨户搜寻。不一会儿,便扛着两架梯子走了过来。 “啪嗒。”木梯很快便靠在了城墙上,有人手持短兵,快步爬了上去。 爬到梯子顶部时,拿出铁鸱(chi)挂上了城头,然后飞快地攀爬了上去——铁鸱,亦叫“飞钩”,军中常见的攀爬类工具。 没有任何人阻止,仿佛这就是座空城般,让城外正在寻找长梯的军士们目瞪口呆。 “吱嘎。”城门很快被打开了。 邵勋见状大喜,立刻下令进城。 本来还以为要等到天亮后辎重马队抵达才能开始攻城,没想到守军这么怂,竟然直接弃守,却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相信,刘乔若这个时候率兵来攻,定然一鼓而下,没有任何悬念。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许昌内外。 守兵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有人甚至扒了衣甲,躲进了黑暗的街头巷尾。 有人则打开了其他城门,向外逃窜。 还有人往田徽府而去,大声呼喊。 进城的突将军没和他们纠缠,立刻分成几部。 一部控制入城的城门。 一部直奔范阳王府,“保护”范阳王家眷。 一部奔向府库,及时控制起来,免得被人破坏。 许昌,基本已经宣告易主。 田徽得到消息时正爬在小妾身上使劲,吓得只披了件单衣,赤足散发,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刚要出门,见到满大街的骑士,又吓得关了起来。 一边在心中咒骂刘乔,一边冲向后院。 及至院墙下,一跃一攀,人已翻过墙头,落在了黑漆漆的大街上。 还好,这里没什么人,他一路躲躲藏藏,在几名溃兵的带路下,从城北一座开着的城门跑了出去。 待出了城,终于长舒了口气。 “督护,刘乔怕是不会对我等留手,还是快走吧。”一名骑士靠了过来,正想招呼田徽一起上马逃命,结果被拽翻在了地上。 田徽也不多话,翻身上马,用血肉模糊的双脚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奔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要赶紧前往河北,向范阳王告警。 许昌已失,若哪支援军稀里糊涂撞了进来,岂不是要吃大亏?及时将这件事报上去,应该也算是功劳吧? 田徽一走,其他守军面面相觑,随即一哄而散,各奔各处。 许昌城内,邵勋第一时间直奔武库。 当沉重的大门被打开,军士们举着火把进入时,全都看傻了。 长枪、环首刀、铁铠、皮甲、大斧、长戟等等,应有尽有,粗粗一看,怕不是有十余万件? 邵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他走到放置铁铠的地方,举着火把看了一番,然后拿手摸了摸。 乖乖,全是货真价实的优质铁铠。 数量最多的自然是筩袖铠了。 除此之外,还有千余件两裆铠。此铠出现在后汉末期,此时不如筩袖铠流行,但也不少见,历史上要到南北朝时期才真正流行。 邵勋甚至还看到了五百多领明光铠。 此铠同样出现在东汉末年,三国时期已有少量装备。 如曹植曾在《先帝赐臣铠表》中写道:“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领,两当铠一领,赤炼铠一领,马铠一领。” 由于防护力较强,且外形帅气,明光铠在这个时期主要由中高级军官穿戴。上位者赏功之时,也经常发下明光铠,即主要作为赏赐物品,并非军中制式装备。究其原因,大概还是造价高了些。 历史上真正在军中大范围装备,却是要到南北朝后期了,且北朝装备较多。 《周书·蔡祐传》云:“祐时着明光铁铠,所向无前。敌人咸曰‘此是铁猛兽也’,皆遽避之。” 筩袖铠、两裆铠、明光铠,哈哈! 邵勋压抑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他粗粗一扫,武库内怕是有七八千领铁铠。就这还是司马虓出征后剩下的存货,可想而知战前有多少。 怪不得都想当都督呢,手中掌握的资源确实庞大。 许昌作为曹魏以来的重镇,就地位而言,可能比长安还重,是魏晋两朝当之无愧的核心要地,失火后的洛阳武库,都不一定比许昌武库强多少啊——元康五年(295)冬十月,洛阳武库大火,“二百(零)八万器械,一时荡尽”,“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 邵勋突然间思绪发散,想到了一個问题。 历史上刘乔有没有攻破许昌?有没有取走这些装备? 刘乔之外,有没有农民起义军占领许昌,并依仗武库内的装备,鸟枪换炮,一下子抖了起来? 不是他看不起流民军,实在是他们的武器装备不太行。一支万人部队,不知道有没有几百副铁铠,如果能完整地攻取一个武器库,对他们而言绝对是质变。 他想起了去年年底被擒杀的张昌。 此人就曾在襄阳、宛城一带活动,趁着荆州世兵被调往蜀中平乱的良机,试图攻取荆州都督驻地襄阳、沔北都督驻地宛城,但都没能成功,只能转而去攻打一些郡县。 但攻打郡县,所获完全不能解渴。只有攻取襄阳、宛城两地,才能获得两大都督区海量的战备物资库存,完成部队的质变升级。 唔,当时刘乔亦率军南下荆襄平乱,倒是巧了。 这些东西,从现在开始,都是我的了。 邵勋笑得合不拢嘴,立刻喊来唐剑,低声吩咐道:“你立刻遣人至禹山坞传讯,让他们派人过来,搬取器械。不,你多跑一趟,去云中坞,让人组织车马而来。禹山坞的人,我还不是很放心。” “诺。”唐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了。 就身份而言,他是邵勋的奴仆,手下的五十人也是邵府宾客出身,属于彻彻底底的私人。在这个年代,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显,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盖因便是邵勋倒台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下场惨不可言。 邵勋很快离开了武库,并把几乎一半兵力都部署在了此处,随后又去了隔壁,提着大斧将门锁砸落。 军士们奋力推开大门,然后点起火把入内。 好家伙!隔壁是武库,这里存放的则是钱帛。 有些朽坏的木架遮掩了不了钱帛的“芬芳”。 是的,在邵勋眼里,钱就是带有“芬芳”的,因为它能通鬼神,太好使了。 不知道多少骁勇彪悍的壮士,在钱帛的驱策下,奋勇杀敌,建功立业。 妙哉! “高翊。”邵勋喊道。 “在。” “先把我许给儿郎们的赏赐发下,一人五匹绢,决不食言。”邵勋说道:“伍长以上军官,节级优赏。你算一下总共需要多少,然后派人来取。” “诺。”高翊兴奋地离开了。 许昌大库的东西能拿吗?按理来说是不行的。范阳王司马虓的家当,怎么能随便取呢? 但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大掠全城的军队还少么?张方是做得最过分的一个,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做。 而且,将军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天塌下来,有邵将军顶着,“纵兵大掠”的罪名还栽不到他们头上。 这钱,拿得放心。 邵勋则静静看着琳琅满目的仓库。 说不担忧那是骗人的,但决心已下,事情也做了,还能如何? 在金墉城的时候,他权衡利弊了很久。 300%的利益,资本家敢卖绞死自己的绳索。 如今这里又何止三倍的利益。可以说是他三年多来能到手的最大的一笔横财,完全值得冒险。 如果放弃此次机会,却不知要积攒多久才能得到这么多东西了。五年?不太可能。十年?也很难说。 赌就赌了,司马越难不成真敢拿我治罪? 若真那样,我直接执行nb,回师洛阳,大闹一番。 若有四方之兵来攻,直接卷了洛阳的财货,拿着刘渊给我的信物,带上私兵部曲,牵着裴妃、羊皇后投刘元海去。 当然,这只是生死存亡之际最后的选择。在此之前,似乎还有别的办法。 邵勋想了想,喊来两名亲兵,令其给黄彪、李重传令,加快速度,轻兵疾进,速来许昌。 许昌的财货,见者有份。甚至就连何伦所部来了,也可以沾一沾荤腥,大家都分一分嘛。 老子从不吃独食! 我最看重的,只有那大几千副铁铠,其他的都可以分。 想到此处,邵勋心情大好,出了大库,开始给军士们分发绢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人有份 九月初八一大早,邵勋恭恭敬敬地前往范阳王府拜会。 不一会儿,府中仆役打开了正门,邵勋在五十甲士的护卫下,入内拜访。 王妃三十许人的样子,出身范阳卢氏,可能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乱局,微微有些慌张,见到邵勋这个赳赳武夫时,手下意识握紧了裙摆,内心之中显然并不平静。 “将军此来,所为……所为何事?”卢氏长相很秀气,身形娇小,说话细声细气的,更是微微带着几分颤抖。 笼中的金丝雀啊,未经历过社会的雨雪风霜。邵勋大概明白了,范阳王妃年逾三十,但心理年龄则未必,这种人好对付,虽然她未必能在司马虓面前说得上话。 “王妃勿忧。”邵勋挤出了几丝温和的笑容,道:“昨夜之事,实乃误会。我等奉司空之令,率师南下,驰援许昌。不意田督护竟以为贼军大至,仓皇遁逃,让人啼笑皆非。” 嗯?卢氏睁大了眼睛,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 “真的?”她问道。 “真的。”邵勋说道:“王妃若不信,可遣人出城追寻,或能找到田督护,将其请回许昌。一番对质,事情也就清楚了。” 卢氏紧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抠着指甲,看样子有些意动,又有些担忧。 邵勋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复。 田徽那厮,应该跑远了吧?若真把他找回来,还有些尴尬呢。实在不行,派人在城外守着,悄悄截杀了事。 正思虑间,卢氏那边说话了:“妾要修书一封,送往范阳王大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自无不可。”邵勋说道:“我乃洛阳中军左卫殿中将军邵勋,越府家将,奉司空军令,引兵一万为先锋,驰援许昌,征讨刘乔父子。一身赤胆忠心,绝无冲撞之意,王妃还请解释一番,勿要令范阳王分心,影响河北战事。唉,兵危战凶,一旦分心……” 卢氏脸色一白,直接起身道:“妾这就写信。” 刚跌跌撞撞地奔出两步,许是意识到有外人在场,脸一热,赶忙收拾心情,以一种端庄娴雅的姿态来到书房一角,跪坐而下,摊开纸笔写信。 邵勋真想看看信里写的什么内容,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作罢。 与此同时,脑海中反复权衡计算。 司马虓看到自己老婆的信时,会有什么反应?还会着急忙慌地派兵回来吗? 理性分析,应该会的,但心情可能没那么急迫了。 只要拖得十天半月就行! 待我把武库里的铁铠运走,其他器械、财货与众人均分,届时法不责众,爱咋地咋地。 将近一万八千将士,人人有份,司空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过后穿小鞋是肯定的,但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将军还会去征讨刘乔父子吗?”角落里响起了怯生生的声音。 “自然是要的。”邵勋一脸慨然之色,道:“刘乔鼠辈,竟趁范阳王北伐冀州之时作乱,若不擒杀之,实难解心中义愤。” 卢氏心下稍安,继续挥笔写信。 片刻之后,她将信件封好,唤来一名仆役,着其尽快送往河北大营。 邵勋全程没有阻止,见到信写完后,立刻说道:“刘乔方得志,豫州人心不稳,许昌城内或有宵小勾连作乱。王府甚为紧要,万万不能有差池,故仆遣兵数十长直于此,定不令贼人惊扰王妃。” 卢氏沉默了一会,道:“将军自便即可。” “仆告退。”邵勋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及至门外,喊来高翊、张劲二人,道:“速速搜寻马骡,越多越好。另,不要出城索要,颍川多荀氏之类的世家大族,先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诺。”二人应道。 长途行军至许昌,不是没有马骡损耗,现在当然要补充了,而且要快。 因为他接下来真的要打刘乔。打不打得过另说,但行动一定要有。 这就是政治,态度很重要。 ****** 刘乔其实还在沛国没走。 原因是他担心司马越再杀回来,虽然可能性很小。 三万徐州大军,真正死的不过数千人罢了,大部分人是溃逃过程中跑散了。若司马越将其尽皆收拢,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与此同时,他还在不断地与司马越、司马虓等人打嘴仗。 信使时不时奔出,带着他的表疏送往洛阳。 他也收到了荆州刘弘送来的信件。 毕竟当年一起战斗过,交情还是有的。刘弘在信中提出愿为中人,消解他与司马越之间的冲突,“同奖王室”,但刘乔没兴趣。 他现在心气起来了,名满天下的司马越,不过如此,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出徐州。 刘弘也给司马越去了信件,同样得到了措辞严厉的拒绝。 对此,他很难受。 于是向朝廷上疏,认为有史以来,未有如此骨肉相残者,“臣窃悲之”。今边塞有变,中原却纷乱不休,诸王不体谅国家,只以竞争长短为能事,若四夷趁虚而起,会招致大祸。 他建议朝廷下诏,令宗王、方伯尽释前嫌,各守封地,若有谁再在没有天子诏命的情况下擅自动兵,天下共诛之。 应该说,荆州都督刘弘是大晋朝不多的忠臣了,是真心在为天下考虑。 只可惜,司马越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刘乔不知道刘弘的真实想法,但他现在真的很享受碰瓷司马越,不断打嘴仗的快感。 一封封奏疏发往各地乃至洛京,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我与司马越势不两立,他什么东西,也敢自称身负天下之望? 九月初八,刘乔遣子刘祐及诸将至各县,收集粮草,继续钉死在沛国,与司马越耗上了。 司马越是真不想理他这坨臭狗屎,掉份! 但谁让他打仗水平那么菜呢?如今被刘乔缠上了,寸步难行,只能和他在烂泥塘里打滚。气急败坏之下,终于同意了范阳王的请求,遣使飞马至幽州,请五千鲜卑骑兵南下助战。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终于在九月十三日等来了黄彪、李重率领的五千余步骑。 而在他们到来之前,禹山坞的人已经来过两次了,运走了千余领铁铠。 速度有些慢,主要是车辆不足。等到云中坞那边的人过来后,想必会有所改观。 九月十四日,许昌城外校场之上,旗风猎猎。 一匹匹绢帛被分发而下。 每個领到赏赐的人都高呼一声“谢将军发赏”,然后喜气洋洋地回到队列中。 黄彪等人还没什么,李重却是有政治头脑的。 整个发赏过程中,他感觉颇不自在。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擅开府库,滥赏军士,将军可知在做什么?” 邵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黄彪、章古等人却不乐意了,直言相斥道:“李重你说什么胡话?大战在即,无赏何以激励士气?” “弟兄们养家不易,得点赏赐又怎么了?” “李重你失心疯了!” 诸位幢主们纷纷指责,甚至就连配属过来的骁骑军骑督段良都颇为不满。 这个鲜卑人把玩着手里的锦缎,笑道:“李幢主不妨听听帐下儿郎们的意见?” 李重懒得搭理他,只看向邵勋,道:“将军行事素有分寸,当知其中利害。范阳王若回师,追究起来,恐生波折。” “此事我自有计较,君勿复多言。”邵勋说道。 李重一窒,半晌后长叹一声,道:“遵命。” “今日全军大酺,明日兵发沛国,征讨刘乔。”邵勋又下令道。 包括李重在内,所有人都齐声应命。 洛阳禁军整训还不到半年,虽然有不少中军老卒,但战斗力仍然让人担忧。 不过,跟着邵勋打仗,众人都有信心,以前那么难都扛过去了,现在怕个屁,打就是了! 当天晚上,全军杀猪宰羊,酒肉管够。六千多将士吃得满嘴流油,畅快不已,再加上白天发放的赏赐,顿时人人思奋,士气倒是上来了不少。 九月十五,邵勋留黄彪、郑东二人领兵一千,留守许昌,自领步骑五千五百余人南下,兵发沛国。 大军进兵极速,傍晚时分就抵达了新汲。 当天晚上,邵勋委任李重统领步军四千人,自己则带着所有搜罗来的马骡,带着突将军及新来的骑督段良部五百人,趁夜离营,消失在了汝水东岸。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刘祐 和洛阳比起来,豫州风貌果然大不一样。 如果说洛阳皇权压制了诸多世家大族的影响力,使得他们在天子脚下收敛点了的话,豫州就不同了,这里世族扎堆,农庄、别院、堡壁随处可见,形成了一个个分割的军政实体,与大晋州郡县三级官员分享权力。 邵勋带着千余突将军、五百骁骑军,总计四千余匹马骡驴子,携七日食水、马料,一路走来,看到的便是这种情况。 大晋朝曾经做过人口统计,灭吴后在2200万上下。但傻子都知道,世家大族隐匿了很多人口,那么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呢? 后世学者普遍认为,在八王之乱刚爆发那会,西晋实际人口当在3500万左右。也就是说,全国有大量人口被世家大族藏起来了,根本不上报。 在朝廷的户册上,不存在另外1300万人。但这些人口,不会没人管,朝廷管不到,世家大族、地方豪强会来管。 当然,士族、豪强不仅仅只有这1300万人。存在于户册上的2200万人口,也大量被他们荫庇、驱使,能够为朝廷所用的人口,是一年比一年少,税基一年比一年小,以至于现在运送钱粮入京,都要和世家大族讨价还价了——这就是王衍存在的意义。 这个国家的形态,随着八王之乱日渐深入,在加速、加速再加速…… “苦县……”九月十八日夜,一路向东搜索前进的邵勋坐在苦县郊外的某处田埂上,就着昏暗的烛火,根据印象绘制地图。 高翊、张劲、段良三人看了一会就没兴趣了,各自坐着擦拭兵器。 高翊勉强算是邵勋的老人了,王国下军那会就在。 张劲是禁军重编后分配到他手下的人,可以说是幢主,也可以说是部曲将,因为他是有官身的。 段良是鲜卑人。 这在洛阳中军内部很正常,盖因曹魏时期就大量招募胡人骑兵。大晋朝的幽州突骑督至少一半人以上是鲜卑、乌桓,其余诸卫的骑军将士也多有鲜卑、乌桓、匈奴人。 都是当兵吃粮打仗,给谁不是当?给天子当兵,钱可能还多点,家人还能搬过来,成为洛阳人。 “苦县这個名字有点耳熟啊。”邵勋嘀咕了一声。 他感觉这地方好像和王夷甫有关,但又想不起来,只能作罢。 “将军,再找不到敌军,可就要回去补给了。”高翊低头擦拭着佩刀,说道。 “先别急着回去,实在不行,向百姓借粮。”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说是借粮,多半还不上,用征粮可能更合适。 天下诸县,还没依附庄园的“自由”百姓不多了。他向百姓摊派,其实也是在加速庄园化的进程,让更多的百姓出于安全考虑,献上田地,成为庄客。 这几天他们确实在搜索敌军。 战场是有迷雾的。 经过打探消息、分析情报,他也只能知道敌军大概的方位,具体位置是不清楚的,只能靠自己搜索。 同样,敌军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甚至连他们有没有来都不一定知道。 目前邵勋能掌握的只有两点:一、刘乔在沛国;二、前几日他派人至周边筹集粮草。 就这么多了。 “将军。”一名信使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谯国那边传来消息,两日前有刘乔部兵马在那边筹集粮草,昨天向东去了,不知何往。” 邵勋与高翊等人对视一眼,尽皆大喜。 抓到行迹就行,接下来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刘乔的所在。 “还有一事。”信使欲言又止。 高翊、段良二人识趣离开。 信使稍稍等了一会,方道:“将军,禹山坞那边传来消息,有一支车队没回去,他们派人沿路搜寻,发现了血迹、断矛,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不见了。” “嘭!”邵勋一拳擂在田埂上。 稍稍一想就明白,这是被人黑吃黑了。而有这种能力的,颍川也就那么几家,荀氏、陈氏、庾氏等等。 一支运输队,大概有两百多个坞民,外加三五十长剑军士卒。这个实力虽然不强,但也不是贼匪之流能搞定的。 至少那几十个长剑军武士,非得世家大族倾力培养的精锐部曲才能对付。至于堡民,战斗力一般,世家庄园里拉个一千部曲出来,再配百八十个骑兵,确实可以将他们围歼。 这个世道,最大的敌人果然不是什么流民军、官军、胡人,而是这些掌握着少则数百、多则上万私兵部曲的地头蛇们。 “云中坞的人呢?”邵勋问道。 “金幢主带了两百余兵、四百丁壮,离禹山坞还有两日行程。车马则要更远一些,还有三四天才能到。” “一路轻兵疾进,器械都不全吧?”邵勋说道:“让他们在禹山坞配齐器械,押运铁铠回云中坞,不能再出差错。让陈有根亲自负责搬运许昌武库之事。” “诺。”信使等了一会,见邵勋没别的吩咐后,行了一礼,匆忙离去。 邵勋理了理思绪,决定暂且压下此事,战事要紧。 “传令下去,连夜东进。”他喊来段良、高翊二人,吩咐道。 “诺。” ****** 夜晚的郊野静谧、迷人。 微风轻起之时,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让离家日久的厮杀汉的心中起了别样的缱绻。 家中怎么样了? 屋顶的茅草要加固一下,不然冬日大风,怕是要被吹走。 井轱辘上的绳索断了,二弟说找人重新搓一根,不知道弄好没有。 儿女们一直吵嚷着十月朔日要吃麻羹豆饭,应该吃上了吧? 养的那几只肥羊,婆娘不会提前卖了吧?一定要等到仲冬再卖啊。 罢了,应该打不了多久了,最多再有月余就能回家。如果败家婆娘真把羊提前卖了,定要好好收拾她。 “嘚嘚……”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惊碎了很多人的美梦。 刘祐掀开帐篷,神色惊疑地四处观察着。 夜色茫茫,看不真切。 马蹄声越来越近。 片刻之后,数百骑冲至近前,围着他们绕圈子,不时投下箭矢,制造了大片混乱。 辎重运粮车围成了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进来,但远远投放箭矢还是可以的。这些运粮兵丁没有丝毫准备,顿时吃了大亏。 “哪来的贼骑?”刘祐有些吃惊。 徐州世兵已经被完全打垮了,方圆数百里之内根本不可能还有敌人。 不,严格来说还是有的。 刘祐脑海中瞬间冒出了几个世家大族的名号,大庄园之内,养个百余匹甚至几百匹马并不费事,毕竟他们自家子侄辈也要习练骑战、驰射功夫,有的宾客更是正儿八经的骑兵,但他们与父亲素来交好,很难让人相信会出兵相攻。 那么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莫非是范阳王的兵? 父亲在虓府中有老友,暗中传来消息,范阳王在得知父亲击败司空后,立刻率师回援。但他们多是步兵,哪可能这么快? “嗖!嗖!”没人回答他,唯有箭矢不断破空而至。 夜间射不太准,但营地内人太密集了,依然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远处的夜幕之中还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快,隐隐约约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杀!”晚风送来了杀气冲天的高呼声,让刘佑心中下意识一抖。 步点陡然加快,甲叶碰撞声仿佛近在耳边。 “啊!”第一杆长枪刺中了辎重车上的守兵。 夜风送来的甲士一跃而起,登上了车厢,连刺带砍,杀戮不停。 守兵被一冲而散。 甲士们又纷纷跃下车辆,冲入营地内大砍大杀。 守兵虽然人数众多,但仓促之间遭袭,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时间鬼哭狼嚎,狼奔豕突。 刘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人打开辎重车阵的缺口,带着匆忙集结起来的数十骑,冲向正在攀爬车阵的敌军,试图将他们拦腰截断,给守军喘息之机。 但夜色之中早有人注意他的行踪了。 邵勋带着五十骑,策马直冲,迎面而上。 骑兵对冲,十分残酷。 勇敢无畏的、怯懦胆小的、技艺高超的、水平低劣的,无论你是哪一种,迎面冲锋之时,辗转腾挪的空间不大,都要直面敌方刺过来的长枪、马槊、长戟。 一个不小心,就要坠落马下,身死当场。 双方加起来百余骑很快交错而过,瞬间产生了大量空跑的无主战马。 邵勋勒转马首,提着尚在滴血的马槊,大喝一声:“刘祐!” 刘祐亦拨马回转,看着百步外的邵勋,道:“汝何人?” “哈,诈了一下,果然是你!”邵勋哈哈大笑,策马直冲而上,唐剑赶忙拍马,带着数骑,护卫左右。 邵勋不断催马,速度极快。 看着对方一往无前的气势,刘祐心中有些惊疑,寻思着是不是该暂避锋芒,躲过他这一轮冲锋,再策马奔到远处,拿箭来射他。 “死!”容不得刘祐更多思考了,邵勋瞬间冲到了近前,粗大的马槊直奔胸口而去。 刘祐下意识躺倒在马鞍上,躲过了这凶猛的一击,正待起身之时,却见一柄锋利的环首刀从天而降。 “咔嚓”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刘祐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轰然栽落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张方 刘祐授首之后,这支征粮大军很快陷入了混乱之中。 五百骑顺着缺口冲了进去。 但只冲了一次,立刻狼狈退了出来。 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跑不起来。有人甚至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消失在人丛中。 大意了! 突将军兵士倒是杀得十分痛快,刘部三千余人大体溃散,被他们追出了车阵,一路留下了无数尸体。 天可怜见,他们到现在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被谁打了。 谁能来得这么快?就是从洛阳出师,一点不耽搁,这会有没有到许昌还两说呢。 但事实摆在眼前,刀枪箭矢在反复收割着他们的生命,所有溃兵都在狼狈挣命,趁着夜色的掩护,散往四面八方。 突将军追了一会就收兵了。 配属过来的骁骑军骑兵压根没动弹。 或许是觉得这帮刘部溃兵太穷了,邵勋也没有向他们宣布高额赏格,不值得追杀。 邵勋只看了他们一眼,没怎么意外。 不是自己的部下,就是这个样子。 在许昌收了赏赐,就帮你打仗,至于打到什么程度,那要看骑兵大爷们的心情。或许,只有王瑚才能真正指挥他们了吧。 高翊已经带人在打扫战场了,得到了兵器甲仗两千余件,其中铁铠只有十分之一。 其实不错了。 邵勋曾经询问过洛阳武库的人,他也没有确切的数字,只提及十年前洛阳武库大火时,烧掉的208万件兵器甲仗中,铁铠应只有三万余领。 以此观之,这会全天下各州官方的铁铠数量加起来估计超不过十五万领,私人的则难以统计。 刘祐这支征粮队,能搜罗到两百多副铁铠,已然不错。 当然,皮甲也有大用,一并收了,派人监督俘虏们驾车运输。 “遣人向司空报捷吧。”邵勋吩咐道。 高翊一愣,应下了:“诺。” 邵勋点了点头,自顾自找了辆辎重车,和衣而睡。 天亮之后,大军再度出动。 九月二十日,根据拷讯俘虏得来的情报,直奔睢阳,遇到了一支赶路的部队,一番冲杀,杀敌五百。 二十三日,行至相县北,遇到一支征粮队,人家直接退进了城内。 二十七日迅速转移至萧县附近,伏击了一支辎重队伍,斩首千余。 连续出战以来,战果不小,前后四仗,零敲碎打,忽东忽西,行踪不定,把刘乔派出去筹集粮草的部队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累计斩首三千余级,击溃六千余。 屯于萧县城内的刘乔闻讯,却不知作何感想。 他稀里糊涂赢了,又即将稀里糊涂奔向失败。而今手头兵不满五千,还被截断了与老巢项县之间的联系,颓势十分明显了。 突将军也打不下去了。 长期的征战之中,马骡损耗较大,野地里又补充困难,再加上人员方面的损失,将士们都有收手之意。 但他们不像骁骑军那么直白,而是委婉地提出了意见,邵勋就坡下驴,同意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把刘乔一棍子打死,那样司马越不是要来了么? 现在恰恰不能让他来,不然许昌武库搬运之事如何收场? 十月初,他退回了苦县,宿于宁平城,与率众轻取陈县、项县的李重部四千步军汇合。 而这个时候,他就像从没有手机信号的野地突然回到了文明世界一样,信息纷至沓来。 ****** 司马越收到邵勋捷报的时候正在检阅部队。 看完之后,当场喜形于色。 “孤算是明白了,洛阳诸将,堪用者唯邵勋、糜晃二人。”司马越大笑道:“刘乔竖子,安敢辱我!今斩其一子,令其椎心呕血,他日再擒此老贼,明正典刑。” 阵容愈发庞大的幕僚团队凑趣地跟着大笑。 最近数月最得宠的是记室督孙惠。 是的,司空幕府僚佐数十人,有得宠的,也有郁郁不得志的。而且,没有人可以一直得宠,总有起起落落,搞得跟后宫争宠一样。 孙惠原本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幕僚,东吴宗室之后。 荡阴之战后,司马越败奔徐州,孙惠投奔而至,献计献策,颇受看重。于是转记室参军,参与幕府诸项决策,红极一时。 第二红人当属新投奔过来的汝南王司马祐。 去年年底,在司马越最落魄的时候,司马祐书信而至,表示归顺。今年年初,又带着部分王国军前来投顺,虽然人不多,但让司马越十分感动,然后一战浪光了。 当然,司马祐并不在意自己封国的军队没了,他只对政治投机感兴趣。 司马越若重新入主洛阳,他的一切损失都会得到弥补,还会大赚特赚。 “大王,今可令何都督加快进军,控制许昌,再领主力南下,汇合邵将军所部,会攻萧县。如此,则刘乔授首矣。”孙惠在一旁说道。 “德施言之有理,那就传令吧。”司马越点了点头。 孙惠是记室参军,本就掌管文书工作,得令之后,当场坐回到案几后,挥毫落笔。 司马祐趁机跟到了司马越身侧,补上了孙惠离去后的位置。 “永猷。”司马越仿佛知道这位堂侄的到来,走出去几步后,突然问道:“你觉得,邵勋此人能用否?幕府之中,很多人对他不满,多有责难。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捕风捉影,此人不过十八岁,为何让人如此攻讦?” “正如阿叔所说,他只有十八岁。”司马祐道:“骤升高位,遭人嫉妒,也是寻常。再者,阿叔觉得张方此人如何?” 司马越眉头一皱,不悦道:“邵勋与张方,不是一路人。” “诚然,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并非没有相通之处。”司马祐说道:“想必阿叔知道,河间冠族毕垣为张方所辱,关系极差。但我恰恰听闻过一桩秘辛,最先张方还是想和颙府诸人交好的,无奈屡屡被人轻视、戏耍、羞辱,其中就有毕垣。” “张方出身微贱,以勇力闻名,为人不拘小节,经常闹笑话。颙府众人常以兵家子嘲笑之,令张方羞愤在胸,又不敢发作。” “及至张方屡战屡胜,功勋卓著,盖过幕府那些参军、督护,于是更遭人嫉恨。群起攻讦之声四起,他整個人被孤立了。” “再加上他肆意妄为,凌辱士族女眷,纵兵大掠,杀人制脯,种种恶事做出来,就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了。也就河间王敢用他,换个宗王,怕是早斩了张方了。” 司马祐、司马越同属宗室,说话自然不一样,无须完全站在士族的角度看问题。 司马颙其实也是同理。 这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唯才是举的。在张方之前,就重用过寒门出身的李含。 李含有门第,乃陇西李氏出身,但过于微寒,依然惹得颙府士族不满,遭到压制。 买官卖官,重用鸡鸣狗盗之辈,什么脏水都往李含身上泼。 李含发迹之后,确实提拔重用了一些亲朋故旧,但谁不这么做呢?何必指责李含提拔的人“鸡鸣狗盗”呢?难道就因为人家出身差? 但这些事,他也没法多说,只能把心思闷在肚里。毕竟得罪了士人,万事皆休。 张方和士族幕僚之间选谁,司马颙很清楚,他拗不过大势的。 邵勋在越府横空出世,发家轨迹和张方别无二致。都是出身平民,微贱不已,再建立军功,一步步往上爬。 张方曾得到长安富豪郅辅的青睐,颇多资助,让他踏出了关键的一步。 邵勋与东海富豪糜晃的关系也不错,关键几步之中,都有糜晃的身影。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张方、邵勋走的是同一条发迹之路——话又说回来了,平民出身,不走这条路还能怎么样?军功是最好的门路,甚至是唯一的门路。 “邵勋纵兵大掠许昌,开府库滥赏军士,邀买军心,你觉得如何?此人会不会反?”司马越轻声问道。 “阿叔,方今多事,用其才即可。”司马祐说道:“若实在跋扈难制,就提前下手,一刀杀之。” 司马越微微有些不忍。 他现在有些理解司马颙的心情了。 张方是河间人,是司马颙封国的家将,这种关系自不一般。因此,即便张方做下了诸多恶事,为司马颙招来了无数骂名,最终还是不忍杀之——至少到目前为止,张方依然统领大军,颇得信重。 司马越自问没有司马颙那种心胸,如果邵勋像张方那样跋扈难制,他绝对无法容忍。 好在邵勋一直比较恭顺,屡屡给他惊喜。 尤其在荡阴之战失败,洛阳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收拾残局,保护了王妃和世子,功莫大焉。 但这次纵兵大掠许昌,让他颇为不满,经司马祐这么一说,更意识到了邵勋身上某些与张方、李含甚至苟晞等辈趋同的气质。 贪横暴虐,目中无人。 再发展下去,怕是会变成东海国的张方。 “永猷……”司马越叹了口气,道:“你跑一趟许昌吧,代孤行事。让何伦留兵戍守城池,封闭府库。已经发出去的赏赐就算了,不用追回。邵勋拿了多少军械、钱财,让他吐一点出来,我也好跟武会(司马虓)有所交代。” “诺。”司马祐应道。 “还有——”司马越拉住了司马祐,郑重说道:“警告下邵勋。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凡事别做得太过分。钱财也就罢了,军械拿了作甚?他家有几个部曲,需要那么多军械?” “诺。”司马祐知道,阿叔已经对邵勋起了警惕。一如司马颙曾经对张方无比信重,最后又生分那样。 阿叔和邵勋之间,现在有那么点互相利用的味道了。 君臣之间一旦出现这种苗头,关系定然好不到哪去,早晚会破裂。 张方、邵勋,难道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最终都会走上这条路吗? 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所逼?或许兼而有之吧。 司马祐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变 就在邵勋转战萧县的那天(二十七日),都督何伦统领着近一万三千步骑抵达了许昌附近。 当天晚上,汝南王司马祐入营。 第二天,全军转向,于入夜时分抵达了许昌城外。 黄彪、郑东二人磨叽了半天,以天色已暗为由,拒开城门。结果当天后半夜,还有一支车队满载铁铠,从北门而出,悄悄溜走。 二十九日晨,城内有士族领着僮仆家兵抢先打开了城门,恭迎何伦、司马祐入内。 看着匆匆赶来迎接的黄彪等人,司马祐哂笑了一下。 人心啊人心。 颍川乃至豫州的人心,到底在谁手里,可见一斑。 颍阴荀氏、鄢陵庾氏、新野庾氏、长社钟氏、汝南应氏、安成周氏、谯县夏侯氏、沛国刘氏……等等数十家士族,他们向着谁? 既不会是张方,也不会是邵勋。 豫州,本就是天下士族非常密集的地区,每一家都至少数百私兵部曲,最多的甚至一两万。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汝南国、梁国、谯国、沛国四个王国以及一些公国、侯国,各有兵一千至数千不等。 司空与刘乔战,他们大多作壁上观,入场者较少,但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看样子邵勋还是有脑子的,事先叮嘱过他的部众。 就像当初有人在司马颙面前进谗言,说张方攻洛阳,意图挟持天子,割据一方那样。张方最后退兵,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邵勋拼死固守洛阳,没让张方得逞。 哈哈,这两个人互相厮斗,妙哉! 司马祐没说什么,何伦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 他知道邵勋不在,于是底气十足的喊来了黄彪、郑东二人,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让本督在野地里吹了一夜的冷风。这般跋扈,谁教——定然是你二人天生贼胚,入了禁军还死性不改。” 黄彪肃立着,就当耳旁风了。 郑东则有些不安,想要解释,最终不知从何说起。 “滚吧!带着你们的人,滚出许昌,到城东驻扎。”何伦耍完了威风,大手一挥,道。 “诺。”黄彪、郑东二人一齐行礼,然后带着军士们离开了许昌城。 司马祐、何伦二人又赶至府库,仔细清点了一番。 司马祐对数字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没彻底搬空,再让邵勋吐出来一点好处,这事情表面上就过去了。 范阳王那边,其实问题不大,因为司空现在想要亲领豫州,就像他亲领徐州都督、刺史一样。 徐州很快就要交出去了。 参军王导东奔徐州,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衍在朝,对司空十分尊重,配合默契。 因此,司空打算让琅琊王睿出任徐州都督,王导辅佐之,算是卖王夷甫一个面子。 不过,司空也留了一手,刺史没有给出去。 只有军权没有政权的都督是很难受的,只有政权没有军权的刺史更难受。 许昌都督范阳王虓,与豫州刺史刘乔之间的争斗,历历在目。 琅琊王若只是個下邳都督,考虑到他的本领、声望,可能还不如范阳王在豫州好过。 司空自领豫州后,最终还是会交出去。 作为司空的身边人,司马祐很清楚司空对平昌公有多么失望——私下里痛骂已是家常便饭了。 但平昌公到底是司空的亲弟弟,真真正正的自己人,无论闯什么祸、捅什么篓子都不会真正怪责。 因此,豫州在稳定一段时间后,最终多半会交给平昌公。他没有能力应付河北复杂的局面,只能到豫州这个相对安稳的地方混日子了。 冀州会给范阳王。 这也没有太过亏待他。冀州虽然从去年以来战乱不休,但底子厚实,平定乱局之后,休养生息一番,绝对比豫州好。 司空为了这一家子人,可真是操碎了心。 在府库装模作样巡查了一番后,司马祐便离开了,往范阳王府而去。 他一走,何伦也松懈了下来,道:“随便查查就行了,无需太过仔细。” 小吏们先是一愣,然后纷纷应是。 都是人精了,有什么不懂的? 更有机灵鬼数人,已经在暗自琢磨,何都督是不是因为没得到好处,在暗示他们什么?那这个账就要重新做了。 何都督那里怕是要准备一份大的,他们趁机也揩点小油水,美哉,妙哉! ****** 邵勋收到各处“发来”的信息后,很是消化了一阵子,然后笑了:“如许多人闲着无事在找我,我却在为司空拼杀。” 刚从云中坞返回的唐剑有些忧心忡忡,问道:“郎君,汝南王使者令我等交出全部劫掠所得,难道真的要给吗?”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邵勋冷哼一声,道:“先把战场上缴获的破损战甲,送三百副过去。我就不信,他真敢到我面前来讨要。” 司马祐奉司空之命至许昌,封存府库,清查账目,最后派使者来到已行军至谯县的邵部大营内,说他们劫掠了“两千副铁铠”,限期交还。 此话一出,邵勋就明白了。 笑话!老子已经搬走了六千六百余副,除被黑掉的那批外,绝大部分已存放至禹山坞,其中一千五百副甚至已经运回了云中坞。 两千副,你看不起我? “想必将军也看出来了,此乃小惩大诫。”李重坐在邵勋对面,丝毫不避忌地说道:“即便此事最终高举轻放,司空也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若两相猜疑,最终……” 说到这里,李重遗憾地叹了口气。 “君这话不中听,但却是实诚话。”邵勋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得下猛药,做好最坏打算了。” “将军何意?”李重惊讶道。 邵勋不答反问:“你觉得突将军儿郎如何?” “都是左右卫挑选的老卒,不少人甚至从军十年以上,见仗数十次,当然是极好的。”李重回道。 “这些突将儿郎,日子过得如何?”邵勋继续问道。 “不太好。”李重说道:“但洛阳百姓的日子都很艰难,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屁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邵勋暴了句粗口,道:“回来的路上,我与诸儿郎言谈,有人扒开衣甲,一一数着身上的伤疤,告诉我何年、何地以及怎么受的伤。这等勇士,你只让他糊口就够了吗?说得过去吗?” 李重无言以对。 “难怪儿郎们不愿死战!”邵勋瞥了李重一眼,又问道:“伱觉得我有了这么多铁铠,该不该扩军?” 李重心中一突。 高翊、章古、余安等人远远围在四周,抱臂看着他。 “放心,如果说这会谁最不愿意看到朝廷威严尽丧的话,那一定是我了。”邵勋挥了挥手,道:“去督促下辎重车队,让他们仔细准备粮草、器械。如果你想通了,自可来找我。” “诺。”李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邵勋招了招手,让高翊、章古等人都靠过来,道:“你们几个啊,若论行军打仗、指挥若定,一个都比不上李重,差远了。” 几人被训得灰头土脸,又不敢反驳。 邵勋也不想提这些糟心事了,开门见山道:“经历了许昌武库案,司空应对我有些戒心了。本来我估摸着三五年内都不太可能有机会外放任职,现在看来,十年内都未必有了。因此,以前的谋划再也做不得数,得重新想办法。” 其实,就算没有许昌武库案,司马越让他外放的可能性也在逐步降低。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在吃败仗,手头没有足够的军事人才。不把自己的利用价值榨干了,不会放他走的。 有些事情,你想的是这个方向,但现实走向往往是另外一个方向。 “什么办法?”章古傻愣愣地问道。 “其实,这也怪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邵勋叹了口气,道:“金三、陆黑狗、毛二最近点计了一番,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已有近两百人娶妻,全在今年。” 众人静静听着。 “都是并州流民,有的甚至还带着一二小孩,他们倒是不挑,直接娶回家了。”邵勋笑到一半,突然止住了,咳嗽了一下,道:“其实是我疏忽了。他们本是苦力,很多人一辈子都娶不上妻,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忍不住。如此一来,倒给我出了个难题。” “将军,这不挺好么?”高翊不解道:“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们就扎下根了。” 就是他们扎下根了才让我郁闷啊!邵勋心中暗叹,但这种事如何跟其他人解释呢?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不是机器人,生理需求就是其中之一。 在三座坞堡内,银枪军士卒的地位并不低。每个人有五户百姓供养,自己闲时再下下地,日子相对富足。饱暖了,那啥就来了。 “不提他们了。”邵勋说道:“我准备扩军,首批便是突将儿郎。你等若有相熟的,可帮着劝一劝。” “将军,养兵要钱的,哪来的钱?”高翊问道。 他家做生意的,对钱最是敏感不过,一开口就直指核心。 “这次也抢了点钱,先这么对付着。此番南下,我看中了一处地方,待班师后,我带你们去看看。”邵勋说道:“先这样吧,眼下还是先把刘乔击破要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广成泽 何伦、司马祐去了许昌,邵勋便不再磨磨蹭蹭了,开始加快行军速度。 平心而论,从整场战役来说,他真没怎么磨蹭。 刘乔刚刚打垮司马越时,整个豫州没有能威胁他的人,按照常理来说,至少两个月内是安全的。但邵勋出乎意料的数百里大奔袭,直接打崩了刘乔派出去的征粮队,继而直趋萧县、相县一带,威势无二。 刘乔死了儿子,又不知道邵勋带来了多少人,心气已丧。再加上荆州刘弘表示要出兵、鲜卑骑兵已经大举南下的消息传来,他就更惶恐了,结局不言而喻。 刘乔现在都有些后悔与司马颙结盟了。 是的,在看到萧县之战大破司马越后,司马颙遣使东行,与刘乔搭上了线,两人相约为盟,共抗司马越。 老实说,这是一步臭棋。 与司马颙结盟,直接促使荆州都督刘弘倒向了司马越一边。 张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河间王还在用他,简直匪夷所思。刘弘不愿与这等人为伍,当场命幕府参军刘盘领一军北上,受司马越节制。 范阳王表苟晞为兖州刺史,由其统率大军在河北平乱,自领偏师回许昌,加入进攻刘乔的序列。 司马越败着败着,兵是越来越多。 政治这玩意,真的一言难尽,可能比军事能力还重要。 除非你是常胜将军,一直赢赢赢,打得人家政治满分的人欲哭无泪,最后把自己的、别人送的、借来的以及其他各种手段弄来的兵马全部送光,但这种人又有几个? 当然,司马越的政治能力也很一般,至少他没有敏感性,昏招很多。无奈这会有名望的宗王剩下的就那么几個了,不是投司马颙就是投司马越,怎么办? 捏着鼻子认了吧,支持司马越,这是全大晋还有点忠心的裱糊匠们的共同想法。 司马氏倒台,天下倾覆,对既得利益者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大部分人没什么野心,只想保住富贵罢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司马越的声势愈发壮大。一度被打得只剩残兵一千的他意气风发,表示要踏平刘乔,回到洛阳,再西征关中,执司马颙于君前问罪。 他又行了! 嗯,他行了,刘乔不行了。 十月初九,刘乔在萧县城外阅兵,发下重赏,誓师血战。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带着心腹南奔,不知何往。 这个人实在太操蛋了,但也冷静得可怕。 四方围攻的大势已成,再挣扎也不过是多坚持月余罢了,最终肯定会败。但那会可能就不好走脱了,还不如现在就跑,可能还有一条生路。 刘乔失踪的消息酝酿了一两天时间,然后向四周发散。 司马越收到消息时有点意外,但也没太过失态。 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刘乔所部军心已然动摇,再加上四方之兵汇集而来,败亡是必然的。 哈哈!天下英雄,尽为孤驱使矣。 邵勋收到消息时,还在行军途中,立刻停下了。 一天后,他收到消息,司空令左卫将军何伦率众东迎,其余各部且罢兵,各回各镇——邵勋、刘盘当然会罢兵,但鲜卑人已经南下快二十天了,这时候让他们回去,容易吗?怕不是得大出血才行。 至于为何没让邵勋去迎,明面上的理由是河间王司马颙给了楼权、石超等人一些兵马、资粮,令其东进弘农,须得尽快回师剿灭。 理由很充分,但或许还有别的意思,只不过邵勋懒得关心了,不外乎哪些事。 十月十八日,他让李重率军回洛阳,自领亲兵及突将军近八百骑西行,一路穿州过县,于十月下旬抵达了一处地方。 大部分人留在山麓的草泽间牧马,邵勋带着唐剑、高翊、余安、章古等人继续登山。而当他们登上高山,所有景色都映入眼帘时,一个个都说不出话了。 邵勋骗了他们。他其实早注意到这个地方了,而不是此番南下才知道。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页反面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落款:裴灵雁。 他翻到某一页,道:“周阹环渎,右矕(mǎn)三涂,左概嵩岳,面据衡阴,箕背王屋……” 什么鬼?唐剑等人茫然地看向他。 邵勋装逼不成功,只能对这些大老粗们认真解释:“此为汉时广成苑,帝王校阅、讲武、行猎之所,地域辽阔,山川秀美。” 众人一愣一愣的。 唐剑问道:“将军,秀美不秀美又怎样?都是拿来樵采的。” 邵勋无奈。 艹,今天这个逼我一定要装完,哪怕硬装也要装下去。 “你等可知广成苑内有什么?”他问道。 “有野物。”杀猪匠出身的章古一眼看出了活跃在水泽草地间的鹿群,说道。 “不错。”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广成苑有山有水有田,草木茂盛,飞禽走兽极多……” 他简单解释了一番。 广成苑地域辽阔,周围群山环绕,被波、溠、荥、洛四条河流贯穿,又“神泉侧出,丹水涅池”,水资源十分丰富,更有一巨大的天然湖泊湿地广成泽。 换言之,这里改造一下,是可以开辟出大量良田的。不改造的话,也能利用部分田地,取天然河水、湖水灌溉,因为后汉天子就在这里“览原隰,观宿麦”。 山脉、丘陵、平原、湿地、草原、河湖交杂,共同构成了辽阔的广成苑。 汉天子于此校阅部队、讲武狩猎。 隋代于此兴修水利工程,开辟大量农田。 唐太宗李世民在此猎获了一头野猪,泡广成汤温泉,后来这里更是开辟出了广成泽牧场,畜养大量军马。 宋以后,渐为百姓所据,开始出现一个个村落。 “看那边!”邵勋手指远处的一面山坡。 还没消化信息的众人抬眼望去,林木之中,似乎有亭台楼榭的遗址。 嗯?还有人在活动? 唐剑佩服地看向邵勋。他早注意那片遗址了,可能是后汉广成苑宫殿的一角,但真没注意到里面有人。 这就是神射手的眼力吗? “那是坞堡?”唐剑问道。 “不是坞堡,坞堡哪有那么破破烂烂的,更像是聚落。”高翊说道。 “聚落好歹还有看得过眼的墙呢。”余安摇了摇头,看向邵勋,道:“将军,仆以为那是流散至此的外州百姓,找了几间尚算完好的殿室,遮风挡雨罢了。” 邵勋点了点头。 帝王行宫,一般人是不太愿意来的。 唐代在此修建了清暑宫。 本为避暑之用,无奈选址错误,为了观赏风景,建在日晒西山的位置,夏天贼热,又没做好防蛇措施,行宫内经常出现游蛇。 最后,李世民下令废弃这座行宫,将宫中财物分给宫人,任其自散。 一直到唐末,除了偶尔进山樵采、打猎的百姓外,都没有人搬进清暑宫及其附近区域居住。 邵勋也不想搬进那些百年未曾修缮,早就朽烂不堪乃至倾颓坍塌的宫室居住——广成苑禁囿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应该是后汉灵帝时期了,至今已逾百年。 但他对广成苑的资源十分感兴趣。 这里可能是整个河南条件最优良的牧场了,也是唐代东都极其重要的军马来源。 中原内地养马,很多都选择山脉丘陵地区。盖因马不喜热,丘陵相对凉爽,同时草木资源丰富,利于扩大种群。 想养马,总能找到地方的。钱镠都能在杭州城外养三万匹马,更靠北的河南只会更合适。 “我想占下此地。”邵勋突然说道。 “将军既然想占下,那就占好了。这么上好的地方,被流民冲进来垦荒,着实难看。” “上万顷地都有。” “没有那么多。想要有万顷良田,还得花大力气清理。填平沼泽、开挖沟渠,修建陂池,哪那么简单?” “说得也是,不过确实是好地方,天子真会享受。” “好地方只能给郎君。将来谁若来抢,咱们合力将其砍出去。” 邵勋听着众人的话,心中满意。士气不错,军心可用。 昨晚他与几个核心部下仔细分析过。 他们现在不缺军械,缺的是能使用这些军械的人。 人学会使用军械,辨识金鼓旗号,会阵列而战,需要一个训练过程。 不训练就给他们配发铠甲、军器,战斗力连坞堡的部曲都不如,人家好歹还练过,甚至打过仗,这是纯纯运输大队长了。 现在问题来了,你有多少钱粮来养他们? 这就涉及到需要更多的从事生产的人口以及土地的问题了,开“分基地”势成必然。 这个“分基地”还不能太远,远了就会慢慢脱离控制。那么,在洛阳本身是死地的情况下,就只能在洛阳周边想办法了。 综合这些因素,广成泽确实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了,至少邵勋可以几天来一趟。 匈奴若南下,也未必会跑这里来。即便来了,还可以退守山上的堡垒固守。 耕和战,一体两面。 创业,真的不容易。 积累实力,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永嘉之乱爆发前,他不敢盲动,只能默默种田,并利用官面上的身份为坞堡遮风挡雨,免去诸多麻烦,如此而已。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坞 离开广成泽之前,邵勋拿马鞭指了指东方,道:“由此往东,就是豫州襄城郡。此郡没有什么大士族。” 说完,他又指了指南面,道:“广成泽往南,则是南阳。士族众多,如刘氏、范氏、乐氏、宗氏等,不可小视。将来若在此屯垦,定要小心南阳方向,一旦有条件了,几条要隘须得筑城戍守。” 南阳是个盆地,出南阳向北,一共有三条驿道,自汉以来就是如此。 唔,其中一条道旁的山里,似乎还有阴丽华的浴室。 大大小小的战争,多数发生在这三条路上,刘秀、刘备都在此留下过事迹。 守住这三条并不太好走的路,基本就无事了。 至于小路,管不着。后方留有一定数量的机动部队,随时扑灭即可。 “防备的重点还是东面。”邵勋说道:“颍川这个‘贼窝’,敢抢我的甲胄,早晚找他们算账。” “谨遵将军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 现在,他的这些核心部下,算是统一思想了,这一点很重要。 之前在许昌,司马祐、何伦要进城,黄彪确实拦不住,无论文的武的都不行。 文的方面,司马祐是司空特使,何伦是出征大军主帅,你到底听不听命令?不听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只要不想当场造反,那就得听令。 武的方面,就黄彪那一千人,连许昌一面城墙都站不满。 更何况,士兵们在面对都督时,心思不一。除非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明确告诉大家,从今天开始,我扯旗造反了,把不愿意跟着你一起造反的人剔除出去,统一思想,这才有可能上下坚定一致。 当时邵勋自己都没公开表明态度,就别怪士兵们挡不住何伦了。 现在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十分明显,我抢了这么多甲胄,要扩军,要待时而动。 不愿意入伙的可自去——李重终究没有走,在长谈一番后,他似乎可以接受邵勋当权臣,至于是否更进一步,他沉默了。 这个人,现在可以用。 将来无论是平乱,还是与匈奴大战,李重都会尽心尽力,这一点无需怀疑。 甚至于,权臣竞争者之间的厮杀,他也会站在邵勋这边。 人才难得,希望他将来会改变想法,那样大家还有可能互相善终。 见识完广成泽风貌后,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北上。突将军儿郎自回洛阳,邵勋则半途拐去了宜阳。 靠近云中坞时,远远就听到一阵钟声。 正在地头劳作的流民们纷纷停手,拿着镐、锹冲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当场取出长枪、环首刀之类的武器,几個庄头之类的小头目甚至套上了皮甲,开始给步弓上弦。 坞内也响起了聚兵的鼓声。 不一会儿,披挂整齐的百余名军士列队而出,枪、弓、刀、甲齐备,前排的二十余人甚至还拿着长柯斧、木棓等长柄钝器,准备将骑士砸落下马。 很好,训练有素。 邵勋远远下马。 唐剑等五十骑士亦下马,围在邵勋身侧。 “是邵师,收器械。”带队军官大吼一声。 堡民们脸色一松,手里的枪刀慢慢垂了下来。 “别动!”邵勋喊了一声,慢慢走近列队而出的百余名银枪军士卒,仔细看着。 训练了一两年,士兵们从内到外已经完全不同了。 队主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背上的认旗在山风中呼啦啦作响。 认旗上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猛虎,似乎昭示着他们的风格,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撕碎敌人。 士兵们以队主为中线,即便地面多有崎岖,依然排着整齐的队列。 长枪握在手里时,不松不紧,刚刚好——邵勋犹记得他们新入伍时的模样,死死攥着枪杆,指关节都发白了。 “留一半人,其余解散!”仔细看完一圈后,邵勋下令道。 “诺。”带队督伯大声道:“抽队队形,前进。 解散撤退,亦有章法,更是一种训练。 比如,战场之上,敌人骑兵绕到大阵后方发起攻击,怎么做? 可能很多步兵大阵直接就顶不住了,但在唐代,有严格的规定,曰:抽队。 一队五十人有两名军官,主官叫“队正”,俗称“队头”,副手叫“队副”。 队头跑到后方,队副顶到正面,隔一队抽一队,一队面向前方,一队面向后方,然后前进或后退百步,立定。 整顿刀枪,执弓架弩,做好战斗准备。 邵勋让一半人留下,一半人离开,就是故意考察他们的训练情况。 如今看起来,还算满意,练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胡人骑兵,情绪极为紧张时,还能不能这么流畅,估计不太行。 哪天弄支骑兵过来陪练,吓唬吓唬这帮人,让他们提前熟悉骑兵的作战方式。 “都解散吧,你留下。”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诺。”督伯点了一人,让他带着部伍上山回寨,自己留了下来。 “你叫侯飞虎对吧?”邵勋问道。 银枪军第一幢两个督伯,一曰陆黑狗,一曰侯飞虎。 相较而言,黑狗还是比飞虎厉害一些。 而且黑狗离邵勋东海老家近,只有十几里地,飞虎则是邻县的。 “是。”侯飞虎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不在的时候,训练有没有落下?” “每日锤炼技艺,三日一小操,十日一会操,从无懈怠。” “将士们成家之后,操训尽心否?” “回邵师,若偷奸耍滑,自有军棍落下。” 邵勋笑了起来。 这帮学生军官,下手是真的狠。 苦力们刚入伍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面对已经颇有技艺底子的学生军官,敬为天人。 这种从一开始就种下的威压种子,在长期的森严军纪浇灌下,已经让士兵们生出了深入骨髓的畏惧,服从性是相当地好。 吃点军棍,对皮糙肉厚的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好好练。”邵勋叮嘱了一句:“记住了,你们是募兵,当兵吃粮的,要随时做好出征厮杀的准备。” “诺。”侯飞虎大声应道。 邵勋看着士兵们列队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募兵待遇都是相对不错的,更适应全天候作战。 农忙时节,他们可以打仗。 大冬天的,依然可以出征。 他记得唐末藩镇混战时期,有一年特别冷,大冬天平地雪深数尺,士兵们依然奋勇厮杀,追击溃敌。 天寒地冻之时,士兵们拉不动弓,甚至拉断弓弦,依然要战斗。 能忍耐严寒,能承受酷暑,不受农时限制,随时随地出征,这种全天候的作战能力,是募兵最大的优势。 募兵当然会成家立业,甚至于就没有不娶妻生子的,因为他们待遇好。 首次大规模开启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募兵每年的赏赐——没有军饷这个名目,只有衣赐、粮赐、钱赐,在元旦、春社、重阳、秋社、冬至等重要节日发放——折合成钱有二十余贯,这样的待遇,一家子吃好喝好完全没问题,多个小妾也不在话下。 银枪军募兵陆陆续续要娶妻生子,这没问题。 难的是将来如果要转移,无端增加成本,还不小。 但伱又不可能阻止他们娶妻,这违反人性。 在这件事上,只能边走边看了。 进入云中坞后,邵勋没有急着查阅档籍,而是先看了看正在收尾建设中的坞堡。 整体呈矩形,四个角上设有角楼,比墙顶高两层,各能站数十人,一般安排弓弩手居高临下射击。 只有南侧城墙上开了门,上设门楼。 门楼与角楼之间,有飞栈连接,可互相支援。 城墙外侧还绘有刀枪剑戟图案,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画师弄的,老实说有点浪费,但看起来挺威武的。 反正后期都是裴家出的钱,无所谓了。对他们家而言,修一个已完工一半的坞堡,那根本就谈不上投资。 不过,裴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邵勋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至少,他们派来的很多人深谙坞堡设计与建造。库房设哪里、水井安排在何处、过兵的道路怎么修、内部房间如何排布等等,清清楚楚。 他们甚至要求在院墙外又加建了一道稍矮的城墙,有点类似羊马墙。 羊马墙外挖壕沟,埋尖刺,用吊桥通行。羊马墙内寄放牲畜,可令整个坞堡内部更加清洁、卫生、宜居。 总之很有经验,提出的大部分意见都被采纳了。 今年入冬之前,云中坞差不多能够完工了。 整个坞堡内部分上下三层,密密麻麻建了近两千个房间,并且留有一定的新建余量。 房间不大,挤一挤住一家五口人不成问题。 士兵的房间稍大一些,居住条件更好。 最好的当然还是邵勋的馆舍了,前后两进,甚至建造了花园。 这…… 老子都没提这要求,裴家的“设计师”就给安排了? 稍稍有些浪费,但看起来确实很爽啊,体现了他的地位。 看完内部结构,邵勋又登上了门口,俯瞰远处。 云中坞本身处在一处台地上,三面临沟,只有南侧有山道通行而下。 上山的路狭窄逼仄,很难走。 在邵勋看来,这个坞堡最大的优势不是有多坚固,而是地形限制了敌军,摆不开什么兵力。 哪怕来了十万人,他也就只能派一两千兵,添油战术般一批批上,其他人只能干瞪眼看着。 敌人倒是可以长期围困,但成本极为惊人。与其那样,还不如谈判呢。 史上北方遍地坞堡,有的被敌人攻破,有的安然屹立数百年,奇迹般度过了整个南北朝。 能长期生存下来的,要么战斗力强,有武勇优势,要么地势险要,让敌人无法发挥兵力优势,或者兼而有之。 云中坞,至少占了个地势险要。只要守军敢打敢拼,匈奴人真不一定拿得下来。 明年,金门坞要开工建设了,檀山坞也将起个头。 财政压力很大,以至于邵勋都想卖一些武器、铠甲了。 但终究舍不得,还是先借钱吧。实在不行,再动用准备扩军的钱。 第一百三十章 特权阶级 云中坞内,士兵们搬来了几大箱竹简、木牍,邵勋足足看了一下午。 去年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共得粮六万五千斛,听起来很多,但由于建坞堡占用了大量人力、原本农田数量太少、沟渠太少等各种因素,远远不敷使用。 从裴妃那弄来的一千五百匹河内绢、五百贯钱早就花光了,裴康后来送的五百匹蜀锦也用了个七七八八,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 但乱世嘛,钱是最不值钱的,邵勋非常看得开。 坞堡的存在,可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后勤基地。 后勤基地的存在,可以让他养活这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并支持他们持续训练,不断提高水平,提高战斗力。 归根结底,人是最重要的财富。 邵勋现在很有成就感。 他的私兵从“零级”慢慢变成“一级兵”,再变成“二级兵”…… 最后再上阵厮杀,活下来的会变成“精英兵”。 这才是他最大的财富,是他不会落入卸磨杀驴窘境的最大依仗——司马家的人最喜欢干这些事了,怎能没有防备? “1300余户并州流民,6300余口人,平均一户还不满五口,开辟了161顷农田,管理着大小174头牲畜。这家底,比邵园强得有限。”邵勋将一捆竹简卷起来,放入脚边的箱子里,眼睛看着窗外的一棵白樱桃树,默默思考。 因为既要组织人手修建坞堡,又要派人开挖沟渠,平整田地,今年云中坞没有组织秋播,而是等到明年开春后再行春播。 播种面积应该还能有一定程度的增加,希望能到200顷甚至更多。 新开辟的农田,即便原来并非纯粹的野地,而是被人抛荒的良田,第一年也不会有多高的产量。 邵勋让檀山坞的毛二统计三个坞堡的农田收成。毛二算术不错,最后算出来的种子收获比也就1:4的样子。也就是说,你撒15斤种子,最后只能收获60斤粮食,十分蛋疼。 第一年种粮,收成也就是图一乐。 “我为什么这么穷?”邵勋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庭院,在坞堡内巡视起来。 空旷的院场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匾,里面多为晾晒的山野货。 邵勋拿起一枚干蘑菇看了看,不确定是否有毒。 旁边一位老者正在给晾晒的蘑菇翻面,见到邵勋时立刻停下手,恭恭敬敬让到一旁。 “杖翁无需害怕,我又不吃人。”邵勋放下蘑菇,笑道。 没想到老者更害怕了,嘴角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此蕈都是尔等采摘的?”邵勋问道。 “是。”老者答道。 “卖了换钱还是自家吃?” “吃。” 邵勋皱了皱眉,语言交流能力有点弱啊,于是他尽量想好要问的话,让对方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 “青黄不接时吃吗?” “是。” “除了蕈还吃什么?” “野菜、野果、榆树叶、桑葚。” 邵勋点了点头。 后世21世纪,一個人一天吃一斤多粮食,他很可能吃不下去。 但往前推个几十年则不然,一个干重体力活的成年男子一天吃三斤粮食都不稀奇,因为肚里没油水。 他还记得村里有个在码头上船挑货的男人,回家后拿着脸盆在吃面,还能连汤带面吃个精光,都不知道他的胃怎么装得下的。 邵勋曾与他攀谈过。 他说早上出门吃三大碗粥,挑几担货后,撒一泡尿就感觉到有点饿了。 吃不到肉奶制品,光摄入碳水化合物的人,如果恰巧还是干重体力活的,就是这么可怕。 野菜、野果、树叶、桑葚、蔬菜以及一切能弄得到的吃食,都是他们补充营养的途径。 “今年地里收成怎样?”邵勋又问道。 “不成。”老者摇了摇头。 “有两斛吗?” 老者点了点头。 “你家分到几亩地?” “十一亩。” “明年好好种,会有更多地的。”邵勋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到老者手里,然后离开了。 云中坞还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今年完全就是配给制。全坞的老百姓,光日常劳作、生活,6300口人每年就要吃掉七八万斛粮食,考虑到他们还要建坞堡、挖沟渠、平整田地,消耗更大,今年云中坞的亏损着实厉害。 明年他的要求不高,不奢望扭亏为盈——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要把亏损幅度大大降低就可以了。 第三年,达到盈亏平衡,或者略有些盈余。 第四年,有相当的盈余。 这还是在他开了农业金手指情况下的最好情况了。古代集体开荒,前三年基本是纯投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而说到农业金手指,邵勋很快来到了山脚下某处。 这里有一座座“土山”,更准确地说是粪土山,成分为人畜粪便和以泥土后形成的混合物,气味十分感人。 最“熟”的一批粪土已堆放大半年。这会已经有人将其挑走,撒到农田里。 最“新”的粪土山还在慢慢长高。 渠谷水畔,趁着冬季枯水期清淤的丁壮将一车车的淤泥拉过来,与新鲜粪土不断搅拌,然后堆积起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金三执行命令十分坚决,而且管理起来很严酷。他人虽然不在,运铠甲去了,但各项命令依然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以军法治民,或许不太科学,不太人性化,但乱世之中,你还想怎样? 并州流民们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没经历过饥饿的绝望,就不会珍惜安定的生活。 他们现在不是流民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堡户、坞民,干活、种地、吃饭,虽然辛苦,但能活下去,一家老小能够团圆,这比什么都好。 邵勋最后看了看那些牲畜。 整体数量有所增加,明年会更多。 云中坞附近的丘陵缓坡,不适合种田,但很适合放牧。牛羊马的数量会一年年增加,每年还会固定产出大量的鲜奶。 魏晋以来,上层官员公卿的食谱中存在大量的奶制品,普通百姓受此风影响,也多有食用。 比如奶粥。 这是一种混合着粟、奶、野菜熬煮而成的粥,风靡大江南北,是很常见的食物。 即便到了唐代,人们仍然经常食用奶制品,并发明了诸多品种,如干酪、酸浆等等。 白居易就很喜欢自己煮奶粥喝。 但不知道为何越往后,奶制品食用就越少。 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人地矛盾,人口增长过于迅速,人均资源占有量反而少了。 就比如邵勋看到的那些丘陵缓坡,甚至是山间的平地,时人完全没兴趣去耕作,因为其他地方有更多、更好的农田。 膏腴之地你不耕,去改造贫瘠的丘陵? 这些丘陵缓坡、山间细碎小盆地乃至林间空地,作为牧场最合适,无需改造成农田,你也没那么多人手去耕作。 牲畜产出的奶主要制成各类干酪、奶渣。 普通堡户没份,那是银枪军士卒的,每个月都发。 银枪军士卒定期去山上训练,顺便打猎,猎物也是他们的,与堡户无关。 可以这么说,银枪军官兵是一个特权阶层。 最好的待遇、最精良的武器装备、最严格的训练,农忙时下地帮帮忙,自己再侍弄一些瓜果菜园,除此之外就没事了,除了训练还是训练。 士兵们的“竞争力”如此之强,纷纷娶妻就不奇怪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阶级:职业武人、军功集团。 它是邵勋一点点呵护、培养出来的,现在还只是个幼苗,未来或许能长成参天大树。 乱世是他们最好的土壤,新事物的诞生也必然会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有些胜利,是军事的胜利。 有些胜利,是政治的胜利。 有些胜利,是制度的胜利。 三者其实又密不可分,相辅相成。 只有魔法才能对付魔法。 发个单章,本书的写作宗旨。 趁着字数不多,写在前面,让更多的人看到,免得读到后面时觉得“上当”。也省得我以后再发单章解释。 水了。 这章水了。 看了跟没看一样。 怎么还不推动情节? 各位老爷,种田情节也叫水吗? 我问个问题,推动情节,主角装逼,那么他装逼的本钱、底气在哪? 本书一开始,主角处于最底层,生活场景很单调,很多上层发生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也没资格参与,因此他的时间过得很快,因为他生活中真的没有太多特别的东西。 有时候几个月一晃而过,他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我没什么可多写的。 因此,那个时候你可以说“节奏”很快,主角接连装逼打脸。 但人生过程,并不是线性的,不同的时间段,平台不一样,地位不一样。 现在的主角,官位处于中间偏上,他解锁了更多的生活场景,结识了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事要做,时间流速会慢下来,节奏必然要变慢。 再说说推动剧情。 我在上本书举过一個例子:李世民。 他的一生,完全可以写一本,爽点密集,一个接一个。 但就这样一个爽点密集的人,他四处征战的过程中,也有大量节奏极其缓慢的时间段。 有的战争,他与人对峙七个月,一直不出战。 有时候,他长达一两年没什么出彩的情节。 这就是你们说的“水”。 真实的人生,他不会一个劲地装逼打脸个没完。 他有站在舞台中央的高光时刻。 也有在幕后苦练内功,不为人知的阶段。 其实,大部分时候,真实的人生就是“水”,哪怕李世民这种爽点密集的人,他的真实人生依旧节奏缓慢。 老读者都知道,我写书没大纲,一直是在现有情节下推演。 作者群里有人说,要xx字安排一个小高潮,不超过五万字安排一个大高潮。 作为写书来说,这样的节奏能有效调动读者情绪。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么写,必然要牺牲合理性。 就我来说,有些无伤大雅的合理性可以无所谓,但有些则一定要注重。 我举个例子,一场决定主角人生成败的决战,后勤体系、武器钱粮都是凭空来的…… 说实话,这样的不合理我完全无法接受。 实在太操蛋了,打仗居然连后勤都可以不考虑,这个挂开得也太大了吧? 我也开挂,但我不想开这么离谱的挂。 我愿意开的挂,一般是某件事情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或者某些装备,你有可能拿到,也可能拿不到,这个时候开挂。 就像许昌武库,里面的装备历史上让农民军王弥轻易拿到手了,然后王弥部流民军鸟枪换炮,一下子发达了。 主角来拿,并不会比王弥更难。 当然,任何事有利必有弊,王弥拿了这些装备,后果是什么?被石勒忌惮,最后为其所杀。 主角拿了装备,也有后果,就是被司马越忌惮。 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怎么可能光有好处,没有坏处? 再说回本书。 读者们是不是忘了主角只有18岁? 我才疏学浅,不知道魏晋以来有几个18岁就能外放当县令、太守、刺史的?凤毛麟角。甚至根本不存在——我没通读每个人的传记,如果有的话,提醒我。 18岁就外放当太守、刺史,这个挂太大了。 我自己区分了一下:小挂和大挂。 对极少数人起作用的,叫小挂。 对整体起作用的,叫大挂,甚至是超级挂。 18岁可以指挥五万甚至十万人,这在历史上有过,其实也极少极少。但当地方政务官,比如太守,这是挑战整个社会的潜规则,挂有点大。 起码你得过了弱冠之龄吧。 打仗不考虑后勤,是挑战这个位面的物理规则,属于超级无敌挂,假得冒泡,没有任何爽感可言。 所以,二十岁之前,别考虑外放了。 在此情况下,我做了一番推演。 大背景:永嘉之乱尚未爆发,西晋官方仍有镇压力量。 第一条路:辞官回家,经营自家地盘。 结果:没有官面上的身份,无法荫庇田地、部曲,别人找过来问你收税。 你对司马越没价值了,他手下人会过来试图侵吞伱的财产。 到最后,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更大可能只能跑路,一切积累归零。 第二条路:拉部队造反。 私兵倒是有一千人,再裹挟一些部曲,拉拢部分禁军士卒,往最好的情况估计,大概能拉出六七千部队。 最后结局是什么? 司马越摇个五千鲜卑骑兵过来,你就要完蛋,全军覆没。 第三条路:不造反,只四处流浪。 那么,这么多部队,怕是一出京就断粮了。 攻坞堡取粮,就这几千人,能打下几个?稍微大一点的都拿不下来,更不值得用精兵的性命,去换城头上的部曲、庄客甚至老农、健妇、小儿的命。 几个少年,一桶金汁下来,就能让你死十几二十个银枪军士卒,心疼不心疼?亏不亏?他们擅长野战,拿来攻城是最大的浪费。 而且,这样依然会被镇压。 现在西晋官方还是有足够的力量的,石勒第一次创业,被打得只剩18骑,投靠匈奴去了。 本书主角也要投靠匈奴吗? 所以,他现在哪也去不了。 这就是他一个军户出身的人,爬到现在的位置,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 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 一本书的主角,他是有自己的性格、价值观、知识积累、行事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模式。 有些人会说,怎么写还不是作者一支笔。 这话也对也不对。 作者确实有相当的权限,但也不是自由写的。 作者写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主角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的浮沉,要考虑很多东西,不是主角想怎样就怎样。 主角的一些想法,是他人生中某个过程、某个阶段的想法,我写出来了,但不一定是对的,也不一定会实现。 主角也在学习这个时代,不同的年龄段,积累不一样,想法也会变化。 上本书的主角就是一个成长性主角。 一开始掌握的军事知识并不多,但一生中都在反复学习、实践,慢慢提高。 一开始三观很正,但慢慢地被时代浸染,从一个面对罪将家眷都不太好意思下手的人,变成打了胜仗俘虏敌人妻女。 事实上我很奇怪“人设”这个词。 人的一生中,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多个阶段,性格、三观等等会出现巨大的变化,一个人设从头到尾都不带变的吗? 从一开始就是“严谨”、“冷酷”、“无情”,然后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经历了无数事,阅历不一样了,地位不一样了,知识储备不一样了,居然还维持着之前的人设。 再说回本书主角,他有一身武艺军略(可以理解为天授),但其他的都没有,和上本书没关系,性格、家庭、阅历都不一样了。 他就是个有现代记忆+武艺军略的少年,全新的人物,不同的性格——比起上本书,这本主角性格明显有不稳定因素,这从杀人时就看得出来,更冲动一些,有时候胆子奇大无比,毕竟他连空虚寂寞的大嫂都敢勾引。 最后简单总结下吧,作者的一支笔,确实可以写很多东西,但也有些极大的限制。 在作者赋予了初始设定(主角的出身、能力、性格等等)之后,就要模拟推演了。 书中的人物,在自身性格、能力和时代背景、风气的交织作用下,会有自己的行事轨迹。 本书没有大纲,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全靠现时推演。 这就像玩游戏,作者在前面出现岔路的时候,偷看秘籍,给角色选择一条路,增加他的成功率,但不可能凭空生造出一条捷径来。 或者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而且还是同时代的,但这种好事未必能轮到主角,我作为作者,动用权限,给他了。 其他的全靠推演。 邵勋是角色,我是玩家兼管理员,可以给他开后门,但不能无视游戏的运行程序。 本书发展到现在,主角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极致。 他开分基地,都是无奈之下的最优解。 这些都会慢慢成为他的积累,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发挥更大的作用。 仙侠文里主角炼法宝看过没?这就是成长性法宝。 看到这里的读者,大概都清楚我的写作方式了吧? 起点来了一大群某卢作者,有明确的拉情绪节奏大纲,流水线作业,爽点一个接一下,几乎要飞起。 我这本和他们不太一样,就写这么多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守望互助 檀山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这里是一个大号窝棚区,居住着三百户土匪家眷、三百多户并州流民,总计两千八百多口人。 今年他们沿河开垦了七十顷田地,亩收二斛左右——不够他们自己吃的。 “明年怎样,你心里有没有数?”邵勋看着毛二,问道。 “邵师,秋收后整饬了不少沟渠,入冬后准备利用那片烂泥滩,挖一个大水塘,明年一定会有更多的田地。” “沟渠?是自流渠吗?”邵勋问道。 毛二没听过“自流渠”这种说法,但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了,立刻回道:“是自流渠,现在也只能是自流渠。金门坞没人懂如何制作提水车。”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暗想回洛阳后,得专门找一找会制作提水车的人。有些地方地势较高,水流不过去,如果有提水车,可以开辟出更多的水浇地。 “明年准备播种多少顷?我只要数字。”他又问道。 “我们准备播种一百五十顷。”毛二严肃地说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我等着。”邵勋笑道。 事实上,他现在的心里也有点小期待。 粪土山到底有没有作用?会给产量带来多大的变化? 虽然经验告诉他这样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但没见到事实之前,他也没表面那么笃定。 如果真的有大用,那这就是他起飞路上的重要助推器,原本预估的发展路线可以重新修改。 “金门坞户口与你们这边相仿,陆黑狗一样信誓旦旦开田百五十顷,到时候你俩比一比,看看谁的产粮多。胜者可得一项赏赐。”邵勋又道。 “什么赏赐?”毛二好奇地问道。 “成为太学生。”邵勋笑道。 毛二的脸色红润了起来,道:“邵师,我一定赢。” “哈哈。”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也觉得你能赢,但不要掉以轻心。” 嗯,他在金门坞也是这么说的。 陆黑狗比毛二更激动。 太学生有做官的资格——不一定能有实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诱惑很大,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晋人嘛,虽然接受了两三年教育,但有些渴望是从小养成的。 邵勋又默默算了算。 如果云中坞能播种250顷,金门、檀山两坞合计播种400顷,亩收三斛的话,全年可生产十九万五千斛粮食,而他们自己消耗十四万斛出头——其实消耗不止这么些,因为他们还要修建坞堡、开挖沟渠、陂池,都是重体力活。 这么一算,粮食仍然入不敷出,但亏空确实大大减少了。 不过,亏空就是亏空,这是要填的。更何况,他还在继续招募流民,明年的消耗远不止这么些。 此番破刘乔父子,他是立了功的。但有许昌武库案,很可能什么也捞不着。 但那是正常情况。 现在不正常,因为司空很明显要西进关中,攻打司马颙,还得用他邵某人,那就不能太打压他。 飞鸟未尽,怎么能把良弓藏起来呢? 但也不可能赏他官位了。 自古以来,赏功自有一套体系。如果有人短时间接连立功,升官太快,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不会升官了,会从别的地方弥补。 赏赐爵位、赏赐钱财、赏赐土地、赏赐豪宅、赏赐美女、赏赐荫庇的土地、人口数量,以及子孙门荫入仕的名额,或者干脆给你的直系亲属授官。 甚至于,有时候赐给你威武的仪仗,超越伱门第、官品等级的待遇——一般而言,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总之,朝廷不会让自己陷入赏无可赏的境地。 那么,真的赏无可赏怎么办?很简单,杀! 温柔点的,就挑你些小毛病,降职、削减食邑等等,总之是有办法的。 在要西进的大背景下,司空不会真的追究许昌武库案——至少装也装成这样。 那么,他多半会赏赐钱财、土地、美女之类。 至于爵位、做官名额,呵呵,怕是没那么大方。 但就现阶段而言,钱财也确实是最实惠的,毕竟邵勋的摊子铺得有点大,进度上得有点猛,花钱的地方很多。 一位宗王、一位殿中将军,互相虚与委蛇,这事暂时就这样了。 ****** 邵勋回到云中坞的时候,遇到了闻讯前来拜访的杜耽。 “杜公好有闲情雅致。”邵勋远远下马,对着杜耽行礼。 杜耽回礼,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杜公不在家操练庄客,来云中坞作甚?莫非想找我喝两杯?”邵勋笑问道。 杜耽摆了摆手,道:“若要饮酒,自无问题,而今却有一事。” “都是守望互助的宜阳乡里,杜公有话但讲无妨。”邵勋正色道。 “有军士返回洛阳,在闾邑间大肆吹嘘,说郎君一千破刘乔十万大军,可真?”杜耽问道。 “多有大言。”邵勋失笑道:“杜公学富五车,当知刘乔兵众并不多,且多为新募。豫州精锐,多在范阳王手中,今却在河北厮杀。” 豫州是老都督区,是有一定军事实力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损失也不轻。司马虓基本把比较能打的都带去河北了,现在交到了苟晞手里。 刘乔手头确实有一部分兵,那是他当年南下荆州平张昌时的老部队,但只有数千人,后来新募了万余,整体战斗力算不得多强。 司马虓若全师而回,刘乔必无幸理,只不过他大部分兵深陷河北,带不回来罢了。 “刘乔最多两万兵。”杜耽笑了笑,说道:“但小郎君还是很厉害了,即便占了個出其不意,此等勇猛精进之军略,依然让人感慨。少年意气,壮哉!” “杜公家学渊源,只凭半真半假的只言片语,便能料我兵机,勋佩服。”邵勋真心实意地说道。 杜武库的儿子,或许是知兵的。能通过简单的交战时间,再加上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借马事件,反推邵勋的用兵方略,有点意思。 “郎君过誉了。”杜耽谦虚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弘农?” “石超等人不是退回去了么?”邵勋问道。 邺城被攻破后,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司马颖来洛阳了。石超、楼权、公师藩等人当时在外领兵,就没跟过来。 后来自然兵无战心,纷纷溃散。这几人有的留在河北潜伏,有的则间道奔往关中,为司马颙收留。 这次司马颙给了他们一千至三千不等的兵马,令其东出潼关,攻打弘农、洛阳。若有机会,再杀回河北,声援公师藩等人。 无奈他们连第一步都没跨过。 糜晃坚壁清野,坚守城池,并在各个要隘设寨,屯驻兵马,与石超等人打得有来有回。 就在昨天,邵勋收到消息,石超等人已经退兵了。 糜晃这一波,算是稳住了。 结硬寨打呆仗的本事,确实可以。 “也是。”杜耽说道:“不过,他们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 “杜公直言即可。”邵勋说道。 “郎君既然在豫州大胜,想必缴获颇多……”杜耽说道。 邵勋心中一喜。 他也正有此意。 但这事么,谁先开口谁吃亏,杜耽居然看上了他缴获的那些装备,那么他自然可向他买粮食。 这几年的天气,说风调雨顺可能夸张了,但也没太多的灾害。杜家的一泉坞规模不小,开垦的都是熟田,粮谷积存很多,自有出售的余裕。 再说了,宜阳乃至整个弘农,还有不少坞堡。通过杜家这种地头蛇联系,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 他们也不会吃亏。邵勋即便再怎么心黑,卖出去的武器价格还是不高,又是做工精良的军械,他们甚至可以说赚了。 这就叫双赢。 大战在即,弘农这种夹在中间的地方,有点危机感的坞堡帅都会想着囤积器械,提高武备水平,反正粮食有的是——嗯,如果发生灾害,那粮食就比武器重要了,此时的决策很可能就是错误的,但人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 “杜公既有此意,我又焉能藏着不给?”邵勋笑道:“这事不急,待部众返归之后,再行计较。” “说得也是。”杜耽微微颔首,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邵勋说道。 宜阳的坞堡主,就当前而言,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他是六品殿中将军,与太守糜晃关系密切,有官面上的优势。在地多人少的大背景下,宜阳坞堡帅们没必要刻意针对他,相互之间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完全可以守望互助。 将来若遇到大股敌军来袭,这种守望互助的关系就很关键了,今后得多多来往。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易 司空还在赶往许昌的路上,最终会回到洛阳。但洛阳上下,似乎对此没什么感觉,谈论的人都很少了。 大伙挂在嘴边的,更多还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一千破十万”,虽然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回事。 天子很愿意相信这种事,激动得无以复加,虽然这场烂仗,都是他的臣子们在互捅,毫无意义,损失的都是中原的元气。 “邵勋又会做鸡汤,又会打仗,岂非经世之才?”华林园内,天子司马衷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 皇后羊献容敷衍地应了一声。 天子,当真不知道司马越回京意味着什么么? 你现在能吃胡饼,将来保不齐给你个毒饼,唉。 羊献容是真的有些伤神。 她都有点害怕了。 司马越不在的这一年多,她为了自保,可是做了不少事。 她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 事实上她很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更想与天子离婚,就像当初王惠风与太子离婚一样,回家居住。 大晋朝这个模样,就算做到贾南风第二,又能如何?没用的,她还是众矢之的,还是逃脱不了性命之忧。 但与天子离婚,也就只能幻想下了,谁会允许? 她只能留在这个宫中,为了自己的将来,徒劳地谋划一些东西,以期获得一时之苟安,直到大晋朝轰然倒塌。 想想都绝望。 “皇后自早过午,皆未进膳,不如来张饼?”见皇后不说话,司马衷突然拿起一张温热的胡饼,递了过去。 在一瞬间,羊献容有些感动,不过在接过胡饼后,这种情绪便消散了。 她是個十分现实的人,经过几次废立,更是看透了许多东西。 天子是个好人,但也就是个好人罢了。 这个世道,好人是没有用的,狠人才更如鱼得水。 邵勋是个狠人吗?目前看来是的。 太极殿之时,杀人干脆利落,眼都不眨。 金墉城那会,说实话她都有那么几分魅惑的意味了,但这人就是不上钩,虽然即便上钩了,也不会给他任何甜头。 金谷园之事,更是没有下文。 收了好处,没有一点表示,这还是人么? 羊献容有点不知道如何拉拢邵勋了。 目前能确定的,只是这个人有野心。 许昌武库案的消息别人不清楚,但颍川的世家大族多多少少知道些,宫中亦有所耳闻。 凭此,羊献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邵勋有野心,还不小。 他与司马越之间,应该已经貌合神离了吧? 那么,如何利用这一点呢? 她暂时还没有头绪。 “皇后,邵勋回京了没?”天子突然问道:“朕要赐他一柄宝剑,去把那些躲起来的蛤蟆都挖出来。朕不想听它们叫了,朕要吃。” “应还没有。”羊献容随口说道:“京中不是有军士传言,邵勋去了广成苑旧址么?” 广成苑! 羊献容心中一动,邵勋这人做事都有目的,他去广成苑做什么? 那地方已经废弃百年了,什么都没有,他想做什么? 羊献容一时间十分好奇,都想要找人查探一番,把原委弄清楚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里面可做些文章。 ****** 邵勋在十一月初回到了京城。 路过司空府时,扭头看了一眼,似乎期待能看到什么一样。 结果看到的只有仆役。 仆役还认识他,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门令史徐朗便扔了兵书,奔出来打招呼。 邵勋用眼神示意,连连摆手,在徐朗疑惑的目光中离去了。 以前来过几次王府,每次都笑容满面,脚步轻快,这次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在自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宫中便来人了,天子令其觐见。 妈的!消息传得真快。 城里这个宅子,一定被人监视了。 唉!邵勋装逼地想了想,人红是非多啊。殿中将军这种掌宫廷宿卫的要职,在京中确实算一号人物了,什么宫廷阴谋、政变都绕不开他们。 临离去之前,他想了想,让仆役把两张胡床带上。 一行几人就这样去了宫城,过端门之时,仆役自回府邸,胡床则放在门口。 “将军。”杨宝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临近邵勋时,不知道激动还是咋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杨幢主与我分属左右卫,何须如此?”邵勋惊道。 杨宝有些尴尬,刚才太激动,腿软了。不过他面不改色,顺势拜了一下,然后起身,一整套动作丝滑无比,看不出任何滞涩,仿佛他原本就想这么做一样。 “我能当上幢主,多亏了郎君美言,此大恩大德,永远铭记心中。”杨宝说道。 邵勋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杨宝今日跪拜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确实不一般。 因此,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我皆是同乡,互相帮衬乃应有之意。” 杨宝连连点头,道:“郎君要入宫?我已接到军令,这就遣人护送。” 邵勋一听,拿拳头敲了敲他的兜盔,道:“我什么身份?如何当得起宿卫护送?” “那就挑几个老兄弟,帮郎君抬着家什进去。”杨宝说完,不待邵勋拒绝,立刻点了几人。 不一会儿,七八个人赶了过来,见到邵勋时,齐齐行礼:“参见将军。” 邵勋一看,确实都是老兄弟了。有的甚至跟他一起在辟雍战斗过,现在居然都当上了什长、队主,立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自王国军解散后,已有半年未见尔等了。” “恨不能重回将军帐下。”几人齐声叹道。 “会有机会的。”邵勋哈哈一笑,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端门。 他现在在禁军中的名气,确实相当不小了。 王国军时代,他以中尉司马的身份主导训练,认识他的人极多。 几次战争,又把他的名气进一步传扬。 王国中军六千余人是他亲自带的,有时候还抽调上下二军的精锐出战。这些人,在禁军大扩编的时候,很多都捞到了什长、队主甚至更高的职位。 就像今日值守宫廷的右卫殿中将军陈眕部,就有不少当年的老部下,走到哪里都有目光投注过来。 “以后得找机会,与他们聚一聚。”邵勋一边走,一边想道:“关系到位了,即便他们暂时不愿意跟着造反,也有其他诸多好处。高高在上的司马越,如何懂武夫之间的交情?这种名气,总会有发挥作用的那一天。” 太极殿很快到了,但这不是目的地,一行人走了好远,最后抵达了华林园才算完事。 “拜见陛下、皇后。”邵勋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巧了,皇后好像还是穿着擒捉司马乂时的长裙。 华丽、威严、秀美,让人想要——把它撕碎。 “邵卿速速起身。”天子正在吃东西,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邵卿。”皇后羊献容按了按天子的肩膀,示意他安静,然后看着邵勋,开口道。 “臣在。”邵勋应道。 你在金墉城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当时晃着洁白水嫩的手臂,故意诱惑我来着。 虽然我是皇后控,但我还是把持住了。 “后汉马季长曾有赋云‘方余皇,连舼舟,张云帆,施蜺帱,靡飔风,陵迅流,发棹歌,纵水讴,淫鱼出,蓍蔡浮,湘灵下,汉女游……’”羊献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不知邵卿可曾听过?” 余皇、舼舟是南方地区的船名。 把这些船用铁索连起来,在湖中游荡戏水,说的便是后汉天子在广成苑湖泊内嬉游的场景。 羊献容这么说,肯定意有所指。 这个时候你的回答,会决定很多事情,必须慎之又慎。 “臣听闻过,说的是后汉广成苑盛景。”邵勋回道。 天子还在吃东西,羊献容慢慢踱着步子,离邵勋忽远忽近,嘴上说道:“邵卿可去过广成苑?” “去过。”鼻尖传来了几缕馨香,没有海的味道,邵勋闻着很是舒服,回道:“广成苑虽已荒废,却山川瑰丽,景色壮美。后汉时的园囿,依稀有存,诚可追忆往昔盛景。” “陛下。”羊献容脚步轻快地绕过邵勋,走到天子面前,轻启朱唇道:“或可遣人至广成苑查访一番,若真有几分颜色,或可稍稍修复后汉以来的园囿。盛夏之时,便有个泛舟戏水之处。” “朕不想去那么远。”司马衷皱着眉头说道。 他有些地方傻,有些地方又不傻。 外地修起行宫来,他若坚持,也不是不能去,但一定前呼后拥,甚至就连即将回洛阳的司空司马越也会跟随。 他们一个个都不想朕脱离手掌心,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陛下……”羊献容不满道。 “也罢,先遣人查访吧。”司马衷无奈道。 邵勋默默听着。 天子司马衷其实很好相处,对权臣们也很配合。 这么好的一个傀儡,为什么被司马越杀了呢?没道理啊。 换上来个晋怀帝,天天和司马越对着干,偏偏还被他拉拢了不少朝臣、将领,开始“亲政”,生生把司马越给逼出了洛阳。 你不是司马伦、司马乂,没有控制皇帝的威望和能力知道吗? 还是说,中间存在着一些未曾载于史书的隐秘,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这个就难以知晓了。 天子同意查访之后,羊献容慢慢直起身,看向邵勋。 邵勋微微有些犹豫。 他知道,羊献容想和他做交易。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阴谋? 但他真的很无奈啊,我看上的地方,伱掺和个什么劲? 不就是想让我允诺,值守宫城的时候,能够顶住压力,保护她和天子的安全么? 这事不是不能答应,但不是现在。 他和司马越之间,现在敏感得很,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羊献容,整天瞎搞,沉不住气! 有策划阴谋的劲头,不如借我点钱。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挖蛤蟆 天子很快坐上了胡床。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种新式坐具。 支踵真的有点累,时间长了很不舒服,这个坐具就很好。听说是从后汉胡床改来的,果然有几分门道。 司马衷开心地扭来扭去,脸上满是单纯的快乐。 邵勋已经在挖蛤蟆了。 堂堂殿中将军,“一千破十万”的猛将,这会正站在华林园的河池淤泥中,拿着铁锹挖蛤蟆洞,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连不远处肃立着的侍卫们都忍俊不禁。 邵勋瞪了他们一眼。 他认识这几个夯货,跟他一起打过大夏门的邺兵,似乎还有过斩获。在满眼菜鸡的禁军之中,算得上“勇士”了。 皇后羊献容慢慢踱了过来,似乎对挖蛤蟆很感兴趣,一眼不眨地看着。 但她嘴上却没闲着,轻声说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现在并非越府家将,而是天子亲军将领,何须瞻前顾后?” “我不会背叛司空。”邵勋大义凛然地说道。 羊献容轻笑一声。 “越府诸僚却不会这么认为,东海王也不会这么想。”羊献容说道。 邵勋当然清楚,但懒得理会。 事实上他现在真的对蛤蟆感兴趣,想要挖一只出来看看。皇后只能看不能吃,有什么意思? “智者当会未雨绸缪。”羊献容说道:“其实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用心守卫宫城就行了,不要让宵小谋害陛下。” 邵勋放下铁锹,看向羊献容,问道:“皇后为何如此着急?”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最终决定以实相告:“东海王打算废掉太子。” “什么时候的事?”邵勋突然起了点危机感,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这是边缘化的标志啊。 “就这几日。”羊献容叹了口气,道:“应难以更改了。” 太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到底带过几年,是她最大的依仗。如果太子被废,那她还有什么指望?新帝多半听司马越的,哪天她被人送壶鸩酒,连个水花都泛不起来,没有任何人在意。 难怪!邵勋点了点头,羊献容又受刺激了。 她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邵勋不想和她多说,等她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再从长计议。 于是他继续挖蛤蟆。 羊献容见他如個滚刀肉一般,不得不拿出大杀招:“广成苑是个好所在。山川秀美,地域辽阔。既有原田可观粟麦,又有水泽可赏鱼鸟。便是哪天河南也发生如并州大旱一般的惨事,广成泽亦很难尽数干涸,可用来浇灌粟麦。” 邵勋不挖蛤蟆了。 皇后确实做过研究,思路也很开阔,女子能做到这份上,真的不容易。 如果太子司马覃将来能登基,作为太后的羊献容干预朝政,发号施令,他一点不奇怪。 这个女人,比裴妃厉害,只可惜她处境太差,如同笼中鸟一般,死命扑腾翅膀,制造动静,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邵勋的想法和羊献容不太一样,他更多从军事角度考虑。 洛阳本身是一个大盆地,周围都是山。 就洛南而言,一般有三条路,都修筑了关卡,即洛南三关。 其中,正南方的道路是相对最好走的,大体是坦途,中间只有一段狭窄逼仄之处,即伊阙关所在的地方。 此地在后世非常有名,因为伊阙两侧的山体上,被人凿刻了大量佛像,即著名的龙门石窟。 邵勋曾经有个“狂野”的想法,把洛南三关一锁,让那帮傻逼和匈奴斗去。 匈奴若想来广成泽,除了翻山越岭外,就只能绕道荥阳、颍川、襄城三郡,即走一个几乎是270度的大弧线,绕过洛阳东面的整个山区,再从广成泽东南方杀过来。 在彻底占领洛阳盆地之前,匈奴几乎不会这么做。 豫西山区,对骑兵真的不是太友好。 反观豫东,则一马平川,土地平整得不像话,最适合骑兵驰骋。但那里世家大族多,坞堡庄园密集,匈奴再势大,也不是短短几年内能啃下的。 历史上洛阳周围八关几乎没发挥作用,任人来去自如。 说白了,还是人不行,都让人打到首都附近了,人心早就不在。 反观东西魏、北周北齐那会,洛阳作为前线,双方反复鏖兵,厮杀得极为惨烈。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胡汉战士的鲜血——想在豫西山区前进一步,就要拿血来换。 广成泽所在地区,在唐代被称为汝州。 东都畿汝节度使一般就领河南府(洛阳盆地及周边)、汝州两地。 后世这里是汝州、伊川、汝阳、嵩县等地。 西晋这会,只设了一个梁县,周边土地分属河南郡、襄城郡,处于两郡乃至两州交界,人烟相对稀少,又山岭、河流、湖泊、沼泽遍地,不利于骑兵驱驰,但利于开展农业生产。 差不多是一个郡的大小,广成苑就占去了很大一部分。 对已经成为洛阳“地缚灵”的邵勋来说,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了。 唯一的缺点在东面,地形敞口太大,直面豫州世家。 至于南边的南阳,也有一定的威胁,但不大。 当地的世家大族,如乐氏、应氏等,都是自守之犬。 宛城都督的兵力也不多,张昌之乱时已经葬送掉了一大半,现在都是新募的,还在训练,守城尚可,野战一般。 “皇后思虑周详,连大旱都考虑到了。”邵勋感慨道:“永康二年(301),似乎就有过了?” “七月大旱。十月,太原等郡又遭虫灾,青虫食禾叶过半。”羊献容说道:“并州成如今这副样子,四年前那场大旱难辞其咎。” 旱灾和蝗虫不一定会把百姓的生活完全摧毁,因为在此之前多多少少有点余粮,但旱灾、虫灾却激化了矛盾,让当地局势不可控起来,这才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事情。 “确实,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邵勋说道。 “司空回京之前,有些事还能办。若等他回来了,怕是要生波折。”羊献容说道:“广成苑中修一园囿,花不了多少钱。如果邵卿有意愿,自可领材官将军之职,督造此园。” 羊献容真的挠到了他的痒处,邵勋有点把持不住了。 “花不了多少钱”,这话轻飘飘的,但那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 国家财政中的“小钱”,可能就是地方豪强两三代人积累的家产。而且朝廷有大批熟练工匠,有谙熟选址、设计的技术官僚,这个团队不比你土法造坞堡强? 但现在时机不是很成熟,他不想这么快做出决定,打算等司马越回京后再观望一下。 对了,司马越已经在许昌了。 鲜卑骑兵的先头部队八百骑也抵达了豫州,由范阳王府司马刘琨统率,田徽副之——老田还能“戴罪立功”,这个就很离谱。 “何去何从,君可自决。”羊献容又催促了一句。 邵勋依然沉默不语,甚至弯下腰,开始掏蛤蟆洞了。 羊献容水汪汪的魅惑大眼中立刻全是寒意,热情瞬间冷却,不装了。 她转过身去,来到天子司马衷身侧,轻轻坐了下来。 “邵卿真是奇才。”司马衷笑道:“胡床坐着舒坦。朕要命人多制一些,分赏给公卿百官。” 羊献容一窒,陛下你人怪好咧。 “陛下,邵卿一腔精诚,忠勇为国,杀敌之余,又献上奇物,何不赏之?”羊献容轻声说道。 司马衷想起了河内之事,连连点头。 “该赏何物?”他问道。 羊献容神秘地笑了笑,凑到司马衷耳边,道:“陛下,此等忠臣,过了年就十九了,却还未婚配,亦无子嗣。终日为朝廷效命,征战四方,万一哪天战死沙场,岂不可惜?” 司马衷叹了口气,深以为然。 他甚至够起头来,看着正在挖蛤蟆的邵勋,心中愈发恻然,仿佛邵某人明天就要战死沙场了一般。 “皇后可有妙法?”司马衷问道。 羊献容心中暗道,既然你这么不上道,就别怪我了。 她平复了下心情,低声道:“陛下,邵卿这种少年功臣,就得配名门之女。但他家世稍逊,却有些困难。” 其实羊献容说得没错。 邵勋现在就是男版大龄剩女。想把自己卖个高价,但高不成低不就的,尬在那里。 大家族未出阁的嫡女是不可能了,只能捡漏寡妇,但也有相当难度。 庶女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了,还不如寡妇嫡女。 至于小家族,他又看不上。 说实在的,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家庭,挑三拣四,最后怕是只能匆匆娶一个。 司马衷虽傻,但也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听了皇后的话,立刻说道:“名门很难的,这可如何是好?司空说要征关中,万一……” 羊献容点了点头,然后又凑到司马衷耳边,低声道:“今恰好有一人。” “何人?” “原尚书令乐广出身南阳大族。其父乐方曾为夏侯玄参军,广历任地方、台阁,遗爱甚多。其人又擅清谈,名重八方,时人多将其与王夷甫并列。”羊献容继续说道:“广为长沙冤杀,朝廷追赠哀荣。诸子皆有官职在身,一女嫁给了安邑卫氏之卫阶,另一女为成都王妃,而今却幽禁在府中,乃待罪之妇。” “你是说赦免乐氏之罪,令其改嫁邵勋?”天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乐家能同意?” 羊献容也有些踌躇。这是南阳乐氏的嫡女,和庶女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事情。 赦免乐氏“谋逆共犯”的罪名后,确实不好操作了,但她真的很想看到邵勋娶了成都王遗孀为妻之后,司马越是怎样一副表情。 伱不是不愿靠过来吗?有的是办法治你。 就算你过后去找司马越陈情表忠心,人家会信你吗? 羊献容又想笑了,有种恶作剧的快感,还有种作死的刺激感觉。 她终日忧虑,神经绷得太紧,这种刺激感真的让人感到愉悦。 “朕要问问邵卿的想法。”天子终究是厚道人,没跟着皇后一起“胡闹”,立刻从胡床上起身,说道。 羊献容脸色一变。 心中默默盘算着,如果邵勋不答应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暗中使人散播谣言?就说邵勋主动请婚?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扩军 面对天子的询问,邵勋直接拒绝了。 我生平有三愿。 其一是致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 其二是建立新的体系,改变士族一家独大,缺乏制衡的局面。 其三是在广成泽温泉中集齐十位胡、汉皇后,召唤天可汗宝座——唐代先后有十位皇后泡过广成泽温泉。 乐氏还不太够格,给我当收藏品是可以的,其他还不行。 当然,这是装逼的话,其实他非常心动。 但有一事不明,乐氏还有多少财产?会不会被抄家抄得差不多了? 再者,现在时机不对。 你晚个一年提,说不定他就答应了。 南阳乐氏嫡女,即便是寡妇,在这个时代,配他邵某人也绰绰有余了,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 但现在么,先等等。 这个人他记心上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個机会偷偷看一看。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邵勋大义凛然地说道:“接下来或要西征关中,诸事繁杂,恐无时间成婚。” 司马衷愣了,点了点头,道:“邵卿不愿意,那就算了。挖到蛤蟆了吗?” “没有。”邵勋惭愧道:“臣拈弓搭箭,例无虚发。但蛤蟆却深藏洞穴之中,不好捕抓。譬如用兵,贼众若躲在坚城之内,却不好破之。” “那就只能等蛤蟆出来,与其野战了。”天子叹了口气,神情萧索地走了。 邵勋见天子已走出去了七八步,低声道:“皇后留步。” 羊献容看着邵勋,道:“何事?” “臣劝皇后慎重行事。”邵勋说道。 羊献容的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冷笑道:“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有什么可慎重的?” “皇后自轻了。”邵勋认真说道:“司空若对帝后不利,不但朝臣不满,禁军将士们也会哗然。此时,他便在洛阳待不住了。司空不会如此不智的。” “虽说天子是君,皇后也是君,但终究是有差别的。”羊献容说道:“贾南风就可以死。” 从狭义上来说,一个国家就两位君:天子和皇后,其他都是臣民。 从广义上来说,天子、皇后、太子、太子妃也是君,但太子夫妻终究比不了天子夫妻,理论上来说只能算半个君,即储君是也。 再细分一下,天子与皇后,地位也是有差别的。 贾南风可以死,司马衷就不能随便杀。 “皇后,你冷静些。”邵勋无奈道:“即便臣愿意听从皇后吩咐,也不够啊。四位殿中将军,轮番戍守,一年之中臣只轮得到三个月。还是说,皇后拉拢了其他什么人?” 羊献容不置可否。 邵勋看她表情,心中一凛,莫非真有? 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对司马越的真实影响力重估一下了。 历史上晋怀帝登基之后,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地夺权,对司马越把持朝政非常不满,要亲政。偏偏司马越还顶不住,被迫退让,自请出镇许昌,避免与皇帝产生直接冲突。 也就是说,如果今上司马衷突然间雄起了,与权臣撕破脸,最终结果如何不好说。 贾南风、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等人一个个把持朝政,很可能只是利用了今上的“纯质”。朝臣、将领们一看天子这鸟样,也没心思跟着他混了。 但如果出现一个正常且有为——至少表面如此——的天子呢?其他人不好说,但屡战屡败的司马越却对付得十分狼狈。 权臣,终究还是臣啊。司空的威望,在荡阴之战前是最高峰,慢慢地一路下跌。再跌下去,王衍这头老狐狸都要看不起他了。 “是不是陈眕?”邵勋突然问道。 见邵勋在胡乱猜测,羊献容的脸上已经换了副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只听她说道:“邵卿何必乱猜?中军乃天子亲军,不是王国私兵,尽忠职守不是应该的么?” 邵勋叹了口气,道:“现在娶乐氏,我认为不妥。” 羊献容懒得说话了。 “皇后今日心神紊乱,所思所想颇为不妥。”邵勋说道:“但广成泽对我确实很重要。你开出的价,我有点难以拒绝。” “邵卿为何变得如此……坦诚?”羊献容有些惊讶。 邵勋暗叹,还不是怕你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皇后对臣如此爱护,臣宁不感佩?”邵勋回道:“材官将军就算了,臣不敢居之。广成泽修园囿之事,似可行之,最好快一点。” 邵勋刚才认真想了下。 现在是小冰河时期吧? 小冰河时期倒不是绝对有多冷,最难受的是极端气候,比如明末最耳熟能详的大旱。 皇后说得对,四年前并州大旱,赤地千里,你能保证其他地方不会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沼泽湿地,中间有星罗棋布的湖泊。最大的一个,甚至可以铁索连舟,畅游嬉戏。 这里的水资源太丰富了。如果哪天真有大旱,这绝对是救命的——即便水位降低,沼泽退化,终究还是有水,其实整个广成泽就是个巨大的天然水库。 他在这里开荒种地,即便遇到大规模的干旱,依然可以勉力维持。 当别人都被干旱打击得元气大伤的时候,他却坚持了下来,实力对比就发生变化了。 “方才你不愿意,现在又愿意了……”羊献容嘴角挂了点嘲讽。 “皇后说得对,臣思虑不周。”邵勋说道。 对对对,伱说得都对。安抚情绪激动的女人,就不要和她讲道理,讲到最后,全是一地鸡毛,不如另辟蹊径,比如狠狠地鞭挞一番。 “那你……”羊献容又迟疑道。 “去岁正月,太极殿之中,帝后受贼人凌迫,臣第一个救的是皇后,不是天子。”邵勋轻声说道:“臣说话算话,只要值守殿庭,定不让小人谋害帝后。” 我只能拦住明面上的敌人,走其他渠道的,你们自己小心。 羊献容怔忡了许久,半晌后嗯了一声。 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天子被毒杀后,羊献容好像还通知废太子、清河王司马覃赶紧入宫,然后领着他去太极殿登基,最后晚了一步。 废太子有个屁用!人家司马炽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弟,名分上你争得过人家么? 这种疯事都干得出来,不被赐死算是新皇胸襟广阔了。 这女人就是个炸弹,现在被缠上了,只能尽量思考如何变废为宝了。 邵勋想了想,拿出黄毛的语气说道:“给我钱!” 羊献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钱做甚?” “成都王的家产一时拿不到手,就只能找皇后借一点了。”邵勋说道:“殿中之兵并不全数可靠,皇后居内辅政,臣在外练兵,一内一外,可保洛阳无虞。” 说得似乎有道理? 羊献容点了点头,问道:“你要多少?” 邵勋决定说一个大的,便道:“钱两千贯、绢四千匹。” 羊献容听完,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捂着嘴笑了。 邵勋莫名其妙,难道说多了? “好。”羊献容一口答应了下来。 邵勋若有所悟,但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绪,道:“那便如此了。盯着臣的人很多,皇后没事不要召见臣了。” 说这话时,微微有些汗颜,就好像拔那啥无情一样。 羊献容没有回答。 邵勋也不管她了,约定好送钱时间后,见天子无召,便告退离开了。 他飞快地回到了府邸之中,唤来唐剑,令其至禹山坞、云中坞等地传讯,将陈有根、金三、毛二、陆黑狗、王雀儿等人全部喊来。 六七日后,众人如约而至。 邵勋摒退仆婢,看着面有风尘之色的诸人,一笑,道:“我意扩军。” 陈有根精神大振,问道:“郎君,扩军多少人?” 金三等人亦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银枪军一幢有62或63名吾之爱徒……”邵勋说道:“一开始或有必要,但两年了,新兵们都有了些模样。去岁令其众推伍长,一年过去,不也挺好么?所以,我决定——” 众人心中有数了,都期待地看着邵勋。 “什长亦由其自推。”邵勋说道:“一队增设队副一员,队主、队副皆由我弟子出任。一幢再增设一员督伯,管资粮军器、夜间警巡、军纪斥候,另外两员督伯则专司作训。如此一来,每幢共需队副以上军官24人。” “银枪军第一幢,就地扩编为一、二、三幢。所募之新兵,与老兵打散后混编。三幢兵扩编完成后,计有一千八百余人,分驻宜阳三坞,严加训练。” “原银枪军第二幢168人,改编为银枪军第四幢。一应军制,还按老的来,不与前三幢同。开过年来,会有新一批洛阳弟子下部队,届时再募四队人,如此便有七队近四百人了。这些人,就留在金谷园操练。” “长剑军现有三百人出头。击刘乔之后,一些突将儿郎欲投我门下,尽数编入长剑军,如此长剑军可增至八百人上下,屯于禹山坞操练。”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满意地笑了。 他的实力,还是以银枪军为主。 当初教弟子,说是作为军官种子来的,这并非虚言。 至少两年时间的习文练武,下部队时初授伍长之职。 一年之后,拔为什长。 现在两年了,最次的也能当个队副。 这一批人,以当年的东海学生为主,最多的跟了他四年,少的也跟了三年半,都算是他的核心班底。 以这批人为骨干,操控将近两千名银枪军士卒,上下一体,同心协力,如臂使指,终于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底气。 当然了,从六百人一下子扩充至一千八,人多了,战斗力却下降了。 现在需要时间,让他们以老带新,严格训练,慢慢把战斗力提升上来。 兵多的感觉,真好。 这个世道,没有足够能打的兵,真的只能任人宰割,睡觉都睡不安稳。这次的扩军方案,自许昌武库案后就已经注定了,羊献容的折腾,只不过加速了这件事。 不过邵勋也很清醒。凡事有利必有弊,兵多了,实力强了,他的风险也在累积。 羊献容那疯女人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做梦。 她的情绪没那么稳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理智的,保不齐什么时候给你来个大的。 邵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招揽 冬十二月,金谷园外已经落下了大雪。 这一年的冬天,着实有点冷。 范隆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下令停车。 他这辆车停下后,一溜十余辆依次停下,驭手、护卫们纷纷哈着热气,开始忙活——主要是照料役畜。 范隆站在雪地中,看着远处的袅袅炊烟,有些出神。 上一次路过金谷园是什么时候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那会还是金谷园的鼎盛时期,远处的那个小村落以及周围的土地,似乎是石崇拿来养马的地方。 都说沧海桑田,眼前这只有十几年,却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数十户人家密密地扎堆住在一起,四周全是农田,种了冬小麦,眼下都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大雪之下绽放着盎然生机。 “呼……”他吐了一口气。 十几年间,洛阳权贵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到最后,名气最大的金谷园竟然落在一个杀伐武夫手里。 长安与洛阳,西张方,东邵勋,有点意思。 张方发迹之后,就受到颙府士人集体排挤。 邵勋发迹之后,会不会被越府士人集体边缘化? 可能性不小啊。 范隆摇了摇头,这种没有门第的武夫,能欣赏、会驾驭的人可不多,须得找对明主。 张方就没找对人,蹉跎了这么多年,与颙府诸人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他也自暴自弃,肆意妄为,死期将至,却不自知,可怜可叹。 邵勋发迹的时间短,被打压的时间也短,甚至于还未遭受过切肤之痛,他可能还想在越府效力,如何招揽,却要费一番心思了。 已经有随从上前叫门了。 金谷园落入邵勋之手后,正门似乎已经挪到了山坡之上。 随从踩着石阶一级级而上,很快被拦了下来。 范隆凝神望去,却见左右两侧的松林内,突然就出来了七八个兵丁,手执长枪,肃立一旁。 他侧耳倾听,风声太大,什么也听不见。 这金谷园,好好一处雅地,怎么变成了军营一般?岂非煮鹤焚琴? 不一会儿,随从回来了,禀道:“大鸿胪,已经有人进去禀报了。” “邵勋在府中?”范隆问道。 “不知。”随从说道:“无论是仆役还是军兵,口风都很紧。” 范隆点了点头,又问道:“此兵如何?” 随从想了想,道:“观其神色、姿态,不太行,还不如邺府兵士。” “这定然是私兵部曲了。”范隆说道。 “是。”随从答道。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风雪又大,范隆年纪不小了,只觉寒意往骨头缝里钻,不由地在地上踱起脚来。 随从、护兵们年轻力壮,又都在北地出生长大,这点风雪倒能忍受,不算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范隆便问道:“早上马市打听到的消息,你等觉得几分真假?” “怕是真的。”一名随从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鲜卑人要是那么好打发,王浚就不会那么头疼了。” “司马越必然要开府库拿钱,发下赏赐,安抚其众。”另一名随从说道:“不过这也不一定能让鲜卑人满足。” 老实说,比起鲜卑,请匈奴人打仗算是成本最低的了。 出的钱少,更听话一些,有时候拿到手的钱与事先许诺的不一样,他们也认。 但鲜卑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除了钱财,他们还喜欢抢女人、玩女人。 尤其是中原女子,比起草原上的漂亮太多了,鲜卑人如何忍得住? 司马越想花点钱就打发掉他们,有点难度。 “肯定要允许鲜卑人劫掠。”又有随从说道。 同样的钱,劫掠得来的和开府库得来的能一样吗?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鲜卑人,当然更喜欢劫掠了。因为劫掠过程中可以发泄兽欲,肆意杀戮、淫辱妇人,这都是能让人得到极大愉悦的手段。 光拿赏赐,却没这么多好处。 “如此一来,司马越声望损矣。”范隆笑道。 鲜卑人打不破坞堡,州城、郡城、县城却很空虚,破几個的话,烧杀抢掠一番,豫州士人想必也会受损,对司马越的观感会变差。 听闻司马越还要西征关中,届时多半还要用这些鲜卑骑兵,又是一场浩劫啊。 中原豪杰,都是这种德性的了么? 范隆有些唏嘘。 想当年,他、朱纪与汉王(刘渊)三人同在上党崔游门下读书。闲暇之余,经常饱览山河,结交士人,时不时就能遇到允文允武的贤才,或有一技之长的专才,倾心相交,非常佩服。 这才过了四十年,中原就成这副样子了。 最有名的宗王却不能统率雄兵,戢定叛乱,反而要借助外人,堕落至斯,可怜可叹。 正门忽然大开,有人下山来了。 范隆等人结束了对话,静静等待。 ****** 邵勋正在府中招待客人:以曹馥为首的一干留守幕僚。 金谷园的名气太大了,就连曹大爷都忍不住要来看一看。 尤其是冬日降雪之后,登楼远眺,美不胜收。 这时候烫几壶酒,服点散,找几个美姬,一起乐呵乐呵,简直是人间极乐。 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让人颇为遗憾。 邵勋接到“赠弓故人”遣使来访的消息后,便向曹馥告了声罪,径自离开了。 他们这批人,现在有点互相抱团取暖的意思了。 可能曹馥在司马越那里还有点分量,其他人就不太够格了。偶尔聚在一起,也尽是牢骚之语,负能量满满。 毋庸置疑,他们在越府中的地位整体下降了一大截,远远不如那批徐州新贵们。 邵勋和这些人没什么好聊的。他参加集会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多打听些消息,比如司马越何时进京,接下来要做什么之类。 一番交流下来,好像明年正月之前,司马越都来不了了,西征之役却不知何时开启。 邵勋对去关中卖命的兴趣不大。 司马越让他去,他就去。 司马越不提,他绝对不会主动去。 因为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还能让你镇守关中不成?别闹了,那多半是给司马氏宗王的,不会给外姓人。 宗王上任之后,官位还不够给自己人分呢,当地士人也要分走很大一部分,没你的份。去了就是纯卖命罢了,没什么意思。 穿过一道长长的连廊后,邵勋见到了前来拜访的范隆。 “范公来访,着实令人惊讶。”邵勋伸手示意客人入座。 不冷不热,似乎已经表明了一定的态度。 范隆不以为意,看着面前的桌子、胡床,惊讶之色一闪,随后便坦然坐下。 “汉王可好?”邵勋拍了拍手,让亲兵端上来茶水,亲自给范隆倒了一碗,问道。 “南征北战,意气昂扬,戎马倥偬之间,总向我等谈起当年七里河畔的金甲小将。”范隆告谢后,笑着说道。 “我家世不高,声名不显,不意汉王竟还记得。”邵勋笑道。 “大汉并不看重门第。有才之人,便可身居高位。”范隆说道。 邵勋笑而不语。 其实,汉国并非不看重门第,实在是无人愿投罢了。 刘渊开国后,以上党崔游为御史大夫,但老人家拒绝了。 九十三岁的人了,实在不愿意在人生末尾再做匈奴的官。崔游固辞,因为他曾是刘渊的老师,无法强迫,最终只能作罢。 眼前这位范隆,则是刘渊的同窗,雁门人。 刘元海开国称制,匈奴人自然欢欢喜喜去做官,但投效的晋人却很少。 考虑到刘渊半辈子在中原游学、做官的经历,他可能对那些匈奴贵族看不太上,觉得他们虽然习得汉文,少数人甚至畅读经史,但深受胡风浸染,终究不太一样,心心念念想招募中原士人,来填充他国家的官位。 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去呢? 大晋朝至少架子还维持着,更是天下正统。汉国虽然声势不错,连连攻城略地,但终究是蕞尔小邦,更是胡奴所立之国,若投效而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名声直接就臭了。 说白了,刘渊得亮一亮拳头,再展现点力量,攻下更大的地盘,甚至把目标瞄准洛阳,才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才投靠。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做这些事,自然招不到人,以至于都到邵勋这边来试探了——作为汉国大鸿胪,范隆绝对不止拜访邵勋一人,但这一圈下来,估计没啥收获。 原来刘渊起家也这么困难啊。 “小郎君若愿北上游历,汉王定然欣喜。”范隆又道:“敝国最重武勇,汉王看重的勇将,重号将军唾手可得。统领大军,南征北战,建功立业,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汉王好意,我心领了。”邵勋说道:“我无甚大志,所爱者唯醇酒妇人耳,却是辜负汉王盛情了。” 范隆听了大笑,道:“敝国呼延氏向出美人。郎君若北上,露一手绝艺,公卿贵人见了,以女妻君,等闲事也。” 他说得倒是没错。 匈奴风俗,没那么多门第之见。你有本事,又是汉王看重的人,娶个呼延氏、刘氏之女为妻,太正常了,无需考虑太多。 邵勋摇头失笑,道:“范公且住,我无意北上,君回去后自可如实禀报。” 范隆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便离去了。” “范公。”邵勋看着范隆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范隆疑惑地回过头。 “汉国若有变乱,待不下去了,金谷园内有君一席之地。”邵勋说道。 这次轮到范隆失笑了。 他摇了摇头,消失在连廊尽头。 邵勋把玩着茶盏,默默思考。 先给范隆种下个种子。 如果自己日后没发展起来,自然一切休提。 如果发展起来了,那他这里就是另一条路。 范隆是大鸿胪,又是刘渊同窗,在汉国的地位并不低,认识很多匈奴贵人以及刘汉宗室。 刘渊年纪大了,他死后国家还能那么稳当吗?怎么可能。 内部残杀、争权夺利,是草原传统了。 他不介意收留一部分政争的失败者,这是有好处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中猛虎 离开金谷园后,“商队”继续西行。 往西南走了一天后,远远看到一间食肆,于是停了下来。 “店家可能照料役畜?”有人问道。 店家已经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后,点了点头。 三四十头马,吃用不少,但他这里积存了很多干草,勉强可以应付。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少年走了出来,一人给挽马解套,喂食草料、盐水,一人则搬来大捆干草,拿铡刀就地铡碎。 “光吃草怎么行?我等还要走远路。”一名范隆的随从说道:“没秕谷吗?” 少年回头看了看老者。 随从让人拿出几张皮子递过去,道:“速拿秕谷来喂。” 老者接过皮子,一张张仔细检查,确保品相无差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后院又出来一名满脸横肉的健妇,轻轻松松背着一大袋秕谷。 背完一袋之后,又回去背第二袋。 “店家常备此物,看来洛阳商旅来往颇多啊。”范隆进了食肆内,盘腿坐在蒲团上,笑道。 盘腿而坐,他已经颇为习惯了,因为匈奴人就喜欢这样。 店家问清楚他们要吃什么之后,先去了一趟后厨,然后才走了过来,给范隆斟酒,随口说道:“今年商旅确实多了。听客人口音,是从并州来的?” 范隆惊讶地看了店家一眼,点了点头,道:“从太原而来,贩些皮货、马儿。” “这两年并州客商少了。”店家也不想多问,只说道:“大旱之前,每年都有贩运马羊、药材、皮货的并州商徒南下。” “店家倒是见多识广。”范隆笑道。 四年前的并州大旱,影响深远。从此以后,局势越来越乱,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依然有很多并州人南下,但却是流民了。 “这几年见得也少了。”店家叹道:“打打杀杀,无有宁日。若非去岁赶跑了张方,洛阳更不成样子。” “何人赶跑了张方?” “还不是那‘一千破十万’的邵司马?” “他现在是殿中将军了。”范隆笑道:“店家缘何如此清楚?” 店家沉默了好久,最后说道:“我有二子,一子死于成都、河间伐长沙之战,一子死于东海伐成都之役……” 范隆闻言叹息,起身给店家斟了一碗酒。 一年之内,两个儿子先后战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惨。 不过,方今天下,到处是这等惨事,宁无一片净土,还有什么可说的? 店家端起酒碗饮了一口,道:“这店也是时开时闭的。从去岁腊月到今年腊月,整一年了,算是开得最长的一次。” “生民多艰。”范隆跟着感慨了一声。 但说归说,他还是会继续为汉王招揽贤才,继续为汉王的征伐大业添砖加瓦,继续把这个世道搞得更乱。 这并不奇怪。 人可以有同情心,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释放善意,施舍好处,可一旦触犯到他的根本利益,所有都是浮云。 “只希望邵司马在洛阳多留几年,银枪军多留几年,我也好多开几年店,把几个孙儿养大。”店家说道。 “银枪军?”范隆一怔。 “就在西南边的山里,听说好大一個坞堡,有时候会行军到这边。带着大车,鼓角不断,兵士站在车上,向外射箭。老朽眼拙,不知道练的什么阵法。” 官场上很多事情,真的就是只瞒上不瞒下。 云中坞在女几山建造一年了,来往洛阳、女几山之间的大车很多,人也很多。 一会过车队,一会过大队流民,一会有人赶着耕牛,一会有兵来来往往,还经常有信使在这家小店歇马吃饭。 士兵、信使们不可能什么都不说,时间长了,很难瞒得住底下人。 史上很多上位者事到临头,发现事情超出他们掌控时大为惊讶,其实那是因为你不接地气,被人糊弄了。瞒上不瞒下,老官场传统了。 此时范隆听了,却在想:“司马越知道这事吗?” 旋又想到,官员军将修坞堡庄园的不在少数,司马越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就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部曲和部曲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细节往往要人命。 “店家方才说银枪军赶着大车,行军射箭,可否细说一下?”范隆又问道。 “老朽也不甚清楚。”店家仔细想了想,道:“就是带着许多马车、骡车,分成两列,军士在中间行军。鼓声一响,立刻停下,车队首尾相接。随后便有军士跳上车,待角声一响,便向外射箭。” 老者说得很简略,甚至有些杂乱,但范隆却听明白了。 这是步兵对付骑兵的套路啊。 大队步兵行军,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止骑兵直接冲过来。遇敌骑之时,辎重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下马步战又打不过步兵。远远射箭吧,骑弓射程、力道、准度都不如步弓,更别说人家可能还有弩,确实难办。 前汉攻匈奴,卫青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马隆西进凉州,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邵勋,怎么老是操练对付骑兵的战法? 他的兵,有那么精锐么?车阵很简单,但不同的人用起来,效果天差地别。 范隆想起在金谷园看到的那些兵,很差劲啊,他怎么敢的?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范隆与随从们三两下就吃完了。等到马也喂得差不多了之后,会账走人。 车队一路向西,沿着破败的官道艰难前行。 待到女几山附近时,范隆与几位随从停了下来。 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林,松柏之属甚多,即便在隆冬之日,依然郁郁葱葱。 山林前面,突兀地升起了一个土塬,大概十多丈的样子——晋中书监荀勖曾造尺,比后汉、魏尺稍短(接近21.9厘米),一步六尺,约合1.3米,一丈十尺,约2.2米。 土塬还挺大,上有竹木,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地面。 塬北枕洛水,人立于其上,可居高临下俯瞰玉带似的河流。 土塬西侧是一条深沟,深三四丈,宽十丈左右,原本可能是干涸的河道,现在则长满了竹木杂草。 范隆眼尖,甚至看到十几头羊在深沟内徘徊,从雪堆下刨出干瘪的枯草,快活地啃食着。 土塬东侧是渠谷水,两岸开辟了大量的农田,还挖了不少沟渠,挺用心的。 南侧什么样子看不到,应该是上下土塬的道路了。 塬上有坞堡,位于西北角。 堡寨西边就是那条深沟了,塬壁相对陡直,难以攀爬。 北边是洛水,同样很难过去。 东侧什么样子看不清楚,可能挖了壕沟吧。 坞堡北侧住了不少堡民,因为墙上开了少许菱格形窗口,偶有顽童把头伸出来,大叫一声后又缩回去,其他孩童便齐声哄笑。 土塬南侧隐隐传来鼓声,甚至是数百人齐声喊“杀”的声音。都不用多想,便可知那是军士在操练——银枪军? “深山之中,竟然藏着这么一头猛虎。”范隆感慨不已:“这个邵勋,既有家业在此,难怪招揽无功。” “大鸿胪,要不要派人过去查探一番?”有随从问道。 “不。”范隆摆了摆手,道:“勿要打草惊蛇。再者,邵勋是汉王看重的人,他又对我以礼相待,何必如此?走吧,没甚可看的了。” 洛水北岸也有大片平整出来的土地,看样子明年春天要开垦种植了。 从土地数量,大致可以估算坞堡内的人口。 这个坞堡,住着不下五千男女。 范隆一行人很快便走了。 途经三乡之时,稍稍歇脚,然后便沿着山道迤逦北上,消失在了茫茫群山之中。 而在三乡西边的金门山,他念兹之人正在巡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同记忆 杜家交割了年前最后一批粮食,共三万斛,全数送到了金门坞。 剩下的要等到明年开春后了。 洛水其实是能通航的。 史上刘裕攻至此处时,曾派人伐木造船,逆水而行,看看最远能航行到什么地方。 因此开春化冻之后,水位上涨,用木船运输资粮更为方便,运量也更大。 邵勋刚刚领了一批流民来到金门坞,一共两百户,来自豫州。 鲜卑大掠,百姓凄惨无比,而司马越坐镇许昌,无能为力。 每一次入中原征战,都是鲜卑人壮大己身的良机。 前年的洛阳之战,鲜卑人多抄掠财货、妇女、工匠,司马颖不能制。 这次请其来豫州,免不了又一番生灵涂炭。 从首批逃到洛阳的流民口中,邵勋已经粗粗了解了情况:司马越一口气赏出去了五万匹绢帛,但鲜卑人并不满足,仍然在四处大掠。 另有风声传出,鲜卑人年后会移师西进,准备进军关中,战争是停不下来了。 “日子虽然艰难,节还是要过的。”今天是腊八节,邵勋亲自来到金门坞,带着大家过节,一起乐呵乐呵。 他这并不是无的放矢。 底下人为什么认你,你的权威从何而来?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就邵勋看来,与他们一起欢乐、一起痛苦、一起劳作、一起训练、一起经营生活,带着大家一起富贵,形成牢固的共同记忆,是提高权威的重要途径。 在这个共同记忆中,你最好不要缺席。 金门坞内已经修起了一座漂亮的小院,又是前后两进带花园,完全模仿的云中坞。 邵勋在云中坞巡视之时,发现小院的卧房地面新铺了一层砖。 他悄悄抠出一块,在反面刻下“裴”字之后,又放了回去,然后吩咐军士守卫,不准任何人入内。 今日来到金门坞,他再次抠出砖。刻字的匕首在空气中游移不定,一会像是要写“庾”字,一会像是写“乐”,还有点像“卢”,最后终于刻下了“乐”。 之所以想刻庾,是因为今天庾亮也来了。 这会他正捏着鼻子,行走在一个個大缸中间。 做完“坏事”的邵勋走了过来,道:“元规醒酒时常食此物,这会却又嫌弃了,何也?” 庾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仲冬之月,百姓们喜欢采撷打过霜的菘菜(白菜前身)、菁(莼菜)、葵(冬苋菜)等杂菜,晒干之后,放入有盐水的大缸之中,用条石压实,再盖上盖子,做出来的便是“咸菹”。 咸菹呈金黄色,其根茎被称为“金钗股”,既甜脆,又酸美。上到王公大臣,下至升斗小民,无不食之。甚至就连大军出征,都经常携带此物,可谓国民食品。 邵勋也很喜欢吃。 他甚至有一个恶趣味,让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裴妃、羊皇后亲手给他做咸菹。 做得好的,赏一件皮裘,然后坐下来剥蒜! “郎君,颍川那边有消息传回了。”走到一处无人角落时,庾亮说道。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几乎把两人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新来的豫州流民怯生生地看着寨内忙忙碌碌的众人,吃完粟粥后,摘菜的摘菜,劈柴的劈柴,融入到了集体劳动之中。 邵勋收回目光,问道:“如何?” “之前那批铠甲,应是颍阴荀氏的人做的,但未必是主家。”庾亮说道。 其实,他们家在鄢陵庾氏之中,就算不得主家。 河东裴氏三代才异居,但很多大家族两代人就分家了,庾亮他们家现在就是支脉。 颍阴荀氏的家业更大,人更多,很多支脉也颇具实力,这次却不知是哪一支做的。 “我猜也是。”邵勋点了点头:“距禹山坞最近的,就颍阴荀氏、长社钟氏两家了。” “另有一事。”庾亮正色说道:“族中有人询问,郎君你是不是要来颍川建坞?毕竟禹山坞离颍川很近了。” “你替我带个话。”邵勋说道:“我对颍川没兴趣,若能与禹山坞守望互助,则大善。” “可。”庾亮点了点头。 “庾家之人……”邵勋迟疑片刻,问道:“为何要问这个?” 庾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郎君是否忘了许昌武库案?族中有人猜测,你至少拿走了五千副铁铠,还想找伱采买呢。” “为何都急着买铁铠了?皮甲不也挺好?” “自然是都买了。”庾亮叹了口气,道:“鲜卑大掠豫州,有两千余骑窜入鄢陵,我庾氏有不少正在开河的庄客被掠走。而今对司空很失望,痛骂不绝于耳。既然朝廷不能指望,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另则——”庾亮又道:“禹山坞之事,别人不知道,我庾家还是明白的。两千余户堡民、数百精锐甲士,实力不容小觑。郎君在洛阳还有金谷园、潘园、邵园三处庄园,这实力放在豫州,也是个大豪强了,不少寒门、小姓还没这么多部曲私兵呢。” 说完这句话,庾亮下意识看了眼金门坞。 他是聪明人,邵勋特意带他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转了一圈,展示实力的意图非常明显。 三大庄园、四大坞堡,拉出五六千丁壮不成问题,更别说他还有数量不详的精锐私兵了。 如果他愿意,这几千人完全可以身披铁铠,纵横豫州——即便攻不下坞堡,也足够吓人了。 经历了鲜卑大掠一事,主家那边也务实了。有实力,就可以合作。 邵勋微微颔首。 如果说天底下有哪个士族对他的底子最了解的话,那必然是裴家和庾家了。 禹山坞最初是庾衮建立起来的,后来大部散奔他处,留下来的几百户堡民里,一定有和庾家关系密切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人就是间谍,但邵勋懒得去甄别了。 自从下决心以广成泽为核心基地之后,近在咫尺的颍川世家就成了绕不过去的话题。 拉一派打一派这种传统故伎,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鄢陵庾氏现在未必会和他们怎样,合作或许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他们的态度不是敌对,哪怕仅仅是中立,对邵勋都是有意义的。 颍川那个世家窝子里,他急着打开一个缺口,免得将来出现问题。 “汲郡那边如何?”邵勋又问道:“文君他们都回来了吗?” 庾亮心下一动。 郎君不问别人,只问了文君,这是何意? 文君过了年才十岁…… 庾亮心下有些乱,回道:“已至洛阳。河北局势太乱了,家父靠着郎君相赠的那一千老卒,拼了命才守住郡城。而其他郡县,多有陷贼者。郡县官员,下场凄惨者不计其数。” 河北太乱了,汲郡太守庾琛也没信心能一直不出差错。因此,待到局势稍稳,便立刻把妻儿送回了洛阳。 “回来就好。”邵勋笑道:“正月里我登门拜访一下。” “好说,好说。”庾亮心事重重地说道。 不远处响起了呼唤声,二人结束了交谈,举步走了过去。 金门坞坞主陆黑狗正提着把尖刀,揪住一只哀哀叫着的黄狗,迅疾捅下。 黄狗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血放干净后,众人趁热处理。不一会儿,黄狗便成了盆里的一堆肉,放到了祭台前。 黑狗杀黄狗,干脆利落! 邵勋笑呵呵地拍着陆黑狗的肩膀,道:“何时祭灶神?” “快了。”陆黑狗焦急地看着远处。 山脚下,肥猪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几乎要把树上的雪给震落。 腊日祭灶神,这是传统了。 有以豚酒相祭的,也有杀黄狗祭祀的,谓之黄羊。 金门坞条件不行,本不应该举办这种节日盛典的。 一干流民们也早就尝够了颠沛流离的苦,变得极其卑微,仿佛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无所谓。 邵勋让人杀了十头猪、七八只黄狗,举办一场祭祀。目的是告诉那些流民,你们是人,不是只剩下果腹本能的野兽,来到金门坞后,各安生业,用心耕作,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的,你们也会重新拾起为人的种种礼仪。 猪肉、狗肉很快被端了上来,放在祭台前。 邵勋当仁不让,站在最前面,当着金门坞上下一千户堡民的面,大声朗诵着祝词:“伏见近年以来,生民颇遭灾荒,纳得王租之后,即不充口食……”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饱含感情。 堡民们文化水平不高,听不太懂祝词,但庄严肃穆的气氛下,每个人都下意识收敛了起来,肃容静立,默默倾听。 听着听着,心中渐渐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我们现在有依靠了,不用再孤零零地一家人乃至一个人挣扎求存了。 这种有集体、有组织可以依靠的感觉,难以描述,却又妙不可言。 每个人都很享受这种感觉,并下意识想维护这个来之不易的集体。 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没人想再次经历,真的。 而站在最前面大声朗诵祝词的人,则注定要成为很多堡民未来多年里最深刻的回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卖命 回到洛阳后,年关将近,衙门基本都封印了,整座城市陷入了年前的懒散气氛之中。 扩军募兵之事,在十一、十二两个月里陆续完成了。 这事还是吴前负责,庾亮、徐朗二人从旁协助的。 老吴现在在左卫里当个幢主,其实不怎么管事。 五十来岁的人了,武艺又很一般,其实不太适合继续吃武夫这碗饭。 吴前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管理全幢士兵,完全是靠与刺头们处好关系,称兄道弟,吃吃喝喝。 另外就是借着邵勋的虎皮,把刺头们搞定了,其他人都不是事。 但邵勋有点想把吴前调回来了。 弟弟、侄子还需要学习,担不了大任,金谷园又缺少一个心腹管事之人,老吴是最合适的了。 这事等过完年再说吧。 腊月二十七,邵勋看完银枪、长剑二军的兵籍名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至少从现在开始,司马越无法轻易杀掉他了。 从体制内调集禁军,首先就会有人通风报信,还会有人阳奉阴违,接着便会有人劝司马越“息怒”,搞来搞去,一地鸡毛,半天动不了兵——前提是邵勋不公然造反。 即便动了兵,调集個一两万人马,邵勋也早就跑到云中坞,做好了厮杀准备。 一两万人马在坞堡下,一次只能出动一两千人,就凭这些训练不到一年的禁军,且还三心二意,不打算真对邵勋下死手的那种打法,司马越最后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也就是说,现在的禁军,司马越固然能指挥,但已经没有那种绝对的掌控力了——事实上,荡阴之战前的禁军,司马越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要杀邵勋,或许只能从外州调兵过来。但如此大动干戈,值得吗?周期这么漫长,邵某人早就麻利地跑路了,或者想到了其他化解之法。 当然,司马越虽然无法轻易杀死邵勋,但仍然可以给他的事业造成严重破坏,司马越本人也会威信大失,付出不小的代价。 两败俱伤!不知不觉间,邵勋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张方的下场,大概率不会落到我头上了。”邵勋嘿嘿一笑,道:“冯翊太守,有个蛋用!真当冯翊郡上下听你呢?不是自己拉起来的部队,就永远不可靠。” 张方是个太守,却无法有效调动冯翊郡的资源。 邵勋不是太守,但他敢肯定,天下绝大部分太守拉不出两千二百银枪军、八百长剑军这样的部队,更没法像他这样直接掌握着五六千户百姓,能有效调动这几千户人生产的每一分资源。 是,我现在是弄不到太守的“虚名”,但那又如何?我的真实能量与太守无异。 “郎君,陈督来了。”唐剑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禀报道。 听到“陈督”二字时,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才知道是指陈有根。 国朝有制,督一军称“督”或“督军”。 武帝司马炎就曾下诏“罢山阳国督军”。 洛阳中军曾有上骑督、异力督、幽州突骑督等编制,其主官就称“督”或“督军”。 如果是督好几支军,那就是“都督诸军”,简称“都督”。 陈有根现在是长剑军主官,称他一声“陈督”或“陈督军”完全没问题。 “走!”邵勋不再迟疑,立刻出了庭院,披甲上马。 陈有根带着五十长剑军武士汇了过来。 “最近可曾募得勇士?”邵勋问道。 “又募得数十,其中不少人是散入山林草泽间的亡命徒。”陈有根小心翼翼地说道。 “无妨。”邵勋道:“正月里去山里行猎,把儿郎们都叫上,我一个个观察。” “诺。”陈有根放心了。 长剑军与银枪军不一样,这是一支亡命搏杀气息十分浓厚的部队。 从根底上来说,这里就没有好人,好人也待不住。 早期的时候,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是邵勋的亲兵,即教导队是也。 后来加入了很多突将,也是跟着邵勋一战大夏门、二冲许昌城、三打刘乔父子的胆大包天之辈。 邵勋控制这支部队,靠的是威望和恩义。 威望是一次次战斗打出来的,同时也有他超卓的武艺作保。 恩义则是通过打猎、赏赐等手段。 银枪军则不然,这是一支军纪严明到骨子里的部队。 两支部队成军时的基调就不一样,也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都有用。 有时候,战场上两军僵持的时候,就需要长剑军这种部队来“爆种”打开缺口,给银枪军主力创造机会。 简而言之,银枪军是托底,长剑军提高上限,两者缺一不可。 大队人马很快来到洛阳,入了邵府。 邵勋吩咐仆役将府中的肉、奶都拿了出来,给儿郎们做顿好吃的。同时又拿出了一批布帛,一人发两匹,作为正旦赏赐。 “还是跟着郎君好。”众人纷纷赞道:“能打胜仗,还有吃有喝有赏赐。” “好好锤炼武技。”邵勋笑道:“将来建功立业,钱财美人哪个不可得?” 众人听了,纷纷喝彩,然后又骂以前的将官,恁地看不起人,把他们兵家子给踩到泥地里去了。 邵勋嘴角含笑离开,翻身上马之后,在唐剑等人的护送下,很快来到了司空府。 年前拜见王妃和世子,奉上礼物,是他一年中难得的光明正大入府的机会。 及至入府之时,还颇有些心虚。但随即又想到,这只是他今年第三次踏足这个府邸,一次取裴妃整理的资料,一次送礼物兼借钱,这次是年前拜见,谁敢说我天天来? 来到前庭时,邵勋看到了曹馥、庾亮等人,一个个脑门上都刻着晦气两字。 “曹军司。”邵勋躬身行礼。 “后生郎无须多礼。老夫这军司,怕是当不了多久喽。”曹馥说道。 邵勋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 司空久不来洛阳,早晚的事吧? 但军师之职,何等重要,徐州那一大帮子新人,资历不够,怕是都没资格当军师,最终会给谁呢? “军司劳苦功高,司空定有安排。”邵勋说道。 “呵呵。”曹馥淡淡一笑,司马越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他也看清楚了,如果就此离了越府,不会有任何补偿,也不会再请他回去。 司马越信任你的时候,那是好得不能再好,一旦生分,那就是路人了。 荡阴之战后的一年半时间,留守洛阳的这部分人,基本算是被放弃了。司空看到他们,多半心里也膈应——我连战连败,你们却在洛阳混得风生水起,情何以堪? “军司今后若有难处,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仆绝不推辞。”邵勋靠近了两步,低声说道。 庾亮就在曹馥身旁,闻言看了邵勋一眼,若有所思。 曹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有心了,今后多来我府上走走。” “是。”邵勋应道。 现在的曹馥,比起一年多前,确实不太一样了。 那会的曹军司,发号施令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到几丝狰狞,现在就纯纯老大爷一个。 不过邵勋绝不敢小看他。 曹洪时代的活化石,一辈子经历了多少事,认识了多少人?曹大爷的潜势力、关系网,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司马越以前找他当军师,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了,司空要与河间王议和了。”曹馥突然说道。 “怎么个议和法?”邵勋问道。 庾亮、徐朗二人也寻声望了过来。 “以张方暴虐嗜杀,盗掘皇陵、公侯之墓为由,请杀之,如此方能议和。”曹馥看了邵勋一眼,说道。 邵勋只觉菊花一紧。 司空幕府有人拿他和张方类比,邵勋已在几次聚会中有所耳闻。 老实说,真有点像。 如果张方不吃人、不残暴,为人正常点的话,邵勋不介意和他交个朋友,因为实在太有共同语言了。 作为底层崛起的老前辈,张方一定有很多心得感悟,说出来后,能让邵勋少走很多弯路。 你在司马颙幕府是怎么被人打压、排斥、羞辱的?可有化解之法? 我在司马越幕府该如何面对士人阶层若有若无的排斥? 只可惜,张方可能要死了,因为幕府中没人会为他说话,相反还满是谗言。 他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利用多年来的威望,牢牢把握住部队,让司马颙投鼠忌器。 “河间王愿意杀张方?”徐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曹馥摇了摇头,没说话。 邵勋也沉默。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如果司马越让糜晃来诱杀自己,能防住吗? 仔细想想,糜晃应不至于如此。但自己最好也不要让老糜陷入这种两难境地,不要给人机会。 裴十六从里面走出,轻声呼唤众人入内。 邵勋整了整衣袍,跟在曹馥身后入内。 曹馥只躬身行礼。 邵勋现在是禁军将领,按理来说也只需躬身行礼就可以了,但他曾经是王国军中尉司马,算是越府家将,却要大礼参拜了。 在面对东海王和王妃的时候,他理论上甚至要自称一声“臣”,虽然羊献容那货老是蛊惑他是“天子亲将”,无需听司空号令。 “都起来吧。”裴妃双手虚扶,目光在邵勋身上一绕,看到他身上的戎服后,便收回了。 众人分次序落座。 邵勋这次没被排在门口,而是坐在曹馥下首第三个位置上。 殿中将军了,他再谦让,地位较低的人也不好意思坐在他上首。 “司空在许昌安抚豫州士众,最迟三月会回到洛阳。”裴妃清丽的嗓音在屋内徘徊着。 邵勋听着只觉悦耳,眼角余光偶尔落在她脸上,发现带着淡淡的愁容,但风韵却更胜往昔。 二十五岁,正是少妇最好的年华呀。 “三月之后,或有大事。妾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过多置喙。”裴妃继续说道:“唯愿诸君精诚团结,共济大事。将来论功行赏,定少不了尔等一份。” “诺。”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显得十分忠诚。 裴妃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随后便谈了一些琐事,世子又讲了几句,然后便退散了。 邵勋惆怅地出了司空府,唐剑立刻牵马过来。 他摆了摆手,道:“走走吧。” “诺。”唐剑带着亲兵步行跟在后面。 年前的洛阳,大街上已经没几个人了。 但怎么说呢,以前战争爆发的时候,街上也没人,但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 百姓是“健忘”的,他们已经忘却了一年多前的残酷战争,这或许是好事,毕竟人总要向前看的嘛。 “总要种地的……”邵勋的脑海中突然又回响起了这句话。 那位老丈是幸运的,至今还活着,带着儿孙们在潘园耕作,一家团圆。 “唐剑。”邵勋轻声唤道。 “郎君?” “要去关中打仗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或许该多抢掠些财物回来?”唐剑说道:“之前抢许昌武库,动的是范阳王的东西,这次抢河间王的话,应无大事。” “抢完东西之后呢?”邵勋问道。 “自然是运回宜阳,或者广成泽。” 邵勋摇了摇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不喜欢为司空卖命打仗,但有时候,能有卖命的机会,至少能让矛盾缓和些。司马氏的子孙,都喜欢养恶犬,用完就杀掉。前有成济,后面说不定会有张方,将来会是谁?” 唐剑听了,面色微微发白。 不过在邵勋身边日久,唐剑多少也明白点如今的局势,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能补充一句,司马冏杀了他曾经非常信任的主簿王豹,只因为他忠言直谏。 司马颖杀了服侍他多年的宦官孟玖,只为了挽回河北士人之心。 “不过或许也没那么悲观。”邵勋突然又笑了:“司空打仗,未曾一胜。” 唐剑亦笑。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了成都王府。 邵勋微微停下脚步,看着紧紧封闭着的大门。 门口有军士站岗,看样子乐氏仍然是待罪之身。 邵勋甚至都忘了司马越给司马颖栽了什么罪名,好像是谋逆?乖乖,谁顶得住啊? 慢悠悠踱回邵府之后,有仆役来报:幕府遣人送来一批丝绸、铜钱、金银器及其他物事,以酬征讨刘乔父子之功。 数量最大的就是丝织品了,种类也比较丰富,绮、锦、绫、绢、缣、罗、纱等十余种,各五十匹至两百匹不等,总一千多匹。 邵勋随手拿起一匹看了看,织工用绛、宝蓝、绿、淡黄、白五色丝线织出了树纹锦,上有装饰花纹,乃同款树纹,呈带状错位排列。树干用彩带装饰。整体因为色彩的交替而产生了繁缛变化画面,让人惊叹。 邵勋放下锦缎,拿起一匹绮看了看,同样巧夺天工:上绣两只对称的长角卧羊,下面是一些珍奇异兽,底部还有“贵”字纹绮,整体纹饰较为复杂,极具艺术美感,价值应不低。 这些丝织品,可比以前他发给儿郎们的“白板”绢帛强多了啊。而且不太好估价,一般只在上层公卿之间流通,想买也不太好买,因为都是定制的,没有面向市场。 更别说那堆金银器了,同样不太好估值。 “卖命钱发下来了啊……”邵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后面再看能不能换点粮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他回来了 洛阳西北的曹魏旧苑内,一场颇具军事色彩的围猎行动已近尾声。 邵勋把四幢银枪军的七成兵力、长剑军的一半人都拉了过来,整整两千军士,在山林草场间大声呼喝,同进同退。 甚至于,部分禁军亲信也来了,如黄彪、余安、章古、吴前、秦三、郑东等人。 他们在军中年余,各自也发展了部分亲信,林林总总来了数百人。 再加上金谷园、邵园、潘园三地的千余庄客,聚集在这一处的军士已近四千——庄客平日里种地,为邵勋打粮,但冬闲之时,拉出来练练还是很有必要的。 “郎君,银枪、长剑二军人皆有铁铠,几乎和王秉手底下那三千人仿佛了。”黄彪一边熟练地炮制着猎物,一边说道。 他是真的羡慕。 殿中将军所领,多为轻甲军士。 不是一副铁铠都没有,但真的很少,五千多人里面,有个三四百副顶天了。其他的,至少三分之一无甲,剩下的身着其他各色杂甲。 说白了,四位殿中将军所领之两万众,在人数上是中军主力,在实力上却不是。 王秉是虎贲中郎将,领右卫前驱营,三千重甲步卒,多有中军老卒,这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 黄彪挺看不起王秉的,但谁让人家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呢? “王秉年前从弘农回来了。”邵勋也在炙烤猎物,随口说道:“他在那边还算卖力,戍守堡寨,令敌无计可施。贼众撤退时,他甚至还出城追击一把,长进了。” 你进步,别人也会进步。毕竟连天子都从听蛤蟆叫,进步到吃蛤蟆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王秉再长进又有何用?”黄彪不屑道:“不就顶了个好家世么?”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邵勋说道:“跟着我,会有机会的。咱们这个团体,会有出头的那么一天。” 一個以底层人为主的军政团体,要想在这个世道中崛起,何其难也。 他们只能先占据士族力量不强的地方,或者当地原本士族力量很强,后来被严重削弱了,只有这两种地方,才能给蹒跚起步的他们提供机会。 邵勋看得很清醒。 如果司马越现在让他去当颍川太守,他是玩不转的,税都不一定收得上来。 当襄城太守就会好一些,因为那里的世家力量相对较弱。 但不管怎样,他没得选择。 只能尽量团结部分士族,打击另一部分士族,再通过设计的政治经济制度,创造一个新阶级。 至少,陈有根、黄彪等人,对邵勋画的大饼很感兴趣。 靠建立军功获得利益,不问出身,这也是陈、黄等人唯一的选择。 从根本利益上来讲,他们很难背叛。 根本利益之外,还得靠个人感情维系。 邵勋将一块烤好的肉递给黄彪,道:“忙了一早上,先垫垫肚子。” “谢郎君。”黄彪将脏兮兮的手在戎服上擦了擦,接过盘子,道。 不远处传来喝彩声。 邵勋看过去,原来是长剑军有人飞马射中一只狐狸。 “来人!”邵勋喊道。 “郎君请吩咐。”唐剑去射猎了,这会是吴前跟在邵勋身边。 “罢了,我亲自来。”邵勋擦了擦手,走到一辆马车旁,取出一段锦,拿到手里。 片刻之后,那位长剑军骑士飞奔而至,下马献上猎物,道:“仆将此物献给将军。” “你是队主常粲吧?果是好儿郎。”邵勋笑道:“你打到的猎物,我怎好擅夺。令堂在禹山坞住得可还习惯?” 常粲一听,声音有点哽咽了,道:“将军请了医者来瞧病后,好多了。阿娘一直嘱咐我为将军效死。” “什么死不死的?晦气。”邵勋哈哈大笑,上前拉起常粲,道:“我平生最重勇士,记住了,勇士在我面前无需跪拜。将来还要一起富贵,死之一字,万勿再提。” 邵勋提起猎物看了看,道:“肉分给儿郎们,大家一起吃。皮子你自带回,给你阿娘做个什么物件也好,若不够,自来找我。” 说完,邵勋又把那段锦披在常粲身上,道:“赏你了。骑上马走一圈,让大家都看看。在我这里,勇士就该有重赏,不问出身。” 常粲抹了把眼泪,披着锦翻身上马,得意洋洋地驰骋了一圈。 旁人看了,眼红不已。 那段锦看着就很名贵,价值不菲,帛行里根本没有,从没拿出来卖过。 常粲一个积年老贼,居然能得到世家公卿才有的高级货,这如何不让人羡慕?顿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飞禽走兽们算是倒了血霉了。 邵勋哈哈大笑。 他就喜欢看到这个样子,勇士们固然喜欢钱财美人,但他们也需要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等乱世,苛待勇士,本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偏偏还是常态。 人是感情动物,勇士更有脾气和性格,以钱财赏之,以恩义结之,缺一不可。 “将军,若要西征,真要带上他们吗?”吴前跟在邵勋身后,轻声问道。 “不光他们,还有银枪军一部。伱觉得光靠操练,能练出好兵吗?”邵勋反问道。 吴前好歹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又如何不知?只是有些不忍罢了。只听他说道:“长剑军便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银枪军可有很多新兵……” “新老夹杂,并非全是新兵。”邵勋说道:“我只带一幢人,辅以四百长剑武士。操练,终究是假的,即便列阵演武,士兵们也知道不会真的厮杀。但西征不一样,这是真打。即便没有轮到他们交手,只要去了,都有收获。” 俗称感受战场气氛。 训练之中,很难达到这种效果。但真实的战场,哪怕只是上阵站在那里,最终没轮到交手,心理上的淬炼也不容小视。 当然,原因不止于此。 想到这里,邵勋就有些唏嘘,同时鄙视自己。之前还想着,司马越不主动让他去,他就坚决不去呢,事到临头,他也在现实面前屈服了—— 他现在很想去劫掠财货,为自家的小事业添砖加瓦。 邵园、潘园、金谷园三大庄园,去年大力收拢流民,侵占被人放弃的民田,大力耕作,但说到底只有1100余户庄客,一年下来产了六万斛出头的粮食,另养了524头大小牲畜。 但这三个庄园却是稳定出产粮食的机器,比云中、金门、檀山三坞强多了——这三家一整年只产了六万五千余斛粮食,养了392头牲畜,但入不敷出。 不过,禹山坞是例外。 这是个成熟的坞堡,虽然有些残破,但田地、沟渠都是现成的。去岁又送了一批流民过去,再加上阳翟县投献而来的百姓,现有2700余户庄客,产粮十万斛出头,另有590头牲畜。 银枪军手头还掌握着721头耕牛,长剑军手中有马骡千余匹——绝大部分已归还洛阳士民。 如果不算那些军器和现金(绢帛、钱、金银器)的话,以上差不多就是邵勋的主要资产了。 粗粗一算便可得知,去年的粮食缺口至少在二十万斛以上。刨去从弘农坞堡帅那里敲来的七万余斛粮食,还欠了不少债——财政如此恶化,与他积极收拢流民不无关系。 到最后,只能拿钱帛以及缴获的刘乔父子数千件军器抵了账,且还不够,又把战场上缴获的刘乔部数万斛粟填了出去,才差不多抹平亏空,所剩无几的资源则采买了部分材料,用作今年金门坞前期建设。 好在三大园和禹山坞去年秋收后都种了越冬小麦,夏收后还能种一季杂粮,今年的粮食缺口会大大减少,前提是不再接受新流民。 但这又怎么可能?豫州大乱,涌向河南郡的流民不知凡几,邵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计想收拢一些。 他甚至连今年的学生兵都招了,主要来自受鲜卑蹂躏颇深的豫州梁国,共155名十到十五岁的少年,即将安置到金谷园内学习、训练、劳动。 所以,无论出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必须再捞一把。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没办法,野心家就这个鸟样,总是为财政问题所困,因为他们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 而既然要去关中捞钱,有些事就不能让禁军来做,私兵部曲更为合适。 反正这年头带着私兵部曲为主公打仗的人太多了,邵勋带个千把人出战,没人会说什么,相反还要夸他忠勇。 围猎结束之后,众人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炙肉煮汤,好不快活。 新募的军士慢慢融入了这个新集体。 有钱拿,有肉吃,不比以往的日子强多了? 二月,邵勋又两次拜访曹军司,与一干被冷落的幕府士人喝酒扯淡。 期间,他还邀王瑚、段良、何伦、王秉、陈眕、苗愿等禁军大将饮宴,进一步加深感情。 以往的王国军老部下他也没忘记,找机会安排了几顿。 整个二月,就在这么吃吃喝喝中度过了,倒也不是没收获,至少他与禁军将官们的交情进一步加深了——至少表面如此。 永兴三年(306)——这次天子没有改元——三月,邵勋率部值守殿庭,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消息,司空率万余兵马北上,前往洛阳。 天子司马衷无动于衷,只下意识感到些许不安,但并不影响他吃饼。 皇后羊献容则像那被逼到墙角的母兽,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一年零七个月之后,司马越终于要回到这个天下的权力中枢了。 洛阳,很可能迎来新一轮的政治洗牌。 第一百四十章 糊弄 殿中将军,除警戒戍守、夜开宫门之外,还掌乘舆之事。 皇后羊献容要乘舆去华林园,邵勋就得随行伺候。 但皇后并不想要邵勋伺候,她只想找邵某人问计。 “皇后勿要忧虑。”看着一脸寒意的羊献容,邵勋无奈道:“只要什么都不做,司空必不会拿你怎样。” “你可知,他已打算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羊献容的眼睛里有几分恼恨、几分惊慌,还有几丝疯狂。 邵勋默然。 他承认,他又没得到消息。或许,司空幕府内也没多少人知道吧。 “那又如何?”他说道:“天子尚在,何忧之有?” 羊献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邵勋。天子在的时候,我不一样住进金墉城了? 邵勋想了想,现在没法鞭挞这个女人,吵架是吵不过她的,更怕声音大了引来那些已被摒退的宫人侍卫,只能转移话题,问道:“广成苑如何了?” “才三个月,能有何进展?”羊献容有些不耐烦了。 “冬日水浅,正合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邵勋说道。 “你就一点不知道?”羊献容心中暗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广成苑那点破事,顿时恼道:“闻朝廷修广成苑园囿,颍川、襄城、汝南、南阳、顺阳五郡国征夫派役,至今已历两月。” 邵勋大喜。 朝廷的命令还是好使的,在这种小事上,诸州方伯也没必要和朝廷硬杠。 一下子征发五个郡国的夫子修园…… 艹!邵勋都要哭了。 靠他来攒钱,猴年马月才攒得齐啊? 能不能征发自带干粮的夫子帮我家修坞堡? “皇后放心,臣必保帝后无虞。”邵勋激动之下,保证道。 是的,他也很想保天子。 天子的正统性太强了,偏偏又很纯质,谁都能利用他薅一把羊毛。 王衍在薅羊毛。 司马越在薅羊毛。 羊献容也在薅羊毛。 这样一個非常好用的印章机器,司马越有病啊,非要杀。 “你如何保证?”羊献容一眼不眨地看着邵勋,逼问道。 “皇后……” “你练的兵呢?”羊献容又问道。 “一直在练。” “济得事否?” “皇后欲做何事?” “诛杀奸佞,敢吗?” 皇后又不理智了! 邵勋耐着性子说道:“皇后,司空身负天下之望。范阳王镇豫州、高密王镇青州、平昌公镇冀州、东嬴公镇并州,范阳王表荐的苟晞镇兖州,皆大权在握,司空若出事,难以善了。” 羊献容呵呵冷笑。 邵勋心下也有些恼怒。这女人以前还诱惑他呢,那时候多妩媚,现在完全不装了,却难看了许多。 “广成苑没必要修了。”羊献容冷笑道。 “皇后!”邵勋也不装了,马勒戈壁,蹬鼻子上脸了是吧?我——我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先想个办法忽悠一下。 “怎么?”羊献容紧紧盯着邵勋的眼睛,道:“想和司马冏、司马乂一样凌迫君上?” “皇后何出此言。”邵勋故作长叹,脸色急剧变化,纠结了好一番后,跺了跺脚,道:“也罢!若事情紧急,臣拼得官位不要,也会想办法把皇后送出宫,如何?” 羊献容神色有些松动。 说实话,这个皇后她真不想当。还不如回泰山老家,悠游度日呢,就怕泰山羊氏不敢接纳她。 但一般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她不想吃苦,不想没有服侍的人,不想没有诸多贡品享用。 若天子愿意与她离婚,再改嫁给某个大家族子弟,那是最完美的。 邵勋愿意把她送出宫,那是送到哪里?再者,他有这个胆子吗? 邵勋见她不信,决定加点料,道:“这话臣之前只对一个人许诺过,臣说话算话,皇后勿疑。” “谁?”羊献容被勾起了八卦心,问道。 “成都王妃。”邵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羊献容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竟然见过那个罪眷了?” “是。”邵勋惭愧地点了点头,道:“臣欲在广成苑为皇后练兵,待机而动。后又思及,若能结好南阳乐氏,则后路无忧矣,或还能得些部曲钱粮。故偷偷翻墙进了成都王府,见了王妃一面。” 羊献容先是将信将疑,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邵勋一眼,讥讽道:“只见了一面,就敢许下重誓,邵卿还真是情深义重呢。” 邵勋面现赧色。 接下来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邵卿!”羊献容冷不丁地唤了声。 “臣在。”邵勋疑惑地看了羊献容一眼,我给伱抓了这么大的“把柄”,多少该提升点信任度了吧?这又是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准备乘舆,去成都王府。”羊献容说道。 “诺。”邵勋暗叫要露馅了,不过面不改色,硬着头皮应下了。 “罢了,去了又如何。”羊献容突然一笑,道:“记住你说的话。现已三月,春水上涨,不便清理河塘,广成苑那边已经开始运输木石,四月就开工兴建园囿。汝——勿忧也,好好练兵就是。” “臣遵旨。”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天,应该是把羊献容糊弄过去了。 妈的,这个炸弹太可怕了。可恨自己没有骨气,非得用朝廷的人力物力,唉。 三月最后一日,天子降诏,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没有太多意外,因为这是东海王与王衍、荀藩等重臣商议后的结果。 大家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少数人。 ******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深宅大院之内,一位妇人正对窗而坐。 她拿起铜镜,定定看着。 镜中人面容消瘦,但眉宇间却显露出了无尽的清雅气质。 好久没修饰容颜了。 她叹了口气,盖上了镜子。 铜镜背面露出一行小字:“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饰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 纤细白嫩的手指在字上一一划过,反复几次。 南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 未曾挽起的秀发轻舞飞扬,洒落地面的裙裾随风荡漾。 风越来越大,带着细密的雨丝,妇人却浑然不觉,动都未动。 两裆衫渐渐紧贴在了身上。 风雨就像一位高超的画师,用它凝练的画笔,从上到下描绘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从颈部往下,先是凸显出了精致优雅的锁骨,如同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升起的礁石。 再是高耸秀气的山峰,遥遥相对,夹河而立,坚实而不可摧。 山峰往下,是渐渐收窄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平滑如镜面。 仿佛没有画尽兴一般,风雨渐渐加大。 妇人定神许久之后,终于起身,裙裾紧贴在身上。 画师运笔如飞,很快勾勒出了两个浑圆的半球。 妇人懊恼地看了看衣裙,迈着修长笔直的双腿,来到里间坐下。 轻轻拂下彩色锦缎后,露出了一面古色古香的汉筝。 纤手轻轻拨弄,清曲流淌而出。 妇人纤发已为风雨打湿,紧紧贴在脸上,她却连理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秋水双眸上缓缓滴落着雨珠,青葱十指带着无尽愁绪,将满腔幽恨送入琴弦之内。 曲调唯美哀婉,诉说着往昔种种,仿佛就是眼前这个妇人的自画像一般。 高潮之处,弦凝指咽,鸣声暂歇,当真是别有幽愁一万重。 好一个清静娴雅间又带着丝丝幽怨的美妇! “笃笃……”许久未有人拜访的宅院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的低声交涉。 交涉持续了很久。 终于,正门吱嘎一声打开,杂乱的脚步声穿过庭院,走过连廊,越过小桥流水,向书房靠了过来。 脚步声停止了。 妇人抬起头来,看到了五六个健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走吧。”没有多余的废话,领头的健妇尖声说道。 妇人也没有问,只抱起了琴,缓缓起身,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杀张 整个三月,邵勋都被拘束在宫中,难以外出。 他只能通过时不时上朝的潘滔打探一些消息。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司空并没有入洛阳,而是带着大军,从洛阳东掠过,然后北渡黄河,屯于温县去了。 如此诡异的行踪,哪怕邵勋没得到任何消息,也可以断定:河北战事又炽。 温县这个地方位于司州河内郡,向东北进军,可驰援河北,向西翻越王屋山,则可至河东郡,再经蒲坂津渡河,进入关中。 司马越手头不过万余成色可疑的兵马,宁敢两头援应? 河北之外,青州也开始了叛乱。 为王前驱的第三批人马下场了。 惤(jiān)县县令刘伯根起兵造反,聚众数万,被称为“东莱妖贼”。 之所以如此称呼,全因为这货是天师道师君,而东莱也是天师道广泛传播的区域之一。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比较震惊,因为他在洛阳压根没见到什么天师道人物。偶尔听闻谁谁家里信奉天师道,也不以为意。 总体而言,洛阳及其周边,并非天师道的主要活动区域,这次算是开眼了。 古代社会,尤其是魏晋这种喜谈鬼神的社会,宗教的威力不是一般地大。 一個县令居然能聚集起万余兵马,没有宗教加成是不可能的。 东莱人王弥带着家里的僮仆部曲加入造反大军。 王弥家世不错。 祖父王颀曾任玄菟太守,跟随毌丘俭讨伐高句丽,大胜而归。 后又任天水太守,随邓艾伐蜀。 入晋后转任汝南太守。 王弥之父声名不显,但传到他这一代,家资仍然颇为可观,能养不少部曲僮仆。 或许是不甘心于这样沉沦下去,王弥决定铤而走险,加入天师道叛军,搞事! 因为有王弥这样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加入,刘伯根十分欣喜,亲自任命王弥为长史,其堂弟王桑为东中郎将。 青州刺史、都督、高密王司马略亲自率兵征讨,大败而归,跑路到了聊城。 不知道是不是司马越家族的“基因”问题,司马略现了个大眼,首次在乱世中露面,结果就被宗教起义军给击溃了。 但这支起义部队也没讨着好,幽州都督王浚遣兵南下,一战破之,斩刘伯根。 王弥带着少许亲信逃入长广山,落草为寇,暂时避避风头。但以他散尽家财也要造反的劲头来看,估计接下来还会搞事。 青州文恬武嬉,徐州世兵又刚被司马越败光,地方上缺乏可靠的镇压力量,有点空虚了。 这个世道,越来越乱了。 三月过后,四月由殿中将军陈眕值守殿庭。邵勋稍稍自由了一些,除了操练禁军,结交将领、士人之外,便在各大坞堡之间打转了,忙得脚不沾地。 四月初五,他接到命令,随中军左卫主力一起,西进新安。 战争的阴云,陡然密布。 不过,或许仅仅是施压,谁知道呢。 ****** 长安东郊的霸上,同样飘洒着细密的春雨。 霸上因灞水而得名。 早在春秋时期,秦穆公就在灞水上修桥。 新莽时期,曾一度将其改名为“长存桥”。 晋时,又改名为灞桥。 此灞桥,或许早非秦穆公时的灞桥,甚至桥址都不一样,但灞水上总有座桥,以便沟通东西。 灞桥以西,便是霸上了。 之所以带了个“上”字,其实是因为霸上就是位于灞水以西的一块高出地面的土塬。 是的,又是西北地区常见的土塬地形。因居高临下,向为屯兵之所。 张方的大营就位于此处。 或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大营内军士们的士气有点低落。 前年攻洛阳,本来是个好机会。 司马越在荡阴惨败,溃不成军。上官巳溜回去后,在洛阳城中大闹,搞得人心惶惶,城池岌岌可危,仿佛一通鼓就能拿下。 但有个叫邵勋的人横空出世,打碎了所有人的美梦。 他残忍而暴虐,又狡猾奸诈,在大夏门内狭窄的街道上,强弩雷发,箭矢如雨,生生斩杀了六百名精锐的骑兵,让抢门功败垂成。 到了最后,出征的两万多步骑没抢到足够的财货,只能盗发陵墓,聊以自慰。 今年又说要东攻洛阳,石超、楼权、牵秀等河北将领甚至已经领兵出发了,但后续部队没跟上,最终没甚成果,灰溜溜退回——究其根本,还是河间王没下定决心,如之奈何。 “大王惧矣!”中军营房之内,张方醉醺醺地喝着酒,唾骂不休:“什么狗屁士族,胆怯懦弱,首鼠两端,就会坏事。” 亲兵们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家都督,不知道该靠近还是远离。 都督醉酒之后,横剑杀人之时可不少见。 纠结了半晌之后,他们叹了口气,互相对视了一下,便齐齐离去了。 “毕垣鼠辈,但知言和。”张方仰脖灌了一口酒,继续骂道:“却不知司马越根本不愿议和。可笑啊可笑,长安、洛阳近在咫尺,司马越得多傻才肯跟你议和?今后若有机会,定要食汝肉、寝汝皮、饮汝血,好好把玩一番汝之妻女,再散入营中为娼妓,哈哈!” 营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草地泥泞潮湿,马儿跑不起来,众人身上也脏兮兮的。在营门口验明正身后,守门裨将恭恭敬敬地将郅辅等人让了进去。 “汝自去吧,我找都督有要事相商。”郅辅挥了挥手,道。 裨将恭声应是。 如此态度,不仅仅因为郅辅是张都督帐下第一大将,更因为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张方微时,郅辅资助他的不仅仅是钱粮,还有部曲。 这些郅家部曲跟随张方东征西讨,活下来的人都成了张方亲信。 当然,这些部曲曾经的主人郅辅,更是张方心腹中的心腹,机密之事从不相避。 对此,郅辅也很是感慨。 但他没有办法了。 家业都在长安,能怎么办呢?河间王动动手指头,就能让自家灰飞烟灭。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毕垣吧。谗言是他进的,你若做了鬼,自去找他,休要来缠我。 郅辅踩着泥泞的烂地,一步一滑地进了营房。 本欲开口说些什么的,却见张方已醉倒在案几上,哼哼个不停。 郅辅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几位亲随。 亲随们脸色苍白,但都点了点头,散开在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 郅辅脸色抽搐地走了过去,站在张方身侧,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往昔的一幕幕。 年少时的张方,以勇力闻名,作为河间国军户世兵,跟随河间王,先去邺城,再来长安。 两人的相识,缘于偶然。 一个是长安鼎鼎大名的富豪,一个是落魄的军户,偏偏一见如故,言谈甚欢。 自己看中了张方的武勇以及他河间国人的身份,张方则对自己的万贯家财颇为惊叹。 接下来就是识英雄、重英雄的佳话了,自己豪迈地拿出部分家财和部曲,赠予张方。 张方十分感动,约定“苟富贵”,定不相忘。 而事实也是如此。张方以勇武闻名,渐渐立下诸多功劳,最终发迹。 发迹后的张方没有忘了自己,将帐下第一亲将的位置给了过来,并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 这些年,靠张方赚了不少。 早些年投下的钱财、部曲,早就连本带利赚了回来,甚至翻了几番。 张方没有对不起自己! “唉!”郅辅叹了口气,轻声道:“负心人在此,勿要怪我。” 说罢,抽出佩刀,照着张方的脖颈重重斩下。 “咔嚓!”刀入骨肉之中。 张方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郅辅。 郅辅狠下心,加了把力,猛然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张方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郅辅俯下身子,只听到了“小心”两个字。 小心?郅辅一愣,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待到张方没有任何动静后,郅辅将其头颅切割下来,然后用布包着,提在手里,出了营房。 营房外恰好有几位偏裨将领赶到,见郅辅浑身是血的模样,愣在了那里。 再看到郅辅右手提着的尚在滴血的“布包”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手已经抚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你等原为我家僮仆,而今是要拦我吗?”郅辅面无表情地问道。 几人没有说话。 “此乃大王之命,尔等要抗命吗?”有亲随走了过来,厉声斥道。 “事情既已做下,便不可挽回。尔等好好想想,值不值得?”又一名亲随说道。 “让开!让开!”第三名亲随推了他们几把。 几名偏裨将领低着头,默默让开了。 郅辅看都不看他们,大摇大摆地出了军营,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曾经可止小儿夜啼的张方张都督,就此命丧军营,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恩主手里。 四月底,张方的头颅被塞入木盒中,飞马送至温县,交到了司马越手里。 司马越不想看。 幕僚们仔细检查,并找来几个认识张方的人反复查验,最终确认张方已死。 司马越听后狂喜。 老实说,他没想到司马颙这么傻。 真以为杀了张方就能议和?怎么那么天真? 张方怎么死的,瞒不住任何人。关中诸将士,宁不心寒耶?还有几个肯为司马颙卖命?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司马越在大帐之中肆意大笑,手舞足蹈。 幕僚们纷纷上前恭贺。 “传我将令,以糜晃为都督,总领大军,杀奔关中。”司马越脸色一肃,大声吩咐道:“此战,不破长安誓不罢休。”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两路进兵 大军不是那么快能行动的。 因为司马越想要召集更多的兵马,等待从陈留、荥阳、河南等郡征发的兵丁齐聚后,才会大举进发。 金谷园那边甚至有人赶到新安,说有官吏上门征丁,被他们顶回去了,小吏诺诺不敢言。 这就是自耕农为何投入庄园、坞堡的重要原因。 征兵之时,诸县兵曹掾优先征自耕农,因为他们好摆布,不费事。 自耕农不够了,就去找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 如果还是不够,再就找寒素、小姓士人。 难度从低到高。 没有人是傻子,趋利避害是本能。再打下去,自耕农只会越来越少,坞堡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一些庄园,也会尝试改造为坞堡——庄园很多是度假别院性质,如金谷园、潘园等,相对容易攻破。 一起来新安的还有各个坞堡、庄园的管事人员。 邵勋着重听取了金谷园、潘园、邵园的耕种事宜,得知麦苗长势良好之后,放下了心。 六月麦收,届时全部拉至金谷园处理。 洛阳这两年安定了,金谷园的逃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小部分,三十多区的水碓可处理太多谷物了。现在只勉强开了几个,再搞下去,邵勋觉得自己可以接业务,帮别人舂米、磨面。 四大坞堡中,金门坞是重中之重,今年一定要完工。 开春之后,杨公坞、一泉坞、合水坞交割了部分粮食“尾款”,加起来六七万斛的样子。 幢主王雀儿汇报,有个叫羊茗的人送了一批钱绢至金谷园。 去岁年末赏下的诸多锦绮绫罗、金银器之类,粗粗估了价,在洛阳采买了粮食、牲畜、农具及生活用品,送往各個坞堡。 钱一到手,基本就花光,还会欠债。 邵勋一点不慌。笑话,大老板哪有不负债的? 五月中,第一批从司州、兖州征发来的丁壮抵达新安,辅兵终于有了。也恰巧是在这个时候,进兵的命令下来了。 五月十八,大军西进。 他们这一路主要由中军左卫构成,除少许留守人员外,出动了一万五千人。 骁骑军出动了一千五百骑,老底子算是拿出来了。 自去年四五月间重建中军后,骁骑军就一直在艰难地扩充着。方式主要是招募亡散人员,另收少量新兵,现在才慢慢积攒到一千八九百骑的样子。 著名的幽州突骑督也重建了。 作为中军内部不隶属于任何一军的具装甲骑,曾经有一千多骑,而今收拢了部分老兵,招募了百余新兵,洛阳武库搜刮了下马铠,只堪堪凑了四百余骑,这次也跟过来了,伴随步兵前进。 邵勋对这支部队比较关心。 因为这是一支能极大威胁银枪军的部队,虽只有区区四百余骑,但冲起来真的很要命,训练不足的银枪军真不一定顶得住。 一万五千步军、两千轻重骑兵,外加超过两万的丁壮夫子,这一路加起来快四万人了,可对外号称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花了足足七八天时间才穿过了一百多里的山路,非常之慢。 这条北线道路俗称“新安道”,与南边洛水河谷的“宜阳道”同为潼关通向洛阳的关键道路。 邵勋他们从新安县西十余里的秦赵二故城出发——史上秦、赵两国在此会盟,各据一城,故得名,又称“俱利城”,因会盟对双方都有利。 横穿河谷,进入崤山山道。 当是时也,狭窄之处仅容方轨,无数人员、车马排着队通过,效率极低。 走过东西二崤山的坂道后,进入弘农郡陕县地界,路也只是稍稍好走了些,但仍然是在山区艰难踟蹰。 昔年曹孟德恶南道之险,遂开北道。可北道亦有其险峻之处,着实不好走。 洛阳之地利,可见一斑。奈何每次外兵打到洛阳,既无人自告奋勇到这些险要处列栅戍守,也无人坚守外围关卡,到最后总是让敌军大摇大摆趟过各种险要之处,进至洛阳城下。 五月底,大军抵达弘农,邵勋见到了阔别年余的糜晃。 ****** 五月底的宜阳道上,马蹄阵阵,旌旗猎猎,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在河谷内迤逦西行。 稍顷,数名斥候带着十余匹马飞快奔至一简易渡口。 渡口附近有一老二少三名船工,正坐在树下休息。见到信使之时,立刻行动了起来。 两名少年去解系在树上的渡船,老者则上前迎接。 “我要过河,快!”为首一名斥候大喊道。 老者没有废话,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畔码头,准备撑船。 他来自太原,本就是汾水上的船工。来到云中坞后,得了个好差事,在洛水上摆渡,方便来往人员。 不过这活也干不了多久了。 他下意识看向西边不远处,一座浮桥已横跨南北两岸,渐渐成了云中坞百姓前往洛水北岸的主要途径——随着堡民的日渐增多,坞堡方面已渐渐不满足于在洛阳南岸、渠谷水东西两侧耕作,开始向北岸扩张,今年春播的不少田地就在北岸。 斥候很快上了渡船,其他几人则牵着马匹,驰向西侧的浮桥。 不一会儿,云中坞内就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正在田间地头忙活着的百姓立刻收拾东西,向南岸撤退。 有些人甚至想奔回家里,取了家什再走,不过很快被庄头连打带骂,灰溜溜地跟上大部队,走了。 另有几个庄头组织了百余身强力壮的百姓,拿着长矛、步弓,占据了一处高地,打算阻滞一会——如果真有敌军奔袭过来的话。 经历过乱世的百姓,早就褪去了天真,一个个非常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 为了耕田方便,现在有部分百姓在田间地头搭了窝棚,农忙时就住在里面——住在坞堡内的话,田地在近处还好说,稍远些的话则较为麻烦,每天不知道要多走多少路。 窝棚内肯定是有财物的,如被服、炊具等等。对这些堡民而言,其实是很重要的财产了,想要带走很正常。 但军情紧急,容不得半分大意,说不定就因为取了东西而来不及逃走,被人捕杀。 果然,在最后一批百姓撤回南岸,断后之人撤到浮桥上时,大队骑兵的身影已出现在远处。 庄头拿起斧子,将连接浮船的竹纽斩断,放了几条船到南岸。至此,浮桥已经断了三分之一。敌人如果想通过浮桥过河,已经不可能——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纵火烧浮桥。 骑兵越来越近。 汹涌的马群穿过驿道,踏过农田,一路向西。 庄头看了心中滴血。 再等三个月,北岸的这些粟就可以收获了,这会被骑兵一践踏,却不知还能收得几粒米。 “鲜卑人!”因金三带队随征,原驻金谷园的银枪军第四幢开到了云中坞戍守,幢主王雀儿爬上了一棵树,瞭望对岸。 无边无际的人马,沿着河谷向西行军。 有人专心赶路。 有人则停了下来,拿着马鞭对坞堡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帮人一定在对坞堡上下的狼狈撤退模样品头论足。 是啊,他们人多马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潇洒惬意。你纵是想报复,却连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灰的资格都没有。 在豫州烧杀抢掠一通的鲜卑人,现在压根不把笨拙孱弱的中原人放在眼里。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以仰视的态度看着中原大国的。 后汉年间,鲜卑屡次犯边。朝廷组织具装甲骑、刀盾步兵的混合部队,征发沿边内附部落的轻骑兵,数次征讨草原,建立了无上的声望。 即便经历了汉末百年大混战,大晋开国之后,鲜卑人依然只能仰视中原,收起自己的各种小心思。 但随着最近十来年诸王混战,不断引鲜卑、匈奴、乌桓南下,渐渐让这些草原汉子看清楚了中原的内情。 特别是当他们骑上骏马,挎起弓刀,一次又一次击溃中原军队时,什么仰视都没了。 有些人可能还转不过弯来,还习惯性对中原毕恭毕敬——虽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内地烧杀抢掠。 有些人是真的膨胀了,认为中原不过尔尔,迟早成为他们肆意纵横的牧场。 但悲哀的是,事情很可能还真在向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有些人,宁可南渡之后继续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也不愿意留在北方,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妻儿,赶跑敌人,重建家园。 鲜卑人逗留了一会之后,便策马离去了。 王雀儿带着第四幢的兵士们沿河布防,防止有小股游骑渡河而来,烧杀抢掠。 一直坚持到傍晚时分,才撤回坞堡之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阳中军右卫的部队出现了。 同样是一万五千左右的步卒,外加两万余农兵夫子,赶着大车小车,一副连夜行军的急促模样。 张方已死,形势一片大好。 大军已然聚齐,自当加快行军速度,速攻关中。若给司马颙时间,说不定他就重新稳定动荡的军心了,届时反而难打。 因此,右卫将军裴廓决定连夜行军,不给西贼喘息之机。 汝南王司马祐也随军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规模相当不小的坞堡。 他找来几名禁军偏裨将校,询问是否能在堡内征丁征粮,不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劝阻不休。 司马祐心中了然,这个坞堡有点来头,暗暗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入潼关 鲜卑骑兵由祁弘、刘琨二人统领。 横穿半个洛水河谷之后,折向北,慢吞吞地通过了山道,再一路奔行,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到弘农,几乎与北路前后脚抵达。 豫西山区,骑兵奔袭个蛋! 排着队在山路上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尤为滑稽可笑。摔落山谷的马儿没有两百匹也有百余匹,鲜卑人还未打仗,就已经亏了。 他们没有在弘农过多停留,甚至连都督糜晃的宴请都拒绝了。 祁弘是王浚幕府的主簿,和洛阳这帮将官不是一路人,他就是個来助拳的“客将”而已,压根没打算给糜晃面子。 刘琨是范阳王幕府司马。 他倒是想见见一位叫邵勋的殿中将军,因为这人在范阳王幕府之中的名声“如雷贯耳”——不是什么好名声。 许昌武库案,是范阳王这么多年吃的最大的一个哑巴亏。 若被刘乔父子攻破许昌,掠走甲仗也就罢了,偏偏许昌武库被“友军”给抢了,如何不让人生气! 范阳王私下里摔了花瓶,询问有没有办法弄死这个人。 这话一出,大家就明白了,明面上动不了邵勋,只能想些暗杀之类的腌臜手段。 刘琨着实不想掺和这事,他只对邵勋长途奔袭,阵斩刘祐的事情感兴趣。 中原诸州,用骑兵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却不多见,偏偏此人当时才十八岁,让人震惊。 坊间传闻,邵勋曾得神人传授诸般技艺。 对此,信的人还不少,刘琨就认识一个专门写志怪录的人,甚至把这种传闻记录了进去,并且写了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批注,引经据典,煞有介事。 也有人说邵勋是天上人下凡,游历一世红尘,便回到天上。 刘琨对此将信将疑,同时也愈发好奇了,想见他一面,看看传闻真假。 这样一个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年轻将领,对于素来喜好兵戈之事的刘琨而言,若错失结交机会,就真的太可惜了。 无奈他不是主将。 五千鲜卑骑兵只听祁弘的,连都督糜晃的军令都不会搭理的。于是,在稍稍补给之后,他也只能遗憾地放弃面见邵勋的机会,继续行军,直奔湖县、潼关方向而去。 司马颙在此部署了兵马:弘农太守彭随、北地太守刁默合兵两万余,共拒东兵。 是的,司马颙帐下也有弘农太守,盖因湖县、潼关、华阴在地理上都属于弘农郡,数年来一直被关中兵控制着。 但守军士气低落,战意不足。 不用怀疑,这就是杀了张方的后遗症。 司马越来得太快,根本不给司马颙重整军心的时间。五千鲜卑骑兵昼夜兼程,在弘农郡城时都不想停留,直接冲杀了过来。 离谱的是,司马颙还给守军加了点料:司马越拒绝议和之后,他后悔了,迁怒毕垣、郅辅,但毕垣是“河间冠族”,即便杀张方的主意是他出的,却也不能加罪,于是只能把没跟脚的郅辅给斩了,以泄心头之恨。 这样一来,西军本就不高的士气顿时雪上加霜。 潼关岌岌可危矣。 ****** 六月初一,主力大军分批离开弘农。 糜晃、邵勋二人并辔而行。 “司空在萧县一败,陈敏便借口募兵,回去后割据江东作乱,至今未能平定。”糜晃说道。 驿道两侧的山塬郁郁葱葱,繁花似锦,一如司马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局势。但一片大好之中也有隐忧,那就是青州刘伯根、扬州陈敏之乱。 刘伯根掀起的天师道叛乱已被王浚所遣之鲜卑骑兵讨平。 陈敏之乱却愈演愈烈。 说起来,这还是司马越的锅。 张昌部将石冰窜到扬州时,掀起偌大动乱,最后就是陈敏率兵讨平的。 徐州封云作乱,陈敏复率兵讨平,积功升为广陵相。 司马越自徐州出师,将陈敏召到身边,为前锋都督。 萧县败于刘乔之后,陈敏看透了司马越的草包本质,借口回去帮他募兵,一去不返。 接着便是割据作乱了。 其实,江南大族不介意再出现一个孙策。 无奈如今大晋朝还有点威望,实力也没衰弱到极点,陈敏家世又一般,愿意与他合作的士人并不多,孙策却是做不了了。 但不打仗是不可能讨平的了,而今只能由大晋忠臣、荆州都督刘弘出师。 “四方多事啊。”糜晃叹了口气。 老实说,他对主公司马越也有点腹诽。 陈敏之乱本可以避免的。若在萧县击败刘乔父子,陈敏能回江东吗?回不了! 而且,挟此大胜之势,陈敏的野心也会遭到压制。 无奈一战惨败,不但陈敏跑回去造反,请来的鲜卑骑兵还大掠豫州,作了无数孽。 甚至于,糜晃怀疑青州刘伯根作乱,也与司空在军事上的接连失败有关。 说白了,威望太低了,有点压不住场子。 “都督有何打算?西州军心动荡,击之不难。获胜之后,可曾想过在关中为官?”邵勋问道。 他察言观色,发现糜晃有点失望。 当然,这点程度,并不会动摇糜晃对司马越的忠心。 再失望,他也会尽心尽力。只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多事情都是从一点点的失望开始的,慢慢等吧。 “关中绝无可能。”糜晃摇了摇头,道:“出了陈敏这档子事,关中多半会给某位宗王。即便留人镇守,也是短期的,厘定局势之后,便会交给宗王出镇。此战若真能得胜,我多半会入朝为官吧。司空在朝中乏人,不能什么都靠王夷甫。” 入朝为官?哪有割据一方痛快!但升官入朝,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擢升,况且糜晃本人并不抵触,这就没办法了。 “别光问我,你呢?”糜晃看了眼邵勋,道。 “寸功未立,怎好谈这些。”邵勋笑道。 糜晃亦笑:“看祁弘、刘琨等人一骑绝尘的样子,你要立点功劳,怕是不容易。” “总有机会的。”邵勋说道:“鲜卑人奔着长安去的,西军只要不惹他们,多半无事。” “唉。”糜晃叹了口气。 请来的兵,一个个桀骜难制,压根指挥不了,如之奈何。 西军的部署,现在摸清楚了。 一共有三道防线。 第一道就在弘农境内,以彭随、刁默的两万余兵为主。 第二道防线在华阴,多为河北旧将,如牵秀、石超等,兵不多,区区万余罢了。 第三道防线在灞水一带,由马瞻、郭传两将统率,兵力不详。 昨夜两人饮宴,聊了聊。 邵勋认为,如果第一道防线告破,后面就没希望了。 过了潼关,一马平川,不再有地利优势。考虑到西兵普遍士气低落,兵力上又处于绝对劣势,这仗确实没得打。 “你家那几个坞堡如何了?”糜晃又问道。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邵勋身后的一千军士身上。 其中四百人牵马步行。 马背上驮着铠甲、弩机,身上背着重剑、环首刀。 看他们的样子,凶悍难制,目中无人,唯紧紧跟在邵勋身后,亦步亦趋。 换个人来,怕是难以指挥这帮骄兵悍将。 另有六百士卒,似乎是洛阳守城战里昙花一现的银枪军,领头之人名叫金三,糜晃甚至见过。 此六百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认真甩手甩脚地走路,与前面那四百人完全是两个风格。 六百人里新老夹杂,大概三分之一老兵、三分之二新兵的样子。 老兵相对更从容镇定,目不斜视。 新兵喜欢偷偷用余光四处张望,显得十分好奇,直到身背认旗的军官拿刀鞘砸下去为止。 这些人的器械放在后面的辎重车辆上。 糜晃注意到,人皆铁铠一副、长枪一根、环首刀一把、步弓一张,外有杂七杂八的器械若干。 说这些人是庄客部曲,谁信? 联想到许昌武库案,糜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云中坞已经完备,金门坞入冬前大体能完成。檀山坞要等到明年了,钱粮实在匮乏。”邵勋回道。 糜晃点了点头,片刻后说道:“击败司马颙后,你想去哪里,自和我说一声。我将你派过去,别闹出太大动静就行。” “谢了。”邵勋在马背上作揖,表示感谢。 糜晃这个老好人,应该已经感受到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了。 他的内心之中,应该也很彷徨吧。 “都督。”邵勋又道:“裴家在陕县东新修了个坞堡,你就没想过吗?” 糜晃闻言,微微有些茫然。 他是真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有些事情,真的不愿去深想。在他心中,司空击败河间王,扫平关中,再剿灭扬州陈敏之乱,似乎就大体太平了。 从此以后,司空在朝中秉政,他们升官发财,名留青史,难道不好吗? 但仔细想想,这种美好的愿望更像是空中楼阁,不着实地。 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了,早就过了爱幻想的年纪,何必自欺欺人呢? 邵勋的问话,让糜晃心中微微活络了起来。 裴家都在弘农建坞堡了,伱还在犹豫什么呢? 六月初四,大军抵达桃林塞,即秦函谷关旧址附近。 此时前方传来消息,彭随、刁默率军至湖县。 因军士逃亡日众,不得已之下,裹挟着全军出战,被鲜卑骑兵一战冲垮,全军覆没。 祁弘等人趁势进占湖县,入潼关,再奔至华阴,一路畅通无阻。 糜晃听闻之后,下令加快行军速度。 五日后,作为中军先锋的邵勋率部进入潼关,正式踏上了关中的大地。 当天晚上,他遇到了从宜阳赶来的信使,一番交谈后,顿时大怒:艹你大爷,哪部鲜卑践踏我家禾苗?心中当即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找着机会,摆人家一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敢说个“斩”字吗? 进入华阴县境之后,驿道两侧便弥漫着大股血腥味。 再望向远方,似乎还有冲天的烟柱。 “作孽啊……”吴前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收尸了。 他的军旅生涯,似乎总在收尸与打扫战场间度过。 庄园前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大多是正面中箭倒地。 夫子们默默上前,将尸体搬上骡车,准备拉到远处挖坑掩埋。 进入庄园后,传来了浓烈的血腥味。 吴前嗅了嗅,看向一个方向。 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中年男人被绑在树上,看他的年纪已及装束,似乎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男人脚下躺着几具赤身裸体的女尸。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似乎贼人发泄完后还破坏侮辱了一番。 其中一具尸体看样子是中年妇人,下身一片狼藉。临死前手伸向男人,在地上爬行了一段后最终死去。 吴前指了指,有夫子找了几张草席,把这几具尸体裹在一起,准备埋到一个坑里。 “嘚嘚……”一阵马蹄声传来。 不一会儿,便有几人入内,见到院中血腥的场景后,先是一愣,然后骂了声“晦气”,匆匆而出。 院外响起了小声的汇报。 很快,一位锦袍士人走了出来,见着院中情形后,眉头一皱。旋又扫了眼吴前等人,厉声道:“好好收拾一番。勿要多言,休生怨怼。鲜卑铁骑是司空重金礼聘而来的,摧锋破锐,立功无数。撒点小性子算什么,我不想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否则定斩不饶。” “诺。”吴前等人纷纷应道。 “戴祭酒。”锦袍士人出门后,司马颙幕府长史杨腾立刻上前,笑道:“小地方粗陋,不堪入目,还是去华阴城里歇息一晚吧。” “也好。”戴渊笑了笑,道:“杨长史此番立大功矣,司空定有重酬。” 杨腾心中喜悦,立刻说道:“还是借着司空虎威,不然也没那么容易赢。戴祭酒临阵抚众,令其归降,功劳却是大多了。” 戴渊哈哈大笑。 杨腾是個知情识趣的,今后可多多结交。 自鲜卑骑兵大破彭随、刁默后,一路追击至华阴。 守御此处的乃牵秀、石超等河北旧将,因其据城固守,鲜卑骑兵却不好破。 关键时刻,颙府长史杨腾亲至,诈称颙命,令牵秀等人退兵,然后又遣人将牵秀捕杀。贼众遂溃,鲜卑骑兵趁机冲来,万余兵马死伤大半。 戴渊亲自出面,招抚剩下的残兵四千余人。 残兵人心惶惶,遂降。 戴渊令左卫将军何伦派出少许人马,押着这些降兵前往关东,交予司空处置——肯定不能让他们还留在关中了,降而复叛不是什么新鲜事。 二人说话间,便来到了大驿道上。 最后一批留守华阴的鲜卑人正在拔营启程,前往郑县。 临走之时,营中惨叫连连。 有几个妇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很快被利箭射中背心,扑倒在地。 戴渊看了,微微有些不忍,但也就是“微微”而已。 他才能还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会被司马越派过来随军监督。 但正因为才干不错,他才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击败司马颙,扫平最后一个敌人,比什么都重要。在此之前,切忌节外生枝。 些许小代价,完全可以忍受。 是的,就是小代价。 鲜卑人虽然贪暴,但祸害的关中人里,平民占了大多数。偶有几个庄园主,那也是豪强,家名不显。 不去管这些事,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名声,更不会上史书。 百年之后,他还是清名无暇,甚至会被人尊为名臣。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不能让鲜卑人在长安搞得太过分,其他地方随意。 但他也有些烦恼,进了长安之后,鲜卑人真的能听话吗? 他不太确定,甚至有点想故意放慢行程,不去长安了。 反正攻入长安之后,司马颙多半大势已去,他去不去长安,问题不大。 事后过去收拾残局,凭吊一番、安抚人心就可以了,说不定还能得到别人称赞。 想到此处,他换了一副笑脸,道:“听闻华阴风物颇佳,想在此盘桓个几日,不知杨长史……” “祭酒有此雅兴,仆定然作陪。”杨腾立刻说道。 二人相视大笑,把臂而行。 ****** 禁军左卫在三天后抵达了郑县。 一路上见了好几个坞堡庄园,有人愿意献上钱粮,有人则怒目相视。 邵勋很理解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他也很愤怒。 鲜卑贼子,抢粮就抢粮好了,何必杀人? 邵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他有时候也很变态,但多年来他一直恪守一点:不要残害百姓。 权力越大,你造成的破坏就越大。 积累了什么负面情绪,在自家妻妾身上发泄就好了,还能多生孩子,何必让生活本就困难的百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呢? “都看到了么?”邵勋看着燃烧着的村落,以及被尸体填满的水井,道:“自己不强,就要被人蹂躏。如果鲜卑人攻破云中坞、禹山坞,你们的妻儿是什么下场?别说鲜卑人了,随便哪一路流民帅攻破咱们的坞堡,会有什么结果?” “另者,自己不强,就要请外人来帮你打仗,但外人是什么德行,都看到了吧?与张方无异。” “这样的仗,就算赢了又如何?人心尽失,将来还会有反复。” “所有人,无论战兵还是夫子,帮忙清理废墟,掩埋尸体。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下辈子警醒点,反正都要死,不如和鲜卑人拼了。” “诺!”诸将纷纷应道。 很快,不止银枪军、长剑军,禁军各幢也行动了起来。 人人神情肃穆,沉默不语。 所谓兔死狐悲,诚如是也。 这会虽然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但华夷之分还是有的。关中这种地方,素来是中原王朝的正统核心区域,鲜卑人跑过来大肆烧杀抢掠,算什么事? 诚然,如果他们的主将不在乎的话,这些禁军将士虽然心中不忍,但也不会多说什么。乱世么,哪里没有这样的惨剧? 但邵勋不是明确地点出来了么?在他的影响下,银枪、长剑、禁军诸营将士的情绪被慢慢引导了起来,怒气开始积累。 甚至就连过路的左卫其他营伍的将士,见了之后,也有些骚动。 同为殿中将军的苗愿甚至专门跑了过来,一番相询之后,既有些怪邵勋小题大做,同时也有点恼火。 鲜卑人在豫州怎么做的,邵勋先撤了,没看到。但他跟着左卫将军何伦一起迎司空,多多少少看到了一些。 比关中的惨剧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苗愿长叹一声离去后,傍晚扎营之时,糜晃、何伦又来了。 糜晃尚未说话,何伦却太清楚邵勋的禀性了,慌忙说道:“小郎君你可别乱来啊。” 邵勋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校准步弓。 “我说真的。”何伦急道:“鲜卑骑兵来去如风,逮不住的,你别冲动。” “何将军这话,让人听了匪夷所思。”邵勋说道:“就连幽州都督王浚,在得知鲜卑人抢掠妇女而归之时,都会试图出手阻止。你就这么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我军多为步卒,怎么做?”何伦无奈道:“再者,伱若攻杀鲜卑,祁弘、刘琨不会善罢甘休,王浚也会恼你,司空更会震怒。他老人家失信于王浚及鲜卑,以后还怎么拉人来打仗?” “那是司空、王浚该烦恼的事情,与我无关。”邵勋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物,就一点担当都没有吗?” 此话一出,何伦无言以对,糜晃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了一起。 邵勋的话不中听,甚至有点桀骜不驯,类似张方那种跋扈劲。 但他之前有句话没说错,鲜卑骑兵攻入邺城,烧杀抢掠,死者甚众,临走时更带走了大量邺城女子。王浚作为大军统帅,他还敢说一句“有敢挟藏者斩”,虽然最后鲜卑人也没给他面子,宁愿把八千个女子沉入河中淹死,也不放她们回家。 如今鲜卑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你连阻止一下都不敢吗?你敢像王浚那样说一个“斩”字吗? 糜晃脑海中激烈交锋着。 一边是生民百姓的苦难,一边是司空的大业,两者似乎对立起来了。 司空若要成事,百姓就要死。 “昔年洛阳中军健在时,建春门之战,数千轻重骑兵直冲贼众,什么鲜卑、乌桓、匈奴都被冲垮了,有何惧哉?”邵勋校准完步弓,又放了一句话。 “你也知道那会中军还在。”何伦无奈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而今骁骑军的那些人,却未必愿意听我等指挥,他们可能也想跟着抢一把。” “那就不靠他们,咱们自己打。”邵勋说道。 “你怎么打?这不是送死么?” “若我有办法呢?” “你有屁的办法!”何伦即便再怕邵勋,这时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够了!”糜晃看向邵勋,道:“你切勿轻举妄动,我先遣人去祁弘营中,严申军纪。” “都督,这事不如让华祭酒或汝南王去,他们是司空派来监察诸军之人,此乃二人本分,何须亲自出头呢?”邵勋提供了一个建议。 糜晃瞪了他一眼。 这个小郎君,越来越锋芒毕露了。以前固然骁勇,但还算守规矩,从去年许昌武库案开始,愈发桀骜不驯,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 糜晃觉得该挽救一下他,免得进一步与司空交恶,终至不可收拾。 一边是自己的忘年交,一边是主公,糜晃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人有事。 最好一团和气,君臣相得。 “我这就遣人去请华祭酒和汝南王。”糜晃说道:“尔等整顿部伍,明日继续进发。” “诺。”邵勋、何伦二人应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口锅谁敢背? 从郑县向西,可谓一路坦途。 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坦途,军事意义上同样如此。 司马颙这一把,基本军心尽失,没人愿意卖命了。 充当先锋的鲜卑骑兵行至灞水之时,郭传、马瞻利用河流、土塬抵挡了几天。正待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司马颙却举家出逃了。 消息几乎没能掩盖,守军当场崩溃,六月二十五日,祁弘、刘琨二人率军直扑三十多里外的长安城。 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作为司马颙经营了多年的大本营,有人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有人试图逃跑,还有人茫然不知所措。 六月二十七日晚,随着第一批人开城出逃,整个局势急转直下。 这个时候,没人愿意抵抗了,毕竟河间王都跑了,想挑头出面组织抵抗的人一看其他人纷纷溃逃,顿时熄了心思,匆匆回到家中,收拾细软,准备趁夜出城。 鲜卑骑兵如潮水般冲了进去,一场屠城盛宴就此展开。 他们等这一刻太久了。 长安虽然不如邺城,但也有堆积如山的财富,有无数可以武装部落的甲仗,有漂亮的女人,足够他们尽兴许久了。 刘琨面有不忍之色,试图阻止,但没人听他的,最后只能黯然离去。 主将祁弘满面笑容,满不在乎。 以前在邺城就是这么干的,难道长安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数千里赶来帮你打仗,屠个城都不乐意,像话吗? 儿郎们一路之上,已经算克制了。若非一直用长安财富多、女人多来诱惑他们,鬼知道他们半路上会干出什么事。 到了这個时候,刘琨阻止不了,祁弘也阻止不了。 司马祐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祁将军,小城小邑就罢了。长安天下瞩目,可不能乱来啊。”司马祐苦口婆心地劝道。 确实,长安的规模可能还不如邺城,但这座城市的政治意义可不一样。 说天下瞩目,那是一点不夸张。你干了什么事,很快就会哄传天下。至于天下人会怎么看待这事,那就不好说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 “司空允诺的事,汝南王欲反悔耶?”祁弘质问道。 他身后还有几个部落贵人,同样怒气冲冲地看向司马祐。 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之前大掠豫州,就不太爽利。许昌那边时不时派人过来要求他们收敛点,不要闹得太过。 是,你司马越要脸,怕威望受损,但关我们什么事? 千里迢迢为你打仗,死伤人命、损失战马,家里的活也耽误了,答应的事为什么不作数? “祁主簿可不要说昏话!司空答应了什么事?司空何时答应过这事?”司马祐吓了一跳,连声说道。 允诺鲜卑人劫掠长安这种事,司空能答应吗? 他若公开这么说,谁还敢在他幕府里供职? 屠戮长安这种事,你不公开说,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还有辩解的余地。但你若真傻到承认了,那对不起,大家都得自寻门路。 这口锅,无论如何不能扣在司空头上。 祁弘嗤笑一声,扭头对几位部落贵人说了几句。 众人哈哈大笑,都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司马祐。 出来卖,还要装,有意思。 没人再搭理他了,一行人很快进入了长安城,加入了狂欢的序列。 司马祐摇了摇头,上马离开了。 他有些恼恨戴渊,关键时刻不过来,这么爱惜羽毛? 不过这事啊,还是得想想办法。 司空无论如何承担不起长安屠城的责任,那么只能把责任往鲜卑人身上推了。 他们野性未驯,桀骜难制,不听号令很正常。 待鲜卑人抢够了,再斥责一番,想办法抓几个倒霉鬼,明正典刑了事。 厘清思路后,司马祐最后看了一眼已传出哭喊声的长安城,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离开了。 ****** 邵勋得感谢马瞻、郭传抵抗的那几天。 正是因为他们的阻滞,才令禁军主力只比鲜卑人晚了一天,就赶到了长安城外。 糜晃其实已经收到消息了。 心中的愤怒自不用多说,任何正常人看到屠城这种最大的恶,如何能忍? 但他不是热血上头的少年了,有太多的利益羁绊,有些决定是不太容易做出来的。 长安城门并没有关闭,偶尔有百姓士人趁着混乱逃出来。 整座城市沐浴在屠刀与火光之中,在夜色之中绽放着血色之花。 即便在城外,亦可听到阵阵凄惨的哭号声。 已经肆虐了一天一夜,鲜卑人仍然不愿意收手。 “都督,有军士不遵号令,擅自屠城劫掠,出兵戢乱不是应该的么?”邵勋站在糜晃身后,轻声问道。 糜晃犹豫难决。 “昔年洛阳中军擅自劫掠,北军中候还要派人捕杀一批倒霉鬼做做样子呢。鲜卑人难道比禁军还高贵?” “司空想必不知道贼人如此猖狂贪暴,他老人家若在场,定然也会下令戢乱。” “长安何等重要,若被鲜卑屠戮个几万人,天下哗然,司空名望受损,恐不美也。” 邵勋一句句劝导着,让糜晃心中的那架天平愈发倾斜。 何伦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不如等右卫、骁骑军赶来再说。” 邵勋看都不看他,继续看着糜晃的脸色,说道:“都督,邺城遭难,那是王浚的事,司空名望不会大损。但长安遭难,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万一……” 他这话半真半假。 长安如果被鲜卑杀个几万人,可能会有人承担责任,也可能屁事都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邵勋现在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就让糜晃下意识有些不安。 万一,他真的被当做替罪羊拉出来了呢? 可能性不大,但确实存在可能。 一旦承担责任,或许不会死,但褫职之类的事情多半免不了。即便后面司空出于补偿,再把他升回来,几年时间却耽误掉了。 糜晃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出兵戢乱,是正当的吧? 不让司空背上恶名,也是为他老人家着想对吧? 捕杀少许闹得最过分的,悬首各处,震慑其他人,让长安恢复平静,似乎可以把事情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想到此处,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传令,左卫出兵戢乱,由——邵勋统一指挥。” “诺。”邵勋、何伦、苗愿以及其他几位司马、将军齐声应道。 大伙早看不惯那帮鲜卑人了。 一路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么残暴,和张方也不遑多让了。无人出头便罢了,今有人愿意出头,都想干他们一下。 “注意分寸。”糜晃一把拉住正在披甲的邵勋,低声说道:“一路战来,鲜卑人也是流过血、立过功的。捕杀个百十人,小惩一番即可,莫要把事情闹大。” “诺。”邵勋稍显敷衍地应了一声。 随后看向诸将,道:“我自领本部兵马,至平朔门、朝门,驱杀贼人、设置街垒。苗愿!” “末将在。” “伱自率本部,一分为二,至杜门、安门,设障置垒。” “遵命。” “张横。” “末将在。”前驱营虎贲中郎将张横立刻应道。 “你部分作三支,分别至直城门、章城门、雍门。” “遵命。” “由基营、强弩营……” “随军辅兵……” 邵勋一一吩咐完毕,最后说道:“军令传达已毕,诸将各领部伍,即刻行事。记住,街垒一定要设,且不止一道。强弩营、由基营分至各门,弓弩上弦,箭矢带足。总之,把鲜卑人堵在城里,别让他们冲出来。” 堵在城里,不让鲜卑人出来,这是关键。 巷战步战,就凭那帮铠甲都没几副的罗圈腿,压根不是对手。 骑兵跑不起来,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诺。”众人齐声应道,然后纷纷散去。 见到邵勋已经上马,糜晃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注意分寸。” “都督勿忧。”邵勋说道:“仆心里有数。”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逃之何急也! 最先爆发战斗的其实是城外。 有百十个鲜卑人苦逼地留在外面照顾马匹,因为他们没有把所有马都带进城内。 看到陈有根带着四百长剑军赶至时,这些正在喂马的鲜卑人不明所以,这是要做什么? 有人喊了几句,但没人听得懂。 四百人下马之后,留二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三百多人立刻整队,披甲执弩,朝放牧的鲜卑人冲来。 有鲜卑牧人觉得不对,下意识夺了马匹,转身就逃。 有人傻乎乎地看着,结果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弩矢。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又一个鲜卑人扑倒在地。 有人拿出武器反抗,很快便被弃弩执剑的长剑军武士砍翻在地。 几乎是单方面的杀戮。 “常粲,你带五十人,上马追击残敌。”陈有根吩咐道。 “诺。”常粲没有废话,立刻带着本队五十人,一人领了三匹马,带上单兵弩和重剑,朝着几名敌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刘大,你领五十人收拢马匹。”陈有根继续下令:“其余人,随我搜寻贼人,看看还有没有牧马地。” “诺。”众将士轰然应命,纷纷散开上马,呼啸着消失在了夜幕中。 朝门外,战斗开始得稍晚。 银枪军第一幢六百人当先出发,赶到之时,发现城门洞里有三三两两闲聊的鲜卑武士。 两百名老兵拿着上好弦的步弓,迎头就是一通箭雨。 黑漆漆的城门洞内,闷哼惨叫之声不断。 步弓手没有停,射完一轮之后,从腰间箭囊内抽出第二支箭,一边前进,一边照着人影憧憧的地方攒射。 惨叫声慢慢变少,渐至于无。 四百名银枪军新兵拉来了七八辆辎重车,结阵冲了进去。 他们走了数十步,终于遇到了第一股鲜卑人,正是听到城门处惨叫声过来查看的。看样子百人上下,没有骑马,手执五花八门的兵器,气势汹汹。 “呜——”角声一响,老兵弓手们又冲了过来,拈弓搭箭,兜头盖脸射了过去。 鲜卑人猝不及防,当场躺下了二十余人。 其他人破口大骂,纷纷向后溃散,看样子是喊人去了。 “咚咚咚……”鼓声响起,禁军左卫的刀盾手们赶了上来,由幢主黄彪统率,手执大盾、环首刀,紧紧跟在辎重车辆之后,沿着大道前进。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穿着仅有的四百副铁铠的长枪手跟在刀盾手后面。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量更多的手持长枪的步卒,身上仅有皮甲甚至无甲——不过也够了,在狭窄的街道上,不需要全员披铠。 由基营派了四百名步弓手到朝门助战。 他们惊异地看了一眼人人持弓的银枪军。 有些弓手当了十来年兵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全员弓手又全员近战的部队。 强弩营的人也来了。 他们一边在后方筑第二道街垒,一边用马车拉来几台巨大的弩机,试图上前支援步军。 整個进攻队形很快摆好了。 强弩被搬上了马车,刀盾手、长枪手护卫前后左右,掩护弩手操作弩机。 大队人马跟在后面。 森严的长枪丛林一眼望不到头,步弓手忽前忽后,随时援应各处。 由基营甚至分了部分弓手进入街道两侧的民宅,有人爬上了屋顶,有人甚至蹲上了树,手持强弓,居高临下点杀着三三两两的鲜卑人。 街道尽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邵勋听到后,立刻登上了一处民宅的墙头,远远瞭望。 骑兵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 邵勋都懒得出手了,因为总有傻逼要在狭窄的街道上玩骑兵冲锋。 “呜——”角声响起。 强劲的机括瞬间推矢而出。 粗大的弩矢带着死亡的尖啸,穿破浓浓的夜空,携千钧之势,撞入了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兵之中。 人仰马翻! 强弩带来了可怕的杀伤,马儿痛苦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翻在地。 骑士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在落地的一瞬间翻滚而出,还没来得及起身呢,另一头马轰然倒地,压在了他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惨嚎声响彻半条街道,一如他昨晚虐杀的那名妇人临死前的凄厉嚎叫。 又一批弩矢射来,这次是骑士栽落马下。 身上的铁铠像纸糊的一样,直接被弩矢洞穿,人也被强劲的力道带飞了出去,最后轰然落地,一动不动。 弩矢不断激射而出,骑兵的尸体堆积如山。而他们倒下后,甚至形成了更大、更多的障碍物,将后续骑兵的冲锋完全阻断。 “咚咚咚……”鼓声响了起来。 “杀!”弓手越过人马尸体,站着攒射了一波。 长枪手艰难地翻越障碍物,然后齐齐整队,再小步快跑,追在正策马回返的鲜卑骑兵屁股后面。 “杀!”长枪成列捅出,三五成群的骑兵完全不是对手,瞬间被刺倒在地。 有人徒劳地挥舞着长戟,但坐在马背上的他,腋下、前后的空档实在太大了,先被一根木棓打翻在地,再被冲上来的刀盾手割破喉咙。身体抽搐一番后,就此不动了。 墙列而进的步卒们在街巷中是无敌的。 强弩、步弓提供了远程火力,大盾遮蔽了绵软骑弓带来的威胁,长枪戳刺,环首刀斩首,没有人能阻挡他们。 鲜卑人“尽兴”了一天一夜,早就体力大亏,很多牧子、牧奴找不到头人,组织起来的最大规模的反抗也就百人级别,很快就被彻底粉碎。 街道上全是人马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马肯定是跑不起来了,现在只能玩他们不擅长的步战。 但步战需要组织,需要装备,需要训练,他们在这一块是欠缺的。当面对排成严整阵型,各兵种齐备,配合默契的禁军左卫时,几乎无法阻挡片刻。 更别说还有人是罗圈腿,下马步战真的难为他们了…… ****** 夜空上飘来了一片乌云。 狂风乍起,吹散了长安的血腥气。 但杀戮并未停止。 成列的禁军步卒手持刀枪,逐屋清理干净了北城这一块的残敌。 没有时间细细点计,但怎么着也杀了千余人。 又前进了片刻,他们遇到了从雍正方向杀进来的前驱营一部五百余人。 这几百重甲步兵浑身浴血,会师之后哈哈大笑,纷纷叫嚷着“杀得痛快”。 两军汇合之后,继续沿着大街清扫残敌。 没过多久,直城门、清明门方向的杀声稀落了下来,两边加起来近两千步卒成功杀穿了整条街道,在中央会师。 至此,会师的这几部已经斩杀了至少两千五百鲜卑骑兵,成果斐然。 分布在南侧、西南、东南诸门的左卫军士还在厮杀。 但听稀落的声音,应该也近尾声了。 众人心中愈发振奋,换成平日,要拼怎样的老命才能杀掉五千骑兵? 经此一战,洛阳最大的敌人也被解决了——呃,怎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祁弘匆匆躲进了宫城。 他不傻,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绝无可能骑马冲出去了。 人马尸体阻塞街道,各个城门内设置了至少三道街垒,怕是一冲出去就会被弓弩射成筛子。 他曾经想缒城而出,但没找到机会,于是且战且退,躲进了宫城内,试图负隅顽抗。 但仓促之下,身边只聚集了两百余人,这让他欲哭无泪。 曾经煊赫的五千铁骑啊,若在野地里冲锋,谁拦得住? 偏偏他们被人阴了,堵死在长安城内,找不到脱困的办法。 如之奈何! 更让人绝望的是,王都督通过嫁女儿拉拢的段部鲜卑,经此重创,还能再起来么?要知道,在前几年的多场战事中,他们已经零零碎碎损失了三千余骑,这次再丢五千,对于不过十五六万人口的段部鲜卑来说,可谓伤筋动骨。 段部鲜卑不是没有敌人的。 草原上最怕露出颓势,因为一旦如此,你就有可能被凶恶的邻居分食。 唉! 不过,现在不是为段部悲伤的时候,那也和他关系不大。祁弘收拾心情,四处寻找脱困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宫城神虎门、云龙门外响起了鼓噪声。稍顷,兵刃交击声响起,留守在门后的鲜卑兵狼狈而走,一哄而散。 一东一西两座宫门次第打开。 “杀贼!”银枪军数百士卒从神虎门杀进,前驱营数百甲士从云龙门攻入。 大军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列成方阵,然后快步前进。 “完了!”祁弘将最后的百余人派出,与敌军厮杀。 自己则带着数名亲随,往宫城北面的逍遥园方向奔去。 及至近前,才发现逍遥园内全是枯枝败叶,久不启用,各道门都封死了。 他急得团团转。 情急之下,唤来一名随从,令其抱着自己往上送,手扒住墙头之后,正待用力,却听“嗖”的一声,长箭从后方飞来,透颈而出。 祁弘的双手在墙头最后扒拉了几下,随后无力垂下,轰然倒地。 金甲神将快步冲了过来,重剑接连横斩,几无一合之敌。 片刻之后,逍遥园内连祁弘在内的四人尽数被杀。 他施施然擦了擦重剑,再摸出环首刀,将祁弘的头颅割下,拎在手里,笑道:“祁将军逃之何急也!”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仍然忠于司空 暴雨倾盆而下,开始洗刷长安城内的血迹。 一晚上的屠杀已经结束。 一万五千余禁军步卒、两万民夫丁壮,外加邵勋的上千私兵,沿着诸门层层推进,远了发弩,近了射箭,然后重甲步兵在前,轻甲武士继之,互相配合,步步蚕食,将每一处可能躲藏敌军的地方都搜杀干净了。 天明之后,战斗基本结束。只偶尔传出零散的惨叫声,那是躲藏在民宅中的鲜卑人被长安百姓揪出,乱刃分尸。 邵勋在清晨时分出了城,面见都督糜晃。 糜晃不想理他,没给好脸色。 城内厮杀了一整夜,弩机发射的声音他在城外都能听得到。 密密麻麻的军士堵住各个门口,城外还准备了少许游骑,确保没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如此做派,是小惩大诫的样子吗?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 邵勋不以为意,只拉着糜晃的手,惭愧道:“鲜卑贼子反抗激烈,将士们收不住手,打出了性子,一路砍杀,最后竟然将贼人尽数屠戮。仆发觉之时,已然晚了,最后只捡回了祁主簿的头颅。” 说罢,将布包解开,从中取出一枚血肉模糊的玩意,放在案几上。 糜晃觉得碍眼,直接将头颅扫落在地。 “你可知经此一役……”糜晃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经此一役,司空也没办法了。”邵勋丝毫不掩饰地说道。 “你!”糜晃瞪大了眼睛。 “段部鲜卑强敌环伺,不一定能来找我报仇。”邵勋坦然说道:“而没了鲜卑骑兵,王浚有何惧哉?他又远在幽州,怕是还要想办法替段部鲜卑擦屁股,帮他们抵抗草原上的敌对部落。” “你……要反?”糜晃急道:“小郎君,不是我说你。你是越府家将出身,即便离府,也不能反司空啊。” “都督何出此言?”邵勋笑道:“司空简拔我于行伍之中,我焉能背之?此番屠戮鲜卑,实在是因为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长安名城,被鲜卑杀了万余人,此等兽兵,与张方何异?屠之有甚错处?” “放心,昨夜我已晓谕军士,此乃司空军令,出兵戢乱,皆有赏赐。” “今日还会布告全城,司空素来爱民,岂能坐视鲜卑屠城?都督勿忧,这几日找个良辰吉时,为死难百姓招魂。百姓闻之,谁还会怪罪司空?” 糜晃沉默了一会,叹道:“真是上了你的鬼当!伱好大的胆子,诈传军令,不怕司空事后发难?” 邵勋躬身一礼,道:“还请都督帮忙转圜一二。” 姿态做得很足,但跋扈劲冲天而起,让糜晃一阵眼晕。 “你给我说实话,有多少家底?”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银枪军三千、长剑军两千、骑军五百,总共五千五百步骑。另有铁铠一万五千领、甲仗器械数万。”邵勋说道。 糜晃被震得五迷三道。 这個实力,司空怕是真的动不了他。 禁军左右卫以及骁骑军,对司空来说没那么可靠。他们与邵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昌武库案时,邵勋只取铠甲,钱帛则分赏左卫及骁骑军诸将士。 长安一役,诛杀五千鲜卑骑兵,那么鲜卑人抢掠来的财货怎么处理? 以邵勋的性子,估计还是分出去。 左卫拿大头,尚未赶来的右卫、骁骑军说不定也能分润点好处。 他又这么能打,名气还大,在王国军及禁军中经营了四五年,司空敢用禁军对付他吗? 是,禁军至少一半以上的将领,仍然是忠于司空的。 但忠于司空,未必代表着他们愿意杀邵勋,虽然强行命令,他们可能也会勉强出动,但效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同样的,如果邵勋打算对司空不利,禁军诸将也会反对。 这就是禁军的现实,至少是左卫一万六千余人的现实。 糜晃皱眉思索着,如果邵勋不考虑名声及后果,现在就投靠天子、皇后,与周馥等人搅和在一起,司空怕是连洛阳都不敢进。 一时半会,确实动不了他啊。 这个小郎君,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当年的张方有些类似了。 司马颙投鼠忌器,不敢用大军征剿张方,害怕出动的兵马临阵倒戈,于是只能用暗杀的手段来诛除此贼。 唉,东海国的张方,成气候了。 糜晃心绪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督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邵勋正色道:“我仍是司空的家将,仍然愿意为司空拼杀,绝无二心。” 说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句:我只是不想落入兔死狗烹的境地罢了。 其实,从今年年初开始,司马越就已经不太好杀他了。 邵勋不知道司马越起没起过这个念头。 不管有没有,当时河北动乱,范阳王、平昌公的兵马陷在里面,并州刺史司马腾更是抽不出兵力,青州司马略被宗教起义军击溃,司马越攒的三万大军又被浪完了,他确实难以调集外军来对付他。 司马越自许昌回来后,直接屯于温县,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进了洛阳,总要入宫吧?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利用殿中将军职务之便,将他杀死在宫城里呢?他这种擅长阴谋诡计的人,最喜欢以己度人了。 当时决定松一手,利用邵勋攻司马颙,榨干最后的价值,或许是他真实的想法。 没人会坐以待毙。 这次邵勋把鲜卑骑兵全闷死在长安城里,不知道司马越作何感想?又一支强军没了啊。 公允地说,如果他要对付邵勋,五千鲜卑骑兵绝对是王炸,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现在没了,邵勋也想不出司马越该怎么对付自己。 老子接下来就要用长安的粮食、钱财、马匹,以及许昌的铠甲扩军了。 你现在不敢动我,明年更不敢动我…… 满身反骨的人,就是这么嚣张。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糜晃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邵勋,叹道:“司空为你举孝廉入仕,可没对不起你。” 邵勋沉默,片刻后说道:“是。” 司马越确实没有对不起他。 对他的一些限制,也是上位者常用的制衡手段罢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荡阴之战后,司马越整整缺席了一年零七个月,洛阳产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不说邵勋抓住了机会,就连保皇党那帮人都羽翼渐丰,王衍更是大捞好处。 等到司马越再度出现时,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洛阳。 如果没有许昌武库案,邵勋、司马越之间或许还能维持相当的信任,但邵勋主动放弃了这份信任,因为他想得到那批铠甲。 这次杀鲜卑,一方面是鲜卑屠城,没看见就算了,知道了的他实在不能忍。 其次,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来见糜晃前,陈有根来报,昨夜及今晨在城外收拢了八千余匹马。 城内也粗粗统计了一下,完好无损的马匹还有三千左右。 一匹马值多少钱?这要看什么类型的马了。 挽马最廉价,驮马稍贵,骑乘马更贵,战马极贵。 鲜卑人的这些马,最次也是换着骑乘的走马,战马更是占据了一半左右。 汉文帝时,有人卖马售价15万钱,非法获利500钱,被免官。 汉武帝时,一匹马价格20万钱。 汉成帝时,驿马价格暴跌至7000钱。 东汉马援曾给杜林一匹马,人家还了他5万钱。 东汉灵帝时,征调豪族马匹。世家大族故意怼他,一匹马索价200万钱——此非正常价格。 三国时,普通马匹一万钱左右,战马价格则飙升至十万钱。 三国归晋后,经历了一段难得的和平岁月,马匹价格开始跌落。 但八王之乱这么多年,马价就像坐火箭一样,年年飙升,现在一匹血统纯正、速度快、耐力强的军用良驹的价格又突破了五万钱。 当然,草原上不太注重马匹血统培育,而是任其自由交配,马的品相都很一般。 鲜卑人的这些马,能卖到五万钱的不多,但绝没有任何一匹低于一万钱。 上万匹马,就是十多万贯钱,没人能忍得住。 当然,把这些马作价售卖是非常愚蠢的,邵勋绝对不会这么干。 河南最好的牧场在广成泽,如果不骑着它们打仗,那么就无需喂养粮食,直接野地里放牧就是了。 缴获的马匹之中,几乎全是公马,且绝大部分已经去势——不去势的马,脾气相对暴躁,喜欢踢人乃至追逐母马。 只有寥寥两百余匹,不知道是主人喜欢骑烈马还是什么缘故,没有去势。 这两百多匹马送至广成泽,再找一些母马,慢慢繁衍。 当然,母马筹集不易,可以先找很多驴子过来,给这些公马当“后宫”。 骡子军,不也挺好么?老子不怕被人笑。 重甲步兵骑上骡子,在战场上快速机动,不比两条腿快? “你先下去吧。这里的事,我还得好好想想。”糜晃挥了挥手,叹气道。 “都督,切勿让司空威名受损。”邵勋情真意切道。 “滚吧,得了便宜还卖乖。”糜晃斥道。 邵勋低下头,行礼后离开了大帐。 糜晃默默跪坐了下来,久久不语。 有些事情,一旦越界,就会渐成陌路,唉! 他还是想抢救一番,试图修复邵勋与司空的关系。老好人的本性,根深蒂固矣。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礼(为盟主道哉反也加更) 厮杀已经结束,但伤痛却绵绵无绝期。 长安人口并不算太多,一下子被杀万余,真的是家家戴孝,户户哀悼。 糜晃在城外主持招魂仪式,邵勋没有掺和,那是主帅的舞台。 他打开了长安府库,将积存的粮米分发了一部分出去。 数量不多,只能说稍稍抚慰下百姓们痛失亲人的心。 另外,从鲜卑人那里缴获的财物一一清点,再在长安城内寻访。如果有家人健在的,还回去一部分。 这事他亲自来抓,一直花了好几天工夫,才陆陆续续分发下去,百姓们自然感恩戴德。 而这个时候,右卫、骁骑军也陆陆续续抵达了城外。 甫一进城,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等人就震住了。 大街两侧的屋檐下,悬挂了无数人头,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 过了几日,人头已经腐坏干瘪,此时正有人挨个收取,准备拉出去挖坑埋了。 “好气魄,好手段。”裴廓长吁一口气,叹道。 王瑚则下意识一个激灵。 他也是骑兵,实在无法想象骁骑军若被人堵在城里,会是怎样一個结局。 哪怕是具装甲骑,面对街垒也冲不起来啊,最后只能被人一一砍翻在地。 作为同行,王瑚升起了一点兔死狐悲之感,全程沉默不语。 长安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 跟着裴、王二人入城的将士看了,恻隐之心顿起,看着那些人头时的目光也变了。 禁军的军纪一般,滋扰百姓的事不少,但屠城劫掠这种离谱的事情,他们从没做过——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 鲜卑人好大的胆子,居然跑到长安来屠城。幸好糜都督、邵将军当机立断,出兵戢乱,将贼人尽数斩杀。 想到此处,人人只觉痛快。 不为别的,就为披麻戴孝的长安百姓,这把杀得值! 邵勋在逍遥园内办公。 裴、王二人抵达时,亲兵皆被留在外面,一人带了数名随从入内。 沿途到处有银枪军的士卒在值守。 二人入园之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 裴廓哑然失笑。 他知道云中坞的存在,知道那里屯驻了数百名私兵,甚至知道这批私兵的来历。 邵勋不辞辛劳,嘘寒问暖,教导学生,将那些少年孩童一手带大,直如父亲般的地位。 再以长成的少年担当军官,招募河上的船工、纤夫,码头、集市的苦力,充任兵士。 一张白纸的老实苦力,容易被身负武艺的少年军官压服、驱使,长时间整训下来,服从性极佳。 而少年军官们对邵勋又有种亦师亦父的孺慕感,可谓上下一心,如臂使指。 最后,再以银枪军分屯各处操训,以军法治坞民,乱世之中,一个小势力就这么成型了。 别人都是先有坞堡、坞民,再有私兵。 邵勋是先有私兵,再有坞堡、坞民。 有点意思。 当然,现在类似邵勋这种人渐渐多了起来。 前阵子,度支校尉陈颜向自己抱怨。因为战乱不休,许多百姓从并州、冀州南下,在大河两岸聚居垦荒。其中有勇力者,身边聚集着数百亲信,驱使着数千流民,伐木夯土,建造坞堡。 洛阳周边的坞堡,是越来越多了。 其中最有名望者两人,一曰赵固,一曰上官巳。 赵固来历不可考,陈颜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上官巳则是禁军大将出身,带着部分残兵败将出逃洛阳后,居然收拢战乱流民,聚居垦荒,自号坞堡帅了。 真是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啊! 几人很快进了逍遥园。 邵勋正在伏案写字,见着二人时,连忙起身行礼,笑道:“裴将军、王将军。” 二人官阶比邵勋高,此时却都回了一礼。 “五千骑,一战而没,小郎君可曾想过后果?”事情重大,二人都没心思客套,裴廓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五千匪众罢了,屠之大快人心,司空听闻亦要拍手叫好。”邵勋说道。 裴廓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后叹了口气,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王瑚在一旁默不作声。 邵勋注意到了他,哈哈笑道:“王将军来得正好。见者有份,勿要推辞。” 说罢,从案几上拿起一份礼单,递了过去。 “这……一千匹马。”王瑚下意识忽略了礼单上的其他财物,惊道。 裴廓也不淡定了。 一千匹马,好大的手笔! “骁骑军苦无马匹,我早知之。”邵勋脸色一正,道:“山野草泽之中,还有不少逃散的骁骑、上骑、虎贲、异力、突骑将士,都是积年老兵了,配上马就能上阵厮杀。将来骁骑军若要扩编,马是少不了的。” 王瑚犹豫片刻,收下了礼单。 他真的无法拒绝这份礼物。骁骑军现有接近两千将士,出征之时,多牵马步行。 何也?只有战马,没有代步用的骑乘马。 战马舍不得骑,可不就只能牵马步行,与步兵混在一起了? 他若拒绝这份礼物,骁骑军上下能埋怨死他。 做老大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考虑到方方面面。 “唉,骁骑军确实缺马,这份礼物,某愧受了。”王瑚躬身一礼,道:“以后若有招呼,某定不推辞。” 做出决定之后,王瑚才有闲心看礼单上的其他东西。 邵勋送了他个人十匹马,骁骑军将校亦有一匹至五匹不等。 此外,还有少许金银器,军官们人手一两件,都是长安豪富之家的用品——未必是纯金或纯银的,很多是鎏金之类,但也非常不错了。 裴廓也有一份礼单。 禁军右卫得马五百匹,金银器若干。 他倒洒脱,直接收下了。 反正不是自己抢的,都过了两遍手了,而且原主都死光了,拿下来没问题。 况且,他是闻喜裴出身,拿了就拿了,能咋地? 三人在逍遥园内坐了一会,及至午时,一起吃了顿饭。 王瑚很快告辞离去,裴廓稍稍留了一会,他还有话要说。 “做下这么大的事,小郎君接下来怎么办?”裴廓问道:“莫非想在关中谋官?” 邵勋摇了摇头,道:“关中待不下去的。” 他这两天查阅过长安官府档籍。 因为战乱频繁,保管不当,有些资料遗失了,但仍有参考价值。 据资料记载,太康元年(280),雍州六郡共九万四千余户,大概五十余万编户人口。 太康以后的资料不见了,邵勋询问了几个残存的小吏,得知元康六年(296)应该是关中人口的峰值。但他们也没有具体数字,只大略说有“十余万户”。 元康六年的时候,匈奴寇关中,北地太守张损死之。 当年八月,氐人齐万年叛乱。 还是当年,“关中饥,大疫”。 瘟疫一直流行到第二年(297),结果又叠加大旱,“关中饥,米斛万钱”。 这个过程中,因饥饿、瘟疫而死的却不知有多少。 而齐万年叛乱之时,从雍、秦流出至汉中、蜀中的人口有四五万户——秦州人口本来就少,这些人大部分还是关中的。 另外,流入南阳的也有几万口人。 流入洛阳周边的,差不多是同样数字。 如果再算上战争导致的人口损失,邵勋推测此时关中编户人口当在七万户以内,这从司马颙出兵的数量就可推测一二。 即便算上世家大族隐匿的人口,估计也就十二三万户的样子,六十多万人口。 那么,此时的胡人呢? 元康六年(296)的时候,朝廷编户人口大概不到七十万,胡人数量在八九十万。 齐万年之乱,胡人有所损失,如今胡汉人口大约对半分的样子,胡人可能还略多一些,因为不断有人迁入,汉人却在慢慢离开关中。 总之,现在的关中大概也就百余万人口,胡汉各占一半的样子,胡人略多一些。 长安,自汉末屠城之后,一度只剩百户。 三国百年战争,长安人口损耗不小,现在也就三五万的样子。 这样复杂的环境,他一个没甚根基的外来人,很难站得住脚。 再者,司空也不会同意的,朝廷官员、地方刺史太守乃至世家豪强,都不会认他。 简而言之,他现在收了一波人心,但也仅限于长安而已,其他地方则没有任何群众基础,打不开局面。 说难听点,反复被战争蹂躏的洛阳盆地,都没有关中复杂。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洛阳,回到广成泽。 “那你还是打算回到洛阳喽?”裴廓把玩着礼单,问道。 “是。”邵勋点了点头,道:“我接下来需要夯实根基。” “小郎君是清醒之人,我没话说了。”裴廓叹道。 若他是邵勋,这会就该回去练兵屯粮,深居简出,以待天时——是的,有识之士都看出来这天下好不了了,只不过都在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邵勋崛起太快,根基不稳,底蕴不足。 此番全歼五千鲜卑骑兵,注意到他的人会越来越多,研究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从今往后,他要面对的局面会更加复杂。 夯实根基是没错的,这也是唯一正确的路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恐怖平衡 七月初四,数万大军屯驻的霸上军营内,喜气洋洋。 一辆辆马车被拉了进去,满载钱帛。 禁军将士,人给绢一匹,军官逐级加给。 辅兵夫子,只要参与了战斗,也能领到数十钱意思意思。 长安没那么富裕,数万人一领赏,缴获的财物就去了大半。 邵勋还给各级军官送马和金银器,又是一笔开支。 总之,到了最后,他自己只留了区区五六千匹绢、两千余贯钱。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将近八千匹马,这会都在城外的塬上放牧,由长剑军及左卫一部看守。 领到钱的禁军将士喜笑颜开,人人称赞邵将军慷慨大方。 尤其是左卫儿郎们,跟着邵将军去了一次豫州,领到钱了。这次来长安,又弄到钱。 不愧是神人降世,跟着邵将军就是好。 左卫将军何伦现在已和邵勋并排站了,不再让邵某人落在他身后。 许昌那一回,小吏们给他偷偷送了五千匹绢,回去后就换了一座大宅子,添置了许多家什,纳了几个小妾,还整了一队女乐舞姬出来。 这次来长安,宦囊再丰,多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个邵勋,实在太客气。 更懂得分润好处,从不吃独食,难怪大家都喜欢他。 是的,左卫诸将校,往邵勋面前凑的不知凡几。以前何伦心里还不太舒服,次数多了以后,他释然了。 钱和女人才是真的。 世上之事,在于难得糊涂。 我对司空是忠心的,邵勋也没有反司空,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感激司空的简拔之恩,那就装糊涂吧。 再者,很多底层军校本就是跟着邵勋一步步起来的。有官身的中层将领也跟邵勋关系不错,还能怎么样? 待回洛阳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都督,河间王跑哪去了?”从霸上回城之时,邵勋问道。 糜晃仿佛老了许多,终日愁眉苦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邵勋问第二遍时,他才反应过来,说道:“我亦不知。只传闻奔南山去了,何伦派了兵马追索,一无所获。”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将士们领了赏,眼见着无仗可打,都有思归之意,不知何时撤兵?” “就这么急着想回家?”糜晃转过头来,难得地开了句玩笑:“你又未娶妻,急着回家作甚?” 我急着把财货搬回去啊!邵勋笑道:“得了这么多财货,回去把金谷园收拾下,以后娶了妻,住着也舒服。” 其实,他已经开始转运财货了。 长剑军分出了两百人,在长安周边征发车辆,以粮食为酬,前往弘农郡待命。 长安作为关西重镇,战备核心城市,积存了大量军粮。 邵勋以前不喜欢运粮食,因为又笨重又廉价,这次时间充裕,短时间内还大权在握,便起了心思。 大体思路是,先通过渭水河道,将粮食水运至弘农,然后陆路转运至金门坞。 至于金门坞如何与云中、檀山两地调配,那是后面的事情了。 路途当中肯定会有损耗,还不小。 发给驭手、夫子的酬劳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能运多少是多少吧,一泉坞等地已不太愿意卖粮食了,可能他们的存粮已跌落到警戒线以下,要缓一缓。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粮食比钱帛更重要。 当你能利用权势和影响力,把钱帛换成粮食的时候,那就赶紧换。能换多少换多少,换到人家不愿意和你换为止。 另外,洛阳市面上也有不少外地运来的漕粮——度支校尉陈颜就专门负责漕运之事。 这些粮食哪怕价格稍贵,邵勋也是能买就买。 乱世之中,粮食、耕牛、农具、马匹、武器哪一样不比钱帛重要? “司空尚未下令。”糜晃简略地说道。 “捷报已发?” “昨日才发。” “谢都督。”邵勋拱手作揖。 糜晃帮他拖了几天,很够意思了。 不过,戴渊、司马祐去哪了?前天见到了汝南王,转了一圈就走了,都没和自己说话,一副看死人的表情,就差把“张方”两字贴到自己脑门上了。 嘁!张方的很多大将是当年郅辅家的僮仆。 他的部队也是司马颙给的。 我如果只有禁军在手,那确实有可能被人寻着空子暗害。 但银枪军护卫身侧,司马越想害我却没那么容易。 当然,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你得让司马越感到害怕。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你都要杀邵某人了,人家可就没什么顾虑了,名声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届时报复起来,你可顶得住? 入宫面圣之时,会不会汗流浃背? 住在城外别院的时候,担不担心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大队“土匪”包围? 当伱有反杀的手段时,人家才会清醒,才会斟酌再三。 这就叫恐怖平衡,双方都不会宣之于口,但心中有数。 “再屯驻一阵子吧,我估摸着司空的命令快来了。”糜晃神色黯然地说道。 “都督勿要多想。”邵勋劝慰道:“回去之后,司空定会善加安抚,不会过多责怪。” 撤军是肯定的,唯一的悬念就是几月份罢了。 左右卫将士急着现在就走,赶回家还来得及过重阳节。 ****** 温县郊野的司马氏祖陵之外,司马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前天听到五千鲜卑骑兵全灭的消息后,他直接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才堪堪起身,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谒陵。 河间、东海两個司马氏子孙互相攻杀,没想到两人手下各出了个桀骜不驯的“叛将”。 张方已经授首,邵勋何时去死? 记室参军孙惠轻手轻脚走了过来,道:“司空,王夷甫快到了。” 司马越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远处的青松翠柏,沉默不语。 鲜卑骑兵没了,该如何与王浚分说? 今后战事不利时,该怎么打? 邵勋先抢许昌武库,又在长安坑害鲜卑人,该怎么处置?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茫然无措。 “司空,还有一事。”孙惠又道。 “说吧。” “宫中传出消息,赐邵勋女乐数人。” “就这?”司马越不悦地看向孙惠,但他现在身体虚弱,强摧出来的怒火却显得有点气势不足。 “其中一名女乐乃前成都王妃乐氏。”孙惠补充道。 司马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坏消息太多了,与那些相比,这都是小事。 “天子赦免乐氏之罪了吗?”他问道。 “未曾。” 司马越点了点头。 没有赦免乐氏的罪名,那她就只是一个罪眷、一个女乐歌姬罢了,天子背后的那些人,终究没有和他明着干,只能暗戳戳耍点小手段给他添堵,可笑可笑。 远处响起了蹄声。 司马越抬眼望去,却见王衍骑着一匹驴过来了。 “司空,何至于此?”王衍坐在驴背上,叹了口气,说道:“讨颙大胜,不是喜事么?” “夷甫,休要说风凉话。”司马越站起身,直感觉一阵头晕,勉力说道:“你帮不帮我?” 王衍哈哈一笑,翻身下驴,然后说道:“司空,你方寸乱了。” 司马越不语。 “我试言之,你姑且一听。”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 “敢问司空,军令一下,西征大军可会回返?”王衍问道。 司马越又点了点头。 洛阳禁军当然要回洛阳了,这是朝廷的军队,不是谁的私兵,不可能长久留在关中。 “朝廷可会授十九岁之人太守之职?”王衍继续问道。 司马越摇了摇头。 就像张方在颙府遭受排斥,邵勋在越府遭受若有若无的敌视,苟晞蹉跎三十年未有寸进一样,没家世、没根底的人想当太守,太难了。更何况世家子也不可能十九岁就当太守,邵勋若想此时当太守,割据一方,会遭到集体抵制,这道任命就不可能发出来。 “敢问司空,关中世家、氐羌贵人与邵勋有旧乎?”王衍又问道。 司马越还是摇了摇头。 “既无兵,又无名义,还无旧识,司空何忧也?”王衍笑了笑,潇洒地掸了掸袍袖,云淡风轻地说道。 “孤所忧者,又岂是这些事!”待王衍“表演”完,司马越没好气地说道。 他又不是没有幕僚,自然有人帮他分析这些事情。 邵勋不可能赖在关中,因为禁军将士还要回家,他们走后,邵勋站不住脚。 他担心的是回来后如何面对邵勋。 是的,邵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司马越,司马越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邵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两人都是政治动物,脸皮什么的压根不重要,最终还是会面对现实。 “放心,荀泰坚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不喜邵勋。尚书左右仆射都看不上此人,司空又有何忧?”王衍笑道。 王衍是尚书左仆射,荀藩是尚书右仆射,王衍为主,荀藩为辅,共掌吏部铨选,权力非常大。 “好。”司马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有此二人配合,事情却容易了许多。 他需要回洛阳,这本来没什么,但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洛阳不太可靠,有人想像对付司马乂那样对付他。 邵勋如此跋扈,更让他逡巡不进。 如果有王夷甫相助,重组禁军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实上,他已经给河北去信,令司马模帮他募兵,送来温县。并对他讲明了这批人是要来洛阳当禁军的,一定要优中选优,不得糊弄。 司马模听闻,直接成建制抽调部队,连同其家人,一起送往洛阳,非常支持了。 统军大将名宋胄,一共五千步骑,这会已经出发了。 宋胄原为平阳太守,名声不太好,打压寒门出身的李矩,夺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 宋胄离任后,族人宋抽出任平阳太守。 西河宋氏,算是当地的老地头蛇了,在平阳势力不小。 这批人抵达后,算上正往这边押送的四千降兵,以及带过来的万余兵马,差不多有两万了,正好组成禁军的左军、右军。 这两万人是“纯洁无瑕”的,不像左卫、右卫、骁骑那样不可靠,足以护卫他入京。 离开洛阳近两年,军队都要被人偷了。再不回,你是不是还要偷别的东西? 这次非得好好整顿一番。 不过,他还是有些发憷——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万一邵勋鱼死网破,该如何应对? 想到此处,他觉得还是先摸摸底再说。 王府掾糜直,似可担此重任。 王衍在一旁默默看着,良久后暗哂。 想得越多,说明你越不敢撕破脸,还想维持表面和气。 到头来,还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如此而已。 看来,合该我王氏撞大运,居间得利,青州老家估计能拿到手了,妙哉。 第一百五十章 金谷园的海棠 太极殿外,乐氏紧紧抱着琴,眼中别无他物。 这是她成为太弟妃的那天,夫君送给她的,珍贵无比。 而今她什么都没了。 地位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娘家为了避嫌,也不和她来往,除了满腔幽恨之外,唯有这副琴筝,能稍稍寄托些许思念,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回想已经逝去的过往。 人,就是活在回忆中的。 马车辚辚驶来。 乐氏看了眼羊献容。 羊献容点了点头,道:“去吧。” 乐氏淡淡一笑,抱着琴转身上了马车,再不言语。 马车慢慢离去。 羊献容突然间有些后悔。 没别的原因,就是看到乐氏这样一个罪眷居然能脱离苦海,飞出牢笼,有些羡慕罢了。 那个兵家子虽然有些跋扈,但他身边没有女人,乐氏这份气质、容貌,眉宇间还带着点淡淡的哀愁,邵勋见了真能忍得住? 想到这里,羊献容的脸也有些烫。 陛下以前一直盯着蛤蟆,现在又喜欢让人在河里扑腾,看鱼儿跃出水面。 难道蛤蟆、鱼都比皇后好玩吗? 羊献容过去懒得想这些,认为有些生活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今天心绪却有点乱,转身乘舆离去之时,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乐氏与另外三名女乐当天就抵达了金谷园。 “前行看后行。”一个略带些许稚嫩气息的嗓音骤然响起。 “齐著铁两裆。”百余人齐声附和。 “前头看后头。”最初那個嗓音再度响起。 “齐著铁冱(hu)鉾(máo)。”百余人再度高喝。 乐氏掀开车帘,看着正排着整齐队列走出金谷园的少年。 他们一脸严肃,因为用力唱歌脸都涨红了。 身上穿着大得有点滑稽的皮甲,肩上扛着长枪,一边走路一边唱,十分认真。 金谷园中竟蓄养着如此多的少年兵,还唱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俚歌小调。 小调的用词很浅白,曲调也没甚高雅之处,但乐氏精于音律,很容易就能听出,这首小调朗朗上口,由少年兵们唱来,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更能缓解操练过后的疲惫。 挺有意思的。 马车很快行驶到了山门前。 乐氏轻轻下了车,绣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打量了一下大名鼎鼎的金谷园。 “哇!”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呼。 乐氏抬眼望去,却见七八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瞪大了眼珠子看向她。 他们手里抱着干草,有人还流着鼻涕,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领头的少年年纪大一些,挨个斥骂这些看傻了的孩子,让他们赶紧走。 “什长,那是师母吗?” “什长,师母来了,我们要去参拜吗?” “什长……” 乐氏抿嘴一笑,收回了目光。 其他几位女乐也下了车。 乐氏脸上的笑容一收,抱着琴缓缓向前。 金谷园的管事满头大汗地在前头引路。府中别人不知道,他还是知道这些女乐身份的,其他三人平平无奇,唯乐氏一人最为紧要:这可是太弟妃! 郎君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娶妻。乐氏来到身边服侍,搞不好就先生下几个孩儿,郎君若喜欢得紧了,直接娶为正妻,也不无可能。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啊。 绮春阁很快到了,这是安排给乐氏的住处。 管事简单交代一番后,便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位婢女送了些日常用品过来,其中甚至包括从成都王府内取来的物件。 乐氏小心地放好琴,然后捋了捋秀发,打开窗户。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个池塘。 塘中种满了荷花,清风拂来,水波不兴。 金谷水穿塘而过。 河畔栽种着许多海棠树。 传闻石崇非常喜爱此物,并以海棠无香为憾事,曾经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 文人雅士之间,甚至会互赠海棠。 可惜,花期已过,现在却看不到了。 乐氏又在房间内缓缓转着。 这个地方曾经有人住过,因为放着一张有点奇怪的床榻——很高,四个角上有脚,还悬挂着纱帐。 床的斜对面有个书架,放着不少书籍,有纸质的,也有竹简。 乐氏有些好奇,拿起一份看了看,开头几个字就吸引了她:“广成苑……” 广成苑的改造已经很深入了。 去年一整个冬天,都在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 今年三月开始,来自五个郡国的数万夫子又开始了营建。 因为挖了几个陂池,一些小湖泊、小水塘内的水被引了过去,形成了较大的湖泊。 夫子们在湖泊之间铺设道路,以利通行。 湖泊之间的空地在逐步清理之中,这些都将规划为农田。而且是高质量的水浇地,产量会相当不错。 当然,按照羊献容的脾性,自然不可能专心给你搞农田。 事实上,在她的干涉下,小一点的湖心岛上修建了观景亭阁,大一些的岛则修建了小院,可以住人的那种。 夫子们砍光了半山腰上的杂木后,本来移栽了许多果树过来,但羊献容又要求加塞一批漂亮的花木,整个花园出来,可供赏景。 这些事情若让邵勋知道,保不齐又要怒火万丈,让羊献容哇哇叫了。 乐氏看完之后,看了看封页,没找到落款,不知道谁送来的。 再看其光洁程度,很显然还没被翻阅过。 她脸一热,将书放回原位,然后来到窗前,轻轻坐了下来。 两瓣硕大浑圆的半球压在胡床上,将臀部的裙身绷得紧紧的,乐氏左手支腮,看着窗外的美景。 广成苑…… 不知道此地的主人邵勋为何对广成苑如此执着。 他想当襄城太守吗? 广成苑离南阳那么近,若能去一趟,看看儿时玩过的草地,少女时代钻过的花园,以及出嫁前一天晚上,静静坐过的观月亭。 那里,满满的都是她过往的回忆啊。 这个杀来杀去的世道,她已经厌烦了。 想到此处,她叹了口气。 邵勋似乎也是个热衷杀来杀去的人,偏偏自己落入了这种粗鲁的军头手里。 她下意识抓紧了亡夫送给她的琴,仿佛这是救命稻草一般。 她还想起了丈夫回邺城时提到邵勋时的场景,说那个金甲小将把人当猎物,马踏万军,生擒一军校而回…… 幽怨的叹息声响起,这都是命。 ****** 卢志来到了成都王府,却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皱,仔细询问了街坊之后,才得知太弟妃居然已经在好几个月前被接走了,不知何往。 卢志顿时有些懊恼。 免官在家,消息不通,着实让人烦恼。 旋即又叹气,太弟满门早就被赐死了,独留了王妃一人。如今王妃也不见了,最后一个故人也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 卢志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自己这一身才学,又能卖给谁。 实在不行,只能去投司马越了。但前两天传来的消息,又让他有些犹豫。 西征大军固然讨平了河间王,攻占长安。 但都督糜晃、殿中将军邵勋等人却将入城劫掠的鲜卑骑兵尽数诛杀。 卢志不相信这是司马越授意的。 仔细想想,糜晃这人忠心有余,但能力、魄力上都有所欠缺,多半也不是他的主意。 那么答案很明显了,殿中将军邵勋主导了这次事件,因为露布飞捷的文书上此人名字排在第二位,比何伦、裴廓、王瑚等人更靠前。 卢志琢磨一番,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司马越、邵勋这对君臣之间,似生嫌隙。 其实这也是必然的。 两人走到这一步,谈不上谁对谁错。 邵勋若按部就班,忠心耿耿,混到一定程度后,就升不上去了,然后甚至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都不得升迁。 下场惨一点的话,就混得和张方一样,被幕府士人集体排斥。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是你能力出众、功勋卓著就能改变的。 邵勋似乎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前景。 他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啊。 “汪汪……”正在闷头走路的卢志突然听到一阵犬吠。 不对,不是犬吠,更像是人学狗叫。 扭头望去,却见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正趴在地上,准备钻狗洞。 他顿时气乐了,道:“彦国,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何故做此丑态?” 已钻进去半个身子的胡毋辅之又艰难地退了回来,看到是卢志,满不在乎地笑了,道:“子道,我正要找人喝酒,无奈门子说什么都不让进,只能出此下策,钻狗洞进去了。” 卢志摇了摇头,无语。 胡毋辅之这个行为,在某些讲究率性风流的士人眼里,倒也算不得什么事,甚至会被人夸赞一句“真性情”、“真名士风流”,但卢志却看不惯。 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真的有点胡闹。 于是他转身就走。 “子道今日怎有空闲逛?”胡毋辅之追了上来,抓着他的手,大声问道。 卢志甩了甩手,却没能甩脱,只能无奈道:“今日去太弟府上,想拜会王妃,无奈人去楼空。” “你去那里当然找不到了。”胡毋辅之笑道:“王妃却已被天子赏给殿中将军邵勋了,而今多半在金谷园。” “你怎知道?”卢志惊讶道。 “王平子说的,应不会错。”胡毋辅之道。 卢志停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利益交换 糜直八月才从温县出发,一路向西,过王屋山,然后在河东郡渡过黄河,进入冯翊郡。 最终赶到长安时,已是重阳节前后。 长安郊外的塬上多了很多新坟,密密麻麻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他在塬下稍稍停留了会。 天空一丝云儿也无,塬上的松柏林间,秋风飒飒,送来阵阵呜咽。 他突然间打了个寒颤,对前路愈发迷茫了。 司空对他还算客气,但有些过于客气了。 幕僚们在说什么重要事情时,都会用眼角余光瞥他一眼,仿佛不想传到他耳朵里一般。 糜直是个心思敏锐的人,他能够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气氛变化。 他知道,自己被人提防了。 唉! 糜直叹了口气,收拾好心情,很快来到了霸上大营之内。 邵勋还在长安城中组织粮食转运。 金门坞已经收到第二批粮食了。 前后两次转运,去掉途中损耗,总共得粮十九万斛。 第三批已经启运,大概九月底可开始第四批粮食的运输工作。 闲暇时间,他也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消息。 道士范长生下山,成都李雄甚礼遇之,以其为“四时八节天地太师”——又一个吊炸天的官职。 李雄正式称帝,国号“大成”,改元晏平,大赦天下。 这個位于蜀中的政权,因为地理封闭,看样子稳定下来了。 自西汉大地震之后,汉水改道,从此无人再能重演“暗度陈仓”旧事。蜀中钱粮想要运出,不能像刘邦那样利用廉价的水运,只能走漫长崎岖的山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十车粮食路上估计要损耗七八车,当年诸葛亮那困难到极点的后勤就是明证。 这个地方,别人打进去难,里面的人打出来也难,估计就那样了。 因为西征“有功”,天子加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 又以范阳王司马虓为冀州都督,镇邺。 平昌公司马模实在搞不定河北那摊子事了,于是拍拍屁股走人,到许昌走马上任,换个舒服点的地方继续瞎混。 司马越正式组建太傅幕府,以王衍为军司,曹大爷算是彻底靠边站了。 新幕府里绝大多数都是在徐州征辟的士人,或者是荡阴之战后跟他逃去徐州的人。 比如军谘祭酒庾敳、主簿郭象等人,不务正业,纵酒放诞。前者还大肆捞钱,后者品行不堪,玩弄权术。但因为他们名气较大,为士人称赞,故司马越非常器重他们。 都是什么玩意! 邵勋也听到了司马越要重建禁军的消息。 洛阳中军本就分宿卫军、牙门军两部分,前者驻城内,后者屯于洛阳郊县。 宿卫军又称宿卫七军,即左卫、右卫、左军、右军、前军、后军、骁骑七大营。 如今的洛阳中军只有三万余人,编为左卫、右卫、骁骑三支。 司马越重建左军、右军,看似在恢复中军编制,实则在安排自己人。 他——终究还是怕了。 邵勋哂笑一声,左军、右军堪用吗? 不过,从司马越的角度来说,这倒是正常的。 左卫、右卫、骁骑三军在现阶段是不可能公然反对他的,他不需要左军、右军多能打,反正能护持着他就行了。 再没可靠之兵,难道继续在温县晃荡,有家不能回么? 而正当他思考着左军、右军的来历时,糜晃、糜直父子来到了逍遥园。 三人相对行礼,然后分别坐下。 “太傅已经下令撤军了。最迟九月底,所有人都要撤离。”糜晃最近的神色稍稍有些好转,看样子一番交涉之下,他没有受到重责,甚至还被司马越抚慰了。 那么问题来了,太傅为何不遣使抚慰我?抛开事实不谈,我杀了五千鲜卑骑兵,难道没有功劳吗? “都督莫不是升官了?”邵勋注意着糜晃的脸色,问道。 糜晃挤了点笑容出来,道:“司隶校尉,算升官吗?” “官品高了,当然算升官。”邵勋笑道。 不过,实权太守的位置没了。 司隶校尉固然有兵,但不多,甚至还没度支校尉手底下的人马多。后者管理漫长的漕运线路,大几千兵马还是有的,司隶校尉最多三千,可能还不到。 “弘农太守给了谁?”邵勋问道。 “弘农令裴廙(yi)升任太守。”糜晃说道:“你家那些坞堡,好自为之吧,我照拂不了了。” “哦。”邵勋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嗯?糜晃看邵勋一点不慌,顿时有些诧异。随即又想到当年他俩往裴妃跟前凑的样子,顿时悟了,看来小郎君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他还远,与闻喜裴氏的关系不简单啊。 “太傅打算怎么安排我?”沉默了一会后,邵勋问道。 糜晃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的。 只听他说道:“太傅正在慢慢健全洛阳中军编制。” 邵勋点头,示意他知道。 “牙门军也会重建。”糜晃说道:“太傅想让你来管牙门军。” “牙门军有几营?” “牙门军草创,就你部一营。” “多少人?” “你殿中将军所领旧部,五千余人。” 邵勋久久不语。 糜晃静静等他回应。 糜直则屏气凝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逍遥园内,有六百名顶盔掼甲的银枪军武士。霸上大营之内,还有数万兵马。若此人暴起发难,会如何? 有的时候,翻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是要将我赶出洛阳啊!”邵勋突然一拍案几,大喝道。 糜晃眉头一皱,没什么反应。 糜直却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银枪军武士纷纷望了过来,有人甚至把手垂到了腰间刀柄之上。 “太傅还许你一职。”沉默片刻之后,糜晃突然说道。 邵勋气乐了,道:“都督,你我什么交情,还藏着掖着?” 他知道,糜晃也是奉太傅之命,一点点放出好处。 如果邵勋反应不激烈,那后面的就没了。 同时他也有些感慨,糜晃这人怎么说呢,太愚忠、太老实了,到现在还没对司马越彻底失望,还在尽心为他做事。 司马越这鸟人,何德何能,有糜晃、何伦、王秉这样的人效忠——诚然,他们三人能力一般,但忠心没得说,完全可以托付后路。 “太傅许伱材官将军之职,督造广成苑。”糜晃继续说道。 这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了。 广成苑是怎么回事,经历了一年时间,已经不算秘密了。 司马越确实可以勾结王衍,把这个工程停了。如今拿出来说事,其实就是以此为筹码谈判。 “我推了几次的材官将军,终究还是没推掉啊。”邵勋转怒为喜,笑道。 “材官将军是第五品,看似只升了一品,可这一步没那么简单。”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 官场之中,总有某些级别的官位,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天花板。 升官不是一直可以升的。摸到天花板之后,无论立下多少功劳,都很难再进一步。 从第六品的殿中将军,升任第五品材官将军,这一品的跨越不知道拦了多少人。 材官将军与郡太守、国相、王国内史平级。 以材官将军的身份领牙门军,有点不伦不类,但谁让牙门军只有区区五千余人呢?洛阳中军鼎盛时,牙门军可是有十几营总计步骑五万余人啊。 宿卫军一般不出动,牙门军才是西晋朝廷的战略预备队,机动作战力量。 “牙门军屯驻何处?”邵勋问道。 “你想屯何处?”糜晃反问道。 邵勋沉吟了一下。 牙门军一般是屯洛阳城外的郊县,有时就在洛阳、河南二县,有时在偃师等地。 “我老在太傅面前晃悠,想必他也觉得碍眼。”邵勋自嘲道:“放我去梁县,离得远远的,正合太傅之意。” 理论上来说,梁县也是郊县。 但郊县与郊县是不同的。就好比原本驻地是在北京附近的通州,现在给你整到延庆去了,这也太“郊”、太“村”了。 糜晃听了却没反对,显然他清楚司马越是真不想看到邵勋。 甚至于,司马越想把邵勋弄得更远,去江东甚至蜀中平乱,与陈敏、李雄同归于尽算了,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梁县似可,太傅应不会反对。”糜晃思虑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就在广成苑旁边,你来往也方便一些。” “我还能回洛阳吗?”邵勋笑问道。 糜晃瞪了他一眼,道:“没人拦着你回洛阳。” “那好。”邵勋说道:“若哪天广成苑停工了,我就回洛阳。” 糜晃叹了口气。 邵勋与太傅之间的事情,他写了好多封信,大力转圜,痛陈利害,最终有这个结果,其实非常不错了。 但他的苦心,又有谁理解? 太傅不理解他,邵勋也不理解他,这事弄得…… “太傅还有一个要求。”糜晃最后说道:“若有战事,牙门军是要出征的。” “除了江东之外,哪里还有战事?”邵勋问道。 青州刘伯根被幽州南下的鲜卑骑兵斩了,王弥逃窜山林,不知所终。 河北已经被初步压下去了,表面上平静得很。 关中也被讨平了。 蜀中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了。 就目前来说,除了江东陈敏之外,就只有匈奴刘渊还在蹦跶了。 经历了这一年的事,司马越至少表面上获得了一定的威望,他的敌人都被干挺了。 这或许就是他回洛阳的底气? “总之你小心些吧。”糜晃没有正面回答邵勋,只说道:“而今各地皆平,幕府之中或许有些人会盯上你,把你当做下一个敌人。你离了洛阳,那些人可能会撺掇太傅调集河北、豫州乃至徐州等地的兵马……” 说到这里,糜晃就不说了。 不管这些人的谗言会不会成真,但总是个威胁。或许太傅本人也曾经起过这类念头,反正小心就对了。 “所以太傅这是在玩缓兵之计?”邵勋问道。 糜晃摇头叹息,道:“太傅还不至于如此,你终究还是有用的。” 河北真的平定了吗?怕是连太傅都不敢肯定,不然的话,范阳王就不会出镇邺城了。 许昌兵还是有战斗力的,公师藩等人就是在他们的围剿下,最终败亡。 但当地局势很诡异。 司马颖虽死,打着他旗号的人很多。摁下去一波,又会起来另一波,无穷无尽。 说不定哪天又有人起事了,谁说得准呢? 留着邵勋,还能干干这些杂鱼。 而只要稳定个几年,太傅应该能把禁军军心都收了吧? 糜直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今日这场会面,对他心灵的冲击比较大。 原来,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将军,已经做下了这么大的事,让“权倾天下”的太傅都奈何不得,要和他“讲道理”。 原来,手里有兵,在禁军中有影响力,会得到这么多好处。 清谈所带来的名气,看样子要渐渐让位给刀把子了。 他对这个世道的认知,不知不觉前进了一大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由 军令是“九月底”撤军,邵勋真的拖到了最后一天。 前来接替长安防务的人名叫梁柳。 此君为天水人,乃皇甫谧姑表兄弟,曾当过城阳太守,现为太弟太保。 皇甫这个家族,与司马颙是真的有血仇。 皇甫商就不说了,半路被司马颙所杀。 皇甫重坚守秦州,最后城破。 梁家作为他们的姻亲,与皇甫氏一样,素来心向朝廷,是难得的忠臣。 考虑到他太弟太保的身份,那就有点意思了。 皇太弟司马炽作为一股政治势力,这么急着抢班夺权了吗? 太傅也真是的,现在谁都敢和你玩心眼了啊。 但邵勋也有些为梁柳担心,因为他只带了寥寥数十人上任。 镇守关中的兵,要么是收容的溃散降人,要么是士族、豪强提供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整合这批兵马了,反正禁军不可能留给他的,也没有禁军愿意留在长安。 最后一批运送粮食的船队比禁军早三天离开,载运了约二十万斛,最后能运到金门坞的,大概能剩一半以上吧,小心一点,别摔落太多山崖的话,可能有六七成。 为了这批粮食,梁柳差点和邵勋打起来。 无奈他没几个兵,军心也不稳,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其实也不怪他。如果说此时哪里灾害最频繁的话,一个是关中,另一個则是并州,人口衰减得不成样子。梁柳心疼粮食,也是可以理解的。 回程的路上,邵勋继续绘制着地图,有时还带着亲随策马到另一处,来一次短途参谋旅行。 部队交由李重带着。 攻杀鲜卑骑兵时,李重率部自鹿子苑出发,入平朔门,攻入皇宫、东宫,进退有序,指挥有方,比那些只懂一腔热血直接莽上去的人要强。 十月中,大军过了潼关,继续前行。邵勋遣人往闻喜一行。 二十二日,至弘农县。与新任太守裴廙交际一番。 裴家最近一两年运作比较频繁。 先是裴整出任河内太守,再是裴廙担任弘农太守,听闻还在朝中使劲,试图力推裴纯担任荥阳太守,再考虑到掌兵一万六千余人的右卫将军裴廓,裴家这是要作甚?造反吗? 二十七日,至陕县。 十一月初八,当洛阳下起纷纷扬扬大雪的时候,出征的禁军终于回到了家。 去时五月,回来是十一月,整整半年时间。 还好没打太多仗,不然今年都不一定能回来。 洛阳大街小巷之上,百姓们好奇地看着鱼贯入城的军士。 有风雅之人坐在楼上,当着漫天风雪,轻摇羽扇,谈笑风生。 “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与?”有人问道。 “你这话才过了呢。杀鲜卑,有什么过错?”有人反驳道。 “鲜卑乃中朝礼聘而来的兵将,杀了他们,岂非失信于人?中朝大国,还讲不讲信义?” “信义——可是有些人带头不讲的吧?” “闭嘴,饮茶。” “说得极是,这茶汤不错。” 虽然大家都闭嘴不说话,但眼睛都看着街道上的兵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禁军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有记性好的人想了想,禁军似乎是前年四五月间成军的吧?当时就万余人,以东海王国军为主。而那支东海王国军,最开始只有数千人。 后来补入了不少逃回来的溃兵,以洛阳中军老卒为主,再又招募新兵,才有了如今的禁军。 老兵和新丁混杂,就是这支禁军的底色。 现在看来,老兵还是老兵,新丁却有些不一样了,成熟了许多。 有那懂军事的暗暗思忖,这支三万余步骑的禁军如果再好好整训个一两年,甚至拉出去打几仗,应该会更强。 虽然比不上荡阴之战前的洛阳禁军,但也不是谁都能轻侮的。 想到此处,他们暗暗松了口气。 衮衮诸公,可千万别乱来啊。 好不容易呵护起来的新禁军,若是被你们整垮了,以后谁来保卫洛阳? 大军缓缓而行,分至各处军营屯驻。 众人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支营伍过完,才收回目光。 说实话,大伙以前是不太看得起这些武夫的。 但如今嘛,啥也别提了,一年年的战乱,让人心烦。 公卿巨室还罢了,他们这些底层士人受伤害最深,真没啥资格厌恶兵家子。说破天,你也得靠人家来保护啊。 ****** 回到金墉城驻地后,邵勋第一时间召集了诸位军官骨干。 他准备派出一部分人马,协助他们把家人接过来。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可能需要一年时间。 人接过来后,暂时安置在各个坞堡,反正当地还有空余的房间。待明年正式移驻梁县之后,再统一安置。 众人自无异议。 事到如今,天下是个什么局势,心中都有数。 有些地方现在没乱,早晚会乱。 乱世之中,什么都靠不住,唯有手里的刀枪靠得住。把家人接到身边,置于自己的武力保护之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众军散去之后,邵勋登上了金墉城头,俯瞰整个洛阳。 金墉城要让出来了。 他将离开洛阳,前往南方的梁县,坐观风云,待时而动。 司马越也回洛阳了。 从今往后,他会试图增强自己对朝堂、军队的控制力,一步步挽回那失去的一年零七个月。 这十九个月的空白,对司马越是真的要命。 如今不知道要花费多大代价来弥补,甚至于,永远弥补不了了。 邵勋从梁柳出镇长安就能看得出来,皇太弟司马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有自己的谋算,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雄心壮志。 司马越立此人为储君,怕是走了眼。 接下来几日,邵勋让人准备了一些礼物,他要一一上门拜访,如糜家、曹家、庾家、徐家、潘家、何家等等。 太傅府上,他不会亲自去了,虽然他很想见一见裴妃。 皇宫,现在也去不了了。 马上就要去梁县,值此之际,老实说他有点压不住心中的某些感觉了。 他连羊皇后的手都没摸过。 他知道,这是作死,羊皇后翻脸的可能性不小,虽然她曾经魅惑过自己。 但人不可能永远理智,都要走了,就想大胆一把,摸一摸羊皇后的手,揽一揽裴妃的腰……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雪花打在脸上。 邵勋清醒了。 若有十万大军在手,羊皇后、裴妃都会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可惜现在没有,只能意淫一番了。 这该死的年轻身体,精力还真是旺盛。 他转身下了城头,开始伏案写教学计划。 待忙完洛阳之事后,已是十一月下旬,他悄然离开了金墉城。 十二月初一,一辆马车离开了金谷园。 乐氏悄然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雪景。 一位金甲武士策马于旁,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乐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你把她当做透明都可以,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她做任何事情,她也认命。 有雪花飘进了车厢内。 她小心翼翼地放好琴筝,伸出左手,任凭一朵雪花落在手掌心,慢慢融化。 梨花般的雪,素雅、淡静,仿佛世间一切纯洁美好事物的结晶。 同时又有些冰凉、凄冷,让她感同身受,自哀自怜。 邵勋瞄了一眼,太弟妃有点忧伤文艺的感觉啊。 这几天他按捺住了心思,没有猴急。 他现在是一个口味挑剔的美食家了。 美味的猎物,一定要慢慢调理其状态,达到预期效果之后,再宰杀烹饪,获得极致的口感。 总之,每一份大餐都要有其独特的韵味,让他饱餐之余,还能够回味余韵,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鸟兽绝迹,人烟寂寥。”邵勋突然说道。 乐氏先看向他,又看向远处寂静的雪原。一望无际,除了皑皑白雪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洞洞的,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待到春来,积雪融化,山旁、河畔、林间、草甸中,草木葳蕤,百花盛开。”邵勋又道。 乐氏不自觉地想象了一下,嘴角微微露出些笑容。 “更有那云雀,在枝头飞舞,花间徜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邵勋继续说道:“蓝天碧水之间,纵情欢愉,俯察世间之美景,可谓极乐也。” 乐氏看了他一眼。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喜欢在花园、树林间嬉戏。 长大之后,却有许多人来要求她这样那样。 嫁人之后,虽然夫君对她不错,但总觉得束缚越来越深了。 翁婆是天家之人,虽然已经故去,但王府那森严肃穆的气氛,总让她不自觉地压抑住天性,循规蹈矩地做人。 有一次,向来好脾气的她甚至对婢女发火了。 从那时候起,她总担心就这样过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会磨灭掉最后一丝温婉、柔美、善良与怜悯,变成南阳乐氏那个大家族里很多年长女性的形象。 云雀的快乐,确实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轻易享受到的。 “来。”邵勋伸出了手。 乐氏疑惑地看向他,不明所以。 邵勋也不要她回答,俯身一捞,将乐氏柔软的身躯抱入怀中,置于自己身前。 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里风驰电掣起来。 耳旁全是呼呼而过的冷风。 乐氏一开始还有些僵硬,片刻之后,却觉心中郁结已久的不快散去了不少。 她放松了下来,甚至伸出手去接迎面打来的雪花,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羊献容。 一个人身处冰冷寂寞的深宫,还时不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如同笼中鸟,更如圈里待宰的猪羊。 在这一刻,乐氏明白羊献容最后看她时的眼神了,那是羡慕,对自由的羡慕。 乐氏轻叹了口气。 抱着他的这个兵家子,也许将来会败亡,但在这一刻,却让她享受到了云雀的快乐。 这个人,谈吐并不粗俗,为人也不残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内心隐藏的情绪,并想办法为她纾解。 落在他手里,也不算太坏。 接下来的一路,邵勋时而带乐氏骑马,时而带她下地步行,慢慢讲解着附近的山川地貌。 偶尔甚至还谈起冬日打猎的事情。 乐氏身上披着一件暖和的皮裘,就是邵勋打猎得来的。本欲送给裴妃,却没了机会。 乐氏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听到之时,心中依然微起波澜。 快到金门坞的时候,她突然说道:“前些时日,原邺府司马卢志来金谷园拜访,未能见到将军,便走了。他给妾留了一封信,有他在京中的住址……” “哦?”邵勋惊讶地看向乐氏。 乐氏避开了眼神。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游戏 山重水复之间,一座坞堡出现在了眼前。 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 像赵固、上官巳等人在黄河边建立的坞堡,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土围子。 高端些的坞堡,如历史上的云中坞,甚至开采附近的大理石,充作下山的阶梯。 玉璧城也不大,就型制来说,和最大号的那一批坞堡差不多(可比肩县城里面较小的那批),结果高欢上了头,死了七万人也没攻下。 坞堡的安全性,一看地势是否险要,二看用料是否扎实,三看守具是否齐备,四看军民是否齐心。 刚刚完工没多久的金门坞,用料算是相对扎实的。 整体位于山腰之上,且“山多重固”。上头还有泉水流入,有点类似高句丽人在山顶建立的山城了。 驻守金门坞的银枪军第二幢士卒们远远就看到了邵勋一行人。 待到唐剑遣人通传之后,大队人马立刻下山出迎。 “邵师。”陆黑狗、侯飞虎二人躬身行礼。 “参见将军。”数百将士用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无需多礼。”邵勋远远下马,然后又将有些挣扎的乐氏从马背上抱下,笑道。 乐氏脸有些红,稍稍捋了捋耳边的鬓发,低头不语。 方才邵勋的手第一次碰到了她的前胸,好像是无意的,又好像是有意的。 乐氏抬头看了眼邵勋。 他面带笑容,注意力全在打量那几百名军士,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看来他是无意的。 乐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暗暗做着心理建设:“我是天子赏赐给他的奴婢,他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 “半年不见,看样子操练没拉下。过年之前,我检查一下尔等技艺,优胜者有赏。”邵勋说道。 “诺!”数百人齐声应道,声浪完全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回山。”邵勋大手一挥,然后拉着乐氏的手便上了山道。 乐氏浑浑噩噩,走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少了点什么,原来是琴忘拿了,还放在马车里。 但又何止刚才忘了拿?这几天经常忘了,经常想不起来…… 她的脸有些红,又有些愧疚,还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这才几天? 她绝不是这么见异思迁的女人。 但跟在邵勋身边,总是很被动,一步步被他扰乱心绪,偏偏还挺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压抑多年的天性束缚被慢慢解开了一样。 “拜见将军!”金门坞数十位里贤、庄头齐齐行礼。 一位里贤管五十户百姓,权责范围限于坞堡内部。 庄头则负责管理出外耕作的堡民,农闲时的军事训练或集体劳作,同样由他们负责带人抵达指定地点。 “今日喜庆,无需多礼。”邵勋虚抬双手,说道。 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下乐氏,发现她淡定地站在那里,既不紧张,也不畏怯,落落大方,仿佛见惯了这些场面一样。 他这才意识到,这几天经常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女奴,原来是太弟妃啊,差一点就母仪天下。 啧啧,我果然是有品味的,就喜欢这些高质量的女人。 “邵师,都准备好了,包括你说的赤豆粥。”陆黑狗走了过来,禀报道。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邵勋。 别看他们一个个都是管理几十户人的“官”,说到底金门坞还是太艰苦了,底子太薄,以至于连他们都谈不上吃得多饱。逢年过节可敞开肚皮吃,对他们而言也是种诱惑。 今天是腊日,除了传统的祭灶神之外,邵勋还吩咐把冬至一起过了。 冬至在此时不是什么流行的节日,很多地方甚至压根不过,还没有后世“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但邵勋觉得还是要过一过的。 他不确定接下来几天是不是还在金门坞,于是干脆并在一起,同过两节。 正好从长安运来的三十多万斛粮食之中,有不少赤豆、黑豆、绿豆之类的杂粮,节日食品赤豆粥算是有了。 “那还等什么?”邵勋说道:“种地、操练、挖河、放牧、建坞堡,辛苦了一整年,不该好好吃一顿吗?” 此话一出,里贤们面露喜色,然后纷纷去各自辖区传令。 不一会儿,欢呼声响彻整座坞堡。 邵勋哈哈大笑,拉着乐氏来到了他的小院。 甫一进去,就把乐氏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收拢的流民,你看他们多高兴。” 乐氏被全堡欢乐的情绪感染,嘴角露出了笑容,就连邵勋的手落在她的翘臀上都忽略了。 ****** 傍晚时分,邵勋出了坞堡正门,登上了一处可俯瞰整個河谷的高坡。 在最高处,他伸出了手。 乐氏犹豫了一下,递出了手。结果一个不小心,直接被邵勋来了个公主抱,满满抱在怀中。 我是天子赏赐下来的奴婢,我没办法的…… 乐氏脸色微微有些纠结,最终没有挣扎。 邵勋找了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擦掉积雪后,坐了上去。 “范阳王虓死了。”邵勋突然说道:“河北又要乱了。” 乐氏嗯了一声。 邵勋有些奇怪,好歹曾是邺城的女主人,怎么没兴趣听河北的事了? “禁军前脚刚走,后脚关中就乱了。司马颙被人迎回长安,梁柳手下的兵临阵倒戈,杀了他,投降司马颙。”邵勋又道。 这其实就是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在家过年的主要原因,万一司马越要他带兵出征呢? 乐氏又嗯了一声。 邵勋有些奇怪,低头望去,却见乐氏伸着纤纤素指在树干上写着什么东西。 “乐岚姬?”邵勋看着残雪上的字迹,面色不动,心中大喜。 乐氏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眉宇间又生起一丝哀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想起了曾经的亡夫吧。 邵勋没有趁机揩油,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局面,只稍稍搂紧了她。 他的优势十分巨大,因为乐岚姬是奴婢身份,心理上已经对他不设防,比其他女人容易得手太多了。 这场追捕游戏已经进入深水区,但还没到采摘果实的时候,邵勋沉迷于其中,强烈的满足感让他灵魂都有些战栗。 “山中之岚……”他在乐氏耳边轻声说道:“你合该属于这座山,而不是被束缚在森严的牢笼之中。在金门山上,你可以随意释放天性,忘却一切烦忧,尽情享受欢愉。” 乐氏被耳边的热气弄得晕晕乎乎,脸像烧起来了一样。 “听,山风在向你打招呼呢。”邵勋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 乐氏真的听了起来,眼神甚至露出了些许欢喜,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或许是少女时代的什么经历吧。 两人安安静静地抱坐了许久。 邵勋克制着自己,一直没揩油,偶尔往怀里搂紧一些,帮乐氏避风。 回到坞堡小院时,两人间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邵勋坐在案前,查阅各坞堡、庄园送来的光熙元年(306)的数据——讨平司马颙后,天子下诏改元,今年是光熙元年。 云中坞进入第二年的耕作,施加了混合河底湿润淤泥的粪土后,产量相当不错,但因为被鲜卑人践踏了部分河北岸的田地,总计287顷农田只收得了六万六千余斛粟——一晋斛粟米约三十多斤。 该坞堡现有1600余户堡民、7500余口人、282头大小牲畜。 金门坞现有1200余户、5200余口,今年开垦了约150顷,收四万四千余斛粟,畜养了149头牲畜。 檀山坞差不多同样户口,开垦了160顷,收粮四万七千余斛,大小牲畜167头。 很明显,在竞争中檀山坞胜出了,于是毛二得到了入太学的名额。 明年檀山坞堡也要开始建设了,预计一年内完工。 禹山坞的发展则已经到顶,年收十六万五千余斛粟,十分稳定,另有大小牲畜820余头。 这个规模,不是一个坞堡的极限,但却是禹山坞的极限,可能还能增长一些,但空间不大了。 真正能打粮食的坞堡,还得在平原——后世刘曜攻郭默于怀城,从他家一个坞堡内就缴获八十万斛粟米的存粮。 三大庄园的发展受到诸多限制,今年夏收后,又种了一茬杂粮,全年共收接近十三万斛粮。 粗粗一算,今年的粮食缺口只有十万余斛了。 金门、云中、檀山三坞几个月前都种了越冬小麦,明年粮食产量会大幅度增加,届时就会有余粮了。 再考虑到今年从长安弄了不少钱粮,几年来第一次不为财政所困。明年檀山坞的建设,甚至可以不用向外人借钱。 当然,该借还是得借。 能借到钱也是种本事,更何况他还要扩军。 算完账后,邵勋心中喜悦。 乐岚姬轻抚瑶琴,如同一缕清泉,抚慰了他有些疲劳的神经。 邵勋倚靠在胡床背上,默默看着跪坐在琴前的乐氏。 身形优美、气质娴雅,娇艳的脸上带点淡淡的红晕。 二十四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妇人最最成熟娇艳的时候啊。 他突然间生出了娶这个妇人为妻的冲动。 但他很快掐灭了这个念头,我在尝试俘虏这个女人的身心,怎么可能反被女人俘虏呢? 可笑可笑。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届全体大会 新年很快来到了。 正月初七人日,太傅幕府“第一届全体大会”正在王府举办,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愈发热烈。 庾敳喝多之后,回忆起了几年前的“心酸”,眼泪直流,蒲扇般的大手没轻没重地拍着庾亮的肩膀,大声道:“元规,太傅第一次征辟,你还不愿意来。当时邵勋也在吧?这个忘恩负义之辈,你还和他往来作甚?” 庾亮面露尴尬之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伯父跟着太傅东奔徐州,现在颇受信重,但私下里风评不是很好。原因也不是他捞钱捞得太多,而是不给他人分润,喜欢吃独食。 邵勋说他从没见过吃独食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庾亮受他影响,觉得很对。 因此,看在伯父的份上,稍稍提点了几句。 没想到却惹恼了伯父,多喝了几杯之后,竟然翻起了旧账,让他十分狼狈。 “元规,你别躲!”庾敳仰脖灌了一樽酒,声音更大了:“你到现在还和邵勋搅和在一起,来往密切。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要把妹妹嫁给他?” 庾敳的声音有些大,好多人都听见了。 九月刚被征辟为从事中郎的胡毋辅之也是个酒鬼,这会一听,拍了拍案几,笑道:“我见过一次邵勋,当时张方刚退,他亲自下田,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还弄了首什么俚歌小调,什么来着,待我想想……” 众人被胡毋辅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对!”胡毋辅之又一拍案几,直接唱了起来:“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唱完之后,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直接哈哈大笑。 “粗鄙!”主簿郭象评价了一句。 胡毋辅之怒了,要和郭象干架,众人慌忙拉住。 郭象下意识后退两步,见胡毋辅之被拉住了,悻悻然回了座位。 这個从事中郎,与军司王衍关系密切,他还得罪不起。 不过心里的火却燎烧得厉害,直欲寻找发泄口,正好看到正与伯父拉拉扯扯的庾亮,阴阳怪气道:“元规,伱家妹妹嫁予邵勋,可要太傅做媒?” “舍妹才十一岁,主簿说笑了。”庾亮连连摆手。 “可以先定下嘛,很多人家不就是这么做的?有那处得好的,七八岁就定下了。”郭象继续不阴不阳地说道。 庾亮有些恼火,别过头去,懒得理他了。 主座那边,出来敬酒的裴妃不知道为什么,起身离开了。 司马越不以为意,继续和王衍商量着事情:“天子已征颙为司徒,颙就征了。” 司马颙重入长安,与其说是卷土重来,不如说是个意外。 其实他也是半推半就决定出山的,无奈梁柳太倒霉,直接被倒戈的军士杀了。 但司马颙也知道,这次不一样了,他对关中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早晚败亡。因此,在收到天子的诏书后,他立刻收拾行囊,准备来洛阳当司徒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河间王只有长安一座孤城而已,必然会来。”王衍举起酒樽,笑道:“恭贺太傅。” 司马越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得很。 已晋爵南阳王的司马模(原平昌公)派了心腹大将梁臣在路上等着,司马颙这次是来不了洛阳了,他全家都会死。 之所以司马模出手,是因为司马越打算安排这个弟弟出镇关中,都督秦雍梁益诸军事,替他看好西面。 范阳王虓暴死之后,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晋爵东燕王。 至于并州的位置,他本来没想好给谁。 但新征辟的左长史刘舆甚得他的欣赏,军国之务,悉以委之——是的,徐州时期的大红人、记室参军孙惠失宠了,现在刘舆是越府诸僚佐之中最当受宠信的。 刘舆趁机进言,为其弟刘琨讨得了并州刺史的职位。 说实话,并州没多少人愿意去,最后司马越同意了。 他的这一系列安排,在王衍等人的大力配合下,都得到了通过。 这让司马越非常高兴,曾经的彷徨一扫而空,大权在握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啊,他确实没什么敌人了。 司马颙将死。 并州、冀州、雍州也各安排了自己人。 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刺头邵勋被赶出了洛阳。 朝廷中枢之内,还有何人能反对他? 没了,一个都没了! 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天子,没人能压在他头上。 司马越把玩着白玉杯,寻思着要不要送那个傻子去见先帝。最近一段时日,皇太弟炽时常来访,态度恭谨,看起来更好控制一些。 但今上么,谁都可以利用。 自己能利用。 王衍能。 其他人也能。 不如换个脑子清醒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这样他就可以独揽朝政了。 人啊,一旦得到了权力的快感,就分外无法容忍别人分享。 今上的权力,谁都可以利用一把,一点不“专属”,让他有些恼火。 真的没什么敌人了,剩下的人都可以被他驱使,包括邵勋——对此人,他现在也想开了,就当是找鲜卑借兵吧,反正都要付出代价。 “元规,你给我说清楚。”庾敳吐着酒气,道:“子美是不是要把文君嫁给邵勋?” 司马越一听,心中有些不快。 王衍老神在在地坐着,冷眼旁观。 “子嵩、元规,都坐下。”司马越冷冷说道。 庾敳一听,酒醒了些,摇摇晃晃地坐下。 庾亮整理了下交领,亦端正坐着。 “怎么?”司马越面无表情地说道:“颍川庾氏要和东海邵氏结亲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 庾氏确实是颍川的士族,但东海何时有个邵姓世家了? 太傅真会戏人,有意思! 庾亮额头冒汗。 他知道,太傅这是在讥讽。 “仆实不知此事。”庾亮尴尬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不知此事’何解?邵勋乃孤帐中大将,庾氏俊杰又在幕府效力,两家结亲,不是挺好的么?孤看也别拖延了,尽快把事定下吧。” 庾亮背上都有汗了,太傅这是在说反话呢。 他嗫嚅了两下,最终没说什么。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等太傅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时,他就过关了。 果然,司马越又冷笑着说了几句要为两家做媒的事情,便被王衍拉了过去,继续商议大事。 “周馥在朝中甚是碍事,向与荀藩等人朋党为奸,或可将他打发出去,与陈敏厮斗。若不成,正好治他的罪。”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陈敏这个人,他亦深恨之。没有别的原因,他感受到了“侮辱”。 之前陈敏平定石冰、封云之乱,干脆利落,让他很是欣赏,于是调到身边来,一起讨伐刘乔父子。 可谁知,一场大败之后,这厮竟然以回扬州募兵为借口,一去不返,还割据作乱。 这是什么?这是对他赤裸裸的藐视。 每每想到此节,司马越心里总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恨不得立刻杀了陈敏。 周馥不是他的人,不如一脚踢去寿春,让他和陈敏争斗,最好两人都完蛋。 “还有一事,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欲复清河王覃为皇太子,这事须得注意。”王衍又道。 清河王司马覃也是个倒霉孩子。基本上每次废立皇后,都要牵扯到他。一会是太子,一会是清河王,变来变去,几乎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此时听王衍这么一说,司马越的面色阴鸷了起来。 王衍作为军师,确实是合格的,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到了,比曹馥强多了——后者关系太复杂,牵扯的利益太多,做决定往往拖泥带水,出的主意“镇之以静”居多。 周穆、周穆…… 司马越有些踌躇,这可是他姑姑的儿子啊。 不过,旋又想到周穆乃周馥堂侄,心中恶感更甚,决意杀此二人。 我倒想看看,我“任性妄为”之下,可有人敢反对? 至于杀不杀清河王,还要再想想。 前番上官巳作乱,就拥立清河王监国。真要挑他的毛病,还是能挑出来的。 再等等,如果机会合适,顺手杀了,一点不费事。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又涌起了无限自豪。 大权在手,生杀予夺,权势还真是让人迷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宝藏 过了正月十五后,趁着幕府尚未正式上直,庾亮离开了洛阳,驱车赶往宜阳。 胡毋辅之那个酒鬼,前几天与人欢饮之时,直接打着酒嗝,大言不惭说司空做媒,欲令邵、庾两家结亲。 消息很快传出去了,甚至就连家里都知道了。 母亲神色阴郁,很是骂了一番胡毋辅之,因为他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 妹妹文君倒没什么异样,一直捧着本书在看。 庾亮有些疑惑,妹妹一直结交的都是世家女子,不会真看上邵勋了吧? 旁敲侧击一番后,庾亮心有点凉。 妹妹倒没看上邵勋,只是不排斥罢了。 但就这个“不排斥”,已经很可怕了。 乘车赶路的时候,他一直心事重重,连路上有人喊他都没听见。 “可是太傅东阁祭酒庾元规?范阳卢志有礼了。”一人骑着毛驴赶了过来,拱手作揖。 庾亮看着他温和的笑容,连忙吩咐停车,下来回礼。 卢志这个人,他见过一两面。 第一次应该是两三年前了,他短暂地在朝任了一段时间的中书监,随后便返回邺城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年前,他奉太傅之命,招揽此人入幕。 卢志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庾亮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别看你以前是中书监、成都王第一谋主,可你们这批人都败了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若不投司空,你现在连当個县令都难,没人敢用的。 “元规这是要出远门?”卢志笑问道。 庾亮不想被别人窥探自家的事,只含糊道:“立春之后,景致颇佳,便打算四处转转。” 卢志看了下周围灰色的原野,以及残留着的积雪,笑而不语。 嫩雏庾亮有些招架不住,便欲行礼告辞。 卢志轻笑一声,单刀直入道:“我受材官将军邵勋所邀,欲往宜阳金门坞一行,不知可与元规同路?” 庾亮大窘。 他知道被卢志这个官场老油子看破了,只能说道:“却是巧了,与卢公同路。” “那就边走边聊吧。”卢志笑道。 “也好。”庾亮没有马,只能坐回车里,透过车窗与卢志说话。 “听闻材官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却不知如何。”正月的寒风还是凛冽,但卢志似无所觉般,兴致很高。 “有几分门道。”庾亮敷衍回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门道”在哪里,只是单纯觉得那帮军士学的东西很多,比较厉害。 嗯,你只会耍长枪,但人家既会玩长枪,又会射箭,自然厉害了。 这就是庾亮朴素的认知。 “有众几何?”卢志追问道。 “不知。”庾亮警惕了起来。 这人问东问西,问的还都是核心,让庾亮有些警惕。 当然,他也不太清楚银枪、长剑二军到底有多少人,只隐约知道今年又要扩军了。 卢志不问了。 现在研究邵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也留意了一番。 他发现,邵勋不喜欢像一些人那样动不动席卷几万、十几万大军——成都、河间、东海三王就非常喜欢这么做。 邵勋可能是钱粮不够,扩军非常理性,并且十分注重质量。 走少量精兵路线,还是大量羸兵路线,很难说谁好谁坏。 卢志这次就想亲眼看看,邵勋练的兵到底怎么样。 洛水尚未解冻,两岸的崇山峻岭之间,白雪皑皑,山风阵阵。 卢志一路上就这么看着。 当经过云中坞之时,他先是瞄了眼那座占地广阔,且型制还算不错的坞堡,随后便被残雪覆盖下的麦苗吸引住了。 现在喜欢种越冬小麦的可不多,十亩里面能有一二亩就不错了。 原因很多,但田地贫瘠是绕不过去的因素。 都知道种越冬小麦后,第二年还有时间再种一季杂粮,能多收点粮食。但地力呢? 种得越多,田地越容易贫瘠。 卢志虽然不太懂其中的道理,但他总觉得,地里凭空多收了粮食,地一定也付出了“代价”——就是“贫瘠”了,肥田变瘦田。 两年收三季粮食,大家都想啊,但地力撑得住吗? 卢志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庾亮的目光则被那些拉出来操练的农夫庄客吸引住了。 刚过正月十五,就要迎来操练。 半个月的时间,能操练三次左右,随后还有别的活计。 他以前不知道农家到底有多忙,有多辛苦。无奈邵勋就喜欢在农田里晃悠,他被迫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现在也知道百姓确实不易了。一旦战争爆发,随意拉丁上阵,又会给农业生产带来多么巨大的破坏。 这么看来,邵勋有些想法是对的。兵是兵,民是民,最好分清楚一点。 只可惜,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情况。 就连邵勋本人,也在操练堡户坞民,还不是打着让他们上阵的主意? ****** 正月十八,金门坞到了。 通传一番后,二人被迎接了进去,但不是去坞堡,而是山间一处小盆地。 盆地面积很小,一番平整后,拿来做了斗场,供士兵们练习诸般技艺——主要是射箭。 斗场外零零散散站着百余人,好像是在警戒。 斗场内更没什么人,好像只有一男一女两个。 卢志眯起眼睛,仔细望去。 一位年轻的军将正手把手教太弟妃射箭。 太弟妃大概是第一次摸弓箭,有些雀跃,更有些害怕。 只见她闭着眼睛,略略拉了一下弓弦,然后一松手,箭矢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年轻军将轻笑一番,将太弟妃搂入怀中,然后拿出丝绢,轻轻擦了擦太弟妃鼻尖上的细汗。 更让卢志感到惊讶的是,太弟妃居然一点不排斥此人的搂抱,看样子早习惯了。 甚至于,她的两只手慢慢伸出,犹犹豫豫之下,最终轻轻搭在了男人的后腰之上…… 卢志连忙转过身去。 太弟妃这么庄重娴雅的女人,何至于此! 庾亮则目瞪口呆。 那个女人是谁?莫不是天子赏赐的乐氏? 他突然间松了一口气,但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 邵勋很快看到了卢志、庾亮二人,笑着打招呼。 乐氏转过身来,看到卢志之时,脸刷得一下就白了。 她的身躯有些颤抖,仿佛被人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邵勋握住了她的手。 乐氏抬起头来,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不会负你的。”他说道。 “真的?” “真的。” 乐氏低下了头。 良久之后,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卢长史原为成……成都王谋主,素有才干,交游广阔,唯心胸狭窄了点。”乐氏轻声说道:“他多半还和邺府旧将有联系,却不可轻视。成都王偶尔略显公子气,盛怒之时经常斥骂诸将。妾有些时候帮着转圜,令其免于责罚……” 邵勋心中狂喜。 不到两个月前,乐氏还是一副抱着琴,仿佛生无可恋的样子。 现在么,却逐渐展现了天性,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更特别懂事,知道该怎么帮“夫君”。 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性格、喜好,但真的没一个简单的,耳濡目染之下,政治嗅觉十分灵敏,尤其是乐岚姬这种在邺城“深造”过的。 “走,去见见他们。”邵勋毫不避忌地拉着乐氏的手,说道。 乐氏没有挣开。 她抬起了头,尽量用一种端庄大方的姿态,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 “卢公、元规。”邵勋一一行礼。 二人回礼。 “王妃……”卢志看向乐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到故人嘴里的“王妃”二字,乐氏只觉心底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瞬间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她稳了稳心神,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妾已是邵家妇,不再是什么王妃、太弟妃。”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坚定地说完了。 卢志点了点头,有些唏嘘。 邺城遭难,而今更是被司马腾占着。 曾经人才济济、鼎盛无比的太弟府,也在雨打风吹之中,风流尽散。 而今留下的,不过是些孤魂野鬼罢了。 “乐夫人可还记得石超、楼权、楼褒、郝昌、王阐等将?”卢志问道。 乐氏点了点头,道:“此为邺府旧将。” “他们都曾受过夫人的恩惠。”卢志叹了口气,道:“而今有的流落关中,与太傅作对。有的潜于河北,蓄养甲兵,还是打算与太傅作对。” 乐氏脸上流露出些许伤感,但她也真的不太关心这些人、这些事了。 她是女人,又能做些什么? 邵勋默默看向卢志。 岚姬说他心胸不够宽阔,但他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司马颖父子三人被赐死后,乐氏又被幽禁于府中,最后还是卢志不怕担风险,为故主操办了丧事。 邵勋只见过一次成都王,不太了解这个人。但从河北接二连三有人打着他的旗号造反来看,成都王似乎也没差到哪里去。或许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礼贤下士吧,司马家的人就这个性子,一旦起势,很容易飘,但在起势之前,很会装样子。 牵秀、公师藩、石超、楼权、郝昌等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还在与司马越作对,屡败屡战,始终不愿投效他。 这份战天斗地的精神,邵勋看了也十分感慨。 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但考虑到自己的家世、出身,又默默叹了口气。 “山间岚雾重,卢公、元规不如随我进坞详谈?”邵勋看向二人,说道。 他还看了一眼乐氏,没想到乐氏正在看他,于是笑了笑,抓紧了她的手。 这女人身上的宝藏,怎么挖都挖不完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亮家底 金门坞小院的墙角,开了点点梅花。 一行三人坐在庭院内。早春的暖阳落在身上,倒也没那么冷。 乐氏来到了卧房,找寻烹煮茶水的器具。 坞堡初成,连仆婢都没有,只能亲自动手。 但乐氏的脸上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丈夫的朋友来访,她作为女主人出面招待一样。 卧房内比较粗陋,她也是第一次进,找来找去,脚下被绊了一个趔趄。 乐氏吓了一跳,轻轻拾起那块砖,准备放回原位。 蓦地,她的手顿住了,因为那块砖的反面,刻了一个个大大的“乐”字。 她定了好久,若无其事地把砖放回去,然后找到茶锅、茶具,煮茶去了。 庭院中,邵勋侃侃而谈:“东燕王带了许多并州百姓东行,河北定然会乱起来。” 卢志不置可否。 东燕王腾带过去的并州百姓,看似流民,实则不然。 这批百姓是有组织的,且多为青壮,里面甚至有不少并州兵将,如州将田甄、田兰、任祉、祁济、李恽、薄盛等,听从官府指挥,号为“乞活军”。 说他们是流民军,那是不对的。 因为正统的流民军会被官军镇压,乞活军不但不会被镇压,官府还会给予钱粮、武器资助。 说白了,就是原并州刺史亲自带着他们到河北讨饭罢了。 见卢志不说话,邵勋也懒得多说了,只略略点了一句,道:“成都王在河北的余泽,不是无限挥霍的。” 卢志听他这么说,也摇了摇头。 “如果这也做不到,能否帮忙一事?”邵勋问道。 “何事?”卢志问道。 “汲郡太守庾公,手握雄兵一万。”邵勋说道:“他在司州地界,与河北无干。若诸位将军不入汲郡地界,庾公自然也没兴趣出境扫敌。” 卢志思虑良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对河北“义军”来说,最怕的是腹背受敌。如果汲郡方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那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去年打过汲郡了,没打下。相反,阳平等郡都攻克了。 原因也知道。汲郡太守庾琛比较谨慎,仓促之间没有用当地士族、豪强的兵,而是以带过去的一千王国军为骨干,招募勇壮,固守城池。虽然比较狼狈,但到底守住了。 如今过去了一年,庾琛在当地慢慢打开了局面,部分士族、豪强献上钱粮,让庾琛养了三千兵士。这個郡,确实不太好打,没必要硬来。 庾亮在一旁听到谈论自己的父亲,顿时想要说话。 邵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安静。 庾亮果然就安静了。 卢志默默看着,暗忖邵勋虽然不被越府士人接纳,但这几年他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得到了糜、庾、徐三家的善意,且在其年轻一辈的子弟中著有威信,很不容易了。 “诸位将军若在河北待不下去,自可来梁县找我。”邵勋又道。 卢志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怕是不会来。再者,我的话他们也不一定听了,只能尽力而为。” 邵勋点了点头,和他预想的一样。 他现在只是小露了一把脸,但别人真知道他有多少家底么?这可不一定。甚至就连庾亮、糜晃都不知道他控制着多少军民。 “卢公今后有何打算?”邵勋问道。 卢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或会去太傅那里谋一幕职吧。” “太傅幕府事务繁杂,又无亲朋故旧,去了没甚意思。”邵勋看了他一眼,道:“不如谋个太守之职,襄城、顺阳就不错。” 在司马颖最得势的那会,卢志可是第三品的中书监,大权在握。转头去任太守,固然低了,可谁让他“犯了错误”,是被清洗的那一批人呢? 卢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向闻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可否见识一番?” “卢公今日来得却是巧了。”邵勋笑道:“长剑军不在,但银枪军却大部汇集于此。走吧,去山下看看。” 说完,他喊来唐剑,让他通知诸位幢主整队。 正月初七之后,银枪军就迎来了新一轮的扩编。 原第四幢392名官兵扩编为第四、第五幢,总计一千二百人出头。 这不到四百名士卒中,大部分是两年兵,少部分是一年兵,扩编之后,这两幢将以新兵为主,老兵只占三分之一。 一至三幢一千八百余兵中,一年兵占了三分之二,两年兵占了两成多,三四年的兵还不到一成。 第一幢参加过屠杀鲜卑的战斗,有所战损,补充缺额之后,整体战斗力应该是五个幢里面最强的。 总体而言,第一幢战斗力最强,二、三幢次之,四、五幢再次之。 今年还会组建第六幢,大概在三四月间。 第一批东海学兵中又有十余人满十五岁,洛阳二期中则有二十余人满十五岁,且学习快三年了。太原三期子弟中,到四月份会有一批人学习满两年,年纪也合适。 这些人加起来,差不多可以按照旧架构组建满编的一幢六百人。 老规矩,还是招募一张白纸的新人,学生兵从伍长、什长、队主做起,锻炼自己的能力,一到两年后扩军之时,再让他们各升一级,为自己掌控更多的兵马。 去年年底回到洛阳时,邵勋还带回了一批长安百姓,主要是女人和少年。 鲜卑在长安杀了一万多人,许多少年成了孤儿。 很多女人失去了亲人,虽然她们本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部分人自愿跟着邵勋来洛阳,陆陆续续都安置好了——银枪军的大头兵们,对这些遭受过不幸的女人还真的很感兴趣,认为她们比庄户家的女子好看多了,故十分抢手,已有不少对成婚了。 妈的,人人都是曹贼。 总计168名长安少年被编为第五期学生兵,今年正式接受教育。 东海一期、洛阳二期、太原三期、梁国四期、长安五期,基本已经形成完备的梯队建设了。 人数也比较多,邵勋甚至已经不再参与具体的教学,只制定计划、参与管理。 文墨方面有专人教,武技则聘请了武师。 邵勋的角色,更像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同时负责解决学生们的生活问题。 源源不断地制造粗通文墨、初步武艺入门的学生兵,从底层军官干起,慢慢学习,慢慢进步,有点工业化流水线的味道了。 毫无疑问,银枪军的成长与壮大是个漫长的过程。在现阶段,邵勋主要还是靠禁军和长剑军这种现成的队伍打天下,但他相信,总有一天银枪军会挑起大梁,成为他的核心武力。 那个时间节点,说不定就是在天下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乐氏端着煮好的茶水来到庭院时,邵、卢、庾三人早已离开。 而这个时候,山脚下已经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她连忙放下茶水,冲进了卧房,取下墙体上一块木板,透过菱格形的窗口,俯瞰而下。 整整三千名士兵正鱼贯而行,在一片空地上列阵。 他们身披铁铠,腰间插着弓梢、箭囊、环首刀,手臂上还绑着个小圆盾。 不一会儿,略有些乱糟糟的阵型便列好了。 乐氏趴在窗口,目光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大红色的戎袍,身披金甲,左手挽马缰,右手高举。 每至一处,立刻有人带头高呼。 “万胜”的声音此起彼伏,永不停歇,震得山上的鸟兽都有些骚动,震得远处驿道上的车马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乐氏看了好久,才悄悄把木板封上,然后站在卧房中一块有些松动的地砖上,绣履踏啊踏,嘴角带着笑容。 山下的卢志则有些吃惊。 庾亮更是大张着嘴巴,仿佛处于失神状态。 三千甲士?! 经历了这几年的战争,他不是一点不知兵。至少,他清楚一个军阵里面不需要人人都披铁铠,很多时候只要最前面那几排人有就勉强可上阵了。 三千身披铁铠的甲士,配个一万轻甲、无甲士卒,拉出去就是一万多兵马啊,还是挺正规的那种。 难怪、难怪了…… 他突然间有些羡慕,背靠洛阳朝廷,本身又是禁军大将,这起家速度确实快。 不过,他也清楚,小郎君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身上已经有五六处伤疤了。 这些家业,都是拿命搏来的。 这个世道,对肯拿命来搏的人越来越友好了。 世家子如果还想依靠家族世代积累来和他们拼,不一定拼得过啊。 世家大族每年出产多少粮食,增加多少财富,基本是恒定的。 但这些武人则不一样,有时候就突然间一夜暴富,比如抢了许昌武库,然后拉起数量吓人的兵马。 “邵将军,你这……”卢志愣了好久,突然间摇头苦笑,道:“便是在河北,也排得上名号了。公师藩败亡前,还没这个家底呢。” 邵勋看了他一眼。 卢志果然与河北叛将藕断丝连,连公师藩多少家底都知道。 “与河北诸将却不好比,我这银枪军儿郎,却还脱不了繁重的劳作,只能算半脱产。若哪天能心无旁骛锤炼技艺,才是一支强军。”邵勋笑道:“我之前说的话仍然有效,河北诸将若愿来梁县看看,欢迎之至。” 卢志长叹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是聪明人,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 世家大族强在哪里?人脉、权势先不谈,他们最重要的优势是有众多宝贵的人才。 动辄数百人、千余人的大家族,挑挑拣拣,总能找到一些堪用的人才。 跟随了家族几代人的部曲之中,也会出一些人才。 随后,他们便可以这些人才为凭,打理地方,扩军备战。 邵勋走了另一条路,自己批量培养人才,以师生关系为纽带,以恩情维系。虽然整体质量可能不如某些世家大族,但至少是有了。 这有点像胡人部落了。 他们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形,以本部落的贵人、奴仆为基干,扩充部伍,四处征战。 他们的人才质量同样一言难尽,与邵勋差相仿佛,甚至还更差一些。 但能打就行。 你能打之后,总会有人来投靠。 邵勋的名气如果再大一些,部队再强一些,再赶上好时候,说不一定就能一跃而起,成为北地有名有姓的军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卢志心事重重,一潭死水的内心更起了些许波澜。 邵勋今日有向他亮家底的意味,这意味着他已经无需再保密自己的实力了。 这个人,野心不小啊。 不过,对他卢志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别了,洛阳 卢志走了,走得很干脆,也没留下什么话。 但邵勋知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世间诸多事,本来就不可能当场有结果,大多是前因、发展,最终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他也要离开金门坞了,而他与乐氏之间的游戏,也到了“结算”的那一刻。 二月二,龙抬头。 静谧的夜空之中,繁星无数。 “有人说我是太白星精降世……”邵勋从背后轻搂着岚姬柔软的娇躯,说道。 乐氏趴在窗台上,像个文艺女青年一样一颗颗数着星星。 数着数着就乱了,不是天上的星星太多,而是她的心乱了。 天上神人的手粗糙无比,与地上士人光滑柔嫩的手完全不是一回事。 常年习练重剑、弓箭磨出的厚实老茧,在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女子细腻白嫩的肌肤上逡巡,让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下意识抖了一下。 她假装无事地时而看着漫天繁星,时而俯瞰着银色月华下波光粼粼的河流。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愈发急促。 她又想流眼泪了。 两个月就身心沦陷,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以后再遇到变故,不要再苟活了,你丢不起那個脸。 夜风轻起。 河面上水波涌起,潮来潮去。 漫天繁星之下,一个曼妙的山中精灵,被一个粗鲁的猎手捕获。 但那个猎手,在得意洋洋品尝猎物的时候,焉知没有被精灵反向捕获呢? 乐氏无力地抬起头,眼角余光落在琴筝之上。 那是当太弟妃时,夫君送给她的。 她睁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琴筝。 到了最后,眼前只有邵勋陪她说笑,抱着她骑马,拉着她的手在山上徜徉,告诉她你是山中自由的云雀,并手把手教她射箭,亲昵地为她擦汗的场景。 最后一幅画面,则是房间中那块刻着“乐”字的地砖。 “等一下!”乐氏擦了擦眼泪,突然说了一句。 “嗯?”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乐氏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呢喃道:“现在好了……” 男人若有所悟,心中的满足感几乎冲破天际。 这就是全面胜利! ****** 本世界第一次成为男人的邵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在三千大军的护卫下,离开了金门坞,前往洛阳。 乐岚姬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着他。 有时候又下意识摸摸小腹。 弄了那么多,会不会怀上孩儿? 娘亲总说自己是个好生养的。邵家人丁不丰,郎君二十岁了还没子嗣。乱世将至,没人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自己难得有个依靠,或许该为他诞下血脉。 庾亮又一次来了,这次是奉太傅之命,给邵勋更换新的官印,并催促他尽快离京,前往梁县。 邵勋自无不可,笑着答应了。 庾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车里的乐氏,总感觉这两个人之间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不太对劲。 乐氏慵懒地侧趴在车窗上,心头的凄苦卸去之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她看着路边的山山水水,只觉分外妖娆。 这样快乐的日子持续了数日,大部队很快就抵达了金谷园。 邵勋没有入城。 三千银枪军甲士一旦进入洛阳,必将引起极大的混乱,满朝文武怕不是觉得他要谋反。 裴十六、羊茗二人等在金谷园大门外。 他俩一边等人,一边互相打量着对方。 两个人都很低调,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但越是如此,越是尴尬。 邵勋远远下马,哈哈大笑,但临近之时,又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只能生生憋住。 “郎君,借一步说话。”裴十六、羊茗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开完口,又都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默忖,回去后一定要打探清楚对方的底细。 “唔,十六,你先过来。”邵勋犹豫片刻,向裴十六招了招手。 羊茗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裴十六甩了甩袍袖,笑着离开了。 乐岚姬下了马车,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静静等待。 她不认识羊茗,但羊茗认识她。 前太弟妃、成都王妃乐氏嘛。羊茗悄悄瞄了一眼,心中有数了。 他可不是庾亮那种雏。 乐氏三个月前离开皇宫,当时是一副病美人的形象。三个月一过,气质仍然娴静淡雅,但脸上的神色多了一丝灵动,怎么说呢,就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突然间真性情了起来。 真性情的男人很多,真性情的女人则很少。 这个邵勋,调教妇人有一手啊。 乐氏也是个大美人,怕是已经让他从身到心,囫囵吞下了。 邵勋很快与裴十六说完话,后者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他又招了招手,羊茗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将军带三千虎贲上洛,不怕非议吗?” “兵越多,越不怕非议。”邵勋淡淡说道:“东西都送来了吗?” “下午就送来。”羊茗回道:“其实成都王府内已无多少财货,皇后补了一些,望将军好好练兵。” “成都王府现在是朝廷的房子了吧?” “是。”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想把这座王府卖掉,换点粮食、牲畜带去梁县呢,没想到产权竟然属于朝廷。 “宫中情形如何?”他又问道。 羊茗愁眉苦脸一番,道:“太傅已将侍卫全数换掉。每日值守殿庭的,也是何伦、宋胄之辈。” “宋胄?” “原平阳太守,现右军将军,手底下有一万人马。”羊茗说道:“王秉升任左军将军,亦拥众一万。太傅自领北军中候,统领左卫、右卫、左军、右军、骁骑五军五万四千余步骑。” 邵勋带着五千余人编入牙门军后,朝廷又在河南、河内、荥阳等地募兵,补全了编制,接替他殿中将军职务的是一个叫司马纂(zuǎn)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不是司马家的,也不是洛阳人——有人说他是鲜卑人,也有人说他是凉州人,莫衷一是。 “让皇后小心些吧。”邵勋叹了口气,道:“太傅步步紧逼,我担心他得意忘形,做出什么不忍言之事。” 羊茗默然。 司马颙已经死了,据说在半路上被人掐死。 好歹曾是名噪一时的宗王,奉天子诏命入朝为司徒,结果半路上全家被杀。 天子听闻后都哭了,说害了他,下旨追查歹人。 太傅不同意。 天子坚持要求彻查。 太傅怫然不悦,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欲立清河王为太子的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双双被杀。 历任徐州刺史、廷尉、河南尹、司隶校尉的周馥被调出京城,担任平东将军、扬州都督,主持剿灭陈敏之事。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保皇党噤若寒蝉。不少人已经不愿再围在天子、皇后身边,秘密转投皇太弟司马炽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番,皇后也算是看明白了。 那些所谓心向朝廷的将领,在关键时刻,并不敢站出来对抗司马越。 这两年,京中敢真正不给司马越面子的,唯有邵勋、周馥等寥寥数人,但他们都走了。 “若实在不行,就快马来梁县,报予我知。”邵勋拍了拍羊茗的肩膀,说道。 “这——来得及吗?”羊茗有些迟疑。 是啊,来得及吗?邵勋也不是很确定。 他想了想,觉得不能只拿钱不办事,于是说道:“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新君登基。那么皇后乃新君皇嫂,并非太后,或许这不是坏事吧。你们也别被动等待,宫中总得有点自己人吧?太傅若实在要杀人,就跑吧,到了广成泽行宫,便可讨价还价了。一个皇嫂罢了,又不是太后,没那么重要的。新君想必也不想看到皇嫂仍在宫城之内,届时会有转机的。” 羊茗听得触目惊心。 听邵勋的口气,怎么好像太傅很快就要弑君一样?虽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放心,撑过这一阵,说不定就没那么难了。”邵勋也不方便多说司马炽与司马越之间的争斗,只能含糊安慰一番。 “借君吉言了。”羊茗拱了拱手,离去了。 邵勋招了招手。 乐岚姬抿嘴一笑,先是矜持地走了几步,待靠近邵勋时,被猛地拉入他怀中。 邵勋轻嗅着她脖颈间的馨香,然后扭头看了一眼金谷园,又看了看远方地平线上的洛阳城郭。 别了,洛阳。 别了,裴灵雁、羊献容、庾文君。 我先去给砖头刻字了,我还会回来的。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县令(为盟主美酒甘薯我都爱加更) 春雨过后,漫山红霞。 汝州、平顶山这一片,在春秋时是应国的地界。 此国以鹰为图腾,乃西周时武王宗室应侯封地。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一眨眼千年已过,古应国早就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但这片土地上的人还在,他们开垦出了荒芜的土地,发展出了灿烂的文化,建立起了更为庞大的帝国。 苍老又年轻的应国,如今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梁县多桥。 一大早,新任县令羊曼就骑马过了薄后桥,组织县吏丈量土地。 县吏们唯唯诺诺,听清楚命令后,纷纷散去。 羊曼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不语。 这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甚至就连他本人,都不太乐意。 梁县没有非常有名望的士族,甚至整个河南郡都没几个世家大族——纵有,现在也慢慢迁走了。 但没有原生的世家大族,本地却有不少从京中迁来的贵人。 洛阳战乱不休,很多公卿感到害怕,但又舍不得离开京城,于是就往郊县使劲,占地建别院的比比皆是。 杜家三代人之前就在宜阳落脚,本朝又大力建设一泉坞,好好一個京兆杜氏,居然成了宜阳县的坐地虎。 像邵勋那样堂而皇之地利用洛阳旁边的膏腴之地种粮食的,其实是少数。跑到郊县的公卿贵族,估计暗地里还在耻笑邵某人,金谷园好是好,灌渠齐全,田地肥沃,还有水碓,可一旦战争来袭,保得住吗? 比起其他郊县,如偃师、缑氏、巩县、新城等地,梁县终究远了点,来此地落脚的公卿巨室不多,多的反而是一般小士族。而且,他们也没打算在梁县长期落脚,观望之心甚浓,一个不好,就脚底抹油往南阳、襄阳方向去了。 因此,从他们手里清理田亩,还是相对容易的。 但羊曼依然很烦。 作为泰山羊氏的新一代“俊异”,他本不打算现在就出仕,即便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无奈族中有耆老劝说,最后捏着鼻子认了,离乡来到梁县。 反正是个县令罢了,若不合自己心意,甩手就走,官也不要了。 现在他心里就不太爽,于是找了间酒肆,坐下来休息。 随从们一拥而上,铺地毯的铺地毯,搬案几的搬案几,拿食器的拿食器。 若非身处荒郊野外,这会还得有丝竹之声…… 乡野小店,食物粗陋,甚至有些不堪入目。 好在店家能言善道,知情识趣,这才让羊曼没有当场拂袖而去。 “相传汉时薄后回乡,官府便在汝水上修了座石桥,曰‘薄后桥’,便是此桥了。”店家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拿手菜,端过来之后,谄媚地说道:“郏城那边亦有一座,却已损毁。” 羊曼扫了一眼,没动筷,而是问道:“此桥甚新,怕非原桥吧?” “明公果是慧眼,一下就看出来了。”店家继续拍着浅白的马屁,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把嘴角给扯裂。 “可有名胜古迹?”羊曼问道。 “没。” 羊曼没兴趣了,自顾自想事情。 仆人亦从后厨出来,端上来了一道菜,乃用河中捕获的肥鱼,切成鱼脍后,与山野小菜一起炖煮。 羊曼这才动筷,吃了几片后,轻轻点了点头。 仆人默默退下。 店家目瞪口呆地看着羊曼。 县令却不知出自哪家,排场这么大。走到哪里,居然都带着厨子、食器、酒具、案几等物事,与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却不一样。 眼见着羊曼不理他,他也悄然离去。 羊曼一直在酒肆内待到傍晚,终于见到了第一个过来诉苦的人。 “羊公!”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直接拜倒在地,委屈道:“何故清丈田地?” 羊曼也很无奈,是啊,何故清丈田地呢?多年来不就这样的吗? 朝廷颁布的占田法,从来不就是个笑话吗?何必折腾呢? 但他也是无法,只能做这个恶人了。 “李利,你家何必霸着那些田呢?反正也无庄客耕作,只能长草,不如放出来,也能免去一场灾祸。”羊曼一甩袍袖,倒背着双手,站在酒肆门口,看着远处的山川草木,说道。 “羊公。”李利一脸纠结,道:“长满草,也可以拿来放牧啊。再者,还有很多是良田呢……” “你还好意思说!”羊曼霍然转身,拿手指点着李利,斥道:“你家一大半地都来得不清不楚,当我不知晓?前年有杨氏举家南迁襄阳,他家留下的宅院、田地是不是被你收走了?” “羊公?”李利嗫嚅了两下,没敢说话。 上月县令置宴,遍邀本县士人、豪强,李利去了。当时觉得羊公很好说话,也很健谈,待人更有如沐春风之感。 回来后,逢人便说不愧是泰山羊氏子弟,自有一股风度,众皆以为然。 可谁成想,翻起脸来,却直接变了一个人。 见李利一副衰样,羊曼也叹了口气,提点了他两句:“材官将军邵勋要地,可不是我为难你等。有些巧取豪夺来的地,吐出来一点。强编为部曲的庄客,放散一部分。言尽于此,好好想想吧。” 一个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却趁着世道混乱的机会,拼命侵占田地、强收部曲。也就没人治他,真遇到什么心狠手辣之辈,完全可以让他举家遭难。 材官将军邵勋就是这类人了。 他统领的牙门军有五千二百余人,这可不是什么过路的军队,而是在梁县长期驻扎。纵然不舍得拿大军攻李利家的坞堡,但你总要出堡种田的吧?有的是办法拿捏伱。 与这种长期屯驻的军头作对,委实不理智。不如好好谈谈,看看人家开出了什么条件。 李利很快被轰走了。 他走之后,很快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人…… ****** 一叶扁舟悄然靠岸。 绿意盎然的杨柳丛中,邵勋、唐剑、黄彪、吴前、陈有根等人说说笑笑走了出来。 “郎君果然说话算话。”陈有根咧嘴大笑道:“说给地,就给地啊。” “郎君何时说话不算话了?”黄彪瞟了一眼陈有根,道。 “黄彪尔母婢,怎么老是对我阴阳怪气?”陈有根大怒:“上次在洛阳就是。老子不想和你计较,你还来劲了是吧?” 黄彪冷笑一声,道:“你对我大呼小叫没有关系,若惊扰了主母,可就不美了。” “什么主母?不过是——”陈有根说到一半,赶忙来了个急刹车。 不动脑子话赶话就是这样。妈的,又被黄彪这个坏种摆了一道。 “够了。”邵勋说了一句,然后带着众人进了一处宅院。 宅院坐落于汝水北岸,掩映在红花绿柳之中。 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荷塘。 时已三月,清风徐徐,水波荡漾。 荷叶之下,蛙鸣阵阵。 绿树旁边,鱼跃水面。 池塘边的一个亭子内,乐岚姬指使着几个成都王府出来的仆婢准备餐食。 来到梁县、广成泽这种河南水乡,首先要吃的便是鱼了。 邵勋不喜吃鱼脍,乐氏便亲手做了鱼羹。 汝水两岸居然还开辟了部分稻田——这股风潮应该是更北面的新城等地引领的——那么自然少不了稻米粥。 除此之外,便是寻常的肉食、牛羊乳、果蔬之物。 邵勋天天锤炼武技,还要在她身上使劲,乐氏开心之余,几乎把几本食疏菜谱翻烂了,变着法给他补身子。 她唯一不太开心的,大概就是邵勋总喜欢在后面。 有时候一个人胡思乱想,她总觉得郎君喜欢的是她的臀,而不是她的人,颇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几人落座之后,乐氏悄然隐去。 邵勋右手食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众人便屏气凝神,肃容恭听。 “禹山坞那边,先调三百人过来。具体哪些人先来,陈有根你做主。”邵勋说道。 “诺。”陈有根应下了。 “说是分一百五十亩,不一定能足额。”邵勋又道:“但应大差不离,一百亩以上肯定是有的。至于如何耕作,自己看着办。家里人种也好,募部曲耕作也罢,都可以。但有一条,技艺锤炼不能落下。每年有几次全军会操,届时考较武艺,若不行,府兵就别当了,让给别人吧。” “诺。”陈有根心中一凛,默默思考首批人选。 思来想去,只能把最能打的那几批调过来了。 真是便宜那帮小子了! 从个一文不名的贼寇亡命徒,忽然有家有业,这是祖坟冒青烟了么? 而这一点,也是他最佩服郎君的地方。 很多人都奇怪,他这个暴虐凶狠的性子,怎么甘愿屈居人下的? 对此,陈有根心中只有嗤笑。 你们懂个屁! 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不是他多么凶狠,多么勇武,而是他知道如何挽救世人,让这个狗屎般的世道重归正常。 我就佩服这样的人,而且他还说到做到,不比你们强多了? “长剑军将士所用之甲胄、器械、乘马,归他们自己。”邵勋说道:“但只此一回,今后若有损坏、遗失,自己想办法。” “粮饷发到今年年底,明年就不发了。” “洛阳那边有一些河北流民,我会遣人收拢,以一千户为限,他们可以自己来挑人。领回去后,登记造册,便是他们各自的部曲了。老规矩,我帮着养一年。从明年起,各自的部曲各自养。” “如果分到的地实在不行,明年收不了多少粮食,自报上来。吴前会亲自查验,确如所说的话,明年可酌情补发一批粮食。” “府兵诸般细则,这个月我会仔细斟酌,布告众将士。总之,给了地,就要服从军令,无论是武技锤炼、全军会操还是出征打仗,若不从,自有军法处置。” “诺。”这次所有人都应声了。 第一批只有三百人,但不会只有这一批。 大家都可以期待。 第二章 部曲 三月初九,第一拨百名长剑军武士抵达梁县。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已经有了现成的部曲——梁县地方豪强放出来的。 常粲站在田埂上,第一次见到了他的部曲:三户梁县本地人,因为遭了灾,被迫投靠地方豪强李利。 部曲是部曲,奴婢是奴婢,本身是不一样的。 部曲介于自由民和奴婢之间,可以娶良人为妻,可以保留自己的财产,除了人身依附之外,与自由民没有任何区别。 常粲默默看着三户总计十六名男女:丁男四人、丁女五人、孩童七人。 四个丁男之中,只有一人正值壮年,其余三人年纪都不小了,至少四十往上。 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无非是打仗罢了。 如果洛阳再出现战事,这四个丁男搞不好还得上阵,能不能回来就难说了。 女人没什么可说的,日晒雨淋之下,比起常粲在长安见到的那些小娘子差远了——常粲刚刚成婚,妻家是长安城里做买卖的,全家被杀,只剩她一个。 小孩年岁普遍不大,最大的一個男孩可能还不到十岁,这会都怯生生地看着他,下意识想往大人身后躲。 常粲寻思着,与自家部曲第一次见面,总该讲点啥,给点什么见面礼。 无奈憋了半天后,只道:“我姓常,尔等今后便是我家部曲了。就是村东头那一家,很好认。” 说完想了想,又学邵勋的口吻,严肃地说道:“好生做事,休得偷奸耍滑。” “是……”部曲们稀稀拉拉地应道。 常粲微微有些气恼,又道:“我又不是什么苛刻的主家,怕甚?” 说完,走到马匹旁,从鞍袋内摸出一张干硬的胡饼,掰成了几块,一一塞到几位孩童手里,粗声粗气地说道:“拿着,赏你们了。” 小孩干咽着口水,有人“嗖”得一下就接过去了,有人看了看大人,见没反对之后,便接了过去。 常粲笑了起来,走近两步,想摸一个小孩的头。 不过,他本是积年老贼,亡命徒一个,身上武器叮当作响,颇为吓人。小孩一见,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跑了。 常粲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片刻后,扫兴地挥了挥手,道:“各自散去吧。” “是。”部曲们顿时一哄而散。 微风吹来,常粲有些失落地蹲了下来。 在他的预想——或者说臆想——中,部曲应该是那种闲时种地,战时上阵,大呼酣战的勇猛之辈。 如今看来,好像有点差距啊。 木讷傻呆,不善言辞,胆小怕事。这样的部曲,还指望他们陪自己一起出征?多半只能干干洗刷马匹、生火做饭之类的杂活。或者被上头集中起来,修治营垒。 也罢,能干好辅兵的活就不错了,想那么多作甚? 回到家中之后,妻子正在侍弄菜畦。 常粲看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城里的女子是好看,但干起活来——唉,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他不后悔,好看就行了。 军士素来被人瞧不起,本来就不可能娶到长安城里的女子。 上次听潘园一位教谕提到,曹魏年间(青龙三年235)的“录夺士女”事件,他就觉得很悲哀。 兵户家的女子不愿嫁给兵户,导致士兵娶不到妻子,影响士气,于是朝廷清查,将已经嫁人的兵户女子抓走,强迫其改嫁。 本朝先帝(司马炎)时也有这种事,且规模远超曹魏时期。 两起事件对士兵们来说,都是很提振士气的“正面事件”,但常粲听了就很愤怒。 凭什么敢打敢拼的军士娶不到妻子? 凭什么他们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 老子就要娶长安城里的女人为妻,哪怕她不会干农活,我乐意! 菜畦里种了一些菘、韭之类的蔬菜,看妻子那笨手笨脚的模样,常粲一把夺过木勺,一边舀水浇菜,一边说道:“做饭去。” 妻子应了一声,脸有些红。 常粲快乐地浇着菜,畅想着今后的生活。 妻子以前生过孩子,那么和自己也能生,而且多半不会难产,这让他舒了口气。 这个小院是本县豪强李利家一个农庄管事退出来的,还不错。 呸!什么管事?家生奴婢罢了。 就身份而言,还不如军户,偏偏人五人六的,还混了个李府婢女为妻。但他们的孩子,注定还是奴婢。 府兵就不一样了,免除徭役,只服兵役,是完完全全的良家子——不,汉时的良家子都不如他们。 听陈督军说,邵将军还有别的好处给府兵,比如立功得官什么的——这可是得官,无需看家世,只要杀敌立功就行,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 无奈将军现在没法做主,让朝廷改制,人微言轻之下,什么都干不了。 他妈的!常粲把木勺扔在水桶里,默默想着,如果有一天,邵将军入洛阳秉政,他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来了? 甚至于,更进一步? 百官、宫殿都是现成的!听闻皇后生养过,那么邵将军都不用娶妻了,因为就连皇后都是现成的,还能生养。 若真有这般好日子,舍命搏杀也愿意啊。 灶间生起了火,妻子已经在煮粟米粥了。常粲浇完菜,又把乘马带到门外的小河边,亲自洗刷。 马儿亲昵地蹭着他。 杀人如麻的常粲哈哈大笑。他刚从广成泽回来,那里还有三百个弟兄以及一批丁夫役男,终日牧马。 也是在那个时候,常粲第一次见到万马奔腾的大场面。 广成泽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风景。若能拿来种地,一定能收很多粮食。 河对岸响起一阵马蹄声。 十来个骑士远远向常粲打招呼,并够着头看常家小院,看看他家新妇有没有出现在院中。 常粲笑骂了几句,随即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长安女人确实漂亮,唉,自己辛苦点就行了。锤炼武技之余,帮着干点农活,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么? 待把阿娘从禹山坞接来,再与新妇生几个孩儿,日子就更稳妥了。 一定要多生几个男孩! 以后选一个最出挑的,把自己这一身杀人的技艺都教给他,大了后还能跟着将军出征。兴许就建立了功勋,有了自己的家业。 老常家也要开枝散叶,说不定百年后就是个大家族呢? ****** 风起于青萍之末。 有些东西,一开始平平无奇,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就梁县豪强李利来说,他只看到了一个大军头贪横残暴,带着一帮亡命徒抢他的地——虽然这些地也是他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然后呢,大军头又把抢到的地分给士兵,邀买军心!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错,好像就是这样的,甚至还给第一批来的那百十个人配了部曲。 一兵三户部曲,为那些亡命徒耕作百余亩地。 除此之外,如果有牲畜,似乎还会帮着放牧——这年头,或因为开发程度不够,或因为水利工程缺失,或因为人力不足,总之长满草的荒地很多,是放牧的好去处,故严格来说,府兵们的收益并不止那百余亩地。 “唉!”李利踢飞了一截枯枝,心中郁闷不已。 他才三十岁,三年前开始接掌家业,主打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 别人不好意思拿的地,他好意思拿。 别人不敢要的地,他敢要。 县里面有好几个吏员与他称兄道弟,征兵收税时保管把那些默默耕种自己土地的人给整个半死,然后他再来当好人,笑纳土地和部曲。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世道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许你士族侵占田地,不让我等地方豪强发展壮大?乱世将至,田地多、部曲多、粮食多、院墙高,才是最让人心里踏实的事。 这个材官将军,早晚躺棺材! 呃,这话也就只敢心里说说罢了,因为李利很快看到了数十名身负重剑、弩机,身披铁铠的骑士。 偏偏这些人还不是样子货,而是货真价实的敢杀人的亡命徒。 别问李利为什么知道,这个世道太多这种人了。 骑士们策马而过的时候,浑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那么长、那么重的剑砍下来,身披铁铠都要被劈得晕头转向,更别说他们家凑不出十副铁甲了。 这帮人!李利心中气闷,快步回到家中后,盘算再三,觉得这事不是他能改变的。 最好的办法还是多联络一些人,造成声势,然后派人去洛阳,看看能不能找到门路,把邵勋这人给弄走。 或者,去颍川似乎也行? 总之,不能让邵勋这么胡搞下去了。 第三章 劝羊 邵勋天未亮就起身练剑了,随后匆匆洗了个澡,又回到榻上抱着乐氏睡了个回笼觉。 老实说,他以前没这么“懒”的。 但家里有了女人之后,很多生活习惯都改变了。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想裴妃和羊皇后的次数变少了…… 这让他有些担忧,再这么下去,我他妈要变成专情的人啊! 但——岚姬的容貌、身段也不差啊,睡觉时喜欢抱着他,让他很满足。 这可是太弟妃! 天底下有狗胆享用皇后、太子妃、太弟妃的人,我谦虚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桃奴……”邵勋用大毅力从温香软玉中起身,说道。 “嗯?”乐岚姬撑起手臂,颤巍巍的,让邵勋一阵眼晕。 他着迷地抚摸着自己女人的腰臀,说道:“以后在榻上时,我能不能自称‘臣’?” 岚姬依偎到他怀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能不能穿上太弟妃的礼服?”邵勋不死心,又问道。 乐氏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邵勋老脸一红,有些招架不住,起身道:“该去广成泽一趟了。” 岚姬连忙起身,去找寻衣物。 邵勋的目光顺着岚姬的身影转来转去。 那个琴被藏哪去了?最近一直没看到。 乐氏这個文艺女青年,虽然生了孩子,但邵勋怀疑她都没谈过恋爱——对古人来说,这确实有点难为他们了。 没谈过恋爱的太弟妃,被少年军户的鬼火骏马给拿下了,这个黄毛当得好啊。 以后有机会,去南阳便宜丈人家看看——当然是带着军队去。 戎服穿戴完毕后,感觉有点小了,毕竟是几年前做的。 乐氏皱眉道:“该重新做一件了。这个‘勋’字是谁绣的?针脚歪斜,不是很好看。” “这……”邵勋沉吟道:“可能是学徒学艺不精吧。” 糊弄过这件事后,他龙行虎步般来到膳堂,刚吃完早饭,却听羊曼来访。于是只能改变行程,先招待客人。 羊曼身量很高,但身形瘦弱,颔下留着长须,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气质。 甫一见面,他就仔细端详着邵勋,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果是少年虎将,天不怕地不怕,做得好大事。” 邵勋不动声色,说道:“羊公此言却令人费解。” 羊曼看着他的眼睛,道:“有些事,例来如此。” “例来如此便对吗?” 羊曼不和他争辩,只道:“你若只在梁县折腾,还说得过去。我所忧者,你将来会在河南、襄城、颍川、南阳等地也这么做,届时人人自危,齐齐反对你,你怎么办?” “世间事,本来就不容易。”邵勋说道。 他知道羊曼什么意思。 这是个聪明人,均田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古来有之。 他给士兵分田,有些蠢货可能看不出来什么,但羊曼瞧出了一些端倪。 他担心邵勋会把这种事推而广之,然后引起世家大族、地方土豪的群起反对。 不过,他是真看得起自己啊。 我现在连梁县县令都不是,就担心我拿下河南、襄城、颍川、南阳等郡? “罢了,口舌之争无益。”羊曼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提点你一下。田地、部曲是很多人的命根子,即便泰山羊氏亦不外如是。你这么做,是要犯众怒的。” 邵勋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在一个世家庄园遍布的时代搞均田制,就好比藩镇割据的年代搞中央集权,都是最高难度的任务,因为伱要面临大量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但他不想建立一个前赵、后赵、前秦之类的国家。 这些国家,天生发育不良,在立国之初就做了大量妥协,可以说是与大庄园主们共治,根基直接就不稳。 一旦大败,反贼四起,土崩瓦解。 但羊曼说的也是实话。 靠你一个人,行吗? 南北朝三百年的事,你想一代人干完,可能吗? “不提这事了。”羊曼皱了皱眉,又看向邵勋的眼睛,问道:“广成泽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养了八千匹马,很多人看着眼红。洛阳那边也有消息,太傅幕府有人建议收马为朝廷所用,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邵勋眨了眨眼睛。 羊曼有些不悦。 “哈哈。”邵勋笑道:“还请羊公赐教。” “你用不了这么多马。”羊曼笃定地说道:“你家才几个庄园?养得起几个兵?骑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练成的,没个几年根本不堪战。不如售卖一些,马还是有很多人要的,还能结好他人,落个人情。至于留下多少自用,你心里有数就行。” “卖给谁?”邵勋问道。 “不用问我,泰山羊氏远在青州,也用不了你这些马。”羊曼说道:“你看着办就行,我只是提点一下。” 又提点?羊曼挺傲慢啊。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邵勋默默思忖着,一时间没有回话。 “我实不知你怎么说动皇后的。”羊曼也不管邵勋在想什么,自顾自道:“但我既然来了这里,就不得不问一句,前有广成苑,后有均田,你到底想做什么?” “未雨绸缪罢了。”邵勋实话实说。 “可否详述?” “羊公可听闻上月青徐二州之事?” “刘伯根遗众死灰复燃?” “然也。”邵勋说道:“高密王略才具不足,徐州世兵又一扫而空,偌大的两州之地,竟无人可制王弥,若任其做大,泰山羊氏又该如何?” 就在上个月,王弥从山上下来,拉了一帮土匪山贼,再裹挟部分百姓,居然接连攻破二郡。 青州刺史、高密王司马略不能制。太傅司马越委任公车令鞠羡为东莱太守,讨伐王弥,结果反被王弥所杀。 对这个结果,邵勋早有预料。 说穿了,还是司马炎的锅。他下令罢废天下诸郡兵,搞得连郡都尉这种官都被裁了。有的郡自己养了一点兵,但战斗力很可疑,因为朝廷从制度上就否决了郡兵的存在,纵然地方上的有识之士对此进行软抵抗,用地方财政养郡兵,但人数和战斗力呢? 王弥之辈能横行青徐二州,制度上的问题逃不掉。 要知道,刘伯根的主力已经被鲜卑人一扫而空,王弥手头不过是些残兵败将罢了,就这还能连连得胜,该说青徐二州空虚到极点了吗? “王弥还动不了羊氏的根基。”羊曼说道。 “现在动不了,将来呢?”邵勋问道:“他现在只聚集了万余人,如果先挑实力较弱的庄园打,打下来后裹挟人丁,再攻大一点的庄园甚至坞堡。待他聚集到五万以上的人马,不惜伤亡,日夜围攻羊氏的坞堡,可顶得住?” 羊曼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下,最后摇了摇头,道:“待他有五万人时,朝廷就会派大军讨伐了。” “朝廷多事,未必有暇征讨王弥。”邵勋说道:“而天下既然能出王弥,当然也能出李弥、张弥,若席卷而至,却无足够精兵抵挡,一切成空矣。” “你这法子,倒不失为一个省钱的养兵办法。”羊曼叹道:“可惜你动了天下士族的命根子。” “我抢不了所有世家的命根子。”邵勋隐晦地说了句。 羊曼心中一动。 “羊公可闻狡兔三窟?”邵勋又问道。 “不妨说来听听。”羊曼道。 “王夷甫从数年前就开始布局。”邵勋说道:“琅琊王睿镇徐州,王导辅佐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其所出。我又听闻,其弟敦亦可能出任青州刺史、都督。另者,荆州都督刘弘刚刚薨逝,王夷甫又盯上了。此谓狡兔三窟也。” 羊曼有些吃惊。 “一步慢,步步慢。”邵勋说道:“羊氏、王氏素为望族,于青州比邻。而今慢了一步,朝中亦无人帮着说话,怕是赶不上他们了。但豫州、司州还有机会,羊公不如好好考虑下王夷甫的狡兔三窟之计。” “你能给羊氏什么?”羊曼问道。 “我拥众逾万、兵甲坚锐,还有八千匹马,不知可能入羊氏法眼?” 羊曼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兹事体大,我还得与族中商议。” “自该如此。”邵勋说道:“梁县清丈田地之事,还请羊公继续费心了,牙门军为羊公后盾,若需出动,招呼一声便是。” “你就是借着羊氏的名头胡作非为罢了。”羊曼说道。 “区区一县罢了,羊公想必还压得住。”邵勋亦笑道。 羊曼轻笑一声,直接起身,道:“事情既已弄清楚,便不再多言了,告辞。” 这么干脆利落? 邵勋连忙送行,待至门口时,突然问道:“羊公来梁县,是受何人所托?” 羊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皇后先后动用了三笔钱,助你成事,真当羊家不知道?族中耆老也担心你们在策划什么大事,若无法收场,最终危及本家,也不无可能。你好自为之吧,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好胆,真是好胆!”羊曼摇着头走了。 艹,怎么天底下那么多聪明人?邵勋纠结了一会,大声喊道:“唐剑。” “在。” “备马,去广成泽。”邵勋说道:“牙门军黄彪、高翊、余安、章古率本部兵马随行。” “诺。” 邵勋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默默思索。 坚持住!有阻力是正常的,只要坚持下去,排除万难,最后总会云开雾散。 第四章 行宫 经历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改造,广成泽的部分区域已经有些模样了。 进度最快的是广成宫,位于崆峒山上——后世汝州临汝镇南、涧山口水库北。 此山传闻为广成子修仙处,史载黄帝曾问道广成子于崆峒山。 山不高,百余米的样子,也不大,伐木平整之后,只够在山上修一个中等规模的行宫。 邵勋在山下看了看,此宫比一般的庄园大不了多少,殿室数十间罢了。 但花费却不小! 盖因周围全是广阔的沼泽、草原、密林,材料运输不易,往山上运更不易。 他又看了看周围的景致。 崆峒山下,农田东一块西一块的,只粗粗整理了出来,并未播种。 农田之间,随处可见碧波荡漾的湖池——不知道哪个天杀的,还往湖中铺路,路的尽头是一個观景凉亭。 你奶奶的,我想修的是军事要塞,你给我整度假胜地是吧? 但——算了,毕竟不是自己出的钱,又能怎样呢? 此外,他还很是感慨。 后世这一片已经是人烟相对稠密的区域,可谁能想到,此时却是一片水乡泽国呢? 南北朝结束,广成泽已经有所退化、淤积,“吐”出来了部分陆地,但依然沼泽遍地——每一个小冰河时期,其实都是沼泽退化,慢慢淤积成陆的时期,广成泽如是,东北的辽泽亦如是,甚至就连幽州出关的滨海道(辽西走廊),都是唐末、五代小冰河时期形成的。 就这样一直淤积,再加上人类活动,到了21世纪,广成泽最后的遗迹,大概就只剩下涧山口水库了。 一千七百年沧海桑田,变化确实太大了。 “殿室皆已完工?”邵勋收起感慨,遥指崆峒山,问道。 “大小殿室六十八间,皆已完工。”正在崆峒山周围忙活的南阳郡丞乐宽本不是很耐烦,但在看到邵勋带过来的两千余兵马时,顿时改变了态度,道:“将军可要上山看看?” “走。”邵勋当先而走。 唐剑连忙带着已扩充至两队(113人)的邵氏亲兵,紧紧围护在四周,并派出二十余人当先开道。 抵达广成宫后,又分至各处警戒。 乐宽默默看着,只觉有些好笑。 不过一个材官将军罢了,又不是权倾天下的宗王,搞这么大排场作甚?这么怕死吗? 邵勋不知道乐宽心中所想,他只是不停地看着殿室。 用料十分扎实,土木混合结构,甚至还用了少许砖块、条石——之前看山下有好几处地方浓烟滚滚,原来却是在烧砖。 国家工程,果然大手笔。 “加一个仓城吧。”邵勋说道。 “仓城?”乐宽有些吃惊。 一个行宫而已,需要什么东西从山下运上来就是了,何必搞仓城? “无需大,能储备数千人半年粮米即可。”邵勋说道。 “诺。”乐宽叹了口气,应下了。 广成苑一共征发了五郡国近六万夫子,实在扰民。 第一年便罢了,大家还能忍受。 今年是第二年了,郡国之内已然滋生怨言。 他不敢想象明年会怎样,会不会有人暴动? “广成宫彻底完工之后,便不要修殿室了。”邵勋又道:“多平整一些田地出来,多开挖一些陂池,多疏浚一些河道,河堤可以不必现在就加固。牧场周围,围一圈木栅栏,再修几座土城、仓城,作为屯兵、屯械之所。” 乐宽听了欲言又止。 这不是往行宫的路子上走,更像是军寨。 “此为天子讲武校猎之所,不能马虎。”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乐宽拱了拱手,道:“诺。” 邵勋的这个理由很烂,但也说得过去。 一旦天子真带着禁军来此讲武,确实需要军城营垒,还需要囤积物资的仓城。 邵勋见他不说话了,便点了点头,自顾自下山。 广成泽太大,不可能全部圈起来,事实上也没必要如此。 就凭这里的地理环境,也不适合骑兵行动,盖因骑马走着走着就是一条河、溪,或是一个水泊,或是烂泥地。若匈奴骑兵来这里,邵勋不介意再堵他们一回,将其局限在小块的孤立陆地上,周围全是河湖,想跑都跑不起来,最后从容调集步兵,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当然,匈奴若调集大量步兵来此,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短时间内也没这种可能,他们现在甚至连洛阳都不一定拿得下。 回到山下后,邵勋又四处巡视。 他甚至看到了好几个码头,脸色再黑。 好在码头附近就是成片的农田,找人问了一下,从前年冬天开始,到今年春天为止,共清理出了汉时“观宿麦”的旧田千余顷,因百年未曾耕种,杂草、灌木长势十分茂盛,清理时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另外,在建设过程中,他们还自行改造出了三百余顷农田,主要来源是砍伐森林、归并沼泽——深挖水库之时,会用淤泥填平部分沼泽,形成新的陆地。 对这些“新地”,邵勋完全不抱太多指望。 砍伐森林得来的农田,那叫田吗?说不定地底下还残留很多树木的根系。这样的“农田”,没个几年时间的改造,根本不会有产量。 但用河底淤泥新造的湖畔农田,却可以尝试种植了。前两季的产量肯定不会高,但多打理打理,慢慢会变成肥沃的高产水浇地。 中原百姓对自然的改造,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俗称“开荒”。 邵勋在广成泽整整转了三天时间,每处地方都仔细看到了,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三月十六日,他再次登上了广成宫峰顶,俯瞰周围壮美的景色。 早就返青的草场之中,骏马奔腾。 领头的公马意气风发,涉过浅浅的溪流,一往无前。 数百匹马紧随其后,溅起大蓬水花。 牧场里的八千匹马,现在分了好多群,各有头马领着,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广阔的草场中。时而驰骤奔跑,嘶鸣撒欢。 时而停下来,嚼吃河畔鲜嫩多汁的牧草。 多么快意的生活啊! 马群中间,偶尔会看到几个骑士,粗放管理着这些马群。 周边的山坡上,修建了不少小木屋,屯驻着部分长剑军武士及数百名从禹山坞征来的丁壮。 邵勋已决定派一幢牙门军驻守此地,将那些丁壮替换回去。 这些马是他迄今为止搞到的最大的两笔财富之一。 诚然,马会衰老,会受伤,会生病,上了战场后更是消耗品,但还是好多钱啊…… “现有多少母马?”邵勋扭头问道。 “不到五十匹,搜罗不易。”唐剑答道:“母驴倒找了两百来头。” 公马与母驴交配生下的叫驴骡,公驴与母马交配生下的叫马骡。 驴骡更像驴,马骡更像马。 马骡体型稍大,脾气大,好奇心强,吃得多,但耐粗饲。比马的力气大,耐力和负重能力更强,抗病能力也更强,但速度比马慢,且不能生育。 驴骡体型比马骡小,力气也稍小,但性情更温顺一些,寿命也长十年左右,母驴骡偶尔还能与公马或公驴生育。 总体而言,马骡还是比驴骡更优秀一些,毕竟二十年和三十年的寿命区别不大。入了军中,它们估计连活十年都够呛。 “慢慢来吧。”邵勋说道:“洛阳马市有时候会卖母马,慢慢搜集即可。” 他又看向那些河湖沼泽。 鸳鸯、鸥、鸹、鸬、鹭等水鸟栖息其间,捕食嬉戏。 天空还有大雁飞过。 水面之上,偶有鱼儿跃起。 据驻守此地的长剑军将士所言,广成泽内盛产鲂、鲟、鳊、鲤、鲿(黄辣丁)、鲨(一种吹沙小鱼)等鱼,多年无人采捕,体型硕大,数量众多。 真是一副原始狂野的景象。 “广成泽内有多少百姓?”邵勋又问道。 唐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邵勋默然,他身边真的缺少得力的文官,这种一般出身士族,却鲜有来投靠他的。 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有点畸形啊。 “不过,仆听闻广成泽南缘有一个大聚落,几个小村,大概有几百户人的样子,部分是本地百姓,部分为南下流民。”唐剑补充道:“做不得准,只是听闻。” “遣人去查探一番,若真有聚落,就占下来。”邵勋面无表情地说道:“聚落之民,配给长剑军将士为部曲,若不愿,就赶走他们。” “诺。”唐剑应道,这事他会通传给陈有根。 “就这样吧,广成泽还需要时间。”邵勋翻身上马,道:“回家。” 他说走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广成泽暂时没有太多可做的。 夏天的时候,他可能会想办法收拢一批流民,来此种一季杂粮,摸摸底,看看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样。 明年的时候,会有更多的田地被整理出来,届时可以扩大种植面积,收一茬之后,就可以预备分给府兵了。 长剑军还在收人,仔细考核诸般技艺之后才能编入,比较严格,目前人数接近九百。 他们分下去后,财政负担会大大减轻。 银枪军这种半脱产的士兵可以慢慢尝试着完全脱产,一切最终还是和经济实力挂钩。 第五章 弑君 就在邵勋巡视广成泽的时候,三月的七里河畔,一场游艺盛会正在举行。 邵慎作为太学生、材官将军邵勋之侄,悄摸摸地混进了会场。 在太学挂名两年了,也去听过几次讲学,老实说——不懂。 两年下来,他只记得了一句话:“绝圣弃智,皈依自然。” 问叔父这是什么意思,叔父只回了句“解放天性”,便没有再多说。 邵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来了一句“什么破课”,再不去上学了。 与其那般浪费时间,还不如在邵园外骑马射箭、冲刺搏杀来得爽快。反正叔父对他文化上的要求不高:会写一般的文章就行。 游艺会场内很热闹,有人在玩围棋,有人在玩六博,有人在玩弹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高歌,有人在射箭…… 邵慎一时间看花了眼,差点走不动路。 “这里。”旁边有人轻声呼唤。 邵慎猛然转过头去,原来是裴十六。 “跟我走。”裴十六低声说道。 说完,前面引路,邵慎醒悟过来,默不作声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来到了七里河畔。 这里聚集了好多大家闺秀,正在嬉笑闲聊。 魏晋以来,对礼教极其蔑视,不但男人放浪形骸,女人也经常抛头露面,甚至与男子混杂在一起下围棋、玩六博。 眼前这十几个士女仅仅只是在品茗听琴,却算是比较文雅矜持的了。 邵慎不敢多看,但耳朵一直竖着。 “庾家小妹真的要嫁给邵材官吗?”有人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惜邵氏没有门第,也不够俊美,不是很般配。”又有人说道。 嗯?邵慎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悄悄扫视一圈,但见满眼莺莺燕燕,也不知道哪个是“文君”。 他下意识觉得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没什么根据,纯凭感觉。这里大部分妇人,怎么说呢,和他前几天在梁县见到的乐氏差不多,唯有那位小女孩看样子没嫁过人。 就国朝而言,一般十三岁就开始出嫁了,十四五岁基本嫁完了,十六岁再出嫁的就少了,十七岁朝廷就要强制婚配了。 你若想寻個没嫁过人的女子在身边服侍,大部分情况下只能在十四五岁(13-14周岁)的人里找。 “邵勋乃越府名将,将来或许还要王妃做媒呢。” “那却是一段佳话。” 愚蠢的妇人!邵慎心中冷哼,都只会看表面,懂个屁! 和这些妇人搅和在一起,早晚要坏大事。有那工夫,不如回家练练刀矛之术。 他很快低下头去,跟在裴十六身后,来到了裴妃面前。 裴妃坐在胡床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她身旁还有一人,乃十九岁的梁兰璧。 作为太弟妃,梁氏身份尊贵,俨然是裴妃之下的第二人。时而笑着与人说话,声如莺啼婉转,十分动听,再配上一袭淡色长裙,又如优雅的天鹅,贵气逼人。 见到裴十六后,裴妃告了声罪,起身来到了后面,避开众人。 打扮成一副小厮模样的邵慎立刻上前行礼,并递过了一封信。 裴妃和蔼地客套了几句,然后接过信,检查了一下密封,便收了起来,并不当场拆阅。 邵慎稍等了一会,见裴妃没话说,便告辞离开了。 离开之时,心中暗忖,王妃却是落落大方,美艳高贵,若能改嫁,当自己叔母,不比庾文君强?那还是个孩子呢。 裴妃在河畔立了许久。 三年前的这会,皇太弟司马颖纵马驱驰,几乎要撞到她身上。 当是时也,心都快要从胸中跳出来了。关键时刻,邵勋挡在她身前,面对不可一世的司马颖,横剑而出,仿佛下一刻就要斩杀权倾天下的皇太弟。 女人是感性的,有时候甚至是不理智的。对一个独守空闺多年的怨妇而言,更是如此。 在此之前,没人肯为她做到这份上。 裴妃轻轻叹了口气。 七里河默默流淌着,仿佛寄托了女人的无限怨念。 收拾心情后,她回到了胡床上,耳边再度传来叽叽喳喳。 “可惜岚姬不在此,风和日丽的,若能抚琴一曲,唉。” “岚姬遭逢不幸,听闻被邵勋掳去梁县了。” 离了繁华的洛阳,去到穷乡僻壤,终日面对粗鲁而不解风情的军头,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岚姬香消玉殒的消息了。 裴妃的心情愈发不好了。 梁兰璧嘴角含笑,默默听着。 她四年前与邵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和庾家小妹在一起。 邵材官的模样确实谈不上俊俏,脸上日晒雨淋,一副古铜色的样貌,完全不像士人那般白净。 不过说话还有几分门道,倒不是全然粗鄙无文之辈。尤其是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基本都说中了,比很多士人的眼光还毒辣。 本人又骁勇善战,在禁军中名气极大,若能拉拢过来,为夫君效力,倒是对抗司马越的一把好刀——他的出身,也就只能当刀子了。 正想说些什么时,突然有婢女走了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梁兰璧脸色骤变,慌忙起身。 众人都讶异地看向她。 梁兰璧也不解释,告罪之后,匆匆离开了。 裴妃看了她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心中已有所猜测。 ****** 皇后羊献容无力地软倒在地,眼中满是恐惧。 她想起身,但浑身忍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宫人连忙将她搀扶而起。 天子司马衷吐了一口鲜血,无力地伏在御案上。 案上散落着一份奏疏,两三个胡饼。 奏疏上写的是陈敏授首,江东叛乱被平定的好消息。 胡饼则已被鲜血染红,异常刺眼。 所有人都慌神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天子“呃呃”了几声,却口不能言,最后又吐出了一大口血,再无声息。 已经有宫人在哭泣了。 羊献容默默流着眼泪,身躯又颤抖了起来。 殿中将军陈眕很快得知了消息,匆匆入内,见到天子情状,亦不知所措。 弑君这种事,谁遇到了都得懵。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又匆匆出殿,召集帐下军校,下令封锁宫城,只许进不许出。 他心中清楚,这其实是徒劳无益的。 做下弑君之事的凶手,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更别说,就算抓着了又怎样?他都不一定清楚具体是谁找他做的事,又是针对谁的。 这事情,陈眕不太想插手,更不敢插手。 太傅的势力太大了…… 最近几个月,他得到了王衍的全力协助,并引其为军司,朝政大事几乎一言而决。 不是没有人对太傅不满,事实上是有的,还很多。但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更不知道团结在谁的旗下。 皇太弟或许是一个人选,但他毕竟不是天子,被立为皇太弟的时间也短,一时间声势不振,远不如太傅、王衍之辈。 短短数月之间,司马颙被杀、周穆被杀、诸葛玫被杀,周馥被踢到寿春,邵勋被赶到梁县,整个洛阳都雌伏在太傅的淫威之下。 陈眕不是那种舍生取义之辈。 天子对他不错,他不曲附权臣,尽力做事回报天子就是了。 为天子报仇?对不起,他做不到。 不过,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天子驾崩的恶劣影响,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洛阳全靠天下诸州养着。 今上虽然纯质,但却是先帝指定的太子,正统性无可置疑,大家都是认的。 皇太弟炽就差远了。 他若登基,天下诸州方伯们会怎么看?短时间内出于惯性,或许还会继续解送钱粮赋税入京,但时间长了,会不会对新君不以为然? 这个——或许就要看皇太弟的本事了。 就有限的接触来看,陈眕觉得不太乐观。皇太弟完全就是太傅的傀儡,态度十分恭敬甚至近于谄媚,指望他来重振朝纲,与太傅争斗,可能吗? 殿内匆匆出来一人。 陈眕瞟了一眼,那是羊皇后的亲信。他想了想,决定亲自去一趟端门,就当为天子、皇后做最后一件事吧。 陈眕走后没多久,皇太弟司马炽在王延、何绥、高堂冲等人的陪同下,匆匆入了宫,直奔太极殿而去。 天子中毒驾崩,谁杀的可以先放一边。而今最重要的是先把名分给定下来,如此方可进行下一步的谋算。甚至于,只要利益交换到位,追查凶手之事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没有谁对谁错,一切都是利益。 天子尚未完全断气,新君之位已经开始争夺了。 第六章 得罪我的人都要死 梁兰璧走后,裴妃也没了继续游览的兴致,回到了府中。 书房之中,十余幕僚围在司马越身边。 有人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有人不断喝茶,掩饰内心的紧张。 还有人颇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司马越脸色潮红,看起来激动不已,却又有些许惶恐。 今上崩了,换个人上去。待过几年,再…… 届时,或许就有机会了吧? “咳咳。”司马越想到最后,愈发激动,竟然咳嗽了起来。 做权臣的,哪个不想当皇帝呢? 军政悉在你手,诸事一言而决,但头上偏偏还压着个人,任何事情最终都要得到此人的首肯才行,哪怕只是走走过场。 他知道,心腹幕僚之中,有不少人反对他弑君,但那又如何? 赵王伦僭位,诸王起兵诛之。 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诸州,谁能起兵?谁会起兵? 司州亲自坐镇,可保无虞。 唯一的潜在威胁邵勋驻梁县,手头不过数千兵,而禁军十倍之。 纵然禁军很多将校与其关系密切,但不过是骑墙罢了。 邵勋带着他们打了几次胜仗,得了许多好处,关系密切,但若其举兵向洛阳而来,反对自己,禁军也是不同意的。 南阳王模已经出镇关中,都督雍凉诸军事,是自己四弟。 高密王略镇青州,是自己三弟。 东燕王腾镇冀州,是自己二弟。 并州刺史刘琨乃刘舆之弟,是自己亲信。 琅琊王睿镇徐州,同样依附自己。 至于豫州,更是自己亲领,官员从上到下清洗了一番。 幽州王浚最近关系不睦,但他不会起兵反对自己。 也就荆州、扬州两地有些危险了。 荆州刘弘死前驱逐了自己的堂侄、宛城都督、彭城王司马释。好在他已死,荆州群龙无首,唯有刺史(刘陶)还在,干不了什么事。 扬州有周馥在,确实是個麻烦事。但大势之下,他敢逆天而行? 天下全是自己人啊,为何不能尝试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司马越又激动地咳嗽了起来,同时心下有些黯然。 体力、精力一年不如一年,自己还能活多久? 有些时候,他挺羡慕司马伦的,至少他在临死前当了一把皇帝,过足了瘾。 自己面临的局势,比司马伦好了不知道多少!至少没那么多不知所谓的宗王起兵反对自己……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军司王衍出现了。 只见他挥了挥手,让书房内的幕僚尽皆离开。 司马越不以为意,示意他们离去。 “太傅,为了处理这些首尾,可真是费劲。”两人当面,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王衍直接坐了下来,说道:“天子春秋四十九,驾崩说得过去。首尾处理干净后,没人会乱说,说出去也没人信。唯有一事,皇太弟于灵前即位之后,可不能再乱来了,他才二十四岁。” 司马越脸皮抽抽,王衍说话有点不客气,让他有些恼火。 但关键时刻,他不愿意得罪“居宰辅之重”的王衍,毕竟很多事情还要靠他的名望来遮掩呢。 天下士人会怎么看待天子驾崩之事,全看王衍一张嘴怎么说。 于是,他只能暂时把这份恼怒压在心底,换了副笑容,道:“辛苦夷甫了。” “都是为了大晋天下。”王衍叹了口气,又道:“太傅,荆州无主,该早做决断了。” 这就开出条件了?司马越一皱眉,道:“荆州重地,须得宗王出镇。我意高密王略改镇荆州,如何?” 王衍早有所料,立刻问道:“青州呢?” “令弟处仲有方面之才,似可委之。”司马越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脸上笑容绽放,道:“承蒙太傅错爱,处仲只能勉力为之了。” 好处到手,王衍的态度好了许多,开始认真为司马越谋划大事,只听他说道:“周祖宣至寿春,平定陈敏之乱,但首功却在江东士人。” “初,吴中大姓首鼠两端,似有拥立陈敏之意。顾荣等人接受陈敏官爵,甘氏与陈氏结亲。久而久之,发现陈敏不似人主,于是背弃了他。”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江东士人,不介意出现第二个孙策。而今四方平定,该注意下江东了。” “夷甫有何妙计?”司马越问道。 王衍说的是实情。 在这次陈敏之乱中,吴中大族试图投机,虽然半途而废,却值得警惕。 “值此之际,须得安抚。”王衍说道:“不如征顾荣为侍中,纪瞻为尚书郎。辟周玘为幕府参军,陆玩为掾……” 王衍一口气说了不少人,有的与他相善,有的关系一般,确实没太多私心。 司马越听了,恼意稍去,暗道王夷甫在安抚人心方面还是很有见地的,于是点头同意。 不过王衍的私货很快来了:“然江东无主,总不是个事,还得宗王出镇。” “再等等吧,周馥一时半会不好动。”司马越推托道。 王衍也不硬来,竟然点头附和了:“确实需要寻个契机。” 他一点不着急。 天子驾崩,总有人会怀疑是司马越干的,虽然没有证据。 太傅威望受损是必然的,今后他会更倚仗自己在朝中为他办事,机会多着呢。 “说完江东,再谈河北。”王衍继续说道:“公师藩败亡后,有残众推汲桑为首,收茌平牧苑马匹,聚众劫掠,自称大将军,声言为成都王报仇。又有石超等人潜回魏郡,招募亡散,自称奉成都王妃密信,成都王尚有遗腹子存于世,聚众作乱,攻陷城邑。” 司马越一听,叹了口气。 河北这个烂疮,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知道四弟才具不足,无法掌控邺城,于是让堂弟范阳王虓出镇冀州。 豫州兵确实能征善战,很快平定了河北局势。但随着范阳王暴死,豫州兵久战思归,不得已放了他们回去。 但这一放就出事了,河北叛贼死灰复燃,再度兴盛起来。 二弟似乎不像能平定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或许,只能靠苟晞了。 当初他在范阳王帐下为将,为平定公师藩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后以许昌世兵为骨干,组建兖州新军,屡战屡胜,而今让他再入河北,应能平定乱局吧? “苟道将勒兵于大河之上,可令其做好准备。”司马越说道。 王衍心中有数了。 太傅这是不想让人插手冀州,还指望他弟弟东燕王腾能力挽狂澜呢。 易地而处,王衍也不想这么做。 汲桑、石超等人尚未紧逼邺城,似乎可以观望一番,再做决定。 兖州兵一旦入河北,将来邺城姓谁,可就很难说了。 “成都王真有遗腹子?”司马越眼神闪烁了下,突然问道。 王衍愕然。 “怕是假的。”王衍摇了摇头,道:“成都王被赐死后,王妃乐氏一直被幽禁府中。若真有遗腹子,朝廷岂能不知?” 司马越心下稍安。 司马颖于永兴二年(305)七月被赐死。 从那时候算起,即便真有遗腹子,最晚光熙元年(306)四月就出生了,但一直没有。 十一月的时候,王妃乐氏被赐给邵勋。 她若诞下子嗣,只可能是邵勋的种,与成都王何干? 但司马越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会不会外间还有?” “太傅放心。”见到司马越有些紧张,王衍安抚道:“若非王妃乐氏所出,谁敢说此为成都王子嗣?” 司马越放心了,笑道:“公师藩这等邺府重将都败亡了,汲桑乌合之众,还不如公师藩,焉能成事?” 不过想到邵勋后,司马越心里又不是很得劲,问道:“邵勋屯兵梁县,他会不会做什么?” “太傅。”王衍笑了,问道:“邵勋兵众几何?” “五千余。” 牙门军的人数、器械都是要点计造册的。这是发放钱粮、器械的凭据,朝廷当然知道。 “禁军有众几何?” “五万余。” “禁军诸将多为世家子,他们可会对邵勋言听计从?” “不会。”司马越回答这话时有些迟疑,但也大差不离,他们与邵勋关系不错,但还不至于为了邵勋而反对自己。 更何况,最近几个月禁军还进行了一番整顿。 人数增加了两万,诸部打散混编,大量来自青徐、豫州、河北的将校升任各级军官,邵勋的影响力已经大大下降了。 司马越甚至有一股冲动,召邵勋入幕府。 以前他不敢这么做,怕弄得太难看。 但现在么,有禁军做后盾,底气却很足了。 邵勋若敢来,他勉强可以原谅他,让他在幕府内当个督护或参军,卸下兵权。 若不敢来,则是心中有鬼,或许可以出师征讨? “太傅!”王衍察言观色,提醒道:“此时不可妄为,当镇之以静。即便要施展手段,也得等上半年再说。” 天子驾崩,新皇登基,在这个敏感时刻,做什么都不合适。梁县可就在洛阳肘腋之侧,一旦乱起来,那就太难看了。 “也罢,就先让他逍遥数月。”司马越无奈道。 王衍点头称是,同时心中暗凛:太傅心胸狭窄,以后与他谋事,还得小心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王衍便告辞离开了。 司马越在书房内坐了许久,然后唤了一老仆,道:“你去下徐州,告诉裴盾,顾荣等人北上后,若逡巡不进,犹豫不决,即杀之。” “诺。”仆人悄然离去。 司马越长出一口气。 陈敏曾经戏耍了自己,一直让他引为耻辱。 顾荣等辈,居然附于陈敏,助纣为虐,让他十分恼火,甚至把对陈敏的部分恨意都转嫁到了他们身上。 他们若敢来洛阳,勉强可以原谅。以后见了面,定要问问他们当初到底怎么想的。司空、太傅不投,偏偏投陈敏?莫不是失了智? 若顾荣等辈犹豫不决,正好找借口杀了。 得罪过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司马颖、司马颙已经全家皆死,天子也死了,接下来是谁? 第七章 新人旧人 在京文武大臣陆陆续续收到消息入宫。 现场早就被收拾干净了,甚至就连大行天子都换了一身新衣,看不出任何异样——即便看出来,也没人会说。 皇太弟司马炽跪在尸体旁,失声痛哭。 “出门之时,大雁悲鸣,声声断肠,情知不妙矣!”司马炽泪流满面,泣道:“宫使忽至,突闻噩耗,悲不自胜,踉跄入宫,想要见陛下最后一面,却天不遂人愿。呜呼哀哉,痛杀我也!” “太弟节哀!”尚书右仆射荀藩双眼通红,伸手扶住了司马炽。 “太弟切勿伤心过度。”太弟少傅、延陵县公高光亦一同上前,扶住了司马炽。 “太弟节哀!”其余大臣纷纷劝道。 “陛下何故弃我而去!痛杀我也,痛杀我也!”司马炽先是甩开了荀藩、高光二人的搀扶,然后大叫一声,似乎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 大臣们赶紧揽住,将太弟扶到偏殿安歇。 太弟晕过去了,任人施为,很快就被放到了榻上。 大臣们叹息连连,对兄友弟恭的场面感慨不已,纷纷赞叹太弟心性纯良。 他们离去后,太弟少傅高光、舅舅王延、尚书郎何绥等人靠了过来。 “太弟。”高光轻声呼唤。 司马炽睁开了一条眼缝,观察一番后,“啊呀”一声,猛然“惊醒”了过来。 “痛杀我也!”他又流起了眼泪。 “太弟,此间并无外人。”高光说道。 司马炽脸上的哀色慢慢收敛,片刻之后,他坐了起来,问道:“外间如何?” “群臣不知何为。”高光说道:“王夷甫方至,询问有无遗诏。若无,可速拟,当众宣读,众臣奉太弟灵前即位可也。中书舍人以为不可。” “这……”司马炽有些迟疑地说道:“天子方行,孤万念俱灰,实在无心他事。” “太弟!”王延急了,低声说道:“方才我收到消息,清河王覃已赶来此处。” “什么?!”司马炽顿时急了,问道:“他是废太子,入宫作甚?谁叫他来的?” “只能是羊皇后。”王延说道。 司马炽脸色阴晴不定。 权力之争,最是无情。 他本来是个闲散宗王,对朝政无甚兴趣。为人谨小慎微,更善伏低做小——或许,这就是司马越看上自己的重要原因吧。 但自从被立为皇太弟后,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清河王时而为太子,时而被废,还是有点号召力的,不可以等闲宗室来看待。 这个时候他若退了,清河王登基称帝,他会放过自己吗? 没人敢保证。 所以,哪怕为了身家性命着想,这个时候都不能退。 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司马炽很快起来了,他朝高光等人点了点头,举步出了偏殿,众人连忙跟上。 “太弟。”王衍一眼看到面露哀戚之色的司马炽,立刻上前,先说了句:“太弟节哀。” 司马炽又流下了眼泪。 王衍叹息一声,道:“天不假年,先帝西行,然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太弟暂收悲念,于灵前即位,臣率百官拜之,定下君臣名分。” 司马炽带着哭音道:“但凭仆射做主。” “此乃臣之本分。”王衍道。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皇太弟,莫名地想起了一個人:邵勋。 当初至河内迎奉天子,邵勋就像个老狐狸一样,面面俱到,博得众人赞誉。 皇太弟在太傅面前十分恭谨,但王衍总觉得他是装的。对于太傅弑杀天子,扶皇太弟上位的事情,他不是很赞同,但木已成舟,此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皇太弟司马炽在宫人的陪同下,很快来到了御案后的榻上,跪坐而下之时,他感到浑身都兴奋地颤栗了起来。 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天子之尊,外人难以想象。每一个宗室,年少时或多或少都幻想过这种事。 太傅急不可耐地弑君,或许就有这个因素? 赵王伦明知僭位不可行,却依然忍受不了巨大的诱惑,宁可与诸王刀兵相向,也要当一把皇帝过过瘾。 人啊,终究逃不过名利二字。 “臣王衍拜见陛下。”尚书左仆射王衍引领群臣,行三叩九拜之礼。 “臣某拜见陛下。”群臣纷纷拜倒于此,高呼道。 司马炽只觉一阵眼晕,心砰砰直跳,兴奋之情充溢胸口。 “众卿平身。”司马炽的声音带着颤抖。 虽然只有寥寥二十余人赶到,但重臣皆集于此,这一拜,名分已定,他人再无机会。 不过,太傅呢? 司马炽的目光搜寻着,没看到太傅的身影。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从今天起,他要好好理政,把天子失去的权力一点点收回来。 他要诛除奸佞,廓清宇内。 他还要戢定天下,令四海升平。 他要做的事很多。 ****** 清河王在端门外被拦住了。 将军缪播将其擒下,听候发落——缪播,光禄大夫缪悦之子,东海兰陵人,曾为司马越之父司马泰幕府的祭酒。 皇后羊献容听闻,匆匆出了宫,正要搭救,却被殿中将军陈眕派人请走了。 “皇后息怒。”陈眕苦笑道:“臣这殿中将军怕是做不了几天了。皇后若愿听,我便说几句心里话,若不愿,臣也不拦着了,皇后自便。” 羊献容不说话。 陈眕当她默认了,于是说道:“皇后若什么都不做,新君、太傅多半不会加害皇嫂,何苦如此呢?” 羊献容不说话。 其实,她内心之中也有些茫然。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清河王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没有名分,贸然入宫,谁会服他呢?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但内心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羊献容,做点什么吧,他们连天子都敢杀,若什么都不做,与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 可能是长期以来被多次废立留下的阴影吧,天子遇弑又给了自己极大的刺激,所以疯了。 是的,我可能疯了,我早就疯了…… 羊献容露出凄婉的神情。 “今日皇后召清河王入宫,欲拥其登基为帝,很多人都看到了。”陈眕叹了口气,道:“错事已然做下,而今却只能等待新君发落了。” “不可能!”羊献容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意,质问道:“你想让我坐以待毙?” “皇后,不可一步错步步错。”陈眕劝道:“此时若回宫,不一定有事。新君刚登基,未必愿意抹下脸皮加害。太傅那边刚刚……先帝刚刚驾崩,人言可畏,太傅也未必会在此时做什么。” “此时不做,将来也会做。”羊献容冷笑道:“只要太傅待在洛阳,我就逃不过一死。” 陈眕语塞。 是啊,太傅若离开洛阳,很可能没工夫料理皇后、清河王。但他形势一片大好,又怎么可能离开洛阳? 新君以前对太傅言听计从,不可能为了曾威胁他皇位的皇嫂、废太子而与太傅发生冲突。 完全没必要么,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就能去除一大威胁,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太傅敢不敢做这些事,不是明摆着的么?天子都…… “皇后待如何?”陈眕叹了口气,问道。 “送我去梁县,送我去广成宫!”羊献容脸上浮现出一股疯狂之色,道:“材官将军邵勋受过我多次恩惠,我让他起兵诛除奸佞,他一定会同意的。” “皇后!”陈眕无奈,加重了语气道:“邵将军只有五千余众,而禁军有五万多步骑,此时北上,不啻以卵击石。禁军又多了不少新面孔,譬如拦住清河王的将军缪播,便是太傅从东海带过来的,服侍太傅父子两代人,他们与邵勋可没什么交情,皇后指望他们临阵倒戈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等死行么?”羊献容眼睛都红了。 “皇后,邵将军此时未必敢迎你,去了那边,也是让他为难……”陈眕说道。 “你收了邵勋多少好处?这么替他着想?”羊献容声音哽咽,然后凄然一笑,道:“我出身富贵之家,惠性早成,淑德克茂。甫及笄年,艳比琼娥。天家来聘,母仪天下。呵呵,到头来引颈就戮,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泪如雨下。 陈眕亦有些难过。 沉默半晌后,仰首望天一番,道:“臣受帝后大恩,无以报之。也罢,皇后请上车,臣这就护送皇后前往梁县,借兵讨贼。” “清河王能不能救出来?”羊献容破涕为笑,问道。 陈眕摇了摇头,道:“今日之禁军,和数月前不同了,我瞧着都陌生。皇后请勿节外生枝,这就启行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羊献容有些不甘心,只能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马车辚辚而行。 陈眕带着百余心腹兵将护卫于侧,出了平昌门,一路向南。 老实说,他现在有些惶恐。 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也不知道会给家族招来多大的灾祸。 不过,他这个殿中将军本来也做不了多久了。 放人通知清河王,他也有责任,很容易被查出来,削官去职是最好的结果。 遥想百年之前,颍川陈氏是多么辉煌。 从曾祖陈群任曹魏司空,录尚书事。 祖父陈佐官至青州刺史。 父亲陈准为太尉、广陵郡公。 到了他这一代,身为“金谷园二十四友”,早早名满洛阳,一度出任左卫将军,但随着局势动荡,官越做越小。 家族之中,其他人的发展也不是很顺利。 颍川陈氏,眼见着要走下坡路了。 今日自己参与清河王之事,免不了被清算,或许会连累家族,唉。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法?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 第八章 担了干系(给盟主uesugikensh加更) 梁县县城外,有人比邵勋还急,那就是县令羊曼了。 脸色彷徨、纠结,带着丝丝怒意,但又不好发作出来的那种感觉。 他总觉得,羊献容这一次胡闹,要给羊氏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羊献容与羊曼并非缘于一脉。 羊献容曾祖父羊耽,乃曹魏太常卿。 祖父羊瑾,官至国朝尚书右仆射。 父亲羊玄之,又是尚书右仆射。 羊曼曾祖父羊衜,乃羊耽之兄,曹魏上党太守。 祖父羊发,曹魏淮北都督护军。 父亲羊暨,曾为阳平太守。 这两脉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羊衜死得比较早,其子羊发、羊祜等皆由羊献容曾祖父羊耽抚养长大。 羊献容任性闯祸,羊曼满腹怨气,却也不好说什么。 “兄长……”羊献容下车后,看到长身而立的羊曼,眼圈就红了。 羊曼最后一点怨气也消散了,只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 老实说,羊献容、羊曼隔了四代人,“从兄”都称不上,前面得加好几个“从”,但她打小就喊羊曼兄长,关系亲近,羊曼真的对她生不起气来。 “参见皇后。”邵勋上前一步,先看了眼殿中将军陈眕,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躬身一礼。 “卿还念我是皇后……”羊献容泫然欲泣道:“好,很好。” “臣受皇后大恩,此生难报,自然唯皇后之命是从。”邵勋慨然说道。 “好,太傅勾结……”羊献容一喜,立刻说道。 “皇后!”邵勋打断了她的话,道:“天色已晚,臣恐有歹人出没,且先幸臣之府第,明日前往广成宫,可好?” 羊献容傻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帮她了? “请皇后幸绿柳园。”邵勋不再管她,直接下令道。 羊曼没有反对,默许了。 陈眕暗松一口气,道:“请皇后上车。” 羊献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傻愣愣地上了车,然后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瞪了邵勋一眼。 邵勋浑然不觉,吩咐临时召集起来的三百府兵当先开路,陈眕部护卫车驾,往绿柳园而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邵勋有些不放心,低声询问陈眕:“皇后一路上有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羊献容现在情绪波动很大,非常不理智,甚至有点神经质了。 她若胡乱说些什么,比如太傅弑君之类,可就麻烦了。 “没有。”陈眕说道:“皇后一路上都很沉默。” 邵勋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不想和司马越撕破脸。 至少在明面上,他现在还是司马越“信任”的大将,只不过非常跋扈罢了——武人嘛,贪财、好色、跋扈都是可以理解的。 现阶段与司马越翻脸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坏处。 他需要的是时间。 需要时间把长剑军府兵安置完毕。 银枪军招了太多新兵,需要把这帮生瓜蛋子练好。 牙门军需要继续笼络感情,确保关键时刻不会出岔子。 最后,他还需要整饬广成泽。 提兵上洛阳,不但会让自己背负道德压力,也不一定打得进去,最后结局多半不妙。 简单来说,羊献容跑到梁县来,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如今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变废为宝。 他看向了在马车边低声与羊献容交谈的羊曼。 他有点猜得出来羊曼现在的心情。 作为羊家人,羊曼确实有点可怜羊献容。 但可怜不代表赞成。 摒弃兄妹间的亲情,冷血点讲的话,羊献容待在宫里就好了,新君或太傅杀了她,也会到此为止,不会波及泰山羊氏,即所有罪责仅及羊献容一身,无涉其他。 但她被吓坏了。 以前是没地方跑,可能就万念俱灰待在宫里等死了——运气好不会死。 现在有地方跑,结果连夜奔来梁县,事情一下子就复杂了。 羊曼很快与羊献容说完话,策马上前,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邵勋点了点头,两人策马走到远处。 羊曼脸色不是很好,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后来了,如何处置?” “自然迎至广成宫了。”邵勋理所当然地说道。 羊曼欲言又止。 “羊公,事已至此,还要犹豫么?”邵勋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想办法谋个太守之职吧。公为名士,此不难也。顺阳太守刚刚空出来,想想办法。今上舅父王延,素有贪财之名……” 羊曼默默想了一下。 要想当太守,现在就一条路,走王衍或司马越的路子。 但听邵勋的口吻,似乎也可以走天子的路子?这真的能走通吗?天子真敢与司马越对着干? “羊公,顺阳、南阳、襄城都是好地方,三者得其一,则进可攻退可守。”邵勋说道:“羊后来梁县,羊家已经担了干系,那就别想太多,索性按着自己性子来——” 羊曼苦笑。 这個邵勋,千方百计想拉羊家下水。 他早就看出来了,此人在梁县、广成泽扎根,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走。现在就是变着法儿拉人来给他壮胆,羊氏如此,说不定还有乐氏、庾氏? 他有这本事吗? 不过,不得不说,这么些时日来,羊曼也被邵勋影响了。 他确实有实力。 就直接掌控的军事力量而言,比泰山羊氏还强了,虽然整体实力还远不如羊氏。 或许,略略投一些来此,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王夷甫家几年前就开始谋划狡兔三窟了。 裴家从去年开始,接连在弘农、河内、荥阳等地使劲。 大家都开始行动了,羊氏若毫无动作,岂非要一步步沉沦下去? 邵勋有一句话没说错,他在梁县任县令,羊后奔梁县而来,羊家已经担了干系了。 想到此处,他只能长叹一声,暗地里决定再派第二批信使回老家,催促一番。 羊家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更与天家联姻,门生故吏众多,这么好的条件,若让一些不知所谓的家族超越,简直是耻辱。 邵勋这种势力,都不需要投多少钱,对整个泰山羊氏来说,可能只是一步闲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羊氏是羊氏,羊曼是羊曼,两者并不等同。 对羊曼个人而言,这就是他的全部。 如果他搞砸了,羊氏保不齐就会放弃他,任他自生自灭,就当投的这份钱打水漂了。 他在羊氏的地位,有点类似裴盾在裴家的地位。 裴盾走司马越的路子,成功谋取了徐州刺史,算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此外,裴廙出任弘农太守,裴整出任河内太守,都是裴家弄的“新窟”。 这些“新窟”允许失败,事实上失败一两个也没关系,裴氏家大业大,承受得起。可一旦成功,投的钱财、人才、人脉就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闻喜裴氏、琅琊王氏都早早布局了,泰山羊氏到底在搞什么? 想到这里,羊曼甚至对族中耆老产生了几丝不满。 太迟钝了! 将来如果泰山羊氏没落,你们现在迟钝、犹豫的决策将是主要原因。 “邵君方才提及王延。”羊曼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又低声道:“此人固贪财矣,亦颇受今上信任,但今上乃太傅所扶,他真敢忤逆东海?” “羊公,今上是君,太傅是臣,谈不上什么‘忤逆’。”邵勋说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说话。” “羊公若不信,可慢慢观察。”邵勋说道:“看看新君是怎么做的。另者,方才陈将军私下里对我说,他离京之时,有旧部出城送行,其中有人提及太傅‘弑君’。即便捕风捉影,太傅的威望已然受损。” 这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司马越在洛阳权倾朝野,皇帝突然死了,总会有人“阴谋论”的。 事实上邵勋也不知道司马越有没有弑君,但这口锅司马越不可能完全甩掉,威望大损已是必然。 另外,如果新君是皇太弟司马炽找人杀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邵勋有上帝视角,知道司马炽不是省油的灯,事实上他甫一登上皇位,就开始“留心庶事”,亲政的意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 偏偏司马越还没好办法。 刚死了一个皇帝,再死一个是吧?你担得起吗?届时不但群臣反对你,禁军也会反对你。 司马炽的水平其实算不得多高。 他太急,太冒险,太冲动。正常来说,刚刚登基,怎么也得虚与委蛇一番,等个一两年,待自己皇位稳固之后,再与司马越翻脸。 但他偏不,十分“勇猛精进”,从第一天开始就搞小动作,想方设法收权。 在这桩荒唐大戏中,司马越的水平同样低劣无比。 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给自己埋下了大雷。 “邵君之意,太傅会慢慢掌控不住局面了?”羊曼轻声问道。 “此为必然。”邵勋说道:“太多人怀疑太傅弑君了,即便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慢慢就会显现出威力了。” 老实说,邵勋现在真怀疑天子是不是皇太弟司马炽杀的了,因为他得到的好处最多。 随着天子遇弑之事慢慢发酵,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弃司马越,投靠新君。 他简直赢麻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可能。 司马炽的底子太薄,能量不够,做不了这种事。 不管怎样,这次司马越算是栽了个大跟头,他这个势力也要慢慢走向土崩瓦解了。 邵勋只需慢慢等待时机即可。 羊献容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惹麻烦,那么就出钱财和政治资源补偿吧。 第九章 一夜无梦 午后的阳光下,一切似乎都很静谧。 河水静静流淌着。 山川田野更换了春季的服色。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远方有牧童在唱歌。 田里有农人在忙活。 偶有纵马奔驰的骑士出现,在路过绿柳园时,都会下意识放慢脚步。 乐岚姬坐在海棠树下,静静听着墙外传来的童谣,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有时候会抚琴一曲,让自己沉浸在音乐的海洋中。 琴音依旧流畅、悦耳,但内里间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半年前,当她被幽禁于成都王府,琴音婉转凄凉,带着无尽的幽怨与恨意。 数月前,当她在金门坞时,琴音低沉彷徨,带着些许迷茫和一丝丝的期待。 如今,她已身在绿柳园,琴音欢快明悦,带着说不出的雀跃,可能还有些许羞意。 琴如其人。 琴音是人的心声。 东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绿水。 海棠花飘飘荡荡,落在案几之上。 乐岚姬轻轻拂掉花瓣。 花瓣下是一本名册,当先几个字是“梁县武学”。 是的,梁县城东的荒地上正在兴建一批木屋。建成之后,所有学生兵都将搬来此处,集中学习、训练、劳动。 邵勋身边打打杀杀的武人多如牛毛,但适合管理的人才却极其匮乏——这不是光能写会算就行的,各期学生兵中,目前也就寥寥十余人勉强能胜任,且还缺乏经验。 乐岚姬偶尔会帮帮忙,比如整理花名册,计算、采买武学所需的各类物资等,然后从绿柳园派出管事,具体执行。 绿柳园现有仆婢数十,许多都来自原成都王府。 对这些仆婢而言,熟悉的人还在,王妃也还在,全府上下就换了個男主人罢了,“影响不大”,该干嘛干嘛。 岚姬指挥起他们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心理上更有一种安全感。梁县武学的前期筹备,有成都王府的几个管理了几十年的老仆操办,不会出任何岔子。 匆匆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务后,岚姬慵懒地走到旁边的矮榻上,打了个哈欠,准备小憩一会。 这一睡就睡到日头偏西。 邵勋心事重重地提前回到了家,打算布置一番,蓦然看到海棠树下春睡正酣的美人时,顿时笑了起来。 春衫正薄,馨香袭人。 美人那浑圆起伏的翘臀正对着他,每次都看不腻,每次都把玩不够,每次都想寻幽探密,每次都在上面丢盔弃甲…… 他将美人轻轻抱起,送往卧房之中,待会还有客人要来。 “郎君似有忧愁?”岚姬很快醒了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后,轻声问道。 “洛阳出大事了。”邵勋将女人放到床上,扯来一层薄被,轻轻盖上,然后坐在床边,道:“天子已崩,皇太弟于灵前即位,改元永嘉,大赦天下。皇后吓坏了,出逃梁县,一会就到绿柳园。” 乐岚姬的眼睛瞪大了,比金门坞那晚瞪得还要大。 “此事你不要多想了。”邵勋轻抚着她的脸,问道:“我在广成泽见着了南阳郡丞乐宽,你认识吗?” “那是一位族叔。”乐岚姬说道:“小时候居于老宅,就在南阳城南九十里,族叔经常过来走动。父亲带他参加了几次清谈,族叔名声渐渐起来,后来就被征辟入仕了。” “世家大族做官,还真是容易,随便吹两句就行了。”邵勋感慨道。 乐岚姬噗嗤一笑,道:“几代人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却没有家世,咱们的孩子将来如何做官?”邵勋笑问道。 乐岚姬的脸红透了,没说话。 房间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岚姬轻声问道:“要不,妾书信一封,让族叔来绿柳园一趟?” “能不能让你几位兄长过来坐坐?”邵勋问道。 “好。”她一口应下了。 邵勋不提,她暂时不会与家里人主动联络。如今提了,她也有些欣喜,自然会想着见到家人。 梁县向南翻过一座山,就是南阳国的鲁阳县地界,可谓近在咫尺。 邵勋在梁县、广成泽大展拳脚,时间长了,外界总会知道,总会有所议论。 本着分化拉拢的原则,他想在南阳、颍川两地的世家群中打开缺口。 在南阳方向,他选的是地头蛇乐氏。 现在的乐氏,未必看得上他,未必愿意加入他创建的体系中,但提前接触一下,结个善缘,总没错的。 万一自己在北边打生打死,结果梁县、广成泽这里被人捅了屁股,那就真的太尴尬了。 “郎君一会要见客?”岚姬问道。 “皇后车驾离此不过十里,待会就与县令羊祖延、殿中将军陈眕一起过来。”邵勋帮岚姬掖了掖被角,道:“睡一会吧。过两天不忙了,带你去山中打猎。” 乐岚姬轻轻点头,心中充满了欢喜。 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有男人愿意这么哄她。 因为这份欢喜,她愿意央求族中长辈、兄弟、姐妹以及少女时代结识的友人,看看能不能帮到郎君。 ****** 天刚擦黑,绿柳园外就人喊马嘶。 羊献容下了马车,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座宅邸。 定是哪个乡间豪强的宅院,花了血本,但处处透着股缺乏底蕴的暴发户的味道。 也不知道怎么落到邵勋手里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可以说是洛阳数得着的狠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座宅院多半路不正经。 邵勋没打算大张旗鼓,而是很低调地把人领了进去。 陈眕想要说些什么,邵勋摆了摆手,道:“陈将军之意,我已知悉,明日再谈。” 陈眕点了点头,带着兵将去绿柳园北面的村子借宿去了。 羊曼犹豫了一会,也告辞了,明日再来便是。 乐岚姬还是起来了。 她在绿柳园中连妾都不是,严格来说就是婢女身份,按理是没资格来见羊献容的。 不过她还是过来了,带了亲手制作的酒食。 “你……”羊献容看着乐岚姬愈发娇艳的容颜,有些吃惊,更有些嫉妒,一时间竟然失声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皇后请用膳吧。”岚姬将食盒放下,一一取出精美的食物。 “你现在很快活吧?”羊献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随后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里那股难受劲上来,别提了! 乐岚姬没正面回答羊献容的话,只叹了口气,道:“若我晚出嫁几年,能遇到郎君就好了。” “呵呵,尚书令的女儿,谁不盯着?邵勋又是什么家世?伱若不是寡妇,不是罪眷,他凭什么得手?”羊献容冷笑一声,道。 乐岚姬也不生气,就那么从容地摆着食器餐碟,优雅大方,动作轻快。 羊献容讨了个没趣。不过肚子确实饿了,也顾不得与岚姬置气,当场吃了起来。 乐岚姬就静静地坐在对面,也不说话。 羊献容突然间觉得有点不自在。 乐氏曾经爬到过她头上——虽然只是太弟妃,但司马颖倒台前,谁都知道太弟妃的能量可比皇后大多了。 司马颖落败后,乐氏被她狠狠拿捏了一阵子。 可这才过了多久?乐氏好像又爬到她头上去了。 这个女人,看着颇有气质,大方娴雅,但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长着一副不要脸的魅惑人的身段,邵勋如何把持得住?一定被她吃得死死的。 呃,说邵勋,邵勋到。 “皇后,臣今夜值守宅院,定不教歹人惊扰皇后。”房外响起了器械与甲胄的碰撞声,还有邵勋低声分派岗哨的命令声。 羊献容心下有些感动。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乐岚姬。 岚姬已经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羊献容突然间觉得饭菜更加美味了,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不过,吃着吃着她又有些醒悟。 我和乐氏一个奴婢置什么气? 唉,过去两天一夜,人都要吓死了,看来是累了。 默默吃完之后,乐岚姬便收拾器具离开了。 不一会儿,有几个成都王府的婢女入内,服侍羊献容洗浴。 一切妥当之后,已是月上柳梢。 羊献容第一次躺在高脚床榻之上,微微有些新奇。 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邵卿,是你吗?”羊献容突然喊道。 “皇后,是臣。” 羊献容松了一口气,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睡去了。 深夜子时,羊献容突然惊醒。 窗外似乎已经没有了声音。 她的心砰砰直跳,下意识有些恐惧,不由自主地喊了声:“邵卿?” “皇后别怕,臣在。”甲叶声又响起,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声音。 “嗯。”羊献容躺了回去,突然间想流眼泪。 自己出身这么好,身份如此高贵,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 这个天下,就真的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怎生如此命苦?怎么到处有人想害她? 她想不明白,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流眼泪。 胡思乱想许久后,或许太累了,或许受了太多惊吓,羊献容终于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的羊献容猛然发现,多年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她愣了好久。 第十章 契机 今天已是永嘉元年(307)三月二十四日,天气不错,风和日丽,暖风习习。 一夜未睡的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吃力地解开了铠甲。浑身轻松的同时,几乎脱力摔倒在地。 羊献容刚出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没说什么。 “臣拜见皇后。”邵勋躬身行礼。 腿脚有些酸软,应不是这阵子夜夜瘫在岚姬身上的原因,昨晚披甲执刃大半夜,虽然可以坐下休息会,但真的很累。 也就他了,换个训练不足的普通士卒,多半扛不下来。 “邵卿辛苦了。”羊献容今天的话温柔多了,再不似昨天那般吃了火药一样的口吻。 “皇后请来臣书房,羊公、陈将军已经到了。”邵勋说道。 但愿他一晚上的苦没白吃,皇后今天能冷静些,坐下来认真分析后面怎么办。 “嗯。”羊献容轻声答应了。 邵勋立刻带着羊献容来到书房。 羊曼、陈眕二人连忙行礼。 羊献容回礼,坐了下来。 邵勋给她倒了一碗茶,又拿来几碟点心,放在她面前。 羊献容微微低下头,看着点心,默默不语。 “皇后,这边都是自己人,臣就直说了。”邵勋斟酌了一下,道:“臣先说皇后最关心的事。”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羊献容一眼,道:“皇后于臣数有恩惠,臣向来知恩图报,故不会把皇后送回去,皇后勿忧。” 羊献容点了点头。 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因为他昨晚在房间外披甲值守一夜。 那一夜,是她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仿佛无论外间有什么风浪,都不会影响到她。 她可以躲在那个小小的房间内,或看书,或弹琴,或饮茶,或写写画画,或想些别的事情。没有人能加害她,她不用怕。 她突然间更厌恶乐岚姬了。 邵勋说完之后,又看向羊曼、陈眕,见他俩没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臣昨晚仔细思虑过,先帝大行,新君登基,诸事繁杂,且十分敏感,短时间内太傅怕是没精力料理咱们这边。” 邵勋说这话是有把握的。 他做事,给人的印象就是非常跋扈,仿佛什么都敢干,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许昌武库那么大的事,他就敢劫。 长安城里的五千鲜卑骑兵,他就敢杀。 太傅你敢不敢赌我举兵向洛,揭发你弑君的罪责,把局势搞得一团糟? 你敢不敢两败俱伤? 我就是個张方一样的人啊,完全不在乎什么影响,你敢不敢赌? 张方到最后,都有点试图劫持天子,与司马颙叫板的意味了,虽然被邵勋拼死顶住了——历史上张方劫持天子回长安,肯定不是司马颙的主意,也不是幕府的主意,因为这只会给司马颙的声望带来巨大的损害,这只可能是张方自作主张。 太傅你说我敢不敢让羊皇后指证你弑君呢? 街头巷尾议论就罢了,做不得准,皇后的指证谁能忽视? 伱说现在洛阳有多少大臣、多少将领怀疑你弑君? 人心向背,明矣。 “我也想了一夜。”羊曼叹了口气,道:“太傅应不敢索回皇后。如此,只会显得他心虚。即便真要除去隐患,也不会是现在,至少等个一年半载,待风头过去再动手。” “今早洛阳有人快马来告。”陈眕亦道:“天子走得不明不白,到现在竟无一人担责。医官、御厨、宫人,尽皆无事。尚书右仆射荀公请彻查此事,被太傅否了,只言天子已近五旬,体力衰竭,吃饼时——噎死了。” 邵勋一听,认真思考了下。 吃饼噎死这个说法,有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毕竟,无论天子是被谁毒死的,总要有人担责吧?这等大事,厨子、宫人是背不起这口锅的,没人是傻子,别侮辱大家的智商。 所以,这事多半真是司马越干的? 他可真是太那啥了…… “太傅现在很被动了。”邵勋综合了羊曼、陈眕的消息,说道:“即便没人宣之于口,但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怀疑,朝臣、禁军都在怀疑他,威望大损。易地而处,太傅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淡化此事,不要让人反复提及大行天子的死因。提的人越多,他就越被动。到最后,洛阳没人支持他,他就只能被迫出镇外藩。” 离开洛阳,出镇外藩,其实还是一种淡化的手段。 人是会遗忘的,热点也会消退。 先帝之死就是现在的“头条”,天天“刷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快速传播、发酵之中。 人的力量在于集众,但众人怀疑你时,你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 现在不是规则彻底消散的乱世,弑君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你破坏规则,就要承受规则的反噬——规则来源于朝廷官员、禁军将校、世家大族、外州方伯乃至普通百姓的价值观集合。 也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然这会司马越已经狼狈出奔了。 所以,出镇外藩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淡化此事的手段。 当你不在人们视线中时,谈论的人自然就少了。 待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之后,还可以继续回洛阳秉政。 “但太傅肯定恨上羊氏了。”羊曼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羊氏要及时自保啊。”邵勋立刻打蛇随棍上,笑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 “我还有钱。”羊献容放下手里的点心,说道。 羊曼又瞪了妹妹一眼。 “我也被太傅恨上了。”陈眕苦笑道。 “陈将军放心,太傅现在一定不敢动将军的家眷。”邵勋说道:“相反,他可能还会害怕有人浑水摸鱼,谋害将军家人。” 陈眕默默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将军出身名门,不知颍川陈氏可有什么自保手段?”邵勋没打算放过陈眕,直接问道。 “我知你意。”陈眕叹道:“今日我就回趟颍川,痛陈利害。太傅若真出镇外藩,多半是许昌了,此事不可不察。” “怎可让陈将军空手而归?”邵勋说道:“我愿赠马百匹,以壮将军行色,回去后也好说话。颍川陈氏若愿购马,一切好商量。” 陈眕遥遥拱手,表示感谢。 “羊公,茌平牧苑之马已为汲桑所得,泰山羊氏想必也很缺马。”邵勋又道:“我愿赠马两百,羊公可想办法遣人护送回去。” 羊曼道了声谢。 事实上他很无奈。这边邵勋送马给羊氏,那边羊献容又一副白给送钱的样子,到底是赚是赔? 邵勋则很满意。 昨天羊献容刚来的时候,他确实有些手足无措。但经过一夜的细想,他敏锐地发现,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 他失去的是司马越本就不多的信任,两人间的关系更加僵硬、恶劣。 得到的则是与颍川陈氏、泰山羊氏——至少是他们一部分子弟和资源——抱团取暖的机会。 这个机会十分宝贵。 如果真能执行到位,他手下内政人才匮乏的窘境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我猜——”邵勋最后说道:“最多再过旬日,太傅的使者就会来梁县了,届时自可看清楚太傅的真实想法。” 羊曼、陈眕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会传令诸坞堡,将银枪军主力调来梁县。”邵勋又道:“与牙门军、长剑军会操。” 银枪军现有五幢三千人,分驻各个坞堡操练。 长久见不到不是好事,正好借此机会,让各幢调集一部分人手过来会操,顺便检验一下他们几个月来的训练成果——主要是看去年十一、十二月招募的那批新兵怎么样了。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下令全军缟素,哭祭大行天子,看看到底谁先慌。 羊献容则十分开心,脸上绽放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想看看银枪军是什么模样。 邵勋拿了自己那么多钱,若练不出一支强军,那就罚他以后在广成宫值守。 我从小到大,想要得到的东西,没人敢不给。 也就当了皇后之后,天天受委屈。 如果银枪军练得好,那就再赏邵勋一笔钱。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然后意识到乐岚姬是个没用的女人,只能以美色娱人,帮不上一点忙。 计议定下之后,羊曼、陈眕告辞离开,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这些事,对邵勋也非常重要。 他感觉到了某些契机,且这些契机成真的可能性在不断加大。 如果真能将颍川陈氏、泰山羊氏拉下水,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就要迎来质变了。 羊曼、陈眕离开后,书房内空了下来。 羊献容拿起点心,斯文地吃了起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问道:“臣今日便护送皇后幸广成宫,如何?” 羊献容吃不下去了,犹豫再三后,说道:“广成宫不是还有工匠在绘影壁么?待完工之后再去吧。” 她有些怀念昨晚一夜无梦的感觉了,甚至食髓知味,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不行。”邵勋直接拒绝了,然后看着杏眼圆睁的羊献容,苦口婆心劝道:“皇后居于臣宅,短时间尚可,长则惹人非议。这样吧,待会操结束之后,臣便奉皇后幸广成宫。” 羊献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能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第十一章 成果汇报 永嘉元年四月初一,晴。 今天算是大场面了。 分散在各个坞堡整训的银枪军调整布防,一到四幢全部来了梁县。 已经分下去的三百多名府兵也被召集了起来,此刻正在空地上披甲。 他们各自带了一名部曲,这会正手忙脚乱地把马牵过来。 部曲的器械很简陋,一杆长枪罢了,看起来还很破旧,不知道从哪里缴获的倒了几手的装备了。 府兵们穿戴完毕之后,纷纷上马,然后接过一杆长枪,狞笑不已。 一会他们要客串骑兵,狠狠教训下银枪军的那帮靠两条腿走路的“傻子”——银枪军士兵因为招进来时多为苦力,为人又不善言辞,训练过程中笑料百出,一向被长剑军看不起。 为了提升效果,银枪军的步卒们不能使用超长长枪,不能在阵前摆拒马,不能在大阵四周挖陷马坑,不能把辎重车辆堆起来作为障碍…… 当然,长剑军也不会真冲上去。 鼓声响起,三百余骑鱼贯而出,开始慢慢提速。 两千四百余名银枪军士卒排成了一个方阵。 邵勋把自己的亲兵加强给了他们,作为散队,分散在方阵的左右两侧。 散队一般分布在大阵前方和左右两侧,多为军中精挑细选的骁勇之士,诸般器械都很精通,敢亡命搏杀,主要作用是骚扰或迟滞。 大阵后方一般是辅兵辎重部队。银枪军暂时没有辅兵,于是给他们加强了部分运粮车、辎重车堆在后面,防止骑兵绕后攻击。 从临时搭起的高台往下看,三百余骑携大股烟尘,往大阵直冲而去。 四幢两千四百余步卒里,新老夹杂,这时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老兵也没面对过骑兵的正面冲锋,但还立得住脚,紧紧攥着长枪,哪怕手心出汗,依然死死站在那里。 军官们就站在旁边,他们对骑兵同样很陌生,同样有些害怕,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丢了面子,纷纷大吼大叫,要求军士们稳住,退后者斩。 大吼大叫是一种发泄紧张情绪的方式。当见得多了,对生死已经相对漠然时,他们就不会浪费这个力气了,只会死死盯着冲来的敌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兵则一开始颇有些骚动,后来在老兵和军官的带领下,虽然紧张依旧,总算勉强立住了脚。 三百骑慢慢转向,在阵前一横,试图绕向右侧。 “呜——”角声一响,这意味着步弓和强弩射击了。 骑兵绕到侧翼,散队的亡命徒们立刻迎了上去,数人一组,长枪、钩镰枪、木棓、步弓、刀盾互相配合,主打的就是迟滞。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扰乱骑兵队形,与骑兵互相消耗,给大阵调整争取时间。 少数步兵结成战斗小组,主动迎着多数骑兵反冲锋,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邵勋不认为自己的亲兵能达到这种水平。 散队战术,在此时也不流行,这要到唐代才会成为步兵标准战术。 讲武终究是讲武,不是真打。 三百骑分成多支,绕过袭扰他们的散队,速度已经大大下降,驱驰空间也不够了。 这個时候,银枪军步卒执行抽队战术,调整了防御方向,并利用步弓、强弩射程的优势进行反击。 三百骑损失了大部分速度,不得已之下往回撤,在远处收拢集结。 片刻之后,他们排成了相对密集的阵型,往右侧一角直冲而去。 这是梁县武学讲授的骑兵标准战术之一,邵勋起名为“暴攻一角”。即骑兵忍受巨大的伤亡,不惜代价猛攻步兵大阵一角,试图打开缺口。 “陈有根气急败坏了。”邵勋挥了挥手,钲声立刻响起,正在慢慢提速的骑兵放弃了进攻,绕着大阵转了一圈后,回到出发地,下马休整。 这样的讲武,以后还得多来几次。 或许士兵们知道不是真打,会让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至少,他们可以熟悉一点骑兵的作战方式。 至少,他们能提高面对骑兵时的心理阈值。 有些东西,你没见过,就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见多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练一支军队,真的不容易。 积累军队的传承,更是不容易。 战场上的表现,和平时的训练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马虎。 时不我待。 “如何?”邵勋收回目光,看向羊献容,问道。 羊献容看得有些出神。 骑兵纵横驱驰时,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当步兵齐刷刷地调整阵型,长枪斜举,拈弓搭箭时,牙齿已经紧咬着嘴唇。 这会被邵勋一问,她愣了好久,才轻声问道:“邵卿能不能去广成宫长直?” 什么?邵勋都快晕了,这女人是什么脑回路,答非所问。 羊献容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邵卿养这许多兵,花费多少?” “每兵月给粮三斛,年给布三或四匹。”邵勋回道。 “你今年扩军了,粮布不够吧?” “确实不够,所以打算卖点马。” “我可以从荥阳、陈留、河内三地调一批钱粮牲畜过来,你不要卖马了。” “不卖马如何养……”邵勋话说一半,看到羊献容乞求的眼神,顿时悟了。 这小娘们还有压榨的潜力啊。不过,老是花女人的钱多不好意思,我像什么了?吃软饭的?成何体统! “卖马不仅仅是为了换粮帛,更是一种维系关系的手段。”邵勋说道。 羊献容有些失望。 她甚至有点想在金墉城时那样魅惑邵勋了,无奈这人不上钩,便放弃了。 “不过,即便皇后不提,臣也会护卫好广成宫的。”邵勋说道。 羊献容心中欢喜,点了点头,道:“我会给钱的。” 艹!邵勋有些无语,皇后口不择言了啊,于是纠正道:“护卫皇后,乃臣之本分。” “本分……”羊献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 “皇后,讲武也看了,该幸广成宫了。”邵勋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臣亲自护送。过几日,黄门侍郎潘滔、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会至广成宫,觐见皇后。” “嗯。”羊献容应了一声。 就在此时,高台下的军士们开始了齐声高呼。 “吃谁的饭?”有人大声问道。 “吃邵将军的饭。” “穿谁的衣?” “穿邵将军的衣。” “为谁卖力?” “为邵将军效力。” 如是者三。 邵勋脸上没有丝毫尴尬。 这是私人可以合法养兵、练兵的时代,银枪军是私人部曲,碍不着朝廷什么事。他这么做,别人完全无法指摘。 羊献容又看了一眼正在欢呼的士兵们,下了高台。 ****** 广成宫的夜晚宁静而神秘。 浓稠的夜色如同一汪泉水,将白日讲武的喧嚣完全淹没。 邵勋从绿柳园内借了十余成都王府出身的婢女,跟在羊献容身边服侍。 整个行宫还没有彻底完工,但大部分殿室都可以住人了,就是空空荡荡的,白天还好,一到夜晚,胆小的人真的待不住。 随军带了一些简单的家什。 对羊献容这种身娇肉贵的女人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添置了,反正她有钱。 前半夜邵勋一直很忙,主要是在山下布置、检查岗哨,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得了空,静静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仰望星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坐下来,认真自省。 目标仍然没有变。 措施已然在进行中,下面就是安静地等待结果了。 “困难。”他就着火光,用树枝在地上写下这两个字。 困难显而易见,或许到他死都没法改变——他的出身劣势,可以被弱化,但永远无法消除。 另外就是与司马越越处越僵的关系了,这一次潘滔南下,着实耐人寻味。 “邵卿。”身后响起了鬼魅一般的声音。 正凝神想事的邵勋吓了一跳,差点一个翻滚出去,然后拔刀砍人。 大半夜的,皇后不睡觉在作甚? “皇后。”他起身行礼,疑惑地看向羊献容。 “睡不着了。”羊献容轻声说道。 邵勋示意慌慌张张跟过来的婢女回去,然后亲自回殿,端来了两张胡床。 羊献容坐了下来,看了眼地上的字迹,问道:“邵卿也害怕吗?” “臣不害怕,臣只是担忧罢了。”邵勋回道。 “担忧太傅么?” “我和太傅已不可能和解。”邵勋说道:“皇后是不是还在担心臣反悔?臣轻易不许诺,许诺了就会做到。” 羊献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没有了,对邵勋来说,她的价值已经大大降低。 先帝尚在的时候,她还能帮着建广成苑,但现在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 世间的尔虞我诈,她见得太多了…… 火盆噼啪作响,邵勋看了一眼羊献容。 羊皇后的脸,是他身边所有女人中长得最好看的,精致、美丽、高洁——如果她不犯病的话。 他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知道羊献容的内心之中,总喜欢对人做“坏的假设”,这与她这些年的经历有关。 这个短时间内没办法解决,只能靠时间来抚平了。 “邵卿既为武人,想必会时时出征吧?”沉默片刻后,羊献容问道。 “四方多事,难免的吧。河北战事正烈,并州匈奴肆虐,说不定哪天就率军出征了。” “会不会有危险?” “战阵之事,谁敢说一定没危险?”邵勋笑道:“不过,厮杀时越是怕死,越容易死。臣的胆魄不错,应没那么容易死。” “邵卿。”羊献容突然问道:“还记得成都、河间二王围攻洛阳时的事么?” “记得。” “当时你与司隶校尉糜晃跪拜于辟雍门外。” “是。”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吧?” “是。” “当时伱在想什么?” “臣在想,帝后巡视诸营,一定得拼死奋战,以报——” “不,不是。”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愕然。 “当时你在偷看我……”羊献容神秘地笑了笑,起身回去了。 这!被人当面揭穿,邵勋不由得老脸一红。羊献容这是在说他胆子很大吗? 皇后已去,余香袅袅。 邵勋揉了揉脸,收拾心情,继续在殿外巡夜。 殿内,羊献容先是写了几封短信,准备找人送往荥阳、河内、陈留。 做完这些后,她躺到了床榻之上,留神了下外面的动静后,轻轻一笑,片刻后便沉沉入睡了。 第十二章 又要卖命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天子大行,并不会现在就办葬礼,而是停灵在一处宫殿,等待数月后下葬。 因此,司马越现在并不需要将多少精力用于天子后事上。他所烦心的,更多的是河北那堆烂摊子。 东燕王司马腾刚刚被新君改封新蔡王,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但这并没起到“冲喜”或“换手气”的效果。相反,局势急转直下。 河北人对司马越一系人马的态度是微妙的。 有人热心功名利禄,支持。 有人不那么热心,中立。 还有人反对司马越,给叛军提供钱粮、武器乃至兵员。 打着公师藩旗号的汲桑势力发展很快,已经快要逼近邺城了。 这给了司马越很大的压力。 他预感到,冀州这么一块大肥肉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做点什么。而且,己方的阵脚一定不能乱,切忌发生内讧。 内讧的主要压力来自朝臣和禁军。 在这个时候,他的使者频繁穿梭于世家大族、公卿朝官、禁军大将的府邸——当然也有人南下梁县了…… 来的人是潘滔和庾亮,彼时是四月初十,有幸参观了第二次骑兵冲锋训练。 比起十天前的那次,这回银枪军士卒们从容了不少,调整阵型时的慌乱错漏减少了很多,速度也更快了。 不停地找问题,解决问题,然后通过高强度的训练,让官兵们形成条件反射。将来上了战场,就能胜算大增。 牙门军也跟着操练了一回,整体表现比银枪军稍好,毕竟他们的平均军龄略长一些,有过厮杀经验的老兵也更多。 看完之后,二人跟着邵勋一起上山,觐见皇后。 先帝大行后,太常定谥号曰“惠”,是为孝惠皇帝。因此,新君下诏,尊羊献容为“惠皇后”——她是皇嫂,显然没法当太后,这也是当初急着让清河王登基的原因之一。 潘滔先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天子诏书。 羊献容拜谢之后,满面轻松地站了起来。 天子承认了她的身份,令别居广成宫,并赐器物、宫人、侍卫若干,前往广成宫服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今上确认了广成宫作为皇家行宫的地位。如果有可能的话,接下来可能还会进一步营建,没有停工之虞了,除非遇到不可抗力因素。 “将军所练之兵,颇有章法、气度,却不知真上了战场会如何。”潘、庾、邵三人出了正殿,坐在山顶的一处观景凉亭内,潘滔率先打开了话匣子,说道:“若能不散乱,便合格了。” 是啊,合格的要求真低。面对骑兵集群冲锋,能站住脚,不当场溃散就算合格了。 这就是如今的现实。 生产力水平低下,充数的壮丁一大堆,他们一上阵,自然被骑兵拿来刷战绩。 “其实,禁军很多营伍也能做到这点。”潘滔继续说道:“银枪军中,新卒不少吧?若能再好好练个年余,定能更进一步。” 邵勋拱手致谢。 潘滔是提醒他不可骄傲自大。 禁军还是有一些老底子的,多为原洛阳中军老卒,军事素质超过银枪军老兵,和长剑军相仿,只不过上头总有人瞎搞,导致他们发挥不出实力罢了。 邵勋多次领禁军征战,对这些老兵也很垂涎。但他现在养不起,只能作罢了。 “银枪军还需见见血。”潘滔又道。 “第一幢在长安杀过鲜卑,算是见过血了。”邵勋说道:“其余数幢,在熊耳山中剿过匪贼,对厮杀也不算陌生。” “君精于战阵,当知剿匪与阵列厮杀完全不是一回事。”潘滔说道。 “潘侍郎好口才。”邵勋笑道:“说吧,太傅想让我作甚?” “让你去河北,你去不去?” “可有朝命?” “你想不想去?” “诸事繁杂,须臾不得离开。” “那不就是不想去了?”潘滔笑了笑,道:“太傅可能要出镇外藩了。” 邵勋心中一动,问道:“去哪?” “自然是许昌了,避开洛阳这個是非之地。”潘滔说道。 “人言可畏啊。”邵勋故作叹息道。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司马越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这下全完了,又不得不离开洛阳。 或许他还存着避一阵风头后再回来的打算,但世事变幻,又岂会事事如他意? “许昌的位置很关键。”潘滔又道:“位于洛阳之东,出镇之后,东西南北皆能呼应,还能直领豫州,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如果有选择的话,司马越一定会继续留在洛阳,不去许昌。 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的办法了,以平定叛乱为由,暂时离开洛阳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司马越人在洛阳的话,对徐州的控制力度会减弱——他并不会完全信任裴盾、司马睿二人。 在许昌建立霸府,还可以通过政治上的盟友王衍遥控朝局。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司马腾(冀州)、刘琨(并州)、司马模(关中)、司马略(荆州)以及司马越直领的豫州,从四个方向包围了洛阳,总能有点效果吧? 总之,司马越做好了一切布置,然后便把精力放到军事上了。 是的,“越总裁”又要上线了,亲自微操河北、青州的战事。 刘伯根被杀,王弥二度起事,连杀两个太守,不但在青州肆虐,还攻徐州。 青州司马略拍拍屁股走了,徐州司马睿、王导二人拿王弥没办法,二州为之动荡。 到最后,还是兖州都督、刺史苟晞派兵东行,一举击溃王弥,让二度创业的王大将军(王弥自封征东大将军)单骑走免,收拾了点残众后,再度蛰伏了起来。 王弥被压下去后,汲桑又冒起了头。 不得已之下,苟晞这个救火队长又分兵北上,等司马越到位后,即进军河北,厉行镇压。 第三批下场的造反者们,陈敏、刘伯根、公师藩皆死,依然旋起旋灭,无法对抗晋廷的围剿大军。 但通过细节可以看得出来,晋廷的围剿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了,按下这头起了那头,疲于招架。而且,很多原本镇压叛乱的官军将领成了叛贼,没当叛贼的也成了军阀,这进一步为晋廷敲响了丧钟。 “太傅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让你北上。”绕了一圈后,话题又回到了原点,只听潘滔说道:“先去河内、汲郡,后面或者去河北,或者北上并州。刘渊也在攻城略地,朝廷大军连连失败,不断退守,现在也就剩个晋阳了,十分危急。” “并州户口已不满二万户。”庾亮在旁边插了一句。 邵勋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司马腾的锅。 并州大旱、蝗灾接踵而至,司马腾不恢复生产,相反不断乱搞,临走之时又拉走了大量军民(乞活军),并州可以说完全瘫痪了。 二万户,也就十万人罢了。即便算上隐户,又能有多少呢? 相反,当地本有匈奴五十万人,还有羯人等杂七杂八的部族,听闻刘渊还在草原上诱招部落南下,当地的胡汉人口比例至少已是3:1,可能达到了4:1。 刘琨也就只能勉强自保晋阳一地罢了,无力对外拓展。 “潘侍郎,新君这些时日如何?”邵勋问道。 “今上登基第二天,就开始留心庶事。”潘滔说这话时有些茫然,有些惊讶,还有些冷笑:“群臣皆言,自武帝后,终于迎来一圣主。故群情激奋,声势愈众。” 一个司马越扶持上来的傀儡,刚刚登基,就迫不及待想要亲政,这么性急吗?还是吃准了先帝刚刚驾崩,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但他确实达到目的了。 先留心政事,表达了自己亲政的渴望,同时吸引忠臣围绕在他身边,讨论国家大事,发表的见解纵然不算多高明,但肯定也在水平线上,故得到臣子认可,以至于大家都兴奋不已——有惠帝做对比,今上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新君不是那么容易摆布的,他早晚与太傅起冲突。”邵勋悄悄放了一点结论出来,并观察二人反应。 庾亮不太相信,潘滔则信了七分。 “潘侍郎,太傅有没有邀你入幕府?”邵勋又问道。 “或有此意。”潘滔说道:“这会尚未腾出位置,将来可能会给个司马吧,小郎君为何问这个?” “侍郎真要去当幕府司马吗?” “尚未下定决心。”潘滔实话实说。 邵勋点了点头。 作为留守洛阳的一分子,潘滔从未正式加入过司马越幕府,他一直只有朝官身份。 司马越应该还是想用潘滔的,但暂时也确实腾不出位置,需待内部人员调整完毕,拿个司马或长史的高级职位出来,潘滔才有可能应允。 不过即便潘滔真去了太傅幕府,也不是什么大事。 聪明人从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路。 “看来,出征势在必行了。”邵勋叹道:“太傅既然开出了条件,这个时候不能不给面子。不过,能否帮我拖个一两月,多索要些钱粮、器材?银枪军操练频繁,积存器械消耗很快。” “现在还能拖。”潘滔想了想后,说道:“如果邺城或太原告急,就真的没法拖了。” “太原我不去,打不开什么局面,相反会损兵折将。”邵勋摇了摇头,道:“能否见一见天子?” “尽量吧。”潘滔回道。 邵勋连忙致谢。 作为被解散的“洛阳留守群”的一分子,潘滔倾向于他,但人家也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不可能完全倾向他,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忙,已经很够意思了。 庾亮从头到尾没说上什么话。 在这个场合,他这种小角色真的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默默学习、体味了。 这种难得的经历,对他是有好处的,能学到多少,就看他的悟性了。 第十三章 临走前的布置(为盟主上马出城回首加更) 既然又要卖命出征了,临走之前自然要处理掉很多首尾。 长剑军现有九百余人,梁县已分下去三百。 广成泽南缘的那个聚落已经控制住了,邵勋私下里称其为“汝阳”。 汝阳有七八百户,半是本地人,半是流民。四月初的时候,又迁过去百余户河北流民,打算安置三百府兵于此,目前正在安置过程中。 第三批府兵三百人会继续安置在梁县,整个工作差不多在下半年秋收前完成。 府兵的统领机构本来打算叫“折冲府”,但这涉及到改制的事情,影响太大,于是作罢,改用“乡团”的名义来掩饰。 梁县府兵暂编两个乡团驻防地。 其一驻薄后桥南北,曰“石桥防”,员额三百,平时分散在家,战时各领一名部曲出征,共六百人,差不多是一幢兵。 其二位于梁县东界的永兴寺附近,曰“永兴防”,员额三百。 汝阳只有一個乡团驻地,曰“南山防”,员额三百。 今年会全部安置完毕,进一步调整细则,并让府兵们熟悉新的生活、生产及征战方式,以后就会成为地方上的低成本、高效能守备力量,大大减轻财政负担。 府兵,来多少他要多少,因为在初期成本投下后,维持成本很低,而战斗力又很不错。不趁着这会流民四处乱跑,部曲随便抓,且土地资源相对丰富的时候搞定,以后就难办了。 四月十五,陈眕从颍川返回,拉带回了千余辆大车,满载粮豆。 “这是……”邵勋粗粗算了一下,怕不是有八九万斛粮食? “族中耆老有言,而今马价腾贵,他们也不知道一匹马值多少。”陈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有九万斛粟麦豆子,郎君你看着给吧。” 原来是买马!邵勋点了点头。 广成泽现在还有七千多匹马,主要是野放,成本极低。 野放的马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在吃草,是没法打仗的。若要打仗,就得喂粮食,考虑到马的食量,邵勋一直没敢大肆动用这批马。 但总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马会生病,会受伤,会衰老,总之会有损耗。拿在手里不用,一天天地缓慢贬值,还不如拿来做人情。 “就予你六百匹马吧。”邵勋也不想过于斤斤计较,直接一口价。 “好。”陈眕立时应下了。 颍川陈氏不如以往了,族里也就不到两百匹马,既要出门骑乘撑场面,不让别家看低,还要供子弟及精锐部曲练习骑射、骑战,真的不太够用。 再者,这是整个颍川陈氏的马。 陈氏是个大家族,分家另过的支脉不少,具体到某一家,马匹数量更少,都想买点充充场面。 当然,说都是这么说,“自己骑着玩”,但世道这么乱,马匹的军事意义不容小觑,买回去做什么用,懂的都懂,不用多说。 “新野庾氏与我家有旧,亦想买一批马。”陈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新野……庾氏?”邵勋稍稍有点惊讶。 庾亮他们家是颍川郡的地头蛇之一,是为颍川庾氏。 新野庾氏在荆州义阳郡。 两个庾氏可能在后汉年间就分家了,这会完全是两个家族,他们来买马,着实有点出乎邵勋的意料,为什么不是颍川庾氏呢? “他们买马的理由是什么?”邵勋问道。 “南阳、义阳、顺阳一带,多有关中流民,盗贼横行,为了自保,故买马。” “好,我同意了。”邵勋说道:“但只能卖二百匹。或者,让他们派人来广成泽面谈。算了,怕是没这个时间了,就二百匹,让他们送粮四万斛至梁县交割。” “好。”陈眕松了口气,应道。 “陈将军。”说完马匹买卖的事情,邵勋换了副笑眯眯的表情,拉着陈眕的手,笑道:“将军在禁军为将多年,故旧甚多,可否说得一些精悍之士南下?我平生最喜勇士了,只要能打,来者不拒,通通分地,一人至少百亩,或有百五十亩,如何?” 陈眕想了想,立刻点头道:“此事易耳。我这几日便回趟洛阳,召集旧部。” “好。”邵勋大喜。 事实上,他最近也在发动关系,招诱禁军老卒南下当府兵。 府兵最大的优点不是能打、成本低,而是不易造反。 平时分散在各个村落,轻易不许召集。 召集的话,则要走一套复杂的程序。 府兵的管理机构,如折冲府、诸卫等,没有兵权,只是个管理机构罢了,非必要不会接触府兵将士。 邵勋打算在梁县设一总揽府兵事务的机构,由陈有根、吴前以及东海学生出身的毛二三人共同管理。 若要召集府兵,需得三人共同签字画押,缺一个都不行。然后至少两人一起出面,持信物至各防征召将士,少一个也不行。 这件事,他会在出征前召集全体府兵,当众宣示。 长剑军将士对他是信服的,暂时没人能取代他的威望。如此一来,他也不太担心有什么脑子拎不清的人趁机作乱。 他很信任陈有根,也不相信老陈会作乱,但必要的制衡手段不能缺少,这对老陈也是种保护。 ****** 四月底,邵勋已经彻底搬到广成宫的偏殿内办公——他是材官将军,负责督造广成苑,此为名正言顺。 羊献容已经有阵子没失眠了,容颜愈发娇艳,刚来时的憔悴一扫而空。 唯一让她不开心的,就是乐岚姬老是来“看望”她,然后夜宿偏殿之中。 这个时候,羊献容的内心就很烦躁。 中夜起身,有时候偷偷逛到邵勋住的偏殿外,总能听到那压抑到骨子里的带着哭音的呜咽,最后听到男人一声大吼,她往往落荒而逃。 四月最后一天,乐岚姬又带着酒食来了,没想到刚吃了一半,就捂着嘴在外边呕吐去了。 羊献容傻了,怔怔地坐了半天,然后魂不守舍地出了殿门。 闻讯赶来的邵勋把岚姬搂在怀中,笑个不停。 岚姬的妙处真是肥沃,还好生养,以后一定能为老邵家多多添丁。 乐岚姬的脸像熟透的红苹果,螓首埋在邵勋怀中,嘴角带着笑。 经历那么多混乱的日子,她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郎君对她很好,万般宠爱,她想就这么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想起成都王了,过往的日子遥远得像是上一世。 她被邵郎带着出外踏青游玩,被他抱在怀里呵护,被他摆弄成各种姿势,每天都在怀疑这是不是美梦一场。 “好了,去殿中好生歇息。”邵勋拍了拍岚姬的臀,轻声说道。 岚姬皱了皱眉,臀上有几处青紫,方才却是被拍疼了。 成都王以前都不敢这么对她,因为她真的会生气,但现在么,迷迷糊糊间就被折腾了,好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抗拒的感觉。 她脸一红,自去偏殿休息不提。 邵勋亦起身,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几张纸。 这是正在组建的银枪军第六幢的花名册。 人员大部齐备,后面会屯驻禹山坞展开训练。 禹山坞今年抽调了一千堡丁,东行徐州、豫州,帮忙寻访、搬取邵氏军政集团官员们的家人。 长剑军散为府兵后,禹山坞缺乏防卫力量,新组建的银枪军第六幢正好补上空白。 银枪军第五幢分为三批,分屯云中、金门、檀山三坞堡。 一至四幢会带走,跟着邵勋出征。 牙门军本有五百人驻广成泽牧场,接下来会再派一千人过去。 总计一千五百牙门军士卒,外加梁县轮番征发的一千丁壮,帮他看守好这个牧场——其实主要守备力量还是外围的府兵及其部曲。 两百人留守大营。 另留五百人屯于绿柳园旁边。 剩下三千人,则与银枪军两千四百余人一起,构成北上的主要战兵。 至于辅兵,则奉朝命在司州征发,不会低于五千。 骑兵的话,则请求朝廷派出骁骑军一部随征。 全军万余人,在河北不算什么大势力,但也不是谁都能轻视的。 至多为司马越卖个半年命,差不多就交代过去了。如果可能的话,多捞点好处,积累本钱。 将花名册收起后,羊献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你要出征了?”她轻声问道。 “嗯,还会回来的。将士们的家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还能去哪里?”邵勋说道。 羊献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感觉到平静了一阵的内心又开始不安了,她已经习惯邵勋在广成宫内外巡视,即便朝廷已派了百余宫人、侍卫过来伺候。 “皇后闲居无聊之时,或可找点事做做。”邵勋说道。 “什么事?”羊献容诧异道。 “羊氏向为大族,才智杰出之士甚多。像之前见过的羊茗,就很干练。”邵勋说道:“皇后惠心明婉,毓灵天汉,若愿意做事,寻常官吏怎比得了?广成泽今岁种了一千三百余顷粟,七八月间便可收获。秋收之后,还会种冬麦,不下两千顷。这些事多由五郡国夫子在做,我不是很放心。皇后若能参预此事,则无忧矣。” 羊献容居广成宫,近在咫尺,又是先帝惠皇后,她来监督广成泽农事,想必会很不错。 诚然,广成泽新田产量会很低,但以后总会慢慢提升的,邵勋非常重视,甚至比对梁县更为上心。 他不想这事被弄砸了。 “你觉得我能做好?”羊献容问道。 “当然。”邵勋毫不犹豫地答道。 羊献容有没有理政能力?当然是有的。 历史上她当汉赵皇后时,“颇与政事”、“外参朝政”。 从小受了严格、优良的系统教育,别人根本没这个机会。 或许羊献容的真实水平比不上后世其他王朝的大臣,但在这会,比烂之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即便真不行,她还有许多人手可以驱使。 再者,给她找点事做做,或许也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别终日胡思乱想,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度崩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邵勋是在救赎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羊献容帮了他许多,他真心希望她能更好、更正常。 “那我试试。”羊献容嗯了一声,旋又抬起头,说道:“我只帮你。” 邵勋叹息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统战价值急剧提升 进入五月之后,对司马越而言,坏消息不断传来。 最大的噩耗来自于邺城。 司马腾本来就没甚根基,为人又奢靡无度,大失人心。偏偏他还对兵士极其吝啬,贼兵大至之时,只赐将士米各数升,帛各丈尺。 河北人本就对他不满,于是没人再为他卖命,当天就散了不少人。 汲桑攻入魏郡,太守冯嵩领兵出战,将士一哄而散,为汲桑大破。 司马腾仓皇出逃,被桑将李丰追斩。 收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明白,自己的统战价值急剧提升。同时,卖命的时候也到了,多半要出征河北,剿灭这次叛乱后才能班师。 世间事有利有弊。 利用体制捞好处,那么就要为体制承担义务,这次就是了。 五月初五,太傅司马越在辞去北军中候之前,最后下达了一道命令:牙门军北上,至洛阳接收器械、资粮,十日内抵达。 军令抵达梁县后,信使飞驰于各处,一支支部队开始汇集。 永兴寺外某间村落,常粲与他家那位名叫李四的部曲一起行动,将铠甲、器械搬上马背,牢牢捆扎起来。 他的妻子刘氏怀孕了,这会正默默垂泪。 常粲先是回头叱骂了一声:“老子还没死呢,就哭哭啼啼,晦气!” 妻子连忙擦干眼泪。 常粲回过头来,脸色有些黯然。 沉默地将几张胡饼塞进鞍袋后,又检查了一下器械是否堪用。 一切停当之后,他定定地站了一会,道:“邵将军于我有恩,不能不报。我若死了,你就寻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说罢,牵着马儿出门,再不回头。 李四左手提了个包裹,右手扛着把长枪,对刘氏行了一礼后,匆匆跟上。 石桥、永兴、南山三防,总计六百名府兵、部曲陆陆续续汇集起来。 牙门军驻地内,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拉出。 所有人都默默检查着器械、食水。 上过几次阵的他们并没有感到多么害怕,但兵危战凶,每一次出征,都会有人回不来。 士兵们排着队写家书。 三名文书根本忙不过来,到了最后,只能留下几句简短的话。 “阿娘,秋衣不用送过来了,待班师后再说。” “我在军中一切安好,若得胜而归,定有赏赐,届时可买几只羊。” “照顾好孩儿们,年底即归。” …… 文书笔走龙蛇,一边写一边暗暗叹气。 三千牙门军北上,却不知几人能归。 广成宫下的银枪军临时驻地内,军士们刚刚结束一场操练。 金三骑着一匹马,大声说道:“跟着邵师,定能大破贼军。总之一句话,上了战场,谁敢逡巡不进,我定斩之。” “想想你们过的什么日子,堡民又过的什么日子。若畏敌怯战,羞也不羞?” “河北富庶,破贼之后,缴获定然不少,大伙都能分润。” “银枪军天天被那帮亡命徒耻笑,这次便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真男儿。” “遇到贼人,给老子死命杀,鸡犬不留。” “出发!” 五月初六,邵勋在绿柳园辞别乐氏,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提军北上。 岚姬怀孕之后,他心神的一部分仿佛留在了这边。 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样了。 但武人的宿命,就是在不断的厮杀中,你死或者我亡,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发之后,离别之愁渐渐消散,意气逐渐昂扬起来。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又一支营伍开始汇集,跟在金甲神将的大旗后面,汹涌北上,绵延数里。 ****** 五月十二,充当先锋的牙门军高翊幢五百人抵达京东石桥。 十三日,邵勋率主力抵达。 十四日,最后一批府兵抵达石桥,入驻营地。 邵勋策马直上高坡,遥望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那是天子在送行出镇许昌的司马越。 一同前来的,还有大量洛阳士民,依依惜别,哭哭啼啼——别误会,他们不是送司马越,而是为随太傅出镇许昌的禁军将士送行。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侍中华混、太傅幕府右长史傅宣并辔而行。 “邵将军请速去陛见。”华混在马上拱了拱手,道。 傅宣则仔细打量了一下邵勋。 这個人的名字,在幕府内几乎是一个禁忌。 贪财好色、嚣张跋扈这八个字,无比贴合此人。 在洛阳周边抢地,是为贪财。 纳成都王妃为妾,丝毫不考虑负面影响,可谓好色。 抢许昌武库,十分嚣张。 不遵号令,擅杀鲜卑,这是跋扈。 甚至于,他利用名气、威望,将五千牙门军打造得铁桶一般,形同私军。 另外,他又故意表现出嚣张跋扈的性子,让人吃不准他会不会翻脸,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本来有收拾他的机会的,无奈先帝大行,时机稍纵即逝。 到了现在,太傅出镇许昌已成定局,却很难找到良机了。 对此,很多人扼腕叹息。 傅宣则若有所思。 他是太傅幕府右长史,同时也是朝官(御史中丞)。 太傅信任他,委以要职,他却不以为然,心向天子。 邵勋跳得越欢,他越高兴。 “臣遵旨。”邵勋下马行了一礼,复又上马,看着远处的华盖,道:“走也。” 唐剑扛着邵勋的将旗,紧随其后。 百余名邵氏亲兵、三百府兵策马而上,带起滚滚烟尘,气势惊人。 及近,邵勋勒马而驻,看着阵列于野的一营军士,道:“可是左卫前驱营的儿郎们?” 有人认出了邵勋,大呼道:“邵将军来了。” “邵将军要随我等去许昌么?” “邵将军!” 有军官发现了骚动,严厉呵斥,军士们这才作罢。 邵勋瞟了他一眼,比较陌生,可能是司马越新提拔的吧,策马而去。 行至右卫殿中将军、三部司马诸营时,又被认了出来。 没有人高呼,但阵列中有嗡嗡的喧哗。 许多列阵的军士目光追随着他。 邵勋一挥手,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军官不能制。 “哈哈!”邵勋大笑三声,数百骑紧随其后,穿过一营又一营,直至天子华盖三百步外才停了下来。 “小郎君。”左军将军王秉为难地看着邵勋,说道。 邵勋解下环首刀,潇洒地扔给王秉,然后看了看持械护卫于外的左军将士。 看样子不是河北人就是徐州人,不认识——左军、右军应该是司马越最信任的部队了。 “让开!”唐剑举步上前,对守卫军士怒目而视。 王秉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军士们让开一条路。 邵勋昂首向前,唐剑亦步亦趋。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不明白天子为何要特别召见此人。 还有,此人名气看样子很大啊,禁军诸营都有仰慕他的将士,甚至就连左军将军王秉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与士兵们相比,军官则思考得更多。 有些人甚至恶意揣测,如果太傅想对邵勋来个下马威,怕是要弄巧成拙。 所至之处,不断有人欢呼,太傅下得了台么? 走了百余步,邵勋目光一瞟,与一名非常年轻的军官视线对上了。 那人笔直地站在队头,嘴唇轻启,似乎在无声地说“邵师”两字。 邵勋目光一触便收回了。 他记起了此人,东海一期的学生兵,吃散伙饭后回家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居然又回洛阳了,还是左军的一名队主? 哈哈,我的学生,自然是极为出色的。又赶上扩军的好时候,他不当队主,谁当队主? 走了二百余步后,有宫廷侍卫上前检查,确保没私藏器械后,将二人放了进去。 前方渐渐出现文武将官,还有人悄悄往前挤,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听闻是邵勋后,没了兴趣。 此人在洛阳的名声很大,待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见过。尤其是需要上朝下朝的官员,在殿中多次见过此人。 邵勋昂首走到十余步外,见得跪坐于御案后的天子,不敢多看,大声道:“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陛下恕罪。” 说完,躬身行了一礼,道:“愿陛下洪福齐天,消弭兵革,致四海于升平,固百代之洪基。” 场中静默了一瞬。 坐在天子下首的司马越看了邵勋一眼,心中十分别扭,更有几分厌恶乃至狠厉。 刚刚晋升为司空的王衍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邵勋。 这人言而有信,在洛阳征了马匹,后来还回去了,让人不好太过指摘。 同时也很能打,杀李易、斩孟超、攻大夏门、固洛阳,旋又数百里奔袭刘乔,斩其子刘祐,随后在长安围杀五千鲜卑骑兵…… 人出名后,一桩桩一件件事就会被挖出来,反复研究。 传闻邵勋身上有五六处伤疤,悍勇之处,可见一斑。 这人如今的地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禁军将士的敬仰就是明证。 京中有传闻,惠皇后羊氏赠以金帛,助邵勋发家。 对此,王衍嗤之以鼻。 他固然看不大起兵家子,觉得他们粗鄙无文,与士人聊不到一块去,但这种离谱的谣言,他却不愿意信。 羊氏或许真给过金帛,但没有这些东西,邵勋就起不来吗?脑子呢? 尚书右仆射荀藩则看都不想看一眼。 对于拉拢邵勋,他一直不发表意见,其实就是沉默的反对。 被人追问原因时,他就会说此人桀骜难制,若让他起势,恐非国家福分。 可惜很多人不以为然,总以为自己足智多谋,可以驱使这些凶悍的武夫,却不知人家根本不和你玩阴谋诡计,直接来硬的,此谓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皇后梁兰璧先是皱了一下眉,觉得邵勋多多少少有些跋扈,不够谨小慎微。但随即又骄傲地端坐着,任你如何英雄了得,还是得为天家效力。 天子司马炽则仿佛发现了宝贝一样,心中暗喜。 他想起了舅舅王延查到的消息—— 邵勋乃东海朐人,徐州都督帐下世兵军户出身。 永宁二年(302),太傅请托都督司马楙,于东海国招募勇士,邵勋入募,来到洛阳,为东海王府护军。 其后两年,渐立功勋,升为幢主。 永兴元年(304),殿中擒司马乂,东海国内史刘载举其为孝廉——东海国内史虽然是朝廷官员,负责监察东海王司马越,但这事本身应是司马越发挥影响力促成的。 荡阴之战后,以东海国中尉司马身份收拢溃兵,固守洛阳,迫退张方,一时间名声大噪。 再之后的事情就很清楚了,甚至不用特意查,司马炽都有所耳闻。 这样一个与太傅渐生嫌隙的大将,用处太大了,值得好好拉拢一番。 想到此处,他决定多说几句,勉励一番。 第十五章 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石桥附近的临时行在内,君臣问对正在进行时。 “卿言致四海于升平,朕心甚悦。”司马炽温和地说道:“然河北乱起,却乏良将,邵卿可敢北上击贼?” “汲桑乃茌平苑牧场之贱卒,公师藩营伍之微材,包藏祸心,罪恶已彰,臣愿提兵北上,献其首于阙下。”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配上他大义凛然的表情,活脱脱天下第一忠臣。 司马炽听了大悦,继续问道:“卿可有剿匪良策?” “回陛下,臣意破其军,诛其首。其余贼众,或偶被胁从,或穷饿依投,或遭俘指使,反迹不彰,情有可原,似可赦免,可令其散归乡里,重归王化。如此,则乱平矣。”邵勋说道。 乱平不平,只有天知道。 河北的叛乱,并不是因为百姓活不下去。事实上一开始主要还是政治因素,即部分河北士人、将官不甘心成都王的失败,绝望反扑。 这部分人已经被消灭大半,如今只剩石超等寥寥数人还在坚持。 简单来说,现在是河北叛乱的第二阶段,政治已经不是主要因素了。汲桑虽然打着公师藩甚至成都王的旗号,但实为野心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对这些并非活不下去而造反的人,可杀其骨干,赦免胁从,慢慢平息战乱。 至于骨干是什么人,邵勋的理解是“老营”。 就像明末流民军有所谓的“老营”一样,汲桑之流一定也有。 老营造反之心十分坚决,待遇也是相对最好的——吃最好的食物,用最精良的装备,优先享用女人,分到的赏赐最多…… 对于这些造反积极分子,应严厉打击。 被他们裹挟的其他人,可区别对待——邵勋打算抓走种田。 “邵卿之言甚合朕意。”司马炽高兴地说道:“天用日月,皇帝亦赖股肱,邵卿干练多才,又有仁爱之心,若能平定河北乱局,朕又何吝厚赏?” “臣谢陛下隆恩。”邵勋感激涕零道。 司马越的拳头微微有些紧握。 王衍看着他,微微摇头。 司马越松开了拳头,轻哼一声,道:“陛下,河北乱众攻城破邑,杀害名王,可见都是冥顽不灵之辈,何须囿之?今可一并诛杀,令其胆寒,再不敢犯上作乱。” 群臣们纷纷点头。 在这件事上,无论是保皇派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河北叛贼都没什么好感。 “犯上作乱”四个字算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可笑河北还有士人支持汲桑,以为他们真顾念成都王呢,不知所谓! 刁奴欺主,绝对不能原谅!除非实在平定不了,那个另说。 司马炽听了有些不高兴,但没有明着驳司马越的面子。 他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是司马越愚蠢送给他的。 于是只能转移话题,道:“土木之工,辛勤已极。邵卿督造广成苑,尽心尽力,朕已知悉。待北征功成归来,一并赏赐。” “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勋眼眶微红,哽咽道。 司马炽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可不是司马衷,什么都不懂。臣子们每天都在展示精湛的演技,他本人更是個中翘楚,对这些早就免疫了。 皇后梁兰璧倒是微微有些感动,心中暗忖:庾家妹妹若是嫁给邵勋,倒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接受。 太傅司马越一甩袍袖,不想在这个场合继续待下去了,起身说道:“陛下,臣这就出镇许昌了,不剿灭四方乱贼,绝不回京。” 司马炽急忙起身,快走两步,拉住司马越的手,脸上满是忧愁,道:“太傅可否暂缓出镇?若无太傅在京中辅政,朕心中不安。” 天子话音刚落,立刻有文武大臣出言劝阻。 王衍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太傅决定的事情,他也不会硬劝。 幕府诸僚佐,在他看来就没几个有本事的。一如当年成都王幕府,养了一堆终日饮酒、不务正业的酒囊饭袋,还带坏了幕府风气。 想到此处,王衍心中冷笑,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自称名士了。 太傅招揽了太多所谓的“名士”。而名士有放纵的特权,饮酒作乐、放浪形骸、荒疏政务等等,有这帮人在太傅身边出谋划策,难怪他接连走了两步昏招。 第一步昏招是毒杀先帝,令自己威望大损,大权旁落。 第二步昏招就是出镇外藩了。有人觉得这是好计,但王衍以为不然,司马颖在邺城建立的霸府成功了吗?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许昌霸府能成功? 出镇外藩只有一个结局,朝官、禁军渐渐被天子渗透、拉拢,再不复为太傅所用。 相反,顶着压力留在洛阳,韬光养晦,静待非议过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这也和他没关系了。 司马越去了许昌,反倒更会依赖他王夷甫,居中取利的机会大增。 去吧,去吧,有人想死,怎么拉都拉不回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陛下,而今四方不靖,臣别无他想,唯愿扫平诸贼,安享太平罢了。”司马越坚决地说道。 “唉!”司马炽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道:“太傅尽早归来,洛阳不能没有太傅总揽全局。” 司马越烦躁地应了声:“臣知矣,告退。” 说完,也不待天子应允,直接转身离开了。 经过邵勋身侧之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个人,到现在还愿意尊奉他的号令,出兵东征西讨。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邵勋或许对他十分忠心,但这只让司马越感到憋屈。 一个张方一样的人,谈何忠心? 司马越离开之后,邵勋亦躬身告退,很快出了行在。 在外面等待的亲兵及府兵们,在看到邵勋、唐剑安然出来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作为邵勋身边的核心部下,这些人多多少少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边。 他们与士族不是一路人。 他们努力的方向,就是为了打破士族垄断官位的现状,就是为了从士族那边虎口夺食。 他们凭军功获取富贵,不问出身,只看本事。 邵将军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领袖,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邵勋让唐剑帮他卸下铠甲,然后扒开戎袍一角,指着肩上的伤疤,笑道:“自用兵以来,历大小数十战,直面锋刃,横身于立尸场上,掩有今日。儿郎们敢不敢随我北上取富贵,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众人齐声大笑,道:“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数百骑很快回到了大军营地,在洛阳城东等了三日,领取了大批资粮器械,汇合了骁骑军一督五百骑及司州丁壮万人,然后向北,过芒山,渡黄河,直入河内。 他们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接开往东北方向,并于五月二十七日入汲郡,屯于汲县城外。 二十八日,汲郡太守庾琛带着郡中将佐出城犒军。 “庾府君。”邵勋亲自出营,将庾琛等人引入营中。 治汲两年,庾琛头上的白发多了不少,看来这个太守并不怎么好当。 不过,白发多了,庾琛的气场也强了。 邵勋默默观察,发现老庾眼神明亮,偶尔精光四射,入营之后,目光所至,无不是军中最紧要关窍之处。 庾琛这两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在与叛军周旋,看样子学到了不少东西啊,比庾亮那小子进步还快。 “参见将军。”待邵勋、庾琛寒暄完毕之后,姚远亦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然后问道:“怎不见郑狗儿?” “上月剿贼,没于阵中。”姚远黯然回道。 他与郑狗儿受邵勋指派,脱离王国军,跟着庾琛来到汲郡,厮杀连场,交情匪浅。 郑狗儿战死沙场,他心中不好受,对贼人更是恨之入骨。 邵勋听到郑狗儿的死讯,默然片刻。 五年前他就认识郑狗儿了,算是资历非常老的部下,如今战死异乡,魂归九幽,或许这就是武人的宿命吧。 “府君,不知本郡贼情如何?”邵勋收拾心情,直接问道。 庾琛沉吟了一下,道:“前月王阐来过一次,上月石超来过一次,大掠一番后就走了。” “汲桑贼众呢?” “已掠邺城而去。” 其实,他说得还算简略的了。 汲桑破邺城、杀司马腾后,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死者逾万。就连邺城宫殿都被他烧了,火光旬日不灭。 “今在何处?” “数日前军报,言汲桑贼众已窜至阳平,似欲渡河攻兖州。” “流寇作风。”邵勋冷哼一声。 庾琛眉头皱了一下。 新蔡王败亡之前,也曾轻视汲桑,说道:“孤在并州七年,胡围城不能克。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随后就城破,轻骑出奔,为桑将李丰所杀。 司马腾长子虞素有勇力,听闻父亲被害,立刻率兵回返,李丰被他追得走脱不得,绝望中投水而死。 结果当天又遇到李丰余众,司马虞及二弟矫、三弟绍、钜鹿太守崔曼、车骑长史羊恒、从事中郎蔡克等人皆被贼众所害。 司马腾只有四子确逃得一命,而今却不知去了何处。 邵勋若轻视贼人,定然要吃亏。 想到此处,庾琛决定好好提点一下,虽然他对这个由胡毋辅之那狗东西造谣的便宜女婿不是很喜欢。 第十六章 汲桑(为盟主巴彦格日顺加更) 就在庾琛、邵勋在大营中讨论敌情的时候,阳平一带的黄河渡口外,人头攒动,大军云集。 蓦地,人潮猛然向两边散开。 当先而来的骑兵连连挥鞭,劈头盖脸地打向避之不及的军士。 第一队百余骑走过后,又是数百骑驰来,护卫着一名相貌雄伟的大汉慢慢前行。 此人高鼻深目,粗壮有力,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甚至还阻止了亲兵鞭挞士卒的行为。 待此数百骑行过后,大队士卒护卫着数千辆车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车上满载粮食,按一辆车载50-60斛来算,这里大概有二十多万斛粮食。 听起来多,但对人数高达五六万的大军来说,根本不算啥。 按制,军中最好要存足支三月所用之粮草,以后随用随补,一次至少运一月所需——需要数千辆马车、骡车、驴车或牛车。 如果实在不足,最少也要有一月存粮,不然军粮见底,抢都来不及,大军岂不是一哄而散? 五万多大军,算上战马、役畜,一月就要十余万斛粮草,石前锋抢来的这些粮食,真不怎么够吃的,甚至还不如一个小世家的存粮多。 “石前锋又打胜仗了。” “石前锋壮哉。” “该敞开肚皮吃了吧?” 运粮车队驶近时,众人纷纷叫嚷,可怜巴巴地说道。 负责督运粮草的夔安、王阳二人听了大笑。 不一会儿,支雄从后面赶了上来,大怒道:“还有没有规矩?石将军怎么说的?你们不是流民,不是草贼山匪,是义军。义军就要有义军的样子,乱哄哄像什么样?” 说完,大手一挥,数百甲士从后面涌来,拿刀鞘把人打得抱头鼠窜,然后勒令其整队肃立。 做完这一切后,支雄方点了点头,下令继续前进。 另外一边,石勒进了大帐,卸去甲胄,然后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 “将军。”片刻之后,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郭敖、刘徽、张越、赵鹿等人纷纷汇集而来,齐齐行礼。 “支屈六,听闻你部之中,有人征粮时擅掠女子,藏于军中,可有此事?”见到支屈六时,石勒猛地将水囊掷下,问道。 “有。”支屈六不敢隐瞒。 “好大的胆子!”石勒大怒:“我等兴的是义师,故征收义谷以济军需,缘何胡乱害人?” 支屈六不能对。 “犯事之人斩了,悬首营门。女子发一袋粮谷,放散归家,立刻去办。” “诺。”支屈六松了口气,匆匆离开。 其余诸人神色一凛。 比起大将军(汲桑),扫虏将军(石勒)治军严厉,但又仗义疏财,待人宽厚,众皆服之。 可以劫掠屠城,但一定要有命令。无令而行,立斩之。 “将军,此番撤军,还会再过河吗?”眼见着帐中气氛沉闷,范阳人桃豹出声问道。 “不去了。”石勒摇了摇头,道:“苟晞自兖州发兵,率众北上,已无机会。” 众人一听苟晞的名字,皆有惧色。 实在是一年前跟随公师藩起事时的印象太深刻了。 范阳王司马虓率许昌兵北上,苟晞临前指挥,调度兵马,数番厮杀,一举击溃了公师藩的主力。 众人狼狈而逃,至今对苟晞心有疑惧。 “怕什么!”广平人逯明不服气道:“许昌兵大部回了豫州,留在兖州的不过万人,苟晞手里大部分是兖州兵,有何惧哉?” 怕豫州兵,不怕兖州兵,这是因为他们被豫州兵教训过,还没被兖州兵暴打,所以有信心对抗。 当然,逯明这话也有提振士气的意味在内。 石勒闻言先是沉默,然后转头看向一位年老儒生,恭恭敬敬地问道:“崔公遍读经史,值此之局,可有良策?” “崔公”默然片刻,道:“吾观司马越心胸狭窄,不似人主,必不能驾驭苟晞等辈。而今军食足敷数月所需,不如稍却之,避往清河。苟晞若纵兵追击,则在河北与其相持,久而久之,司马越忌惮苟晞,便会出现转机了。” “妙。”石勒抚掌而笑,道:“大将军也有此意,可谓不谋而合。” 崔公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石勒沉吟片刻,道:“遣人禀报大将军,粮草已至,何去何从,速做决断。” “诺。”晋阳人郭敖恭声应道。 迎来送往、导引宾客、分发钱粮这类琐事归他负责,自然由他派人前往大将军营中通禀。 使者很快抵达了汲桑营中。 彼时汲桑刚刚巡视而归,盘腿坐于大帐之内。 十余人环列左右,拿着蒲扇用力扇风。 五月底已经比较炎热了,但汲桑身上却披着名贵的狐裘,屁股下垫着厚重的茵毯。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肾虚。 知道的人都明白,大将军穷怕了。在邺城抢了些好东西,便视若珍宝,即便大热天也要穿在身上,不肯离体片刻。 使者入帐后,把石勒的想法禀报了一遍。 汲桑听后,擦了擦汗,笑道:“石(bèi)想见好就收?也罢,便如他所愿,兵发清河,这个先锋还由他来当。” 石勒原名,有人说他祖上是匈奴羌渠人,但他居于上党,被划为羯人——说实话,羯人成分复杂,只要住在那一块的,不管哪個部族,都被晋廷称为羯人,因为他们懒得区分。 加入公师藩的部伍后,汲桑为取姓名“石勒”。 石勒敢打敢拼,勇猛善战,经常充任先锋,汲桑还是很信任的。 此番南下劫掠,其实只是一次试探罢了,看看能不能突入兖州,占据地盘。 是的,汲桑并没有什么战略。或许是被晋廷围剿怕了,他的流寇思维越来越重,打下一地,烧杀抢掠后就退走,压根没想着留下来占地盘。 不过,或许这也怪不了他。 世情如此,还能咋办? 州城、郡城好破,因为兵力稀少。 但世家大族的坞堡兵多,却不好打。 不是打不过,问题是值得吗?死伤个几千人攻下一处坞堡,俘虏的青壮年还不一定能弥补损耗呢。 更何况,攻堡的兵众很多都已南征北战数年,更有大量河北老兵,去换种地的丁壮,不值得。 如今他们也就挑墙矮人少的土围子,一鼓而破,这个最赚。 土围子好打,但不解渴。时间长了,资粮消耗殆尽,又面临官军进剿,就不得不转移。 现在,又到了转移的时候啦。 想到此节,汲桑只觉愈发闷热。 但他反倒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任凭汗水四溢。 旁边的人肉风扇脸色苍白,手像抽筋一样加大了摇扇的频率。 “嗤啦”一柄蒲扇直接断开,前半部分落在汲桑脸上。 汲桑猛地一拍案几,喝道:“斩了!” 兵士们一拥而上,不顾摇扇之人哀求,直接拖了出去。 剩下的人肉风扇手们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摇动着,为汲桑带去阵阵清凉。 汲桑霍然起身,踱出大帐,看着大营内来来往往的军士,突然间一阵惶恐。 手握雄兵数万,却连一块稳固的地盘都占不住,见天被人撵着跑,这是为什么? 朝廷进剿只是一方面。 更大的原因,还不是他们出身太差?被士人瞧不起,乃至不配合? 妈的,五万兵对付不了你们,那么五十万呢? 我就不信,人的脖子还能比刀硬。 杀杀杀! 杀到你们怕,杀到你们跪地求饶,杀到你们哭泣哀嚎,到时候还敢小瞧我们吗? 他突然间不太想走了。 好不容易拿下的阳平,为何轻易撒手? 苟晞是赢过一次,但未必能次次赢。 先等等吧。 实在不行,再去平原汇合石勒。 ****** 六月初五,司马越已至许昌。 幕府众人陆陆续续赶来。 先到的人没急着做事,而是游山玩水,或者通宵达旦服散饮酒,纵情欢娱。 司马越很宽容地看着这一切,一笑置之。 士人嘛,总要优容一些——换句话说,没出身、没门第的人要是这么不像样,那就是找死了。 人手聚齐之后,幕府众人商议的第一件事不是剿匪,而是如何远距离操控洛阳朝政。 这又花了旬日工夫。 一直到六月下旬,苟晞、邵勋等不及了,连连遣人催问,司马越这才正儿八经地与幕僚们商讨起了进兵方案。 六月二十五日,司马越遣幕府左长史刘舆前往汲郡,征召汲、魏、河内三郡兵,并牙门军邵勋部,共两万余人,以刘舆为都督,东进邺。 临行之前,汝南王司马祐拉住刘舆,低声叮嘱一番。 苟晞率众渡河北上,攻东武阳。 两路大军齐发,如同两记拳头,凶猛击向汲桑。 而他自己,则领左军、左卫及许昌兵各一部三万余人,北上官渡,声援苟晞。 作为两路大军的统帅,这一次他明智地没有亲自指挥,而是作为后援,居中策应。 不得不说,司马越走出这一步,剿匪作战就成功了一半。 打仗,就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司马越吃了许多教训,终于对自己的能力有几分认识了——或者说他害怕了,在这个敏感时刻,他真的输不起。 反正无论苟晞、刘舆打到哪里,最大的功劳还是他司马越的,因为他才是大军统帅。 第十七章 先锋 邵勋这些时日一直屯于汲郡。 自从刚来那天与庾琛详谈一番,并抽空接触了汲郡兵军官之后,他对汲桑部有了一定的了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邵勋喜欢从优势和劣势两方面来分析。 敌军的优势是什么? 战斗经验丰富,血里火里走过来的次数多,毕竟过去几年一直在打仗,一年见仗数十次,就频率而言远超禁军、银枪军。 劣势是这多为失败的经验。 一旦失败,人员死伤、逃散过多,有经验的战斗人员就会大量损失。新拉的壮丁战斗力严重不足,必须多打仗才能成长起来,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显然活不了多久。 说白了,古今流寇差不多都是这个套路。 百战余生的精锐收拢在身边,作为核心部队,然后以这支核心精锐驱使大量炮灰,流动作战。炮灰中侥幸活下来的,便算是通过了考验,收入核心营伍,死了的——也就死了。 我军的优势是什么? 装备精良,训练系统,技艺娴熟——是的,技艺娴熟是一大优势,流寇没太多时间来给你学习各种武器的门道,壮丁拉来后吃不了几顿饭就要上战场。 另一大优势就是部队长期在一起训练,互相之间较为熟悉。 对银枪军而言,则更为特殊,因为与邵勋的师生之谊,军官的主观能动性够高。 我军的劣势是什么? 最主要的就是战斗经验相对匮乏,没有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战场。 平时练得好,不代表上了战场不掉链子,这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那么,明白了敌我优势,兵法要旨便是扬长避短,这个时候就可以做针对性训练了。 邵勋让汲郡兵一起加入了训练,庾琛欣然同意。 于是,银枪军(2400多)、府兵(300)、牙门军(3000)、汲郡兵(2000)总计7700战兵,进行了连日的高强度训练。 府兵部曲、汲郡兵一部及司州丁壮万人同样进行了训练。只不过强度没那么高,一个是三日一练,一個是十日一练。 七月初二,当刘舆及随从百余人抵达汲县东郊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这时候才练兵,怕是晚了吧?”有人咋咋呼呼说道。 刘舆并不理会,只默默看着。 近两万人规模的操练,诸般军令井井有条,全军运转或稍有滞涩,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年头见到的,多是不堪驱使的羸兵,如同许昌兵、兖州兵那般久经战阵,运转自如的,却没有几支。 面前这支军队,如果去掉明显是丁壮夫子的那部分,其实还看得过去。 尤其是那全员披铠的三千多战兵,对军令十分熟悉,执行坚决。说进就进,说退就退,纵有散乱,也在一般水平以内。 再好好练个年余,上几次战阵,绝对是一支强军。 “这个打法真是古怪……”从事中郎沈陵挤到前面,够着头看向远处,喃喃自语道。 沈陵字景高,吴兴乌程人,刚被征辟入府没多久。 “哗众取宠罢了。”从事中郎王俊(原名单人旁+隽,打不出来)笑道:“我亦未见有人如此排兵布阵。这般出奇,胜还好,若败了,怕是要军破生死。可怜成都王妃那等大美人,又要易主了。” 刘舆听闻,心头一热。 他也好美人。成都王妃乐氏他见过,确实是第一等的容貌、身段,更兼有才气,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刘舆以前没想法,但乐氏如今委身于邵勋这等粗鲁军汉,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如果能收入房中,倒多了不少乐趣。 王俊悄悄看了一眼刘舆的脸色,心叫不妙。 太傅征辟刘舆前,幕府中有人说道:“舆犹腻也,近则污人。” 这人固然有才,但为人放荡,品行一般,好比一团油垢,还会污染带坏身边人。 刘舆是非常喜欢美人的,听闻天子舅父王延的小妾荆氏擅长音律,姿色过人,便上门要求见一见——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王延如何肯将自己的宝贝示予外人? 想到此处,王俊懊恼地摇了摇头,早知道不提乐氏了,自己找机会收入房中不好吗?如今却要面临刘舆的争竞,实在不妙。 “排兵布阵我不懂,但邵勋肯定能打赢。”第三位从事中郎出场了,赫然便是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只听他说道:“此人能下田力耕,非寻常人也。” 众人下意识忽略了胡毋辅之的话。 这人不太着调,嗜酒如命,喝多了还喜欢大嘴巴,什么都说,拉都拉不住。 而且他的能力也有些差,投靠太傅后,曾补陈留太守,因对军事一窍不通,不能胜任,于是免官,再度回到幕府,出任从事中郎——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幕职,但如今多用来安排闲人,偏偏这些闲人能力上有致命的缺陷,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听闻胡毋辅之最晚明年就要离开幕府,出任兖州大中正——这倒是挺适合他的。 “杀!” “杀!杀!” 一个接一个方阵齐声大吼,声震云霄,同时也意味着今日的操练结束了。 军士们依次离开斗场,前往营房。 邵勋则带着亲兵,策马行来。 “刘都督。”靠近之后,邵勋潇洒地跃下马,躬身行礼。 “邵将军。”刘舆回礼,同时打量着邵勋。 好年轻啊! 武夫风吹日晒,卧冰吃雪,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大,但就这么看下来,还是年轻啊。 听闻他今年才二十岁,刚刚行冠礼的年纪。 自己却四十四岁了,与之一比,譬如夕阳与朝阳。 邵勋也在打量刘舆。 大名鼎鼎的刘琨的兄长,妹妹曾是伪太子妃——可惜年纪三十七八了,这个邮他没兴趣集。 听闻刘舆记忆力过人,为了博得太傅青睐,曾默默记诵天下仓库、牛马、器械、地理以及军事簿籍等资料。待到太傅开会时,别人不甚了了,他却对答如流,还能以这些为基础,出谋划策,很有心计,也很厉害。 另外,此人的气质不同于一般士人——好吧,此时士人千奇百怪,什么气质都有,毕竟都有人当街表演钻狗洞汪汪叫了,在闹市区裸奔的士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知道是嗑药嗑傻了还是怎么回事。 刘舆身上有种浪荡不羁的气质,配上他还算不错的样貌,在后世怎么着也得是个中年浪子、帅大叔级别的人,挺吃香的。 不过在混乱的河北,这一套不顶用。 这里用刀枪说话,用生命做赌注,赢者通吃,弱者输光一切,帅大叔也只能沦为食物。 “听闻邵材官至汲之后,终日操练兵马,不知能否出战?”刘舆笑了笑,指了指正在回营的银枪军,问道。 “长史观此兵如何?”邵勋问道。 “器械精良,颇有章法,可谓强兵矣。”刘舆说道:“譬如邵材官的亲兵,人皆披明光铠,便是太傅亲军也无这般豪奢。” “吾之亲军只有百余,太傅亲军却有数千,如何能比?”邵勋摇头失笑。 司马越的所谓亲兵,就是第三度重建的王国军,目前有三四千人,多募自青徐二州,且还在继续扩充中,估计最终会达到五千步骑的规模,其统帅是老熟人:东海国中尉刘洽。 刘舆亦笑,然后看着银枪军的背影,问道:“有此强兵,贼必丧胆矣。不知可能提兵东进,以为大军先锋?” “诸军尚未齐整,这便要出击?”邵勋奇道。 魏郡太守冯嵩曾被汲桑击败,手头只有数百残兵败将。汲桑东走之后,连邺城都无力收复,只在乡间奔走,利用太守的威名,到各家拉赞助,慢慢扩充部队。 司马越许其戴罪立功,或许因为此人曾经击败过石勒,还对他抱有期望吧。 河内太守裴整遣部将郭默率军三千东行,如今还有数日行程,并未抵达。 汲郡兵倒是准备好了,由别部司马姚远统率,共三千人,战兵、丁壮各半——老实说,庾琛对姚远不错了,一个没有出身的外地人(关中人),愣是想办法给他弄了个第九品的官身,可谓天大的人情,甚至有几分人身依附的意味了。 “有邵材官在,何需郡兵凑数?”王俊凑了上来,说道。 邵勋理都不理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俊讨了个没趣,心中暗恼:幕府之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金谷园呢,更有人哀叹邵勋将其改为农田、果园、鱼塘,煮鹤焚琴,跃跃欲试着想要夺取,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都督何意?”邵勋沉声问道:“若有军令,仆领兵先行可也。” 刘舆点了点头,道:“军情如火,兵贵神速,何须等待大军齐至?邵材官领兵先行即可,我自督大军以为后援,勿忧也。” 邵勋看了他一眼,道:“诺。” 刘舆是都督,军令还是要遵从的。但他总觉得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或许打着让自己与汲桑互相消耗的主意吧。 区区大几千人,万一对上汲桑主力,被几万人包围,到时候刘舆会救吗?未必。 这是公开的阳谋,利用大势挤压,不断消耗邵勋的本钱,却不知谁的主意。 第十八章 孤魂野鬼 七月初三,天降细雨。 昨晚全军大酺,酒肉管够,并领取了大量物资。 今日开拔,士气还算高昂。 充当先锋的除了邵勋带过来的牙门军及私兵外,还给配了骁骑军五百轻骑、五千名司州丁壮,赶着上千辆大车,携可支月余的粮草、器械,往东北方向进军。 七夕节这天,大军宿于朝歌县。 这座县城在叛军与官军之间反复易手,城中残存的数百户百姓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邵勋没有为难他们,直接宿于城外,并出钱招募了二十几位工匠、向导随军。 这个时候,他收到汲郡转来的军报:苟晞攻东武阳,首战告捷,但并未言明有没有克复此城,也未谈及杀伤敌军几何。 唐剑则给邵勋递来了一封绿柳园的信件。 交信之后,他便安排亲兵布防去了。 此人原为幢主,被俘之后,倒也干脆,以邵府宾客身份自居,做事井井有条,安排防务一丝不苟,不该看的从不看,不该听的从不听,可见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且比较有分寸。 邵勋拆看信件后,便知道是岚姬写的。 信中提到她的长兄乐凯(字弘绪)已经辞官回乡,经营家业,听闻妹妹怀孕后,便从南阳北上,至绿柳园探望。 吴前遵照前嘱,与乐氏谈及马匹买卖,敲定了五百匹,八月秋收后交割。 岚姬母亲知道女儿没名没份地怀上了孩子,终日哭泣,遣长子送来了数十仆婢、大量金银器、家什、钱帛——没说为什么,邵勋猜测大概是希望黄毛对女儿好点吧。 在朝歌停留一日后,继续北行,过荡阴,于七月十二日抵达没有任何敌军的安阳县。 当天下午,在城北的安阳桥附近扎营。这个时候,“神出鬼没”的卢志又出现了。 “听闻太傅欲辟卢公为祭酒,缘何不就?”邵勋笑呵呵地将卢志引入大营,笑问道。 其实他知道,祭酒不是什么实权职位,卢志可去可不去。 如果没有金门坞的那次见面,卢志犹豫之下,可能就去了——同为司马颖僚属,胡毋辅之不就出任从事中郎了么? 如今卢志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乱窜,神神秘秘,却不知起了什么想法。 “邵君不要再往前了。”卢志没有回答,直接说道。 “为何?”邵勋奇道:“哨探来报,邺城有少许贼军,我为先锋,自然要克之。” “那不是贼军。”卢志摇头苦笑:“汲桑确实留了数百贼众于邺城,不过已逃走,数日前,石将军派人占了邺城。” “石超?” “正是。” “他真能折腾!”邵勋一拍案几,道:“让他走,去哪我不管,邺城让出来。” 卢志摇头叹息。 “卢公。”邵勋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事已至此,还下不了决心吗?石超、楼褒、楼权、郝昌、王阐诸位将军,少的兵不足千,多的也不过数千人,军心士气又低落,粮械两缺,怎么打?今苟晞将兵五万攻东武阳,刘舆拥众两万余,太傅亦率三万大军屯于官渡,随时可渡河北上,此十万众压过去,诸位将军怕不是皆成齑粉。” 卢志沉默不语。 邵勋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有人想寻死,他拦不着。 石超等人是成都王故将,汲桑也打着成都王的旗号,如果这几人不愿投降,他会把他们当敌人干掉。毕竟,石超、汲桑名义上可是盟友啊。 “你若愿娶太弟妃为妻,我豁出老脸,或可说得石超等人来投。”片刻之后,卢志目光灼灼地看向邵勋,说道。 邵勋摇了摇头,拒绝了。 卢志这帮人,心心念念的还是在河北起事。但自己奋斗五六年,好不容易攒下的根基皆在河南,若去河北,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再者,他还想和庾氏联姻,并通过庾氏以及正在拉拢的陈氏,希望在颍川郡打开缺口,稳住这個方向,如何能娶乐氏为妻? 河北一帮孤魂野鬼,分量不够,他没兴趣。 “唉!”卢志叹了口气。 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邵勋已不太可能离开河南,只是颇为遗憾。 这么一个能打的少年军将,在河北颇有用武之地。人还这么年轻,放弃河南的基业,统领成都王旧部,在河北重新奋斗,也不是不可以啊。 奈何,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放弃奋斗多年的基业,从头开始,这个决心不是每个人都能下的,除非河南实在待不下去。 “卢公,你别和石超他们搅在一起了,没下场的。你若来帮我,政务皆由公做主,如何?”邵勋诚恳地说道。 卢志一听又苦笑,道:“你那点家业,有多少政务?” “卢公,我家业是不大,但与一般人不同。”邵勋说道:“我走的是一条艰难的路,但也是稳固的路。上次会面之后,梁县、广成泽一带又有了很大的不同,有空来看看便知。” 卢志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信息不是很通畅,真不知道邵勋又搞了什么,于是点头道:“王师入河北,这地方确实待不下去了,或可南下梁县,以观邵君家业。” “这个不急。”邵勋又拉住他的手,笑道:“而今四处战乱,贼匪横行,路途多有不畅。卢公不妨在我军中多留几日,待得胜班师之后,一起回洛阳,可好?” 卢志想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不过,我得先去趟邺城。” “此为正事,早去早回。”邵勋说道。 ****** 卢志当天就走了。 邵勋等到第二天,便下令全军过洹(huán)水,直扑四十里外的邺城。 从战术上来说,欲攻灭分布在阳平、平原的五六万叛军,压根无需走邺城。 但说穿了,古今中外打仗,都逃不过“观瞻”二字。 唐安史之乱时期,李泌建议分出一部兵马,自河套北出塞,经大同,迂回攻幽州,“覆其巢穴”,但肃宗抵挡不了收复洛阳的政治意义,拒绝了,继续在中原绞肉。 司马越同样抵挡不了收复邺城的政治意义,于是绕了这么一大圈,反倒给了汲桑充分的调整时间,也是没谁了。 而这个时候,刘舆才施施然带着大军出汲郡,速度很慢,一天走不到二十里。 他与官渡的司马越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络,几乎每天都有使者往返,带来太傅的最新指示。 “田甄、田兰、李恽等人欲投太傅,太傅欣悦,令其率军南下。”看完信件后,刘舆对王俊、沈陵等人说道。 “乞活军可能战?”沈陵有些疑惑。 “还是有些战力的,若不能打,早让人吞了。”刘舆说道:“就算战力不行,待邵勋元气大伤之时,也总有机会。” 沈陵微微颔首。 乞活军这个组织,属于半官半民。 司马腾把他们从并州带过来,各级首领皆为并州将官,乞活军中亦有大量并州士卒。 但他们以前的官职都不作数了,司马腾死后,更是没妈的孩子,形同孤魂野鬼,不知何依。 以太傅的地位,将其收服简直小菜一碟。 如今恰好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如果立下奇功,正式收编不在话下。 田甄、田兰、李恽等人说不定还能重获官职——他们本来就是官,恢复官身并不困难,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得到升迁。 如果立不了功,那么就没人关心他们了,太傅也会失去兴趣,撑死了收拢一部分投靠最积极的人,作为新的刀子、打手,为太傅镇压河北。 邵勋与乞活军,若能为太傅消灭汲桑,然后再互相火拼,那就太完美了。 总之,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机会还是蛮大的。 打死汲桑除外患,打死邵勋除内患,妙哉。 邵勋这个人,心里是真的没数啊。你什么出身,还上蹿下跳,金谷园都敢拿在手里,简直不知所谓。 刘舆倒想看看,如果邵勋的牙门军和私兵部曲在战争中消耗掉,他怎么保住洛阳周边的三处庄园? 他如何握得稳抢来的那数千匹鲜卑马? 到时候自己上门见乐氏,他敢拒绝吗? 对了,还有荆氏。唉,真是我见犹怜,如此美妇,怎么能委身于王延呢? 七月十五,尚未行至朝歌的刘舆收到消息:邵勋收复邺城。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遣使者携军令至,令其速速东进,攻汲桑。 第十九章 一鱼两吃(为盟主巴普洛夫博士加更) 汲桑已从东武阳退至阳平。 东武阳被苟晞占了,“义军”损失五千余人。 不过汲桑不心疼,能打的老部队跑得飞快,大部撤回来了,死掉的多为顿丘、阳平等地拉的壮丁。 这些田舍夫,要多少有多少,死就死了。 苟晞进占东武阳后,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搜罗船只,将尚在大河南岸的部队、辎重、粮草一批批渡过来。 汲桑趁机修缮城池、深挖壕沟、兴建营垒,打算与苟晞长期相持。 但还有一桩忧心之事,那就是西面来报,太傅幕府左长史刘舆率军八万,自汲郡北上,已复邺城,正往阳平杀来。 八万大军?汲桑只是笑笑。 他手下真实兵力不过五万余,曾经号称二十万,吹牛谁不会啊?刘舆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但刘舆这一路也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必须重视。 汲桑唤来斥候,仔细询问了刘舆大军的动向后,心中冷笑。 他好歹走南闯北多年,依附于朝廷在茌平开办的赤龙、骥等牧场,做过贩马生意,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其中奥妙? 那个名为先锋的邵勋,说白了就是个可怜虫,被所有人顶在前面。刘舆根本不关心他的生死,同时也胆小如鼠,畏缩不前,已经与邵勋部拉开了相当的距离。 既然你送大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汲桑浑身燥热,将狐皮裘一甩,夺过一把蒲扇,径自扇了扇风后,大笑两声,道:“这便吃了邵勋,挫刘舆之锐气。他那般胆小,听闻前锋军败,想必就不敢来了。” 诸将坐于帐中,屏气凝神看着汲桑。 大将军一旦扔掉狐裘,就说明他要做大的决定了。 被官军两路夹击,确实很难受,如果能迫退兵力较少的一路,当能大大改善目前的处境,说不定就能与苟晞长期相持了。 “逯平!”汲桑大喊道。 “大将军,末将在此。”逯平霍然起身,应道。 “你带三千老弟兄,我再予你万人,寻个好地方,干了邵勋,敢不敢?”汲桑问道。 “有何不敢?”逯平大笑:“大将军静候佳音便可。” 汲桑面露笑容,但还是不放心,又点了一人:“李乐,你领本部千骑,听逯平调遣。” “诺。”李乐也不废话,立刻应下。 战事已进入关键时刻,容不得一点差错。 大将军坐拥茌平两大牧场,也不过得马数千罢了,组建的骑军不超过三千,多为牧场牧民、军卒以及当年贩马的老弟兄——兼职马匪。 他带走一千骑,已然是三分之一的老底子,大将军确实下决心了。 “明白了就去吧。”汲桑十分干脆,道:“领了器械、粮秣便走。记住,打仗要动脑子。去岁石勒败丁绍,便是用的巧劲,你等学着点。” “诺。”逯平、李乐二人齐声应道。 汲桑挥了挥手,令其自去。 能抽调的机动兵力,基本就这些了,剩下的还要分兵把守各处,防备苟晞。 也正是因为这個原因,他才让逯平、李乐二人动动脑子,别击败了邵勋,自己也损失惨重,那样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这一次,狗朝廷是真的下了决心,扑过来的兵太多了。 他得好好想想,万一无法取胜,后路在哪里…… ****** 官渡大营之内,幕僚们进进出出,不断将最新情况汇总,呈报至司马越案头。 司马越看着地图,甚是烦躁。 “庆孙(刘舆)不在,孤竟无人可用耶?”司马越一指戳在地图上,不悦道。 庾敳、郭象等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这两人平日里甚烦庶务,尤其是前者,“纵心事外”、“袖手无为”,基本不管事。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们这些名士是来给你撑场面,打名气的,伱还真让我出谋划策啊? 有那工夫,我们不如坐下来聊聊玄学,不比绞尽脑汁处理“俗务”强? 庾敳够着头瞥了一下,发现司马越的手指落在“肥乡”二字之上。 这个地方有什么出奇之处吗?庾敳不太清楚,大概太傅盛怒之下也没在意吧,随手一点而已。 “太傅,东、西两路大军合围汲桑,何忧也?”新入府的记室参军阮瞻上前,轻声问道。 司马越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阮瞻看了看地图,又对照了下之前得闻的诸部动向,脸色有些不安,提醒道:“太傅,材官将军邵勋轻敌冒进,是不是提醒下?” 庾敳、郭象同时看向阮瞻,像看傻子一样。 阮瞻不以为意,继续慢吞吞地说道:“邵材官乃军中闻名之勇将,若因轻敌折损,恐伤士气,太傅还是速速遣使劝诫下吧,着其勿要贪功了。” 折损勇将,确实很伤士气,甚至会导致大败,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 阮瞻提醒司马越注意这一点,别折损了“爱将”,这是出于职责,并无私心。 事实上他对邵勋没什么恶感。 他也没太多门第之见,早年甚至还为家世低贱之人弹过琴,愉悦众人。 太傅征辟,他本不想来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对功名利禄也没太多兴趣。太傅征辟僚属,又首重名气,次重才干,他觉得这样不好,不想给幕府添乱。 无奈太傅再三征辟,这才领了个记室参军之职,做做文书之类的庶务。 这会其实是他第一次在军事上建言,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尽到职责就是了,听不听是太傅的事。 太傅当然不听。 “千里(阮瞻),军争之事你不懂。”司马越淡淡说道:“有的时候,需要老成持重,缓缓进兵。有的时候,就需勇猛精进,不给敌人喘息之机。而今便是后者了,邵勋勇冠三军,所统牙门军又是禁军骁锐。汲桑小贼也,破之不难。一旦邵勋包抄到位,苟道将再正面进军,贼众必败。” “太傅明见,仆谬矣,贻笑大方了。”阮瞻不好意思地说道。 庾敳、郭象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个老实傻子了。 司马越看着地图,神思有些恍惚。 前阵子,他偶然间从府中仆婢那里得知,邵勋这厮竟然还送过一件皮裘给王妃裴氏。 每至冬日,裴氏都穿在身上,司马越见过好几回。 这其实不算什么事。 幕僚、家臣给主母送礼以求上进,并不鲜见,说出去很正常。 但司马越就是很不开心。 联想到出镇之前,裴氏沐浴而出,司马越数年来第一次发现妻子竟如此美貌,想要求欢,没想到直接被裴氏甩开了手。 裴家来头不小,司马越也不好硬来,于是只能去找小妾发泄,最后竟没能成功。 这让他更是愤怒,甚至怀疑邵勋、裴氏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当然,他知道这不可能,纯属捕风捉影,庸人自扰,但就是忍不住去想。 邵勋那厮,是不是对王妃之类身份高贵的妇人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好在他理智尚存,很快排除了这些无聊的杂念。 但邵勋确实让他很是烦恼。 这样一个勇将,又是东海国人,按理来说应该极力拉拢,委以重任的。 他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但许昌武库案后,邵勋的野心暴露无遗,让他不得不正视。 长安屠杀鲜卑后,即便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 这个人,根本没有忠义之心,浑身反骨,没有一丝拉拢的价值。 那么,有些事就必须要做了。 以邵勋为先锋攻汲桑,是属于全局的一部分。 刘庆孙给他谋划的方略,就根本来说,还是以剿灭汲桑为首要任务。 让邵勋与汲桑互相消耗,此为堂堂正正的庙谋,若他敢不遵号令,没有人会支持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集苟晞、王讃(同“赞”,zàn)、刘舆、河北诸郡兵乃至乞活军等部,围杀之。 想到此处,司马越终于快意了。 再不限制邵勋,今后怕是愈发难制。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还能活几年?若自己死了,邵勋还在,何伦、王秉之辈可能制之?世子能驾驭他吗? 这个时候,他愈发理解司马颙了。 这人其实早就想杀张方,无奈其人有用,一直舍不得,拖着拖着就尾大不掉,最后不得不行险,出其不意地让郅辅出手,方除此獠。 平定河北,削弱邵勋实力,一举两得,一鱼两吃,妙哉。 司马越的目光又落回地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反复厮杀、尸横遍野的惨状。 第二十章 我意已决 司马越的手指无意中戳到了“肥乡”,事实上,西线的第一场战斗恰好就在肥乡打响。 首先交锋的永远是斥候,接着便是游骑。 后者的作用是捕杀、驱逐对方的斥候,压缩其活动范围,令其变成聋子、瞎子,增加己方的主动权。 汉地的战争中,很难做到完全遮蔽战场。因为双方的游骑数量都不会太多,而地域又很广阔,总会有斥候漏过,令其传回消息。 但如果是草原骑兵南下中原,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他们的游骑数量铺天盖地,确实可以极大压缩中原军队获取战场信息的能力,从而陷入被动之中。 但今天的这场碰撞还是传统中原军队之间的厮杀,撑死了汲桑出身牧苑,手底下马匪、牧民以及会骑战的牧场兵卒多罢了。 田野之中,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兵刃交击声传来。 李乐带着五百骑,登上一处缓坡,俯瞰整个战场。 地里的粟只收了一半。 因为战争,百姓纷纷走避,或逃入乡间,或躲进坞堡,将已经成熟的粟留在地里,试图等厮杀完毕之后,再行收割。 “让儿郎们收着点,别把敌人吓坏了,不敢来。”李乐马鞭一指,吩咐道。 将校们哈哈大笑,很快便有人传令去了。 “义军”骑兵收到指令后,陆陆续续放慢了动作,将官军斥候向西驱赶。 斥候骑术不错,一人三马,逃得飞快,只一会儿就消失在远方。 “走!”李乐一夹马腹,下了缓坡。 数百骑跟在后面,蹄声隆隆,意气昂扬。 一路之上,看到了许多正在西进的义军部伍。 还是老规矩,驱使不甚能战的羸兵向前,先行消耗对方的体力、精力乃至箭矢,列精兵于后,关键时刻投入战斗,一锤定音。 为了增加胜算,他们甚至一路上拉丁入伍。 在途中歇马时,李乐甚至看到数十骑拦住了来不及撤回坞堡的百余村夫。 李乐哈哈大笑,道:“舍命不舍财,蠢!” 他说话间,更多的义军涌了上去,将村民中的妇人直接拖走,当场就弄了起来。 有男人欲反抗,直接抬手一刀,人头滚落而下。 有小孩拉着母亲不撒手,有人狞笑着将其高高举起,摔落地面。 哄笑之声愈发热烈。 李乐看着有趣,直接走了过去,看着那些双眼赤红的男人,道:“自己的妻女被人玩弄了,心痛吧?哈哈,走,跟我去玩弄别人的妻女,赚回来!” “将军心善,抬举你,可别不识相。”亲兵在李乐身后叫道。 “你家那婆娘,浑身没一处好看的,玩完就扔了,可惜个甚?走,跟咱们去弄官家小娘,那个细腻嫩肉,过瘾。” “咱们义军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女人嘛,哪里没有?” 亲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连连,百无禁忌。 流寇么,从古至今,基本都是这個套路,不然他们的人从哪来? 当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他就失去了人性,变成了欲望驱使的野兽,这支军队就变成了兽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破坏力极强。 真正带着妻儿家小的流寇,那都是成了气候的大股势力了,有底气和官军比划几下,已经不太好围剿了。 李乐看了几下那些妇人,没一个有姿色的,顿时失了兴趣,恰好马也歇得差不多了,于是继续西行,一刻不停。 ****** 正在行军途中的邵勋很快收到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派出信使前往中军,给刘舆传讯,催促主力大军速速前来。 其次,他召集了诸将,计议接下来的行止——说是“计议”,其实是他独断专行。 “古来征战,未闻有一路避战、保存实力而成事者。”邵勋直接定下了基调,道:“我意碰一碰贼众,试试他们的斤两,你等但思虑如何排兵布阵即可。” 说完,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牙门军的李重、高翊、黄彪、章古、余安等人,以及银枪军的金三、王雀儿、陆黑狗等学生兵军官。 “郎君,我看不如在此地扎营等待。”黄彪第一个说道:“斥候探报贼众不过一两万人,我军亦有万众,贼军大至,或攻我营垒,届时便有机会了。如果贼军不上当,或可遣两三千丁壮夫子为先锋,诱其前来。” 黄彪这个主意可真够损的。 丁壮夫子能打吗?当然不行。 就战斗力而言,可能还不如汲桑贼寇的炮灰兵众呢。他们一上阵,定然大溃,没有任何悬念。 黄彪当然知道这点。 事实上他就是利用这些司州丁壮当诱饵,令贼军轻视,上当来攻,再以逸待劳,防守反击,一举得胜。 “将军。”李重拱了拱手,道:“汲桑贼寇也,若面对此等草贼,还不敢迎面而上,我等又有何面目自称禁军?士气可鼓而不可泄,仆建议多遣斥候游骑,查探敌情,观瞭地势,择一有利之处,布好阵势,与贼众决战。” 李重出身洛阳中军,自有一股傲气,对祸乱河北的贼子,他分外看不起,直接建议迎敌而上,一举破之。 邵勋听了,面露笑容。 黄彪则有些尴尬,邵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下。 两人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经历不同,想出的主意自然不一样,很正常。 “邵师,我觉得该速速进兵,一举破敌。”第三个说话的是王雀儿,十八岁的他已有几分沉凝气度,只见他指着不远处正在行军的银枪军说道:“银枪军儿郎入营数年,苦练不辍,已颇有章法,而今缺的便是血火淬炼。若连汲桑贼众都不敢打,今后遇到比汲桑厉害的,是不是还要退却?邵师,下命令吧,破了贼众,救百姓于水火。” 金三傻愣愣地看了王雀儿一眼。 他也赞成主动迎敌,理由是老子厉害,天不怕地不怕,贼众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干就是了,看看谁厉害。 但王雀儿给出的一个理由居然是“救百姓于水火”,这是读书读傻了吧? 唉,幸好我读不进就果断不读了,没他这么迂腐。 “邵师,打吧。”十六岁的金三平时吃得好,已然长得五大三粗,为人更是凶狠、粗豪,他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 邵勋看了金三一眼,又笑。 这个学生很奇怪。东海一期一百五十人中,就他身体发育最快,因此邵勋曾叮嘱过吴前,让他好吃好喝供着金三。 但金三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往横向长。 体格粗壮、敦实,骨节宽大,力量极强。唯一的缺憾就是身高稍矮了一些,不过他还有可能二次发育,看看能不能再长高一点。 “章古,你说说看。”邵勋又用鼓励的眼神看向这位退婚主角。 “将军。”章古说道:“仆屠宰牲畜之时,总是先将其五花大绑,无力反抗,然后再一刀捅入心尖。对汲桑贼众,我觉得黄幢主之策颇为妥当。” “余安。”邵勋又点了一人。 “我听将军的。”余安应道。 邵勋随后又点几人,众人纷纷依照自己的想法,给出了意见。 邵勋全部听完后,不置可否。 众人屏气凝神,静静等着。 “我曾听过一句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邵勋说道:“现在有很多人盯着我们这个团体,他们觉得自己兵多、钱多、粮多,又足智多谋,合该驱使我等为其卖命,功劳还归他们,毕竟‘定策’首功嘛。我在梁县、广成泽为大伙谋的福祉,现在知道的人还少,将来知道的会越来越多,环饲我们的群狼也会越来越多。若稍微露出点疲态,怕不是要被人分而食之。” “今我为先锋,退是不可能退的。既如此,不若进兵,拿汲桑练练手,见见血。将来若对上匈奴,尔等还能有一战之力。” “我意已决!传令全军,从速进兵,与敌决战。” 邵勋抽出佩刀,扫了一眼众人,道:“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不赦。” “诺。”诸将轰然应命。 命令下达后,各部立刻开始行动。 邵勋又找来辅兵军官,令其拣选精锐,布置在车队外侧,护卫好辎重部伍,勿要令敌偷袭得手——邵勋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行了。 今次一战,还是得靠自己人。 第二十一章 用什么脑子打仗,拼了! 刘舆这次的反应很快,得到消息之后,立遣从事中郎胡毋辅之快马来到邵营,督促其从速进兵,击溃当面之敌,“拊汲桑之后背”,与苟晞一南一北,夹击贼军。 胡毋辅之传完令后还得接着督战,无法离开,因此一直哭丧着个脸,唉声叹气不停。 没人关心他的心情,上万大军马不停蹄,一路东进,寻机决战。 …… 七月十八日是个阴天,微微有些细雨。 这种阴雨天气,不会阻碍骑兵行动,也不会影响弓弩的使用,还十分凉爽,当真是个——厮杀的好天气。 李乐爬上了一棵树,站在颤颤巍巍的枝丫上,瞭望敌情。 远方的地平线上,民房错落有致,田野一片金黄。 稍近些,则是一处不算太高的土坡。土坡两侧,则是大片的荒草甸子。 蓦地,一面大旗插上了土坡,在南风中猎猎飞舞。 李乐一惊,下意识看向土坡后面,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灰色的民房、金色的田野之间,出现了一道银色的洪流。 最前方数十人,身披重铠,手持长柄斧。 后面百十人,则手捉步弓,背插长刀。 再后面,银色洪流愈发汹涌,铺天盖地,长枪丛林一望无际,仿佛突然从田野里长出来一般。 鼓声不断响起,风中传来了浓烈的杀意。 李乐扭动了一下身体,枝丫仿佛不堪重负般,几要断开。 “嘚嘚……”离他最近的荒草丛中,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人高的荒草齐齐摧折,高头大马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之中。 一匹、两匹……十匹、百匹…… 仿佛变戏法一般,一群又一群的骑兵从荒草中冲出。 他们没有携带长杆兵器,但身披铠甲,腰悬弩机,背插长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朝正在前方布阵的千余义军步卒冲去。 李乐还没反应过来,西北、西南两個方向又传来了大地的震颤。 他踮起脚尖望去,却见数百轻骑从两侧迂回而来,或持大戟,或掣角弓,阵型密集,意态闲适,仿佛早就熟悉了骑战厮杀一般。 “吹号,进兵。”李乐心下一急,话刚说出口,只听“嗤啦”一声,树枝彻底断裂,李乐屁股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 “上马厮杀,快!”李乐顾不得揉屁股,大声下令道。 有人比他们厮杀更快! 三百府兵遥至敌军阵前百步外下马,然后分出二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二百七十战兵快速排成了整齐的队列,手持弩机,向前射击。 弩矢破空而至,直接在敌方不甚严整的阵型上射出了巨大的缺口。 敌军阵中一片哗然,骚动不已。 常粲将弩机放回马鞍下面,然后抽出重剑,大吼一声:“冲阵!” 二百七十人齐刷刷抽出长剑,再度排成紧密的阵型,小步快跑,迎敌而上。 阵中没有喧哗,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叮当的甲叶碰撞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口令,也是军官在提醒士兵们注意阵型。 常粲身先士卒,勇不可当。 前后左右,不断有人加快脚步,试图超过他。 虽不到三百人,但气势逼人,杀意冲天。 千余义军的阵型先遭弩矢射击,这会还没恢复过来,看到对面的官军弃弩持剑,冲杀而来之时,有些慌乱。 “嗖嗖!”阵中射出了稀稀拉拉的箭矢。 冲锋的府兵微微低头,任凭箭矢从身旁掠过。 他们已到五十步内。 敌军再射一波箭矢。 常粲冲在最前面,耳边破空之声不断,一支箭都没落到他身上。而在他身后,则接二连三响起了闷哼。 天不收我,还有何惧? 常粲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加快脚步,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敌兵的面容甚至可隐约看清了。 他们在慌乱,他们在害怕,他们不堪一击。 二十步、十步…… 常粲脸色愈发潮红,身上插着两三支箭的他大吼一声,左劈右斩,荡开了捅过来的两根长矛,蹂身而上,直接撞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咔嚓!”令人愉悦的脖颈折断之声响起,鲜血冲天而起,糊得常粲满头满脸。 但这并未阻止他。 腥臭的鲜血仿佛助燃剂一般,轰地一下就点燃了他心底全部的杀意。 长剑无情斩过,残肢断臂狂乱飞舞。 后续的府兵一拥而上,重剑齐齐力斩,如同摧枯拉朽般,直接冲破了义军的阻截。 交手只一合,千余人就忍受不住这么凶猛的打法,直接被冲散了。 李乐带着一千骑兵左右驱驰,正与骁骑军反复厮杀,骤闻义军步卒溃败,当下没了战意,直接让人挥舞旗号,向后撤退。 前哨战,就这么仓促开始,又匆匆结束,快得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但满地的尸体与鲜血做不得假,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死者不下千人,如今已然结束。 但这个所谓的结束,或许只是更大规模战斗的开始。 ****** 李乐匆匆撤回了驻地,来不及清点人数,直接朝逯平说道:“快,他们追来了。” 逯平先是一惊,再一喜,问道:“来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他们会深沟高垒,引我前去呢。” 李乐看逯平欣喜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有些不对?”逯平笑容一收,问道。 “官军有些难缠。”李乐如实说道:“他们有五百骑,骑术不错,器械精良,敢打敢拼。” “什么?”逯平有些惊讶:“官军骑术还能有你们好?” “不如我们好,但也不好对付。”李乐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丝毫掩饰或夸大地说道:“咱们的儿郎,天生长在马上,诸般技艺自不是官军能比的,若花些时间,拉开距离,我有把握将这支官军骑卒重创乃至围歼。但他们擅长正面冲杀,十分勇猛,若无地利,实在不好拿捏他们,便撤了。” 一个擅长正面冲锋,一个擅长游击骑射,各有长处,李乐确实没说假话。 若场地足够宽阔,没有沟渠、树林、房屋阻碍,能够充分拉开距离兜圈子的话,他能把这些禁军骑兵玩死。 但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场地,冲着冲着,就总遇到障碍物,不得不转向,损失速度,然后被擅长肉搏冲锋的骑兵抓住,一击冲垮。 说白了,马匪擅长打滑头仗,喜欢和草原人那样玩骑射,毕竟骑兵之间的正面对冲太考验勇气和组织度了。 “步军呢?”逯平下意识问道。 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只不过还想再确认一遍罢了。 “怕是回不来了。”李乐说道。 逯平先是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道:“无妨,本就是诱饵,死就死了。我倒要看看,邵勋率军奔袭而来,而我以逸待劳,到底谁吃亏,谁占便宜。” 说完,他看着李乐,道:“这么说,官军下午便能赶到。我这便让儿郎们吃些食水,养精蓄锐,待邵贼赶来,一战擒杀之。” “逯将军。”李乐想了想,建议道:“排兵布阵的时候,把老兄弟们排在前面,我有点不放心。” “嗯?”逯平有些惊讶,问道:“官军甚是骁勇?” 李乐直接把他惊鸿一瞥中看到的官军打法说了出来。 逯平听后,凝眉苦思良久,喃喃道:“步兵携弩剑,骑马赶路……” 几百人不多,但厮杀正烈之时,在战场上骑马机动,却比步兵两条腿快多了。 逯平也打了不少仗了,很清楚阵列野战之时,战机稍纵即逝,如果被一股骑马步兵盯上,在你来不及调整的时候,骤然奔袭而至,沿着缺口钻进来,恐要坏大事! “能不能把这股人驱散?”他抬起头,看向李乐,问道。 “我尽量。”李乐很清楚这会不是保存实力的时候了,慨然说道:“临战之时,若官军再来这招,我拼着大耗本钱,也帮你把他们驱散了。” “好!”逯平一拍大腿,道:“就这么说定了。届时我亲自带着老兄弟冲杀,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他奶奶的,大将军非要让我学石勒,用什么脑子打仗。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好用嘛,干脆与他们拼了。” 拼得过,自然一切都好。 拼不过,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跑路就是,烂摊子丢给大将军发愁去。 二人计议已定,便开始各自忙活。 李乐领着骑兵去喂养、洗刷马匹,并找好埋伏的地方。 逯平则去挨个找将校谈话,重新调整部署。 打了这么多仗,大伙早就不是雏了,慢慢总结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办法,并一步步加以改进。 人总是会进步的。 去年攻邺城,损失惨重。 今年攻邺城,表现就好多了。 石勒总说,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整顿部伍的时间。 只要有个一两年,好好整训一番,把他们转战各处积累下的经验好好琢磨吃透,转化为战斗力,那么全军将迎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妈的,石勒还真有几分门道,但如今缺的就是时间。官军一步步进剿,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如之奈何。 午后申时,西边的田野之中又出了那面大旗,仿如催命符一般,插在一个小土包上。 迎风飘舞的“邵”字大旗之下,密密麻麻的银色武士钻了出来,一队又一队,站满了驿道、村落和田野。 土包上的大旗慢慢移动了起来,百余骑下了高坡,先是横向转了一圈,似乎在观瞭地势、敌情。 很快,他们向这边冲了过来,领头的金甲大将手持一杆粗大的马槊,威风凛凛,豪情万丈。 第二十二章 决胜(为盟主白看十年一朝入坑加更) 邵勋率亲兵薄阵,并不是为了冲阵,更多是为了观瞭军势。 斥候给的情报固然不少,且可多人互相印证,但他总觉得这帮人成长起来没几年,于是像个不放心的老父亲一样,亲自出马,查探敌情。 另外,己方士兵虽然半路上吃了食水,休息了一会,但随后又赶路,这会刚刚列好阵,席地而坐休整中。自己过来骚扰一番,吸引敌方注意力,也能延缓交战的时间,给己方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 思虑间,他已经突到了敌军大阵外缘的一箭之地。 流寇一阵哗乱,很多人纷纷起身,拿着弓箭往外胡乱射击,但因为距离太远,够不到。 “嘚嘚……”一阵马蹄声响起,原来是埋伏在小树林后的李乐部冲了出来。 “好嘛,摸清楚了一处敌军藏兵点。”邵勋哈哈大笑,迎面直冲而去。 唐剑猛夹马腹,带着十余人冲到前面,紧紧护卫着邵勋。 一百多步的距离,对骑兵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双方很快迎面相撞。 关键时刻,流寇又下意识横向躲过邵氏亲兵的锋矢,不敢硬碰硬,试图游斗取胜。 但短兵相接之下,哪由得他们如此自在? 邵勋越众而出,沉重的马槊横扫而去。 敌骑也算精悍,要么伏于马背之上,要么仰面躺倒,甚至还有人侧身躲在战马的一侧,只有寥寥一两个倒霉蛋试图用骑枪去挡马槊——结果毫无悬念,直接被重如千钧的大槊扫落马下。 唐剑抽出环首刀,紧随邵勋之后,与敌骑错身而过之时,提刀一划。 那些刚从马背上起身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就惨叫落地。 偶有几个躲过的,又被接踵而至的马槊骑兵直接挑了起来,身体在半空中惨叫连连,随即被甩落地面。 不敢面对面硬冲,当什么骑兵?只敢玩骑射,算什么好汉? 呃,“邵贼”很快玩起了骑射…… 只见他冲出二十余步后,勒马回转,将沉重的马槊顿于松软的泥土之中,然后抽出上好弦的角弓,连发数矢。 每射一下,总有人应弦而倒。 数十骑向他围拢了过来,满脸恨意,誓要把他拿下。 邵勋又发三矢,这次射的是马。 冲锋中的马儿或者人立而起,痛苦嘶鸣;或者前蹄一软,横着栽飞了出去。 敌骑见状,纷纷散开绕行,但一下子就损失了速度。 邵勋收起角弓,持槊而上。 唐剑等人兜了一圈后,又围了过来,紧随其后。 马蹄声疾,呼喝连连。 双方数十骑再度迎面撞在一起,邵勋抢占了左手位,冲刺方向与马儿奔跑方向角度一致,十分舒服。 他甚至在敌人惊讶的眼神中单手持马槊,迎面之时轻松挑起一人。 唐剑等人死命阻拦着后续敌军刺过来的长枪,双方错马而过之时,又多了不少空跑的无主之马。 敌骑胆寒了。 他们有二百余骑,官军只有百余骑,但连冲两回,己方已经有五十余人坠落马下,对面死伤的不过寥寥十余。 再这么冲一次,可能就要垮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皆有退意。 正犹豫间,却见对面的邵勋弃了马槊,又端着角弓上来了。 破空之声连响,三箭之中只落空了一下,另有一人惨叫栽落,一马痛苦地甩落了背上的骑士,跪倒在地。 “撤!”敌骑坚持不住,一哄而散。 邵勋占了便宜,还要继续卖乖。 在撵着屁股追杀一阵,复射杀两人后,他一拨马首,直朝敌阵冲去。 外围的流寇看了半天骑战,早就心生寒意,这会看到骑兵踏阵而来,前排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一大坨人给挤在了一起。 邵勋的心砰砰直跳。 他的性格中有很大的冲动因素,有时候脑子一热,不管不顾起来,连皇后都敢撩,太子妃的衣服都想撕,还想给主母放产假,此时见到这一阵的流寇并不精锐,面有惧意,心下一横,直接就冲了上去。 敌军顿时慌乱不已,有人扭头就跑,有人向后退,还有人向前挤,试图拿长枪戳刺。 邵勋哈哈大笑,环首刀横向一斩,格开一柄长矛,然后伸手一捞,将一面盾牌抓在手中,拨转马首,扬长而去。 紧随而至的唐剑亦放慢速度,拨马离开。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他大喊道。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众骑士齐声大吼。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高亢的声音迅速沿着整個战场蔓延开来。 骑士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喧哗声就大了起来。 流寇兵士们将信将疑,一时间谣言四起,军官不能制。 逯平正在指挥排兵布阵,见状心底一凉。 事情是真的,他已经看到了。 那个冲阵的勇将,嚣张不可一世,偏偏胆子奇大无比,眼光还毒辣,知道哪些人可以冲,哪些人不能冲。 他妈的!有脑子还敢打敢拼,从哪冒出来的?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下令尽快整队,一波直接冲过去。 胜就是胜,负就是负,看命了。 越往后拖,胜机越小。 邵勋炫耀一阵后,见得马力已不如之前充足,便往本阵一溜烟跑了。 李乐从另外一边冲了过来,象征性追杀一阵后,亦撤了回来。 接下来,便是双方主力步卒的会战了,他们已帮不上太多忙。 ****** “将军威武!” “万胜!”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勋策马缓缓而行,高举右手,哈哈大笑。 唐剑执着盾牌,跟在邵勋后面,策马行过每一个方阵,所过之处,喝彩声连连,士气蹭蹭地往上涨。 原本略有些紧张的银枪军士卒忘记了害怕,脸红脖子粗地跟着高呼。 原本就不把流寇放在眼里的牙门军众将士更是欢呼连连,纷纷摩拳擦掌,欲将敌军撕碎。 消息传到后阵,正在环车为营的府兵部曲、丁壮夫子们也镇定了下来,对这场战斗多了几分信心。 夫战,勇气也! 敌军有经验优势,我军有装备优势,现在又士气高涨,还有何惧? 对面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声。 邵勋回首望去,却见贼众粗粗整队完毕后,已经一窝蜂地冲了过来。 “击鼓,进军!”他没有丝毫犹豫,不趁着这会士气大涨进兵,等儿郎们的兴奋劲过了,再去打烂仗? “咚咚咚……”鼓声很快响起,中军高台上旗号连连,位于右前方的牙门军两千人及一千丁壮齐步前进。 中军大阵之中,席地而坐的银枪军、府兵们纷纷起身,列好阵势。 听到第二通鼓,开始进兵。 左后方还有一千牙门军,带着两千辅兵同样起身,但并未前进,而是持械肃立。他们要第三通鼓后才会进兵。 最后,还有两千丁壮、三百府兵部曲以及四百余骑兵,他们留守后方的辎重车阵。 辅兵不会动,但骑兵随时会出击。 天气渐渐闷热了起来,战场上一丝风儿也无。 雄鹰飞过天空,锐利的眼神注意着地面上正要舍命搏杀的人类。 一方排出了方阵,毫无特点,中规中矩,边缘处还有些散乱。 前进之时,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前后脱节。 另外一方排出了斜线般的阵型。 右前方走得最快,试图包抄对方的左翼。 中间全员披铠,阵型严整,士气高昂。 左后方的阵型稍有些散乱,每走五十步,就要停下来整队,然后继续前进。 雄鹰飘飞而去,地面上的战斗也进入到了血肉横飞的阶段。 冲在最前面的流寇气势汹汹,面目狰狞,并且大喊大叫着为自己鼓劲。 在他们两侧,各有两百多名弓手快步上前,拈弓搭箭,准备射击。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对面的官军素质很高,队形严整,配合默契。而且武备精良,重铠武士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无有尽头。 对面的鼓声停了,正在前进的队列也停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动作熟练地从腰间取下步弓,从箭壶中抽出长箭。 “这……”流寇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有些傻眼。 “呜——”角声仿佛从地底响起一般,放出了无数恶鬼。 “嗡——”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对面飞来,几乎遮天蔽日。 前排的老贼们下意识低头。 这是远距离抛射,并不可怕,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叮叮当当敲砸着兜盔、甲叶,并未造成多少伤害。 但他们没事,后面的人就惨了。 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 有人抱着大腿直吸气,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还算顽强。 有人直接捂着脖子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过。 还有人身上连件皮甲都没有,偏偏倒霉地插了好几支箭,或许都入肉不深,但自己吓自己,大呼小叫,直接被军官一刀捅死,免得影响军心。 这一轮抛射过后,饶是三千老贼,阵型也散乱了不少。 尤其是两侧的弓手,直接躺下了七八十,剩下的匆忙还击,数百支箭飞往对面的银枪军大阵之中,似乎没起到多少效果,只稍稍令其阵型散乱了一下,但很快就有背插认旗的军官连连呼喝,调整队形。 向前走了二十步后,阵复如初,看不出一点异样。 “呜——”角声再起。 银枪军又停下了,所有人将长枪倒在地上,再次取下步弓,箭雨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伤亡就比较恐怖了。 无甲的流寇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轻甲贼人的阵型也东倒西歪,这边缺一块,那边缺一角的。 后面的人懵懵懂懂,在军官的驱使下上前补缺,维持阵型完整。 “快!往前冲,别节省体力了。”逯平沿着两个小方阵中间的空隙,策马而前,大声下令道。 如果再按部就班地走,官军还能射一轮箭,而且是威力最强大的三十步直射,届时不直接把他们射崩了?那还打个屁? “干掉他们啊!抢他们的甲!” “杀呀,冲完回来的,可以去甲字大营玩女人。” “西天佛爷护我身,刀枪不入,冲!” 贼寇首领们纷纷鼓劲,带着一帮披甲贼子纵身而上,直冲而去。 他们已经顾不得阵型了,乱就乱吧,总比再挨一轮箭强。 对面的官军也加快了脚步,双方很快短兵相接。 “嘭!”长柯斧凶猛地砸在一名重铠贼首胸口,当场把他撞飞了出去。 “嘭!嘭!”百余杆长柯斧、木棓迎头砸下。 刀盾手们顶着大盾,呐喊着直冲。 长枪手紧随其后,枪出如龙,精准地捅刺着。 排在前面的全是两三年的老兵,绝大部分参加过长安屠鲜卑之役。 站在血腥的战场上时,他们已不甚紧张,长年累月苦练的技艺能顺利发挥出七成以上。 “刺!”王雀儿冲到前面,在他的带动下,老兵们机械地捅出长枪,一次又一次。 对面的贼寇多亡命徒,十分凶悍,但技艺并不是很出众,完全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凶狠劲在搏杀,指望敌人知难而退,望风而逃。 “刺!”没有人退,第二轮长枪捅出。 老贼们大喊着口号,仗着身上的铁铠,直接冲到长枪丛林中,左劈右杀,生生制造出了一小波混乱。 银枪军士卒接二连三被砍倒在地,痛呼惨叫。 “刺!”后排的长枪手快步而上,如林的长枪刺出,直接将这些老贼给串了起来,鲜血流了一地。 “刺!”连续数轮之后,王雀儿、金三等人的嗓音早就淹没在混乱的战场杂音之中,但银枪军的老兵们自发地念着口令,提枪刺杀,节奏刚刚好,显然已打出了感觉。 在他们的带动下,后面的一年兵乃至新兵深受鼓舞,紧张情绪大为缓解,渐渐想起了训练中的动作要领。 军官们趁机鼓劲,带着他们墙列而进,一一刺杀着被老兵漏过来的贼寇。 整整两千四百人,如同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嗡嗡运转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哭喊连连。 “刺!”长枪铺天盖地捅来,最后一拨敢打敢拼的老贼也胆寒了,直接转身而逃。 “嘚嘚……”常粲紧紧盯着中军指挥车上的旗号,见到出击的命令后,立刻带着部下上马,奔涌而出。 敌军骑兵出动了。 很快,己方后阵辎重营内响起了一通鼓,骁骑军也出动了。 双方指挥官都打出了后手,大战已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邵勋站在指挥车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战局。 己方偃月阵核心中军部分是两千四百银枪军,面对三千老贼的冲击,岿然不动,甚至还反杀了回去,将他们一步步往后推,已然崩溃在即。 三百府兵抓住机会,打算给处于崩溃边缘的老贼们来一下侧击,一举击垮之。 敌军骑兵显然是来阻止他们的,于是骁骑军立刻出动,横击而去,与敌骑战在一起。 右前方“月牙尖”部分,牙门军儿郎们已经快要到位,可以随时侧击敌军。 但这场战斗,似乎已用不着他们了,因为敌军正面就没顶住。 府兵骑马快速机动,很快就抵达了老贼侧翼。 他们照例来了一波弩机齐射,直接将贼寇最后一点阵型打乱。 随后便是长剑武士们的白刃突击,配合正面的银枪军儿郎,追着混乱的老贼们大砍大杀,并驱赶着他们向后溃退。 老贼不傻,知道冲乱己方阵营是什么后果,但到处都是官军,慌乱之下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浑浑噩噩向后溃退。 灵醒的人还知道从两个方阵之间的间隙内通过,那是预留给溃兵的通道。 但这类人太少了,更多的人慌不择路,直接撞开后方的无甲、轻甲炮灰,夺路而逃。 银枪军加快了脚步,队形愈发整齐,士气愈发高昂,很快就冲到了一片混乱的贼军阵前。 “刺!”密集的长枪刺出。 从指挥车上看去,贼军大阵像墙体坍塌一般,剥落下了一大片砖石。 “刺!”长枪再度捅出。 杀伤更加恐怖,因为敌人已经没几个人在反抗了。 前军的败退,阵型的混乱,还有人大喊大叫,无一不让人心慌意乱,莫有斗志。 “刺!”银枪军士卒们肆意收割着人命。 “跑啊。” “败了,败了!” “别打了,我是被他们逼着杀人的。” “饶命。” “刺!”银枪军士卒自发地喊出了口号,杀声震天。 在他们的凶猛攻势下,继前阵后,敌军中军也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战斗至此,胜负已无丝毫悬念。 第二十三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准跑!” “回去,都给我回去厮杀!” “狗东西,让你好吃好喝,玩世家女人,就这么报答我的?回去啊!” 逯平带着亲兵上前,挥刀连砍,试图阻止崩溃的大军。 但身处群体之中的人一旦失去理智,短时间内是很难恢复过来的。 根本没人听逯平的。 讲点礼貌的,绕着他和亲兵走。 不给面子的,直接撞过去。 甚至还有刀兵相向的,把亲兵督战队都冲垮了。 逯平的马儿受惊,直接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亲兵们赶忙拉住,然后拥着他向后跑。 李乐好不容易摆脱了骁骑军的纠缠,见到逯平陷入危险之中,赶忙带着百余骑前来相助。 但很快就有一阵弩矢发射声传来,李乐肩膀中了一矢,痛得不行。胯下的马好像也受伤了,疯狂地乱跑乱跳,直接将李乐掀了下来。 李乐猝不及防,一只脚被勾在马镫里,身体倒在地上。 马儿拖着他乱跑乱撞,直到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轰然倒下,好巧不巧,直接把李乐压在了下面。 他还有几分意识,但身边全是溃兵,压根没人管他。 片刻之后,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躺倒在地的李乐扭头望去,见到了一堵堵如山般的银色长墙。 长墙保持着小步快跑的节奏,看到李乐还活着,有人随手扎了一枪,彻底泯灭了李乐的最后一丝意识。 逯平终于冲出了溃兵人群,扭头一看,身边就剩下三五十人了,垂泪不已。 “将军,走吧。留得命在,还有机会。”眼见着主将不愿走,亲兵抽出匕首,刺了一下逯平的马屁股,马儿受惊,一下子冲了出去。 众亲兵迅速跟上,仓皇离去。 骁骑军渐渐收拢了起来。 他们都是老中军,太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了。不用任何人指挥,就自发地驱赶着溃兵,像赶羊一样,将他们分散赶往各个方向。 跑得慢的“羊”,直接上去一戟,不会有任何反抗。 其他“羊”见状,心生恐惧,下意识加快脚步,试图逃命,直到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瘫软在地上——这下连逃都没力气了。 当然,溃逃是主流,但也有少数人聚在一起,试图做最后的顽抗。 这些人有死志,骑兵是冲不动的,也不值得冲。 府兵们很快就骑马赶到,然后下马弩机攒射,直接将其打得大乱。接下来便是重剑武士的冲锋,一波组合拳下来,基本没人顶得住。 “不要给贼人喘息之机,厉行追击,一刻不停。”信使带来了邵勋的最新命令。 骁骑军、府兵们得令之后,将“羊群”赶向后方,交给银枪军、牙门军来俘虏,自己则拨转马首,一路前追。 这一追就追到了黄昏时分。 骁骑军率先回返,每个人的马鞍之下都挂着好几个人头。 府兵则还没回来,听闻抓了千余俘虏,正带着他们缓缓而行。 银枪军、牙门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打扫战场了。 此战,当场斩首不下两千,追击过程中又杀四千余,另俘虏了四千人左右,余众近四千,散往各处。入夜之后,却不便抓捕了。 “着府兵回来之后换马,带上部曲,趁夜追击。”从指挥车上下来的邵勋直接吩咐道:“多张火把,多造声势,再多带一些鼓,四方擂之。” “诺。”信使翻身上马,前去传令了。 贼军刚经历大败,如同惊弓之鸟。 黑夜之中,压根不知道有多少追兵过来,看到那么多火把,那么洪亮的杀声,以及到处可闻的战鼓声,不心胆俱裂就算好的了。 六百府兵及部曲,可以吓唬逃走的数千贼军一整夜,让他们听到马蹄声就赶紧跑路,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吃饭,慌慌张张走一整夜,体力大耗,精神恍惚,自相践踏,天明之后只能束手就擒。 反观牙门军、银枪军刚刚大胜,士气高涨,养精蓄锐一整夜后,天明再度出击,将无人可挡。 邵勋这一把算是把敌人给算死了,种种小手段信手拈来,不是神人天授还有谁? 吃过晚饭之后,他甚至有时间检阅一下部伍。 经过这一战,银枪军的老兵们固然更能打、更勇猛了,但新兵们心理上的淬炼更不可小视。 他们已经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厉害。战前的忧虑完全是自己吓自己,没必要。 他们更知道,邵将军勇冠三军,跟着他打仗,就是这么容易。 军心、忠诚心都更加深化了。 一胜解百忧,诚如是也! 胡毋辅之匆匆回到了辎重车队,让随从拿来笔墨纸砚,直接伏在车厢上写字。 “……逯平、李乐者,本为茌平苑之牧卒,久沐王化,不思报效。俄兴悖乱,附于剧贼。广集叛夫,招纳庸丁。容纵贼人,残害乡里。所过之处,井邑皆空,耕桑尽废,百姓流离,易子而食。此固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弃……” “……材官将军邵勋,以忠事君,以孝事父,以义事主,拥骁锐之师徒,擅征战之法令……带甲数千,去县三里,御敌杀戮,大挫其锋…… “……一战功成,果枭逆首,尽戮凶徒。城池方遂保全,士庶免罹涂炭……” “当是时也……” 最后是一段带有浓重個人感情色彩的艺术化加工过的作战过程,非常详尽,甚至连邵勋的心理活动都有。 当事人如果看了,绝对脸红——大哥你写得也太夸张了。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不少神神鬼鬼的东西,一看就降低了真实性。 最绝的是,胡毋辅之写的这玩意,还是有不小可能上史书的…… 后代修《晋书》时,难免魔法元素过多。 卢志在一旁看着,嘴角直抽抽。好几次伸出手,想要夺过笔自己写,但想想自己啥身份?就叹着气作罢了。 这些士人,能不能严肃一点? 胡毋辅之写完后,得意地放在嘴边吹了吹,待墨迹干了之后,便装入信封封好,交予使者,快马送往都督刘舆处。 他懒得多想自己这么写会有什么后果。 爷不在乎! 这世上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酒。 ****** 肥乡县东的一处废弃村落内,逯平是真的跑不动了。 方才逃跑之时,马儿不幸别了腿,直接将他甩了出去。 回去一看,老伙计躺在地上流眼泪。 逯平亦垂泪不已,随后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逃跑。 每次想要停下来歇息一会时,就总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及田野中大张着的火把。 鼓声也到处擂响着,让人晕头转向,吃不准官军从哪追来了,有多少人。保险起见,他们只能继续逃跑。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终于到了这个村落。 逯平说什么也不愿意跑了,嚷嚷着死了算了。再一数亲兵,原本四十余人,现在只剩寥寥七八个,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半夜跑散了。 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德性。 逯平叹了口气。 邵贼追得太凶了,自己的兵不睡觉,也要把他们驱赶出来,追亡逐北,简直离谱。 这个时候,我若有一万精兵——不,五千就够了——直接反杀过去,定能将邵贼杀得大败亏输,直接反败为胜。 “将军,吃点粥吧。”有亲兵端着熬好的粟米粥走了过来,说道。 逯平咽了咽口水,打了半天仗,又逃了一晚上,再不吃点东西,连跑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接过木碗,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咂嘴。 小时候,总觉得粟米粥香。 长大之后当牧卒,时不时干干马匪,来钱多了,就不觉得这玩意有多好吃了。 没想到时过多年,再度捧起粟米粥时,发现它是那么地美味。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里有火,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有贼人,快出来,不然烧房子了。” “一万多人都败了,就你们几个,还打什么劲?不如降了,活罪虽然难逃,死罪却可免了。” “妈的,还不出来是吧?放火,烧房子!” 门外很快响起了兵刃交击声,还有密集的弩矢发射声。 逯平似未所觉,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粥后,提起环首刀,直接冲了出去。 “嗖!嗖!”数支利箭射来,直接将逯平带飞了出去。 他呵呵笑着,仰头看着天空。 茌平苑的天,也是这么蓝啊,这次是回不去了…… 官军很快冲了过来,将其首级割下,置于鞍袋之中,然后草草搜索了一下,确认没有隐藏的溃兵之后,继续向东追击。 第二十四章 许昌与洛阳 七月十九日,养精蓄锐了一整晚的大军离开了肥乡,折向东南,追击敌军而去。 邵勋临时收到消息,几乎是在他击败逯平、李乐的同一天,苟晞在阳平再破汲桑,杀数千人。 南北两线皆败,汲桑确实气数已尽,不像是能翻盘的样子了。 此时的驿道之上,打了大胜仗的银枪军士气高昂,每每看到邵勋策马而过之时,就自发地欢呼起来。 邵勋乐得他们如此。 自己花费五年时间,倾尽心血培养的私兵,终于有了点模样,可以上阵打仗,还能打胜仗,这巨大的满足感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沉醉。 牙门军则有些不忿。 肥乡之战,他们担当侧击任务,没有得到什么出手的机会,只在最后关头追亡逐北,打了一次顺风仗。而此战最大的功劳,却落在之前一直被他们瞧不大起的银枪军身上,因此个个都不服气,心里憋着一团火。 而心里不爽,自然就要发泄出来了。 三天后,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馆陶县。 城内只有区区千余义军,人心惶惶。 辅兵们花费一天工夫,简单打制了一些梯子,当天晚上突然夜袭,逾越墙垣,攻入城内。 贼众溃不成军,大部溃散。 二十一日,继续向东,一路追击,丝毫不停顿。 二十三日,行军途中得到消息,石勒从清河南下,救援汲桑,为苟晞大破,死者逾万。二人收拾余众,仓皇溃往清河。 于是大军调转方向,往清河而去。 二十五日,牙门军击败断后的义军夔安、桃豹部,二人仅率数十骑走奔。 二十六日,克复清河县,继续向北,追袭不停。 而这个时候,刘舆终于慢悠悠地抵达了邺城。 邺宫残破,难以住人。好在城内空宅子很多,不至于没法安排。 “好好的王宫,被一帮不知所谓的贼人烧毁,却不知何时得以恢复旧观。” “若彦国在此,说不定还会去凭吊哭祭一番。” “哈哈,彦国是個痴人。” “看过彦国的军报没有?简直把邵勋吹成天下第一名将了。” “苟道将不也打得挺好?俘斩更多,比邵勋的成果更大。汲桑五万贼众,基本溃散得差不多了。我听闻汲桑南奔茌平牧苑,此为找死。石勒带着数百骑向北,不知何往。” “不知不觉,河北乱军终于要平定了啊。” 众人吵吵嚷嚷间,神色都有些复杂。 两个没有门第的人领兵,接连大破贼军,如秋风扫叶一般,将河北给收拾了一个遍。 但在他们之前,南阳王模控制不住局面,灰溜溜走避许昌,再至长安。新蔡王腾则更惨,父子四人只活下来了一个,家族几乎覆灭。 诸王之中,唯一有点本事的大概就是范阳王虓了,奈何他三十七岁暴死,不然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首尾。 每每想起这么些事,众人都有些不自在。 联想到原本关西第一大将张方同样没有门第,就更让人难受了。 这个世道,怎么竟是些不知所谓的低贱之人冒头呢? “胡毋辅之的捷报,我已遣人发往许昌。”之前一直在看地图的刘舆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许昌?”有人不解。 “汲桑大败,太傅已离开官渡,返回许昌。”刘舆解释道:“河北大局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那我们?” “我们还不能走。”刘舆摇了摇头,道:“有成都王残部在广平活动,太傅有命,挥师北上,剿灭之。” “那邵勋……” 刘舆脸色一沉。 其实他不太清楚前线的情况,胡毋辅之的捷报多有夸大之语,不能全信。但他看到邵勋死死咬着贼众追击的样子,就知道肥乡之战他们的伤亡并不大,故有余力、有信心追击逃敌,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 很显然,消耗邵勋的目的没有达到。 相反,他可能还缴获了大量物资,俘虏了许多溃兵、工匠,实力比起战前还有所增强,更不好对付了。 “等等太傅那边的回应吧。”刘舆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担心因为这件事没办好,而在太傅面前失宠,让别人爬了上去——太傅最近对黄门侍郎潘滔非常欣赏,大有邀请他入幕的意思,刘舆很有危机感。 听刘舆这么一说,众人也闭嘴了。 阴谋诡计耍得再多,有人家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管用吗?想到此处,微微有些气沮。 “邵勋现在在清河附近吧?”刘舆问道。 “是。” “他有没有说要做什么?” “向北追击石勒,誓要诛杀此獠。” “咦?”刘舆惊讶地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怪哉。汲桑、石勒大败,部众离散。汲桑南奔茌平,石勒北逃安平,邵勋为何舍汲桑而追石勒,难道石勒的价值比汲桑还高?”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费解。 是啊,为什么呢?汲桑的人头可比石勒值钱多了啊。 “令其见好就收,西进襄国,堵住石超等人北逃之路。”刘舆下令道:“其余诸军,随我北上广平,剿灭司马颖旧部。” “诺。”众人纷纷应道。 ****** 捷报入许昌之时,太傅身体又不好了。 他将胡毋辅之的军报看了又看,心中愈发不爽利,暗暗决定:今年就把此人踢到兖州,让他去当个整日耍嘴皮子的大中正,终生不复入朝堂。 “太傅,此时当镇之以静啊。”主簿郭象坐在对面,轻声提醒道。 司马越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打了胜仗,即便再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给赏。毕竟,禁军本来是不会出动的,邵勋完全出于“恩义”,才率师出征。他甚至连私兵部曲都带上了,任谁也无法指摘他的不是,你这时候再苛待他,可就说不过去了。 “邵勋在清河做了什么?”司马越突然问道。 “据刘庆孙查探,派捐钱粮,搜罗工匠。”郭象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 邵勋当真是连掩饰都不屑了。看样子他对追击残敌也没太多兴趣,更多地是想捞好处。 “给军司王衍写信,就这般说……”司马越清了清嗓子,口述一番后,让记室参军孙惠润色、誊写,发往洛阳。 信件送走之后,司马越只觉一阵无力,头也有些发晕。 想了想后,又道:“着田甄、薄盛、李恽三人来许昌见孤。” “诺。” “邺城已复,何人镇之为佳?”司马越又问道。 他现在对宗王的能力已经不太信任了。更何况,也没有合适的出镇邺城的宗王人选——即便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去。 “太傅,或可致书王司空相询。”在这件事上,郭象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只能推给王衍。 司马越点了点头。 其实他已经有人选了:中书令和郁和仲舆,和峤之弟,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素有清干之称。 名士、名人,或许能镇得住邺城。 “苟道将那边,不要拖沓了。”司马越说道:“既已侦知汲桑南逃茌平,就挥师南下,搜剿之。抓到之后,不必请示,直接挫骨扬灰。” “诺。”郭象心中一凛,太傅对杀害他弟弟、侄儿的仇人,可真是狠啊,也真是记仇啊。 他有点怕了,第一次觉得在太傅身边当幕僚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舍不得权力的美妙滋味,一时间有些踌躇。 许昌“霸府”的信件以最高规格传递,一路换马不换人,第二天刚入夜即被呈送到了王衍案头。 郭象夹带了点私货,将他对《庄子》的一些新注解附在信中,一起送了过去。 王衍看完后,不置可否,将其交给女儿王惠风收了起来。 王景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 王衍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除了容貌,当真一无是处。” 王景风不知道遭了哪门子无妄之灾,一时间愣在那里,嘴也撅了起来。 王衍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王惠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衍暗暗赞叹,到底是当过太子妃的,有点气度,可惜不是男儿,可惜了啊。 “你怎么看?”王衍问道。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女儿一介妇人,如何参预大事?” “我就要听听你的看法。”王衍耐心地说道。 王惠风沉吟了一下,道:“邵勋锋芒毕露,譬如颙府之张方,盖过诸多士人光芒,必然惹得越府名士不满。太傅本人亦不想重酬邵勋,太守之职几无可能。那么,就只能给金帛赏赐、给爵位了。” “唔。”王衍轻捋胡须,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司马越心胸过于狭窄,不利于驭下。什么人一旦被他恨上,那真是一地鸡毛,弄得太难看。 有时候,王衍都想跑到许昌,给司马越话疗一番,让他悠着点。 老夫还想靠你捞好处呢,别乱来啊。 “持公而论,邵勋的功劳,县侯够不上,除非他抓住了汲桑。但听闻汲桑奔向了茌平,那是苟晞大军屯驻的地方,这个功劳想必与他失之交臂了。所以,亭侯、乡侯就到顶了。”王惠风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四方多事,说不定会滥封。苟晞即便抓住汲桑,在以往最多封个县侯,现在却说不准了,可能会有郡侯。那么,作为战功第二的邵勋,封亭侯就说不过去了。” 其实,在国朝初年,杜预有灭吴定策之功,也就封了个县侯。 当然,这是正常的。 开国之初,爵位一般都比较吝啬,卡得比较严。越往后就越松,到了王朝后期,往往滥封,寻常事也。 “胡毋辅之说邵勋练得一手好兵,你怎么看?”王衍又问道。 “女儿不通兵事。”王惠风摇了摇头,说道:“但邵勋数百里奔袭刘乔,又于长安斩杀五千鲜卑,并不似那等庸碌之人。此番击汲桑,摧锋破锐也是真的,他的银枪私兵,应有几分战力。” 王衍捋着胡须在房间内走了半天。 王景风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美好的身段显露无疑。 王惠风静静坐着,轻轻摆弄着信件。 王衍停下了脚步。 老实说,他都有点心动了。 要想在洛阳作威作福,耍弄权柄,没有能打的部队支持,还是有点困难的。 太傅不要邵勋,我能不能私下里拉拢一番呢? 他为这个想法犹豫不决,因为邵勋这个人似乎有点难以驾驭,过于跋扈了。 但他在禁军中的名气十分响亮,王衍亲眼所见。 同时也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更难得了——不得不说,邵勋奋斗五年,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出色表现,活出了巨大的统战价值,就连王衍都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先探探太傅的口风吧。”王衍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五章 先去看看再说(月票加更1) 安平广宗县城外,“邵”字大旗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 仓皇逃至此处的千余义军一见,当场炸了:“邵贼至矣!” 一半人当场溃走,散得到处都是。 另有一半人不想跑了,战战兢兢出城,束手就擒。 刚刚从辎重车上取下铁铠、长枪,披挂整齐的银枪军士卒一看,顿时气乐了。 行军之时,不着甲、不扛枪、弓不上弦,每遇敌情,都会由辅兵取来器械,帮着他们披甲上阵。 一路上追击敌军,他们披甲、卸甲的次数太多了,大部分时候还不用打,一个个腻歪得很。 不过这也是好事。 只要打仗,必然会死人,贼众闻风而溃,倒省了许多事了,也能让更多的袍泽全须全尾回家。 追击到这会,队伍已经缩水不少。 少掉的是一千牙门军及两千丁壮,他们“护送”着缴获的财物、六七千名俘虏、两百各色工匠先行,前往汲郡。 到汲郡后,稍事休整一番,然后再经河南、洛阳返回梁县。 俘虏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种田。 不会种不要紧,鞭挞之下,总会学会的。 广成泽环境不太好,开发程度不够,开辟出的新田地产量不高,与开荒无异——事实上就是开荒。 这是一个辛苦的活计,有时候还容易得病,让俘虏们趟第一道雷,改造好环境,再适合不过了。 “俘虏总计六千八百余,种個千余顷地没问题。”邵勋召集诸将,开始画大饼:“我已着留守之牙门军轮番派人看守,每俘种地十余亩,一年产出,供他们自己吃喝后,应还略有盈余,可拿来给战殁的儿郎们发抚恤。” “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从今往后,俘虏们耕田所获粮豆,就专门给银枪、牙门、长剑三军发抚恤。产多少,发多少,除非一户一年所领之粮超过二十斛,那样我才会取走多出的部分。” “战殁儿郎的家属,可直领十年抚恤,到期后方止。” 邵勋说完后,看着大家。 其实,他定的这个标准还是低了,有点欺负晋人的感觉。 唐代规定,战殁士兵一年领十二斛抚恤(一唐斛=三晋斛),直领十年,故初期战斗力较强。 武后年间,因为几次惨败,死了太多人,这条规定名存实亡,却不知还有几人能足额领取了。 到了唐玄宗时期,战争更加频繁,他甚至在南诏大送了几次人头,压根给不起抚恤了。 但怎么说呢,这玩意就和府兵一样,在打天下的时候特别好用。以后不能用了,那就再想其他办法,或者降低标准。 反正邵勋留了个口子:除去屯田俘虏们的口粮后,产多少,发多少,不够也没办法,或者你们好好打,抓更多的俘虏回来? “将军,此乃德政,儿郎们闻之,定然感佩。”李重正色说道。 国朝其实也有抚恤,但形不成定制,随意性很大,且极少针对士兵群体。 本来大部分就是世兵或征兵,军饷都没有的,又如何谈制度层面上的抚恤呢?纵有,也是将领的个人行为,或者朝廷的临时行为,且不是每次都有,数量还很少。 邵勋定下的“恤田”,已经是制度层面的事情了,与随意性较强的个人行为完全是两个概念。 恤田或许归官府所有,但府兵、牙门军、银枪军战殁军士的家属有权分享产出,为期十年。 虽然初期肯定很少,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荒地变成熟田后,产量会进一步增加,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重又想到,将来如果谁敢动这个地,那就得罪了所有武人,朝廷都没法拿走,除非他们能诛杀银枪、牙门、长剑军的大部分将士。 这样一来,牙门军彻底不复为朝廷所有了!李重叹了口气。 但他能反对吗?不能,何况他是支持的,底层军士真的太苦了。 “将军,俘虏们种地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黄彪在一旁说道:“最好能种个二十年,临老了再放走。” 邵勋一听乐了,黄彪咋这么不把人当人看呢?最绝的是,章古等人居然连连点头,很是赞同黄彪的意见。 这帮杀才! “现在生地多,先定个五年吧,五年后厘定户籍,成为民户。”邵勋说道:“想要更多的军田、恤田,尔等就要奋勇厮杀,抓更多的俘虏回来,开辟更多的田地。回去后和儿郎们说清楚,只有打胜仗,打更多的胜仗,他们才有更好的日子。” “诺。”众人齐声应下了。 邵勋找他们开会,他们会找军官开会,军官再告诉士兵,如此传达到位。 武人这个群体,会慢慢变得有保障,有吸引力。 当他们能分享邵氏集团崛起所带来的好处时,这个团体就比较有凝聚力了。 人是有精气神的。 士兵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时,所爆发出的战斗力,会让那些浑浑噩噩的军队相形见绌。 ****** 消息传达下去后,不出意外,所有人都士气大振。 士兵们不是不愿死战,你得帮他们解决顾虑。 我死了,家人活不下去怎么办? 我斩敌首级了,能不能拿到赏赐? 我立下大功,能不能升官? 我还没子嗣,死后去了地下,逢年过节有人祭祀吗? 等等。 解决一桩,战斗力上升一点。 全部解决,战斗力爆表。 邵勋能力有限,只能一点点解决了。 当天晚上,消失了三天的卢志回来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位名叫王阐的司马颖故将。 “王将军请入座。”见礼完毕之后,邵勋伸手一指,让王阐坐在他右下首的胡床上。 卢志坐在左下首。 “将军,王妃可在府中?”甫一落座,王阐便问道。 “在。”邵勋简略地回道。 怎么所有人都关心乐氏?她只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才是太弟妃、成都王妃,其他时候就是我的小妾嘛。 “昔年在成都王帐下为将,因醉酒误事,几被杀,后来是王妃转圜求情,我方捡回一条命。”说起往事时,王阐有些唏嘘。 邵勋默默观察了下他的脸色。 满脸憔悴,胡子拉碴,身上的戎服多有破损,脏污之处更多,已与土匪山贼无异了。 再看他的眼神,没有太多亮光,没有什么对未来的期盼,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是造反,反对司马越的一大家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也是个可怜人! 曾经的北中郎将,混到这个地步,只能让人叹息。 “子将,何犹疑也?”卢志忍不住说道:“肥乡之役,邵材官领步骑数千,一战摧垮了汲桑万四千人,用兵神武之处,他人难及。而今汲桑众溃,河北就剩你们这点人了,再不投效过来,就要被剿灭了。” 王阐叹息一声,脸色凄凉。 “你们还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王阐沉默。 “唉!路上说得好好的,怎么事到临头,又犹豫了?”卢志有些痛惜。 邺府旧人真的不多了,再这么下去,王阐他们一伙人都得死。 早知这么犟,他就去司马越那里当祭酒了,再不管这些孤魂野鬼。 “石超还有两千兵,楼褒、楼权各拥众千余,郝昌有兵五百,我有兵八百。”在卢志充满怒火的眼神逼视下,王阐最终说道。 “据城而守,或可撑得一时。”邵勋说道:“但苟晞会来,我也会参与围攻,届时你等必然败亡。不如降了吧,跟我走。” “你养得起?”王阐惊讶道:“这八百人都是跟了我许久的老弟兄了,我不想他们受委屈。” “让他们跟伱赴死,就不是受委屈了吗?”邵勋反问道:“八百人不多,给口饭吃还是不难的,赏赐就别想了,我确实给不起。再者,我料石超不会降我,是也不是?” 王阐、卢志对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山穷水尽之下,有些人会降,有些人不会。 石超就算要降,也不会降邵勋,但司马越又不可能接纳他,因为太晚了。 如果早个一年,曾经的邺府士人、大将都有可能得到司马越赦免,甚至为他所用。比如曾与石超一起西攻并州的王斌就降了,还得到了任用,这次配属苟晞指挥,攻汲桑。 但石超、王阐、郝昌这类人,要么潜伏在河北反复搞事,要么西奔关中,投靠司马颙,继续与司马越作对,想要得到原谅,却不太容易了。 石超是注定无法挽救了,但邵勋还想尝试着挽救下其他人。 王阐手底下的八百兵,跟着他打了一年多了,山穷水尽之下都未离散,可见不是那种一触即溃的羸兵,还是有点价值的。 乱世之中,人才最重要。 “降与不降,尔自决吧。”邵勋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卢志知道,这是给他劝说的机会。于是立刻起身,走到王阐面前,半晌后,开口道:“有些事,我只说一遍,若还犟,就不管你们了。” “其一,以数千粮械两缺之兵,对抗数万得胜之师,必败。” “其二,邵材官屡战屡胜,此番必然封爵,身份却不差你多少。你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没身份。” “其三,王妃在府,有事还可以帮着转圜。” “其四——”说到这里,卢志压低了声音,道:“邵材官尚未娶妻,王妃已怀有身孕,若诞下男儿,将来如何,犹未可知。” 王阐心中一动。 卢志看着他,久久不说话。 半晌之后,王阐张了张嘴,艰难地说道:“我离营一趟,去劝劝郝昌、楼褒、楼权。” 卢志大喜,同时心中也有了决定。 太傅幕府的祭酒,只不过是个中低级幕职罢了,他不想去了,而今有个地方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 尤其是经历了肥乡之战后,又深入了解了一些事情,他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王妃是邵材官的枕边人,还有可能诞下长子,如果再多一些像王阐这样的故人,就再好不过了。 反正邵勋目前没法开府,他也没法正式任职,若有不谐,直接走人便是。 先去看看再说。 第二十六章 谶纬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天空繁星点点。 邯郸城头,一位老者仰首望天,看了许久之后,低下头,久久不语。 石超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猜测他是害怕,于是拉着他的手,道:“崔公既已投我,便是自己人,有何不可言?” 崔公还是不说话。 石超耐心地说道:“事已至此,藏着掖着才不妥啊。” 郝昌、王阐、楼权、楼褒等人亦好奇地看着崔公,静静等待。 崔公本是博陵人,游历山河之时,被石勒所绑,引为谋主。石勒败后,将归家,又遇到石超,被“请”来了邯郸。 其实都是老熟人了,以前见过面——在这件事上,邵勋想得还是简单了,汲桑既然打着公师藩的旗号,又怎么可能与石超等人完全没联系? 崔公长叹一声,道:“太白与荧惑会,革命之象也。” “这……”石超一惊,问道:“崔公是说我等能定鼎天下?” 崔公瞟了石超一眼,问道:“谁是太白星精?” 石超凝神苦思。 王阐却与郝昌对视一眼,心砰砰直跳。 崔公在谶纬之说上面是很有造诣的,他说的话,可信度极高。 卢志等对他俩说,洛阳有传闻,材官将军邵勋乃太白降世。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七分,因为这个人似乎生而知之,又勇冠三军,屡战屡胜,如何解释? “就不能是我等吗?”石超不甘心地问道。 “吾昨日以天时冥数而观,将军无能为也。”崔公丝毫不给面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仅此一观,便能断我前程?”石超质问道。 超弟熙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插嘴。 “昨日老夫亦见得东方有黄气数根,直立数丈,此必太白星也。”崔公又道:“其气颇壮,隐隐然压制洛阳王气矣,早晚必应验。” 石超一窒。 这话他不敢轻易否定,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已经应验过了。 陈敏作乱之时,有望气者陈训说:“陈家无王气,然洛阳王气甚壮,不久当灭。” 后来果然应验了。 再远一点,吴国孙皓时,有望气者说:“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邺宫不利。” 孙皓深信不疑,乃征夫子开挖荆州世族名家之墓。 后施旦在建邺反,孙皓杀之。又派数百人鼓噪入建邺,杀施旦妻子,称天子派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以应望气者之言——这有点强行“应验”的意味了,果然不灵。 这么多人都信,石超再有主意,这会也将信将疑了。 “都督。”郝昌、王阐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出来。 一旁的楼权见了,亦有些意动。 “闭嘴。”石超瞪了他们一眼,又看向崔公,道:“刘舆将兵万余,自邺城北上,崔公不妨算一卦,胜负如何。” “何须卜卦?”崔公摇了摇头,道:“傍晚时分,都督听得雁鸣否?” “听到了。”石超愕然。 “其鸣悲也,便可知吉凶。”崔公说道:“夫天虽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验风云以表异,役鸟兽以通灵。此乃上天之所使,自然之明符。” 说这话时,崔公一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模样,即便是扯犊子,但已经把石超绕进来了,让他无法有效思考。 “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果然,石超被成功降智了,开始了喃喃自语。 但被降智光环笼罩的,又何止石超一人? 在场的除了王阐还算清醒外,其他人都有点五迷三道,满脸惊疑。 “都督。”王阐又站了出来,道:“山穷水尽了,还犹豫什么?但凡有地方去,能有人投靠,又何至于此?”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也是王阐的心里话。 你还能投靠谁?没去处了啊! 王浚?他不把你绑了就不错了。 司马越?真的不敢,也不想,那是仇人。 哦,似乎还有个刘渊。 王阐不愿意投匈奴,至今也没几個士人为刘渊做事。他封的几个官,基本都是当年游学时的同窗。 反正,不想死就得投降。 投刘舆还是邵勋,几乎不用选。 石超仰天长叹一声,道:“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拦你等。” 王阐有些不忍,最终躬身行了一礼,咬牙离开了。 “都督。”郝昌上前,嗫嚅道。 “滚!”石超斥道。 郝昌灰溜溜离去。 楼褒、楼权二人远远拱了拱手,亦匆匆下楼。 石超流下了两行热泪,扭头望去,身边已空无一人。 等等,空无一人?崔公呢? 崔公已至城楼下,一把年纪了,腿脚飞快。 王阐打开城门,给了崔公两匹马,道:“崔公,就此别离了?” 崔公一把夺过马匹,道:“回去告诉卢子道,该帮的忙我已经帮了,就此回乡。此生——再不相见。” 说罢,翻身上马,不疾不徐,慢悠悠地消失在夜幕中。 “真奇人也。”王阐赞了一声,随后他又看向城头。 虽然没看见石超的身影,但他知道,都督就在上面。 身后传来了嘈杂声,大队军士赶着车辆、骡马,离开了邯郸城,向东而去。 “子将,还犹豫什么?速走。”楼权、楼褒二人招呼道。 “这就走。”王阐笑了笑,接过亲兵牵来的马匹,一跃而上。 “子将,邵材官真是太白星精降世?”郝昌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十有八九。”王阐回道。 “你怎知道。” “卢长史说的。” 郝昌点了点头。 卢志的才学,大家都很佩服,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又增几分可信度。 他当然不会全信。但正如王阐之前所说,他们没去处了啊。 苟晞再来,可顶得住? 范阳王没死之前,就是苟晞统领其帐下兵马,在河北大杀四方。这才过去多久,大家都没忘记呢。 这是个大杀星,犯到他手里绝对好过不了,不如赶紧跑路。 呃,不叫跑路,叫趋吉避凶。 ****** 八月初五,当邵勋抵达巨鹿,开始征粮之时,终于收到了明确的消息:王阐等四将率三千余人来投。 几乎于此同时,刘舆率姚远、冯嵩、郭默等将抵达邯郸城南,开始扎营。 刘舆知道了邯郸守军“四散而逃”的消息。 在他抵达的当天,石超又率众“出逃”。 刘舆趁势进兵,结果在街道上遭到了伏击,损兵近千,仓皇败退而出。 石超这才真正出逃,一路向西,往武安奔去。 其弟石熙则率数百人北奔。 兄弟二人分头逃窜,令刘舆勃然大怒。 他亦分兵两路,分头追击,最终只逮到了石超一部,杀数百人。 石超领兵千余,越太行至上党,不知何往。 “石都督应逃走了。”巨鹿城头,邵勋马鞭指向西边,道:“过武安,至太行,或投刘元海去了。” 武安在邯郸西面,有一条通往河东的陉道。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当时秦军就是经太行八陉之第四陉滏口陉过来的,石超当走此道无疑。 王阐等人松了口气。 到底是老兄弟,他能逃走,大家都很开心。 “杀!”城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众人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去,却见银枪军两千余人披甲列阵,正在演练刺杀之术。 即便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但训练仍然不可少,且非常严格。 这会长枪刺杀已近尾声,众将士在军官的命令下,抽出弓梢,开始给步弓上弦。 很快,一队又一队的人出列,一边小步快跑,一边对着草人射箭。 此为进阶版训练:行进间射草人。 步射,不仅仅有站着不动射箭,也有行进间射箭,都要考核。 最早的一批老兵,甚至抽出了长垛箭,找了一面空无一人的城墙,练习往城墙上射箭。 还有玩破甲箭的…… 总之,依据入伍时间、训练进度不同,各队、各幢训练的科目不一样。 最终,随着训练的不断深化,大家的进度会慢慢趋同,便可集体演练了。 “如何?”邵勋看着四人,笑问道。 卢志在一旁沉默不语,一会看看王阐等四人,一会又看看城下的银枪军士卒。 “将军可真有耐心。”王阐收回了目光,苦笑道:“这兵花费太大了,且至少两三年才能小成,五年成气候,七八年方能大成。” 光一个弓箭,就不是短短两三年内能练精的,太难了。 邵勋哈哈一笑,道:“诚如子将所言,这些兵太难练了。尔等来投,令我不复缺兵少将矣。” 王阐等人面色一喜。 确实,银枪军练好了固然精锐,但却折损不起,只能拿来进行关键的野战。 其他场合,便是他们的用武之地了。 不过,唯一让人烦心的就是邵勋的身份。 官品不低,毕竟是第五品的材官将军了。 但没有地方职务,这是硬伤。 他们投了过去,训练之余保不齐还得种种地。 而且,邵勋和他们有言在先,赏赐是没有的,只能混口饱饭。兴许逢年过节会发点东西,但不可能向银枪军、牙门军看齐。 说穿了,这待遇和辅兵差不多。 若非实在山穷水尽,眼见着要全军覆没了,投邵勋不是什么好选择。 只能先将就着了,有卢长史和乐妃等故人在,总不至于真沦落到辅兵。 第二十七章 拉拢 八月初十,邵勋奉命南下,一路搜罗无家可归的儿童少年,至八月十五时才抵达邯郸。 刘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魏郡太守冯嵩更是黑着一张脸,他好不容易征集的兵马,在邯郸城内又被石超阴死了一半。 “刘都督。” “邵将军。” 一行人见礼完毕后,邵勋便问道:“还未抓获汲桑?” “旬日前在茌平见到过其行踪,帐下不过千余人,为苟将军所迫,亡奔草泽间,应活不了几日了。”刘舆回道。 “既如此,可是要班师?赏赐何时发下?”邵勋说道,说完,一指远处披甲肃立的银枪军、牙门军数千儿郎,道:“都等着拿赏回家呢。” “邵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跳了出来,道:“我闻你进兵各处,但搜罗粮草、财货,此时已赚得盆满钵满,还要什么赏赐?不得为太傅分忧?” 邵勋仿佛没听到他的聒噪一般,只问道:“太傅可已发下军令?” “不曾。”刘舆说道:“不过就这几日了。赏赐肯定会有的,君立下大功,此番或可封爵,金帛一起发下。” 按照惯例,封爵的时候,除了食邑外,还会有绢帛奖励,一般和食邑数相等。 国朝荀勖曾建议罢公侯以下封爵,上从之——虽未完全罢废,偶有人得封乡侯、亭侯之位,但终西晋一朝,乡侯只有五例,亭侯只有二十五例,远远少于公侯数量。 从此以后,爵位制度以王(郡级)、公侯(县级)为主,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奇葩。 比如,刘舆听到风声,苟晞会被封为郡侯。 郡,本来是封给宗王的,结果给公侯,可谓奇葩。 但别急,国朝还有专属公侯的县一级被封给宗王,即“县王”,又是奇葩。 但这两者不是常态,一般而言,郡封王(郡一级有时会出现公爵,多为宗室爵位递减所封)、县封公侯才正常,列侯极少出现。 “哦?可受封何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听闻是县侯。”刘舆神色复杂地说道。 二十岁的县侯,固然不少见,但多为世家子,寒门、平民出身的很少。 十年前,参与平定齐万年之乱的李矩,立功之后,也只得封东明亭侯,食封七百户。 司马伦僭位,连自家奴仆都封爵,这样一搞,爵位就没那么神秘了,邵勋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这人! “此侯可能置国相?”邵勋又问道。 “可。”刘舆叹了口气,道。 邵勋心中大喜。 他奶奶的,终于可以有几个官位安置人才了,这下应该能吸引人才来投了吧? “太傅有功必赏,真乃信人。”邵勋赞道。 刘舆就像吃了只苍蝇般,十分不适。 这次真的完蛋了,没消耗成邵勋,自己心急之下,还被石超耍了一通,不知太傅会如何看待。 邵勋懒得管他怎么想。 司马越在给官位和爵位之中,选择了后者,这符合他吝啬的性格。 无所谓了,你不想给名义,但世道如此,处处反贼,用人之际你再怎么吝啬,终究免不了一点点让步。 这就是大势,无人能挡。 想到此处,邵勋立刻喊来唐剑,让他带一封信回京。 ****** 洛阳太极殿内,朝会刚刚结束。 天子司马炽留了王衍、荀藩、高光等臣子进行小范围问对。 众人先谈了几件财政上的事情,随后话题便转到了河北戢乱之上。 汲桑已经在数日前被苟晞抓住了,直接处死,河北第二轮叛乱算是被平定了,现在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苟晞功推第一,受封东平郡侯,食封三千户,赐绢三千匹,朕无异议。此等荩臣,合该重赏。”司马炽说道:“另赐金银器五十件、女乐十人,以奖其功。” 中书舍人立刻草拟诏书。 苟晞是兖州刺史,东平郡又隶兖州,就在家门口,非常不错了。 王衍也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有点神思不属。 昨天曹馥居然上门拜访,提及邵勋在河北平乱中的表现,让王衍有些吃惊。 他确实知道当初司空幕府留守洛阳的那批人关系密切,隐隐以曹馥为主。 但他没想到,年逾七旬的曹尚书居然愿意为邵勋说话,这不由得令他开始重新评估这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事情完全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单纯就是一个经历过三国时代的活化石,在经受冷落之后,对仍然愿意尊敬他的年轻人,随手施加一点善意罢了。 曹馥背后的关系极其复杂,王衍也得尊他一声前辈,如今两人又同属一個阵营(司马越前后两任军师),王衍没有推托,答应了。 更何况,他现在也想与邵勋做交易。 对王衍来说,他宁愿与此人做交易,也不愿意与身为外州方伯的苟晞做交易,因为后者不是禁军将领,难以影响到洛阳中枢。 苟晞受封郡侯,是太傅定下的,只不过没指定哪个郡罢了。 此时议定下来,受封东平郡,也不算亏待苟晞了。 邵勋受封县侯,太傅也捏着鼻子答应了,下面就要讨论具体封地了。 “邵勋论功第二,可封县侯,食邑一千四百户,乃次国侯。另赐绢一千四百匹。”高光说完,看向天子。 司马炽读懂了他的眼神,道:“赐金银器三十件、女乐四人。胡毋卿的捷报朕看了,文采飞扬,又不乏激昂意气。邵卿忠贞许国,朕实爱之,卿等速速选一个好封地。” 王衍仍然老神在在,没有说话。 作为司马越的代表,他不阻止,那就真的没人阻止了。 当然,他也没理由阻止。 “陛下。”荀藩说道:“或可在河北择一县封之。” 司马炽脸色不虞,心下暗道荀泰坚还记挂着以前的旧恨呢。这可不好,邵勋是朕看中的人,得想办法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 他最近动作频频,不但想拉拢邵勋,还暗地里接触了其他几人,比如禁军将领缪播、缪胤兄弟。 此二人乃安平王司马孚外孙,河间王司马颙前妃缪氏之弟。 父子两代人皆为东海王一系效力,实为家臣。 但家臣也是可以背叛主公的,就接触下来的情形看,完全有机会。 对此,司马炽的内心是喜悦的。 缪播、缪胤是家臣,邵勋是家将,当他们一个个背叛司马越时,他想看看太傅是什么表情。 或曰这里面蕴藏了巨大的风险,可能令太傅勃然大怒,但那又如何? 权力之争,容不得半点退却。 司马炽爱权力胜过一切,他必须要这么做,为此可以承受巨大的风险,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不妥。”高光察言观色,见天子不高兴,便道:“苟晞都能得封兖州东平,邵勋于肥乡之役,斩二将、俘杀万人,何以如此苛待?” 荀藩不理他,只道:“但凭陛下做主。” 司马炽面无表情,看了下高光。 高光会意,道:“曹魏年间,邯郸王曹温改封鲁阳王,食封四千四百户。至国朝,以魏宗室降封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而今国除为县,正可重封。” 鲁阳国除之后,变成鲁阳县,隶南阳国。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梁县南边,离牙门军驻地很近,正可封给邵勋——河南郡乃京畿重地,不适合拿出来分封,只能在梁县周边的襄城、南阳等地想办法了。 “可。”司马炽点头应允。 中书舍人立刻开始拟旨。 “陛下。”高光顿了一下,又道:“邵勋请以前中书监卢志为鲁阳国相。” “大材小用了。”司马炽轻叹一声,道:“可。” 说完,他看了王衍一眼。 王衍无奈,道:“但凭陛下做主。” 他其实是知道此事的。卢志当了鲁阳相,必然要拒绝司空给出的幕府祭酒之职,邵、卢二人这么搞,委实是不给太傅面子。 但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邵勋是太傅“爱将”,卢志是太傅看中的人才,都是“自己人”,怎么说? 罢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使绊子。 他现在有点想见见邵勋了。 太傅幕府有机密消息传出,东海王身体欠佳,这让王衍有些忧虑,不得不再度施展未雨绸缪的绝技,提前布局。 他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就军事方面而言,他绝对玩不来,必须有合作者。 合作者还不能是一个,那样会让自己的话语权大大削弱。 最好由几个人分掌禁军,谁也不服谁,最后都要由他王衍来裁决,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邵勋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另外几个还要继续考察。 至于天子会不会来争夺禁军,他认为是有可能的。这个就要提高警惕了,如今看来,天子对邵勋也很感兴趣,这让王衍有点危机感。 一个军户出身的年轻人,开始被大人物你争我夺了啊,运气真不错。 “太傅何时下令撤军?”议定完封爵之事后,司马炽心情不错,遂问道。 “或在九月。”这事荀藩、高光等人无法回答,只能由王衍来说了。 “班师之后,令邵卿入宫觐见。”司马炽高兴地说道。 “遵旨。” 王衍脸色淡然,没说什么。 天子这是丝毫不加掩饰了,他最近任命刘暾为尚书左仆射,补了自己出任司空后的空缺。听闻还打算插手尚书系统,将高光推上尚书令的位置。 由此及彼,王衍还可断定,天子一定也在拉拢禁军诸将,邵勋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如此心急,太傅在许昌可坐得住? 你出门躲清净,可知后果如何?东奔徐州那一年零七个月的教训,还是没吃够啊。 第二十八章 大汉(月票加更2) 天使还没来,就已经有不下三个人给邵勋提前通风报信了。 “现在可称郎君一声‘君侯’了。”邯郸城外的军营中,卢志笑着行礼。 君侯乃汉时对列侯或尊贵之人的一种敬称,魏晋袭之。 如,曹丕就曾言:“近日南阳宗惠叔称君侯昔有美玦,闻之惊喜,笑与抃会。” 可见一斑。 “何须如此?”邵勋连忙拉住卢志,郑重回了一礼,道:“国事悉委于君矣。” “诺。”卢志恭声应下。 他知道,“国事”并不单单指那一千四百户食邑。 鲁阳是有县令的,即县令、侯相并存。 就像王国很可能也有太守,即太守、王国内史(王国相)并存。 国朝有制,封爵之人只能得食邑租赋的三分之一。 邵勋受封鲁阳县侯,食封一千四百户,那么卢志作为侯相,只能管那一千四百户,且只能取租赋的三分之一——东晋时变成九分之一。 王国内史、公侯相理论上有监察宗王、公侯的任务,因为他们是朝廷命官,与宗王、公侯没有关系。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就如今的情形看来,内史、公侯相渐成私人,这是达官贵人侵夺朝廷权力的结果。 地方上的太守,往往斗不过王国内史。 县令,基本玩不过公侯相。 卢志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搞定鲁阳县令,逼其就范,慢慢侵吞鲁阳全县,将其化为私域。 这个任务不难,他已经想好招了,保准把县令恶心得不行,最后只能屈从。 邵勋踌躇满志,他现在差不多有大半个郡的地盘了,如果把梁、鲁阳二县、诸庄园坞堡都算上的话。而且,这大半個郡的百姓多是他亲自拉来安置的,就资源的收取、使用来看,效率极高,甚至远远超出一个郡,接近两个郡。 有些朝代,二十户人才能养一个脱产职业士兵。 有些朝代,五户人就能养一个,战斗力还很不错。 区别在于前者的租赋不一定收得上来多少,后者则把大部分剩余资源收上来了,并投入军队建设中。 本君侯,也要起势啦。 邵勋满意地与卢志对视一眼,又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九月初一,太傅军令下达,限期十日之内,诸郡兵、牙门军及部曲离开邯郸,返回各自驻地。 邵勋当然要拖到最后一天。 八月底的时候,他已拣选五百牙门军并一千丁壮,护送一批征来的财物、器械送往梁县——尤其是器械,他谁都没给,养的私兵越来越多,训练损耗很大,比如库存的弓弦都快用完了,急需补充。 在河北搜罗的第二批工匠近百人,一并发回。 如今还剩十天时间,他自然不会放过,不趁机多搞点东西,对得起这趟出征?反正河北素有富裕之名,我来帮你们与河南人“均贫富”。 重阳节这天,天使至邯郸,当场宣读了封侯之命,众皆恭贺。 邵勋趁机打听了一下,苟晞受封东平郡侯、抚军将军、都督青兖诸军事。 苟晞一战得了一个州,我只得一个县,司马越对苟晞这么信任? 呵呵,无所谓了。司马越的信任从不能长久,他和苟晞绝对会翻脸。 是日全军大酺,好好吃了顿酒肉。 九月初十,搜罗了最后一批钱粮后,大军离开邯郸,班师回朝。 ****** 并州山野之中,刘渊放下手中的骑弓,有些遗憾。 这是一把与邵勋所用一模一样的角弓,本就是雌雄一对。赠了一把出去,自己留用一把,今日有降人前来,提及河北战事,刘渊想了许多。 用弓之人,起势了啊。 “四方豪杰皆来相投,孤喜不自胜。”他收拾了心情,看向刘宣等人。 汉国此时的制度,是有点“反潮流”的。 其国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百官之首,此为汉代三公,与魏晋时尚书台掌核心权力的制度大为不同。 汉国丞相是右贤王刘宣,太尉是左于陆王刘宏,御史大夫本给了刘渊曾经的老师崔游,但人家“固辞不就”,后来给了匈奴贵族呼延翼(刘渊岳父)。 “大王,勒一来便立功,或可封其为王。”丞相刘宣答道。 其实早就私下里商议好了,这会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站在一旁的石勒听后,感激涕零,直接跪了下来,道:“汉王厚赏,宁不以死相报耶!” 同时暗忖,汉国就是大方。 刘元海尚未称帝,不过是“汉王”而已,却肯封我为王,是何道理? 当然,他也不是没立功劳。 从河北带过来的数百骑就不提了,在途经上党之时,利用祖父耶奕于、父亲周曷朱结识下的老关系,说得部大张督、冯莫突等人来降——一部之长,俗称“部大”。 这就是父祖余荫。 好似中原的所谓寒门,有的寒门子弟穷得吃不上饭了,但他却可能认识大人物,有父祖时代存留下来的老关系,这是很多富甲一方的豪强都极为羡慕的。 “那就封辅汉将军、平晋王。”刘渊高兴地说道:“督可为亲汉王,莫突署都督部大。” “臣叩谢大王隆恩。”石勒、张督、冯莫突三人齐声喊道。 两个亲王、一个都督,确实大方啊。 “张督、冯莫突,你二人部众归平晋王节制,不得有误。”刘渊看向二人,又道。 “遵旨。”二人应下了。 石勒大喜。 他之前只不过是劝说二人降顺汉国,但并不是他们的上司,撑死了算同路人罢了。今有汉王旨意,当可以数百老兄弟为骨干,统御此数千羯众。 “乌桓张伏利度有众二千,壁于乐平,孤屡招,不能致。”刘渊又对石勒说道:“你若能劝其来降,部众亦归汝统领。” “臣遵旨。”石勒满怀信心地应下了。 在河北被苟晞打得如丧家之犬,惶然间投奔汉王,却时来运转了? 一下子得了大几千部众,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骑兵,这一趟来得值了。 当然,对刘渊而言,他也没什么损失。 张督、冯莫突之前一直在上党,乃晋属胡部,与他没关系。他们能来,一者有晋国官吏欺压的因素在内,二者有汉国声势愈壮的原因,但石勒的功劳也不可忽视。 乌桓张伏利度更是不愿投汉,石勒若能说其来降,那是他的本事。 汉国就是这样,高官显贵,能者居之。 谁能拉来兵马,谁就可当官、当大官。 邵勋若能带着他的兵马来投,给个“辅汉王”、“忠汉王”又能如何? “起来吧。”刘渊双手虚扶,道。 石勒等人赶忙起身,毕恭毕敬。 刘渊举步向前,在飘满落叶的河谷间徜徉。 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回荡着悠远苍凉的牧歌。 他叹了口气,这个国家终究还是以匈奴为主,野蛮、愚昧、凶残。 他曾经想过改变。 匈奴将乔晞攻西河郡,执介休令贾浑。 贾浑不愿投降,大骂:“吾为晋守,不能全之,岂苟求生以事贼虏,何面目以视息世间哉!” 晞大怒,将杀之。 晞将尹崧劝他不要杀人,可慢慢软磨硬泡。之前大汉攻略四方,抓到了不少晋国官员,有人一开始不愿投降,但关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一些人改变想法。 人才难得啊。 晞不听,终杀之。又见浑妻宗氏貌美,欲纳之,宗氏怒骂,再杀。 想到这里,刘渊叹了口气。 他当时就将乔晞召回,削夺兵权,降秩四等,并收葬贾浑夫妻。 但大汉国内,又岂止一个乔晞? 有些事,他也没办法违逆所有人。 只能一声叹息了。 石勒站在太尉刘宏、丞相刘宣、御史大夫呼延翼、大鸿胪范隆、太常朱纪、黄门郎陈元达、崔懿之、建武将军刘曜等人后面,默默跟随,却不知道汉王在叹息些什么。 “石卿。”刘渊突然转过头来,看向石勒。 众人立刻让至两旁,石勒近前,道:“大王。” “卿从河北来,可知当地内情?”刘渊问道。 “回大王。”石勒沉稳地说道:“河北几经战乱,已十分空虚。镇压义军者,多为外来之客兵。然客兵必返,此时便是机会了。” “唔。”刘渊有些意动。 大汉终究是要开疆拓土的,但对于接下来的扩张方向,臣子们却意见不一。 有人主张攻晋阳。 有人想要打关中。 有人想入河北。 还有人撺掇着南下洛阳,试探下晋国还有没有能力守住国都。 刘渊思来想去,始终没拿定主意。 河东有山河之固,易守难攻,又可四处出击,究竟选哪个方向,确实不好遽下决策。 “大单于不可!”太尉刘宏急道。 刘渊看了他一眼。 刘宏连忙改口道:“大王不可。河北乃重镇,晋廷焉能坐视?不如先全取并州之地,再论其他。” 刘渊微微颔首。 是啊,肘腋之地尚未扫清,又如何对外出击呢? 这个肘腋之地指的是平阳、河东等郡,而不是晋阳。 并州刺史刘琨压根没几个兵,无力牵制汉国大军。但你若主动打晋阳,他可能会招来拓跋鲜卑相助。 鲜卑凶猛,战力强横,汉国已经吃过亏了,暂时不宜动晋阳。 反正刘琨也不会主动来打他,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石勒在一旁默默观察,并仔细分析汉国君臣的对话,顷刻之间,他似有所悟,立刻说道:“大王,晋国朝堂多酒囊饭袋,何惧也?” “哦?”刘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东武阳、阳平数战,卿与汲桑大败亏输。肥乡之役,材官将军邵勋俘杀万余众,追亡逐北。晋国朝堂,显然不全是酒囊饭袋吧?” 石勒闻言一笑,道:“苟晞、邵勋素为士人所鄙,我料司马越、王衍之辈难容。今二人或已班师,河北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可任大汉铁骑驱驰,再无敌手。臣不才,愿领本部兵马东下太行,为朝廷取河北诸郡。” 刘渊想了一会,点头应允道:“可。” 反正是羯胡兵众,死不足惜。 石勒愿带着他们去河北,那就去好了。 “臣领旨。”石勒压住内心的激动,应道。 他就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没想到才过半月,便天降横财,囊中复丰。 正好再去赌一把! “石卿取河北,正可为朝廷牵制晋国兵力。”刘渊看向诸位臣子,道:“尔等不得怠政,宜速速积聚钱粮器械,来年孤要亲征平阳。” “臣遵旨。”众臣齐声领旨。 刘渊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 国家草创,虚位甚多,官员都凑不齐啊。 数年来他一直礼贤下士,奈何应者寥寥。如果能取下平阳、河东二郡,想必声势更大,或有更多人来投。 “范卿。”刘渊又道。 “你再跑一趟中原吧。”说完,刘渊走到他身前,低声耳语补充一番。 第二十九章 赶场 大军说撤就撤,速度极快。 苟晞是第一批撤离的,仍回兖州,遣其弟苟纯将兵万余,东行青州,试图镇压王弥。 刘舆在九月初五撤离,诸郡兵各归各郡,司州丁壮次第返乡。 邵勋算是走得最晚的。 大车小车,大包小包,活似搬家。 有人看到了,大肆讥讽他贪财,因为他什么都要——吃饭饮水的陶罐、瓷器都想办法运走了。 路过汲郡时,与太守庾琛促膝交谈一番。 庾琛态度又好了不少,言谈间多次打量邵勋样貌,却不知何故。 九月底,洛阳已经遥遥在望。 银枪军、牙门军屯于城北大夏门外,邵勋亲率百余亲兵入内。 时隔甚久,再一次见到金墉城和大夏门时,直感慨良多。 九月三十,天子召见,邵勋匆匆入宫。 这一次的觐见场合比较随意,天子在华林园游船上置宴,招待众臣。 听到丝竹之声时,邵勋才恍然记起,天子又赏他女乐了。 除去岚姬外,另有七人。 前面几个他还见过,其中有个长得比岚姬还好看,但他提不起多少兴趣,思虑着过几天就把她们嫁给立功将士。对她们好,对将士们也好。 “邵将军,这边。”天子舅父、散骑常侍王延远远招手,亲自下船迎接。 “王散骑有礼了。” “将军无需多礼。” 二人一番见礼后,一前一后上了游船。 舱内丝竹之声更加悦耳,还有舞姬曼妙的身姿,间或夹杂着男人的笑声。 “臣邵勋参见陛下。”这次没有甲胄在身,没了理由,邵勋只能拜倒于地。 唔,场景似曾相识,邵勋的眼角余光又瞥见了前方华丽的裙摆。 这些华丽、高贵、威严又不失美丽的长裙,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卿速速起身,快与朕说说肥乡之役的事情。”天子司马炽已喝了不少,见到邵勋时,畅快地大笑。 有宫人将邵勋引至一案几后。 邵勋坐下后,道:“陛下,肥乡之胜,有赖天子洪恩,将士用命,臣实不敢居功。” 司马炽拿着白玉酒杯,与王延相视一笑。 “在天子面前,君侯何须自谦,难道担心无赏吗?”王延故作豪爽地大笑。 老实说,邵勋没找到什么笑点。 不过天子显然想知道内情,梁皇后亦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邵勋高质量男性的老毛病发作,不免有些卖弄,于是细细讲了内情。 良久之后,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正在演奏的女乐都时不时瞟他一眼,舞姬亦有些分心。 “单骑冲阵,夺牌而归,复又指挥若定,大破贼军,虽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天子感叹一声,端起酒杯,道:“为肥乡破贼,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邵勋这才有时间打量舱内众人。 大部分都是见过的,甚至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和官职,毕竟殿中将军不是白当的。 有些人对他举杯示意,如尚书左仆射刘暾。 也有人对他视而不见,如尚书右仆射荀藩。 总体而言,这些保皇派们对他态度还算友善,拉拢的意图十分明显。 “邵卿才干若此,实乃国家之幸。”天子放下酒杯,笑道:“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前功已赏,新功未建,实不敢邀赏。”邵勋说道。 天子的赏赐不是不能要,暗地里给可以,但这是公开场合,拿了就是很明显的站队了,他不会这么做。 司马炽听后,脸色不变,对王延等人笑道:“邵卿有此成就,岂能无因?守道坚固,行已端方,今见矣。” 王延、高光、刘暾等人连连称是,言笑晏晏。 正常宴会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邵勋方得机会告退。 为他开门的是殿中将军苗愿。 “君侯而今却是炙手可热之人了。”苗愿有些酸溜溜的,也有些高兴,毕竟是一起患难过的。 邵勋在宫城外与他多聊了会。 “过几日,把当年一起杀张方、进讨关中的老兄弟们召集起来,痛饮一番。”邵勋拉着苗愿的手,说道。 苗愿眼睛一亮,立刻笑道:“此事易耳,大伙早说要聚一聚了。” 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禁军诸部而今是什么模样?” “太傅弄来了不少人,但争权夺利,贪墨钱粮,操演是没人上心了。”苗愿叹了口气,说道。 和自己掌握的情况差不多。 邵勋皱了皱眉,果然什么部队丢到司马越手里就要糟。 禁军只有两万人的时候,他独掌四分之一,严格整训,定时操练。 扩充至三万余人的时候,训练也算正常,吸收了大量溃散中军老卒后,甚至能拉出几支素质优良的部队打硬仗。 现在的禁军有五万多、接近六万,却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 按理来说,随着禁军成军时间变长,严格管理、正常训练的话,战斗力是会逐渐增长的。但现实是内部分裂、军心涣散。 邵勋之前就听杨宝等人抱怨,在京担任司隶校尉的糜晃也提过一嘴,今天见到苗愿,一番交谈之后,基本确认了。 再这么搞下去,以后拿什么来保卫洛阳? 洛阳不保,他在梁县、广成泽一带折腾的家业也危险——说难听点,洛阳就是邵某人的盾牌,他不想这面盾牌很快破碎。 ****** 在邵府住了一夜,正准备出门置办礼物,分别拜访曹馥、糜晃等人时,唐剑来报:司空王衍邀宴。 邵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人红是非多啊,连着赶场,他装逼地感慨了句。 换以前,他压根不会与这些人扯上关系,生活就是单调的训练、打仗。 每天一睁眼,就是军士们臭烘烘的脚丫子。 一闭眼,就是军士们的磨牙声。 仿佛他的世界比别人少了一大块。 现在不一样嘞。 赴宴地点在城外的一处农庄别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抵达之时,王府仆役将其引到庭院之内,却见一群老老少少在清谈。 王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谈玄了,然后一一介绍。 王含王处弘,治书侍御史王基之子。 王敦王处仲就不用多说了,邵勋见过好几次,为人表面随和,内心则不然。 王含、王敦都是王基之子,母亲出身泰山羊氏。 另有王舒王处明、王邃王处重,侍御史王会之子。 邵勋一一与这些公子哥们见礼,并默默观察。 王含他不了解,但观其外貌气质,再听得几句话,初步感觉和他弟弟王敦性子差不多,外宽内忌,心性薄凉,甚至有几分残忍。 呃,王敦已向他望过来了,目光不善。 邵勋愕然,下意识摆弄着手里的干枣,王敦目光愈发不善了。 干枣咋了?碍你啥事了? 邵勋拿起一粒,塞进嘴里嚼吃了起来。 王衍轻轻拍了拍王敦的手,然后说道:“君侯年且二十,可有表字?” “没有。”邵勋说道。 表字一般是长辈、业师给取的,邵勋还没这个机会。 他昨天想了想,打算让曹馥替他取個字,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 这会王衍提起来,让邵勋有些惊讶,你居然敢占我这个便宜? 幸好王衍没再提这事,话锋一转,道:“君侯在河北大破贼军,显然熟稔兵事,却不知如何看待王弥此人?” “王弥两次惨败,两次复起,并迅速拉起万余兵马。别的不谈,身边一定有数百乃至上千积年老贼。不消灭这些人,就消灭不了王弥。”说到这里,邵勋瞟了一眼王敦,道:“听闻王使君将赴青州之官,或会遇到王弥,一个不好,是要吃亏的。” 王敦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至于心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王含则不如王敦那么会表面工夫,见到邵勋这个兵家子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似乎没怎么把王敦放在眼里,顿时有点傻,更有些生气。 一个人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是装腔作势就行的。它源于内心的底气,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自信——说得直白点就是,我就惹你不高兴了,你能奈我何? 邵勋并不是装腔作势,这一点王含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但这尤为让他恼怒。 王舒、王邃则不动声色,静静看着。 今日这场聚会,说白了只是初步接触,双方都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总得来往试探个几次,双方心里都有数后,族兄才会寻一个契机,把事情挑明。 邵勋这个人,确实和传闻中一样,有些跋扈啊。 仆婢们端来了酒菜,众人如同出游一般,在庭院中席地而坐,侃侃而谈。 庭院后面的一间偏厅内,王景风搬来一个矮几,又踮起脚尖,从屏风顶部悄悄看向院中。 她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锁定一人。 面色刚毅——有点丑! 肤色和常年下地的田舍夫一样——太黑! 坐在那里时,右手偶尔抬起,挥舞一二,但左手始终低垂,离刀柄很近——杀才!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王弥贼寇也,两次被人击溃。今苟道将都督青兖诸军事,宁不能剿耶?”王敦问道。 “使君去了便知。”邵勋笑道。 王景风不想看了,因为她有点担心族叔王敦要发火。 “阿鱼,你在做什么?”旁边响起了惊讶的声音。 王景风受惊,站立不稳,当场摔了下来,并且还是屈辱的脸部着地的姿势。 “叔母……”王景风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来人是叔母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此时正无奈地看着她。 婢女们上前将王景风拉起。 王景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几下,然后被司马脩袆拉去了里间。 “你方才在偷听?”司马脩袆看着正在揉脸的王景风,问道。 王景风如梦初醒,慌忙说道:“叔母小心,青州有王弥之乱,听说凶得很。身边有一千剧贼,人人身长八尺……” 司马脩袆噗嗤一笑,道:“接下来伱是不是还要说他们会呼风唤雨?” 王景风赧然,说不下去了。 婢女们亦纷纷偷笑。 襄城公主是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出降王敦时,嫁妆是其他公主的十倍。 因为司马脩袆的地位,婢女们有点恃宠而骄,曾经就嘲笑过驸马王敦。 至于王敦是不是记恨在心里,那就不好说了,至少到目前为止,碍于公主情面,他还没有下手。 “你听谁说的?”司马脩袆有些好笑地问道。 “鲁阳侯邵勋,就是那个阿黑。”王景风说道。 “休要胡说八道!”司马脩袆斥了一句。 阿黑是驸马王敦的小名,这怎么能张冠李戴呢? “放心吧,你叔叔当过左卫将军,素有军略,不会有事的。”看着王景风担忧的眼神,司马脩袆笑了笑,说道:“他会护着我的。” 当然,就只是说说而已。 真遇到危难,驸马会怎么做,她心里完全没底,这些年一直是吵架过来的,丈夫甚至想要借机处死自己的陪嫁婢女。 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那个阿——鲁阳侯若得罪了丈夫,多半会被一直记恨着。 今日这场聚会,应当是特别邀请鲁阳侯的,意在试探、拉拢。 但鲁阳侯锋芒毕露,却不知效果如何了。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拉着王景风离去了。这些事情,不是她们妇人该操心的,出嫁从夫,有男人管着就行了。 倒是阿鱼着实有几分容貌,守寡多年,将来会不会被迫出嫁呢? 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司马脩袆暗暗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很难对外人诉说。 第三十章 快控几不住我寄几了 来洛阳好几天了。 邵勋先觐见天子,再赴王家之邀,然后拜访了曹馥、糜晃、何伦、王秉等旧识,维系关系。 一整圈走下来,有些心力交瘁。 本想一走了之,却又踌躇难决。 拿起重剑反复擦拭,心中始终无法平静,气得直接将剑掼于地上。 唐剑探头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邵勋捡起剑,插到器械架上,默立良久。 随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不想束缚自己了,直接让人打开库房。 他走到一个木架边,随手拿起一件物事。 这是一件青瓷虎子,上铭“赤乌十四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送这个太色情了。 旋又拿起件青瓷熊灯,旁边还有一对青瓷卧羊尊,一并拿起看了看。 熊灯釉色呈土黄色,在灯盏以下由一个蹲坐着的小熊顶托。 小熊用两只前爪上抱头部,憨态可掬,十分生动。 青瓷羊呈卧姿,壮硕沉稳,四肢蜷曲,安静平和。 全器施釉匀静,光洁莹透,工艺水平极高,乃上乘之作,于邺城王宫中所得。 将几件合适的青瓷器包好装起来后,邵勋又挑了些锦缎、玉器,然后在亲兵的护卫下,匆匆出了门。 徐朗看到邵勋时又惊又喜。 邵勋与他随口聊了几句,得知他要去禁军为将时,勉励了一番,然后在裴十六的引路下,向内而去。 “君侯不该来的。”裴十六小声说道。 “大战得胜,班师回朝,拜见主母,奉上礼物,有何不可?”邵勋强辩道:“昨日我还见裴景声入府了。” 裴十六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在寂静清冷的庭院中,脚步声传出去老远。 卢氏正百无聊赖地跪坐在案几后,拿着一本诗集看着。 “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妻子牵衣袂,抆泪沾怀抱……” “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 看着看着,仿佛入迷了,秀气的鼻子也皱了起来,一吸一吸的,饱含情绪。 及至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时,才慌慌张张地想把诗集收起来。 但脚步声来得太快,卢氏情急之下,直接把诗集藏到了曳地长裙的裙摆内,然后起身。 脚步声又偏转远去,原来不是来这個地方的。 卢氏松了口气,同时有些好奇,这是谁啊? 过去数月,她都住在太傅府中,访客寥寥。她与嫂嫂两人时而下下棋,时而编排下舞乐,自得其乐,倒是清净,今日来的是谁? 裴妃跪坐在案几后,看着案几上的熊灯。 其实她不是太喜欢这个礼物。 范阳王妃卢氏比她大几岁,但心性像少女一般,倒是会喜欢此物。 “参见王妃。”邵勋躬身行礼。 裴妃起身还礼。 裴十六悄然离去,临走之前,还看了看外面各个角落,方才放下心来。 “邺城宫中之物,果有几分意趣,妾很喜欢。”裴妃拿起熊灯,嘴角含笑地说道。 邵勋松了口气。 他还担心送的礼物不合裴妃心意呢,原来送对了,甚好。 “可惜邺宫已毁,宫中左藏大部遗失。肥乡之役后,追击贼军,缴获了一些,回头再挑几件送过来。”邵勋坐直了身子,大胆地看着裴妃。 撩妹,他其实没什么招数,来来回回就那一下:胆子大。 第一次见到裴妃,大概是五年前了。 恍惚间五年已过,物是人非,王妃今年也二十七岁了。 裴妃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问道:“听闻你单骑冲阵,受伤了吗?” “没有。” 裴妃嗯了一声,又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无非是种田、练兵。”邵勋说道。 还有一句“静待天时”没说出来。 没有天时,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哪怕天天窝在家里,也要静待那风起云涌的时刻到来。 “可有资财?”裴妃知道养兵是很花钱的,于是问道。 “钱不缺,缺的是军械。”邵勋说道。 “这就是你应邀去王衍府上的原因?” “是。” 王衍以司空的身份领北军中候,成了新一任禁军统帅。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邵勋的直接上级了。 想要弓梢、箭矢乃至其他林林总总的军械消耗品,最好的办法还是找王衍,毕竟库存快顶不住了。 这对王衍是小事,对他却是大事,毕竟他的练兵方法,对耗材需求太大。 “你现在声名鹊起,连天子、王衍都想拉拢你……”裴妃轻轻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萧瑟的秋风落叶,似有所感,幽幽说道。 “他们拉拢我,不过是场交易罢了。”邵勋丝毫不避讳地说道:“譬如王衍,他给我提供器械,我在关键时支持他,如此而已。虽未明说,但大概就是这样了。至于天子——他想对付太傅,不过我估计成不了。” 司马炽、司马越,水平半斤八两,大哥莫笑二哥。 目前天子司马炽看似占了点主动,但那是建立在司马越不破坏规矩,还算要点脸的前提下。 如果司马越不要脸了,直接暴力破局,会怎样? 天子动不了,杀你几个心腹臣子又如何? 伱连心腹都保不了,谁还会为你效力——当然,这样做有点太难看了,司马越也会承受反噬,属于掀桌子行为。 “未来会是怎样?”裴妃看着窗外,轻声问道。 邵勋沉默了一会,道:“明后年或有大变。” “洛阳?” “是。” “这样的结局,其实我几年前就有所猜测了。”裴妃说这话时,脸上没有害怕担忧的表情,也没有喜悦或其他什么情绪,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似的。 “若非如此,我怕是已被刘洽使绊子,栽了个大跟头。”邵勋说道。 裴妃转过身来,看着邵勋。 这个人,现在没人能限制他了。 他有自己忠诚的部曲,有庄园坞堡,有心腹将校,在军中一呼百应。 他还封了县侯,就连王衍都要找他做交易,他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 包括她。 “那是你自己挣来的,我只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裴妃摇了摇头,道。 邵勋一听,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两人间说话怎么生分起来了?明明刚来时裴妃还在笑的。 “你该回去了,以后少来这边,毕竟我是你的主母,对你名声有碍。”裴妃轻声说道。 邵勋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火,好悬没压住。 还是兵少了! “诺。”他低头应了声。 起身走过裴妃身侧时,手下意识伸了伸,最终颓然放下,出门离开了。 裴妃紧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她轻轻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连廊内,卢氏瞪大着眼睛,先看看邵勋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嫂子渐渐染上晕红的脸。 她傻了。 ****** 十月初八,邵勋先去金谷园、潘园、邵园转了一圈,然后便离开洛阳,南下梁县。 就在此时,一个不速之客找了上来。 “范公?”他有些惊讶,汉国的人都不怕死吗?还是路上太安全了,没人抢劫? 范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他们正处于一片田野之中,二十步内没有外人,正适合谈些机密之事。 “引弓之国,有赠弓之人遣我来此,与君一会。”范隆拱了拱手,道。 邵勋叹了口气,都什么人啊? 他是对刘元海印象不错,但你一次两次派人来挖我,再好的印象也败了。 “石超是不是投汉王了?”他反问道。 “是。”范隆一点不隐瞒;“我离京之前,石超方至。汉王以其为征东大都督,隶石勒帐下。” “石勒果然去了。”邵勋轻笑一声,道:“范公别费无用功了,我无意投汉王。以后也不要来了,对汉王、对我名声都不好。” 汉王屡次招晋国一五品将军,还是派自己的九卿出马,结果屡屡被拒绝,这算什么事? 邵勋自己也很无奈,传扬出去,好像自己与刘元海勾勾搭搭呢。 想到此处,他都有点杀掉范隆的冲动了。 不过人家多半布置了后手,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再者,他虽然不愿承认,但心底似乎不是很想做得这么绝。 “将军何必忙着推拒?”范隆笑道:“不妨听听我主开出来的条件?” “范公走吧,多说无益。”邵勋摇了摇头。 不远处的驿道上,银枪军、牙门军儿郎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南下、西进。 邵勋招了招手,唐剑会意,牵了一匹马,向这边走过来。 “将军若来,我主愿以王爵酬之,登台拜将,委以方面重任,等闲事也。”范隆低声说道:“呼延皇后有侄女数人,任君挑选,今后便是皇亲国戚……” 唐剑走过来了,范隆遂闭口不谈。 “范公回去吧,落雪之后,山道难行,反不美也。”说罢,邵勋一夹马腹,远远离去。 范隆静静地站立许久。 这个结局,他早有心理准备。 一个连并州都没打出去的国家,确实容易遭人轻视。 说难听点,蜀中李雄的成国都比他们大,更比汉国富裕。 罢了,该拜访的人已经走了一圈,是时候回去了。 临走之前,给这位年轻跋扈的将军来点狠的,让他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意外了。 第三十一章 谶谣(月票加更3) 邵勋离开洛阳之前,布置了募兵任务,并交由从梁县赶来的吴前主持办理。 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因为与邵勋往来密切,渐渐无事可做,便告了个假,从许昌赶来洛阳,会同办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协助募兵了,可谓驾轻就熟。 门令史徐朗已经离府,即将入禁军右卫出任强弩营主官,即俗称中的三部(前驱、强弩、由基三营)司马之一。 徐朗官职低微,他也就是个殿中司马罢了,不可能像当初王秉那样以虎贲中郎将领前驱营。但也是不错的官场起点了,对他这种喜爱读兵书的人而言,更是对胃口,因此即将高高兴兴地去赴任。 而因为禁军人数大增,前驱、强弩、由基三营恢复旧制,不再由宿卫七军的将军直领,中间设了个三部督,右卫三部督是朱诞,天子司马炽提拔的新人。 徐朗还有旬日才会赴任,于是跟着吴前一起募兵,积累经验。 此二人之外,还有一位出身汝南周氏的子弟,名周谟,小名阿奴,二十来岁的样子,看着没甚特异之处。 他的父亲周浚曾做过安东将军、扬州都督,叔叔周馥是现任扬州都督,兄长周顗周伯仁曾是先帝近臣。 邵勋与汝南周氏搭上关系,最早可追溯至辟雍攻防战。 但那会关系较浅,来往较少。随着他声名鹊起,汝南周氏加大了与他来往的力度,到了这会,周谟这种名气较小的嫡脉子弟都来了——邵勋怀疑这些世家大族内部有個“评分系统”,你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人家就给出什么样的支持,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周谟应该就是汝南周氏投资他这个方向的代表了。 对大家族而言,这只是他们投资的诸多人选中一个小方向,但就像羊曼说的,对家族来说,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投注,对他这种具体执行人而言就是全部。 他成功了,以后周家就以他为主。 他失败了,周家就与他撇清关系。 乱世中的规则,就这么简单粗暴。 庾、徐、周三人跟着吴前,带着数十随从,先去了城东洛水之畔的一处地方。 这里有一座河伯庙,众人到时,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数百名面色黝黑的纤夫挤来挤去,够着头向前看。 “那不是胡毋辅之吗?”吴前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后,问道。 “正是胡毋彦国。”庾亮瞄了一下,眼现怒火。 虽然他对鲁阳侯邵勋非常佩服,很多时候下意识跟着他四处跑,以至于被人认为“邵党”中坚分子,他还是不能接受妹妹嫁给邵勋。 但令他泄气的是,父亲居然不是很反对了,母亲也不说话,这——难道我错了吗? 胡毋辅之这厮,没有半分酒品,实在可恨。 “下水了,下水了!”纤夫们一阵骚动,有人高喊了起来。 不一会儿,却见胡毋辅之跟着两个船工,登上一艘小木船,划向河中央。 胡毋辅之坐在船舱内的案几后,一边端起酒碗抿一口,一边笔走龙蛇,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稍顷,胡毋辅之写完了信,站起来朗诵一番后,将信抛入河中。 做完这些,他又将壶中酒洒入河内,嘴中念念有词:“幽明共赞,神祇护佑,礼毕!” 船工向岸上挥手,立刻引来一阵欢呼。 “泰山胡毋班(胡母班)曾被山神召唤,请其为妇婿河伯带信,信者众多,传扬甚广。胡毋辅之被人请来祭祀河伯,并不奇怪。”庾亮熟读经史、志异,对各种奇闻怪谈也有所了解,当场解释道。 “元规,你信吗?”徐朗问道。 庾亮迟疑了一下,没说信还是不信。 徐朗笑道:“此事必以讹传讹,我所信者,唯经世济国之道。” 周谟来的时间短,这时没插话,只默默看着。 “好了,该募兵了。”吴前这人不识字,没文化,但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立刻就岔开了话题,道:“走吧,过去看看。” 三人自无异议,带着一帮随从走了过去。 “赵槐?”一名身强力壮的纤夫正在与人分祭祀用的酒肉,看到一行人过来时,先是目光一凝,待看到熟人时,立刻喊了出来。 “季收?”被喊做“赵槐”的人站在吴前等人身后,乃银枪军第一幢的什长,听到喊声时,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初一起拉纤的老熟人。 季收将祭肉交给别人分发,擦了擦手后,走了过来,先对吴前等人行了一礼,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槐。 赵槐变了。 人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目光湛然,不再是以往那种微微躬着腰,一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模样。 他腰间悬着一把环首刀,左手自然地搭在刀柄上,右手虚握成拳,垂于腿侧,走起路来,微微前后晃动,甚有章法。 身上的袍服也是新的,好像还是锦袍,不知道谁赏赐的。 总之,一别数年,整个人由内而外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差点没认出来。 “季君三四年没见到赵槐了吧?”吴前自来熟地上前,拉过季收的手,笑道:“赵槐现在是银枪军什长,手底下管着十个兵呢。长安之役,斩鲜卑首级两枚,肥乡之战再立新功,就连鲁阳侯都夸赞他‘勇猛骁锐’。” “鲁阳侯?”季收疑惑道。 “便是材官邵将军了,去年派我等过来募兵的,这就忘了?” “哦,原来是降世神人。”季收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在交换什么意见。 “嗯?”吴前一愣,这帮人怎么知道的? 仿佛看到了吴前的疑惑,季收低声道:“昨日有童谣,‘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吴前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三人却齐刷刷地看向季收,脸上神色各异。 太白主兵,主杀伐,这似乎解释了某人为什么要抢许昌武库,这是天性啊! “洛水断流,真人乃出”这句话有点难以理解。 但最近十年,先是关中连续大旱,再是并州大旱,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来个河南大旱? 这段“童谣”不知道是谁散播出来的,很明显是针对鲁阳侯,因为他是太白星精降世的传闻已经在部分士人圈子内传播了。 别觉得时人不信这个。 杜预为《左传》写注时,曾提到:“童龀(chèn)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若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 杜预这种朝堂高官认为,小孩子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不会受太多干扰,嬉戏童谣可能对也可能错,有识之士应当仔细分析,以为鉴戒,或有用处。 另者,此时的天文学中,认为荧惑星降世变成童子,歌谣嬉戏,这被称为“谶谣”。 这就是个迷信的社会啊! 见吴前等人交换眼色,尽皆无言,季收又看了眼威风凛凛的赵槐,心一横,道:“既是邵太白募兵,我等自当从之。” 他身后还有七八人,见“带头大哥”这么说了,纷纷说道;“我等愿追随邵将军。” 吴前回过神来,忧心忡忡。 季收却不放过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吴公”,催促不已。 吴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何德何能,敢称‘吴公’。” 季收不理,只问道:“此番募兵几何?” “暂募一千二百人。” “那得多跑几个地方。”季收笑道:“我家中有些亲朋好友,在外做庄客,形同奴婢。我将其偷偷唤来,举家投奔邵将军,如何?” “须得老实本分才行。”吴前说道。 “那是自然。”季收拍胸脯保证道:“常年吃苦,能下地干活,可上河搬货,若不听话,随便打。不似那等老贼悍卒,不服管教。” “可。”吴前点了点头,道:“不过有言在先,若不成,还是会罢遣,不可能什么人都收的。” “好,好。”季收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随后,他喊来几人,令其各自呼朋唤友,顷刻之间,便拉出了百余人,吵嚷着要当兵。 他们不傻,不会仅仅因为一句童谣就争着当兵。 更大的原因是吴前每次来募兵,都会带上一些银枪军士卒现身说法,用他们的经历来吸引这些纤夫、苦力们。 人终究是向往好日子的。 不当兵就不会死了吗?你太天真了,死的可能性也很大。 既如此,不如当兵搏一搏——仅限禁军和银枪军,其他人若来征兵,他们保管躲起来。 当天下午,由季收带路,吴前等人又跑了几处地方,募得四五百人。 整个过程之中,庾亮、徐朗、周谟三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庾亮甚至想到了是不是有人陷害鲁阳侯,并把目标锁定在了太傅幕府的一些人身上——有些时候,不需要上位者直接下令,自有急着幸进之人主动跳出来,施展腌臜手段,会是谁呢? 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奈何奈何。 但另外一方面,他心中也有几分动摇,万一这个童子歌是真的呢?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第三十二章 盘账与应对 邵勋收到消息时,尚未回梁县,而是临时拐到了新近完工的檀山坞。 这是几年来建成的第三座坞堡,也是短期内最后一座。 他第一件事是盘账。 在经历了两年小心翼翼的经营后,今年云中三坞进行了首次两年三熟制试播种。 去年秋收后种下的越冬小麦,在五月间收获。 亩产么,只能说还行吧,与粟差不多。 云中坞收获了11.2万余斛,金门坞收获6.4万余斛,檀山坞收得6.5万余斛。 夏收后种了一季杂粮,入冬前收获,三地总计收15万斛出头。 三个坞堡的大小牲畜数量增长到了733头。 以上是宜阳县的产业。 在阳翟县,邵勋还有个禹山坞,为了养护地力,今年只种了一季粟,收得11万斛,另有大小牲畜892头。 洛阳的三座庄园,因为两年三熟制执行的时间不一,今年以金谷园收粮最多,约9.2万斛,三地总计收得粟麦粮豆15.8万斛,另有牲畜735头。 梁县则有绿柳园,今年只草草收了1.8万斛粟,置办了百余头牲畜。 广成泽的数据尚未汇总而来,但邵勋不太抱指望。 总体而言,他治下的百姓分布四个县,总计已有42000多人,最长的统治了五年,最短的统治了一年,绝大部分统治了三年左右,全年消耗了六十多万斛粮食,盈余极少。 好吧,事实上没有盈余。 银枪军一年发放的粮赐就超过13万斛,另需万余匹绢。 再加上战死士兵的抚恤,以及承诺给府兵养部曲一年的开销,几乎把去年从关中抢来的粮食消耗一空。 唯一的存粮进账来自卖马收入,总计卖给南阳乐氏、新野庾氏、颍川陈氏一千匹马,总进账21万斛粮食,再加上花钱采买的部分高价粮,总计约三十万斛存于梁县,算是多年来第一次有粮食储备。 抢回来的马儿,去掉本次出征损耗,以及部分生病而死的,总计还剩六千三百余匹。 明年会继续卖一部分,换成粮食储备,免得继续贬值。 盘完账后,邵勋微微点了点头。 他早知道自己的财政没那么紧张了,但直到看完账本之后,才最终放下心来。 “毛二,云中三坞就这样了,明年檀山、金门二坞可少少收拢一些流民,云中坞就不要进人了。”邵勋让人将竹简、木牍一一收好、抬走,然后说道:“新来之人,几年内都是亏的。虽说长远有益,但邵师变不出那么多粮食,如今这年月,金银器、钱帛乃至器械甲仗,不一定能换来粮食,就算能买到,也亏得很。” “邵师你把洛阳的粮价都买上去了,很多人骂呢。”毛二全面管理三個坞堡后,气度不一样了,居然敢和邵勋开玩笑了。 邵勋听了哈哈大笑,道:“骂吧,邵师不在乎。明年邵师要重点管着广成泽那边,鲁阳县也要兼顾。别看有三十万斛存粮,但那个动不得。” “明年会有战事吗?”毛二敏锐地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啊,心思细腻得像妇人。”邵勋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邵勋还记得五年多前,毛二脚踝受伤,当时都哭了。 这么一个秀气的学生,本身又有读书做管理的天分,今后就往这条路上走吧——东海一期一百五十人中,就数他最出色,毛二也算是百里挑一了。 “若有战事,确实需要精打细算。”毛二说道:“邵师今岁俘虏了八千人,养他们也需要粮食。” “没有八千。”邵勋说道:“也就七千多吧,剩下的是工匠,分到诸坞堡及广成泽安置。汲桑贼众,就在广成泽屯田,给战死儿郎们挣抚恤。王阐、郝昌等河北军士三千余人,亦在广成泽、鲁阳,半屯田半训练。” 对于河北军人的安排,粗看起来有点黑心资本家的味道。但他们不降,也逃不过个死字,如今自己给自己挣一部分口粮,邵勋再补贴一部分训练用的粮食,等到时局变化,他们也可以苦尽甘来嘛。 邵氏军政集团的军队,在邵勋心里其实是分三六九等吧。 银枪军是当之无愧的核心,现有六幢3600人。出征后伤亡了一部分,包括部分学生兵军官。这会已另行招募新人,再抽调一部分学生兵充任军官,把编制完善了起来。 到了明年二月,会有新一批学生兵学满两年且年龄达标,银枪军第六幢就地扩编为第六、第七幢,另组建第八幢——此为军官培养部队。 吴前新募的一千二百人,就是为扩军做准备的。 长剑军现有石桥、永兴、南山三防。在过去一年,陆陆续续有部分禁军老兵愿意举家南下,开过年后会新组建两防,这也是明年工作的重点之一。 简单来说,长剑军(府兵)多招募“成品”,即有底子、有战斗经验的老兵。 银枪军就当前而言,一个老兵不要,全部招募一张白纸的新人自己训练,几乎已经成了传统。 这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牙门军算是第三等的部队,装备较差。五千多人撑死了四百多副铁铠。 邵勋打算再观察观察,确定这支部队不会在一道圣旨下发生混乱时,便给他们改善一下装备,提高战斗力。 至于王阐、郝昌、楼权、楼褒乃至陈眕这些人,其实算是“外系杂牌”了。但他们来得早,将来未必没有变成嫡系的机会。 而既然是杂牌,待遇当然是不行的,混口饱饭就差不多了,全按银枪军的待遇来,邵勋会破产。如果转为府兵,一时间又没那么多地和部曲给他们。 军队建设,还是得循序渐进。 不过,看着实力慢慢增加,一点点变强,终究还是很让人愉悦的。 邵勋喜欢这种感觉。 ****** 呃,他的兴奋劲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接到吴前的汇报时,心情一下子恶劣了起来。 “哪个孙子在害我?”这是他第一时间冒出来的疑惑。 首要怀疑对象是越府的一些不知所谓的幕僚。 他都不知道跟那些人哪来的仇怨。 司马越都没放话说要对我怎么样,但你们就喜欢揣摩上意,不知所谓。 汉国大鸿胪范隆的嫌疑稍小一些。 毕竟刘渊对自己好像还可以?但也不能排除。 以前的刘渊是一个人,当了汉王后的刘渊则是另一个人。 人是有可能被环境、权力异化的——不,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 总之,大概就这两家了。 其他人也不会搞我……吧? 邵勋转身一看,才想起卢志去了鲁阳,檀山坞这里只有毛二。 “毛二,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邵勋决定考一考他,问道。 “邵师,此事不如找侯相相询。”毛二回道。 “别躲,邵师就要听听你的意见。” “不如上表自辩?” “伱啊……”邵勋有些失望。 毛二算术不错,文采也可以,管理水平虽然一般,但也在合格水平之上,可惜还是理工男的直线思维。 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上书自辩,便是心虚,落了下乘。”邵勋说道:“可懂?” “那怎么办?”毛二挠了挠头,道:“那就列一份名单,找人多编几分童子歌,给每个人都弄一份,混淆视听。” “不是很妥当。”邵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好好整顿这三座坞堡吧。这是许多银枪军儿郎的家,不可轻忽了。” “诺。”毛二脸色一正,沉声应道。 他看出来了,邵师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 但自己确实不太懂这些东西,还是做好本职工作要紧。 能力有限的话,勤可以补拙。 他比不了那些世家子眼界开阔,他是军户家的孩子。 他手下还有二十余人,多出自东海、洛阳,要么和他一样是军户家庭长大,要么是战争孤儿,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他们还可以学习,可以成长。 邵师让他们这帮不适合上战场的学生管理云中、金门、檀山三坞的庶务,其实也是在培养他们的能力。 万不能让邵师失望了。 十月十四日,刷完存在感的邵勋打算离开檀山坞,返回梁县了。 谶谣之事,他打算静观其变。 反正这种事的发酵还需要一段时间,最终传至天子和太傅耳中时,可能已是过年前后了——如果司马越没干这事的话。 这两位也不可能单凭两句童谣就拿他怎么样,但有所警惕是肯定的。 尤其是天子。 本来关系处得好好的,这下可能要前功尽弃了,但邵勋也无所谓了。 说句搞笑的,现在最能拿捏邵勋的,不是天子,不是司马越,而是王衍。 但王衍又是三人中最势弱的,他是司马越的军师,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属于东海王一系中的半独立势力。 他当了北军中候,想必对军权也有点想法。 他需要合作对象。 所以,短期内应该问题不大。 至于长期么——呵,长期的话,无论天子、司马越还是王衍,都会更加迫切地需要我的合作。 风浪越大,鱼越贵。世道越乱,武人越值钱。走着瞧好了,王弥会教训所有人的。 第三十三章 敌不动我不动 永嘉元年十月十六日,邵勋远远看到了绿柳园。 出征一次,差不多就是半年时间。若非能发点财,解决下明后年的军饷发放问题,他是真不想去。 乐岚姬正在妆点房间。 她已怀孕接近七个月,小腹高高隆起,按理说该好好休息的。 但正因为孩儿将要临世,她的心情愈发愉悦,每天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君侯偶尔在书房过夜,这里的眠床也换掉。”乐氏坐在胡床上,双手轻抚小腹,柔声说道。 “诺。”仆婢们齐声应道。 话说绿柳园的仆婢是越来越多了。 以前有一半以上是成都王府的,这次又从南阳来了不少人,都是岚姬少女时代的身边人,让她十分开心。 新床其实已经打制了一套,就放在院子里,马上就能搬进来,再组装完毕,晚上就能用。 后汉服虔曾言:“床,三尺五曰榻板,独坐曰枰,八尺曰床。” 床榻有时候被合起来称呼,因为“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就型制来说,坐卧的床主要区别在于大小。 床无论坐卧,都不高,一般“高下六寸”,也就是14厘米多一点。 邵勋不习惯这种,因此特地命人打制较高的眠床,适应他的喜好。 客人来他家拜访,一般也不会跪坐,有胡床。 吃饭也不在矮几上,而是有正儿八经的高桌。 这是他身为现代人的倔强。 坐了一会后,岚姬又在婢女的搀扶下,看着一套帷帐。 帷帐是从南阳送来的,博山文锦织成,衔五色流苏,华美异常。 岚姬小时候用的就是这类锦帐。 从今往后,她就将与君侯在这套锦帐下,相拥而眠,每每想及此处,脸都红透了,又无限欣喜。 可怜邵大将军,之前当小兵时要么睡草席上,要么在草堆里和衣而眠,渐有成就后,也是睡在粗布帷帐内。 现在算是被这些富婆带着全面提升生活品质了,还尽是他没见识过的东西。 “夫人,这些珠帘……”有婢女走了过来,问道。 岚姬本来挺欢喜,听到“夫人”二字时,脸色有些黯然,道:“你们看着布设吧。” 说完,离开了书房,来到院中。 斜对面的几个女乐已经走了。 她们本就来自天下诸郡,以值役(徭役)的形式来到洛京。 自汉以来,除了雅舞仍用良家子(爵位五大夫或官秩六百石以上子弟),其余皆是“国之贱隶”——三国时尤甚。 到了本朝,各地女乐以“贱隶”身份轮番入京服徭役,这对她们未必是坏事。盖因在地方州郡,她们的日子更惨,经常被官员上佐拿来招待客人,因其才貌俱佳。 走掉的女乐被赐给立功将士为妻,这对她们是一大解脱。 当然,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有的女乐,可能并不一定喜欢清贫的生活,宁可继续周旋在达官贵人之间,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哪怕是以女奴的身份。 ****** 午后时分,邵勋回到了绿柳园。 甫一进门,就把乐氏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 仆婢们尽皆垂首,不敢多看。 二人进到里间后,邵勋小心地扶着岚姬坐下,又伏在小腹上听了一会,笑道:“半年未见得吾儿,甚是想念。” “郎君怎知是儿子?”岚姬轻轻抚摸着邵勋的脸,问道。 “我的种,如何不知道?”邵勋站起身,道。 岚姬脸又红了,同时也有些欣喜。 邵勋很快从腰间解下一個木匣,置于桌上,打开。 乐氏瞟了一眼,喜上眉梢。 邵勋从中取出一对珍珠耳环——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今中国人仿之耳。 此时的耳环,十个有八个是珍珠耳环,非常流行。 乐氏今天梳了个双环髻,配上这对珍珠耳环,相得益彰,十分明艳。 她又粗粗看了看其他首饰,其实没她以前用的好,不过仍然喜滋滋地着人珍藏起来。 这年头,服散的人多,愿意费心思给女人找礼物的却不多。 “一会卢子道等人会来,你随我见一见。”邵勋拉起岚姬的手,轻声说道。 “嗯。”乐氏乖巧地应道。 邵勋随后又关心了一下胎儿的事情,直到唐剑来报:侯相卢志及河北诸将已至。 这才整了整袍服,拉着乐氏出门。 “参见君侯。”卢志、王阐、郝昌、楼褒、楼权五人齐齐躬身,行礼道。 “无需多礼。”邵勋回了一礼,道:“都是自己人,来这边坐。” 乐岚姬身子不便,只稍稍欠了一下身,算是回礼。 她的目光有些低垂,脸有些红,似乎不太好意思看眼前几人。同时有些慌,下意识扭过头,待看到邵勋的身影时,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卢志等人抬起头来。 他倒没什么,向乐氏行了一礼后,便去了池塘边的亭内落座。 王阐等人看着太弟妃高高隆起的小腹,神情复杂。 他们在河北与石超一起“口嗨”太弟妃有遗腹子,并打着这个旗号作乱,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凝聚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 但这会真真正正看到太弟妃已怀有身孕时,个个神情不自然,匆匆行了一礼后,灰溜溜走向凉亭。 “君侯,鲁阳令已经屈服。”凉亭内已传来卢志的笑声。 “哦?子道施了何等手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一者,我令其征发丁壮,出给钱粮,组建侯国军千人。”卢志说道。 “哈哈。”邵勋笑了。 这招有点狠。 按制,侯国无论大小,皆置军千人。 问题在于,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什么世道,鲁阳县怎么可能出这个钱?遍观天下,连公国都没几个养了足额的兵众,别说侯国了,你逗我玩呢? 但卢志这么要求,从律令上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占着理。 “二者,王、郝二位将军带着千余兵至鲁阳,县令一见,直接装病了。”卢志继续说道:“而今他不再管事,县衙上佐、吏员皆尊奉君侯号令。” “好。”邵勋高兴地说道:“侯相出马,果然不凡,我本以为总得花几个月的时间,慢慢软磨硬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 “此赖君侯虎威。”卢志笑道:“若无洛阳、豫州、河北诸场大胜,可没那么容易。” “子道过谦了,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邵勋摆了摆手。 卢志也不争辩,此时王阐等人业已入座,便又说道:“仆在鲁阳,收到君侯之信,已知谶谣之事。” 王阐等人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邵勋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听着。 卢志其他才能不清楚,但他真的很擅长包装人设。 成都王司马颖是什么人,邵勋多多少少有点了解,但卢志愣是把他包装成了贤王一个,在河北名声极佳,得到了绝大部分士族的支持。 后来,也就是司马颖当了皇太弟,飘了,不听劝了,最终人设崩塌,露出了本来面目,让人大失所望——就这样,现在河北还有人打司马颖的旗号作乱。 甚至于,历史上整个西晋末年、十六国初期,都可以算作广义上的司马颖系势力与司马越系势力的争锋。 刘渊、刘聪父子难道不是司马颖封的官吗? 邺城将要告破的时候,刘渊甚至已经带了两万人去支援,只不过来不及了,最终被手下劝着退兵。 石勒、汲桑更是司马颖旧将公师藩的人,起家第一桶金也是靠着收拢公师藩残兵。 简单来说,刘渊分到了司马颖给的官,以此名义统领匈奴诸部。 石勒等人分到了司马颖的兵,兴风作浪。 邵勋分到了司马颖的老婆,也不亏,借鸡生蛋,第一个孩子就要有了。 是人是鬼都在秀,就司马颖全家毙命,惨。 “谶谣之事,信的人很多,认为其是无稽之谈的人也不少。”卢志说道:“从天子角度来看,信或者不信,全看大局。天子需要君侯效命时,哪怕内心深信之,也得忍着,待度过了眼前难关,才有秋后算账的机会。太傅或许也信,但他一时半会拿君侯没办法。” “至于王衍。”卢志沉吟了下,道:“此人极好谈玄,或许信得最深。但他素无大志,但随波逐流,捞取好处罢了。他没有为了心中所求而破釜沉舟的决心,听得此童子歌,第一反应不是与君侯为难,而是与君侯相善。” 邵勋一听,赞道:“子道真是把王衍看透了。” 王衍是个标准的政客,绝对谈不上政治家。 他口才甚好,眼光极佳,很早就开始“备战”,布局深远。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卢志说的,没有清晰的目标,更没有为了这个目标而赌上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气。 王衍只想在规则内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跳不出这个圈子,有路径依赖了。 “除此三人外,其余诸方伯或有威胁,但都不大。”卢志说道:“故君侯无需做任何事,等就行了。” “等什么?”邵勋故意问道。 “等四方消息,再做应对。”卢志理所当然地说道。 邵勋笑了笑,道:“听子道一席话,恰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卢志不是穿越者,当然想不到再等半年,王弥就要一路杀到京城了。 邵勋不太清楚其他历史细节,但这件事还是知道的。 届时,谁特么还管谶谣的事情?太白星精才是大家需要的啊,最好是真的。 “对了,子道方才提及太傅会信此谣,难道这事不是太傅做的?”邵勋问道。 卢志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据君侯所言,刘汉大鸿胪范隆诚心招揽。我思来想去,这事极有可能是他做的。太傅若想找君侯麻烦,犯不着用此等手段。” 邵勋微微颔首,旋又问道:“此谣后两句‘洛水断流,真人乃出’何解?洛水怎么会断流呢?” “关中大旱,赤地千里。并州大旱,汾水为之不流。可不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卢志说道:“天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风云以表异。大旱之象,实乃上天示警,洛水断流又有什么稀奇?今年不断流,明年也会断流。明年不断,后年也会。只要有一年断流了,此谶便应验了。” 说完,卢志小心地看了邵勋一眼,问道:“君侯当真不知?” “知什么?”邵勋不解。 卢志与王阐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片刻后,卢志问道:“君侯既不知,为何在广成泽上下那么多工夫?” 邵勋愕然。卢志你不会也信了吧?伱不是说那是人造谣言吗? 见邵勋神情不似作伪,卢志收起疑惑,道:“鲁阳那边,君侯最好亲自去一下。仆奔走多日,觉得有几桩事较为紧要……” 说罢,一一叙来。 邵勋连连点头。 几人边吃边聊,直至晚间,方才各自散去。 主角养兵数量 主要是看一些人整天说主角养了一万多兵,我得好好澄清下。 主角到底养了多少兵?我给个结论:少于1913人,而且成本还不全是自己承担的,花费最多的铠甲、武器、耗材部分,基本来自缴获。 下面一一细分。 第一部分:银枪军 现有3600人,半脱产,训练之余,自己还侍弄果园、菜畦,种少量地,另放牧牲畜。 每兵每年得粮36斛,主要发给家属,如果有的话。 每兵每年得绢3匹,还是发给家属。 一兵一年的口粮,大概32-33斛,是普通百姓两倍,由指定的五户百姓供养,不够再由半脱产的他们自己挣,比如放牧的牲畜生产的牛羊奶制成的干酪,定期宰杀的牲畜等等。 所以他们是半脱产,书里不止一次强调了。 我算1800人。 一个士兵花费最多的部分是哪里?不是吃的,不是绢帛赏赐,而是武器铠甲。 以唐代为例。 唐玄宗时期,全国约58万军队,其中有马的骑兵、骑马步兵16万人。 安史之乱后,唐德宗建中年间,中央禁军+各地藩镇兵共76.8万。 唐穆宗时期,因为人口恢复,上升到99万出头。 自此基本没变,一直在这个数字上下浮动。 晚唐时,因为长期藩镇割据,纵有战争,也限制在局部地区,因此人口快速恢复,不下3500万,或曰接近4000万,最激进的学者认为唐武宗会昌年间人口数量甚至已经恢复盛唐时,证据是河北人口接近盛唐,有些县还多设了几个乡。 我按3500万算,就是700万户,养一百万士兵,七户养一兵。 为何能养这么多? 很简单,士兵花费最多的不是口粮,而是战备物资。 比如,中晚唐时,一匹马值40匹普通杂绢,按照当时的钱绢价格,约20贯钱——北宋时,这个数字会暴涨到200贯以上。 一匹马的售价,差不多就可养一名全脱产职业士兵一年,故置办起来非常困难。 铠甲的价格我没查到定数,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比马贵。 另外还有训练器械损耗。 哪一样不比口粮那点东西贵多了? 古代所说“xx户”养一兵,很多人就下意识以为要这几户才能挣出一個士兵的口粮。 其实,古代算的是总账,即多少户百姓提供的赋税,才能覆盖一名脱产职业士兵的开支——在中间损耗较少的情况下,这个数字最低是五户。 如果单算士兵吃饭的花费,即便他一年的粮食消耗量是普通人两倍以上,那真的不值一提。 银枪军最大的开销:铁铠,主角给置办了,从今往后只有折旧费。 武器:一样。 训练耗材是这三样中相对最少的,之前靠库存,现在又缴获一批,长远靠禁军。 也就是说,银枪军最大的开销并不由主角治下百姓承担,我给这里算1800人都算多了。 他们事实上只承担粮食,以及部分绢帛赏赐。 第二部分:牙门军 现有5200人,这是禁军!禁军!禁军! 重要的事说三遍。 他们是朝廷养的,主角不出钱,明白吗? 居然有人把他们也算进主角养兵数量里,没看书吗? 第三部分:长剑军/府兵。 现有900人。 为什么要办府兵?因为他们的维持成本极低,就初期一次性土地投入,而且战斗力还不错,所以可以用个几十年、一百年。 一百年后,你让他们的后代继续当府兵,他们都不乐意,会求着你转为民户。 唐代天宝年间攻南诏,杨国忠甚至让人把士兵拷着送到前线,强迫他们打仗。 所以唐朝在南诏屡吃败仗,那些都已经是垃圾兵了,家里可能就十几亩地,技能不行,装备不行,本身还极其抵触打仗,不败才有鬼了。 但前期府兵是很好用的低成本、高性能士兵。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把府兵也算进主角的养兵数量里? 第四部分:河北降军。 现有3300人。 他们自己屯田、屯田、屯田! 重要的事说三遍。 都没听说过古代的屯田兵?明朝卫所兵总知道吗?自己种地,产出给自己发工资,再养活卫所官员。 主角不养他们,明白吗?就算给点补贴,撑死了折合三五百人顶天了。 第五部分:亲兵。 总计113人,这是全脱产职业士兵,主角自己养的。 综上所述,主角实际养兵开销也就千余,且开销大头已经一次性覆盖了,剩下的就维持费用。 怎么会有人算出一万多? 书里都写得很清楚吧? 难道不计算一次性覆盖掉的武器铠甲费用? 难道不计算府兵的土地价值? 难道不计算朝廷拨下来养牙门军的钱粮? 难道不计算缴获所得? 奇哉怪也。 第三十四章 都是弟弟(月票加更4) 车驾刚过济南,尚未进入齐国境内,四周就不太平了起来——去年,先帝给齐王平反,司马冏长子司马超袭爵。 王敦有些紧张,下了马,登上一处山坡瞭望。 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军事经验。 在王家诸子弟中,因为好读《左氏春秋》,得了个知兵的名声,于是在族兄的运作下,到青州担任刺史。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带兵打仗,纯靠手下中层将领,自己是不太懂的。 这本来也没啥关系。 世家大族么,谁不养点家将,谁不结识几个世代为将的兵家子? 我只需要懂个大概就行了,具体排兵布阵自然由他们负责。 嗯,想得是挺好,但有时候会遇到意外。 “嗖!嗖!”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驰来,箭矢飘落在车队中,引起一片惊慌,甚至是哭喊声。 “没用的妇人!”王敦恨恨地骂了一句。 关键时刻大哭小叫,祸乱军心,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自从遣散府中数十姬妾后,他已经多年没碰过女人了。自此以后,吃得香睡得好,每天不用为那点事烦恼。至于公主因此与他不断吵架,那都不叫事。 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事干不了,那也不要自暴自弃,我还可以追求别的。 只是今天—— “嗖!嗖!”箭矢越来越近。 有人看到山坡上的王敦,立刻下马奔了过来,大呼着朝他射箭。 王敦大惊,匆匆躲避。 仿佛跟他开玩笑似的,一支利箭带着呼啸的破空声,从他头顶擦过。 王敦吓得加快脚步,回到了山下的车队里。 护军将领已经带人上前拒敌了。 另有几名家将,各领十余人,沿着山坡往上爬,阻止敌人占据高处,让他们陷入被动。 司马脩袆掀开车帘,匆匆下了车,脸色苍白。 “夫君……”她抓住了王敦的手。 “让开!”王敦一把甩开,让司马脩袆一個趔趄。 “你?”好歹是公主,脾气自然不可能小,见到夫君如此对她,又气又急,颤抖着伸出手指,就要叱骂。 又一支箭隔空而至,落在马车上,箭羽兀自震颤不休,阻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吵架。 司马脩袆“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活了三十五岁,还没人这样对待过她。 侍女们纷纷上前搀扶、安慰,有胆大的甚至出言斥责王敦。 王敦愈发恼火,但现在没空管这些贱人,他只关心来袭之敌。 “兄长。”王舒匆匆走了过来,头上还顶着几枚草屑,看起来煞是可笑,只听他说道:“今岁青州贼寇愈炽,州郡不能讨,已然成患。也不知这是哪一路人马,莫非是王弥的部众?” 王敦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点后悔了。 以为凭借自己的治军才能,到青州后,拨给钱粮,厚养军士,便可练出一支强军,镇压贼寇,然后把青州上下打造得铁桶一般,成为琅琊王氏的根基。 月初领命之后,便兴冲冲地带着百余随从,日夜赶路,前往青州之官。 结果,还没到治所呢,就被来了个下马威。 青州的贼寇这么猖獗? 前方已响起了兵刃交击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 王敦听得愈发慌张,太阳穴砰砰直跳。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擦了擦眼泪,又走了过来,道:“夫君,道路难行,不如回返洛阳。妾求一下皇弟,让陛下……” “滚啊!”身边骤然响起声音,王敦吓了一跳,直接推了一把。 司马脩袆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敦。 “来人,牵马。”王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队后方,接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道:“我身负国家之重,不能有失,先行一步,尔等自散吧。” 所有人都傻了。 这是连妻子都不要了,就为了逃命?至于吗? 贼寇虽然到处射箭,但方才交锋了几合,人数并不算太多,完全可以将其击退,再前往青州,看看情况再说。 “兄长。”王舒拉住了王敦的马缰,面容严肃地说道:“夷甫千辛万苦为你赚来的青州刺史,这就不要了?” 王敦面现犹豫,扭头看了眼后方。 护兵们还在与贼寇交锋,似乎已经稳住了阵脚,并一步步将贼人向外驱杀。 好像——不用那么狼狈地逃了? 但很快又想到方才擦肩而过的利箭,心中一紧。 再思及青州贼寇复起,聚众数万,攻城略地的消息,他突然间就没信心了。 即便成功抵达临淄(青州刺史治所)又怎样?压得住那些凶悍的贼人吗? “我意已决。”王敦掰开了王舒的手,回头看了眼重新燃起希望,并用期待眼神看着他的妻子,道:“辛苦将士们力战了。襄城公主侍婢百余人,尽皆赏赐给儿郎们为妻。我之家财,亦分了吧。事急矣,我先去了。” 说罢,一甩马鞭,狂奔而走。 王舒傻傻地看着王敦背影,久久不语。 司马脩袆瘫坐在地上,眼中已没了泪水,只有一片空洞与绝望。良久之后,转化成了刻骨的恨意。 侍婢们都吓坏了。 她们平时仗着公主撑腰,对驸马有些不太恭敬,没想到就被记恨上了,这下被赏赐给大头兵们为妻,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远处的兵刃交击声渐渐稀落了下来。 贼寇人数占不到优势,护兵们又奋力厮杀,眼见着啃不下这个车队,于是四散而走,撤了。 片刻之后,收拢回来的护兵将士听得既有女人睡,还有钱拿,兴奋异常。 司马脩袆突然反应了过来。 只见她稍稍修饰了下容貌,起身看着众将士,道:“这些侍婢,最长的跟了我二十年了,出嫁时就陪着,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今予尔等为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定要善待。” “公主……”侍婢们尽皆垂泪。 司马脩袆心一狠,只当没看见,又命人计算了下钱财,分成百余份,哽咽道:“这些便当作我出的嫁妆吧,今后好生过日子。” “公主厚恩,粉身难报。”众将士一听,感激涕零,纷纷跪倒在地。 “这就回洛阳吧。”司马脩袆转身上了马车,收起哀容,脸色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 年关将近之时,洛阳的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 外地的坏消息对他们太过遥远了,而洛阳又平静了数年,大伙都下意识忽略了那些烦心事,高高兴兴过大年。 城南的开阳门外,大车排队等待进城。 冬菜、柴禾、粮食等等,维持城市生活的各种消耗品,被马车、驴车、牛车、骡车等一辆辆送进去。 王衍在门内等待了一会,这才与潘滔等人出了城。 “菜、菜,还是菜,就知道阿堵物。”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哪年缺粮了,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潘滔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家在洛阳城郊亦有数十亩菜畦。前阵子守园人来报,卖菜得钱二万,欲奉上,我没收。在洛阳左近,种菜可比种粮赚得多。” “为何不收?”王衍奇道。 他年轻时虽然谈不上喜欢钱财,但绝对不会厌恶。现在么,唉,他非常厌恶别人在他面前提钱,这全拜老妻郭氏所赐。 “我立园种菜,以供阖府老小仆婢数十口人啖食尔。何必卖菜以取钱,夺守园人之利耶?”潘滔洒脱地一笑,说道。 王衍肃然起敬,但还是问道:“胡荽一亩可产两车,一车值绢三四匹,可不少钱呢。我家——呃,有人贩葱为业,不过是不起眼的小菜罢了,却积聚了大量钱财。阳仲就都不要了?鲁阳侯占着的潘园,以前就归潘氏所有吧?夏秋时节,有十几岁的少年郎推着车,沿街贩卖果蔬,获利甚丰,不可惜?” 潘滔哈哈一笑。 王衍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鲁阳侯身上,有意思。 不过这事他知道,并不觉得有什么。 潘岳之宅,被朝廷抄没,鲁阳侯占去了,朝廷也没个说法,一直拖着。 朝廷都不急,他急什么? 那些卖菜小儿他也见过。 据闻是鲁阳侯收养的孤儿,教以学识、武艺,有时候也下地劳作。水果、蔬菜丰收之时,将他们发遣出来售卖,并不是今年独有。 听闻鲁阳侯三弟邵璠就管着这一摊子事。 邵园、金谷园、潘园所产果蔬、肉奶、鱼虾,部分供少年学生啖食,部分拿来售卖,换取钱绢。 今年好像迁走了一部分人,吃不掉的果蔬更多,自然拿来售卖了。 “鲁阳侯昨日遣人送了两头野猪、数只鹿到我府上,佃钱已然收取。”潘滔笑道。 王衍默然。 他也收到了许多野物,还有不少皮子。据闻是鲁阳侯组织军士在广成泽行猎所获,妻子郭氏大加赞叹,一改往日刻薄,让王衍面上无光。 “鲁阳侯会做人啊。”他叹道:“谶谣之事,怕是动不了他。” “但总是很多人心里的一根刺。”潘滔说道。 “很多人”是指谁? 首先便是天子,还有没有必要拉拢鲁阳侯了,这是个问题。 其次是司马家宗室,无论哪个宗王掌权,都比外姓人好,他们不想被除国。 最后便是出镇许昌的太傅了,他可能是心情最复杂的,内心的戒惧之意甚至不下于天子。 “阳仲,你为何离间苟兖州与太傅?”往前走了一段,与随从们拉开距离后,王衍低声问道。 “司徒何出此言?”潘滔不以为然:“兖州冲要,魏武以之创业。苟晞有大志,非纯臣也。若久处兖州,则腹心生患。不如迁之青州,厚其名号,晞必悦。晞走后,太傅自牧兖州,经纬诸夏,藩卫朝廷,此乃防患于未然。” 本月,王衍从司空变成司徒,同时还是北军中候,禁军最高统帅。 潘滔已经入幕府为职,担任司马。 就在前阵子,他向司马越进言,苟晞都督青兖二州,权柄太重,宜夺兖州。 司马越觉得有道理,上表朝廷:以晞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青州刺史,加侍中、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封东平郡公。 很明显,这就是潘滔提出的“厚其名号”,夺其实权。 有些人喜欢名号,喜欢升官。 有些人则喜欢实权,认为花里胡哨的官职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 苟晞明显是后者,毕竟军头嘛,对自己能掌握多少资源更在意。 面对朝命,苟晞从了,最终离开了兖州,去青州上任。但他肯定也对司马越恨上了,两人翻脸已成事实。 “处仲奔回洛阳了。”走着走着,王衍突然停了下来,叹道。 王敦不敢赴任,被贼寇吓得丢下公主、半路奔回的事情,已在洛阳传开,引为笑谈。 王衍也脸上无光,更恨其不争。 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刺史,就这么轻易丢掉了。 现在青州归苟晞了,都督之外,再兼领刺史,军政一把抓,已然难制。 唉! 王衍不想说什么,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家族之中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他能怎么办?他能靠谁?难道靠女婿? “夷甫。”潘滔斟酌了一番,道:“鲁阳侯骁勇善战,屡建功勋,三军皆服。其军又屯于梁县,乃洛阳肘腋之地,为今之计,不如与之相善,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王衍叹了口气,不想说什么。 他方才想到了弟弟王澄。 他在上个月去了荆州,持节都督、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 王衍在弟弟身边安排了人,得知他赴任后,以郭舒为别驾,委以府事,自己不管了。 然后日夜纵酒,不亲庶务。虽寇戎交急,不以为怀。 郭舒三番五次进谏,以为宜爱民养兵,保全州境,澄不从。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衍差点背过气去。 这些弟弟们,在他面前时侃侃而谈,恭俭谦让,一副君子风范。 结果一旦去了地方任职,全都原形毕露,让他茶饭不思,忧愁不已。 怎么会这样呢? “不如——”见到王衍愁眉苦脸的样子,潘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遣人邀鲁阳侯来洛阳,推心置腹一番,看看风色。” 王衍不说话,但也不反对,算是默许了。 正当潘滔准备喊人时,王衍伸手阻止了,道:“左右无事,梁县也不远,不如去看看。” 第三十五章 后悔来了 王衍回到家中时,看见了正在苦读兵书的王敦,心下稍慰。 他本欲带上这个弟弟,一起南下梁县。 但一想到弟妹回洛阳后,眼神冰冷,不吵不闹,直接搬去了城外别院,与弟弟形同陌路,期间甚至还入宫了一次,心下就有些不安。 唉,想必处仲也很烦恼吧。 叹了口气后,他便带了些随从,与潘滔一起南下梁县了。 梁县并不远,第二天近午就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城郭。 时北风呼啸,大雪漫天,王衍也不觉得苦,而是下了马车,边走边看。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挂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 树下一人,泰然自若地放着羊,一点没觉得人头膈应。 王衍走了过去,问道:“君何为也?” 牧羊人见他衣着华丽,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敢怠慢,道:“看守头颅。” “咩……”两只羊用蹄子刨开积雪,翻找着枯黄的牧草。 嘴巴一撅一撅的,连草根都吃的一干二净。 “这是谁的头颅?” “熊耳山的几个剧贼。” “熊耳山那么远,为何来此?” “被李利请来的。” 王衍眯着眼睛想了下。 他记性不错,李利乃梁县豪强,年中曾去过洛阳,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尚书右仆射荀藩,提及邵勋在梁县种种不法事。 荀藩当时没理他,打发他走了。 前阵子荀藩出任太子少傅,已经不是尚书右仆射,大概更不会管了。 没想到李利这种人够狠、够绝,居然从熊耳山请来剧贼,真真不得了。大概是看到邵勋带着大军去了河北,心思活络了吧? “此地何名?”他又问道。 “石桥防。再往南走七八里,就是李家防了,不过现在没几個人,开过年来会有三百户搬过去。” 王衍一愣。 这个防那个防的,地名好怪。难道是新取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他离开了大槐树,继续南下。 土地一块块的很平整,田间沟渠纵横,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看到一块木牌子插在地里,上面写着字。 王衍起了兴致,凑近一看:“常粲,一百三十七亩又二十步。” 他抬头看了看从上一块木牌到这一块的距离,默默估算了下,确实百余亩的样子。 看来,这个叫“常粲”的人家里有一百三十七亩地。 “阳仲。”王衍转过身去,看向辚辚行来的马车。 潘滔正在车内哈气搓手,闻言道:“夷甫,大冷天的有甚可看?” 王衍不答,只问道:“一户百姓之地,一般有多少?” 潘滔笑了,道:“若按朝廷占田令来说,一丁七十亩,若按实际来说,呵呵。” 王衍笑了笑,和自己想得差不多。 平头百姓,要么只有很少的地,要么依附豪强、士族,没有地。 他虽然多年未回琅琊了,但年少时的印象应该没错——唔,那会百姓家里的地似乎比现在多很多。 走着走着,便到了午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阳仲。”王衍又回过头来。 潘滔无奈,不坐车,下来陪他一起走。 “百姓都有一日三餐么?老夫记得是没有的。”王衍迟疑道。 “早上出门吃一餐干的,傍晚从田间回来后,吃一顿稀的。农忙时会吃三餐,自古皆然。”潘滔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 禁军将士不训练时,也只吃两顿,不过都是干的。 出操训练时,才会吃三顿。 这个村子的百姓一天吃三顿,是何道理? “夷甫。”潘滔无奈地说道:“你不觉得石桥防这个名字很怪异么?” 王衍下意识点了点头。 “防者,兵戍也。”潘滔解释道:“整个石桥防,就是一个军戍,屯有数百乡团兵士,各有部曲。村子前后左右的田,都归乡团兵士所有。再稍远点,看见那片荒地了么?没分下去,但也归此戍,时常有部曲前去放牧。方才你在大槐树下看到的那人就是部曲,他在看守人头,也在替主人放羊。” 说完,潘滔又详细解释了一番石桥防这类乡团戍区的来龙去脉。 王衍听完后,有些惊讶,更是多看了一眼潘滔,暗暗猜测他与邵勋是什么关系。 他应该不是邵勋的人,但关系绝对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已到一户人家门口。 常粲的妻子刘氏挺着个大肚子,陪着常母在干家务。 常母已没几颗牙,但脸上笑呵呵的,仿佛这辈子苦尽甘来,过上了以往难以想象的好日子一样。 常粲在整理器械架,时不时从上面取下一把武器试试。 最开始的时候,上面只有一把重剑、一柄环首刀,现在又多了长枪、木棓。 看样子,主人也开始尝试着使用更多的器械了,让自己更加全面。 王衍、潘滔等人从外面走过时,常粲的眼神凝了凝。迟疑片刻后,刷地抽出环首刀,追了上去。 王、潘二人的随从大惊,纷纷拿出器械,护在二人身前。 “汝何人?莫非奸细?”常粲夷然不惧,看着王衍,问道。 那些家丁护卫,他一个都没放在眼里。 村中有数十户府兵,如果围拢过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大胆!”有护兵斥道:“此乃北军中候王司徒,尔敢冲撞?” 常粲一愣,环首刀微微低垂,道:“最近石桥防时有贼奸前来窥探,将军令我等严加盘查……” “你是常队主吧?”潘滔走了过来,笑道:“出征前见过一面的。” “潘侍郎?”常粲把刀收了起来。 “今却在太傅幕府供职。”潘滔说道。 “东海王……”常粲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尔等自去吧。” 说完便走了。 王衍一直冷眼旁观着。 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名叫常粲的“队主”,从头到尾没向他行过礼,甚至还执着利刃,言语跋扈。 这种兵,从哪里找来的?又怎么练出来的? 即便是洛阳中军,士兵们也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看到他王衍时大气都不敢喘,说话都不利索。 难道真是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 邵勋带过的兵,不出数年,一个个都是骄兵悍将? 王衍使了下眼色,一名随从会意,取出两匹绢,走进了院子,交涉一番。 不一会儿,常粲又走了出来,先看了眼潘滔,见对方没说什么后,点了点头,道:“乡野人家,饭食粗陋,司徒怕是吃不惯。” “无妨。”王衍摆了摆手,直接走了进去。 潘滔及数名随从紧随其后,其他人都留在外间,看守马车。 常粲的母亲、妻子似乎怕生人,草草行了一礼后,便躲到厨房去了。 王衍不以为意,进了正厅。 厅内有一张小榻,供客人坐卧。榻上铺着草席,草席上又加了一层垫褥。 光这一点,穷人家就做不到,他们一年四季都是草席,甚至有些没落的寒素士人远支家庭都是如此,王衍见得多了。 他脱了鞋,直接坐了上去,四下打量。 小榻左右还有两张单人坐的小床。 床板及四周有隐囊——所谓隐囊,即用布或锦等织物作成外罩,内中实以轻软之物(丝绵、苇絮、羽毛皆可),放在背后或身侧,供人倚靠用。 看到此处,王衍与潘滔交换了下眼色:这个家,真算不得清贫啊,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而且,女主人也有几分品味,不是那等愚昧村妇,应见过点世面。 王衍又抬头看了看。 屋顶有承尘,看新旧程度,应是今年新加上去的。 覆盖的地方不大,仅能遮护坐卧之处——所谓承尘,即“施于上承尘土也”,主要是防止梁上的尘土落到身上,故在床顶架设承尘,类似于天花板。 这个东西,对一般人家可有可无。 作用不大,花费不低,似无太多必要,但此物又是区别普通人家和殷实人家的标志之一。 客人来你家,如果身上落了灰,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的话,就花钱装承尘。 不介意的话,这玩意完全可以省掉。 王衍别的不懂,但他接触的士人太多了。 贫寒的、富贵的、有才的、无才的,等等,甚至去过他们家拜访。 这个常粲家,不简单啊。 邵勋来梁县才一年多,他手下的兵就跟随他抢了个盆满钵满? 王衍一边思虑,一边继续打量。 蓦地,他看到了两个香炉。 此二炉大小不一,新旧不一,型制不一,摆放在那里就很怪异。 一般人家即便买香炉,肯定会买两个一样的,眼前这两个——多半是抢来的吧? 王衍嘴角微微一抽,这才想起人家是骄兵悍将啊。 出征一趟,连香炉都抢,真真丧心病狂。 当然,王衍并不知道,常粲不是最离谱的,有的人连虎子都抢,还打算送给主母呢。 常粲很快端来了食物,主要是粟米饭、胡饼,外加一点咸菜,少许熏肉。 王衍、潘滔二人起身告谢。 常粲终于回了一个礼,然后便走了。 王衍端起碗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道:“阳仲,你说这些人是乡团,怕是不尽然吧。” 潘滔倒吃得很欢,听到王衍问话,放下碗筷,道:“夷甫觉得如何?” “那么多器械,总不能放着看吧?”王衍说道:“若有人能精熟诸般技艺,那定然是锐卒,不可小视。” 王衍不通兵事,他只从最朴素的角度考虑,但结论却是对的。 说完,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鲁阳侯有多少乡团?” “此地名石桥防,东南永兴寺那边还有个永兴防,至于李家防,应是新建的,人员尚未齐备吧。”潘滔说道。 “养这些兵花钱吗?” 潘滔摇了摇头。 “一防有多少兵?” 潘滔还是摇头。 王衍有些不满,但脸上不动声色,又端起饭碗吃了几口。 熏肉并非豚羊之属,好像是鹿肉,应是打猎所得,味道还不错。 鹿肉能吃,那么鹿皮呢?可制甲胄! 这些乡团兵士有部曲,鹿皮甲可自用,亦可给部曲用。在估算各防士兵数量时,绝对不能只算兵士本人,他们的部曲也不可忽视啊。 这不就是一个个小豪强? 不声不响间,邵勋在梁县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局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很多事情,别人说起来,伱可能不太会在意。但当亲眼看到时,则是另一番感受。 邵勋到底想做什么?王衍突然有点后悔来梁县了,有点不太想和邵勋沾上关系。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王衍脸色凝重,仿佛雕塑一般,久久没有一点变化。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喜欢讲规矩,喜欢在规则外重起炉灶的人。 这样的人,让他下意识很排斥。 但——唉。 第三十六章 客人 王衍一路南行的时候,邵勋也在招待客人。 听闻他发迹了,老家东海那边过来了一堆亲戚,吵吵嚷嚷数十口总是有的。 邵勋将他们安置在绿柳园旁边的空置民宅了,然后专心侍奉父母。 是的,他的父母也被接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妹妹、侄女等人。 父亲年逾五旬,年轻时当过世兵,甚至参加过灭吴之役,据说有过斩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父亲一直这样吹。 不过,他在本村的世兵群体里确实有几分威望,说话声音都大。 嗯,今天嗓门一下子降了,颇有些拘谨的感觉。 当一身盛装、贵气逼人的岚姬出门迎接时,差点没吓一跳。 母亲刘氏是个老实的军户女子,沉重的生活让她脸上多了无数皱纹。也就这两年住在糜家坞堡,不用干活,气色才好了起来。 她的关注点与其他人不一样,在看到岚姬高高隆起的小腹,再听闻她将要临盆时,便抹起了眼泪。 “小虫,以后要善待岚姬,一定要好好对待。”刘氏拉着邵勋的手,仔细叮嘱道。 乡下人家,不太关心岚姬的身份是妻还是妾,只知道这是儿妇,要生孩子了。 邵勋连连点头应是,同时脸色有点黑。 唐剑等亲兵站在门外,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大虫命不好,暴死异乡。以后要照顾好侄男侄女,让他们享福。”刘氏继续说道。 “是,儿记着了。”邵勋应道。 侄男邵慎就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老老实实。 他现在在洛阳西半片的乡间,纯纯一霸。 经常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角弓、长槊,身边聚集着十来个少年,招摇过市。 也就没干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早被邵勋收拾了。 “好了。”老父邵秀摆了摆手,蹙眉道:“少说两句。小虫现在当官了,身边猛将如云,你还喊他小字,成何体统?” “你不也喊……”刘氏不解道。 邵秀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罢了。”刘氏擦了擦眼睛,走到乐岚姬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新妇有孕在身,还是回里间歇息吧,莫惊扰了我孙儿。” 岚姬下意识瞟了邵勋一眼,“新妇”这个称谓让她有些暗喜,见邵勋没纠正后,便应了一声,然后在婢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 她临盆的时间,差不多就这十来天了,马虎不得。 乐氏离开后,老邵又瞪了一眼妻子,走过去低声道:“人家是成都王妃,你没大没小作甚?” 刘氏不理他。 平日里在乡间人五人六的,看到息妇(息子之妇)就大气都不敢喘,有什么用? 再是王妃,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儿子的种,我有儿子撑腰,犯得着小心翼翼么? 几人说话间,邵勋的妹妹邵莺悄悄离开了中堂,顺着岚姬离开的方向摸了过去。 她今年十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嫂子”,有点不敢近身。 岚姬正在抚琴,见到邵莺时,脸上浮现出笑容,招了招手,道:“妹妹速来。” 邵莺一点一点蹭了过来。 岚姬看着这個呈小麦肤色的乡间丫头,笑道:“会抚琴吗?” 邵莺摇了摇头。 在乡间摸鱼捉泥鳅她会,琴却没见过。 另外,“嫂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举手投足间让她自惭形秽,下意识不敢放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若邵勋在此,定然会极为惊讶。 他上一次见到妹妹时,还是五年前。六岁的小妹就很顽皮了,天天在外面瞎逛,还与同龄的小男孩打架,十足的野丫头。 这几年,听闻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不与那些男孩一起玩了,本身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今天看到岚姬,完全被压制了,老实得像换了个人。 或许,她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东西了。 “嫂子”和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哥出生入死,一定做了很大的事吧?不然如何能娶得嫂子这样的美人? “我——嫂子教你弹。”岚姬拉着邵莺的手,轻触琴弦。 当悦耳的声音传出时,邵莺下意识一缩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岚姬让她坐在身边,仔仔细细教了起来。 邵莺时而听讲,时而被“嫂子”身上华美的裙装给吸引了。 岚姬不以为意。 她从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要费尽心思讨好一个军户家的小女孩。 更何况,自己并不是她的真嫂子。 前些天颍川大中正庾珉来访,郎君与其密谈半日,言笑晏晏,却不知何事。 世上之事,总是让人如此烦忧。 ****** 王衍来到绿柳园时,邵勋正被母亲“押”着捞咸菹,然后洗净、切碎。 常年挥舞重剑的手孔武有力,但在切菜时却怎么都不得劲,差点伤了手指。 听到唐剑禀报时,他有些疑惑。 刘氏在一旁听到“王司徒”三个字时,吓了一个激灵,身子直往灶房里面躲,并催促儿子快去迎接。 邵勋笑了笑,道:“阿娘勿忧,王夷甫来此,必有所求,晾他一下也无妨。” 刘氏只感到心砰砰直跳。 司徒是什么官,她大约有点数,好像比太守、刺史还大,这是说晾就晾的? “小虫……”她欲言又止。 邵勋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母亲说道:“阿娘,儿不是什么小人物了。王夷甫出身琅琊王氏,位列三公,职掌数万禁军,连天子、太傅都甚是倚重。但这没什么,方今天下,还没几个能让我怕的人。想当年,长沙王都被我捉了——” “你捉了长沙王?有没有捉成都王?成都王妃……”刘氏疑惑道。 邵勋脸色一变,赶忙说道:“阿娘说得是,王司徒乃贵客,岂能怠慢?儿这就出门迎接。” 说罢,一溜烟走了。 王衍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随后被迎了进来。 邵勋直接将王衍、潘滔二人带至书房,寒暄一番后,笑道:“司徒好雅兴,眼见着要过年了,还来梁县游玩。” 王衍咳嗽了一下,道:“一路游玩下来,确实大开眼界。” “我等经石桥防、李家防南来。”潘滔在一旁补充道。 邵勋恍然,道:“乡间土团,让司徒见笑了。” 王衍有些沉默。 这一点不像他的风格,仿佛被什么东西降维打击了一般。 “君侯设乡团,却不知何为?”良久之后,王衍终于开口了。 邵勋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更加舒服,然后说道:“为了防备王弥,防备匈奴,司徒可信?” 王衍点了点头,道:“并州有报,刘渊大集兵马,意图南下太行。但这怎么看都是防备之举吧?” 邵勋没有外部的情报网络,他建不起。 司马越其实也没,比他强得有限。 但王衍关系网四通八达,即便在并州这种胡人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他都能给你整来第一手消息,确实不简单。 王衍收到的消息是:汉主刘渊遣刘聪等将统率兵马南下,占据太行诸陉道。 在他看来,刘渊这是利用河东表里山河的地利优势,试图以少量兵马堵塞陉道,以便在其他方向发力。 另外,石勒等将率军东行,同样占据了滏口等陉,似乎也是在防备什么。 以此观之,刘渊当攻平阳、河东二郡。 但他没有直接点出这个。 “刘渊欲攻平阳、河东。”邵勋不想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石勒或下河北。王司徒觉得,刚刚经历一番战乱的冀州,可挡得住匈奴大军?平阳、河东二郡,若无朝廷大军增援,可守得住?” 王衍默然片刻,又问道:“王弥何解?” “司徒。”邵勋凑近了一点,看着王衍的眼睛,说道:“王弥已聚众数万,若杀出青州,奔入兖、豫乃至河洛,谁能挡之?” 王衍猛然坐直身子,皱眉道:“苟道将为青州都督,屡次大破王弥,难道不能剿之?” “若苟晞纵放王弥呢?”邵勋问道。 王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固然眼光不错,但思维上有个致命的盲区,那就是没有考虑武人会掀桌子这种事。 这也不怪他,因为此时的社会环境,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邵勋的思维压根没这种局限,他分析了每一种可能,甚至拿黄巢来做案例。 黄巢过淮河前后,手握重兵的高骈在淮南按兵不动,坐视黄巢北上。 黄巢走的路线是汝州、洛阳、潼关、长安,都是唐廷控制较深的地区。至于藩镇势力猖獗的地方,黄巢没有去,诸镇也作壁上观,看着黄巢入关中,攻陷长安。 等到黄巢飘了,觉得自己实力强劲,打算出兵收取长安以西地区,并被京西北诸藩镇暴打,惨败而归之后,天下诸镇发现黄巢灭不了大唐,这才行动起来,纷纷出兵入关中,剿灭黄巢势力。 这一幕,难道不会在西晋上演? “司徒,若苟晞但驱逐王弥,自保青州,纵其入兖州,太傅可能抵挡?”邵勋又问道:“如果太傅不能抵挡,地方州郡无兵,王弥可就一路杀至洛京了,届时会如何?” “君侯有点危言耸听了吧?”王衍有点难以相信,更难以适应。 梁县之旅,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让他有些难受。 邵勋搞的那些东西,目前还只能算是萌芽,但王衍知道,那是一种可以在全国推广的模式,这就很可怕了。 因此,在来到绿柳园之时,他有点沉默。 现在与邵勋聊了一会,又发现苟晞可能不会听任太傅乃至他摆布了,人家居然会撂挑子不干?伱凭什么?你一个连寒素都不是的军头,凭什么敢纵放王弥入京? 但邵勋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苟晞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并且理由都能找出无数个。 “司徒。”邵勋又给王衍来了一记重击:“不光苟晞会纵放王弥离境,太傅多半也不敢与王弥对阵。王弥看到前路没有任何阻碍,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王衍心神有些紊乱。 他觉得自己今天大失水准,引以为傲的口才一点发挥不出来,完全被邵勋这个小军头牵着鼻子走,理了理思绪后,说道:“禁军回返洛阳后,太傅尚有数万兖、豫兵马——” “但太傅不敢。”邵勋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王衍的话,说道:“太傅或敢威压天子,但他不敢直面王弥、匈奴,他怕。更何况,届时河北就一定平静吗?苟晞绝对不愿意再为太傅出兵河北了,太傅只能自己想办法平定。”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让潘滔都有些侧目。 “太傅自牧兖州,司徒却在洛阳。”邵勋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和司马越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司马越已经出镇外藩了,你却在中枢为官,你没法离开洛阳。保住洛阳、保住朝廷,就是你最大的利益。 王衍霍然起身,在书房内走来走去。 半晌之后,他转身看着邵勋。 “仆愿奋力厮杀,击破王弥贼众。”邵勋沉声说道:“若匈奴南下,仆亦会提兵北上,与其力战。” 王衍看了他许久,终于微微点头。 邵勋微微松了口气。 王衍并不是司马越的下属,而是政治上的盟友、合作者,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代表了相当的独立性。 他刚才对王衍说的话,半真半假,有那么点忽悠的成分,但整体没什么问题。 不管司马越是真的没胆子和王弥决战,还是被河北牵制了精力,结局都是一样的。 邵勋不认为他能挡住王弥,更大可能是压根不会挡。 考虑到苟晞的态度,王弥来洛阳的可能性相当大,必须认真对待。 第三十七章 新年(月票加更5) 离开绿柳园后,王衍没有立刻归家,而是拉着潘滔去了西北边的广成苑。 在广成宫山麓,他遇到了已被拔为中典牧都尉的乐宽。 从郡国上佐,一跃而为朝官,是好是坏,难以言说。但乐宽没有选择,大过年的还只能与牲畜为伍,回不了家。 王衍、潘滔二人并非公干,但一为司徒,一为太傅幕府司马,都不是他能得罪的,很快便请到了位于广成宫西边的一处名为芝兰院的地方。 此院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营建,前阵子刚刚完工。 主体建筑依地形而建,乃深入湖泊的一个“半岛”。 地方不算很大,但有树林,有竹园,有院落,有观景楼阁,甚至还有建在湖面上的水榭。 今年再装饰一下,搬点洛阳左藏器具布设一番,差不多就彻底完工了。 王衍倒不觉得建这么个园囿有什么劳民伤财。 反正是征发的百姓役徒,要多少有多少,伐木建屋、开山取石、烧制砖瓦等等,“不费事”。 “对岸似乎是农田?”王衍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不确定地问道。 农田和芝兰院不搭啊,怎么布的景? 乐宽也有些尴尬,解释道:“那里本是一片竹海,鲁阳侯下令砍伐了一部分,制作竹器,供广成苑用度。辟出来的地,烧荒之后,在年初改作农田,种了一季粟。” “亩收几何?”王衍收回目光,随口问了句。 “不到两斛。”乐宽答道。 这个产量,可以说很低了,即便施加了河底淤泥,产量也不过六十斤上下。 “何人耕种?”王衍又问道。 “南阳、顺阳二郡役徒。” “粮呢?” “供其啖食,若有余,许其带走。” 王衍又看了看四周。 广成苑这個地方,他其实关注过——在地图上关注。 就地界来说,超过半个郡,只不过从来没人开发,连百余年前的汉末麦田都长满了荒草。 朝廷大规模介入此地,差不多已两年三个月了,靠着五郡国六万余夫子役徒,生生兴建了广成宫、芝兰院、汤池(天然温泉)三处宫苑。 除此之外,还开辟了千余顷农田。虽然产量让人思之发笑,仅可供屯丁啖食,但这是第一年。 等到永嘉二年(308)春播,亩收会有一定提升。 再往后,一年年增加,最终变成熟地。 广成泽的地,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只要你舍得下力气改造。 王衍下意识想做点什么,但一摸身上,没带占卜器具。 他不动声色,穿过拥有数十间屋舍的芝兰院,又向西走了里许,看到了一处打好地基的空场。 “此为何地?”王衍问道。 “永嘉仓城。”乐宽答道:“明年春播后,待役徒聚齐,才会正式兴建。” “那边是什么?”王衍伸手一指,问道。 永嘉仓城临溪而建,小溪对岸,零零散散分布着三个刚起了头的木质建筑,看着像仓库,但又不完全像。 “那是三个草料场。”乐宽回道:“牲畜过冬之前,需得备好干草,故建草料场备之。待到开春牧草返青之后,便可野放了。草料场旁边,则是牧苑,而今只有牛羊马豚两千余,乃朝廷所有。” 王衍点了点头,又问道:“听闻鲁阳侯有马数千匹,野放于苑中,却不知在何处。” “离这二十余里,有点远。”乐宽答道:“鲁阳侯遣了千余军士屯驻、看守,一般人不敢靠近。” 王衍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潘滔亦不动声色,但心中翻腾不休。 他与邵勋来往确实更密切一些,但也不可能窥得鲁阳侯势力的全貌。甚至可以说,他知道得还没庾亮、徐朗二人多。 来梁县前,他了解了一件事:广成泽屯丁今年种的那千余顷地,明年将交由汲桑贼众俘虏耕种,这是邵勋全面插手广成泽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田地明面上都是朝廷的,但谁在用,可就很有讲究了,反正天子也不了解这里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修宫苑。 广成泽这地方,只要不惜血本,还可以开辟出几千顷地,且是不缺灌溉的水浇地。如果整饬完毕,是真的教人眼红啊,到时候或会有人来争抢。 他想到了那个“洛水断流”的谶言,心中一动,没说什么,继续看着。 接下来,几人一直转到天黑,在芝兰院歇了一晚后,第二天又至广成宫觐见惠皇后羊氏,方才回返洛阳。 回去的路上,王衍一直在回想羊献容方才的状态。 比起先帝大行时,似乎好了不少? 殿内摆放了许多书籍、图册,王衍没好意思翻阅,但应该是惠皇后搜罗甚至就是她本人亲笔所书。 听闻她遣人在新城、陆浑等地寻访擅长种植水稻的农家,要在广成泽内种稻。 对此,王衍只能愕然,妇人终日折腾这些事作甚? 不过转念一想,惠皇后正值青春,一人幽居深宫,找点事做做也是好的,免得弄出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潘滔也在思考,角度与王衍不同。 他擅长相人。 在王敦少时,他就给下了评语:“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这次看到羊皇后,只觉有些不对。 羊氏不太喜欢庶务。潘滔完全看得出来,惠皇后是耐着性子在做那些事,似乎是在做一场交易。 交易这种事,可就很有说道了。 如果是男女之间的交易,交易到最后,总会发生点额外的事,尤其是惠皇后这种独身别居的女人。 潘滔心中有所猜测,还有些担忧,最后会不会发生什么让天家蒙羞的事情? 不过眼下这个世道,天下板荡,群雄争锋,比起这些,惠皇后那点事又不值一提了。 他坐稳了身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局势走向。 鲁阳侯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将信将疑,接下来正好默默观察,看看事情是不是如鲁阳侯所料那样发展。 如果成真,很多事情便要重新谋划了。 ****** 王、潘二人回到洛阳后,很快便迎来了正旦。 天子司马炽于宫中置宴,遍邀群臣,其乐融融。 而在梁县、广成苑一带,新年的气息同样十分浓重。 天还未亮,邵勋便猫到了广成宫正殿外忙活着。 深夜的山上寒风刺骨,哈气成冰。 邵勋手上的冻疮几乎全部裂开,隐有血迹渗出。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把竹子排好,等到天边熹微之时,引燃了火堆。 “噼啪!”爆竹声声,传遍了寂寞清冷的深宫。 羊献容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外面的爆竹声时,连忙唤来宫人询问。 “鲁阳侯在外燃放爆竹,说为皇后迎新年。”宫人垂首答道。 羊献容愣在了那里。 松软的被褥从肩头滑落,路过胸前时,稍稍迟滞了一会,又颤颤巍巍地落了下去。 她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一度、两度、三度,渐渐地整个屋子似乎都明亮了起来。 “噼啪!”之声次第传来。 羊献容很快就穿戴整齐,走出了殿门。 远处是白雪皑皑的群山。 群山之麓,庭院、楼阁、河池、农田点缀其间,隐有鹿群奔走,虎狼长啸。 住在这个地方,直似隐士一般。 但羊献容不是隐士,她也没有当隐士的想法,她是个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后又被吓坏了的女人。 宫人搬了张胡床过来,羊献容坐在那里,托腮静静看着,一如金墉城那会的明媚。 邵勋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有些许灰黑。 羊献容噗嗤一声笑了。 邵勋亦笑,道:“皇后放过爆竹吗?” 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拿起一截,递了过去,道:“正旦乃三元之日,当鸡鸣而起,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臣半夜就来了,准备了这么一大堆,为皇后驱邪。” 羊献容心中一暖,有些雀跃地接过爆竹。 “置于火堆之中。”邵勋指了指熊熊燃烧的火堆,说道。 羊献容嗯了一声,起身走了过去。谁知刚到近前,火堆中“嘭”地一声爆响,吓得她一个趔趄。 邵勋眼疾手快,伸手一揽,将羊献容抱在怀中。 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羊献容轻轻挣了一下,邵勋赶忙松手,退后两步。 “嘭!”爆竹又炸,但都抵不过他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巨响”。 皇后的腰,好软啊。 他抬起头,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背对着他。 清冷的山风吹拂而来,皇后的耳根却愈发殷红如血。 片刻之后,她撩了撩发梢,拿起竹子,置入火堆之中。 火焰渐渐吞没了竹节,没人说话,气氛稍稍有些旖旎。 “嘭!”爆竹声再起。 邵勋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他暗叹自己定力还是不够,这才一年没碰女人,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恶鬼避矣。”皇后不说话,邵勋只能硬着头皮尬聊:“却不知这说法从何时而起。” 羊献容转过身来,脸蛋上还残留着几丝红晕,不过神情已恢复正常。 只听她说道:“《神异经》云‘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名曰山臊。以竹着火中,烞(po)熚(bi)有声,而山臊惊惮。’《玄黄经》又谓之山巢鬼也。” “原来如此。”邵勋继续尬聊。 羊献容已完全恢复正常,开心地说道:“居宫中之时,正旦亦有庭燎,只不过从未亲手燃放。今日——妾很高兴,圆了少时心愿。”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是真心的,不带丝毫功利,就是纯粹的高兴。 邵勋也为她高兴,道:“比起去年,皇后心宽许多。” 第一疗程,算是成功了吧? 羊献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转过身去,看着秀美的山川大地。 邵勋默默燃烧完剩余的爆竹,然后便行礼告辞。 羊献容仿佛没听见,凭风而立,一动不动。 第三十八章 慰问 整个正月,邵勋都挺忙的。 正月初一天没亮去看望羊皇后,毕竟出征以来大半年没见到了,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也得去看看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没有,是加大剂量还是出院,总得有个判断。 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在家剪纸人。 立春这天,则在家挥毫泼墨,贴“宜春”二字。 正月十五,插杨柳枝,然后召集亲兵亲将吃吃喝喝,加深感情。 正月二十,在稍稍拖延了数日后,乐氏诞下一子。 邵勋被拦在外面,不能进去看,心情依然十分激动。 这一日,亲兵们每人领到了两匹绢的赏赐。 邵勋没多少休息时间。 二月二,他亲自带领绿柳园的庄客们展开春耕后,就又带着亲兵东行至阳翟县,从禹山坞开始巡视。 禹山坞建成已差不多七年时间,在邵氏辖下诸坞堡中,算是年头最长的了。 与宜阳县三坞最大的不同是,禹山坞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坞堡,除了牲畜数量多,粮食产量稳定外,这里还有一定规模的蚕桑业。 时值二月,桑叶尚未长出,但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桑林中间时,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蚕桑业有明显的地域性。 正如唐代诗文中提到的“幽冀桑始青,洛阳蚕欲老”,此时南方温暖地区可能已经准备采摘第一批桑叶了,洛阳这边却尚未长出,百姓们在春耕完毕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侍弄菜畦、修理农具以及给果园施肥。 桑林之外还有麻田,产出除了供坞堡三千余家使用外,还略有盈余,可对外出售。 禹山坞地近豫东平原,确实比洛水河谷的那三处坞堡强多了。 毛二跟在邵勋身边,来禹山坞“参观学习”。心细如发的他发现邵师的目光在桑林、麻田间停留许久,立刻说道:“邵师,云中坞也有桑林了,檀山坞有人在后山燎松鬻墨,金门坞的竹器上佳,梁县这边都有用的。” 邵勋哈哈一笑,拍了拍毛二的肩膀,道:“不错,今后邵师就靠你来赚钱了。” 毛二不好意思地一笑,抿着嘴,暗暗琢磨着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进入坞堡后,银枪军第七幢迅速集结完毕,在院场上列阵。 这是新组建的部队,成军三月有余,暂驻此地训练。 除了二十余名学生兵军官外,其他人看着有些陌生。 邵勋勉励了几句,一人发下一匹绢,顿时人人高兴,個个欢呼。 邵勋哈哈一笑,然后便挑了几户堡民慰问——基本都是银枪军士卒家属。 因为种种原因,银枪军各幢经常在四个坞堡轮戍,一年为期。 轮戍期间,很多士兵就地成家,娶了妻子,家也安在那边。久而久之,就比较散乱了。 邵勋打算过完今年,就把所有银枪军及其家属迁到梁、鲁阳二县,集中安置,然后派出士兵轮戍四大坞堡,以方便管理。 “杖翁今年高寿?”穿过走廊后,邵勋来到一间房前,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磨制马鞭,遂问道。 老者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有人大声说道:“此为材官将军、鲁阳侯、银枪军邵督。” 老者立刻行礼。 邵勋将他拉住,道:“令郎乃银枪军士卒,去年随我出征,奋勇厮杀,立得功勋。诸般赏赐可已到手?” “赏赐?”老者想了想后,然后点了点头,道:“坞主给了一袋豆子。” “多大的袋子?能否让我瞧瞧?”邵勋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马鞭,回屋寻摸了一会,拿出一个小布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正月十五全家吃豆糜,已经用掉不少了。” 邵勋接过袋子,比划了下,大概能装一斛的样子,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道:“豆糜可好吃?” “好吃哩。”老者仿佛回忆起了那顿全家团圆的温馨晚餐,嘴角都笑歪了,露出几颗黄牙,道:“吃之前先祭了蚕神,我儿吃了两大碗,还有三片肉,那是他们队去山上打猎得到的野猪肉,香哩。”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勋亦笑,然后挥了挥手,两名亲兵提来一袋麦子,大概也是一斛的样子,送到老者屋里。 邵勋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郎,只要奋勇厮杀,将来都会有富贵。” 老者下意识想要缩回手,但被邵勋紧紧抓着,不由地老泪纵横,道:“正月十五团圆吃豆糜,已是许久未有之事。我家以前也是殷实人家,老朽年少时还跟着家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奈何世道不行,渐至沦落,食不果腹。幸有将军,幸有将军矣。” 邵勋叹了口气,道:“会好起来的。” 他又看了看老者已近完工的马鞭,拿在手中,道:“此鞭价值几何?” “若去县里,可售十余钱。” “何物制成?” “三年桑木即可。” “会不会制弓?” “会一点。”老者说道:“不过,最少要十五年的桑木方可为弓材,禹山坞最老的桑木比这坞堡的年头还长,但也只有十年。” “那就要等了。”邵勋笑道。 “十五年桑木任为弓材。”老者说道:“若五年后老朽还活着,定为将军制一把良弓。若十年后还活着,便带着徒弟为将军打制战车。二十年的桑木,是上好的犊车材哩。若将军等不及,明日老朽便去山上瞧瞧,或有年头长的枣榆树,挑挑拣拣,先做个车毂……” “好了,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手,温言道:“有你们在,我便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说罢,拿着马鞭走了。 唐剑路过老者身边时,掏出一把钱,数十枚总是有的,塞到老者手里,道:“将军很喜欢你的马鞭,特令我买下。” 随从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前往下一户人家。 老者捧着钱,愣怔许久。 当年石崇抢我家财货,杀我亲人,有冤不能申,有仇不能报,以至于此。 这天下,若都是鲁阳侯这等人,岂非清平盛世? ****** 离开禹山坞后,邵勋又绕了一圈,去洛阳周边的三大庄园巡视。 对于是否把这里的人撤走,他还没下定最终决心。 尤其是邵园、潘园去年种了越冬小麦,要五月中旬才能收获。金谷园今年养护地力,只春播了一季粟——与粟相比,小麦可以越冬,这是非常巨大的优势。 粮食是很宝贵的东西。 洛阳近郊种经济作物的人太多,像邵勋这样把膏腴之地拿来种粟麦的,却少之又少。 实在危急的话,把人撤进洛阳城避一避算了。 王弥这厮,战斗力也就那样,他没有本事攻破有数万禁军把守的洛阳城。 邵勋在金谷园遇到了正在南下的学生兵。 他们是去年在河北收拢的,总计172人,被邵勋私下里称为“邯郸六期”。 他们的目的地是梁县武学,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金谷园,从今往后就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生产基地。 在这里逗留了数日后,二月十五,司徒王衍驱车而至。 “再过月余,金谷园海棠花开,便是洛阳一处盛景,可惜君侯将此景锁闭于内,不让外人观赏,却是不美。”王衍信步徜徉在小溪流水之畔,看着遍布四周的海棠树,笑道。 “司徒若想赏景,随时可来。这金谷园内的仆婢,我都想遣散了,免得害了他们,只留山下的庄客与磨坊。”邵勋说道:“司徒若等不及,今日便可住进来。” 王衍呵呵一笑。 他是很喜欢金谷园,但真不至于夺人所爱。 不过,难得鲁阳侯愿意开放此地,那么时不时过来欣赏下美景,举办一些士人聚会,倒也不错。 金谷园盛会,已是许久未有了,几乎成了传说。 “南阳王模半月间连发两疏至朝廷。”走了一圈后,王、邵二人在凉亭内坐了下来,王衍开口道:“凉州张轨病风,口不能言,使其子茂摄州事。但陇西内史张越不服,与其兄酒泉太守张镇、西平太守曹祛,联名遣使至长安,请以秦州刺史贾龛代之。龛犹豫再三,乃止……” 简单来说,凉州内部有很多人对张轨不服。 他们先推举了贾龛,再举凉州军司杜耽摄州事,最后推举张越,反正谁当刺史都行,就是不能张轨继续当,可见有很深的内部矛盾。 朝廷弄不清楚情况,于是这些人选一个都不同意,决定让侍中袁瑜去当凉州刺史。 凉州听闻,遣治中杨澹驰诣长安,当着南阳王司马模的面,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置于盘中,担保张轨是被人诬陷的。 都督雍、凉诸军事的司马模被如此血性男儿给镇住了,上表请停袁瑜的任命。 “君侯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王衍问道。 这是考我啊! 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张凉州一时名士,威著西州。对朝廷又很忠心。值此之际,当镇之以静,仍令其领旧职。仆听闻张凉州年少时住在宜阳女几山,我这便遣人挑些家乡礼物,朝廷可遣使携至凉州,善加抚慰。” 云中坞就在女几山上。 张轨少年时代住在宜阳,一度在女几山隐居,后得其叔父的门荫入仕名额,开启了官场生涯。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认为宜阳才是真正的故乡。 听了邵勋的话,王衍微微颔首。 这是老成持重的做法,他很满意。 张轨其实还是比较忠心的。 永宁元年(301),出任凉州刺史,到任后大破鲜卑贼匪,安定诸郡,并广施教化,局面为之一新。 三年后,听闻河间王、成都王攻洛阳,他甚至还派了三千兵东行,欲入卫京师,可惜被司马颙所阻。 在前年,他再度大破鲜卑,收降十余万口、牛羊马匹不计胜数,觅地安置。 这样一个人,至少明面上十分忠心,对朝廷百般恭敬,没有理由动他的位置。 况且,人家还很有统战价值。 “青州那边,贼势果然大炽。”结束了凉州话题后,王衍又道:“此刻宫中怕是正在议论此事呢……” 第三十九章 怎么打 王弥是一个心智非常坚韧的反贼。 第一次带着家僮部曲,加入刘伯根的宗教起义军,算是小股东,被幽州南下的鲜卑骑兵剿灭——段部鲜卑的雇佣兵业务是真的广,同时接两笔生意,五千骑南下豫州帮司马越,另有数千骑南下青州。 第二次自己是大股东。很遗憾,被兖州刺史苟晞出兵剿灭。 这是第三次了,几乎由他独资。 从正月底开始,青州各郡就急报连连,王弥的部众愈发庞大,开始分兵各处,攻打郡县。而郡县无兵,守令多被杀。 这个时候还没几个人重视,估计也就青州都督苟晞比较上心。 进入二月后,情况明显严重了起来。 如同癌细胞扩散一样,王弥部众的活动范围明显加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甚至于,躲藏起来的天师道部众纷纷加入,并利用宗教关系,帮王弥拉人头、壮声势。 二月底,刚回到绿柳园没几天的邵勋又被王衍喊去了洛阳,让他大呼晦气。 地点还是上次的王家别院。 吃过一次教训的王敦面无表情,在案几上铺开一份地图,简略地介绍了下情况。 “贼势大炽。”王衍说道。 “贼势滔天。”邵勋说道。 他有些难以相信,因为贼人已经出现兖州、徐州境内了,据闻后续还有大队人马,蜂拥入兖。 山东到河南多远?按王弥这個进军速度,邵勋完全可以判断,他们没怎么遇到阻碍,完全是在武装行军。 容易攻打的郡城、县城一鼓而下。 难以攻打的坞堡丢弃一边。 容易拿下的村落、土围子、堡壁则啃掉,壮大实力。 “司徒,事到如今,还怀疑我说的话吗?”邵勋问道。 哪怕苟晞真打不过王弥,只要认真围剿、阻击了,都不至于让王弥搞出这种高歌猛进的行军速度——他又没小摩托! 王衍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地图,却看不出所以然。片刻之后,他看向弟弟王敦,然后果断目光一转,看向邵勋。 王敦脸上青气一闪,没有说话。 邵勋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道:“设若王弥此刻从青州出发,如果不打仗,日行三十里,四月中可至许昌,五月可至洛阳。” 青州到许昌多远?一千多里。 日行三十里,那都算快的了,有的军队只能日行二十里。 一千多里路,四十多天从青州赶到许昌,可能吗? 可能的。前提是不打仗,一路武装行军。 王弥有可能创造一仗不打,六十天速通山东、河南,抵达洛阳的奇迹。 听到邵勋这话,王衍面无表情,因为他还不太相信。 但如果一切成真,他内心之中对苟晞、司马越将会极为失望。 他是只顾门户私计,但也不想朝廷完蛋。 他的狡兔三窟,从来只盯着北方,他没有想过将中原拱手让人,苟安江南的事情。 “太傅领兖、豫二州数万雄兵,怎可能令王弥如此轻松挺进许昌?莫要误人。”王敦忍不住了,这人好大的名声,怎地如此胡说八道。 邵勋有些不耐烦。 王敦这人,怎地心眼如此之小?我哪里得罪你了? 不过还好,王家的掌权人是老壁灯。 老壁灯有能力,但私心非常重,现在得忽悠住他,让他撑住洛阳的场面,给我遮风挡雨。 “处仲,我确实不能肯定太傅一定会避让。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苟晞已经让了,太傅再让,又有什么奇怪的?石勒、石超等人已经进军河北,太傅兴许要把主力调去平定河北乱局呢。”邵勋说道。 听到“处仲”二字,王敦怒极,你什么身份,敢称我表字? 不过,怒到极点,他反倒一笑,道:“鲁阳侯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 王衍眉头一皱。 邵勋不再理王敦。 丢下妻子和部众,单骑逃回洛阳,无论有什么理由,都难逃“鼠辈”二字,不知道有什么可骄傲的。 这种人,就只能在士人圈子里撒泼。 仗着自己的家世,笃定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即便被抓下狱,也会有人营救,于是做点大胆、出格的事,混个名声。但当他真遇到生死时刻,且别人不会因为他的家世而手下留情的时候,就彻底现出原形了。 “张凉州欲遣北宫纯等将率凉州精兵入卫洛京,这会估计已经上路了。”王衍突然说道:“但光靠他们并不足,还得靠禁军。君侯可有什么建议?” “仆只有四点。”邵勋说道。 “其一,即刻核查禁军人数、器械,做到心中有数。” “其二,东阳门太仓有多少存粮,好好查一查。洛阳武库有多少器械,亦要查清楚。” “其三,修缮洛阳周边关塞。现下可能已来不及了,但可多多积存守具,以备不时之需。” “其四,下诏天下诸州,令其选送精卒、器械、钱粮入京。” “就这些?” “就这些。” 王衍站起身,在院内走来走去,仔细思索。 王敦有些烦躁,悄然离开了。 邵勋继续看着地图。 “君侯打算怎么打?防还是攻?”王衍停了下来,问道。 “司徒,禁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邵勋反问道。 “看着——都还行。”王衍有些迟疑。 他本来想说禁军可战的,但看着邵勋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他对自己的军事才能没把握,以前还会询问弟弟王敦,现在对他失望了,暗叹王家人或许都没有军略,故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一年多前的禁军只有两万人,却可击溃现在的五万多禁军。我这么说,司徒可信?”邵勋问道。 “君侯但说如何打仗,莫要东拉西扯了。”王衍摆了摆手,说道。 “守洛阳,不在于洛阳本身,而在于洛阳八关。”邵勋说道:“为今之计,当探明王弥进军路线,再作计较。” 这是打算御敌于洛阳之外了,即利用洛阳盆地周边的山川地利,击败贼军。 邵勋说得很浅白,王衍听明白了,觉得这个方略算不得错。 当然,他也不会光听邵勋的。 他拉拢军事人才,也不可能只拉拢邵勋一人。 他会多方听取意见,最终再禀报天子。 ****** 午后,王衍入宫问对。 邵勋则离开别院,返回梁县驻地。 王家别院建得还是挺别致的。 春意融融之时,百花盛开,泉水叮咚。 曲折回环的连廊建于河塘之上,还可欣赏游鱼,别有意趣。 唯一不和谐的,大概就是偶尔传来的女人讥讽声和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了。 邵勋穿过连廊之时,看到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前方。 眉毛细弯,皮肤白净,五官精致,明眸牿齿,整体虽然谈不上美绝人寰,但也可称一声漂亮。 更兼身上有股雍容典雅的气度,看人时,甚至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呃,她看了自己一眼。 邵勋拱了拱手,离去了。 妇人扭过头去,继续盯着河塘。 出了王府之后,邵勋先去糜府拜访了一番,却没见到司隶校尉糜晃,听闻巡查诸县去了。 有心去曹馥府上一转,又有点发憷。 他现在自制力有点差,担心真的上马“整治”小红,反而不美。 洛阳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连续几年的和平,已经让人们忘了当初的惨痛记忆。 邵勋沿着东阳门内御街东行。 他走得很慢,仿佛在一步步丈量似的。 五年前,他还是个小人物,跟着糜晃从建春门入城,然后拐到这条御街上。 五年后,他已是王司徒的座上宾。 时光催人老,也催人奋进。 他做到了。 “回去。”出了东阳门后,他吩咐道。 “君侯,回哪里?”唐剑牵来马匹,问道。 “禹山坞。” “诺。” 邵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现在要开始做战争准备了。 一场接一场,永远没有尽头。 王弥如果从许昌方向来洛阳,那么基本就两条路线,一条是邵勋当初数百里奔袭刘乔的路,一条则是经禹山坞附近的阳翟县,然后过轘辕关入洛阳。 前者可能性小一些,后者较大,因为更近。 其实,他都有点想兵发许昌,到那里去迎击王弥。 但他吃不准王弥部队的兵力和战斗力,更担心洛阳那帮孙子不派援兵、不发粮草,把自己晾在许昌——他们完全做得出来。 这是一个相互间没有信任的社会啊。 回到梁县之后,邵勋便开始了大练兵。 而此时,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三月,王弥的动向愈发明显,主力部队已经进入兖州。 太傅司马越又来了迷之操作。 先是以有人欲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为由,将其关入金墉城,然后鸩杀。 随后,遣河北降将王斌率五千甲士,打着“入卫京师”的旗号来到洛阳。 最后,太傅离开了许昌,移镇鄄城。 这个架势,完全是策应河北的模样,因为他还连连催促王浚,南下共击石勒。 王浚其实还能摇来鲜卑骑兵,当初镇压刘伯根的那批鲜卑人,甚至还有不少具装甲骑,但人家来不来就不好说了,毕竟在长安吃过亏。 三月二十日,卢志匆匆来到禹山坞,第一句话就让邵勋大惊:“君侯宜撤离禹山坞军民,退保梁县。” 第四十章 人设(月票加更6) 禹山坞外的桑林内,已吐出了点点嫩芽。 菜畦之内,早韭已经长得老高。 牛羊马驴在山脚下徘徊,时而低头嚼吃嫩草,时而抬起头来,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人类。 “吃谁的饭……穿谁的衣……”银枪军第七幢的官兵们喊着口号,进行着艰苦的训练。 甚至就连堡丁,今天都被拉出来集体操练了一番。 妇人在地里忙活着,感到劳累时,便直起腰,看着远处正在操练的父亲、兄弟、丈夫,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孩童们去河边取水浇菜,去山上捡拾柴禾,去照料牲畜,偶尔打打闹闹,欢快的笑声洒满一路。 这就是禹山坞,就是禹山坞堡民们辛苦又朴素的生活。 难道要把他们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也剥夺了? “君侯欲做纯臣耶?”卢志的话就是这么犀利,直指核心。 “我并非纯臣,君当知也。”邵勋回道。 “君侯想做什么样的臣子?”卢志不放过他,直接问道。 邵勋不敢回答,只能含糊说道:“我愿为朝廷拼杀。” 卢志呵呵一笑,道:“朝廷若在,君侯居洛阳、荆州之间,便可不腹背受敌。朝廷若不在,天下无主,四方混战,别说荆州、南阳之兵可能攻杀过来,豫州、关中之兵亦可能围攻而至。君侯确实需要朝廷。” 邵勋尴尬地笑了笑。 谋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他还在打马虎眼,逼问一句才透露一点。 这是什么?这是不信任卢志,毕竟他才来“上班”几个月而已。 不过卢志确实点出了核心。 朝廷现在还有名义,可委任刺史、太守、都督,天下方伯还在解送赋税、输送女乐、工匠入京值役,甚至还有人派兵入卫京师。 如果能在朝堂上得一合作者,帮自己稳住其他方向,得以集中精力开拓,河南起家才有可能。 唐末朱温镇汴,也是打着剿灭秦宗权的名义,让四周藩镇不来攻他,甚至在朝廷派来的都统、监军的催促下,结成同盟。 消灭秦宗权的过程中,朱温不但清理了宣武镇内的刺头,还借机吞并义成、东都、奉国、河阳等藩镇,时机成熟后与山东二朱、徐州时溥、青州王师范翻脸,专心向东,扩大地盘。 在起家的前期,朝廷政治上的帮助十分重要,不知道能为自己挡掉多少刀兵之灾。 从这个角度来说,邵勋是有动机维护大晋朝廷的,至少不能让它过快倒下,或者严重损失威望,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子道既清楚其间道理,为何还让我撤掉禹山坞军民。此坞依山而建,并非处在旷平之地上,王弥纵然要经此道北上,也不一定非要打禹山坞吧?”邵勋说道:“此獠一路行来,州郡但闭门自守,也没见王弥停下来攻谁。他的眼中,大概只有许昌、洛阳吧?” 兖州那边,已经有太守因为坐视贼军过境,而被朝廷撤职了。 当然,朝廷也只能拿太守们出气了。司马越带着大军离开许昌,避往鄄城,朝廷就没法撤他的职。 卢志想了想,叹道:“君侯既坚持,便罢了。但禹山坞仓城不大,储粮有限,最好把老弱妇孺撤来梁县,临时安置。堡丁就留下,协助军士守城。” “可。”邵勋说道。 山下的农田、麻田、桑林可能会遭殃了,不管打赢打输,禹山坞今年都会遭受重创。 “可知王弥有多少兵众?”卢志又问道。 “出青、徐二州时便有五六万人,现在却不知也。”邵勋说道:“沿途有不少豪强、天师道教众乃至郡国兵士败类加入其中,待至许昌,可能会有十万之众,或许更多。” “十余万众,便不能硬来了。”卢志道:“也不知其战力几何,确实只能先稳一稳,看清其实力,再做打算。” 不能不打,直接让开。毕竟你是朝廷大将,享受了朝廷的诸多好处,趴在朝廷身上吸血养兵,如果不能体现出价值,不能承担义务,你有什么用? 也不能拼得太狠,大量消耗己方实力,那样朝廷有可能会秋后算账。 其间的度,并不好把握。 只想拿好处,却不愿付出代价,太理想了。 “子道有何良策?”邵勋虚心请教道。 “君侯既不愿撤离禹山坞,仆只有中策了。”卢志说道:“主力前出至郏城、襄城境内,屯于汝水西岸。贼众若来,可阻河而拒。离禹山坞更近,呼应起来也更方便一些。” “若贼走梁县、伊阙关入洛阳,那么就要在汝水大打出手,绝不能让贼人突入进来,否则基业尽成灰矣。” “若贼走阳翟、轘辕关入洛阳,则蹑其后,与轘辕关守军前后夹击,将贼人歼灭在山谷之内。” “王弥穿州过境,刺史、太守们但闭门自守,其志必骄,就让洛南的山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自古以来,山川便是战争中非常重要的因素。阻河而隔,与直接面对面,完全是两个概念。 对付王弥,去掉留守之人,邵勋能调动的兵力大概在万人上下,若能配合数万禁军,确实能打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至少也是击溃战。 “我得子道,诸事无忧矣。”邵勋笑道。 “仆不过是提些建议,怎么打还要看君侯。”卢志自谦道,随后,他又一脸正色道:“王弥之乱,固然是大危机,但也有很多机会。君侯该好好想想,今后以怎样一副面目出现在天子与公卿巨室面前。” 邵勋微微点头。 这是在给他包装人设,固化形象,以便获取利益。 “老实人吃亏。”邵勋只说了一句。 卢志一听便笑了,然后用略带欣赏的目光看向邵勋,道:“君侯以前便深谙此道。若太过老实,即便立下大功,也得不到许多好处。我知君侯并非没有分寸之人,但有时候跋扈一些,确实会让人举棋不定。” 老实的苟晞,朝廷让他从兖州滚蛋,他就滚了,兵都带不走几個,还得去青州重新编练部伍。 苟晞应该也是伤心了,从今往后,大面上估计还会尊奉朝命,但私下里一定会小动作不断。换句话说,老实人苟晞消失了,现在是军阀苟晞。 邵勋比起苟晞,有劣势,也有优势。 劣势是太年轻,升官都不好升,同时没有苟晞几十年的积累。 优势是就在洛阳旁边,还是禁军将领,处理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再加上他着实能打,为朝廷解决了许多麻烦,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 跋扈是他的保护色,抢地、抢钱、抢女人,都可以用一句“年少气盛”来搪塞。 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不犯,坚决尊奉朝廷号令,让去关中就去关中,让去河北就去河北,连私兵部曲都带上去为朝廷征战,这不是大大的忠心吗? 本身还会拉关系,换你是上位者,面对这样一个刺头,确实只能又爱又恨。 “君侯既已有通盘部署,仆觉得,此番战王弥,当体现出‘忠心’二字,同时再建立战功,让朝堂上下挑不出毛病。最后顺手捞取好处,让朝廷在两难之间,最终倾向君侯,捏着鼻子认了……”卢志随即仔仔细细说了一番。 邵勋听得连连点头。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大体方略。 ****** 三月一晃而过,随着王弥在兖、豫二州如入无人之境,太傅司马越更是远避鄄城,洛阳的有识之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合着没人阻挡王弥啊,就让他这么一路冲过来? 于是乎,从三月底开始,不断有士人离开洛阳,先是举家暂避郊县,然后便思考起了下一步的出逃方向。 有人向西避入山中,有人向南奔往南阳。 四月初,禹山坞的老弱妇孺已经打包好了搬家的一切,然后或扶老携幼,或乘坐车马,向西避往梁县。 王司徒召唤,邵勋紧赶慢赶,入夜前抵达了王府别院。 王衍亲置小宴招待。 “天子曾经做过左卫将军,荡阴之战时也带过兵,他打算插手战事。”王衍说这话时不是很高兴,毕竟他才是禁军统帅,天子插手干涉,显然是不信任他。 邵勋随口附和了一下。 老逼登家排场不小啊,丝竹阵阵,舞姬飘袂,让自制力愈发差的邵勋时不时分心。 “天子打算如何插手?”他一边问,一边四下打量。 王府中有个女乐才貌俱佳,气质出众,虽然是“高级妓女”,但还是让他多投注了几道目光。 “老夫上次入宫问对,天子同意御敌于关塞之外。”王衍说道:“目前,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将领有三人,其一是缪播,其二是缪胤,此皆太傅父子故臣,今为天子所用。其三是朱诞,乃右卫三部督,经常入宫问对。” 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邵勋有些感慨,天子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还是因为谶谣之事,不敢用我,不想用我? 天子当过左卫将军,荡阴之战时领过兵这事,邵勋还真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司马越北伐时,将宗王都带在身边,却不知他们具体做啥了。 “缪氏兄弟或会各领禁军一部,把守伊阙关、轘辕关,阻遏贼人。”王衍继续说道:“老夫会坐镇洛阳,总揽全局,调度各部。君侯……” “愿尊奉司徒号令。”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 “好。”王衍有些高兴。 他知道邵勋不一定会很痛快地接受调度,但有这个表态,总比没有好。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放下酒樽后,邵勋眼角余光发现,上次那位宫装丽人从不远处路过,似乎还停留了一会,注意他在做什么。 待邵勋转过头去,却已芳踪渺渺。 “处仲去哪了?”见王衍看向他,邵勋随口掩饰道。 “这两日天子频频召见臣子问对。处仲身为秘书监,须臾不离,昨晚便宿于宫中,忙至深夜。”王衍说道。 “原来如此。”邵勋点头道。 王敦原本是大鸿胪,后来出任青州刺史,半路奔回洛阳后,这两个萝卜坑都没了,于是出任秘书监。 这个第三品的清贵职务,多半还是王衍运作的。为了帮不成器的弟弟,老逼登操碎了心。 二人随后又聊了许多其他方面的事,直到半夜方才罢散。 王衍邀邵勋留宿一晚,明日随他一起入宫陛见。 考虑到亲兵都带在身边,邵勋同意了。 王衍不胜酒力,早早离去。 王敦亦不在,襄城公主司马脩袆遣人安排了住处。 房间不大,装饰得素朴典雅,与暴发户完全是两个风格。 王府还特意安排了人服侍。 邵勋定睛一看,竟然是宴上见过的那位女乐,顿时大喜:老逼登真知我意! 这容貌,我见犹怜,这气质,不比岚姬差了。 只是脸上怎么有个耳光印? 已经禁欲一年多的邵勋懒得多想,直接吹灭烛火,抱着美人登榻。 我今天也考察下世家大族招待客人的侍婢成色如何。 唐剑披挂整齐,无视王府家丁不善的目光,带着一众兄弟们在外值守,一丝不苟。 里间很快响起了妇人从喉咙间溢出的婉转悠长的“嗯”声。 一夜很快过去。 邵勋清晨醒来时,发现美人眼角隐有泪痕,忍不住又是怜爱一番。 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之后,发现一脸疲倦的王敦回来了。 邵勋向他行了一礼,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下,前去盥洗、用膳,不一会儿便与王衍驱车离开。 第四十一章 侦查 王敦回来之后,家里空空荡荡。 公主司马脩袆一个人待在房间内,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不想问,也不想看见她,悠然自得地用完早膳后,便想听小妾宋祎吹奏一曲《梅花落》,放松下紧绷的情绪,陶冶情操。 最近实在太累了。 幸有宋祎,丽质天成,在音律一道极具天分。满洛阳之中,或只有散骑侍郎王延家的荆氏能与之媲美。 美人时常有,有的还美绝人寰,但内里空无一物,实教人提不起兴致。 故他遣散了其余姬妾,独留宋祎一人在侧,以娱己身,抚慰心情,珍不示人。 实在是兼具美色与才情之人太过稀有了! 与宋祎相比,襄城公主性子骄纵,盛气凌人,实非良配。若非自己早年荒恣于色,体为之弊的话,一定会与宋祎生下儿女,悉心教导。 想到这里,他再忍不住了,起身唤来仆役,问道:“素娥呢?将她唤来。” 仆役看了他一眼,嗫嚅不敢言。 王敦有些好奇,问道:“可是尚未起身?” “是……” 王敦笑了,一边出门,一边说道:“待我去瞧瞧,美人春睡,妙哉妙哉。” “郎君,宋姬昨夜宿于西偏房第一间。”仆役心一横,说道。 王敦定住了。 他突然想到,邵勋昨夜宿于府中,似乎就在西偏房第一间,今早还打了个照面。 他霍然转向,直朝西偏房而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拳头也渐渐握了起来。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任谁都知道,他正处于盛怒的边缘。 “嘭!”房门被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一片。 宋祎正低头默默披着衣裳,准备起身。 王敦只觉一阵气血攻心,半晌后,不死心地问道:“素娥,你——邵勋没拿你怎么样吧?” 宋祎眼睛一红,微微遮蔽了下那双修长白嫩的大腿,起身行礼。 王敦飞快地瞟了一眼,但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嘭!”他又摔门而出,仰首望天。 云色很淡,近至于无。 他再低下头,草色青青,绿意盎然。 “一定是司马脩袆那个婊子!”王敦心中很快想明白了,怒不可遏:“不过就是委弃于道罢了,值得这么恨我?” 他在院内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一会咬牙切齿,一会阴冷无情,一会又满是恐惧。 宋祎出了门,如孤魂野鬼一般轻轻飘向远处。 王敦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察觉。 他像只困兽般,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须臾又恢复平静,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离开了西偏房,回到书房之内,找出兵书,认真诵读。 王家子弟众多,要想脱颖而出,靠谈玄、拉关系、政治平衡,他没有半点优势,唯有一点:在王家内部,他是最知兵的。 若有军职,多半落到他身上,其他人都不行。 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也是唯一的优势。 而今却要在这条道上继续走下去,精益求精,最终摘取甘美的胜利果实。 他只能这么做了。 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弄死司马脩袆这贱妇,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有些麻烦,便是他也承受不起,王家也担待不起,只能慢慢找机会了。 王衍下午才回来,眉宇间微微有些忧色。 方才进宫之时,别人没注意,他却偷偷看到了。 邵勋与值守殿庭的军校十分熟悉,远远地交谈了很久,这才随他一起入宫。 这人怎么比自己还能钻营? 我替太傅、天子妆点朝堂,你替他们培养军校是吧? 正思虑间,仆役悄悄走了过来,在王衍耳边低语一番。 王衍听后,半晌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出?弄得家宅不宁,成何体统。 “将宋祎唤来。”王衍脱了鞋,跪坐在榻上,说道。 “诺。”仆人行了個礼,正打算离去,却又被王衍喊住了。 老头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最终觉得有些脏事不太适合自己来做,于是说道:“你遣人去将宋祎的家人接入府中,再派辆车,将此女送往梁县。做完这些,禀报下公主,看看她怎么说。” “诺。”仆人会意,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谓一石三鸟之计。 公主心中显然有气,此举或能令其消气。 控制住宋祎的家人,也就控制住了宋祎。 送往梁县,卖鲁阳侯一个好,让他知道王家忍痛割爱,心怀愧疚。 其实,不管计策效果怎么样,眼下也只能这么做了。 挥手打发仆人之后,王衍静静坐了下来,思考入宫问对的得失。 ****** 洛阳通往梁县的驿道上,一辆辆满载粮食、军械的大车缓缓而行。 入宫一趟还是有好处的,天子首肯,王衍下令拨发了大批粮械、少量钱帛给邵勋,着其前出至襄城,堵住贼众入京的一条道路。 邵勋领命之后,连家都没回,直接带着亲兵奔向偃师东南的轘辕关,打算亲自走一遍这条路。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伊阙、轘辕、大谷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南边的伊阙关最为重要。 因为此关是这条路上唯一的险要之处,关前关后皆是地势平坦的河谷地,唯伊阙关所在颇为“险仄”。 大谷关在洛阳东南数十里的山谷北口,当谷道。 山谷两侧陡绝,山径崎岖,且非常容易埋伏,一般不会走这里。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六十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 出山可至阳城县境。 出阳城县,再往东南,沿着颍水行军,相对便利,可一路至阳翟。 总计百余里的山间河谷路,邵勋反复走了五天,并绘制了一份详细的地图。 地近禹山坞时,甚至看见了两座历经风雨剥蚀的土城。 “此为阳关聚,在阳翟县西北三十余里。”跟随而来的庾亮说道:“昔年王莽曾遣王寻、王邑将兵百万至颍川,刘秀将数千兵,徼之于阳关。这两座夹颍水相对而立的土城,便是阳关聚了。” “元规做功课了。”邵勋笑道。 庾亮淡淡一笑。 谁没有上进心?眼看着邵勋一步步起势,而他却毫无作为,心中别提有多着急了。 但他现在没有着力点,不知道该往哪处使劲。 太傅幕府那边,眼见着不可能有什么提升的空间了,那么只有依附邵勋了吧? 前阵子在洛阳,母亲与自己一番长谈,他才最终下定决心。 自己三不五时地跟着邵勋跑,在别人眼中,早就是铁杆邵党了,还去许昌当那个没甚意思的东阁祭酒,完全是浪费时间。 于是,在太傅移镇鄄城的时候,他辞去了东阁祭酒之职,回到洛阳。 回想起当时太傅以及幕府僚佐们的眼神,庾亮只觉汗颜。 但回到洛阳后,他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为此失落了很久。 直到前几天邵勋带上自己,跋山涉水,查探这条驿道。 他提前做好了功课,以期一鸣惊人。 “走了这一路,你觉得如何?”邵勋走到颍水之畔,命人测量水深,随口问道。 “这条路不是很好走,王弥真会来吗?”庾亮疑惑道。 “有进步。”邵勋哈哈一笑,道:“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记住,哪怕后手最后没用上,也一定要有后手,绝不能大意。” 庾亮轻轻点头。 “王弥会走哪条道,我也不甚清楚。我希望他走轘辕道,而不是伊阙道,但世事难料,谁说得准呢。”邵勋说道:“天子也做了两手准备,缪胤领兵八千,守伊阙。缪播领兵五千,守轘辕。大谷关那边,亦有司隶校尉糜晃所领之三千众。无论王弥走哪条道,都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顿兵于关城之下,锐气就没了。” 入宫问对之时,王衍综合各家之所长,提出了一份详细的方案。 洛南三关皆派禁军戍守,利用山川、坚城消耗敌军的兵力、物资和锐气,待其疲态尽显之时,派出养精蓄锐已久的禁军主力,出关决战,一举破敌。 这份方案,可以说十分保守,充分考虑到了禁军如今的状态,让他们以守为主,先适应一下战场氛围,看看敌军的成色,再做计较。 一份中规中矩的防守反击战术,只要好好执行,不出意外的话,赢面很大,王弥甚至没机会摸到洛阳近郊。 在这份方案中,邵勋甚至看到了一丝隐藏的杀机:如果王弥攻不下轘辕关,或者不走那条路,邵勋就要被迫与敌决战了。因为不打垮他的话,王弥压根靠近不了伊阙关。 这老壁灯!坑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 但你还没办法,有本事不要拿人家钱粮物资。 朝廷给伱吸血,就是让你卖命的,本质上就是一场交易。 离开阳关聚后,邵勋又直奔襄城、郏城一带进行侦查。 襄城郡下辖襄城、郏城、舞阳、昆阳等七县,是广成泽的东大门,同时又是南下南阳的主要道路之一,可谓冲要之所。 更妙的是,此地世家力量不强,折腾起来不会有特别大的声响。 王弥不来,他还不好插手呢。 第四十二章 我有多少兵? 就在邵勋与王衍入宫问对后不到半个月,王弥大军就扑到了许昌。 守军只有可笑的千人,一通战鼓之后,直接拿下。 随后便是一场“饕餮盛宴”! 王部将士褪去了人性,充分展现了兽性,在许昌这座豫州名城之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王弥不以为意。 不让儿郎们好好发泄一番,上了阵谁为你卖命? 你一不发钱粮,二没有恩义,人家跟你一路过来,图什么? 所以,他想得很通透,该乐呵就乐呵,该厮杀就厮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死鸟朝天,怕个屁! “将军既举义师以平天下,自当约束部伍,严申军纪,以为天下表率。”有被绑来的士人劝道:“而今所过之处,多行杀戮,百姓散亡,嗟怨之声,盈于道路。长此以往,必为人所诟,恐伤将军仁德之名。” “老头说得什么话?”前锋将军刘灵大笑道:“有本事别吃我们抢来的粮食。” 刚刚冲进衙厅的王桑听了亦笑道:“这老头口是心非,昨天吃得可欢了,整整三大碗。” 老者面红耳赤,长叹一声后,放弃劝说了。 正在擦拭佩刀的王弥放下布帛,道:“谢公,你读过书,我亦读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汉光武成事之时,军纪好吗?魏武帝平定天下之时,难道没有滥杀无辜?待攻下洛阳,我便约束下军纪,届时还要请教谢公。” “洛阳乃天下之枢,岂是说打就能打下的?”谢公摇了摇头。 “许昌不是重镇吗?”王弥不屑道:“我以为要费些手脚呢,结果才擂了一通鼓,先登勇士就拿下此城了,谢公怎么说?” 谢公哑口无言,半晌后方道:“太傅身负天下之重,手握重兵,却不救涂炭,早晚为世人所弃。” “哈哈!”厅中众人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谁都没想到,权倾朝野的司马越竟然不敢在许昌等着他们,仓皇避让,轻易让出了这座重镇。换个眼界低点的义师首领,许昌都够他登坛祭天,开国称帝了。 费解!令人费解! “司马越徒有虚名罢了。”王弥得意地一笑,道:“我等从青徐二州出来时,他不敢去鄄城,窝在许昌。待我深入豫州,他又弃许昌,移镇鄄城。说什么平镇河北?我看就是怕了,不敢一战。” “他打仗就没赢过,有何惧哉?”王桑笑道:“待杀进洛阳,捉了他妻儿,看他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人家脸上那层皮,胜过三重甲,妻儿被执又如何?我自岿然不动。”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洛阳没了,他责任最大,届时天下哗然,他还能坐稳丞相之位吗?” “兴许他乐得看到洛阳告破呢。” 厅中的中层将领们也奚落起了司马越,刁钻毒辣之处,直惹人发笑。 谢公听了直摇头,显然对司马越的行为也很不理解,只觉他已经疯了。 王弥擦拭完佩刀,将其“哐”地一声扔在案几上。 有些人听到动静,收起了笑容。 有些人还在嘻嘻哈哈,不以为意。 更有甚者,还有人扯着嗓子问门外走过的军士,今天吃什么。 王弥嘴角直抽,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问题,遂扭头看向弟弟王桑,问道:“而今我有多少大军?” 王桑愣了,道:“五万?” “你昏头了?出青州时就不止五万了。”王弥瞪了他一眼。 “八万?”王桑不确定地说道。 “我看有十万。”刘灵说道。 “不下十万。” “十二三万都有了。” “不止,不止,应该有十五万。” “你说少了,有十七八万人。”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王弥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古往今来首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的大军统帅。 不过这也不怪他。 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入伙,又不断有人离开,谁弄得清到底有多少兵? 他前后封出去几十个将军,有些人面都没见过,只存在于纸上,甚至不知道他们如今屯于何处,还在不在。 没关系!王弥默默安慰自己。 好歹整编出了几万像点模样的部队,由老兄弟们掌握着,一路行来,不断整训,还能上阵打一打。 其他人爱怎样怎样吧,壮壮声势总是好的。 攻关隘、城池的时候,也能把他们拉过来,用人命趟出一条路。 只要拿下洛阳!只要拿下洛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时候我就不跑了,安安心心在洛阳建制,整顿部伍,委任官员,把这份基业稳固下来。 “许昌乃重镇,尔等可查抄到器械?”王弥又问道。 他主要看向刘灵。 此君乃阳平人,家里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饱,偏偏力大无穷,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奔跑中的牛马,他轻轻松松徒手制服。 就因为这一手,在乡间名气不小。后加入天师道,一步步成为师君,公师藩起事的时候,他聚拢了数千人,自称将军,后被打散。 这厮是个铁杆反贼。 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就经常抚胸长叹:“天下何时大乱?” 果大乱后,如鱼得水,勇冠三军。 可以说,他是这支队伍里,除他王弥外最能打的人了,故为先锋,有众二三万人。 “大将军,武库内兵甲不过数万,太少了。”刘灵说道:“司马越一定被他手下那帮人骗了。很多器械朽烂不堪,我都怀疑是不是曹魏年间的旧货。” “伱就没有拷打库吏?”王弥问道。 “打了,还杀了几个呢,没用。”刘灵叹道:“库吏直叫屈,说当年鲁阳侯率军袭占许昌,府库为之一空。” “果真?” “应假不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鲁阳侯现居何职?” 刘灵张口结舌,不能对。 “谢公?”王弥又问道。 “鲁阳侯就是材官将军邵勋,出身寒微,技艺出众。”谢公说道:“去岁征河北,大破汲桑,俘斩万余众。前年在长安,围杀五千鲜卑骑兵,也是个胆大包天之人。” 王弥一听,叹道:“此人竟不能为吾所用。” “鲁阳侯乃越府家将,如何会降你?”谢公叹道。 王弥冷哼一声,道:“待我攻破洛阳,抓了司马越之妻,便将其赏给邵勋。他辱了主母,不降我还能降谁?我就不信了!” “你!”谢公骂道:“鲁阳侯屡为朝廷、太傅出征,忠心耿耿,怎可能行此丑事?” “怕是他心中也念着自家主母呢。”王弥随意口嗨了一下,便不再理此人,转而看向刘灵,道:“武库中的器械,你挑拣一下,堪用的就发下去,接下来还要大战。” “诺。”听到“大战”二字,刘灵有些兴奋。 “兄长,接下来去哪里?”王桑问道。 “我意攻轘辕关,直入洛阳。”王弥说道。 “为何不走伊阙关?” “儿郎们天天叫嚷,恨不得飞到洛阳,一天也不想耽搁,我能怎么办?”王弥有些头痛地说道:“谁让轘辕关近一百多里呢?” “轘辕关好走吗?” 王弥回忆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 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游侠各地,到过洛阳,甚至结识了汉主刘渊。但他已经记不太清有没有去过轘辕关了,只能搪塞道:“先去看看再说,兴许好走呢。” “也是。”王桑点了点头,道:“这两年,咱们还不是一路趟过来了。管他呢,遇到官兵,冲杀一阵就溃了,都那个德性。” “洛阳文恬武嬉,听闻禁军也完了,应不能打。” 嗯?王弥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一路行来十分顺利,竟然有人说禁军不能打?再不能打,还能比州郡兵差?还能比司马越差? 他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有些人自衿自傲地厉害啊,长期以往是要吃亏的。 不过,眼下却还不能大肆整顿。 士气可鼓不可泄,待打下洛阳,正式建制的时候,一定好好收拾下这帮兔崽子。 “二弟。”王弥突然喊道。 “兄长。” “这两天就算了。从后天始,你带人收拢下部伍,别让人跑得太散了。”王弥叮嘱道:“如果有人不听,就打发他们去伊阙关,不要跟着咱们了。” “诺。”王桑痛快地答应了,道:“咱们走轘辕关,先入洛阳,让那帮小子跟在后面吃灰吧。”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谢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在悲叹如此乌合之众,居然一路毫无阻碍地冲到了许昌乃至洛阳附近,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在许昌“休整”了数日后,四月下旬,王弥大军分批离开了许昌,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人马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颍川诸世家但闭门自守,如同鹌鹑一般,躲在坞堡内,不想与贼军发生任何冲突。 实在是贼人太多了! 漫山遍野都是,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如果专门停下来围攻某一座坞堡,没有任何人顶得住,家破人亡的可能性极大。 所有人都暗暗乞求着这帮瘟神赶紧离去,不要再祸害颍川了。 当然,也有胆大之人瞪着明亮的双眼,四处找寻有无被贼众祸害的村落、坞堡,看看能不能将其吞并。 这就是乱世,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界限,转换自如。 第四十三章 来了,都来了 襄城县内一片混乱,原因无他,太守跑了。 不用朝廷来免官,他自己先润为敬,免得下场不妙。 郡县佐官、吏员们见状,逃散一空,偌大的襄城竟然没个主事人。 到了第二天,稍微有点资财的人开始出逃。 大车小车,充塞道路。 汝水渡口之上,船工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心惊胆战的他们甚至怀疑贼人是不是打过来了,吓得直接划船至西岸,不做买卖了。 有一部分胆大的还在渡人、渡马,这个时候往往能随意索价,别人还不敢还价。 午后,一个消息开始在人群中流传:王弥贼众已破郡城,分兵四掠,很快就要到汝水了。 此消息一出,渡口附近的混乱再上一個级别。 有人弃了车马,拿着细软就跑。 有人到上下游查探,看看有无可涉渡的浅滩。 还有人犹豫不决,四处找人询问,辨别消息真假。 但这个时候,压根没有好消息。反倒是谣言传播得飞快,人们压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局势,然后吓唬自己或者别人。 简而言之,出逃的人一片混乱。 渡口对岸,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数百骑在岸边勒马止住。 数人下马,揪着两名船工将他们渡过河去。 片刻之后,一面飘扬的“邵”字大旗插在了河对岸。 数名旗手立于旗下,顶盔掼甲,背负长剑,顾目自盼,夷然不惧。 有些站在渡口外围,正想往里挤的人看见后,下意识停了下来,傻傻地看着这面大旗。 河对岸开来了更多的部队,一字长蛇般的队伍远远看不到头。 一名身着大红色戎服的青年武将策马向前。 上百亲兵紧随其后。 “前行看后行。”红袍武将大喊道。 “齐著铁两裆。”百余亲兵齐声高和。 “前头看后头。”红袍武将再喊。 “齐著铁冱鉾。”这次不单亲兵在喊,就连一些正在行军的士卒也高喊了起来。 马队疾驰而过。 军士们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红色身影,有学生兵军官抽出环首刀,敲击着绑扎在手臂上的小圆盾,大喊道:“万胜!” “万胜!”声浪从一幢传到另一幢,整整传递了五次,然后很快掀起了第二轮。 河对岸逃难的人群看了,下意识放慢了动作。 不挤了,不推搡了,也不叫骂了。 前面的人定定地看着。 后面的人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然后再扭头看看那面“邵”字大旗。 旗帜仿佛有魔力般,一下子镇定了人心。 “不逃了!”有勇少年挣脱了母亲的手,在父亲气急败坏的目光中,飞快地抢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疾驰而出,声音远远传来:“我随鲁阳侯击贼,爷娘勿忧,去去便回。” 他的举动鼓舞了不少人,又有十余壮士奔出。 有人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一帮贼子,当我襄城无人耶?” 还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道:“逃又能逃到哪去?若贼渡河追来,还是一个死,不如拼了。” 众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有人勇敢,有人怯懦,本就很正常。 王弥大军杀来,众皆逃亡,有些人被裹挟其中,本就不情不愿。如今鲁阳侯渡河击贼,看到主心骨了,勇猛之士自然愿意追随旗下,保卫桑梓。 河西岸的军士已经停了下来,在河岸草地上列阵。 王阐、郝昌等河北将领指挥着本部三千三百余人,在工匠的带领下伐木,制作简易浮桥。 石桥、永兴、南山以及刚刚组建完毕的李家防,各抽调两百府兵,计八百人,携带马匹、部曲、器械,先期渡河。 所有船工都来到了河西岸,将一名名士兵、一匹匹马渡过去。 过河的府兵稍事休息后,便按队为单位,分散开来,查探消息。 傍晚时分,陈有根亲自带着两百人冲进了城门大开的襄城县。 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件事就是封存府库,然后将县衙、州府内残存的吏员都召集起来,令其发动城中百姓,抽调丁壮,发给器械,上城头巡视。 与此同时,派出信使前往诸县,以南路都督鲁阳侯的名义传讯,诸令长再有弃城而逃者,斩无赦。 这道命令可以说非常严厉了,不是免官这种温柔的惩罚,而是杀! 当天后半夜,邵勋带着亲兵渡过了河。 这一次,他带来了银枪军一到五幢三千战兵、长剑军八百,外加河北降军三千三百人及两百多工匠——他们充当辅兵。 银枪军第六幢屯驻绿柳园附近,并府兵四百、牙门军两千人,充作总预备队。 银枪军第八幢因为全是新兵,被分到了宜阳三坞训练。 牙门军另有一千二百人留守广成泽。 剩下的两千人被李重带去了禹山坞,与银枪军第七幢一起,作为该坞堡的中坚守备力量。 所有作战部署已经完成,就等着接下来的大战了。 ******* 四月二十二日,王衍亲自巡视了一番洛南三关,轘辕关是他的最后一站。 殿中将军缪播亲自出关城相迎。 一番寒暄后,众人上了城头。 “这……”阳光有些刺眼,王衍手搭凉棚,看着前方掩映在草木山体中间的驿道。 道不甚宽阔,有些路段甚至堪称狭窄,错车而过都不可能,仅容方轨。 以他有限的军事知识来看,正面攻打是极为困难的,这让他信心大增。 王敦跟在兄长身后,默默看着。 郁郁葱葱的草木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强行摒弃杂念,默默看着地形,与兵书中所述一一对照。 蓦地,他脑海中生出一个想法:“缪将军,何不拣选精兵,至两侧山上埋伏,待敌大队人马路过之时,突然杀出。贼众行军之时,乃一字长蛇阵,首尾难以相顾,或能将其截成数段,大获全胜。” 缪播一听,觉得有点道理,于是他看向王衍。 王衍犹豫了一下,道:“缪将军但固守城池便可。值此之际,能不犯错就是最好的。” “兄长!”王敦有些不甘心。 缪播也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王衍。 说实话,守城得到的功劳,如何能与野战破敌相比?差远了! “无需冒险,按令行事即可。”王衍说道。 “诺。”缪播应下了。 微微有些遗憾。 他现在非常需要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以期获得更高的官位、更大的权力。奈何王司徒不同意,可惜了。 王衍的目光越过驿道,落在了南方的莽莽群山之中。 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让王弥横穿整个河南,太傅难辞其咎。 洛阳,终究还是要靠禁军来守,无论来犯之敌是王弥,还是已经磨刀霍霍的匈奴。 王衍第二天回到了洛阳。 这个时候,各地援军陆陆续续汇集,主要是附近州郡的部伍,其中最显眼的一支是来自凉州的部队:由北宫纯、张纂、马鲂、阴浚等将率领的五千凉州骑兵。 五千骑带来的轰动效应十分巨大。 尤其是他们的战马高大神骏,与北方草原相对矮小的马完全不是一回事,正面冲锋应该十分厉害。 这五千人里,有凉州汉儿,有依附而来的鲜卑、羌种,每个人都有战斗经验,看着就彪悍轻捷,不是那种花架子部队。 凉州苦寒之地,竟然藏着这么一支强兵劲旅,洛阳士民闻之,顿时奔走相告,振奋无比。 要知道,禁军这会才两千余骑啊,没凉州援军一半多,这仗好打了! 另外,北宫纯带来的凉州骑兵还极大震慑了潜在的野心家们——呃,邵贼若在此,也会被震慑,这狗屁朝廷居然还能摇来五千凉州精骑,这不是逼着我继续装忠臣么? 随北宫纯一起来的还有凉州的贡品:骏马五百匹、牛角、毡毯、香药数万件。 比起其他方伯,张轨在缴纳赋税之余还奉上贡品,确实极为恭敬了。 天子闻讯,特于宫中赐酒招待北宫纯等将,并遣使西行凉州慰勉。 一时间,仿佛让人看到了大晋朝中兴的假象。 但另外一方面,王弥已率众开往轘辕关是事实,刘渊在囤积完粮草器械后,举大兵杀向平阳、河东二郡也是事实。 这番光怪陆离的景象,直让人感慨万千:大晋朝固然问题重重,但其国祚实不该这时候绝,之所以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全是人为作死作出来的。 诚哉斯言! 第四十四章 接战 禹山坞铸了一座铜钟,大概是全坞上下三千余户军民中最值钱的宝贝之一了。 铜钟被安在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院内,四周植了几株梨树,结出的果子香脆可口,经常有胆大的孩童过来偷食。 看守铜钟的堡丁撞着了,也只当没看见。 院内还有一口小池子,引山泉水而至,清冽甘甜。夏日喝上一口,能让舒爽直沁入心脾。 小院外的平地甚至缓坡上,栽种了许多瓜果菜蔬。 墙角隐有青苔,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一只老猫窝在屋顶,慵懒地晒着太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哐……”铜钟猛然撞响,惊动了小院。 老猫睁开眼睛,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哐……”第二声撞钟响起。 在小院外浇菜施肥的堡丁先进院子确认了一番,然后一哄而散,边奔跑边喊道:“钟响了!有贼人!” “哐……”钟声三度响起。 坞堡吊桥轰然放下,大门洞开。 正在外劳作或操练的丁壮们在里贤的带领下,有组织地上山,撤回坞堡。 钟声反复响起,回荡在整个山间。 有那信仰神佛之人,跪在神龛前,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 有那正在制作工具的匠人,听到后一声叹息,手下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吱嘎。”仓库大门被打开了,第一批撤回来的堡丁在院场上整队后,被带着过去领取兵器。 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接过兵器时,像是在接过宿命一样。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银枪军第七幢六百士兵已经集结完毕,披挂整齐,一边快步行军,一边喊着口号。 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已训练了一年半,剩下三分之二都是入伍不过半年的新兵。在学生兵军官的鼓动下,士气相当不错,但他们的定位是轮换用的预备队。 真正担纲主力的是李重率领的两千牙门军士卒。 此刻他们已经登上角楼、城墙,弓弩上弦,长刀出鞘。 甚至还派了一部分人屯于堡外的小楼内,与坞堡遥相呼应。 “轰隆!”随着最后一批堡丁撤回,吊桥被拉了起来。 风飒飒吹过,坞堡外寂静一片。 曾经热闹无比的桑林内已渺无人烟。 曾经笑语不断的水井旁一片狼藉。 曾经挥汗如雨的菜畦中,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扁担、粪桶。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四野一片寂静,连牲畜都见不到一头,只有树林中的涛涛松声,只有树叶在随风起舞。 蓦地,山腰上冒出了几个人影。 他们手执利刃,身被甲胄。 他们脚步迟疑,面露疑惑。 明明之前探得这是一個有钱的坞堡,有数千户耕作,匆匆赶来之后,怎么一户人都见不到?这撤得也太利索了吧,他们是有多熟练了啊? “嗖!”一箭从墙上射来,落在贼人前方数步之处。 这是警告。 再往前,他们不会留手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打头的贼人停下了脚步,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后方挤挤挨挨涌上来一大群人,推着他往前走。 “嗖!嗖!”密集的箭矢飞出,战斗已不可避免。 李重登上最高处,俯瞰全局。 幢主郑东跟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山麓下贼众铺得很开,大概有四五千人,山路上前少后多,挤了大概两千多。再远处似乎还有不下万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过来。” “后山遣人把守了吗?”李重问道。 “已遣人把守,一有消息就会报来。” 李重点了点头,继续观瞭敌势。 郑东默默看着这个人。 作为前突将,他对鲁阳侯非常敬重。与军中同僚欢饮之时,很少见到李重的身影,总觉得这是一个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的怪人。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提到,李重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郑东将信将疑,因为说这话的多为六年前就跟着鲁阳侯的老人。他是半途加入的,对此不甚了了。 但鲁阳侯对李重比较信任,毕竟独领一军这种事不交给老人,而交给老人口中“不是一路人”的李重,足以看出很多事情了。 而李重也确实很有能力。 指挥打仗不急不缓,颇有章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心思缜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很少露出破绽。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一股狠劲,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搏劲。 他想得太多。 想太多的人,往往没有这种豁出去拼了的勇气。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二人连忙看过去,原来是一名贼兵被射中面门,扑倒在地。 今日死的第一人出现了! 李重聚精会神地看着蜂拥而至的贼人,反复评估着对方的真实实力。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别怪我赶羊了…… ****** “邵”字将旗已经插到了襄城城头。 几乎是在王衍巡视轘辕关的同一天,邵勋抵达了襄城县。 稍顷,陈有根提着几个头颅走了过来,道:“君侯,此乃襄城郡丞王冲、主簿山柳、功曹史曾贵、督邮郑隆之首级。仆在野地里将其抓获,奉君侯之命,当场诛杀,明正典刑。” 襄城郡左兵曹掾陈曈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干咽口水。 太守逃走后,郡县佐吏随之逃散一空,他正好生病在家,难以行走——说真的,如果没生病,他这会也走了。 听闻鲁阳侯下令诛杀溃逃官吏后,他吓得发了一身汗,病一下子好了,并在鲁阳侯入城之时,带着全城父老出城相迎。 鲁阳侯称赞了他抱病坚守的精神,令他心下稍安,积极奔忙诸般事务,十分勤谨。 今日见到四名被诛杀的官佐后,心中后怕不已,背心已然湿透。 “悬首各处,以儆效尤。”邵勋下完命令后,直接下了城头。 未几,大队人马鱼贯出城,在野地里列阵。 邵勋策马奔过每一面幢旗,所过之处,欢呼声不断。 陈有根带着八百府兵,牵着马儿在另一处等待。 贼众已经攻来襄城,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弥在青州两次被打得大败亏输,即便重新起势,手头又有几个人?差不多就千余老骨干,即便往多了算,大概也就三四千人。 以这三四千老骨干拉起队伍,在青州打了几场,说是互有胜负,其实败仗居多,最后被苟晞赶跑。 离开青州之后,一路狂飙猛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队伍急速膨胀。 偏偏王弥还不停下来整顿,足见此人非常没有政治头脑,只懂一路莽,杀杀杀。 这样一种情况下,王弥能有效控制全军才有鬼了。 攻向襄城的这部分人,天知道是出于王弥的命令,还是他们自己主动来的。 不过没关系,拿他们开刀试试手就行了。 “陈有根!”邵勋策马而至,马鞭一指前方正在整队的敌军,道:“禹山坞那边已经开战了,贼众战力有限,你敢不敢去试一试他们?” “有何不敢!”陈有根大声道。 奶奶的,都是要造反的人,你们居然比我先反,还弄得满地生灵涂炭,今日不把你们的脑壳敲碎,我就不姓陈。 “知道怎么打吗?”邵勋问道。 “末将谨遵君侯将令。”陈有根答道。 “好!”邵勋笑道:“就按我教的来,带上此八百骑,进兵!” “诺。”陈有根翻身上马,大吼一声:“杀!” “杀!”八百府兵纷纷上马,从部曲手里接过长剑、弩机、角弓、环首刀等器械,狂奔而出。 他们首先奔往敌军右侧。 这是一个万余人的大阵,由四五个小方阵构成。 阵与阵之间,有的间隔十步,有的间隔二十步,有的间隔三十步…… 有的方阵已经整队完毕,开始进发了。 有的方阵还在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大阵外围,没有设阻碍敌方骑兵的弩机,或许没这个意识,或许压根没有。 骑兵数量很少。 按制,如果是进攻阵型,骑兵最好布在楔形前军的左后方、右后方。 如果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则置于中军或后阵,但步兵小方阵之间要留足骑兵出击的空隙。 贼军布置的确实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寥寥三五百骑兵置于中军大纛之下,但供他们进出的间隙嘛…… 这就是草台班子、流寇部队与训练充分的正规军之间的差别。 不吃几次教训,不好好来一番正规化建设,他们的战斗力是起不来的。 反观对面的银枪军,虽只有三千人,但全员披铠,器械精良。 布好方阵之后,将士们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差别太大了。 “嘚嘚”马蹄声响起,八百府兵很快机动到位,下马之后,角声一响,全员集结起来,先来了一波齐射。 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立刻可以注意到敌方右翼的壮观场景:军士大面积倒地,喧哗声四起。 敌军立刻进行了调整。 一些弩机被搬了过来,连连施射。 部分箭术精湛的步弓手也被派到了这一侧,瞄准下马的府兵,拈弓搭箭。 “撤!”眼见着敌军长枪手乱哄哄地涌了过来,陈有根立刻下令击钲。 八百府兵丢下了十余具尸体,匆匆后撤,上马离开。 他们沿着敌阵兜了一圈,这次来到了左翼。 同样的战术再次使用。 敌方中军大纛之下人喊马嘶。 数百骑被气急败坏的主将派了出来,但容他们进出的通道不够,敌军阵型又有些混乱,故动作极其迟缓。 有骑兵挥舞着马鞭、刀鞘,想要拓开一条路。 有的骑兵则直接冲过去,把那些倒霉的步兵撞倒在地,践踏而过。 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让军心有些动摇。 “撤!”陈有根再度下令上马,离开战场,转向敌军后阵。 他已经试出了敌军的斤两,连抽队都不太会,还打什么阵列野战? 绕到后阵后,直接给他们来一波重甲冲锋好了。 但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从空中俯瞰而下,敌军原本相对“凝聚”的阵型,被他们反复骚扰之后,向左右严重“凸出”。而此时前军还在向前进发,准备与银枪军野战,再加上他们自己的骑兵搞出来的动静,整个大阵已经可以用严重散乱来形容。 主将似乎看出了不对,准备开始整顿了。 但没人会给他机会。 “咚咚咚……”三千银枪军重甲武士齐齐迈步,一往无前。 七十步后,箭雨破空而至,将敌将整顿大阵的努力全部报销。 五十步,箭雨再至。 而此时,八百府兵已在敌军后方下马,儿郎们抽出重剑,凶猛地冲向了敌军。 敌军后面两个小方阵匆忙抽队转向,结果把自己弄得一团乱。 重甲长剑手顶着稀稀拉拉的长枪,左劈右砍,如陷阵死士一般扎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正面战场,银枪军队列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军官们大声鼓劲,然后所有人顶着敌方的弓弩,完成了最后一波齐射。 敌军前排士兵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一变。 “杀!”银枪军儿郎们加快脚步,手持长枪,迎面冲了上去。 他们与八百府兵一起,如同一前一后两柄巨锤,将已经前后脱节、严重变形的上万敌军给砸了个稀巴烂。 邵勋让人取来马槊,他要开无双了。 唐剑慌忙带人拦住,道:“君侯,大胜之局已定,何必亲身冒险?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虽一流矢亦要人命。君侯身负众人之望,万不能有失。” 邵勋拉了拉马缰,没拉动。 唐剑倔强地看着他,死不松手。 “罢了。”邵勋看向前方,叹了口气。 三千银枪军已经将敌军大阵打得严重内凹,溃散者不计其数。 而在敌阵后方,喧哗声越来越大,已经有大量兵士往脱离战场,亡命奔逃。 这场战斗,确实赢定了。 而他,也试出了贼众的实力——标准流寇水平。 “给王阐传令,率辅兵出动追击。记住,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整队后方可再追。”邵勋下了马,吩咐道。 “诺。”很快便有信使去传令了。 邵勋牵着马,在阵后徘徊着。 现在的战场,有如迷雾。 可能有十万以上的贼众,如无头苍蝇般沿着各条路线进军。 他要迫切摸清楚王弥所在的方位,不能让这些外围小杂鱼给遮蔽了视线,放掉大鱼。 王弥无法有效掌控这么多部队,但这也给了他天然的掩护,真是讽刺。 第四十五章 狂喜 襄城之战的结果,让一众被特意请上城头观战的襄城官吏、豪强、父老们大为振奋。 原来贼人的战力并不行啊。 那他们是如何一路高歌猛进,横穿整个河南,杀来此处的呢? “贼众之内,应有官军将卒,然操练时日尚短,大阵不能自如运转,致有此败。”有人拍着墙头,听他口气,居然在为贼人叹息,如果不是真正喜爱打仗之人,那绝对是反贼了。 “我家亦请了几个中军小校帮忙操训部曲,一年练个十次上下,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又有人说道。 “在哪里请的人?景思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需遮掩,告诉大家不妨事。山林草泽之中,有许多溃散士卒,不想回家,也不想归队,熊耳山中有唤张大眼者……” “多谢景思。” “多谢李公。” 众人纷纷称谢,暗暗决定,回去就重金礼聘这些洛阳中军小校、老卒,操练部曲。 家中原本那些武师、庄头、部曲将,也不能放弃了,他们虽然能力一般,胜在忠心勤谨,正好互为制衡。 这世道,不好好提升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是越来越不成了。 “练得再好又有何用?”有人突然说道:“数万贼众涌来,日夜围攻,你只有两三千部曲,纵战力强横,还是会被耗死。鲁阳侯以不到四千之众破万人,固然神武,但不可能不死人。多打個几次,兵锋就钝了。我等该做的,乃是守望互助,一家有难,几家赴援,如此方为上策。” 这话说得没毛病。 人家把脖子洗干净了让你砍,多砍几次,刀还会卷刃呢。再精锐的兵,也架不住一次次消耗,守望互助才是正道。 “周公,吾家小女明年就满十三岁了,听闻令郎尚未娶妻,不知……” “哎呀,继业,你我两家本就联姻了两代人,如此亲上加亲,求之不得。” “今后当互通有无,守望互助。周公有事,招呼一声即可。” “理当如此。” 残酷的世道一点点展现在众人面前,由不得你不改变。 先是鲜卑骑兵大掠豫州,今有王弥贼众横穿河南,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自家基业还是得自家来操心。 不能再吝啬钱了。 部曲要多练。 军事人才要厚养之。 器械钱粮要多多积存。 更要通过结义、联姻等方式,守望互助。 这个世道太难了。 “鲁阳侯回来了!”有人惊呼道。 众人纷纷望去,却见刚打了胜仗的银枪军已经缓缓收拢,簇拥着一位红袍大将入城。 部分辅兵正在追击敌军。 部分辅兵开始打扫战场,并押着一队又一队俘虏,将他们驱赶在空地上,看守起来。粗粗一看,莫不是有三千人? 还有一批辅兵去取敌军辎重,里头多半有贼军沿途抢掠的财货、粮食,又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收获。 “快下城迎接。”有人起了头,众人纷纷跟随。 刚走到街道上,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军。 没有任何人说话,众皆拜倒于地。 生死之际,唯有武力最有说服力。 ****** 出乎意料的是,贼众对禹山坞的围攻持续到了第二天,因为王桑接手了战事。 昨日首次攻城,“义师”大败而归,甚至被从坞堡内出击的牙门军一路驱赶到山下,死伤枕籍。 王桑接到消息后,迅速赶来。 痛定思痛之下,贼众对战术做出了一定的改进。 他们先在山道上挖了几道壕沟,壕沟后筑起矮墙。 这能够有效防止滚木礌石从上而下滚落,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同时也能防止被守军一冲到底,赶羊似地溃到山脚下。 矮墙后布了大量弓手,甚至抬了几台弩机上来,严阵以待。另有身披铠甲的“中坚营”精壮贼子,手持长枪大斧,既起到了守御阻遏作用,也是督战队。 用精锐驱使老弱送死,这战术他们演练过无数回了。 做完这一切,便是前赴后继的攻城战了。 冲在前头的全是无甲炮灰,一浪接一浪。 坞堡上箭如雨下,轻轻松松收割着人命。 弓手压根不用瞄准,随便射,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落空。 也不用使太多劲,因为敌人身上压根没有防护的甲胄。 吊桥外的壕沟已经被填平。 壕底的尖刺上串着一具又一具尸体。 尸体之上还是尸体,层层叠叠,直到与地面齐平。 第一轮炮灰用生命填完壕沟,拆毁壕墙后,后面人的人扛着门板,抬着长梯,硬着头皮冲了上来。 即便是老人和小孩亦被裹挟其中,或面露恐惧,或歇斯底里,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守军的体力、精力、箭矢乃至各种守具。 城头落下大蓬箭雨。 正在冲锋的小孩,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老人拿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走着走着,直接被人推挤到了前边。 坞堡外围小寨内伸出一柄长枪,将老人刺死。 躲在后面的精壮奋起一刀,直接将长矛斩断,然后翻身越过矮墙,冲入寨内。 又是几杆长枪刺来,直接将他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人刺死。 但人太多了,一个接一个涌进来,胡乱砍杀,虽然他们并不情愿。 守军死伤了七八个,无奈放弃矮墙,退入小楼。 贼人紧追而至,在门口堆放薪柴,打算将门付之一炬。 坞堡正面,长梯已经搭上墙头,蚁附攻城之贼无穷无尽。 一波进攻溃退之后,山道矮墙后射来大量箭矢,将炮灰们尽皆扫倒,逼迫他们向两边山林之间逃窜,别冲撞精壮老贼。 王桑冷冷看着这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又一批千余炮灰直冲而上。 这些丁壮,要多少有多少,死完一批再驱赶一批,根本不心疼。 冲三次活下来的,如果身强体壮,就编入“中坚”、“泰山”二营,好吃好喝供着,器械尽量配齐,以恩义结之,严加操练,作为今后的主力。 如果会骑马,则充入“鹞子营”,成为精锐。 这就是他们培养士兵的办法,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所谓大浪淘沙是也。 “在这死死盯着,如果溃下来的人乱跑乱撞,格杀勿论。”王桑看了一会后,对底下人吩咐道:“诸道壕沟,谁敢不战而退,定斩不饶。” “纵然要走,也要杀伤守军后再退。给你的强弓硬弩,不是摆设,给我好好用起来。” “拼人命,守军拼不过咱们。但绝对不能像昨日那样,被他们赶羊似地一路赶到山脚下。” “诺。”贼军将校纷纷应命。 王桑又看了一眼,下了山,到营寨内休憩。 这个坞堡不是非打不可,但既然有三千余户人家在此耕作,丁壮数量显然不少,总是个威胁。 攻不下来不要紧,但一定要拦住守军。 这会兄长正率大军进抵轘辕关,不能出任何意外,一旦久攻不下,被迫撤退的话,路上可不能有任何阻截。 轘辕关! 王桑下意识看向北方,真心希望守军能像之前一路上遇到的那样不战自溃。 如果能攻进洛阳,会有什么样的好处,王桑想都不敢想。 ****** 轘辕关外,最先抵达的是“义军”先锋刘灵所部,抵达的时间恰好是王衍离开后的第三天,即四月二十五日。 关城略有些破败,但整体仍然较为坚固。 关城也不大,驻扎不了太多士兵,但问题是,他们也摆不开多少兵力。 想不到办法后,刘灵干脆不想了,扎下营盘之后,第二天便把沿途征来的丁壮死命往上驱赶就是。 如此攻了一天,死伤了两千余人,半点成果都没有。只有一次侥幸摸了上城头,还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他都生出些不详的预感了。 久攻不下,后路如果再被截断,这还怎么打? 正踌躇间,却见一队骑军赶了过来,定睛一看,乃征东大将军王弥。 “大将军。”刘灵立刻出营相迎。 “如何?打得下来么?”王弥看着巍峨的关城,问道。 “要费点工夫了。”刘灵说道。 他力大无穷,骁勇绝伦,但面对铁桶一般的关城也没办法啊。 “后队传来消息,鲁阳侯邵勋在襄城大破王癞子,后又移师郏城,在汝水间打了好几仗,击破了高平张氏兄弟。”王弥皱着眉头说道。 刘灵想了想,对这几个人没印象,于是说道:“邵勋只在汝水两边厮杀,看来是想保着自家的坛坛罐罐。早知道咱们一股脑儿杀过去算了,说不定能在邵勋的地盘上好好抢一把,走伊阙关入洛。”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王弥说道:“邵勋料理完那些乱跑乱撞的蠢货,就会蹑着咱们追过来了。禹山坞就是他的,吾弟折损了不少人手,硬是拿不下来,已经叫苦不迭要撤了。泰山、中坚二营,凭借沟壑、营垒还抵挡得甚是辛苦,唉。” “邵勋有多少人马?”刘灵问道。 “据溃兵讲,有个七八千吧。” 刘灵心中一动,但一想到现在再转向已不可能,顿时泄气了。 “轘辕关再打一天,如果不行,咱们就撤。”王弥果断地说道。 “撤向哪里?” “向东,去荥阳、陈留。” 向东去荥阳的话,需要丢弃不少辎重,很多部队也会被放弃,只能带着精锐营伍跑路。 虽说这些羸兵死不足惜,但收拢起来也挺费手脚的。 但如今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了。 当断则断,这是他们不断失败,却总能死灰复燃,重新再起的主要原因——断尾求生这招学不会,还怎么流动作战?趁早回家种地吧。 “我有一计,或可试试。”王弥想了想,觉得硬打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拉过刘灵,耳语一番。 刘灵听完,不抱太大希望,道:“大将军,守将怕是没那么傻。” 王弥瞪了他一眼,道:“试试就行,若不成,大不了死个几千累赘罢了,不心疼。” “也罢,就试一试。”刘灵应下后,立刻去安排了。 傍晚时分,诸般准备已毕。 当是时也,轘辕关外一片狼藉。贼军闹哄哄地拔营而走,委弃于地的车马、牲畜、粮草乃至金帛不计其数。 更有人大呼小叫,不断招呼自己的部众跟上,似乎攻城不克,转头奔往他处了。 半山腰上的密林中,刘灵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该撤往何处的事情了。 自己的亲军以及几个精锐营伍一定要带上,剩下的谁先走,谁断后,都颇有讲究——事实上压根不会有什么得力的断后,就是把他们扔给官军当替死鬼罢了,他们已做过很多回。 思虑之余,他时不时看向轘辕关城门,并未抱太大希望——敌军若不追出来,其实这时候也可以选择真撤了。 而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轘辕关一直紧闭着的城门突然大开。 刘灵不可置信地看了王弥一眼,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眼里的狂喜。 不会吧,真上当了? 第四十六章 哭笑不得 缪播带着四千人冲了出去。 毕竟是经制之军,当然是排着整齐的队列出战的。 敌军的实力,在昨日的攻防战中已经得窥一斑,其实就是从地里拉来的农兵罢了,撑死了有股流寇的亡命劲头。 其实他昨天就想主动出击了。 自古守城战,如果没有外围据点,与主城遥相呼应,守军又不敢出城迎击的话,一般会守得很艰难。 敌军的攻城器械没法烧毁。 射出去的箭矢没法回收。 不能趁着他们攻城失败溃退的当口,有效杀伤其人员。 更别说夜袭令其不得安寝了。 死守绝对是大忌! 缪播熟读兵书,还带过兵,虽然没打过仗,但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于是,在看到敌军乱哄哄地撤退后,他力排众议,率军出击,争取一战破敌,俘斩万人乃至数万众。 届时,消息传至宫中,自己该是何等地畅快! 大军出城之后,追了数百步,断后的贼兵见了,只稍稍抵挡片刻,就一哄而散,亡命奔逃。 缪播哈哈大笑,道:“不经事的贼人,一触即溃,破之易也。”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还算严密的追击阵型,在前进过程中慢慢散乱了。 原因无他,地上有很多钱帛。 当第一个人忍不住弯腰去捡的时候,很快就有第二个有样学样的人。 贼军还遗弃了不少牲畜。 有几個禁军士兵向马匹奔去,争相抢夺。 还有人跳上大车,在车厢内翻翻捡捡,找寻财物。 没来得及去车厢内翻捡的不要紧,直接将车套解开,牵着拉车的牛就走。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比方才敌军撤退还要乱糟糟。 缪播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脸色一板,斥道:“传令,擅自捡拾财物者,杀无赦。” 亲兵拨转马首,正要去传令,却见得前方烟尘漫天,大队贼军顺着驿道冲杀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左右两侧的山林之中,亦有贼兵大喊大叫着冲了下来。 刘灵把老底子都用上了,数千人三面围攻而至,杀了禁军一个措手不及。 “缪播!”刘灵手执一柄沉重的大戟,从山腰中一跃而出,顺着小路直奔山下。 “嘭!”大戟在他手中仿佛是个轻便的玩具,随手挥舞之下,势大力沉,被扫到擦到之人无不惨叫倒地。 缪播已经懵了,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中计了! 刘灵身披重铠,长戟大开大合,瞬间就撂倒了十余禁军兵士,直朝缪播所在方向而去。 战场之人都看得有点傻,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力大无穷之辈。 他身后那数百亲兵,念着天师道的口号,奋勇直上,骁勇难敌。 外围战线很快就垮了,刘灵离缪播仅有数十步。 “嗖!”一支流矢飞来,缪播的马儿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缪播惊呼着回过神来,立刻转身逃跑。 他一逃,本来还打算抵抗两下的禁军士卒顿时崩溃了,纷纷四散逃亡。 刘灵紧追不舍,带着数百亲兵,死死咬着缪播的部众。 缪播过了城门,冲进了轘辕关内。 刘灵追到了门外。 缪播没有停留,直接冲向关城后方。 刘灵带着亲兵冲进了关城。 缪播接过一匹马,挥舞着马鞭狂奔而去。 刘灵气急败坏,让骑军赶紧上来,死死追杀,不要停留。 在刘灵后方,越来越多的贼军杀了回来,如潮水般涌入轘辕关,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关城,陷落了。 ****** “四月二十日,于襄城破贼军王癞子部,斩其兵众三千余,俘四千众,癞子仅以身免。” “二十一日,破张氏兄弟部八千人。” “二十二日,复破之,斩其将校以下十余人。两战俘敌三千余,斩首两千八百级。” 三天时间内,以银枪军为主力的南路军在汝水一带连打四仗,累计斩首逾六千,俘虏了七千多人,余皆逃散。 这么一番下来,总算让那些昏了头作“布朗运动”的贼匪们冷静了下来,纷纷远离此地,要么再返回颍川,要么南下汝南,但绝大部分还是向北追随王弥去了。 王弥控制不了所有人,“加盟”匪首们各有想法,他也懒得管,只握紧能控制的那几万人就行了。可没想到,在邵勋的一连串打击下,贼众纷纷北上,主动追随“征东大将军”去了,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给黄彪传令,带预备队沿汝水扫荡。溃散在外的残敌不少,勿令其靠近鲁阳、广成泽、梁县。溃敌能收拢则收拢,不能收拢的,击之勿疑。”往禹山坞前进的路上,邵勋给信使下令道。 信使复述一遍后,领命而去。 邵勋一振马腹,前冲而去。 细雨浸润过的乡间道路上,士气高昂的大军迤逦而行。 俘虏及缴获的财物已交由预备队接收,现在他们又是轻装上阵了。 除银枪军、府兵及河北降军充当的辅兵外,队伍里又多了两千余名器械五花八门的“义从”武士,多为自愿跟随而来的襄城勇少年、游侠,剩下的多为在襄城、郏城两地征发的豪强僮仆、释放的监狱囚犯。 一个势力,不能只有精兵,还需要大量杂兵。 一场战斗,哪怕敌人只和你比划了几下,就坚持不住败退了。但在这个过程中,强弓硬弩远射,短兵近战搏杀,你不可能毫无伤亡。 即便你身着铁铠,近战时也架不住钝器的用力劈砸。 即便你遮护得再好,一台强弩一次就发数矢,将多名铁铠武士洞穿在地轻轻松松。 强弓近距离施射,铁铠也挡不住弓箭,更别说别人还能照面门射。 密集队形之中,杀伤力尤其可怕。 纵然你打出一比几十甚至一百的神话般的伤亡比,击杀、俘虏敌军一万众,你的战死数量也不会低于一两百。 刀锋,打着打着就会钝。 精兵,杀着杀着就会消耗掉,如果没有时间补充的话。 这时,杂兵或二线部队就至关重要了。 如果不是不信任刚俘虏的王弥贼众的话,这会邵勋就已经挑选一部分精壮补充进来了。 能有义从武士加入进来,那是再好不错了。 以这两千人为先锋,所到之处,尽是破胆的贼兵,这个时候就不用消耗宝贵的银枪军士卒了,毕竟即便是追杀溃敌也会有伤亡。 二十四日午后,大军靠近禹山坞,王桑部在听闻他们到来后,仓皇向北遁走。堡众追击一番后,便即撤回。 “君侯,禹山坞幸无所失。”李重从山上下来,恭声禀报道。 “伱打得不错。”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以五千余兵硬撼数万贼人,杀伤颇众,不错了。有什么感悟没有?” 李重沉吟了下,道:“对上这些不顾惜人命的贼子,最好还是与其野战。攻城、守城,反倒让其发挥优势了,这次禹山坞就被他们困住了。如果君侯不来,还得相持多日呢,直到他们承受不住伤亡为止。” “不错。”邵勋点头道:“感悟都记下来。咱们打的每一仗,得失之处,多已编纂,而今又可加上你的这一部分。” 与王弥这种少数精锐裹挟多数炮灰的部队野战,很容易令炮灰崩溃,影响其精锐主力的士气,进而打成击溃战。 但攻城守城就不一定了。 如果贼人四面筑墙挖壕沟围困,就变成了你攻城,伤亡骤增。 当然,凭借李重手里的两千牙门军、六百银枪军新兵,野战不一定能赢,毕竟牙门军是轻步兵,装备太差,训练也不如银枪军。 邵勋没有苛责他的意思,事实上打得很不错了。 禹山坞钉在这里,牵制了大量敌军,其中包括王弥的堂弟王桑,说出去他对得起朝廷了,任何人都无法拿避战来指责他。 “君侯这就要北上吗?”李重问道。 “久战疲惫,先休息一两日吧。”邵勋摩挲着下巴,说道:“再者,让轘辕关好好磨一磨敌军的锐气。王弥如果没被充分消耗,士气犹存,掉过头来攻我,也是个麻烦事。” “君侯老成持重,此为正理。”李重回道。 这场战争,鲁阳侯从头到尾都在力战贼军,三日四胜,威震襄城,确实没有任何消极避战的举动。 李重即便再担心洛阳,也不得不承认鲁阳侯尽力了。 邵勋随后又看了下山脚下的农田。 贼军倒没有故意破坏,但大军来来回回,践踏是难免的。今春播下的粟,秋天不知能收获几何。看样子,今年治下的各坞堡、庄园乃至广成泽,最好都要播种越冬小麦,尽量多打一点粮食。 至于地力的养护…… 匈奴都打到平阳了,明年多半就要南下,还养护个蛋的地力! 战争爆发后,农田就会处于事实上的休耕状态,有的是时间恢复地力。 二十五日,大军在禹山坞休整一天。 邵勋从银枪军第七幢中抽调了部分军官、士兵补入一到五幢,完善其编制。 第七幢产生的缺额,自己想办法招募新人补充。 二十六日午后,邵勋从禹山坞抽调了一千堡丁、五百牙门军,以幢主章古为先锋,并将两千义从配属给他们,先期北行。 二十七日一大早,银枪、长剑二军并辅兵大举北上,追蹑敌军而去。 二十八日,司隶校尉糜晃从大谷关派出使者,绕道梁县、禹山坞,从后方追上邵勋。 “轘辕关失守了,五千禁军大部溃散,殿中将军缪播单骑走免。”当从气喘吁吁的使者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果然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真是能作死啊! 听到失守过程的邵勋不知道该喜还是悲,到了最后,只能哭笑不得。 “给前军传令,昼夜兼程,追蹑其尾。”邵勋吩咐道:“再给王阐、郝昌传令,牛车放在后头,先挑选一批马车、骡车上来,随军出发。” 命令下达之后,大军行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坚定守住(月票加更7) 天子比邵勋更早知道轘辕关失守的噩耗,而且他知道得更多。 比如,禁军右军万余人正往轘辕关进发,过偃师县才走了不到一天,毫无防备的他们就遇到了突然出现的贼军骑兵,随后则是铺天盖地的步军,仓促接战之后,不敌,败退而走。 贼军趁势追杀,斩获甚众。 收到消息的洛阳立刻关闭城门,京师为之大震。 二十七日夜,天子于太极殿召司徒王衍、左卫将军何伦、右卫将军裴廓、左军将军王秉、骁骑将军王瑚、太傅府司马王斌、凉州幕府督护北宫纯以及几位心腹重臣入宫问对——至于右军么,右军已经溃散了啊,残兵还没来得及联络上…… 这几人中,王衍是禁军统帅;何伦、裴廓、王秉、王瑚是禁军大将。 王斌是司马越的直系代表,从豫州带了五千甲士入援京师,其部还是很有战斗力的。 当然何伦、王秉也是司马越的铁杆;裴廓只能说是半个司马越的人;王瑚则中立,谈不上倾向谁,虽然他曾经投靠过司马越。 北宫纯则是凉州张轨派来助拳的客军。 这些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就代表着如今洛阳的主要武装力量了。 “陛下,贼军虽众,但不可能全数扑往京师,而今至偃师者,不过其先锋悍贼数千步骑罢了。紧随其后者,也就三四万人,不如禁军人多势众。”王衍第一个发言,只听他说道:“而我又有洛阳坚城,有人心所向,贼至洛阳,为王气所压,心惊胆战,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必无忧也。” “司徒所言当真?”天子司马炽心下稍安,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王弥破许昌之时,他有些惊怒交加,更有些害怕。 随后,在臣子们仔细分析利弊之下,他的信心陡然暴增,觉得此战必赢,没有任何悬念,因此一度插手排兵布阵,让王衍有些不满。 轘辕关失守,右军上万人在行军途中被击溃后,他的信心突然间跌落谷底,觉得这仗要输了,国都要陷了。 大起大落,属实是不通兵事、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的常见心态。 他们很容易过分乐观,一旦战场情况与他们的认知不符,又会滑落到另一个极端,过分悲观。 让他们保持在脚踏实地的中间态,其实并不容易。 “陛下,贼众若来,出城与其决战即可。”王衍深吸一口气,道:“老夫在进宫前,已卖掉了牛车,誓与贼众死战。即便战事不利,大厦将倾,也会护得陛下周全,驾幸长安。” “王卿……”司马炽有些感动。 他但知道王衍私心极重,为自家子侄及党羽谋求好处,并非纯臣。但没想到,关键时刻,王衍还是愿意护着朝廷、护着主君的。 他对王衍的认识更深了一步。 何伦、王秉、北宫纯等人也看了王衍一眼。 败报传来的时候,主动卖掉牛车,这個表态十分关键。考虑到他天下名士的身份,确实有很大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仅此一点,王衍就超过了许多人。 “陛下,臣方才想了想,其实轘辕关破了又能如何?”王衍说道:“禁军居洛阳,贼众来此,我倚城而战,与其相持。南路都督、鲁阳侯邵勋在汝水三日四战,皆获全胜,而今已提兵北上,至阳翟县境,携新胜之师拊贼后背。如此前后夹击,王弥焉有不败之理?” 不得不说,王衍的“话疗”还是很有功力的,一下子就把天子的心给定住了。 天子的心一定,不再搞什么骚操作,这仗就好打了。 “王卿言之有理。”天子稳了稳心神,道:“速遣使至阳翟,着邵勋昼夜兼程,轻兵疾进,夹击贼军。” 中书舍人当场拟旨,没有丝毫耽搁。 王衍心中暗叹,天子还是太着急了一些。 不过问题不大,以邵勋的跋扈劲,他不一定会完全遵从诏命昼夜兼程、轻兵疾进,因为那会让自己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防卫洛阳之方略,朕悉委于王卿。”司马炽又说道:“调用何部,任用何人,一言可决。” “臣遵旨。”王衍立刻起身,应道。 “北宫卿……”司马炽似乎才想起了凉州督护北宫纯,又道:“君有精骑数千,屡破鲜卑,当为世之勇将。贼众大至之时,当奋勇厮杀,建立殊勋。” “臣遵旨。”北宫纯暗道早该轮到我说话了。 王弥贼众,在他看来也就那样。 两军阵列野战之时,先用禁军步卒与其厮杀,动摇其阵脚,令其慌乱。接着他亲自挑选骁勇善战之凉州老卒百余人,人马具装,找准机会冲一波,轻骑再紧随其后,如此或有胜机。 当然,说到底还是要禁军的配合。 王弥贼众虽然是流寇,但依然有精锐。 直接带五千骑冲阵,可能要吃大亏,他还没自大到这种程度。 这几日他观察过禁军,战力固然不太行,但也不至于比王弥贼众还要差。 这一仗,赢面很大,不知道大家都在慌个什么劲。 何伦、王秉、裴廓、王瑚等人互相看了几眼,明白这是关键一战,不能再混了。 回去之后,定要找来将校们说清楚,贪墨军需、欺男霸女、奴役士兵之类的小毛病,都可以容忍,但接下来的洛阳保卫战一定要卖力,否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打胜了,一切都好说。 打败了,吃饭的锅就被砸了。 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 贼众先锋至偃师的消息很快在京城扩散了开来,士民人心惶惶。 若非城门关闭,只允许运输粮肉、果蔬以及清理垃圾的车辆进出的话,这会洛阳已经产生规模不小的出逃潮了。 曹馥镇定自若地坐在自家后院内,亲手给花花草草洒水,然后挥毫泼墨,练了一会字。 洛阳曹家其实没多少人,子孙们大多在外地为官,留在京中的唯有嫡长孙曹胤(这个名字……)一人。 “阿翁真决定了么?”曹胤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他身材不高不低,但较为壮实,此刻腰悬弓,手握刀,看起来颇有几分模样。 事实上他是练过多年武艺的,从小就练,只不过长大后,耽于享乐,没有坚持下去。 今年以来,局势日益混乱,曹胤又重拾荒废数年的武艺,慢慢练了几个月——老实说,有点痛苦,但又不得不练。 “阿翁年纪大了,人又懒,走不了多远。再加上还喜爱洛阳的诸般享受用度,实在难以割舍。”曹馥神态自若地数落着自己的种种缺点,笑道:“所以缑氏县就不错,待贼军退避之后,你就募人建坞吧。” 一次又一次动乱,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该想想办法了,如果不愿离开洛阳的话,那就去郊县建坞堡,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好。”曹胤没有任何犹豫,道。 别人不清楚曹氏家底,他还是了解的。住在洛阳周边的曹氏宗族子弟不少,南阳、陈留、邺城亦有。 这次选在缑氏县建坞,也是由曹馥出面,集合宗族子弟之力,搞一个大的。 然后,宗族子弟完全可以带着家人、僮仆、部曲搬进去,家财、粮食、牲畜有多少算多少,全都转移过去。 这样的宗族骨干子弟军,在保卫自家产业时,还是愿意卖力的。 听闻司隶校尉糜晃也让其子糜直辞了东海王府掾,打算在洛阳周边觅地建坞。 舍不得官位,离不开洛阳,那么就要做好万全之计。 “全忠到哪了?”曹馥舒服地坐到了一张躺椅上,问道。 躺椅是邵勋送的,曹大爷甚是喜爱,赞不绝口,每天都要躺。 “应该刚过阳翟,还没到阳关聚。”曹胤有些羡慕地说道:“这一战,他在汝水那一片算是打出名气了。就连襄城百姓逃亡,也首选他的防区。王癞子、张氏兄弟等贼匪,皆为其所破。听闻禹山坞那边还逼退了王弥之弟王桑的大军,颍川、襄城等郡的士人、豪强,就算再看不起他,这会也要攀攀交情了。” “是啊,全忠知进退,有分寸,懂得分润好处。这样的人,如果是士族出身,早就一飞冲天了。而今花了六年时间慢慢爬上来,哈哈,也不算慢了。”曹馥畅快地笑着,说道:“战事结束之后,遣人去邵府拜访一下。如果他想襄城太守这个位置,帮帮忙。” 曹胤一怔,道:“邵勋当不上襄城太守吧?” “他是当不上,但他身边有人能当上。”曹馥说道:“况且,我看他也不想当太守。” 曹胤若有所悟。 当了太守,可就要卸下军职,离开禁军了。 对邵勋而言,一个郡守的价值远远没有禁军将领重要。 后者可以让他在洛阳发挥影响力,为各方所拉拢。没了这个职务,他就很难在朝廷那里弄好处了,后面再被调离襄城,也没人会为他说话。 “京中还有什么消息?”曹馥轻轻摇晃着躺椅,问道。 “大多是谣言,还有不少骂太傅的,偶有几个有关并州的消息,有人说刘渊攻克平阳、河东二郡后,要么去关中,要么打洛阳。”曹胤说道。 “刘元海不太愿意去关中,可能会打一打,但不会长期占据。”曹馥说道。 “为何?” “你可知流落南阳的关中百姓?” “知道。” “当地官员屡次催促这些百姓返乡,甚至要发给路费,都没人愿走。”曹馥轻笑一声,道:“关中什么样子,没人比这些流民更清楚了。他们死都不愿回关中,你觉得刘元海愿意去么?打一打,收拢点财货、部落、人丁就差不多了。” “原来如此。”曹胤点头道:“那就是要南下洛阳了。” 曹馥不置可否,反问道:“就没人念叨鲁阳侯吗?他以前可是洛阳的大救星啊。” “真有不少人提到。”曹胤说起这事时,颇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有人说王弥能比张方还厉害么?不如请鲁阳侯回来当北军中候,统领禁军击破王弥。” “哈哈。”曹馥笑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假寐,再没说什么。 曹胤行了一礼,悄然离去。 第四十八章 合兵 阳城县郊野,贼军乱哄哄的,赶着大车小车往前追。 流寇是没后勤,但却不是一点粮食都不带。 一般而言,随军带个月余粮食很正常。每到一地,以这些粮食做“胆”,然后花时间分兵四掠,抢更多的粮食。 如果抢到的粮食够多,拥有几个月的粮草也不奇怪。 征东大将军走得太急了,攻破轘辕关后,急着去洛阳,把他们落在了后面,紧赶慢赶,却怎么都赶不上。 不过大伙的兴致都很高。 洛阳是什么地方?天下之中,国都所在,天子公卿聚集之所。 这里囤积着多少钱粮? 这里积聚了多少财货? 这里有多少漂亮的宅子? 这里有多少美人? 别觉得俗。 大家又没读过书,终日为一口吃食奔波,劳心劳力,现在造反了,能打进国都洛阳,还不许我等放纵一下啊? 平生就两个愿望:能敞开肚皮吃饱,能肆无忌惮玩女人。 其他的,大家不懂,也没兴趣。 “走走走,抢钱抢粮抢女人!”有军官用最朴素的语言鼓舞着士气,效果贼好。 你看,原本走得有些累了,一听这话,气力复生,腿脚走得飞快,把拉车的牛马累得气喘吁吁。 “师君,这次会在洛阳传教么?”有人问道。 乖乖,这是何等狂热的信徒! 军官兼师君一听,立刻笑道:“大师君(刘灵)说了,以后河南郡就和东莱一样,是咱们天师道的大本营啦。” 在整個北方,青州算是天师道发展比较迅猛的区域,而东莱又是青州诸郡里面发展最好的一地。这次打到洛阳,如果能站稳脚跟,河南郡就将是天师道又一个稳固据点。 “将军,破了洛阳,能分地么?”还有人问道。 “分,肯定分。”师君满口答应。 当然,他并不是很确定。事实上,以他的观察来看,征东大将军(王弥)有可能会与士人合作,委任他们为官员,帮他稳固基业。 不明白?参照刘渊,他没有称帝,而是自封“汉王”,开国建制,时机成熟后再更进一步。 征东大将军很可能会在士人的拥戴下,自称“齐王”。 他们这类元从军官可能会有些好处落下,但数量高达十万的普通士兵就不一定了。有些人说不定要被遣散,甚至沦为士族坞堡、庄园内的奴隶。 但看透归看透,他却没有能力抵抗。 他有所求,比如自身的荣华富贵,比如天师道的传播等等,就没法和大将军硬顶。 这个世道,无论是官军还是义师,底层人都吃亏啊。 就这样一路走了十余里,众人停下来休息。 就在此时,几名游骑狂奔而至,其中一人背上还插着箭矢,大呼道:“贼至矣!” “贼?”有人疑惑地看过去,谁是贼?官军不是称呼我们为贼么? “师君”也愣了一会,迎上前后,还递了一个水囊给游骑,道:“哪来的贼?” 游骑一把推开水囊,怒道:“什么时候了,还问来问去?早知道不入伙了,就你们这德行,早晚让人杀光。我若回洛阳中军,怎么也能混个什长、队主。” “鲁阳侯邵勋追来了。”旁边另一游骑说道:“是走是战,快拿个章法出来。” “走?”师君反应了过来,道:“如何能走?来人——” 命令还未及下,前方已出现漫天烟尘,似有大队骑军杀来。 几名游骑对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瞄了眼还坐在地上说笑的贼兵,“呸”了一声,道:“走!别理他们了。” 说罢,翻身上马,几人一溜烟远去。 烟尘越来越近,渐渐出现了骑兵的身影。 很快,数骑奔上一处缓坡,将一面“邵”字大旗插在上面。 其余人等从他们旁边快速通过。 打头的数十人甚至没有军服,穿着五花八门,器械也各自不同,但士气十分高昂,嗷嗷叫着就冲进了贼匪大队之中。 “噗!”利刃划过肉体的声音清晰可闻。 “嗖!”箭矢破空而至,钉在了一名贼军小校的胸口。 “嘭!”战马直接撞上了闪避不及的贼兵,马儿人立而起,蹄子重重落下,踩在另一名贼兵身上。 “官军杀来啦!” “天杀的官军又来啦!” 仿佛热油落进了蚂蚁丛中一样,数千贼兵一下子乱了起来。 有胆大的奔向车驾,去取武器。 胆小之人直接钻进了车底,试图躲避。 老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少年呆呆地看着南边越来越多的官军,腿脚酸软,想跑都提不起劲。 义从军的儿郎们水平其实很一般,但这会士气正盛,坚信跟着鲁阳侯必胜,因此十分勇猛,骑马四处乱冲。 呃,打得没有章法,纯属乱杀一气,但他们激情之下的作为,反倒造成了不错的效果:贼军更乱了。 义从步兵们吭哧吭哧赶了上来,拿着长枪、木棓、环首刀、长戟等乱七八糟的兵器,横身冲进了贼军人丛之中。 战斗并不激烈,也很乱。 一方瞎打瞎冲,一方乱跑乱撞,直如卧龙凤雏,菜鸡互啄。 交战片刻之后,离得稍远的贼军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离得近的贼军在抵挡片刻后,因为不成组织,基本也溃散了。 师君跳上了一辆马车,大声呼喊,让贼兵们向他靠拢。 一名从襄城县大狱释放出来的囚犯拈弓搭箭,直接射中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箭簇从后脑勺透出,带着丝丝血意。 师君栽落马车,传道梦想就此中断。 “杀贼啊!”越来越多的义从兵冲了上来,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担心,在看到贼人四散奔逃之后,仿佛吃了兴奋剂一样,士气暴增,感觉自己如天兵下凡一般,神勇无比。 你看,我砍他,他都不敢反抗。 这人身上还有甲呢,居然连滚带爬,且吃我一枪。 哈哈,他居然跪地求饶,去地底九幽求饶吧! 今天射中五六个人啦,平时兄长总嫌我射得慢,上了战场就是个死字,真该拉他来看看,慢慢射,前面全是猎物。 战场已经变成了一边倒的结局。 待章古率牙门军上来后,贼军已被彻底击溃。 他当场放出牙门军,令其从速追击。 至于贼人遗弃的辎重,则交由禹山坞的堡丁。这里离坞堡不远,押运回坞后,再换一批人跟上来,完全来得及。 衔尾追击敌军,就是这点好啊。 贼人战斗意志薄弱,辎重还多,几乎和顺风仗无异。 ****** 追击从来没有停下过。 继三十日傍晚于阳城县外击溃贼军后队辎重一部,斩首两千余级后,义从先锋士气爆棚,强烈要求连夜赶路,章古许之。 五月初一,义从先锋于道中遇贼,惊走了三千余贼人,获其辎重。 五月初二,抵达轘辕关外,见有贼人戍守,便在关外扎营,准备第二天向西,绕道大谷关进入洛阳盆地——从时间上来说,过轘辕关后也要向西,与经大谷关抵达洛阳差不了多少。 当天夜里,关城北面响起了喊杀声。 原来是司隶校尉糜晃,以及增援而来的度支校尉陈颜在攻关城。 王弥打仗,从来没有后路一说,走到哪,打到哪,吃到哪。守军见关城北面都出现了官军,再看到在关南扎营的官兵,立刻意识到他们被放弃了,三千余人弃守关城,向北突围,试图与主力汇合,结果大部就歼。 五月初三,邵勋率军抵达轘辕关,与糜晃、陈颜二部会师。 “王弥到何处了?”三人见礼完毕后,邵勋直接问道。 “先锋怕是已抵洛阳近郊,大队主力顶多延后个一两日。”糜晃回道。 邵勋观察了下老糜。 自长安归来后这一年多,老糜过得不是很顺心啊。 司隶校尉这个职务其实不错,位高权重。但他没能在幕府挂职,很明显已被排挤出了核心圈子。 不过没听闻糜晃与天子有什么接触。 看来,即便被司马越疏远了,老糜依然没有背叛老上司。 这么忠心的人都不用,怀疑这怀疑那的,不知道司马越在想些什么。 “王弥一路上分兵了吗?”邵勋又问道。 “一部分向东走了,看样子要去荥阳。不过,他们应是主动离开的。”糜晃还未答话,度支校尉陈颜先说道:“我在洛水、大河一线屯兵,击溃了好几股。” 陈颜不是司马越的人,因为他之前还打算拥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 如今司马覃死了,两个阴谋拥立他的人(陈颜、吕雍)都没事。这该怎么说?司马家小儿还不如这些军头有能量? 邵勋一度怀疑陈颜和羊家关系密切,得找个机会问问羊献容。 “王弥部众亦有在轘辕关外东行的。”邵勋说道:“如此看来,抵达洛阳的贼众应不会太多了,或许五万,或许七八万,如此而已。” 一路走,一路有人掉队,王弥这个大将军当得有意思,或许他们早习惯了吧。 “稍事休整之后,我欲直趋洛阳击贼,二位……”邵勋看了他们一眼,问道。 “小郎君说那么多作甚,同去便是。”糜晃说道。 从糜晃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后,邵勋展颜一笑,过往的些许芥蒂,应该随风而散了吧? “同去。”陈颜也不废话。 邵勋点了点头。 陈颜是被糜晃唤来的,看来两人关系不错,都能互相配合进兵了。 加上他们两部,全军万余众,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 但——先休息一天,恢复下体力。 是的,他已经接到了天子诏书,但那又如何?士兵体力不支,如何打仗? 明天做顿好吃的,猪肉炖粉条——不是,缴获的受伤役畜宰杀掉,全军大酺,后天再进兵。 第四十九章 凉州鸱苕 就在邵勋先锋义从抵达轘辕关下的同一天,王弥主力才从偃师县分批次出发。 先锋刘灵部两万人提前一天走。 王弥部在五月初二出发。 大军出行,尤其王弥义师这种素质的部队出行,更加复杂。 第一批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第二批人在天亮那一刻离营,第三批人…… 一直到午后,乱哄哄的义师才走了个差不多干净——王桑率万余人留守,阻遏一下可能出现的追兵。 不过,义师固然乱,但比起四月份刚攻破许昌那会,却又齐整了很多。 不遵号令、四处乱跑的人被邵勋迎头痛击。 心思叵测,只是跟着捞好处的贼众半路脱离。 送死也送掉了很大一部分炮灰。 这一切成功地令义师瘦身下来了,整体也更为精练。 其实,流寇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打他,连番大胜,只要没有对其主力精锐造成严重损害,只是从身上掉落了几块松松垮垮的肥肉的话,无伤大雅,因为他们在长途行军过程中本来就会不断“掉肉”,无论有没有经历战斗。 进军洛阳,对王弥而言是激动的。 无论之前多么沉静干练,多么狡猾残忍,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晋人,天然对洛阳的天子公卿们有一种敬畏感。但这种敬畏在心中异化后,就是残忍和暴虐,有一种特别想要毁坏掉的冲动。 此时他正骑在一匹骏马背上,身边是由千余老贼精锐组成的“鹞子营”骑军。 鹞子营来源很杂,一半以上是青州的,除此之外还有溃散过来的汲桑残众、开小差的徐州官军、兖州部分豪强和小士族的精锐部曲等等。 流寇的外围炮灰常年更换,甚至一场战斗后就换了许多人,但这种精锐骨干营伍的人员更换率就没那么高了,除非遭受毁灭性打击。 鹞子营前后,还有泰山、中坚、陷阵、无前等营,各有三四千人不等。 以前当然没这么多人,但最近两三个月扩充得实在有点快,让王弥稍稍感到有点担心——很多人带械来投,一看就来历可疑,不是溃兵就是贼匪,未经考验,忠诚度一般。 但眼下需要他们打仗,却不得不客气一番了,待打下洛阳后再行整顿。 有时候吃撑了并不是坏事,只要你有时间消化。 六七万步骑的规模是庞大的,整個行军队列拉长到了数十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涯。 途经的县乡还有不少百姓。 有的零零散散数百户聚居在一起,建了个土围子。甚至土围子都没有,用木栅栏围了一圈,自称“坞壁”,这个时候,就有人带兵过去冲一下,一鼓能拿下的,直接抢光,丁壮拉入部伍,成为外围羸兵。 有些土围子比较厚实,百姓也比较悍勇,一鼓拿不下的,就逼迫他们交一些钱粮出来。 至于那些看着规模较大的坞堡,就不去费那个事了。不是打不下来,是不值得动手。等哪天成为坐地虎的时候再来收拾,不信他们不投降。 五月初四,先锋刘灵部已抵洛阳东郊。 这个时候,邵勋、糜晃、陈颜三部合兵万余,也离开了轘辕关,往偃师方向挺进。 此时的洛阳,则正在进行着战前的最后动员。 ****** 永嘉二年(308)五月初六,王弥部众陆陆续续抵达洛阳城下。因为人数太多,全军已近八万人,故分布在城南、城东两大块区域内。 其中,王弥大营设于建春门外,城东计有贼众五万上下。 城北有偏师七八千,只作骚扰用。 当日,刘灵率两万余人移师城南,其人亲率五百骑、三千步卒开至津阳门外叫阵。 这个时候,邵勋已经率部至偃师。 王桑有些焦急,因为他手头实在没什么能打的部队,出城交战一番后,大败,遂龟缩城池,不敢出战。 邵勋留陈颜部数千人监视贼军,自领银枪、长剑、牙门等军并司隶校尉部兵士三千人西行,开往洛阳。 刘灵在城外叫阵一番后,津阳门轰然大开,左卫将军何伦、骁骑将军王瑚、凉州督护北宫纯三将率三千余人出城。 刘灵登上一处房顶,俯瞰官军。 他和历次进逼洛阳的各路人马遇到了一样的困境,城外民宅太多,大部分质量还很好,拆都很费劲,故摆不开太多兵力,只能进行这种以“千”为单位的战斗。 官军出动了三千步兵、三四百骑兵,外加——咦,当先而出的这批步卒好怪! 刘灵定睛望去,只见百余士兵身材极为高大,且气力惊人,即便身披两层铠甲,手持大盾、长戟,步伐依然不慢。 再看他们的阵型,更是怪异无比。 非传统中原步兵大阵——事实上一百多人也排不出什么阵势——隐隐数人一组,执大盾者气力最佳,那盾简直有一人高,在这会非常少见,盾手拿的不是环首刀,而是剑。 盾手之后,一人持长戟,看样子势大力沉。 一人持长枪,背上似乎还插着可投掷用的短矛。 这是什么打法?刘灵看不懂。 好吧,看不懂他也不多想了,直接发令:五百骑兵冲一下。 命令下达之后,五百骑便出了阵,先小步快跑,再慢慢提速,然后仗着己方人多,对方人少,竟然直接冲了上去。 赫然是当年界桥之战,公孙瓒用万余骑兵欺负袁绍八百步卒的翻版,直接硬怼——巧了,袁绍的八百步卒也和凉州脱不开关系,“(麴)义久在凉州,晓习羌斗,兵皆骁锐”。 五百骑汹涌而至,直接冲散了那百余步卒的阵型。 刘灵松了一口气,但没高兴多久,却发现那百余人散而不乱,竟然不结阵与骑兵厮杀了起来。 他们三人一组,一人将盾插在地上,盾后有撑脚,以此直面骑兵的冲锋。 一人毫不畏惧,挥舞着沉重的长戟去砸马背上的骑兵,或者干脆勾马腿,看他们满脸狰狞怒吼着的样子,似乎打定了以命换命的想法,凶悍无比,杀气冲天。 另外一人直接拿着投矛,“嗖”地投出一根,又准又狠,中者立毙,惨叫着摔落马下。 他们有时候也会站稳在地面,拿长枪迎着骑兵就刺过去,怒目圆睁——你刺我,我也刺你,谁先眨眼谁是怂货,敢不敢搏命? 不出意外,五百骑只冲进去了一小段就人仰马翻,摔落地面者不计其数。 后续的骑兵连续遭受投矛袭击,一片片落马,蔚为壮观。 “杀贼!”有长戟兵向前冲锋,照着那些失去了速度,正在拨转马首的骑兵就打。 或刺或劈或砸,勇猛无比。 在他们的带动下,盾手、长枪手、投矛手也冲了上去,迎着骑兵展开了冲锋。 一部分敌骑绕到侧面,拿出角弓射箭。 但凉州步卒很快反应了过来,剑盾步兵拿大盾挡住,投矛手再上,一根根掷了过去,仿佛练了很多年一样,投矛指哪打哪,精准无比。 射得对方人仰马翻之后,剑盾步兵跨步而上,拿盾牌直接砸在落马后摇摇晃晃起身的敌骑身上,然后迅疾地刺出一剑,当场格杀贼人。 区区百余人,面对五百骑兵的围攻,一丝慌乱都不见,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战斗,仿佛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们无数次面对过这种场面一样。 敌骑很快溃退了,甚至可以说是四散而逃。 百余凉州重步兵杀起了性子,追在骑兵后面猛冲。 他们一边追,一边怒吼,随手斩杀掉落在最后面的十余贼骑后,直接撞进了贼军步卒大阵之中。 “杀!”一往无前的凉州勇士将前排的贼人给撞了个七零八落。 “咚咚咚……”鼓声擂起,左卫将军何伦抓住战机,将禁军步卒压了上去。 “杀!”三千步卒看了半天,早就士气大振,热血沸腾,这会排着整齐的队列,追随着百余凉州勇士的脚步,朝已经慌乱无比的贼军步卒冲了过去。 即便是刘灵悉心培养的步兵精锐,即便他们中很多人是逃亡士卒,有战斗经验,即便他们有三千人,但在面对百余凉州重甲步兵不讲理的打法时,依然手忙脚乱,渐渐呈溃散之势。 而当禁军左卫步卒跟上来后,胜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这一战,北宫纯拣选百余勇士突阵,先破敌骑,再冲步兵,几乎无人能挡。 一个多月速通河南的王弥贼众,在津阳门遭受了一场耻辱性的溃败。 凉州鸱苕(chitiáo),寇贼消。 鸱苕翩翩,怖杀人。 不知道当津阳门之战的结果传到建春门时,王弥会作何感想。 关于凉州入援洛阳兵力 首先,资料来源主要是《晋书》中帝纪、当事人的个人传记以及《资治通鉴》。 其他等级低一点的史料里提到的“三千义从”、“千余骑”之类我就不写了,就用这两本。 (1)永嘉二年(308) 《资治通鉴》“张轨亦遣督护北宫纯将兵卫京师”、“北宫纯募勇士百馀人突陈,弥兵大败”。 原始记载只有这两句。 从这里可以判断,凉州援军数量是100+(其实北宫纯募的勇士也不一定就是凉州人……) 这一战的情形,正如书中所述: 从史书记载分析,王弥军应该是据城南、城东,因为仅有的三次出现地名,第一次在津阳门(城南),第二次在建春门(城东),第三次在七里涧(城东)。 史书对战斗过程语焉不详,缺失过多,但多方印证,大体分析,依稀可以看出几点: 1第一战在城南的津阳门,北宫纯率百余人突阵,“弥兵大败”(主将不一定是王弥)。 2几天后第二战,位于建春门,有没有打史书没说,只有王弥烧建春门而走的事情,我认为大概率是打了的。 3烧建春门后,王弥向后(东)退却,在七里涧被禁军追上,又败。 4综合这些记录,王弥并没有很多人认为的百余人突阵就一战败逃,事实上战斗不止一场,只不过晋代史料空白严重,记录不全,语焉不详罢了,我认为至少打了两场,看到取胜无望之后,死心了,转进,然后被禁军王秉部追击,大败于洛阳城东的七里涧。 再来看看匈奴方向。 刘渊在308年1月,“汉王渊遣抚军将军聪等十将南据太行,辅汉将军石勒等十将东下赵、魏”——这是防止晋军围魏救赵,故预先堵住太行陉口,专心攻平阳、河东二郡。 “北宫纯等与汉刘聪战于河东,败之”——《资治通鉴》。 这里的“河东”大概率是河东郡,也与前文刘渊遣刘聪派兵占据太行对上了。 刘聪的兵可不少,而且匈奴骑兵数量众多,北宫纯兵力不可能少。 100+、1000+的兵力压根不可能,至少数千。 (2)永嘉三年(309) 当年8月,匈奴南下洛阳,在弘农战败。 10月,二度下洛阳,“北宫纯等夜帅勇士千余人出攻汉壁,斩其征虏将军呼延颢。” 这里其实也没说这千余人到底是不是凉州兵,姑且认为是,出现人数了:1000+ 但也没说309年到底有多少凉州兵在洛阳。 再看几段史料: 《张轨传》:“遣治中张阆送义兵五千及郡国秀孝贡计、器甲方物归于京师。令有司可推详立州已来清贞德素,嘉遁遗荣:“高才硕学,著述经史;临危殉义,杀身为君;忠谏而婴祸,专对而释患;权智雄勇,为时除难;诌佞误主,伤陷忠贤;具状以闻。州中父老莫不相庆。光禄傅祗、太常挚虞遗轨书,告京师饥匮,轨即遣参军杜勋献马五百匹、毯布三万匹。帝遣使者进拜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进车骑将军、开府辟如、仪同三司。” 晋怀帝什么时候加张轨镇西将军呢?永嘉四年(310年)10月。 《资治通鉴》:“诏加张轨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光禄大夫傅祗、太常挚虞遣轨书,告以京师饥匮。轨遣参军杜勋献马五百匹,?布三万匹。” 也就是说,在310年10月之前,至少就已经有五千凉州“义兵”来洛阳了。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凉州人才的做官推荐信。 这五千义兵大概率是309年来的,打完匈奴后回去了。 张轨送推荐信,大概率也是309年的事情。 309年打完,可能最迟310年上半年回去了。 等到当年10月份,天子遣使至凉州,加封张轨为镇西将军,基本就是这个情况。 为什么这么说呢? 《张轨传》:“策未至,而王弥遂逼洛阳,轨遣将军张斐、北宫纯、郭敷等率精骑五千来卫京都。” 前面提到的310年10月,天子派使者去凉州册封,还没抵达呢,匈奴又来洛阳了(311年)。 于是张轨再派“精骑五千”入援京师。 他不太可能同时派两波援军来洛阳,毕竟凉州形势也很复杂。 综上所述—— 第一次(308),北宫纯甚至还去河东打了匈奴刘聪,并将其击败。 这一年的兵力,不可能只有100+,大概是几千人。 什么时候离开的不太清楚。 第二次(309),大概率就是那“五千义兵”,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大概是309年年底或310年上半年。 第三次(311),“五千精骑”。 以上。 第五十章 走(为盟主大筒木月加更) 王弥很快就知道了,但他怀疑刘灵在侮辱他的智商。 五百骑兵冲百余步兵,还把他们冲散了,然后反而惨败而归? 这还不算,被这些人席卷着溃骑,硬顶着强弓硬弩,把己方三千步卒给冲乱了阵脚,然后让禁军步卒捡了便宜,一战获胜? 他当场抽刀,把刘灵派来报信的使者给斩了。 不过,斩得了一个使者,斩不了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接二连三的使者跑了过来,言禁军大举出城南,借着首战获胜的高昂士气,猛攻刘灵营垒,刘先锋连溃数营,狼狈不堪。 王弥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早就觉得洛阳中军比州郡兵能打,无奈底下人一路高歌猛进,士气大涨,已经不太相信了。 这次吃了教训,应该清醒点了吧? 不过,他还是不信百余步兵能正面击垮五百骑兵,还是在阵型被打散的情况下。 阵散了,不害怕吗?不逃跑吗? 前后左右全是骑兵,你为什么还敢站在那里,与骑兵搏杀? 他实在想不通,天下还有这么不怕死的精兵? 除非,这些人早就习惯了被优势骑兵包围,早就习惯了己方阵型被冲散,不得不三五成群配合作战的情况。 他出了大营,先仔细检查了一下营垒,然后翻身上马,带着鹞子营向西南方向而去。 “金刚奴,你到底打的什么仗?”王弥先高高扬起马鞭,最后又轻轻收起。 刘灵块头太大了,披上重甲后,跟头熊一样,王弥心下有点发憷,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 “大将军……”刘灵倒没注意王弥的细微变化,面红耳赤道:“官军的打法太怪了,我从没见过被骑兵冲散后,步兵还能继续打的,一时大意吃了亏。” 王弥冷哼一声。 刘灵脸上愧色更重,只听他说道:“随后百余兵冲阵,虽弓弩连发,亦不能制。那些人好像不怕死一般,前面倒下,后面跟上,前赴后继,直冲而至。儿郎们胆气为之所慑,官军大队再压上,便溃不成军了。” 王弥定定看了他许久,仿佛是在分辨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良久之后,他收起了怒容,道:“这些精兵,你觉得洛阳还有多少?” “应不至于太多。”刘灵说道:“此百余人,应是从全军中挑选,许下重赏,故亡命搏杀,虽死而不旋踵。” 王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的眼角余光瞟了瞟左右,凑近刘灵,低声道:“昨夜得报,轘辕关失守,官军邵勋部进至偃师,吾弟大败,退守城池。邵勋很可能已经绕过偃师不打,直奔洛阳而来。” 偃师离洛阳很近,士兵们一人携带几天干粮,完全可以不要后路,直接杀过来。 刘灵听了一惊,问道:“邵勋还有多久至洛阳?” “最多一两天吧。”王弥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凭借营垒,与官军打一打呢,现在看来……” “大将军。”刘灵连忙说道:“我部士气已挫,这两日不能再战了。” 野战先败,三千五百步骑都是老底子了,死伤过半。 随后又被攻破了几個小营寨,虽然死的都是羸兵,但对整体士气有影响。 眼下官军久战疲惫,退回城内休整了,如果明日再来,怎么办? 王弥有些无语。 刘灵这厮,作战甚是勇猛,但该跑的时候绝不犹豫,指望他断后,可能性不大。只能把他顶在前面当先锋,如此才能放心使用。 “你觉得能打下洛阳吗?”王弥问道。 他这语气有些纠结。 好似有点不甘心,都跑到洛阳城下了,结果才吃了一场败仗,就要逃跑,实在不甘心。 洛阳啊,这是洛阳啊。 万一拿下来了呢?那该多美? 万一与官军正面对决,突然飞沙走石,官军睁不开眼睛,口鼻不能呼吸呢?这不就赢了么? 呃,王弥很快把这丝侥幸念头给掐灭了。 他以前绝不会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是洛阳的诱惑太大,让他有点把持不住,胡思乱想。 再者,如果邵勋没有从背后追杀过来,或许还能等几天,再打两仗,看看情况。 实在无法取胜的话,那也就死心了,走就走,没有遗憾。 但眼下却没有这个条件了,必须当机立断。 “我意撤军,如何?”王弥欺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刘灵丝毫不感觉意外,反问道:“往哪撤?” “城东是不可能了。”王弥说道:“只能向北,过芒山,再渡河北上。” “你是要……”刘灵下意识问道。 “昔年游侠洛阳,我与汉主刘元海有过交情。渡河北上之后,如果实在没办法,就投刘元海好了,先有个容身之地再说。”王弥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咱们这部队,打不了硬仗,稍微遇到点凶狠的官军,就顶不住了。如果能有个喘息之机,好好整训个年余,战力会很不错。” “汉主刘渊无人可用,求贤若渴。我若往投,必能高官厚禄,伱也会有一份前程。” “何以见得?”刘灵问道。 王弥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结果,只听他说道:“石勒、石超以及羯众、乌桓首领投奔而去,皆有官职。石勒就是平晋王,我去得稍晚,怎么着也能封个重号将军、侍中之类,如果带过去的兵多,或许还能更高一些。” 刘灵有些腻歪,道:“刘汉那个样子,纵然封王又如何?俸禄都不一定有吧?” “管那么多作甚?”王弥不耐烦地说道:“你道我想投刘渊?这不是没办法了么?王癞子手下人不少,还会操练军阵,被邵勋野战击破,这是个好相与的人?汲桑都被他杀得大败亏输,你觉得我等有汲桑能打吗?” “伯仲之间吧。”刘灵说道。 “金刚奴,别怪我不提醒。而今你折了本钱,已无力再战。看在过往屡立战功的份上,我让你先走。若还怪话连篇,自个想办法吧。”说完,王弥转身便走,十分干脆。 数万人撤退,即便已经定好要留替死鬼断后,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时候跑,其实已经稍稍有点晚了。 在昨晚收到偃师传来的消息后,今天就不该打,不但损兵折将,还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都到洛阳城下了,不打一仗就走,确实很难甘心。 而今该死心了,早走早好。 ****** 五月初七,在首战告捷之后,官军士气大振。 王衍王司徒亲临城头,总督各部出战。 而绝大部分贼众还不知道要撤退的消息,他们苦着脸,战战兢兢固守营垒,与从诸门而出的禁军厮杀。 一时间,城外浓烟滚滚,杀声震天。 贼兵抵挡不住,一步步呈现溃败之像,于是开始烧营、烧房屋乃至烧城门而遁,试图阻挡追兵。 及至午后,王弥、刘灵二人先后率部出奔,向北遁去。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东面的七里涧附近,已经出现了一面高高飘扬的“邵”字大旗。 打先锋的是数百骑,他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爱惜马力了,数里地须臾而至,直接冲到了贼军的外围。 一部分人下马,单兵弩连发之后,排着整齐的队列冲了上去,死命追杀,制造着越来越多的混乱。 下马厮杀的步兵身侧,大概还有两三百骑一掠而过,撵着一股敌军的屁股就冲了上去。 当中一将,身着先帝御赐金甲,手持粗大的马槊,勇猛无匹。 从城头望去,他带着的那两三百骑,如同锋利的尖刀,“嗤啦”一声就断开了由数以千计的乱兵组成的“布帛”。 冲透敌阵之后,他勒马回转,两百余骑紧随其后,再从一部分乱兵外围斜掠而过。 所过之处,溃兵惨叫连连,不断倒下。 这个时候,溃兵们本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纷纷向东而走。 金甲将领达到目的后,便不再冲杀,而是不紧不慢地席卷着溃兵,驱赶他们向东,将其体力慢慢消耗干净。 “鲁阳侯来了!”东阳门城楼之上,刚刚从颍川郡中正任上入京的庾珉抚掌大笑,状似欢快。 王衍亦笑,舒了口气。 贼众本来就要败了,邵勋一来,彻底泯灭了他们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再无任何意外,如何不高兴? 另者,他这一手驱羊赶羊的本事不错啊,是个天生会用骑兵的神人,胆子也大。 正遐思间,那边七百余府兵已经再度上马,朝敌军遗弃的营垒冲去。 似乎要截获最后一股溃兵,似乎又有别的目的。 “咚咚……”城头的鼓声越来越激昂。 津阳门、平昌门、开阳门、宣阳门、东阳门、建春门、大夏门、广莫门…… 洛阳南、东、北三侧诸门洞开,无数禁军将士蜂拥出城,追着敌军大砍大杀。 被遗弃在最后面的贼兵哭喊连连,毫无斗志。 而率先出逃的老贼们则气喘吁吁,先死命狂奔一阵,然后稍事休息,恢复体力之后继续逃窜。 人没有上帝视角,不可能在极其复杂、混乱的战场上发现每一支出逃的人马。更何况,丢弃在后面的炮灰渐渐充塞了整个原野,追兵也闹不清楚谁是谁,这就给了他们机会。 当然,还是要且战且退,入夜后再改变方向,尽可能甩脱追兵。 至于甩不脱的,那就是你命不好,怪不了任何人。 出来打仗,早晚有这一天的,要习惯。 整个洛阳左近,近七万弥兵陷入了总溃退之中,战争已进入追亡逐北的阶段。 第五十一章 我还会回来的 从洛阳向北,越芒山过河,抵达河内,对邵勋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四年前他离开洛阳北上,迎奉先帝回京,走的就是这条路。 此番追敌,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长年的战争,已经让芒山以北大为萧条,曾经偶尔能见到的村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各色各样的坞堡、土围子。 坞堡内的人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操河北口音的人非常多,并州口音的也不少,显然都是逃难过来之后,在黄河沿岸聚居成坞,结寨自保,都不容易! 当天傍晚,他们追到了富平津附近,几乎所有的船只都被溃兵占据了,来来回回摆渡着人员、马匹。 “嗖!”邵勋将马槊顿于地上,抽出角弓,抬手一箭,一名正在收拢溃兵的王弥部军官栽落马下。 仿佛是信号一般,聚集在渡口附近的溃兵立刻炸了。 有人四散而逃,往树林、民宅里躲。 有人向远方溜去,试图远离渡口,再借着夜色想办法逃窜。 更多的人则涌向十余艘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渡船。 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根本不敢回顾,扑通扑通跳下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或者泅水而至,死死把住船帮。 “哗啦!”一艘满载溃兵的船只失去了平衡,直接侧翻在水中。 溃兵们惊呼不已,被倾覆的船只罩在头顶。 湍急的水流冲刷而至,溃兵们浮沉了几下,很快就没影了。 看到这般惨状后,其他船上的溃兵急了。 有人抽出佩刀,照着抓住船帮的手连连挥舞,一时间惨叫连连,船舱内不知道多少了多少血淋淋的断指。 “戕害同袍,你不得好死!” “带我一个吧,就带我一个!” “我怀里有宝贝,全给你,让我上船吧。” 水中的溃兵们连声哭喊,或咒骂,或哀求,或利诱,但都没用。值此生死时刻,没人是傻子,就算一个两個心软,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最后一批渡船载着数百人渐渐远去,将几乎是他们十倍的人遗弃在黄河南岸。 “冲!”邵勋收起角弓,掣起马槊,直冲而下。 百余亲兵以及义从骑手们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箭矢连发,长枪戳刺,将稍稍有些凝聚的溃兵再度冲散。 邵勋的马槊上已经挑起了一具尸体,只见他用力一甩,强大的压力几乎让马儿软倒在地。 “嘭!”尸体落在人群之中,又惊散了一大片。 亲兵、义从们趁机杀了上去,左右驱驰。 溃兵们慌不择路,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远处又响起了一片马蹄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密密麻麻的凉州大马出现在一片高坡上。 未几,数骑快速奔来。 唐剑欲上前阻拦,被邵勋拉住了。 马槊在手,天下我有! 骑着骏马,身上有甲,手里有槊,马鞍上还挂着箭囊和角弓,怕什么? “前方可是鲁阳侯?”数骑在十余步外停住,为首一人作揖道。 “正是。”邵勋远远看了一眼此人,看不太清楚外貌细节,但觉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手臂粗壮有力,抓着一杆大戟举重若轻,方才奔马之时骑术绝佳,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训练有素的沙场老武夫了! “某凉州北宫纯。”来人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道:“方才观察了一会,鲁阳侯骑术卓绝,箭术精湛,一杆马槊使得上下翻飞,深得稳、准、狠三味。突阵横扫之时,又深谙势大力沉的诀窍,便是在凉州,耍得如此好槊的人也少之又少。” 事实上,北宫纯对不远处的那个人也非常有好感。 原因无他,看着就像武夫,很对胃口。 武夫的气息是隐藏不了的,外貌、气质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外行看不出来,但内行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类人,与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将完全不一样。 他们学不来人家那套高雅的儒将风范,人家也学不来他们这种底层一步步杀出来的悍将作风。 “原来是北宫督护。”邵勋看了眼正汹涌冲向溃兵的凉州骑兵,翻身下马,笑道:“凉州鸱苕的威名,我已听人转述。津阳门之战,将军实乃首功,壮哉!” 北宫纯自衿地笑了笑。 邵勋手下的这两百余骑,水平很是一般,战斗力有限,他还没放在眼里。 但鲁阳侯本人,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骁勇骑将,他不介意结识一番。 “凉州边陲,羌种、鲜卑动不动叛乱,数万骑并不鲜见,我部将士早就习惯了。”北宫纯哈哈一笑,道:“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贼骑若要杀我,不还得面对面?既面对面决生死,又有何惧?马上之人、地上之兵,都只有一条命,拼就是了,大不了与敌偕亡。” “将军果然豪迈。”邵勋赞道。 北宫纯似是听得多了这类赞扬,并不在意。 今日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并不适合,寒暄完毕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邵勋不以为意,让人收拢了一批俘虏后,便打道回府。 一路追到黄河岸边,至矣尽矣。 王弥之乱,也算是阶段性平定了。 此人在青州屡战屡败,被人驱赶出来后,不到两个月速通河南,杀至洛阳城下。 在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刻,邵勋、北宫纯等人将其残酷镇压,部众四散,惨不忍睹。 经过八王之乱中后期这七八年来的战争,流民军们应该是没有能力撼动晋廷的统治了,无不旋起旋灭,尽数溃败。 他们粮械两缺,人才匮乏,军队建设不正规,战斗力太弱,虽人多势众,动辄数万、十数万兵,往往被人数比他们少得多的正规军击败,难免覆灭的命运。 侥幸存活下来的石勒、王弥等人,也只有卖身投靠另一个政权,才能苟延残喘,勉强安顿下来,艰难地进行着军队的正规化建设。 但战争并未结束。 接下来拉开帷幕的,将是规模更大、更为残酷、整体技战术水平更高的政权与政权之间的战争。 匈奴,已经磨刀霍霍。 刘元海,也忍不住了。 ****** 黄河对岸,王弥、刘灵等人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虽然依靠大量替死鬼争取时间,让二人得以逃出生天,但毕竟有黄河阻隔,撤退不易。 截至邵勋、北宫纯二人追杀至富平津那一刻,成功渡过大河的不过三千余人罢了。 其中,归属王弥的两千上下,刘灵的部众只有千余。 从其他中小渡口逃到北岸的人也有,但并不多。 王弥遣人联络,大概只有三四千人。 空前的惨败! 或许,当他做出决定杀向洛阳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事情。 攻破轘辕关,只是老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堂弟王桑丢下大部队后,成功甩脱了官军,渡河北上,正赶来汇合。 但他手下亦不足两千兵。 三方加起来,总共八九千步骑,总兵力还不到攻破许昌时鼎盛状态的十分之一。 太惨了。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 追杀的官军已押着俘虏回撤,河对岸的坞堡之中,陆陆续续出动了不少部曲。 他们少则数百人,多则三五千,开始吃官军漏下的“残羹冷炙”。 躲藏起来的溃兵不会有好下场,不是被坞堡部曲、庄客们所杀,就是被他们抓回去种地,成为奴隶。 世家大族、庄园主、坞堡帅们,同样是“义军”的天敌。 以后得势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王弥暗暗咬牙,恼恨不已。 “大将军,使者派了吗?”刘灵吃了两口干粮,问道。 “派了。”王弥神色萧索,心情沉重,随口敷衍了两句:“刘元海素遭士人鄙视,故千金买马骨,咱们这时候投过去还不迟。一会路上再拉点人,将声势弄大点,免得被匈奴轻视。” “好。”刘灵应道。 无非就是找几个好打的村落土围子,攻破后烧杀抢掠一番,然后女人玩弄后杀掉,让将士们恢复一点士气。男人则强编入伍,把他们部队的人数弄上去,将来汉国派人点检兵员数量时,面上好看点。 “后面要好好练兵了。”王弥叹了口气,道:“青州第一次起事时,五万余众,被数千鲜卑骑兵一冲而垮。这次人数更多,还是惨败。王浚、苟晞、邵勋、北宫纯,谁都能揪着咱们狠揍。也就司马越那个怂货,不敢对上咱们罢了。这次拉完人头,以后不要随便收人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人多不顶事,除了吃干饭,屁用没有。” 刘灵不以为然。 该拉壮丁还是得拉,兵不多,谁都看不起你。待有了自己的地盘,才谈得上好好练兵。 再者,羸兵多打打仗,总能练出来的。 王弥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服。但他不想多说什么了,眼下还得精诚团结,去了匈奴那里,他们哥几个若不能抱团互助,早晚被人吞的渣都不剩。 吃完食水,恢复了体力后,王弥最后看了一眼夜色沉沉的河南,转身离去。 我还会回来的! 第五十二章 敲定 永嘉二年五月初十,已经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天。 残敌基本被清剿一空,在紧闭了数日之后,洛阳城门再度开启。 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从前。 卢志、庾亮等人匆匆赶来了潘园,入眼所见,却是鲁阳侯正带着将士们在翻耕田地,准备抢种一茬杂粮。 他顺着田埂走来走去,发现去岁种下的越冬小麦,泰半被破坏掉了,存留下来的不多。 再等不到一个月,这些小麦就能收割了啊,真是作孽。 “洛阳近郊的无主之地是越来越多了,只要你想种,随便占。”邵勋将钉耙扔给唐剑,擦了擦汗后,笑道。 卢志也只能苦笑。 如果说前几年还有些回光返照,洛阳田价有所回升的话,经历了王弥之乱,洛阳田价怕是会跌落谷底了。 迁走的人会越来越多,无主之地也越来越多。 潘园周边都是上好的膏腴之地,以前是有主的,现在未必有了,如果组织人手耕种,应能收不少粮食。 “君侯欲驱使俘虏种地?”卢志停在一条水渠边,问道。 渠内虽然长了不少杂草,略有些淤塞,但水流潺潺,依然在顽强地发挥着灌溉作用。 所谓的膏腴之地,不仅仅指的是土壤肥力,也包括完备的水利设施。 光洛阳城附近十余里内,就有千金堨、鸿池陂等大型水库,辅以谷水、伊水、洛水等河流,灌溉十分便利,故农田产量极高。 这些上好的田地乏人耕作,不断被人遗弃,确实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将来如果战争愈发频繁,水利设施会被破坏,农田长期撂荒之后,恢复起来也比较困难,洛阳的农业就算是废了。 “我在轘辕关、偃师、洛阳、富平津抓了一万二千贼兵,不想白养他们。这几日便将他们分为三个营,派牙门军将士看守,在附近找寻一些无主之地,抢种杂粮。秋收之后,再从各坞堡、庄园抽调人手,教他们种冬小麦,明年五六月间便能收了。”邵勋说道:“落到老子手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农具、耕牛是否充足?”卢志问道。 “农具好说,贼兵不喜欢抢这个。偃师、缑氏等县被他们祸害过了,我已遣人去找寻,耕牛就难了。”说到这里,邵勋一笑,道:“不过,人耕也不是不可以。这些贼子,死不足惜。耕不动,打死了事。” 卢志没什么反应,庾亮却心下一跳。 鲁阳侯到底是杀伐武夫,够狠。 “禹山坞那边也有五千俘虏。”卢志提醒道。 “就地编为第四营,开往阳城县,找寻无主之地耕种。”邵勋说道:“黄彪来报,梁县已收拢约八千俘虏,我令其编为第五、第六营,押往广成泽开荒。” “粮食可够?”卢志着紧道。 他知道,君侯获得了不少贼兵辎重,粮食肯定是有的,但够不够两万多俘虏嚼吃,这是個问题。 “缴获之粮豆,还没点计出来,但不多,应该只有二三十万斛,这帮穷鬼。”邵勋笑骂道。 卢志默默算了一下,如果让俘虏们只吃个半饱,这点粮食够养他们大半年左右——吃不饱,又三天两头下地干活,俘虏们便是想逃跑都没力气。 不过,杂粮三个月就能收了,这部分粮食入库之后,加上缴获的粮豆,差不多可以养俘虏们到明年五六月间麦收。 就是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俘虏还会剩下几个,洛阳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有战争。 “君侯,此番贼众肆虐,偃师、缑氏、阳城、阳翟乃至襄城几个县,破坏甚烈……”卢志又道。 “说吧,我听着呢。”邵勋说道。 “君侯可至诸县,收敛骸骨,祭奠死难者……”卢志遂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这些地方被破坏得比较剧烈,甚至到现在还有少许贼匪在活动。 世家大族或无事——这些地方也没什么世家大族。 但小豪强、寒门乃至普通百姓却遭了大难,无主之地非常多。 卢志建议先去收一波民心,然后利用在那边打了胜仗的名气,将那些无主之地分下去——优先分给即将搬迁的银枪军士卒家属,亦可安置府兵。 邵勋听了有些感慨。 卢志这个“形象设计师”是合格的,千方百计为他造势,巩固民心,同时还不声不响地把好处收入囊中。 另外,他更感慨的是,当初刚到梁县时,还需要动粗让地方豪强吐出非法侵占的土地,没想到王弥这么一闹,啥恶名都不用担,直接收获无数上好的田地——只要你有武力能保住这些地。 王弥之乱,或许是他建立的这个小小的军政集团夯实根基、快步发展的大契机。 银枪军的家属们离开了狭窄逼仄的坞堡,到阳翟、郏城、襄城这种肥沃的平原地带生活,小日子突飞猛进。 府兵的安置也可深入进行,无需和世家大族直接撕破脸。 甚至就连牙门军的家属,都可以考虑搬过来,地多得是。 这件事如果办成,他在广成泽、襄城郡、颍川西北角这一片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从今往后,洛阳是他的挡箭牌,为他遮风挡雨——必要时,他会提兵北上,为洛阳遮风挡雨,帮洛阳,其实就是帮自己。 首选扩张方向则是南阳盆地,这个需要耐心地等机会。 庾亮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 如果花个一年半载,把这些事办成,鲁阳侯就将在事实上成为汝水、颍水一带的土霸王,即便颍川世家众多,却也没哪个有实力和他叫板,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庾亮心中有些酸涩。 王弥来了,颍川世家不敢叫板。 鲁阳侯成气候了,颍川世家同样不敢叫板。 如果将来匈奴来了,颍川世家怕是还不敢叫板。 这个世道,变化太快了。 怪不得现在连伯父(庾敳)都不再攻击妹妹嫁给邵勋这件事了,子据伯父(庾珉)更是欣然赞同。看他的意思,如果邵勋看不上文君,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孙女嫁过去。 另外,近在咫尺的许昌陈氏,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鲁阳侯挺到现在没娶妻,大概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吧。 庾亮长吁一口气,他发现和鲁阳侯、卢志这类人比起来,自己还差得很远。 “走吧,去潘园坐坐。”邵勋与卢志谈完人设包装的事后,挥了挥手,带着二人进了庄园。 潘园似乎曾经被一股贼军占据过,里头乱糟糟的。 房屋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很多竹木被砍伐掉,不知道做了什么。 花园之中,到处是人畜粪便,臭气熏天,尿骚味遍地。 亲兵们粗粗打扫一番后,邵勋拉着他们坐了下来。 沉吟片刻后,他说道:“此番入卫京师,我也算是薄有功勋。王司徒那里,或有几分情面……” 说到这里,他手指轻巧桌面,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卢志、庾亮二人默不作声,静静等着。 “子道曾为中书监,当一太守绰绰有余。”邵勋看向卢志,说道:“我欲令汝为襄城太守,如何?” “君侯但有所命,无不从之。”卢志仿佛早料到了,云淡风轻地说道。 “好,那就照着这个目标去办了。”邵勋笑道:“我囊中人才匮乏,鲁阳相之职,不知何人可替?” “清河崔氏素有贤才,如果君侯愿意,仆这便遣人北上,定说得数人来投。”卢志看了邵勋一眼,试探道。 邵勋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欣然同意,道:“麻烦子道了。” 卢志出身范阳卢氏。 河北那几个世家大族,互相联姻,关系复杂。 卢志之妻崔氏,乃曹魏司空崔林孙女、御史中丞崔参之女。 卢志还有两个连襟,一为并州刺史刘琨,一为前河东太守温襜。 温襜之子温峤,十七岁被司隶校尉征辟,监察百官,弹劾庾敳搜刮民财。 庾敳不以为意,反倒对他大为赞赏,故名声大噪,被举为并州秀才,现在在王衍王司徒幕府做事。 对了,因为弹劾庾敳之事,温峤还和庾亮认识了。 世家大族之间竞争起来毫不留情,但仔细查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极其复杂,兴许都是亲戚。 庾亮在一旁听得有些羡慕。 其实,他倒是对鲁阳相跃跃欲试,奈何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年纪、身份、地位,确实还差一点。 敲定这些事后,邵勋又道:“此事宜速不宜迟。洛阳上下大破王弥,太傅听闻,或心中怨愤,我担心他忍不住要回京。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子道与我去一趟洛阳,面见王司徒,将这事定下来。” “也好。”卢志自然没有意见。 至于邵勋说的司马越回京,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现在回来能做什么?到处都是反对他的人,朝野之间对他意见很大。 他或许能凭借何伦、王秉之辈掌握禁军的便利,在洛阳耀武扬威一番,但除了让自己的小丑形象加深一层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如果他脑子足够清醒,即便回了洛阳,也该镇之以静,慢慢挽回形象,用柔和的手段一点点收回权力。 但这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下他的颓势。 在王弥这件事上,他终究错得太离谱了。 第五十三章 建言(月票加更8) 回洛阳的路上,随处可见被破坏的庄稼。 部分田地已经有人出来料理了,他们的选择和邵勋一样,抓紧时间抢种一茬短生长期的杂粮,收成低点就低点,至少可以保证明年的口粮。 考虑到地多人少的现状,甚至可以多种一点,广种薄收即可,那样明年甚至还有些盈余。 但也有部分田地从此无人问津了。 主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 两者结局其实差不多,逃了的人必然是对洛阳乃至整个河南郡灰心失望了,举家南迁,再也不会回来。 大乱之际,有人走,有人留,本就很正常。 建春门外有人在清扫灰烬。 弥兵撤退之时,为了阻挡追兵,四处纵火。很多逃难的百姓、士人回家后,发现家没了,家里值钱的财物也不翼而飞,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仍然欲哭无泪。 今年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注定是艰难的。 邵勋带着数百人进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义从军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了。 邵勋没有亏待他们,从抢来的财物中分了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空手而归。 但仍然有部分人愿意留下,大概一两百的样子,且两极分化十分明显,要么是襄城勇少年,要么是游侠罪犯。 义从军的番号没有撤销,邵勋委任了一位名叫满昱的人担任督军。 此人年十七,世代军户,南郡人,自小躬耕垄亩擅鱼猎,长于弓射行舟。 及司马诸王争斗受征发,溃败后于襄城落草,身边聚拢了二十余人。 昱不甘于微末,每行事必约束群盗。王弥寇境,他没有投奔,而是带着群盗为官军厮杀,显然是有脑子、有野心的。 “鲁阳侯来了。” “是鲁阳侯。” “洛阳有凉州鸱苕和银枪军,稳如泰山矣。” “唉,说实话,稳不稳也就那样。洛阳城里的人是稳,我家却被烧了。” “为何不能御贼于八关之外呢?” “这要问缪播了,他丢了轘辕关。” 洛阳城里有许多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这会战事结束,已经从惊慌中缓过了神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凉州鸱苕不用说。 北宫纯带来的那五千人,在城内外被传得神乎其神——“一百破八万”之类的段子,已经开始小范围流传了。 鲁阳侯邵勋也得到了一定的赞誉。因为他在关键时刻率军赶到,与禁军前后夹击,大破贼人——其实,邵勋在洛阳之战最后阶段的功劳,并没有出城猛攻贼营的禁军大,但谁让他之前拯救过洛阳,名气大呢,洛阳人就乐于发掘他的种种事迹,哪怕别人的功劳比他稍大。 邵勋骑着马儿静静走过街道,不一会儿便到了司徒府,遣人通报之后,很快入内,显然王衍已向仆役们知会过了。 今天只有他一个人来,卢志临时赶回广成泽,协助处理五郡国役徒闹事之事。 “司徒可是入宫了?”被引到书房坐下后,邵勋问道。 “正是。”仆役没有过多透露信息,只道:“君侯稍待即可。” 邵勋点了点头,默默等待。 这是王衍家,却见不到王敦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去王家别院等待,兴许能碰到王敦,瞧瞧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收起思绪后,他便观察起了书房的摆设。 整体而言很素净,没有过多的装饰,书籍很多,看样子王衍也是手不释卷之人,怪不得能成为本时代第一嘴炮,肚里没点货,辩论都辩不赢。 他旋即想到这时代绝大部分书籍都藏在这类士人家里啊。 他们垄断了知识,这就是最大的底气,就是最大的统战价值。 而且他们掌握的不仅仅是文学知识,还有军事、农业、算术、天文、谶纬、管理等方面的知识。 昨日邵勋与卢志谈论府兵安置中冒出来的问题,光一個“土地更易”,他就没足够的人手去办理。 所谓土地更易,即在分配田地时,有的土地肥,有的土地瘦,有的离水渠近,有的离水渠远,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解决办法是给予补偿。 事实上在唐代,就有一种“倍给”政策——不一定是加倍给,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多多少少在数量上补偿一点,弥补质量方面的不足。 不是谁都能处理好这种事的,事实上对能力的要求并不低,不仅需要你懂点农事知识,对管理、口才、人情世故等方面都有要求。 关键是这类人才的需求还很大,不是一个两个就够用的。 邵勋自己固然能处理,但他就一个人,还能顾得了所有事? 历年培养的学生兵,目前也就不到三十人适合管理岗位,且还在诸坞堡积累经验。 在坞堡岗位轮完一圈后,邵勋会安排他们下县,接触更全面的事务,进一步提升能力。 与士人合作,已成必然,他的人才缺口太大了。 学生干部只是他向士人压价,避免他们狮子大开口的工具罢了。 书房外有人影闪过。 邵勋余光一瞟,只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背影。 不,准确地说,只看到了一抹臀影,很赞。 从去年三月到今年五月,积攒的存货只在宋祎身上送出去两次,这会大战方歇,心里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宋祎的容貌,当真绝赞。 就脸蛋而言,邵勋见过那么多女人中,只有羊皇后可与之媲美。 这种程度的美貌,几乎可以让他忽略宋祎的身份。 而虽然没有身份带来的刺激感,宋祎却很紧,才艺更是上佳。 将来组建个私人乐队,只让她们给自己演奏,排遣疲劳,绝对是一桩美事。 静静地等了一会,很快,不远处传来了谈笑声,偶尔听到“景风”两字。 片刻之后,那女郎又从外面路过,还好奇地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自认为英俊地露出了个笑容。 女郎噗嗤一笑,加快脚步离开了。 “君侯。” “司徒。” 王衍很快来了,二人见礼完毕后,相对而坐。 东拉西扯一番后,一大一小俩狐狸很快进入了正题。 “王弥之乱,君侯连战连胜,立功颇大,朝廷定会有封赏,或能提一提你的食邑。”值此之际,王衍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道:“从次国侯变成大国侯,增食二百户。多的也不要想了,北宫纯乃首功,还没官爵封赏呢。凉州众人,也就得了些钱帛。” 邵勋想了想,这确实是朝廷干得出来的事。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几千钱绢赏赐。” “司徒。”邵勋有些不满:“凉州将士早晚要离京,下次来不来可就不一定了。而我居梁县,朝廷有事,哪次不来勤王?” 王衍面无表情,心下却暗恼。 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好拿捏了,而且,他比北宫纯等人能闹腾多了。 朝廷不给立功的北宫纯封爵,当日冲阵的百余勇士亦只有少许钱帛赏赐,人家不哭不闹,平静地接受了,忠心无比。 但邵勋就不好这么糊弄了,他是真会闹,也是真跋扈。 而且,他说得没错,凉州远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来一次不容易。 明年如果还有战事,他们能不能来很难说。 但邵勋就在河南郡,真有事的话,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要优先安抚好他的。 “你想要什么?”王衍问道。 “任卢志卢子道为襄城太守。”邵勋说道:“原太守弃土而逃,已坐罪免官,卢志正好接替。” 王衍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个要求倒也不过分,但他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嘴上继续纠缠道:“守相之职,何等重要——” “司徒!”邵勋加重了语气,道:“襄城七县,为弥贼祸害,至今仍有少许残匪,一般人干不了。” “你!”王衍眼睛一瞪。 他的性格,轻易不会与人置气。合则两利,不合则散,即便真要搞一个人,也不会公然撕破脸,而是杀人于无形。 但在面对邵勋的时候,很多手段没法用。 真撕破脸吧,邵勋肯定会很难受,甚至养不了这么多兵。但事情一定也会弄得不可收拾,今后洛阳有事,别想喊得动他了。 今后洛阳会有事吗?王衍觉得,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也就是说,邵勋的重要性大大提高了。 但这个人的跋扈劲是真的让人难受,居然威胁派到襄城的新太守,让王衍很是无语。 邵勋以前固然跋扈,但也没到这个地步啊。 这厮,真的是看菜下碟。朝廷稍微露出点疲态,他就提价了。 “司徒。”邵勋又换了副口吻,笑道:“襄城那地方,我为司徒管着便是。闲时练些兵,洛阳有事,须臾北上,力保朝廷安危。另者,广成泽北缘有一地甚美,背山临水,长堤环绕,绿树成荫。春日之时,百花盛开,含津吐荣……” “行了。”王衍真拿他没办法,挥手阻止了。 先讲明自己的价值,是洛阳附近最靠谱的武力,你们必然要用我。 再威胁一番,襄城太守别人干不了。 最后来软的,给你在广成泽旁边挑了一个风景胜地。言外之意,可以建庄园。 伱别说,这个还真让王衍动心了。 他家那个别院被贼军祸害得一塌糊涂,思来想去,洛阳城郊还是有点危险,在广成泽觅地新建一个显然更好。 世家大族,没有庄园别院是不行的。 “卢子道当过中书监,确实可任襄城太守。”思及此处,王衍终于松口了,道:“还有么,一并道来,省得你再来烦老夫。” “黄彪、李重二人,骁勇善战,屡建功勋,可为部曲将。”邵勋又道。 “可。”王衍点了点头。 这都是小事了,你不给官,人家在事实上也是官——对普通人而言改变阶级的天大的事情,在王衍眼里,几乎不值一提。 “最后还有一事。”邵勋继续说道:“仆建议朝廷出面,组织百姓、庄客、堡户抢种杂粮,收获后,改种冬小麦。” “就这事?”王衍有些惊讶。 “此乃大事!”邵勋正色道:“今岁春粟,收成恐大受影响,现在抢种菽豆之属,收完后再种麦子,来年五六月间便可收获。王弥已被击溃,短期内或无事,但明年呢?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收了麦子以后,即便有敌来犯,亦可坚守许久。” “这年月,种稻麦的人很少……”王衍有些犹豫:“磨麦也是件麻烦事。” “司徒糊涂啊。”邵勋不客气地说道:“麦饭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强啊。” 王衍想了想,微微点头。 王弥这么一闹,今年很多地方的粮食必然减产,确实要想想办法了。 “其实不仅仅是洛阳。”邵勋又道:“或可朝廷具文,发至司、豫、兖、徐、青五州,令其着手此事。” “有这必要?”王衍疑惑道。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邵勋回道。 “在司州行此事即可。”王衍否决了,但又没完全否。 “也罢。”邵勋叹了口气。 能在司州推行此事也不错了。 看如今的情形,匈奴连河东、平阳二郡还未打下,即便明年南下,也不会来得太早。 只要六月以前不来,那么司州各地的冬小麦就收获了,大大充实了库存。 相反,如果还是按照老传统,明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万一匈奴在秋收前南下,可就惨了。 退一万步讲,哪怕匈奴没赶上秋收,万一明年有旱灾、蝗灾呢? 夏天温度高,适宜蝗虫大量生长,而冬天几乎没有。 夏天的旱灾频率还远超其他三个季节。 比起粟,越冬小麦遭受灾害的风险较低,产量还高,是非常理想的规避风险的农作物。 “你一个武人,如此关心百姓生计,真是难得。”敲定此事后,王衍开了句玩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邵勋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实不忍看到饿殍遍野之类的不忍言之事。” “哗啦!”王衍还没说什么,书架后面响起了一阵动静,随后便是悄然远去的脚步声。 王惠风走在前头,面有好奇之色。 王景风有些懊恼,不住地说道:“阿妹,实不怪我。鲁阳侯说这话太好笑了,我没忍住。” 王惠风不理她,还在想着方才鲁阳侯的话。 虽一兵家子,亦关心百姓生计,比起很多放浪形骸的士人,却好太多了。 第五十四章 拜访 邵勋在洛阳的节奏非常紧凑。 五月十一在王衍家。 五月十二就来到了庾家——呃,拜访庾亮。 “数年以来,河北诸郡之中,唯汲郡始终未陷。无论哪一路贼人攻来,庾公都能固守城池,帐下三千精兵也算是练出来了。”谈话地点本来安排在正厅的,但毌丘氏将其改在了后园之中,邵勋自然无可无不可,此刻正侃侃而谈着河北局势。 他的对面坐着庾珉。 庾亮侍立一侧,给长辈和主公煮茶。 “河北乱首,换成了二石。刘元海似乎对二人有所分派,勒于二月寇常山,为王浚逼退。石超下汲、魏等郡,亦无功而返。二人一南一北,争相攻城略地,太傅忧心不已,一度遣兵渡河北上,迫退石超。”庾珉叹道。 离二人稍远处,一双绣履突然出现,停在了大树后,侧耳倾听。 曾几何时,她是一个热情天真的小女孩。有着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 六年过去后,十二岁的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曾经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睫毛微翘,眼底仍然有着一抹野鹿似的热情。 嘴唇愈发嫣红,此时微微抿着,时而惊讶地张开,随即轻轻捂住。 轻盈紧束的腰身略有些单薄,但已经初露曲线。 一只绣履在地上无意识地磨来磨去,似乎在埋怨庾珉为何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这两年,家人亲戚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就是“邵勋”。 说这话时,还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少女不是什么都不懂。 事实上,十三岁就可以出嫁的年代,母亲往往会在女儿十一二岁时,教授如何为人妇的知识,这是世家女子教育的一部分。 她什么都懂。 “邵勋”二字听多了,小时候的记忆慢慢浮出脑海,并不断加深,几乎成了一個符号。 事实上她也闹不清楚自己内心怎么想的,或许只是被动地接受家族安排的命运,她无力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又或许也没有那么不情愿,小时候就见到了他的厉害之处,一度让她认为能够保护家人的男人才是最有用的。 那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让她的审美与寻常士女有了些许不同。 可能还有些微的满足感吧。 勇冠三军的大将、年纪轻轻的县侯、人所瞩目的洛阳救星,鄢陵庾氏、许昌陈氏都有意嫁女联姻,是谁则无所谓。但据兄长说,他“点名”要自己…… 胡思乱想间,对面已经谈完了一个话题。 庾亮也把茶煮好了,倒到两人面前的茶碗中。 “鲁阳侯至今尚未娶妻吧?”庾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道。 无意识磨蹭着地面的绣履突然间乱了节奏,变得笨拙慌乱了起来。 少女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变得更加端庄。 脸微微有些发烧,喉咙间有种发胀的感觉,心跳渐渐起速。 “未曾。”邵勋回道。 庾珉笑了笑,道:“梁县、颍川近在咫尺,还得守望互助才行。” “庾公所言甚是,我亦有此意。”邵勋亦笑着回道。 庾珉不再说了。有些事点到即止,该怎么做,邵勋自然懂,庾氏还要脸,这种事不可能主动提出来的。 从现实利益来讲,庾家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外援。 这在过去或许有人不以为然,但经历了王弥之乱,持这样看法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是傻子,在身家性命、祖宗陵寝受到威胁的时候,人总是很现实的。 诚然,邵勋出身不好,但他能打啊。 而且,他现在是鲁阳县侯、材官将军,还手握重兵,与司徒王衍关系密切,庾家哪个人比得上? 从邵勋的角度来看,他若想整合颍川这么一个人口、财富都十分庞大的富庶郡国,必须要有自己人、合作者。 鄢陵庾氏,从后汉年间就扎根颍川,是非常合适的对象。 当然,颍川还有别的士族,也可以与邵勋合作,但他不是点名文君侄女了么? 呃,细究下来,这事是胡毋辅之那个大嘴巴说的,也不一定准。但邵勋没有否认,态度可见一斑。今日一试探,愈发肯定了庾珉的想法。 这事有戏! 而在听到邵勋肯定的回答后,少女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眼底的热情闪烁着,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动了谁似的,悄悄从树后探出脑袋,窥视了一番。 巧了,邵勋正好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咦,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双带着探寻、期待、热情、羞涩等多重情绪的少女之眼,脸上还有着火烧般的红晕。 而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少女的眼神骤然变化,惊讶、呆滞、慌张等情绪浮现上来。 未几,一阵窸窸窣窣,节奏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树后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场中静默了下来。 庾珉看向庾亮,庾亮面红耳赤。 邵勋收拾心情。 他突然间觉得,少女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征服起来简单了点,没有成就感,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老色批,家里就应该实行多元化的战略。 庾珉咳嗽了下,道:“子美久在汲郡,左支右绌,有没有挪个地方的想法?” 庾亮回过了神,道:“倒是有过只言片语,但无处着力。” 汲郡地处前线。 随着刘汉势力的日渐膨胀,这个地方早晚要受到攻击,无论是佯攻还是主攻。 老实说,庾琛做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靠着邵勋早期送过去的千余士卒,然后施展诸般手段,团结地方豪强、士人,打赢了几次战斗,威望渐升。 随后,邵勋通过卢志,与石超等人暗中勾兑,在河北其他郡县四处叛乱的情况下,汲郡得保安宁,庾琛在当地的威望又蹿升一截,收到了不少钱粮部曲,郡中三千士卒也算久经战阵,有点战斗力。 但毕竟是前线,短时间内尚可维持。时间一长,若无朝廷的支援,早晚会扛不住。 庾琛有此意,也是担忧朝廷无法有效在河北用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罢了。 “在击溃王弥后,朝廷可能有意在并州、河北用兵。”邵勋透露了一点消息,只听他说道:“太傅亦有此意。” 这么一说,二人有些明白了。 在清除了内部隐患后,朝廷必然要向匈奴用兵。 以前是诸王混战,实在腾不出手来。 现在诸王混战结束,只剩东海王一家了,面对成都王临败前搞出来的“怪物”,朝野上下都有平灭之的需求。 尤其是太傅司马越,他现在的压力很大,迫切需要证明自己,挽回形象。 那么,向匈奴用兵,也就很正常了。 说到底,现在的有识之士固然认为匈奴已然势大,难以遏制,但并不觉得一定会输,还是想着打一打的。 刚刚在洛阳城下大放光彩的凉州兵,今天早上启程离开,返回凉州。听闻他们回去的路线会经过河东郡,势必会与匈奴激战。 由此或可窥得朝廷态度,他们并没有打算放弃并州。 八王之乱已经结束,穿插其间的张昌、刘伯根、汲桑、王弥等小插曲亦一一平定,晋、匈之间的战争,会成为接下来的主流。 或许会持续一些年头,因为匈奴的实力也就那样,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优势。甚至从纸面上来看,匈奴还处于劣势。 这场战争,还有得打! 结束在后园的谈话后,邵勋告辞离开,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邵府。 王弥之乱期间,邵府接纳了一部分潘园庄客。此时已经离去,但整个府邸仍然有点凌乱。 邵勋不太在乎,遣人草草收拾一番后,便坐下来写信。 卢志刚刚汇报,广成泽那边有役徒作乱,不过很快被留守的牙门军镇压了。 作乱的原因还是太苦了。 广成泽的建设,今年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或者说是两年零七八个月。 不单夫子役徒们苦不堪言,地方官府也烦透了,出现了一些情绪。 邵勋想了想,作为六年来他从朝廷那里薅的最大的一把羊毛,这个项目还是得继续下去。 得,又得麻烦王司徒了。 和这人打交道,全是赤裸裸的利益。这次得想个好说辞,让王司徒发挥“信口雌黄”的绝技,劝说天子,坚定广成苑行宫继续下去的决心。 朝廷经历了王弥之乱,威望有些受损,但也只是“有些”。趁着还使唤得动地方官府的有利时机,抓紧搞吧。等到以后州郡不鸟朝廷了,到哪去白嫖钱粮、物资、劳动力? 想好这件事后,邵勋又处理起了战殁将士的抚恤事宜…… 一桩桩事,直忙到深夜才罢休。 第五十五章 辞别 最近几天,京中传出了一个消息:鲁阳侯邵勋打算以近乎免费的方式,开放金谷园三十余区、邵园四区水碓,给人磨面。 消息没有引起特别大的轰动,仅仅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市井间流传罢了。 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种麦的人不多,磨面的需求不大。 或许,只有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这个消息才能重新冲上“热搜榜首”,为人津津乐道吧。 五月十六日,屯田军第一营五千名俘虏来到了金谷园外。 他们有气无力地挥舞着各种农具,在五百牙门军士卒的监督下,于田间地头忙活着。 如果能倾听他们心声的话,“饿”、“累”两个字绝对是出现频率最高的。 不过他们偷不了懒,牙门军士兵如狼似虎,紧紧盯着他们,谁手脚慢了,直接拿鞭子抽。 不拿俘虏当人看啊! 众人齐齐哀叹,跟着大将军造反,从青州一路跑到洛阳,就是给人当奴隶种地的吗? 但世道如此,怨不了谁。 当他们在裹挟丁壮,烧杀抢掠的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想法吗?有眼下这种“包吃包住”的生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金谷园内,今日来了一大群士人男女。 邵勋说开放部分“景区”,那就真的开放,随意参观、游玩、聚会。 王衍也来了,因为邵勋要走了。 “广成泽北缘的那块地,我已遣处仲去看了,可以建一個大别院。”王衍的兴致很高,看样子邵勋送的礼很合他胃口。 年纪大了的士人,就喜欢幽游林泉这种调调。从这个方面下手,简直一打一个准。 “庾珉庾子据要当侍中了。”王衍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说道。 此子若家世好一点,家里那两个赔钱货——很显然,这是老王引述郭氏的原话——不就嫁出去了么? “哦?好事啊!”邵勋有些兴奋。 侍中虽然位列九卿之下,但却是实权官位,“机密大谋皆所参综,诏命文翰亦悉预焉”。 简而言之,侍中能接触到太多的核心机密。有的诏命还没写呢,侍中就已经参与讨论、决策,这个时候如果透露一点给邵勋,那简直太有用了。 庾家现在也不得了啊。 主脉庾敳在司马越幕府干活,反倒是官位、实权最低的了。 两个支脉之中,庾珉担任颍川郡中正时,负责点评本郡士人子弟,给世家门第定等级,人脉很广,攒下的人情应该也不少,在颍川算是很吃得开了。 庾琛是汲郡太守,任上干得很不错。 邵勋在王衍面前提过几次,老王对他也很欣赏,因为大河以北的诸位太守们经常丧师失地,庾琛却稳如泰山,这不是能臣是什么? 唉,我果然有先见之明,与庾家联姻,好处多多。 走之前去趟曹大爷家,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出面,帮他做媒,走个过场。 曹大爷一贯喜欢提携后进,这种白得的人情,想必不会拒绝。 仿佛知道邵勋在想什么一样,王衍突然说道:“魏郡邵氏,家风不错,不如你和他们联宗,如何?” “联宗?” 王衍点了点头,道:“昔年后汉太傅袁隗与中常侍袁赦联宗,传为美——嗯,好处颇多。你若想与魏郡邵氏联宗,其实并不难。邵续邵嗣祖在邺府为参军时,与卢志相识,由他牵线搭桥,或很便利。魏郡邵氏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过,他们应该也想和你结交。如果实在不行,老夫亦可书信一封……” “司徒欲作甚?”邵勋惊讶道。 “罢了,当老夫没说。”王衍可能是一时冲动,后悔了,咳嗽了下,将此话题揭过,道:“朝廷欲在河北、并州用兵,你去吗?” “司徒,总得让人喘口气吧。”邵勋笑道:“我部久战疲惫,还需休整。” “也好。”王衍点了点头。 此番在并州、河北用兵,其实是司马越主导的。调用到了豫州兵、兖州兵、并州兵、禁军一部以及好几个郡的兵马,总计数万人。 或许会真打,或许仅仅是做出个姿态,不会真的动手。 王衍不是很感兴趣,但该配合司马越的地方,他还是配合的。 他现在忙的,主要还是邵勋提议的在司州诸郡推广冬小麦的事情。 改变人们的农业习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事实上需要大量复杂细致的工作,且主要压在郡县两级。 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希望到时候能多一些人改种冬小麦吧。 匈奴人太不安分了。 ****** 临离开之前,邵勋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了下裴妃。 前往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范阳王妃卢氏,邵勋停下来行了个礼。 卢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礼后匆匆离去了。 来到书房后,裴妃亲手煮了一壶茶。 邵勋悄悄看了一眼,书案上有他送的小熊青瓷灯,里面还有灯油,看样子经常用,顿时放心了。 “洛阳城门大闭之时,妾是有些担心。”裴妃随口说着旬日前的事情,弯腰给邵勋倒了一碗茶。 五月中下旬的天气已经有点炎热了。 裴妃穿着两裆衫,俯身倒茶之时,美好隐约可见。 邵勋甚至产生了种错觉:他出征之后回家,妻子穿着宽松的居家服饰,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给他倒茶上点心。 “今年洛阳战乱不休,明年会乱得更厉害。”邵勋将有如实质的目光收回,道:“王司徒都去广成泽那边觅地建别院了,王妃不如也遣人去建庄园,洛阳还是太危险了一点。” “洛阳城会破吗?”裴妃有些惊讶。 “眼下应不会,但将来很难说。”邵勋说道:“若觉得别院清寂,或可遣人至河东……” “听闻匈奴攻平阳、河东二郡,那边现在怎样了?”裴妃有些忧虑。 司马越出镇鄄城后,幕府随之而去,她和世子二人住在洛阳,确实很难及时得到各方消息。 “郡县无兵,挡不住匈奴的。”邵勋说道:“平阳、河东富庶,得此二郡后,匈奴便可以此为基,南下攻弘农,进而至宜阳、洛阳。” 裴妃听到匈奴可能占领河东郡时,神色间有些担忧。 娘家就在那里,匈奴人成为河东新主人时,该怎么与他们相处? “放心。”邵勋看出了她的担忧,道:“刘元海是有章法的,不会乱来。也就索取些钱粮罢了,顶多再派几个远支子弟出仕做官,没甚大事。” 说完,他拍了拍裴妃的手,以示安慰。 裴妃下意识想缩回,但邵勋直接握紧了。 书房内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两人的心跳都很剧烈,仿佛能通过手臂传导一样。 “妾——”裴妃又一用力,抽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后,颤声道:“你在广成泽创下如许家业,一定很缺人吧?妾可书信一封,让阿爷举荐几个人才过去。帮匈奴,还不如帮你。” “好。”邵勋亦收回手。 没有很强烈的拒绝、斥责,没有挨耳光,甚至能感受到裴妃第一次试图抽手时并没有真的用力,他终于放下了心。 裴家的子弟,当然是极好的,能对冲卢志一系的影响力。 将来如果反击匈奴,或许还能得到一些便利。 用了他们的人,更会有示范效应,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靠,名气也能更大,总之好处多多。 “伱在宜阳有三个坞堡,岂不是危险了?”裴妃突然想到了这事,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是我的坞堡,是我们的坞堡。”邵勋纠正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这人总是把话题往旖旎暧昧的方向扯。 “不过,你说得对。云中三坞在将来会变成前线,不是很安全了。所以我想让你去广成泽建别院,一旦洛阳大乱,还有个落脚处。”邵勋说道:“昨日王衍向我提及,国舅王延似乎也想去广成泽找地方。没人是傻子,接下来几个月,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卿遣人南下。王妃若过去,并不扎眼。” 裴妃没有说话。 邵勋有点着急,道:“裴十六精明干练,他能干好这事。” “我去了,又能如何……”裴妃叹了口气,轻声道。 这话倒让邵勋不好回答了,毕竟前几天他才去了庾家,准备联合他们,在南边大展拳脚。 说到底,还是他渣。又勾引大嫂,又想娶小美女,家里还养着太弟妃。 裴妃注意到了他怔忡的神色,收拾了下纷乱的心情,道:“再等数月吧,待过去的人多一些,我再遣裴十六南下。” “好。”邵勋舒了口气。 裴妃看了看他着紧的神色,心情好了起来,又给他添了点茶。 日头渐渐西斜,邵勋不便久待,喝完茶后便起身告辞。 出了太傅府后,他没有逗留,在亲兵的护卫下,出了津阳门,连夜南下梁县。 此间事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练兵、种田以及其他各项夯实基础的事务上。 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若干不好幕后千头万绪的工作,处理不了幕后琐碎繁杂的事务,你都不会有台前唱戏装逼的机会。 他如今的地位,不是开无双得来的,而是靠种田得来的。 第五十六章 祭、抚恤(月票加更9) 长长的车队出现在道路尽头。 闻讯赶来的襄城百姓肃穆而立,静静看着。 最先传来的是鼓吹声。 前排是八名军中吹角手,鼓着腮帮子用力吹奏。 角声苍凉,带着些许哀思。 后排是七名鼓手、一名排箫手。 鼓声轻缓,不疾不徐,箫音哀婉,似乎在引导着亡魂追随他们前行。 走了一段后,鼓吹手一停,由百余名梁县武学生组成的挽歌郎齐声轻唱——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边走边唱,其神哀也,其声悲也。 挽歌郎之后,是一辆妆点过的栈车。 栈车上饰以白布帷幔,内置草席,裹着尸骸。 有人立于车上,自栈车左服宾奠币而出。 第一辆栈车驶过后,后面是第二辆、第三辆…… 栈车左右,则是大队缟素军士。 兵戈在阳光下照耀的熠熠生辉,为这场葬礼额外增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送葬队伍经过百姓聚集的区段时,人人肃穆,甚至隐有哭声传出。 哭完后,又看着队伍中担任吉凶导从的邵勋、卢志、羊曼、庾亮、吴前、毛二等一干人,纷纷拜倒于地。 车队辚辚而行,很快越过人群,靠近了目的地:一处荒芜的土塬。 人群陆续起身。 有人叹息道:“昔年武帝崩,亦不过百二十挽歌郎。今鲁阳侯亲自主持,官员将士数千人会葬拜送,鼓角横吹,奠祭于路,悲号满野。罹难军民死后之哀荣,尽矣。” “汉魏故事,大丧及大臣之丧,执绋者挽歌。”又有人说道:“黔首苍头,何时有此哀荣?” “余今年四十矣。昔年共游一途、共处一室、共宴一厅之人,或死于非命,或南渡吴地,举目四望,索然已尽。”还有人叹道:“不知我死后,会不会有人来送葬。还是曝尸于野,任鸟兽啃噬?” 说罢,已是潸然泪下。 “鲁阳侯在,君何忧也?”有人劝道。 “南渡之人多矣,留下来的却也不少。鲁阳侯数救洛阳,屡破贼人,定能保得一方安宁。” “板荡之秋,鼎沸之际,或有神人出。引领苍生,救苦救难。只要鲁阳侯不弃我等南渡,保他又如何?” “世道丧乱,太白降世,何不从之?求人不如求己,鲁阳侯帐中乏人,不如往投,帮他把基业做大。即便将来仍免不了覆灭,那又如何?大不了一起赴死罢了,我祖宗寝园在此,却不愿南渡。” “对,求人不如求己。帮鲁阳侯,便是自救。” 众人七嘴八舌,让中年人的心情好了许多,只见他抹了抹眼泪,道:“也罢。我好歹能写会算,昔年也在陈留当过县吏,纵年逾四十,拼着这把老命,也能再帮鲁阳侯十年。诸君共勉。” “共勉!”众人纷纷应道。 土塬之上,邵勋看着一一落葬的骸骨,亲手撒出奠币,唱道:“人之处世兮谁不贪荣,倏归泉壤兮天地何平……儿女泣血兮号天叩地,尘埋金玉兮永镇桑梓。” 鼓吹手再度演奏。 鼓角之声响彻天地间,回荡不休。 邵勋一一扫过无数新坟,高声道:“大丈夫存身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南渡苟安,风花雪月,非我愿也。仗剑屠贼,护卫桑梓,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乃我毕生之所愿。尔等若有灵,当助我!” 说罢,抽出一支箭,折断于新坟前,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清风骤起,奠币随风起舞,呜呜咽咽,绕其身周。 ****** 整个收敛、安葬、祭奠的行动一直持续到了五月底。 诸县无令长,但豪强父老纷至沓来,拜见鲁阳侯。 邵勋抽时间与他们一一交谈,择其优者充任县吏,甚至安排了几个小士族出身的上佐,待太守卢志上任后,即行文朝廷,请求授官——刺史、太守、县令可以征辟属吏,但无权安排州郡县上佐。 空缺出来的无主之地,主要拿来安置银枪军将士的家人。 他们算是半募兵,吃粮当兵。理论上来说,无需给其家人分地。 但理论归理论,实际上还是要分的,哪怕少少分一点,一家二三十亩,由家人耕种,也能令其生活好起来。 如此一来,银枪军士卒的生活水平,在襄城这一片应该是相对不错的了。 这项工作,邵勋交由卢志、毛二领头,襄城诸县官佐配合,花上三四個月的时间,一一安置完毕。 与这项工作一同进行的,还有阵亡士兵的抚恤以及香火祭祀问题。 “战殁将士有子嗣的多吗?”离开襄城郡的路上,邵勋问吴前。 这摊子事,一直由老吴在管。 “大部分已经成婚。”吴前的两鬓已经一片斑白,身后跟着几个子侄辈,特意带过来在邵勋面前露露脸的。 “有子嗣的却不多。”吴前补充道。 “如果没有子嗣的话……”邵勋沉吟片刻,道:“我拨出一笔钱,你找找战殁将士的亲族,想办法过继一个,令儿郎们在九幽之下,亦能得享祭祀。” “诺。”吴前应道。 这个事非常繁琐,耗时漫长,还需要到处跑,与人磨嘴皮子,甚至遭受白眼。 只能由他去办了,反正他也不怕别人说什么。 “最麻烦的是府兵。”邵勋说道:“嗣子一定要找好,地就不收回了,由嗣子长大后继承。你定期去看一看,若有人侵吞这些土地,由本村、本防府兵出人,抓捕定罪。” 如果是一个正常运行多年的府兵系统,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 历史上府兵在北魏末年出现雏形,东西魏逐渐发展,北周最终大成。理论上来说,朝廷赐予府兵的土地,在府兵老死或战死后,要由朝廷收回。 但实际操作中一般不这么做,而是在府兵的子侄辈中挑一人继承。 如今初设府兵,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即府兵没有子嗣或子嗣还没长大就战死了,如何处理? 只能从府兵所在家族中想办法了。 邵勋不收回府兵的地,其实是不合理的,过于大方。 府兵战死,就应该把分给他的地收回,转交给他儿子、侄子或其他亲族子弟中愿意当府兵的人继承。战死府兵的家人,由其家族、亲族抚养。 这就是家族乃至宗族存在的意义,历史上也是这么做的。 府兵们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会互相结亲,成为亲戚,以便在自己战死时家人能受到亲族照顾。 久而久之,就有了“亲党胶固”的风气,大家互帮互助,形成一个抱团的集体,形成武人特有的价值观。 现在府兵初设,有的士兵甚至是外地人,家族也在外地,却没有这么一个互相联姻、互帮互助的团体。 那就只能大方点了,反正这会无主之地甚多。 等熬过几十年,府兵开枝散叶,壮大亲族,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六月初六,邵勋抵达了广成泽,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恤田”。 恤田有一千三百余顷,去年由五郡国夫子开荒,种了一季粟,产量感人。 今年交由汲桑部俘虏耕种,还是春播种的粟,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但已经可以看出来一些东西了。 “君侯。”负责管理这一片的是中典牧乐宽,见到邵勋前来时,立刻行礼。 乐宽是朝廷命官,不是邵勋私人。 不过他手里现在也没多少牲畜,空闲时间较多,于是便帮着兼管恤田。 其手下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南阳乐氏派过来的,对经营田庄非常熟悉。 能读写公文,会管账算账,还有管理才能,甚至制定了奖惩措施…… 没有这帮人,邵勋还真管不好恤田这摊子事——能管和管得好,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些世家大族手里的资源,真的很丰富,能帮你把后勤打理得十分丝滑,让你无后顾之忧,专心练兵打仗。 邵勋对他们是又爱又怕。 爱的是他们的管理经营能力,降低闹事频率的同时,增加产出——凭良心说,比他用军法管制俘虏屯田强多了。 怕的是他们在自己这个团体里不断渗透,渐渐壮大。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战争是最优先的事项,消耗了大部分资源,只能先半提防半利用了。 “去年我来看过一回。”邵勋指了指这些地,说道:“五郡国夫子将地里的石头清理掉,竹木砍伐干净,烧荒一遍后,又挖了一批树根、竹根,最后亩收不到两斛,有的甚至只有一斛五六斗。今年再挖树根,春播之后,亩收能上两斛么?” “能。”乐宽很肯定地回道。 邵勋一听大喜,乐家的管理团队果然是专业的。 恤田事关战死士兵的抚恤,十分重要。 如果亩收能上两斛,扣除屯田俘虏们的口粮、奖励,差不多能剩十余万斛粮食,发放抚恤之余,绝大部分能收走发饷。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种田是有瘾的,因为收获能给人极大的愉悦感,并激励你继续深入种田。 邵勋深谙此道。 唔,以前对岚姬的态度不是很到位,今后要改,要更温柔一点。 第五十七章 垛田 六月暑热,芝兰院内也不得清凉。 邵勋换了一身粗麻短褐,在淤泥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时不时让人拿来纸笔,记录一番。 在他的记录中,现阶段的广成苑大致分为几个建筑组团。 其一是广成宫组团。 广成宫组团分为山上的广成宫建筑群、山下的翠囿建筑群。 前者是住人的,有不到六十间殿室、一个仓库、一个小军营。 后者是菜畦、果园,用木栅栏围了起来,另有住宅、水碓磨坊、仓库等屋宇三十余间。 其二是汤池组团。 汤池组团分为温泉建筑群、冬园建筑群。 前者分为数個院落,总共百余间屋舍,另有亭台楼阁等附属建筑十余。 后者不大,主要是依托地热温泉种菜的。此为汉代故智,即靠近温泉的地方气温稍高,故种植菜蔬,供冬日享用。 很显然,冬园就起这个作用,给泡温泉的贵人们奉上冬日的新鲜果蔬。 其三是永嘉仓城组团。 此组团下辖永嘉仓、草料仓、水碓、牧苑、军营等多个建筑群,是广成泽的核心重地,也是今年重点建设的项目。 其四便是芝兰院组团了。 此组团下辖芝兰院建筑群、码头建筑群。 前者有前后数进七八十间屋舍,后者有码头、仓库、军营以及一个修造小船的作坊。 邵勋对享乐建筑不感兴趣,对功能性建筑还是很有好感的。 而他又见缝插针,下令在各个建筑组团之间的空白地带开辟田地、整饬沟渠。 这会他就走在一处正在平整的田地附近。 地上满是淤泥,而淤泥取自旁边的沼泽。 简单来说,一片沼泽之中,有的地方浅,有的地方深。 在开发过程中,思路就是在深的地方清淤疏浚,挖宽挖深,然后用淤泥将浅的地方填平,变成农田。如此一来,农田周围便环绕着河流湖泊,方便灌溉,而农田内又有大量富含营养的淤泥,可供农作物生长,提高产量。 这个思路是邵勋提出来的,灵感来自于“垛田”。 华夏先民开发淮南的时候,就做过这样的事。 一块块垛田被河湖包围,宛如水中央的小岛,岛上遍植农作物,产量很高。 而随着时间推移,上游带来的泥沙越来越多,很多小岛慢慢连在一起,形成了陆地。 沼泽河湖慢慢消失,连片的平原越来越大——到21世纪,苏北其实还有这样的“小岛”垛田残留,可窥一斑。 广成泽的这些垛田,未来也会连片成陆,这是规律,早晚的事情。 “这稻是刚种下的?”邵勋看着一片片新长出的绿苗,问道。 “是,惠皇后遣人至新城、陆浑等地招募的,另有部分从河内南下的流民,总计四百余户,耕种了六十余顷——” “垛田。” “对,耕种了六十余顷垛田。”羊茗说道。 河南、河内二郡,自曹魏以来就有名稻(新城稻、河内青稻),当地是有一定规模的水稻种植的,确实可以找到不少擅种水稻的民户,但是—— “差不多一年了,惠皇后钱花了不少,就弄了这些?”邵勋叹了口气,问道。 南阳乐氏团队接手的恤田,最开始就是羊献容在搞的,由羊茗总负责,管理来自南阳郡的一批垦荒役徒。 当年结束后,产量很低,供役徒们嚼吃完,只剩少少一点,于是让役徒自己带回家了。 今年由南阳乐氏的人全面接手,却与羊氏无关了。 而羊献容去年就开始寻访擅种稻的人来广成泽,搞了这么久,在役徒的协助下,才开辟了六十余顷。 这效率,还不如烧荒呢。 五郡国夫子大建屋宇,砍了许多竹木,空出来大片土地。 另外,荒草甸子也是茫茫多。 一把火烧了,不知道多过瘾——呃,不知道能烧出多少田。 “罢了,惠皇后也是在为我趟路。”邵勋觉得对羊献容要以鼓励为主,毕竟她没花自己的钱。 而且,沼泽确实要深入清理的。 他提过一次垛田,羊献容记住了,并付诸实施,虽然只搞出了这么点袖珍稻田,也不错了。 这六十余顷地,丢给她自己玩算了,爱咋弄咋弄,我不稀罕要她这点东西。 “王弥乱平后,惠皇后又遣人北上河内,招募百姓。”羊茗继续说道:“匈奴肆虐,河内百姓惶惑不安,愿意抛家舍业南下当庄客部曲的人不少。惠皇后打算新募五百户人,明年继续扩大垛田数量。” 这是和水稻卯上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惠皇后行事颇有章法,佩服。” 羊茗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惠皇后说,将来君侯若进军襄阳,就需要咱们自己人了。” 邵勋一听,这才认真起来。 他没去过襄阳。 但他知道,此时的江汉地带,开发程度很低,水网密布之处,不差淮南多少。 事实上,别看三国时襄阳、荆州屡屡见诸史籍,战争频繁,但这两地直到唐代,都不是什么人口密集区,开发程度不高。 比襄阳更靠南的地方,在唐宋之交,甚至还有大量蛮人部落存在,唐廷特设武昌军节度使镇之。 前几年的荆州张昌之乱,历时两年方才平定。而张昌,恰恰就是蛮人。 “惠皇后深谋远虑,真乃女中诸葛。”邵勋赞道。 “惠皇后昨日遣人至泰山,痛陈利害,族中耆老闻听君侯之名,想必会有决断。”羊茗又道。 “青兖之地……”邵勋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羊茗,说道:“别看王弥走了,但苟晞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其弟苟纯,杀性极重,酷烈无比,定然逼反青州父老。再者,河北战乱不休,一旦控制不住,必会蔓延到青兖。羊氏乃簪缨世族,若还留在青兖,早晚遭受重创。琅琊王氏怎么经营的?羊氏实宜细思之。” 分散投资是世家的拿手好戏,但泰山羊氏投资风格太过保守,且在投资方向、份额上出现了严重的误判,若不纠正,没落是大概率的事情。 如今这个社会环境,各个野心家无不在拉投资、拉赞助。 刘渊最苦逼,甚至还不如邵勋、苟晞这两个出身较低的武人,原因无外乎他是匈奴政权。 但刘渊“注册资金”多,“融资需求”较小,这却是他的优势。 “君侯所言甚是。”羊茗回道:“苟晞、苟纯兄弟多严刑峻法,擅行杀戮,惹得民怨沸腾,便是泰山羊氏,也屡受其胁迫。此人,不似能久据青州之象。无外敌还好,若有人攻来,苟晞早晚落败。” 邵勋微微点头。 泰山羊氏还是有底蕴的,能看明白很多事情。但看得明白,还得有行动啊,我这等米下锅呢。 离开芝兰院后,邵勋又去他的牧场看了看。 抢回来的马匹,一晃两年了。 王弥之乱后,马价暴涨。这两天又有人过来谈买马,陆陆续续敲定了七八百匹,大约能进账二三十万斛粮食。考虑到禹山坞、潘园遭受贼人祸害,金谷园、邵园也受到了程度较轻的影响,以及去年年底扩军后的开支,这些粮食也就只够填补损耗罢了。 去掉这部分马,以及老病而死、战争损耗的数量,广成泽牧场内野放的马匹数量将下降到五千匹左右。 马这玩意,纯粹就是一件消耗品。 战场之上,万箭齐发。 冲杀之时,刀枪林立。 无论怎么选时机,都不可避免战马的损耗。 急行军之时,还有可能损耗骑乘用马和驮马。 遇到危险路段,马失前蹄,挽马也会大量损失。 没有造血功能,数量必然会逐渐下降。 可喜的是,经过多方搜罗,母马的数量已突破一百。 广成苑内,也有了数十匹小马驹,都是这两年陆陆续续生下的。 呃,它们与从鲜卑人那里缴获的“太监马”不同,是可以不断繁衍,慢慢扩大种群数量的。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等将来数量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尝试搞马政了。 一定不能允许马儿自由交配。 体型、速度、脾气、力量、耐力、耐病等基因要慢慢提纯,马的功能也要慢慢区分。 冲阵的马强调冲击力和速度。 奔袭的马强调耐力。 拉车的马强调力量和耐粗饲。 代步的马——呃,没啥要求,平庸的就行。 总之,这是一项长期、系统的工程。 区分用途、科学育种,才是穿越者应该提倡的,也是马匹培育的正确方向。 第五十八章 崔公 夏日的夜晚,星汉灿烂。 夜风劲吹之下,蚊子也很少。 邵勋双手枕头,躺在船舱里,惬意无比。 乐氏抱着他们的长子“金刀”,坐在码头上玩闹着。 “金刀”是小名,因一眼相中了金刀玩具而得名。 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金刀备受宠爱。 爷爷奶奶就不说了,那是抢着抱,欢喜得不行。 唯一让他们不满的,大概就是南阳那边居然派了一个奶妈过来,专门带孩子,剥夺了他们许多乐趣。 另外,息妇家的强势,也让他们微微有些不自在。 与世家大族做亲家,对他们而言压力极大,只不过平时不说,不想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罢了——事实上他们一年之中也见不到儿子几天。 金刀吃完奶后,在母亲怀里傻乐了一会,然后便时不时转过头来,盯着父亲看。 岚姬不断逗他,始终无法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最后她放弃了,把金刀交到奶妈手里,来到小船上,坐到了邵勋身侧。 邵勋往旁边让了让,解开了缆绳,然后将岚姬搂到怀里,并排躺着看向夜空。 小船在湖中飘飘荡荡,不知何往。 乐氏的文青病很快就犯了,看着满天繁星,问道:“郎君,哪个是织女星?” 邵勋努力瞪大眼睛,装作认真地找了半天,最后遗憾地说道:“没看到。” 乐氏吃吃笑了两声,把头枕在他怀里。 邵勋调整了下姿势,让怀里的岚姬躺得更舒服。 没办法,南阳“乐氏集团”的项目经理们就在广成泽里干活,黄毛必须伺候好集团的大小姐。 不知不觉间,攻守之势异也,邵勋再不敢站起来蹬自行车了。 “下次出征是什么时候?”乐氏的声音缥缈清幽,好似从山间传来一般。 “不知道。”邵勋轻抚着女人的背脊,道:“匈奴已经攻到河东,有些人早晚会想起我来。” 北宫纯带着凉州兵返乡,经过河东郡时,狠狠教训了一下匈奴,大破刘聪,斩首三千余级,然后潇洒地走了。 匈奴整整一個月没敢行动。 直到确认凉州兵不会再回来,这才集结兵马,猛攻平阳、河东二郡。 平阳太守宋抽弃城而逃,河东太守路述战死。 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两个富郡,刘渊迁都至蒲子县。 一河之隔的关中上郡四部鲜卑首领陆逐延、氐人酋长单征归降刘渊。 上郡在三国时就一度为南匈奴占据,隋唐时为夏、绥、银、麟四州,宋代为宋、夏拉锯之处。 这四部鲜卑、一部氐人,好像就是特意为刘渊准备的,解锁一定声望后即可兵不血刃夺取,让他顺利地把势力范围延伸到了黄河以西的河套地带。 面对匈奴咄咄逼人的攻势,太傅司马越还在与天子扯皮,口号喊得震天响,说要对匈奴动兵,但拖拖拉拉,至今还未完成兵力部署,甚至连正式调兵都未展开。 “若匈奴打过来,顶不住的话……”乐氏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颤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就跟我回南阳吧。”片刻之后,她看着邵勋,用期待的眼神说道。 “上门当赘婿?”邵勋开了个玩笑。 “你要是能娶我就好了……”乐氏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我不会走的。”邵勋看着天空,说道:“这次跑到南阳,下次跑到襄阳,后面就是奔江夏,何时是个头?” 乐氏从他怀里仰起脸,道:“妾在邺城之时,见过刘渊、刘聪父子。” “啪!”邵勋拍了下她的翘臀,道:“大丈夫岂能藉此偷生?” 说完,可能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又用玩笑的语气说道:“将来若抓着此父子二人,定要令其来拜见成都王妃。” 乐氏轻轻掐了他一下,不过自己的脸也有些热,悄悄埋进了男人的臂弯里。 清凉的夜风之中,小船已漂至湖中央。 漫天星斗映照湖中,美不胜收。 湖畔的蛙鸣渐渐远去,鱼跃水面的声音偶尔响起。 静谧的夜晚,暴风雨前的宁静,是那样地美好。 “将来,我要在广成泽储备数百万斛军粮、十万匹骏马,操练五万精兵,横扫……”高质量男性的发言只说了一半,邵勋猛然发现怀里的女人已经睡着。 他调整了下姿势,让女人睡得更舒服,然后默默规划广成泽的建设。 ****** 七月底的时候,邵勋在芝兰院接见了一批来自河北的客人。 为首之人名叫崔功,别人都唤他“崔公”,听闻是卢志的旧识。 崔公一脸晦气,盯着邵勋看了许久,最后才说道:“君侯怕是不知道老朽在石勒军中待过吧?” “哦?竟有此事?”邵勋哈哈大笑,道:“去年伐汲桑,终与崔公缘悭一面,殊为可惜。石勒其人如何?” “有雄心壮志,知民生疾苦,眼下或还有些稚嫩,将来必为君侯大患。”崔功说道。 “那就是说,眼下石勒还不如我。”邵勋说道。 “石勒已有上万骑,君侯却不如也。”崔功不客气地说道。 “石勒说得诸胡来投,骑兵确实多。”邵勋点头承认。 “石勒之兵,器械亦不如将军部众精良。”崔功又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将军有洛阳、许昌武库供给器械,石勒远不如也。不过,老夫在宜阳、梁县、鲁阳转了一圈,却未见得有多少工匠,何也?” “实不相瞒,我数次出征,也俘获了不少工匠,总计五六百人还是有的,而今安置在汝阳。” “汝阳?”崔功一愣。 “在广成泽西缘。” “原来如此。”崔功点了点头,又问道:“此数百工匠,有多少会打制铁器?” “不到一半。”邵勋说道。 其实,铁匠也是战略资源。 铁匠之中,擅长打制武器的,更是重要战略资源。 邵勋俘获的将近六百名工匠,主要来自汲桑、王弥二部,另有少量乃自己招募。 这些人里面,铁匠的比例很高,这和流民军重点搜罗此类人才有关。 但他们打制武器的本事参差不齐,远不如洛阳那帮工匠制作的武器精良。 邵勋将他们安置到了广成泽西面新设的汝阳防——此防安置三百府兵,目前只到位了二百余,未来将与南山防一起,承担起汝水上游的防务。 这批铁匠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打制农具,然后出售给府兵使用。 其他时候,他们也承担修理军用器械的任务,以弥补训练损耗。 铁匠之外,还有约三百名木匠、篾匠、漆匠、皮匠等杂七杂八的匠人。 总体而言,邵勋手里掌握的工匠资源其实不少,但比起他野心勃勃的计划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用,即便这些匠人已经在带徒弟了。 “看样子君侯心中有数,老夫便不多言了。”崔功放过此节,又提起另一件事:“宜阳诸坞堡,只有云中坞有数十亩桑林,但年头极短。禹山坞有数百亩,也不过数年而已。金谷园三地,加起来约百余亩,但十年以上的桑林较少。听闻君侯练兵,极重用弓,为何不令百姓广植桑树?一者可多产绢帛,二者可制弓梢,这等大事,居然不重视。啧啧……” 弓梢当然不是必须用桑木。 但考虑到蚕桑业,这又是可以把耕战结合在一起的经济作物,非常重要。 而且,桑木也是非常优良的战车材料。制车过程中的碎木还适合制马鞭、刀把、木杖,利用率很高。 “坞堡新建,庄园亦屡受战火摧残,以至于此。”邵勋先解释了一番,然后说道:“崔公所言甚是有理。然诸事繁杂,一直未曾着手……” “罢了。”崔功说道:“卢子道已替君侯考虑到此节。清河家家户户养蚕织布,清河绢亦行销北地,闻名诸郡。卢子道三天两头催,甚是烦人,老夫既接了鲁阳相之职,便已带了数位精于此道的典计来此,君侯只需拨下地来,招募流民即可。” “鲁阳县事,悉委于崔公矣。”邵勋郑重一礼,道。 崔功坦然受此一礼,捋须笑道:“还得君侯骁勇善战方可,若战事不利,譬如河北诸郡,则万事皆休矣。” “河北战况如何?”邵勋问道。 “今岁石勒寇常山,为王浚击败。”崔功说道:“以吾观之,不过是石勒小试牛刀罢了。过些时日,他必然再入河北。和郁镇邺,无兵无钱,挡不住石勒、石超二人的。王浚多年来倚仗鲜卑打仗,自己的幽州兵不好好练。而今匈奴来袭,手忙脚乱,开散府库,厚养军士,操练兵马,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真要说起来,这事和君侯脱不开干系。” 今年石勒寇常山,确实是王浚独立击败的。 但正如崔功所说,匈奴的重点在河东、平阳二郡,石勒只是偏师。 若明年大集兵马攻常山,王浚怎么办? 这个锅,邵勋得结结实实背在身上,甩不开了。 “王浚还能唤来段部鲜卑么?”他哈哈一笑,问道。 崔功想了想,道:“喊还是能喊来的。段务勿尘毕竟是他女婿,不好太拂了面子。不过,老夫听闻,王浚在击败石勒后,遣了一部兵马东行,似助段部鲜卑御敌,想必段务勿尘也是麻烦缠身。” “实在不行,他还有个乌桓女婿苏恕延,想必能请来助战。”崔功又揶揄道。 邵勋笑了笑。 王浚这厮,把女儿当工具,一个嫁给鲜卑首领,一个嫁给乌桓首领,引夷狄为臂助,在河北威风八面。 之前击败司马颖,乌桓人就参战了,不知道和他的女婿苏恕延有没有关系。 想想国朝初年,幽州突骑督(具装甲骑)还招募幽州汉儿入洛阳当兵。 这才过了几十年,幽州的兵源就不行了?不知道王浚怎么想的。 不过,若王浚支棱不起来,河北确实很麻烦啊。 邵勋是绝对不相信司马越能搞定河北局势的。 没想到在长安围杀鲜卑骑兵,最后倒是给石勒助攻了,真是离谱。 还是先搞好自己的事吧,指望别人,终究不靠谱。 第五十九章 底气 八月金秋,桂花飘香。 整整1362顷恤田之内,冀州屯田军第一、第二营六千余名屯丁挥舞着镰刀,开始收割粟米。 地里的粟稀稀落落,产量注定不会太高。 有人收割时,甚至碰到了残存的石子,将刀刃损坏。 有人收割时,看到已经腐烂了一小半的树根,于是做个标记,秋收完毕后再来挖掉。 杂草不可避免地被一起割倒,屯丁们心中暗叹,多长一株草,就少收一株粟,地里积存多年的草籽还是多了一些。 好在情况在一点点改善。 比起去年,今年亩收当在两斛左右。 按照乐家制定的规则,大家都能多吃几口饭,肚子能更饱一些。 产量最高的那一百人,还能得两匹绢帛赏赐,并提前转为民户——这一下子就免去了四年“刑期”,谁不发奋? 恤田一河之隔,是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树林前后左右乃至中央,像癞子的头顶一样,好一块秃一块的。 修建行宫不但需要烧砖制瓦、开山取石,也需要大量木材。 现在用的木料多从他处调用,但广成苑内也大量砍伐竹木,阴干后备用,这从第一年就开始做了。 于是,森林、竹海一片片消失。 当然了,数万人的规模,对山林造成的影响压根谈不上多大。 广成泽就超过半个郡大小了,如果算上周围的山林、草地,则远远超过一个郡。 持续三年的开发,也只是整饬出了一小部分罢了。 树木被砍伐后清理出来的空地,被改造成了农田。 因为挖树根带走了大量泥土,这些农田的质量谈不上多好,即便运来了不少淤泥、灰烬肥田,产量依旧少得可怜。 这個判断,邵勋一走到田间地头时,就看出来了。 但他没有废话,而是挥舞着镰刀,与来自颍川郡的役徒们一起收割。 银枪军也临时结束了训练,整整六幢三千多人轮番上阵,收割粟米。 “鲁阳那边差不多也开始收割了吧?”邵勋弯着腰,飞快地割着粟,嘴上说道。 庾亮勉为其难地跟在旁边,笨手笨脚干着活,回道:“比这边略早一些,再过几日,就收完了。” 老实说,他是真不愿干这种粗笨活计。 无奈邵勋脸一板,他就有点畏惧,于是勉强跟过来了。 他辞了幕府的东阁祭酒之职,现在跟在邵勋身边,没有任何职务,活似仆役一般。 邵勋在淤泥里行走,他要跟着。 邵勋下地收割,他要跟着。 邵勋乘船捕鱼,他要跟着。 邵勋去牧场看马,他也要跟着。 诸如此类。 “今年这批新开之地,计有1409顷有余,如果明年交给你来管,能不能干好?”邵勋收割的动作很快,大镰刀摆动的幅度不大,但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就落下了庾亮好几步。 庾亮一听,心神大振,立刻说道:“君侯放心。我家在鄢陵也有庄客部曲,定能干好。” “没那么简单哦。”邵勋笑了笑,道:“青州屯田军八千降人,他们可不好管。” 庾亮一听,亦笑道:“我让族中派二十名典计、管事,另遣三四百部曲家兵过来,不妨事。” “好。”邵勋也不废话,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恤田那边,牙门军迟早要卸下看守职责,毕竟太影响训练了。 从明年开始,完全交给南阳乐氏管理。 他们能拉出数千部曲家兵,派个三五百人过来,完全不是事,能减轻自己的压力。 眼前这1400余顷田是去年秋收后平整出来的,今年由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两营(尚有近八千人)耕种,明年完全脱手,解放出五百牙门军,参加可能爆发的战争。 今年秋收后,还会继续平整一部分田地,耕种的劳动力还没找到。大概率是明年交给洛阳三园撤下来的庄户,目前已增长到2500余户,算是自己的私人产业。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交给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共同管理。 三弟跟着裴妃的典计们学了几年,进步不慢,可在裴进等人的协助下,勉强管理庄园。 邵慎身边围着一群“恶少年”,整天策马骑射,舞刀弄枪,闲时也带着庄客们操练一番,人头比较熟。 二人配合,一文一武,大概能将这个新庄园勉强运转起来。 广成泽这个新开辟的后勤基地,短期内基本就是这么个格局了:邵氏、乐氏、庾氏三家共掌,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粮草。 禹山坞那边,准备交给舅舅刘氏一家,他家以前是世兵小军官,比邵家强那么一点点——乱世之中,任人唯亲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真没办法。 宜阳三大坞堡,由学生干部管理。 绿柳园现在也有近千庄户了,由邵父带着一帮亲戚管理。 鲁阳有崔功,梁县有羊曼,襄城则归卢志,周谟最近到了县令被杀的阳翟走马上任。 仔细算算,现在手头实控十个县,外加广成泽和几个零散的庄园、坞堡。 耕战系统之中,耕这一部分,基本“外包”给亲戚了——妻族也是亲戚嘛。 邵勋突然间觉得,他的这个势力与北朝胡人何其相似! 他现在就是专司练兵、打仗的“胡人”…… 难道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不,他还有挣扎的余地。 他还有绝招。 现在需要的是快速积累实力,不然的话,等别人积攒了大量钱粮,并在长期战争中锻炼出了一支可靠的军队,倾巢而来时,你的政权就算再纯洁又有何用?体量太小了啊。 先活下来是最重要的。 ****** 恤田收获完毕后,第一件事就是授予奖励。 一百名劳动积极分子被编为民户,落籍广成泽南部的南山、汝阳二防。 此百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千恩万谢,喜极而泣。 在广成泽开荒种地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病死、累死甚至被打死的并不少见,今能成为民户,可谓身份上的一大飞跃。 哪怕没给他们分地,靠着给人当部曲,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他们离去之后,其他人几乎羡慕得眼睛喷火。 不过,惊喜马上落到他们头上。 邵勋下令招募七百人为兵,分给王阐、郝昌、楼褒、楼权四将。 这样一来,四位河北降将各领兵千人,于鲁阳县屯田,自食其力,邵勋额外补贴他们少许粮食,以令其有余力操练。 说白了,这四千人现在已经成了事实上的辅兵。 每次银枪军出征,几乎都会把他们拉上,再塞一些工匠过去,安营扎寨、输送粮草、樵采做饭、修理器械、照料牲畜绰绰有余。 辅兵出征亦有赏赐,再加上日常补贴、自己屯田,生活并不算太差。屯于鲁阳县的这批河北降兵之中,甚至已经有人娶妻,在当地扎根了。 去掉这批人后,汲桑降众只剩六千左右,缩编为一个营,继续耕作恤田,且下个月就会开始:种植冬小麦。 “元规,颍川役徒就要回乡了,你是本郡豪族,发放余粮之事,就一力操办了吧。”邵勋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账无需算得太细。他们辛苦了一整年,多拿点粮食回家,也好让家里的日子宽松些,去吧。” “君侯,征发役徒开荒,向来有之,从没如此大方过。这……”庾亮有些疑惑。 “元规!”邵勋拍他肩膀的力气更大了,让庾亮龇牙咧嘴。 国朝泰始年间,于蓟县修造了一个水利设施,可灌田万余顷。 而蓟县新增的这万余顷良田,都是幽州官府征发役徒开荒所得。他们回家时,可没说能带余粮回家——所谓余粮,即秋收之后,扣除役徒开荒过程中消耗的口粮所剩下的粮食。 邵勋搞的这些,可算是善政了,同时也提高了开荒的积极性。 “人要有仁爱之心。”邵勋说道:“这等施恩机会,白给你的,勿要让我失望。” “诺。”庾亮应下了,很快便找人去操办。 邵勋叹了口气。 这帮世家子,是真不把百姓当人看啊。 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是黑心资本家了,没想到他们更狠。 南阳、颍川两郡役徒轮番开荒,明年则轮到顺阳郡役徒。 对他们好点,能降低闹事的频率,也能传播自己的名声。 广成泽附近的襄城、南阳、顺阳、颍川、汝南诸郡,他都有想法,早晚要一一占据。 人心这东西,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就显现出威力了。 傍晚时分,他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仍在辛苦劳作着的夫子役徒,看着一片片收割完毕的农田,看着一条条铺好的路,看着一间间完工的屋舍,看着漫步徜徉着的牛羊马匹,看着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渔船…… 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他与人争斗的底气。 第六十章 有事真上 长堤怀抱绿水,鸟儿叽叽喳喳。 广成泽的北缘,亦别有一番天地。 朝中烦心事一大堆,王衍遂告了假,来到南边散心。 庄园已经开工了,由几个家族子弟负责督造。 洛阳过来的工匠手艺精湛,动作麻利,王衍看得连连点头。 “君侯躲在这边倒是自在。”湖畔柳树下,王衍感受着青山绿水,心情甚是愉悦地说道。 “司徒来此,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确实有事,但不是大事。实在是在洛京待得烦了,南下游山玩水,怡养心境。” 理论上来说,王衍并没有太多实权,想偷懒的时候可以很闲。 但他之前担任尚书左仆射的时候,在中央和地方上安插了许多自己人,党羽众多。本身又是名士,影响力很大,因此虽然很少直接操作政务,但天子三番两次垂问,党羽们也经常在他家聚会,能干涉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当然,也不能忘了他是北军中候,禁军名义上的统帅,在如今这个年月,此职甚为关键。 “能让司徒烦心的,想必不是小事。” “无非是钱粮罢了。” 说完这句话,王衍简略解释了一番。 王弥入寇京师,终究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恶劣影响,即中央权威的丧失。 有些州郡,干脆借口地方不靖,收不上税,减少了解送入京的钱粮数量,朝廷还没什么好办法。 老实说,在地方上自耕农急剧消失的年代,朝廷收税本来就靠士族赏脸。 士族愿意给多少,那就是多少。哪怕朝廷压下了指标,完不成的也比比皆是。 天子讨厌王衍吗?那是必然的。 但他不能动王衍,一动,钱粮都收不上来几个。 老王这個裱糊匠,现在所做的事情就两个:一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都督、刺史、守相乃至地方上的士族纳税——多多少少给一点,你们也不想朝廷真的垮台对吧? 二是利用官位与地方士族们做交易,到最后其实还是让他们出钱、出人。 这个活,换个人来干的话,在朝廷权威日渐沦丧的今日,真未必能有王衍做得这么好。 老壁灯别的本事或许稀松,但口才了得,拉关系卖老脸的能力更是堪称上乘。 今年朝廷的财政收入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这不,洛阳中军战损的人员都没招募,而是让各营自己拆东墙补西墙,内部抽调人员完善编制,整体上则压缩员额。 原本五万四千余步骑的宿卫七军,现在还剩四万七千人上下:左右二卫各一万五千出头,左军有接近万人,右军尚余五千,骁骑军二千。 邵勋掌管的牙门军原本五千二百人,现在只有五千,那二百人的缺额干脆不给补了,真没钱。 也就是说,现在的洛阳中军只有五万二千余人了,听闻还要减少钱粮配给,日子确实不好过。 “王弥来一趟就罢了,很快便被击溃。”邵勋听完后,说道:“如果匈奴再来围攻一次洛阳,朝廷的日子岂不是更难?” “谁说不是呢?”王衍叹了口气,看向正在建设的自家庄园。 老壁灯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这朝廷还有没有必要保了?天天和人扯皮,他也累啊。 与其那般,不如趁早多给自家倒腾点东西,再走一步看一步。 “司徒……”邵勋不知道王衍在想什么,但心中升起一股危机感,连忙说道:“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万勿灰心丧气。” 谁知王衍一听,脸色更是忧愁,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夫弄得心力交瘁,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司徒有何难处?仆能帮的一定帮。”邵勋立刻给王衍打气。 “而今却有一桩难事……” “司徒不妨道来。” “太傅已徙镇濮阳。”王衍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他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庾亮告诉他的,而庾亮的消息来源多半是侍中庾珉。 “马上又要移镇荥阳。”王衍继续说道。 这个消息邵勋却不知道了,于是问道:“为何移来移去?幕府搬家不麻烦么?” “太傅要亲自指挥对匈奴的战事,荥阳离得近,更方便一些。”王衍说道。 艹! 邵勋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太傅你昏头了吧? “真要打?”他问道。 “真要打。”王衍毫不犹豫地说道:“匈奴攻下平阳、河东二郡,朝廷总要有点回应吧?具体部署,说给你听也无妨——” “豫州刺史裴宪将率军二万北上白马,援应汲、顿丘、魏三郡。” 裴宪是裴楷之子,算是裴家中坚一带的代表人物之一,与裴整、裴廙之类的旁支子弟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堪率禁军一部屯东燕。” 王堪,东平寿张人。其父王烈,与嵇康相善。 王堪入仕之后,官至尚书左仆射,现为车骑将军。其人与陈留阮瞻(竹林七贤阮咸之子)乃姨表兄弟,曹魏中领军许允的女婿。 他率军屯东燕,目的与裴宪一样,防备的是刘汉外围杂牌王弥、石勒。 “曹武率军屯大阳,以备蒲子。” 平北将军曹武,乃前朝宗室后裔。 大阳在河东郡,很明显是防备匈奴主力的。 邵勋听完,只觉得云里雾里,便问道:“司徒,裴宪、王堪、曹武三路大军,是何人所派?” “裴豫州这一路,乃太傅所指,天子诏允。”王衍说道:“王堪、曹武年事已高,久未领军,却是天子钦点之将。” 我艹! 这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几个老大爷,然后让他们领军,与司马越针锋相对? 天子司马炽这性格,邵勋不好评价。 你们可以争斗,但别拿军国大事斗气啊。万一弄出事情来,亏的是朝廷本身啊。 “朝廷用兵,是何方略?”邵勋问道。 “这得问太傅了。”王衍哂笑一声,又道:“君侯乃用兵大家,或能得窥一二?” 邵勋摇了摇头,他真不知道。 各路人马的兵力、战力,一无所知。 各路人马的战术目标,一无所知。 大军统帅的战略方向,一无所知。 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压根没什么战略目标,纯粹乱打一气? 或者有战略目标,但不靠谱,执行过程中走样? 他不是司马越肚里的蛔虫,他不知道。 但他觉得,这个用兵思路,不是很对。 “禁军此番亦要出征。”王衍突然说道:“老夫思来想去,实在乏人。君侯……” 邵勋突然间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看向王衍,瞪大眼睛。 王衍也看向他,面带微笑。 片刻之后,邵勋释然了,哈哈一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话算话,司徒勿忧。” 作为洛阳的地缚灵,帮洛阳就是帮自己,想通了也没什么。 匈奴的势力壮大,对他也不是好事。能遏制一下,拖延人家崛起的时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而且,现在后方也算是比较稳固的了,出征没什么后顾之忧。 另者,趁机索取一批军资消耗品,补充库存,再为将士们讨点钱粮赏赐,也是好的。 见邵勋这么痛快地答应,王衍内心之中也比较满意。 鲁阳侯确实跋扈,但有事他是真上啊。 其实,天子、太傅也不约而同点了他的名,鲁阳侯根本跑不掉。 只不过这事知道的人极少,王衍没说,想提前看看邵勋的态度罢了。 结果让他欣慰。 有些人,只想拿好处,不想付出代价。 有些人,不想啃硬骨头,只想吃肉。 有些人,只想别人送死,他躲在后面捡便宜。 这三类人,即便价值再大,处理起来再棘手,王衍也不想与他合作。 没有担当的人,关键时刻靠不住。 “何时出兵?”邵勋问道。 “最迟九月中。” “休整了四个月,就又要出征。司徒没觉得,国事越来越危急,战事越来越频繁了吗?” 王衍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道:“你需要什么,自问老夫讨要即可。我将你配属至裴豫州帐下,免得多有掣肘。” “好。”这个时候不能客气,邵勋应下了。 “还有什么需要老夫出面的?”王衍又问道。 “没了。”邵勋说道:“司徒但盯着冬小麦播种之事即可,此为大事,不可马虎。明年百姓活命,全仗此物。我家那些水碓,敞开给百姓磨面,不收钱。” 王衍听了,即便脸皮再厚,私心再重,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看着邵勋严肃的面容,他一瞬间甚至起了点自惭形秽的心思——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君侯所作所为,真是羞煞诸多人。”王衍叹道。 邵勋哈哈一笑,道:“我一介军户,得升高位,从此锦衣玉食,享用诸般绝色美人,若不为百姓做点事,焉能心安?” 王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六十一章 荥阳 下了一场秋雨后,荥阳陡然冷了起来。 但百姓的生活更加冷。 因为连年战争,荥阳又地近京师,不但钱粮被搜刮得厉害,百姓也被大量役使,苦不堪言。 而就在这一片破败之下,荥阳郊野悄然建起了一座佛寺。 先帝在位时,国朝有180座佛寺、僧尼3700人。随着战乱程度的加深,佛寺数量反倒增多了起来,即便是士族豪强,也出资兴建佛寺。 原因无他,僧尼们宣扬的神魂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之说太吸引人了,比起道人说的“白日升天、长生世上”更高明,更容易让人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 “佛乃戎神,岂能供奉?”在这座名为三界寺的丛林之外,有人大声说道。 正在排队入寺的百姓对其怒目而视。 僧人笑而不语,甚至跑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此人直接转身走了,来到另一人面前,道:“阿舅,百姓多立戎神,僧尼不事劳作,长此以往,或有祸事。” “阿舅”先安慰了他一下,然后叹息一声,道:“世道艰难,若非实在困苦已极,百姓又如何会奉祀戎神?” “这……”小伙子无言以对。 “阿舅”名叫李矩,平阳人。 平阳被匈奴攻占后,他带了一批人离开家乡,刚刚来到荥阳落脚,准备聚居成坞,自食其力。 最近甚至接了太傅幕府的“买卖”,帮着修缮河渠,以利漕运——黄河两岸的流民所建的坞堡,基本上都接到了幕府的买卖。 “太傅要对河北用兵,会不会用上我们?”外甥郭诵有些憧憬地说道。 他还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总想着为朝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太傅……”李矩轻叹一声,道:“太傅频频调兵遣将,若真想平定匈奴,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他拼杀。可惜!” “可惜什么?”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 “太傅又想进兵,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李矩说道:“王车骑屯东燕,裴豫州镇白马,说是要援应汲、魏、顿丘等郡,但依我观之,纵然王弥、石勒之辈攻破这几个郡,他们也不一定渡河北上。说是援应,其实是阻贼渡河,不令其杀入河南罢了。” 李矩迎头泼了这么一盆冷水,众人尽皆失声。 大伙抛弃家业,远行至此,不就是盼望朝廷带领他们打回去吗?太傅意欲北攻匈奴,所有人都很高兴,结果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我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看到众人黯然的神色,李矩鼓励道:“兴许太傅被架在火上烤,下不来台了呢?大势逼着他出兵,他就不得不出。” 众人神色稍振。但也不是很开心,被逼出兵,能打好仗吗?万一败了,后面还愿意出兵吗? 没人知道。 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了阵阵整齐的带有节奏的呼喊:“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 纤夫们吃力地拉着船只,将一批从扬州运来的粮秣输送至码头。 李矩出神地看着这些人。 事实上他与纤夫打过交道。最近一段时间,河内、荥阳、陈留三郡的纤夫群体躁动不安,吵嚷着要去银枪军当兵。 银枪军的威名,李矩也有所耳闻,他甚至知道银枪军一般在年底才会募兵,今年怎么提前了? 整整一千二百苦力、纤夫被募走。 没选上的人扼腕长叹,仿佛错过了什么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样。 再这么搞下去,河上拉纤的人都不太够了——事实上已经不够了,这几年涌入了太多笨手笨脚的新人纤夫、苦力,让度支校尉骂个不停。 银枪军! 李矩摩挲着下巴,以他现在的身份,却没资格结交鲁阳侯。 听闻他是太傅手下第一勇将,却不知会不会奉命北上。 ***** 八月底的时候,司马越抵达了荥阳。 幕府众人也跟着过来了,第一件事是抢房子。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幕府所在已经选好了。太守裴纯将自己新建的一座庄园献了出来,作为司马越的住所及幕府办公议事的地方。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 左长史刘舆动作最快,在城里低价买了一座宅子,堂而皇之地搬了进去。 右司马潘滔拿下了城内第二好的宅子,主簿郭象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下了次一点的宅院,为此还和潘滔闹了生分。 另一位主簿卞敦同样住在城内。 他是今年新来的,出身济阴卞氏,之前在朝中任尚书郎。 荀闿(颍川荀氏)、王承(太原王氏)、闾丘冲(高平闾丘氏)、阮瞻(陈留阮氏)、姜赜(天水姜氏)、钟雅(颍川钟氏)…… 这些人纷纷在城内外找房子。 实在找不着城里的,就在外边找個小村子,住在乡野民宅内。 条件是真的艰苦,一时间甚至连做饭的厨娘都没有,个个叫苦连天。 司马越用罢午膳后,在刘舆、郭象、庾敳、王、潘滔、王玄等人的陪伴下,信步徜徉。 荥阳的秋景还是比较漂亮的。 白云悠悠,田野金黄,轻风拂来,落叶缤纷。 幕僚们谈笑风生,甚至有人提议吟诗作赋。 司马越干笑了两声,便皱起眉头。 他从这绚丽秋景之中,竟然嗅出了无尽严冬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心境在影响他,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身体衰败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他怀疑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他死不要紧,但世子才十三岁,他该如何面对这个乱糟糟的世道?他能继承自己手底下那庞大的势力吗? 或许,该寻个机会,让世子开府了,给他征辟一批士人为幕僚,尽心辅佐。 再找个机会,给何伦、王秉、王承、刘洽等人说一声,交代好后面的事情。 但这还不够,这还不够…… 司马越想到了两个人:糜晃、邵勋。 糜晃被自己刻意疏远,但他坚守己身,为人有臣节,或许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邵勋此人,司马越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这个人,即便装作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即便刻意拉拢,他应该也不会真心顺服。 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让他毁灭掉吧。 “子嵩。”司马越招了招手。 正与郭象谈笑的庾敳立刻上前:“太傅?”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注意着二人的对话。 “令侄女……” 庾敳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只是有传闻,但至今未见到有人去下聘。” 司马越的脸色不是很好,让庾敳看了有些害怕,下意识出言辩解。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这种事还能作假?” 有了这个传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况且庾家也没出来澄清。将来邵勋若毁约,庾家绝对与他势同水火——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 而邵勋与颍川庾氏结亲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到。 庾文君伯父庾珉为侍中,相当于有实无名的宰相,如果这还不算什么,他之前当了好多年颍川郡中正,不知道点评了多少士人子弟。 这是什么?这是人情,攒在手里的人情! 被他点评的士人子弟官做得越大,庾珉的好处就越多。 颍川这种地方世家扎堆,可想而知庾珉手中有多少人情。 比起这个兄长,庾敳真是差太多了! 庾文君之父庾琛为汲郡太守,是大河以北少有的能守住地盘的守相,能力相当不错。将来再往上走一走,并非不可能,如果他能找到门路的话。 庾氏一门,虽然不如那些大门阀,但也不可小视了。 邵勋与其结亲,既在朝中有关系,又在颍川地方上有门路,他的野心当真不小。 “太傅……”庾敳有些惶恐地看着司马越。 司马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理,转而将王叫了过来,远离庾敳几步后,低声道:“这两日,你抽空去一趟白马……” 王听得连连点头,恭声应下了。 王玄站在最后面,看看一脸死灰的庾敳,再看看面露喜色的王,若有所思。 他是在司隶校尉糜晃之子糜直出府后,被征辟为府掾的。 他本在陈留郡中为官,不是很愿意来,但父亲(王衍)写信过来,让他径去赴任,这才硬着头皮过来了。 来了后就有点后悔。 这个幕府,死气沉沉,让他十分不适。 偏偏还分成好几派,一部分人终日游山玩水、放浪形骸,一部分人专门搜刮财货,一部分人倒是干活,但勾心斗角,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就心思叵测,不似真心为太傅效力。 这个幕府,固然能捞钱,能捞官位,但这些对他都毫无意义。反而是同僚间气氛不谐,让他分外难受。 眼前这个庾敳,曾经一度很受太傅欣赏,但就因为鲁阳侯之事,他就平白受到了猜忌、冷落,太傅的心胸,何其狭窄!这不是生生把人往外推么? 至于王,更是小人一个,偏偏还极受宠信。 太傅找他什么事情,随便一猜就能知道,多半与鲁阳侯有关。 王玄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对父亲说一下比较好。 他老人家,最近与邵勋走得很近啊。 第六十二章 消失 司马越抵达荥阳的时候,邵勋刚刚结束在广成泽的巡视,回到梁县绿柳园,与家人待在一起。 接下来就要金戈铁马了,他分外享受出征前的温柔缱绻。 重阳节这天,吴前禀报:一千二百新兵已募齐。 邵勋下令银枪军第八幢就地扩编为第八、第九幢,新组建第十幢——此幢军官要到明年过年后才能到齐了,只能先搭个架子出来。 八、九、十幢留守,一到七幢出征,这是已经定下的计划。 前七幢里,第一幢六百人资历最老,平均军龄在五年以上,经历的战斗也相当不少,从洛阳守城战开始,到长安之役,再到北征汲桑、战王弥,无役不与,经验相当丰富了。 这六百人的箭术,已经可算登堂入室,毕竟长达五年的不间断训练不是盖的。 枪术、刀术亦颇有火候。 弓、刀、枪之外,每个人加练的一把器械也非常不错。 面对骑兵的时候,有人拿木棓、长柯斧砸人,有人用长戟或钩镰枪勾马腿,有人执刀盾斩杀落马的敌人,小组战术非常熟练。 可以说,他们已经完全具备了洛阳中军覆灭前那批老兵的实力,而且比他们更加多面手,更能适应复杂的战场环境。 第二、第三幢与第一幢相比,实力有所欠缺,但差得不多。 第四、第五幢…… 基本上,排序越靠后的幢,实力相对越弱,整体呈递减态势。 第六、第七幢实力是最差的,其中尤以第六幢最差,毕竟第七幢还防守过禹山坞,有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经验,前者就纯粹是空白了。 这个实力,能否对付匈奴,他不敢说。毕竟匈奴再菜,人家在并州打了多少年了,战争经验那是极其丰富的,就算是临时拉出来的农民、牧民,也比王弥、汲桑那伙流寇强,因为人家是真的经常打仗。 不过如果是干王弥么——他问过手下诸将,大家都捧腹大笑,王弥的部众也叫军队? 石勒也不是不能打一打。 前年去河北的时候,汲桑部众的实力也很菜,比王弥强得有限。 不过到底过去两年了,石勒手下的人马,也并非当初汲桑那伙人,而且他手里有乌桓、羯人部众,能拉出来上万骑兵,须得小心应对。 万一失败,后果很严重。 带出去的这4200名银枪军士卒一旦覆灭,他或许还能勉强稳住广成泽、襄城的局面,但六年努力至少废掉一半,等于浪费了三年时间,军心士气也会受到打击,保住洛阳的前景愈发黯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现在居然已经能承受一次重大失败了!容错率提高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种田果然是有效果的。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清风徐来,笛声悠扬。 邵勋惬意地躺到躺椅上,闭眼假寐,放松心情。 树林外数步是一条水渠,此时流水潺潺,顺着田埂上扒开的缺口,静静流入田中。 秋收早已结束,灰色的田野被翻耕了一遍,河水浸泡之后,泥土变得湿润松软。 再过些时日,麦子就要种下了,这象征着明年的希望。 邵勋特别喜欢躺在树林边,沐浴着阳光、秋风,看着金色的田野。 这是他放松的方式,能够极大缓解潜意识中的焦虑。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他也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俗”。 原来我就是这么一個喜欢农事的俗人啊。 “当年绿珠是怎样一个人?”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摸着宋祎娇嫩的脸蛋,邵勋轻声问道。 笛声停了。 今年才十八岁的少女起身行了一礼,道:“柔媚、贞静、娴雅。”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正在浅饮菊花酒的羊献容看了一眼宋祎,道:“以色娱人之辈,也敢这般形容?” 宋祎低下头,不敢说话。 “来一曲《梅花落》。”邵勋挥了挥手,对宋祎说道。 宋祎脸一红,坐回去后吹奏起了笛曲。 邵勋的目光从宋祎吹笛时不断变幻的唇上收回。 这张小嘴,功力颇深啊,他实爱之。 乐岚姬坐在旁边一张高脚桌后,意态闲适地抚着琴,与宋祎互相配合,相得益彰。 她的目光时而落在羊献容身上,时而又落在邵勋腰间,然后气息就有些不稳。 传闻后汉年间,汝南桓景随费长房学道。 一日长房谓云:“九月九日汝家将有大灾,可令家人作绛纱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饮菊酒,当可消灾。” 桓景依言为之,至夕还,家中牲畜皆暴死。 虽然只是传说,但毕竟流传百余年了,时人深信之,渐成风俗。 郎君腰间的茱萸囊却不知是谁送的,反正她还没来得及送出就见到了。 羊献容注意到了乐岚姬的目光,眼神微微有些躲闪,不过神色很快就淡然了。 元旦那日,邵勋陪她燃爆竹,重阳佳节送他一个茱萸囊又如何? 此谓礼尚往来,正常得很。 “还缺一个舞姬。”邵勋和着音乐,右手轻敲扶手,叹道。 岚姬抿着嘴唇,琴音微带些许幽怨。 羊献容想要说些什么,但发觉说什么都不合适。 邵勋似无所觉。 听裴妃说,范阳王妃卢氏擅长舞蹈,连西域的胡舞都很精通。若能把她请来,为自己献舞,那就太爽了。 王妃献舞,和普通舞姬献舞,给人的满足感就不一样,差太远了。 我看的是舞蹈吗?不,我看的是征服。 太阳渐渐落山。 岚姬回家看孩子了,宋祎也起身离去。 “广成泽的稻子已经收第一批了。”羊献容看着邵勋,轻声说道。 邵勋扭头看了她一眼。 羊献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之色。 毕竟才二十二三岁啊,放到后世,还是个大学生。 这张脸也是真的漂亮。 “家尊昨日便说,惠皇后遣人送来了五百斛广成稻,让我好好报效皇后呢。”邵勋笑道。 “你准备怎么报效?”羊献容低声问道。 “皇后想怎样?” “把乐氏、宋氏这两个女乐遣散掉吧,我再送你两个更好看的。”羊献容转头看着远处空旷的原野,说道。 邵勋乐不可支地笑了。 羊献容脸有些红。 鲁阳侯手握重兵,屡战屡胜,各方拉拢,现在心气也上来了,在她面前再不似以前那般谨小慎微,都敢放声大笑了。 “第一批广成稻,亩收几何?”邵勋岔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不下三斛。”提起这事,羊献容就有些得意,只听她说道:“六十余顷稻,能收接近两万斛。你信不信,我拿这些稻去洛阳卖,能换回六万斛甚至更多的粟米回来。” “我信。”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羊献容一怔,可能没想到邵勋直接就信了,以为他不知道稻谷的价值呢。 在曹魏那会,天子经常拿稻米来赏赐臣僚。 国朝亦有之。 一般的士人想吃稻米,急切间想买的话,还不一定买得到呢,总得先和店家约好,等待多日才能买回家。 “没意思。”她又把手支在腮上,出神地看着几瓣在风中飘零的树叶,道:“收获的稻谷都送你了,拿去赏赐给将士们吧。” “好。”邵勋也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有这两万斛稻谷,即便此番出征毛都没捞到一根,赏赐也有着落了。 而且这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能享用的“高级食品”,尤能激励士气。 “我会向儿郎们宣示,此乃惠皇后所赐。”邵勋又道。 “为什么?”羊献容扭过头来看向他,不解道。 “将士们听闻,定然感激皇后。”邵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 “皇后有慧,才干出众,能折服广成泽上万将士。”邵勋走到她身边,并排看着远方的田野,说道:“以前为人掣肘,无能发挥。今后有臣在,皇后但尽情挥洒才智,必无人能害你。” 晚风吹来,羊献容但觉心头块垒一松,很多不愿回忆的过往、很多深藏记忆中的恐惧,仿佛随风消散了一般。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邵勋,良久后又移开视线,轻声说道:“你但练兵打仗,后方钱粮之事,我会尽心打理的。” 邵勋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羊献容。 去除了心中阴郁的惠皇后,仿佛被重新洗练了一番,变得更加从容、自信、美丽了。 这才是真正的美羊羊啊。 以前那个急躁、阴郁、绝望、恐惧的羊献容,大约已经永远消失了。 现在总不能还有人说我光拿钱不办事了吧? 九月十一,重阳节后第三天,邵勋离开了梁县,率军北上洛阳。 新的征程,又开始了。 第六十三章 最实在的东西 朝廷也不是一点不办事。 这不,不少工匠被派了出来,帮着金谷园、邵园修缮水碓的同时,还利用积存的木料,新制了一批战车——这是邵勋点名要的东西。 可惜时日尚短,目前只打制二百余辆。 好在多方搜罗,少府库中尚有余存,大概三四百辆的样子。 邵勋亲自检查了一番,发现有点破旧。 “别看了,都修缮过,速来交割。”秘书监王敦带着几位少府官吏,奉天子之命将这些偏厢车移交给邵勋,此时看到邵某人甚至钻到车底查看,脸色很不好看。 邵勋也不和他生气,一一检查完毕后,签字用印接收。 已经占了王敦那么大便宜,何必与他置气呢? 宋祎那几乎要断气的细密娇喘,不知道骗走了自己多少元气,将来还会是自己私人乐队的主力成员,已经赚大了。 王处仲,好好读兵书吧。 “把车拉走,先叫儿郎们熟悉一下。”邵勋吩咐道。 “诺。”代表银枪军、牙门军来接受战车的王雀儿、李重二人齐声应道。 “走,去金墉城。”邵勋一挥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来到金墉城。 北军中候王衍正等在这里。 “君侯不够大气。”王衍摇头叹息道。 此番出征,骁骑军调拨了“命中虎贲督”五百骑、“幽州突骑督”一百骑,由骑督段良率领,临时配属给邵勋指挥。 邵勋也不小气,向骁骑军赠马百匹,以便他们出征时卖点力气。 骁骑军收到马后,又额外询问,能不能购马五百匹? 事情一路报到了王衍那里,邵勋最后给了个良心价:二十五万斛粮。 一番扯皮之后,最终达成协议,梁县大库内的存粮达到了七十二万斛余,已经逼近储量极限。 老王一开始没打算出钱的,而是用禁军各部搜罗到的旧战车四百余辆来换。 但邵勋压根不买账。本来九月上旬就要出征的部队,迟迟没有动静。 到了最后,王衍认清了形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军头们没那么好使唤了,捏着鼻子同意把禁军战车借给邵勋,班师后归还。 “为朝廷厮杀,连部曲都带上了,这还不大气么?”邵勋貌似不解。 王衍摇了摇头,不和他争辩了,转而说道:“车都修缮过,有蒙皮,能防火。就连拉车的役畜上方,都盖了一层厚毡毯。你若嫌不够,自己加盖一层。” 邵勋仔细看了看。 偏厢车从设计出来的时候,就考虑了防箭、防火。 所谓偏厢车,即对外一侧和顶部有挡板,防御敌方射过来的箭矢。 挡板做好防火处理,免得被人射火箭引燃了。 挡板上有射击窗口,步弓手站在车厢内,透过窗口对外射击——可同时容纳2-3人射箭。 另有2-3名近战武士,披挂甲胄,坐在车厢内。如果有敌人步兵攻来,立刻依托偏厢车与敌厮杀。 拉车的役畜亦做好了防火、防箭措施。 直射过来的箭靠挡板,抛射的箭力量不足,靠毡毯、蒙皮防御——其实也可以加一层隔板,但为了节省成本,就没弄。 这就是当年马隆远征凉州时的标配装备。 全车做好配重,确保重心稳固后,成两列出行,遇敌时首尾相接,形成一个环形防御圈,只要带足各类军需物资,军士又沉着冷静,骁勇善战的话,马隆、刘裕都有力地证明了,鲜卑、南燕、北魏骑兵拿他们没办法。 关键是你的步兵要善战,要有一颗大心脏,这是重中之重。 收齐总计千余辆战车后,大军开拔至洛阳城北的芒山脚下,操训了三天,顺便等待辅兵的齐聚。 此番出征,计有银枪军4200人、六防府兵1000人、牙门军六幢3000人、洛阳中军轻重骑兵600、义从200,总计9000战兵。 辅兵方面,六防府兵自带部曲1000人、河北降兵4000人、洛阳中军辅兵800人,另有临时征发的司州丁壮2000人,工匠、驭手、马夫、兽医、医者、建筑工等功能性人员3000,总计10800人。 全军约两万步骑,算得上兵强马壮了。 而且,就素质来说,依稀有点当年洛阳中军出征时的盛况了。就战斗力而言,这会洛阳中军虽然也能找出媲美他们的阵容,但这大几千精兵却分散在四五万羸兵里,完全被淹没了,发挥不出实力。 九月十九日,各路人马悉数抵达,全军合练一番后,拔营北上。 这一次出征,没有太多人关注。 对洛阳百姓而言,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有这场战争——只要敌人没打到洛阳家门口,对他们而言都不叫事。 当然,对有心人而言,还是比较关注的。 天子很关注。 王衍很关注。 王敦也很关注。 除他们之外,庾家一行人也出城送行。 邵勋甚至看到了庾文君。 小美女鼓足勇气看着他,邵勋挥手致意。 曹馥已经上门过几次,谈妥了这桩婚事。接下来就是挑好一个黄道吉日,正式上门下聘了,什么娶过门再说,但婚事先确定下来。 不然的话,你不娶,开过年来十三岁的庾文君就可能出嫁了。 芒山脚下也有一些好事者在围观。 他们可能并不太清楚,大晋朝有主动进攻能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八王之乱,打光了十万洛阳老兵,打光了国库,打光了朝廷的威严…… 这個天下,可用一句话形容:坏日子还在后头呢。 ****** 大群马儿奔过废弃的村落,驰过荒芜的农田,惊散了无数百姓。 乌桓胡骑压根不理他们,自在地唱着牧歌,悠闲地放牧着马群。 在军事力量已接近完全瓦解的河北,没有人能威胁他们,除了幽州南下的兵马。 但幽州人自顾不暇,根本没兴趣也没能力来干涉冀州。 现在,偌大的冀州已是大汉的跑马场,即便一时占不下来,但抢了就跑却没问题,别提多痛快了。 而这一切,都是司马家子孙自相残杀造成的,哈哈,妙哉! “你,你,还有你,速速带人去割草。”夔安伸手一指,几位晋人豪强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带着手下的丁壮去割草了。 有些丁壮似乎比较怕夔安手下的羯兵,听到可以远离的命令,心下激动,没想到脚底拌蒜,直接摔倒在地。 “哈哈!”羯人、乌桓人、匈奴人乃至晋人尽皆大笑。 夔安亦笑,同时满意地看着周边枯黄的牧草。 去年攻入河北的时候,他们就奉汉王之令,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撒下了无数草种。 时隔一年,牧草长得十分肥沃、粗壮,让人大为欣喜。 中原真是上好的牧场,比草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河北,又是这片上好牧场中最顶级的存在。 眼前的这些牧草,长得半人高的比比皆是,与草原上那贫瘠可怜矮小的牧草比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会牧草已经枯黄,可能还看不出来。 如果是盛夏时节,保管茎叶饱满、鲜嫩多汁,马儿吃了气力倍增,驰骋沙场许久都不会累。 石勒从一间茅草房内走了出来,看着空旷的原野。 河北人口又少了,废弃的乡村又多了。 当然,可能不全是跑掉了。 人少了,地就多了,百姓们可以自由挑选田地耕种。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更喜欢聚集在一起,互保互助。 也有人去投靠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冀保得性命。 河北大地,在战争日益频繁的情况下,正在发生着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大王。” “将军。” “都督。” 桃豹、王阳、逯明等老兄弟策马而来,恭敬行礼道。 石勒又看了眼后面几人。 支雄、呼延莫等人恍然大悟,亦躬身行礼。 石勒点了点头,道:“如何,石超肯让出邺城么?” “那厮不让邺城。” “他死都不肯挪窝,好像邺城是他家祖坟一样。” “石超要反,都督不如禀报汉王,请汉王定夺。” 石勒面无表情,伸手止住了他们的争吵。 众人果然噤声。 在经过一年时间的整顿,并亲自充任先锋,攻破壶关后,石勒在老兄弟们面前的威势是越来越大了。 邺城本为冀州都督和郁镇守。 当大汉军队攻壶关之时,此人甚至还派了千余军士西行,与刘琨部将黄秀共救壶关。 结果么,自然被石勒一击而破,黄秀败死,壶关陷落,随后和郁便跑了。 攻占壶关后,三万余汉军汹涌入河北,分由石勒、石超、刘灵、王弥、王桑、阎罴、綦毋达七将统率。 在这些人里面,石勒带来了七千骑,是为主力。 石超有兵三千。 王弥拥众五千余。 王桑有兵三千余。 刘灵有四千多人。 阎罴有兵四千。 綦毋达统匈、汉兵马三千余人留守壶关。 从兵力构成来看,除了镇东将军綦毋达统率的三千余步骑是正儿八经的刘汉兵马外,其他都是杂牌。 此番出征,石勒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他未必能指挥其他六将。 石勒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也不争什么,抓紧时间捞好处便是。 “此番出去,可有斩获?”石勒问道。 “人都带过来了,一共八千,比咱们人还多呢。”王阳当先回道。 石勒点了点头,然后让人搬来几个大包裹,解开后,竟然全都是官印。 “让垒主们过来。”他吩咐道。 很快便有人将诸位垒主请了过来,不多不少,正好八位。 “带兵足千者,授将军印。不足千者,发给都尉官印。”石勒左右手各托着一枚印绶,大声道:“可听明白了?” “明白。”八位垒主小心翼翼地答道。 石勒问清楚八人各自统率的兵马数目后,将其一一发下。 八人领完印,跪倒在地,大声道:“拜见平晋王。” 石勒脸上露出了笑意。 军队不足的短板,渐渐补齐了。 他帐下有上万骑兵,这次带过来了七千,但步兵数量极少,却不美也。 河北大地之上,坞堡、壁垒林立。 有的坞堡人数众多,城高池深,战斗力也不俗,难以攻克。 有的壁垒却只有一两千、两三千丁壮,堡壁就是一堵矮小的泥墙罢了,容易攻打。 还有的壁垒,甚至只是数百户、千余户人家临时凑在一起,围了个木栅栏罢了。 他现在没有能力啃大坞堡,那么就从小壁垒攻起。 而且,乱世之中,从来不缺乏野心家。 他还没动手呢,就有几个匪首、豪强带兵前来投靠,让他有了第一批步兵——公允地说,在这件事上他借了汉王的虎皮,若非汉王亲封的平晋王、辅汉将军,别人不一定会主动投靠。 但无论如何,他成功了。 现在是时候攻取、胁迫更多坞堡,令其交出钱粮、牲畜乃至丁壮了。 他的要求不高,收得五万人就罢手,回并州屯田去。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汉王帐下领兵最多的大将,地位直线提高。 乱世之中,钱粮、大军才是最实在的。 第六十四章 虫豸 从洛阳出发的邵勋花了好几天工夫才渡过黄河,抵达河内郡——此地目前还是王土。 大军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折向东北,往汲郡方向而去。 十月初一,庾琛登上了汲郡城头,看着远处银光闪耀的大军,默默松了口气。 关键时刻,还是女婿靠得住! 他已经咬牙将郡兵扩大到了五千。 没有军赏,只管饭,为的就是抵御匈奴。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区区五千郡兵,或许能守住城池,但野外却要放任给匈奴祸害了。 匈奴人的做法如同贼寇一般,以裹挟丁壮入伍为能事,然后驱使他们攻更多的堡壁,获取更多的钱粮、丁壮。 这样一来,你即便守住了城池又有何用?坞堡帅们不是傻子,眼见着朝廷无力救援,他们投向哪边就显而易见了。 要知道,河北本就和洛阳不太对付啊。 “咚咚……”鼓声突然响了起来,庾琛心神一震,放眼望去。 还好,没有敌袭,只是大军整完队后继续前进罢了。 庾琛在城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援军的全貌。 大军约两万上下,呈一字长龙前行。 偏厢车、辎重车置于两侧。 斥候、骑兵在外围游弋,时不时将探查到的消息传回来。 偏厢车外有挡板,看不清楚内部情况,但可隐约看到兵士的器械、甲胄,显然上面坐着人。 辎重车上也有人,刀盾手、步弓手、弩手、长枪手一应俱全,随车前进。 步兵、马匹走在最中间,共分四列纵队,一幢又一幢,高举着旗帜,意气昂扬。 每行进一段距离,各部就停下来整理队列,然后击鼓,继续前进。 这兵,走得很慢,估摸着一天也走不了三十里,但一路上十分警惕,随时做好了战斗准备。 庾琛现在也算知兵了。 有的军队,就知道赶路,甚至申时(下午三到五点钟)居然还在行军。 宿营之时,只在路口置点拒马,然后搭帐篷睡觉,连营寨都不下的。 就这样,号称日行六十里、八十里甚至百里,以为夸耀——说白了,就是以降低安全性为代价,提高行军速度。 有的军队,下午太阳还在天上呢,就开始安营扎寨,壕沟、营墙、拒马一应俱全,为此哪怕花上两个时辰也在所不惜。 甚至于,为了寻找到有树林(伐木立寨)的地方,有时宁可少赶路,一天只走二十里,夜晚宿营之时也一定要有坚固的营垒,不肯露天搭帐篷睡觉。 他的女婿显然是后者了。 有些辎重车上甚至载有立栅栏的木桩、立柱,宁可每天下午扎营、清晨拔营,不厌其烦,也要减少被人偷营的可能。 如此老到,莫非真是神人降世? 大军很快行进到了郡城附近。别部司马姚远上城头请示后,庾琛与其一起出城迎接。 “府君。” “君侯。” 见礼完毕后,庾琛上前拉着邵勋的手,感慨道:“匈奴大至,已破邺城,然裴宪、王堪等辈或抱头鼠窜,或勒兵于河上,逡巡不进,赶来救河北百姓者,唯君侯一人而已。” “裴豫州没来?”邵勋一怔。 在河内的时候,裴宪遣使而至,令邵勋督大军救援邺城,他随后便带人渡河北上,以为援应。难道这是忽悠人的? “贤——君侯当真不知?”庾琛讶道。 “一路都在探查匈奴踪迹,当真不知。”邵勋说道。 “裴豫州已然退兵。”庾琛说道。 邵勋一下子愣住了。 庾琛见他真的很惊讶,便解释道:“就在三天前,王弥、刘灵率众南下,并遣小股人马渡河,裴豫州探得敌情后,一路南奔,不知何往。” “兵呢?他的兵呢?”邵勋问道。 “裴豫州遁走后,诸将各领部众南归,退了。” “好贼子!”邵勋也不给裴家人面子了,当场骂道:“若落在我手上,定把他弄死!” 裴宪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直接丢下大军跑了。但他这一跑,也直接把豫州兵的士气弄没了。 当年范阳王司马虓镇许昌的时候,豫州兵平定河北叛乱,大杀四方。 司马虓暴死之后,苟晞接手,依然打得汲桑、石勒狼狈奔逃。 现在苟晞也走了,换上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王弥破许昌,豫州兵被司马越捏在手里,避战。 王弥屯兵河北,裴宪竟然直接跑了,豫州兵退走。 这么搞来搞去,曾经还算能战的豫州兵便算是废了,士气完全崩盘。 妈的,都什么狗东西?匈奴能成事,和这些狗屁名士脱不开关系! 前有冀州都督和郁弃邺城而逃,后有豫州刺史裴宪扔下大军玩消失。 你们还能不能干事?不能干事赶紧腾出位置,换人! 艹! “冀州刺史丁叔伦(丁绍)呢?”平复心情后,邵勋又问道。 “在安平,看样子也不会进兵了,但固守而已。”庾琛回道。 “豫州都督呢?” “王士文在许昌,不会来了。”庾琛叹息道。 王士文出身东海王氏,乃王肃之孙、王虔之子、司马昭皇后王元姬的侄子,目前是南中郎将、许昌都督。 邵勋皱着眉头思索着。 陈有根在一旁听了半天,眼睛都瞪大了,情不自禁道:“庾公莫不是搞错了?王弥都能吓退裴豫州?五个月前,我等在汝水痛击王弥。洛阳城下,弥兵溃不成军,逃过大河者不足万人。此等败军之将,亦能吓退一州刺史?” 庾琛脸有些红,显然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已经升任牙门军副督的李重垂首不语,显然十分失望。 王雀儿、金三二人面无表情,但眼中的鄙夷却怎么都藏不住。 你若是遇到刘渊跑了还情有可原,可被王弥吓跑,那真是不可理喻。 难道是之前司马越避战,任弥兵攻破许昌,所以让众人高估了王弥的实力?可他明明在洛阳城下惨败了啊,主力部队尽丧,而今还有几个兵? 统率一部辅兵的陈眕心中哂笑。 他出身世家,在京中厮混多年,见的人多矣。 和郁、裴宪之流,名声很大,才能也确实有的,但多在文学、礼仪方面,让他们当都督甚至领兵打仗,确实勉为其难了。 如今两個人都跑了,还都是太傅钦点的“爱将”,不知道荥阳幕府听闻,又是一番什么反应。 哈哈,说真的,太傅还不如向苟晞低头,把人家请回来呢。苟晞虽然没有门第,出身寒微,但战绩摆在那里,让他领豫州兵,说不定就击破王弥、石勒之辈了。 非要用名士,非要看出身,心胸狭窄,容不下外人,就是如今这么一个结果。 退一万步讲,你就算要用有名气的士人,好歹选对人啊。 陈眕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不再迷信出身了。 邵勋、苟晞甚至当年的张方,都比这些人能打,而且能打多了。 王阐、郝昌、楼权、楼褒四将则面面相觑,暗叹如果当年进剿河北的不是苟晞,而是裴宪、和郁之流,他们是不是早就成事了? 司马越,简直是个笑话! 偏偏这种人还赢了成都王,只让人觉得憋屈。 “传令,就地扎营屯驻。”邵勋吩咐道:“另遣使飞报洛阳、荥阳,请天子、太傅定夺。” “诺。”唐剑很快去安排信使了。 庾琛已经明白了,鲁阳侯也不知道他已成孤军,顿时有点泄气。 河北大局,当真无法挽回了么? ****** 汲郡、上党交接的林虑山中,王桑灰头土脸地退了下来。 林虑山中有一峰,俗谓“大头山”,十分险峻。 山中还有田地、泉水,数千户聚保之,以颍川处士庾衮为主。 庾衮生活简朴,躬亲稼穑,带着百姓在山中耕作。 临人之丧必尽哀,会人之葬必躬筑,劳则先之,逸则后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 可谓处事公正,以身作则,故林虑之人多附之,号为“庾贤”。 每有战事,必令前妻荀氏、继妻乐氏所生四子庾怞、庾蔑、庾泽、庾捃亲临一线,带着庾氏宗族、部曲为先锋,迫退贼人。 这样一个内部上下一心,又有主心骨的险峻坞堡,确实无法轻易攻克。 王桑试了一下,损兵千余,没有任何成效,于是便退兵了。 大头山下,刘灵一只脚翘在马背上,笑嘻嘻地看着王桑。 “王散骑死心了么?”他问道。 王桑是刘汉散骑侍郎。 其兄王弥则被封为司隶校尉,加侍中、特进——王弥固辞,刘渊固请,最后还是就任了。 刘灵则混了个平北将军。 “死心了。”王桑黑着脸说道。 “死心就好。”刘灵跃下马背,说道:“在你攻林虑坞的时候,我带着人马扫荡了一些村乡、堡壁,得六七千丁壮,分你一半。” “石勒不是让咱们把丁壮都交上去么?”王桑问道。 石勒是主将,他的命令很严:以五万人为限,抓满就撤。而且只能抓丁壮,老弱妇孺不得伤害,仍令其留在原地耕作。 刘灵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伱兄长还没死呢,这就要投石勒了?” 王桑脸色更黑。 刘灵这厮,嘴上从不积德,经常让人难堪。 但他不敢找刘灵的晦气,没别的原因,打不过他。 “走吧,去与侍中汇合,他那边也抓了万把人。”刘灵蒲扇般的大手伸了过了,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王桑,拽着他下山,一边走,一边说道:“汲郡没怎么被祸害过,富庶得很。而今百姓多往南逃,托庇于郡城。咱们率军南下,看看能不能捞一笔。” 魏、汲、顿丘三郡,是石勒划下的活动范围,主要目的就是抢钱抢粮抢人。 对这个作战目标,众人都举双手赞成。 壮大部伍嘛,谁不喜欢?当流寇那会就是这么干的,算是老本行了。 这三个郡,看样子也没什么兵力了,取之易也。 至于王堪、裴宪之辈?哈哈,看他们那熊样,完全就是依托大河,阻止他们南下河南罢了。 一群鼠辈! 司马越更是鼠辈中的鼠辈,不值一提。 这次投汉王算是投对了,河北竟然如此空虚,不趁机捞点好处那就是傻子了。 第六十五章 微妙的态度 就在王桑、刘灵试图汇合王弥,再度南下汲郡的时候,荥阳幕府也收到了汲郡发来的表章。 司马越已经知道裴宪弃军而逃的消息了,老实说他很惊讶,更多的则是震怒! 他从没想过放弃大河防线,不战而退。 即便无力剿灭河北的刘汉势力,至少也得把黄河给守住吧?若让人直冲至河南,所有人都要遭殃。 因此,他给裴宪的命令十分明确:屯兵于白马,守住这个渡口,同时派遣游骑至各处巡视,防止贼人偷渡。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哪怕不敢渡河北上,至少也得给我守住黄河。 很显然,裴宪让他失望了。 “遣人去一趟洛阳,罢裴宪豫州刺史之职、罢裴廙弘农太守之职。”司马越无力地倚靠在坐榻靠背上,吩咐道。 裴宪弃军而逃,当然要免官。 裴廙则是因为他在任上给邵氏在弘农的三个坞堡提供了诸多便利:不纳粮、不出丁,抢占的地也给合法化了。 这让司马越很不高兴,正好裴宪之事传来,让他对裴家人印象更加恶劣,于是一起罢免了事。 “太傅,裴廙以何名免官?”主簿郭象问道。 “裴廙用刑太甚,不得士民欢心,故免之。” “诺。”郭象很快写好了奏疏,遣使送往洛阳。 在这件事上,两位尚书仆射、中书监乃至司徒王衍都不会拂了太傅的面子。 只要他们不反对,裴宪、裴廙的官就丢定了。而这,其实也是太傅对裴家隐隐的不满,你都给我送来的什么人? 我对得起你们裴家了! 裴纯任荥阳太守,裴整任河内太守,裴廙任弘农太守。 裴盾任徐州刺史,裴宪任豫州刺史。 裴廓任右卫将军。 裴邈任幕府从事中郎。 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惜的是,现在围在他身边的都是这类人。 时至今日,司马越也有些后悔了,觉得他们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祸患。 但后悔也没用,不用他们又能用谁呢?不用他们,谁支持自己呢? 得了士人的好处,就下不了船了啊。 “太傅,白马那边……”郭象写完后,觉得该提醒一下。 即便为自己小命着想,也不能让贼人杀到河南来啊。 司马越想了想,直勾勾地看着郭象,问道:“豫州还有多少兵?” “还有……”郭象不能对。 “太傅,总共就这两万人了。”刘舆在一旁说道:“平定河北时战死了一批,当年被苟晞带了一批去兖州,这两年平乱又亡散一批,还余两万众。” “着王士文好好整顿兵马,再增募一批新兵。”司马越吩咐道。 “诺。” “兖州兵也好好练。”司马越说完,又暗叹一声。 兖州兵尚有四万余众。 他是兖州牧,兖州兵名义上的统帅,但不可能亲自管理,实际上也是交给幕府众人去统带。 如今是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依稀记得当年苟晞带着这批人在东武阳一带连破汲桑、石勒,威风凛凛。 徐州兵又恢复到两三万人了,由裴盾领着。 再加上王国军,仔细算算,他手头的兵不少,虽然都分散在各处。 这些兵,还是要好好练的,将来才好交给世子。不然的话,他何以在乱世立足?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老想到世子,这让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 他有时候还会想到邵勋,以及渐渐流传开来的那个谶纬。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洛水断流,真人乃出,这有待应验。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希望看到此人继续上蹿下跳。 “庆孙,前方回报,刘元海以石勒为帅,统十万步骑,真耶?假耶?”司马越突然问道。 “或有虚言。”刘舆思索了下,回道:“但三四万骑应该还是有的,如此诈称十万,乃兵家诡道也。裴豫州遣了几批探子,也是侦得这番军情后,方才乱了手脚。若只有寻常步骑数万人,何至于此。” 司马越点了点头。 三四万骑兵,难道还吃不下邵勋那区区万把人?就让匈奴埋葬掉他吧。 不过,他更可能逗留在汲郡,畏缩不前,该好好想想用什么手段对付他。 ****** 洛阳稍晚一日收到消息。 十月初五,朝会罢散后,天子移驾华林园,置茶酒招待几位重臣,顺便问对。 皇后梁氏亲自调教了一批女乐、舞姬助兴。 君臣其乐融融,慷慨激昂,大有中兴景象。 来的人有: 太子少傅荀藩——现太子名司马铨,乃前太子司马覃(清河王)之弟,司马炎之孙。 尚书左仆射刘暾、尚书令高光、尚书郎何绥、太仆卿缪胤、太史令高堂冲、散骑侍郎王延等十余人。 缪播因轘辕关之败,卸下了禁军职务,当上了黄门侍郎。不过这只是個过度,听闻马上会晋位侍中,参与机密。 天子一系之外,还有司徒王衍、侍中庾珉、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等朝臣。 他们并非天子的人,但也只能说略倾向于司马越,且最近一年多来,对司马越愈发失望,属于可以合作乃至拉拢的对象。 皇后梁兰璧时刻注意着场中情形,然后安排节目,节奏掐得刚刚好,令一众君臣十分受用。 梁皇后也非常高兴。 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后眼里只有天子,大部分时候用充满崇敬、爱慕的眼神看着丈夫。 天子欲振作朝纲,收回先帝时代失去的权力,这叫拨乱反正,乃天经地义。 而今恰巧有这么个机会,她虽然有些不安,但依然无比支持。 今日群贤毕至,畅谈国是,更让她觉得丈夫做对了,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 不过,有件事让她觉得有些不对—— “鲁阳侯所奏之事,臣以为当认真对待。”众人谈论到河北之事时,侍中庾珉说道:“要么战,要么退,将战欲退,未战先退,固非用兵之道也。” 庾珉这么一说,众人倒不好回避这个问题了。 天子看向他时,突然间有些厌烦。 昨日他隐晦地问过众臣,庾珉有大才,可否出任一州方伯? 他是真没想到,亲自挑选的重臣,居然与邵勋扯上了关系,故想把他踢走,换一个人。 尚书令高光建议庾珉出任雍州刺史,调镇西将军山简入为仆射。 这事遭到了刘暾的反对,因为他担心山简顶掉自己的位置。 司徒王衍也隐隐表达了反对的意思,认为关中实在紧要,当镇之以静。 天子如果非要选拔州郡贤良入朝,那么不妨以山简出任尚书右仆射,庾珉仍任侍中,南阳王旧人丁绰可任雍州刺史,以安其心。 王司徒的建议,令高光、刘暾都很满意。 高光与山简有旧,想让他入朝帮自己,制衡下刘暾。 刘暾保住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勉强满意——左右仆射,以左为主。 山简想必也有意离开关中,到洛阳花花世界来享乐。 庾珉多半不愿意去关中,侍中权力甚大,傻子才不要。 南阳王司马模送走了朝廷选的刺史,换上了心腹,同样高兴。 王司徒的提议,竟然令人皆大欢喜! 当然,天子不满意,但他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放弃了让庾珉滚蛋的想法。 “邵卿拥众二万,骁勇善战,如何不能破贼?庾卿杞人忧天了。”天子笑了笑,道:“朕在宫中,静候佳音呢。” 庾珉沉默了。 天子显然对邵勋有意见。 但在去年,天子还满心欢喜地想要拉拢鲁阳侯,将他视为又一个缪胤、缪播。 其间原因,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了:谶谣。 这个侄女婿,唉!崛起太速,为人所嫉,不知道被谁坑害了。 谶谣之事,固然牵强附会者多,智者所不信也。但在涉及到天下归属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天子也就被人掣肘着,不然怕是已经找个由头弄死鲁阳侯了。 此番北伐,指望天子出手干预,可能性不大。 同时,庾珉也有些感慨。 匈奴攻占平阳、河东二郡,太傅信誓旦旦要北伐,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一副结局。 现在想来,太傅并不是真心想北伐。 只不过是因为他一路纵放王弥,威望严重受损,想要做些什么挽回人心罢了。 但就这个挽回人心的举措,居然只停留于嘴上,动真格时缩手缩脚,居然连王弥、石勒之辈都怕,还有什么好说的? 唉,一群蠢物罢了! 鲁阳侯若聪明,就该勒兵回返,虚与委蛇一番,反正各部未齐至,谁也没法指责他。 罢了,回去后找人带封信过去。 第六十六章 大风 十月初九的清晨,天空竟然飘起了雨夹雪。 褚翜(shà)起床之后,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是第一次来河北了。 成都、河间二王讨伐长沙王乂,围攻洛阳之时,他就弃官逃往幽州避难。 结果河北也不平静,住了三四年后又返回阳翟老家。 昨天他受侍中庾珉所托,带着两封信来到汲郡。 其中一封是庾侍中写给鲁阳侯的,内容不知。 另一封是庾侍中为他写的举荐信:出任鲁阳国大农。 褚翜对这个职务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是很想当官,太危险了。 作为阳翟县本地的世家,虽然在王弥过境时遭受了巨大打击,但老底子还在,部曲、田地仍然很多,并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需要的不是官,而是一个能稳定生活下去的秩序——朝堂诸公,求求你们了,别再让我东奔西跑避难了。 鲁阳侯这几年声名鹊起,保境安民,屡破顽贼,在洛阳三关以南诸县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其在襄城郡收敛死难军民,并带着将士官吏会葬的事迹,褚翜亦有所耳闻。 于是,他不介意来看一看这個人到底怎么样。 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待人温和,言之有物,刚毅果决,内心坚定。 但只第一印象还不够,他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风真大啊。”褚翜用手遮挡着脸部,防止雨雪吹进眼睛里。 汲郡城北的原野上,已经站满了人。褚翜用力睁大眼睛,寻找着那位红袍大将。 “贼兵已经南下了,无边无际,可能有十万人。” “为何这么快南下?” “刘渊称帝,改元永凤,以其子刘和为大将军,子刘聪为车骑将军,侄刘曜为龙骧将军。听闻还要大封功臣,石勒、王弥、石超等辈自然要卖力了。” “唉,刘渊称帝,国朝……” “噤声。” 褚翜从两位小吏身旁走过,不动声色。 粥已经熬了起来,府君庾琛下令给南下避难的百姓施粥,尽量让他们能够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而在北方更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还在迤逦南下,那是躲避兵灾的百姓。 羯人残暴,即便石勒百般约束,依然免不了有伤害百姓的事情发生。 大坞堡还能有些许自保之力,与石勒、王弥等人进行谈判,奉上点钱粮,送上一两个族中后辈作为质子,再象征性派数十名、百来个庄客替石勒等辈打仗,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能攻破的堡壁、村垒,羯人绝不会放过。 因此,在事情传开之后,汲、魏二郡百姓扶老携幼,汹涌南下,四处找地方避难。 或许,他们并不觉得官府一定能够保护他们,但去了总有个念想,万一呢? “贼兵已至共县,烧杀抢掠。有人家刚娶亲,新妇就被抢入营中蹂躏,新郎还要给他们站岗放哨。” “你怎知道?” “逃难过来的人讲的。还有邺城过来的人传言,石勒已在修缮王宫,准备给刘渊迁都后居住。” 褚翜继续不动声色地走过。 谣言越来越多了,他也分不清真假,甚至连敌方兵力多寡都不清楚。 事实上,汲郡这边没人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可能只有一两万,可能有三五万,甚至十万以上也不无可能。 谣言很吓人。 如果说有什么比谣言更吓人的话,那一定是过了几手的谣言,那他妈简直要把人吓尿。 褚翜走了半天,碰到了正与一大群人交谈的太守庾琛。 “府君。”褚翜躬身行礼。 “谋远。”庾琛回礼。 对这个兄长介绍过来的人,他还是很客气的,随意寒暄几句后,继续与诸县父(士)老(人)攀谈。 “邺城王府君(王粹)出逃,为勒追斩,郡兵溃散,城池已为石超所据。” “赵郡有消息传来,石勒率军杀至,西部都尉冯冲领兵与之战。冲大败,自冲以下,死者数千人。” “石勒还在中丘破乞活军郝亭(一说赦亭,疑误)、田禋,皆杀之,俘斩甚众。” “勒兵攻……” 全是关于石勒的消息。 庾琛听完,只觉刘汉诸将在河北遍地开花,四处攻城略地,守相不能制,都督、刺史、将军或死或走,局势一片糜烂。 石勒到底有多少兵?现在已经没人弄得清了。 褚翜也不急着走了,在旁边默默听着,越听越是触目惊心。 长沙、河间、成都诸王在洛阳厮杀时,他远避幽州,也曾遍游河北诸郡,当时的感觉很不错,民风淳朴,士人热情。 但现在么——当初见到的人还在不在? 河北的衣冠君子们还好吗? 庾琛听完,则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惶恐。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目光搜寻之下,看到了身着一袭红袍的鲁阳侯,于是带着众人前去。 褚翜默默跟在后边,很快就来到鲁阳侯所在之处。 那是一处车营,林林总总千余辆车停在旷野上。鲁阳侯正蹲在地上,与工匠交谈。 “君侯。”庾琛唤道。 邵勋起身,看到来了黑压压一群人,只对庾琛行了一礼。 庾琛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补充道:“贼兵已过共县,正往郡城杀来。” 狂野的冷风袭来,夹杂着雪头子,直往人脖颈里钻。 避难而来的衣冠士人纷纷以袖拂面,冻得浑身发抖。 褚翜抹了一把脸,静静看向鲁阳侯。 邵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短而粗硬的胡茬上粘着几粒雪花,假钟、戎服更是已经湿透,但他笔直地立在那里,仿佛石雕一般。 “多谢府君相告。”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庾琛身后的逃难士人,道:“多谢诸君相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邵勋抬起头来,看着阴沉的天空,感叹了一声:“风真大啊。” 庾琛愣了。 褚翜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军将。 “幸好带了绵衣。”邵勋微微一笑,喊来了唐剑,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唐剑答道。 邵勋也不多话,径直检查着每个营地。 庾琛等人沉默地跟在后面。 银枪军驻地。 一队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出了营门,在旷野中列队。 辅兵们拉着各色车辆,将一件件武器、一个个包裹、一袋袋粮食拉出营寨。 牙门军营寨。 黄彪、余安、高翊等将已经开始把人带出来了。 李重站在营门口,顶盔掼甲,神色严肃。 见到邵勋过来后,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紧盯着出营的兵士。 义从军、骁骑军…… 一队队军士从各个营区汇集而来,在旷野中列成了几个方阵。 辅兵们亦将车辆整齐排列在驿道上、草地中,然后集结列阵。 西北风劲吹,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号。 邵勋骑着战马,挨个阵列走过,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 “刘渊已经僭号称帝,他大封群臣,誓要马踏洛阳,征服中原。” “石勒是他的先锋,在河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河北发生的一切,终究会发生在梁县,发生在襄城,发生在广成泽。” “你们的家人,也会承受河北百姓遇到的一切苦难。” “你们家里的钱粮,会被人抢走。” “你们的妻女,会被人凌辱。” “你们本人,会被驱使着攻城略地,辗转于沟壑之间。” 邵勋说的每一句话,都由百余亲兵齐声高呼。 大阵内的军官们再复述一遍。 将士们听着听着,火气渐渐上来了。 邵勋特意停顿了一会,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确保每个人的情绪都酝酿到位了。 “逃是逃不掉的!”他加重了声音,高声道:“为今之计,只有——” “杀了他们!”大阵中有军官带头高呼。 “杀了他们!”士兵们在军官的带动下,齐声大呼。 邵勋一夹马腹,在一个个方阵前行过。 “杀了他们!”他高举右手,大声道。 “杀!杀!杀!”四千余银枪军儿郎用矛杆击地,怒吼着高喊道。 “杀了他们!”邵勋又来到牙门军阵前。 “杀!杀!杀!”刀盾手们拿刀击打着盾牌,涨红着脸,士气高昂。 “杀了他们!”邵勋停在府兵阵前。 “杀!杀!杀!”将士们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抚着插在地上的重剑剑柄,高声呼喊。 邵勋又一一掠过义从、骁骑军乃至辅兵大阵。 所过之处,杀声盈野,完全盖过了呼啸的西北风。 庾琛等人尽皆失色。 片刻之后,又伱望我我望你,眼神中渐渐露出希冀。 在诸军依次溃灭的时候,在士人百姓们仓皇南逃的时候,在朝堂高官装聋作哑的时候,有那么一支部队,远道而来。 他们听到了所有的坏消息。 他们目睹了各种惨状。 他们遇到了恶劣的风雪天气。 他们没有畏惧。 整整两万人在汲郡城外誓师,义无反顾,逆流而上,要“杀了他们”! 这等万丈豪情,纵然最终失败,又有何恨! 有人甚至跃跃欲试,打算随军北上。纵然年老体衰,无法上阵厮杀,也可造访各个坞堡,卖老脸为北上大军讨来钱粮。 “出发!”邵勋抽出佩刀,遥指北方。 风很大,湿透了的假钟被吹得呼啦啦作响。 两万人依次离开,向北进发。如同一支利箭,刺破了呼啸而来北风,一往无前。 第六十七章 翻天覆地的变化 风渐渐小了,但雪下得更大了。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有人不以为意。 有人喜笑颜开,因为汲郡有一部分县乡奉朝廷之命,种了冬小麦。 雪下得大,能有效杀灭虫子,不让麦苗被冻坏,明年五月或许能迎来丰收。 有人则忧心忡忡,觉得这般异常的天气,明年可能会有灾害。 但现在不是担心收成的时候。 空旷原野之中,骑兵纵横驱驰,呼喝连连。 风雪之中,弓弩都失去了作用,游骑们转而使用最直接的方式:面对面肉搏。 骑督段良带着百余骑士,勒马回转。 方才一次冲锋,直接把敌人冲散了。但他们并未退却,而是缓缓收拢队伍,又在前方聚集了起来。 “杀!”段良一马当先,百余骑紧随其后。 马儿喷着响鼻,小步快跑。 骑士们斜举着长枪、大戟,不疾不徐。 片刻之后,马儿开始加速,骑士们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速度更快了。 “呼!”百余杆长枪大戟齐齐放平。 对面的马速也提了起来,向骁骑军迎面冲来。 激烈的碰撞很快到来,风雪中夹杂着清脆兵刃交击声以及接二连三的惨叫,或许还有马儿痛苦的嘶鸣。 双方近三百骑错马而过。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失去了主人的空马在雪地里四处乱跑,散得到处都是。 段良再一次勒马而驻。 他看着大大缩水了的本方队伍,没有丝毫犹豫,大吼一声:“杀!” 已不足百骑的骁骑军骑士齐声应和。 对面沉默了一会,突然间拨转马首,消失在了风雪中。 “追!”骁骑军将士一夹马腹,亦消失在风雪中。 厮杀完毕的战场上,一片寂静。 几匹马儿踱了回来,站在主人面前,轻轻舔舐。 主人不会再动了,热血渐渐冷却,身体慢慢被风雪覆盖…… 骁骑军离开后半日,一支车队出现在远方。 大车行于两侧,步兵走在中间,骑兵在后头牵马步行,浩浩荡荡,大概有四千人上下。 斥候时不时返回,将各处情报一一通禀。 敌军分成多支,正在各个村垒、堡壁处掳掠。 他们也有斥候,在听到官军杀来的消息后,纷纷退走,消失在原野之中。 不过,也有一些贼人不知道没收到消息还是被放弃了,依然在围攻堡壁。 共县福禄乡境内某坞堡外,杀声震天。 堡主刑纬手持大戟,奋力挥舞,顷刻间扫落了三四名贼兵。 部曲们见坞主如此勇猛,士气大振,发起性子来,不要命地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终于将敌人的攻势打退。 刑纬想笑,但浑身脱力的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能打退一次、两次、三次进攻,能打退五次、十次吗? 一念之差,导致他一开始不愿降顺,打出真火后,双方已经下不了台了。 这个时候,他便是想投降也不敢了,正在坞堡外收容溃兵的贼众也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双方斗到最后,必须有一方精疲力竭躺下,除非有外人过来解围。 有吗? 刑纬苦笑一声。 他们家是邯郸人,因为父祖历任汲郡丞、共县令而在此落籍,成为汲郡坐地户。但毕竟只经营了两代人,他这一代又没得官,只在县中当個小吏,与本地大族的交情确实不够。 其余诸堡,大抵不会来救他们了。更何况,贼众势大,他们多半也自身难保。 完了,家业传到第三代,要葬送在我手里了。 想到此处,刑纬不由得洒下了两行热泪。 “咚咚……”鼓声响起。 刑纬一个激灵,唤来子侄,道:“扶我起身,与贼子拼了。” 没人过来扶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向远方。 刑纬心下一惊,挣扎着起身,向南望去,却也呆了。 “邵”字大旗高高飘扬,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快步前进。 比他们更快的是那些骑士,在百步外下马后,迅速集结起来。 收拢马匹的收拢马匹,作战的作战,还有人在四周游弋警戒,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索,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一样,每个环节都不浪费时间。 “嗖!嗖!”弩矢击发而出,在风雪中似乎效果不太好,只造成了有限程度的混乱。 但这已经够了,他们很快挥舞着重剑,百余人直冲而上,从侧后方展开了攻击。 在他们后方赶路的数百步卒也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开门,出堡冲杀!”刑纬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下令道。 几个子侄辈如梦初醒,纷纷下了寨墙,率领退下来休整了一段时间的庄客部曲,呐喊着冲出了坞堡。 前后夹击,基本没有任何悬念了。 重剑连连劈斩,头颅滚得满地都是。喷涌的热血将雪地染得殷红,是那样地刺眼夺目。 长枪成排捅入肉体,收割人命的效率比重剑还要高。 贼兵力战许久,气力不支,又骤然遭到攻击,直接就顶不住了,下意识向后溃去。 而就在此时,两百余坞堡丁壮从背后冲出,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围攻堡壁的三千余贼人直接大溃,四散而逃。 老贼们跨上马背,狂奔而走。 新贼们哭喊着跟在后面,踉踉跄跄。 府兵们再度上马,追击而去。 牙门军的步卒大砍大杀,毫不留情。 北风呜咽,大雪纷飞。 无边的旷野之上,人就像动物一样,被肆意围猎着,一个个栽倒在雪地里…… 共县成山乡刘村附近,聚居自保的刘氏宗族数十家,带着三百户依附而来的庄客,户出一丁,跟着骤然杀至的牙门军一部追亡逐北…… 共县城北,退隐在家的前汲郡太守在收到消息后,令长子率僮仆部曲出击,突袭了正在庄内休息的百余贼人…… 短短一天之内,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汲郡很少受到乱军肆虐,本地豪强、宗族、世家乃至蓄养宾客的富商们,还没有投降的习惯。 如果无人来救,在贼众势大的情况下,他们早晚会如同魏郡的庄园主、坞堡帅们一样妥协。 但世上之事没有如果,官军就是来了。 在仔细对比了一下石勒和朝廷后,发现还是石勒更黑,抢走的钱粮够朝廷收几年税了,而且还要他们出丁壮,那还犹豫个屁!直接动手就是。 刘渊、石勒之辈还能坐天下不成? 嗯,有点像是透支了河北世家豪强们对朝廷的最后一点习惯性信任。 在他们的固有认知中,石勒和汲桑差不多,就是贼,长久不了。 而刘渊则和齐万年、张昌等辈一样,待朝廷腾出手来,早晚会剿灭,即便今年王弥已经打到过洛阳城下,动摇了一点他们的“信仰”。 战场局势的快速变化,让正在搜刮钱粮、人丁的王桑、刘灵二人晕头转向。 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汲郡太守庾琛疯了,出动郡兵向北,找他们决战呢。 “大意了。”王桑不断派人前往各处,下令诸部向他靠拢。 刘灵则面容严肃,反复询问了好几名信使后,最终脸色一垮,不可置信地说道:“可能不是庾琛,而是鲁阳侯邵勋。” 王桑吓了一跳,惊问道:“邵勋不好好待在梁县,跑来汲郡作甚?朝廷那边,为何没人提醒?” 呵呵,这就和晋廷不清楚匈奴内情一样,刘汉对晋廷内部的事情也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东出七将大部分都是外系兵马,刘渊很重视你吗? “鲁阳侯带来的兵,应该不会低于一万。”刘灵搓了搓手,面色纠结,仿佛又想打,又不想打似的。 “金刚奴,你疯了?”王桑推了他一把,问道:“你的人收回来多少?” “三千多吧,新丁占了大半。”刘灵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笑,道:“遣人知会你家兄长吧,再把阎罴也拉过来,咱们四家聚在一块,慢慢想办法。” “石勒那边呢?”王桑问道。 “当然也要通传了。”刘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若想对付邵勋,还得石勒的骑军过来。与邵贼阵列野战,你可有信心打赢?” 虽然他们嘴上经常揶揄石勒,但关键时刻真离不开他。 河北的本地官军确实不行,问题是他们也不怎么样啊,更别说部队里还夹杂着大量新征入伍的壮丁了。与官军相持不下时,往往是石勒的骑兵一锤定音,解决所有麻烦。 石勒不来,他们真没信心打赢邵贼。 “那就等石勒来吧。”王桑叹了口气。 邵贼怎么这般阴魂不散呢? 洛阳之败后,他们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慢慢整顿残兵,最终军心稳定了下来。 这次出太行山扑向河北,是他们整顿完毕后,最好的扩充部伍的良机,就像以前在河南做的那样。 结果这才入手不到万人,就被邵勋追过来了,根本没时间整顿。 说实话,如果不是外面人多,王桑都想哭了。 怎么每次我刚刚扩军,队伍庞杂无比,还没形成战斗力的时候,就被你追打过来?专门盯着我打是吧? 刘灵不管王桑在想什么,又找来几个信使,吩咐一番后,转身说道:“我已令各部退往林虑,把邵贼的粮道拉长一些。接下来,就看石勒的了。如果他都没把握,咱们就撤,别管那些坛坛罐罐了。” “好。”王桑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了。 说完,他也找来信使,至各处通传。 当流寇那会,保命第一诀窍就是果断。 邵贼不可能天天蹲在河北。 他早晚要回到梁县,那时候咱们再东出抢掠,机会多得是。 不过,如果能吃掉邵贼带过来的大军,那可是极大提振士气的事情啊。 鲁阳侯善战之名,动于大河南北。 杀掉这种晋廷名将,比杀十个庸将都管用。从今往后,河北诸郡还不是随便横着走? 想到这里,王桑的心突然间热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刘灵,刘灵也正看向他,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感觉。 第六十八章 风雪之中的追袭 一阵马蹄声传来,百余骑穿过田野,冲到最前头。 正在行军的士兵们见了,纷纷高呼。 邵勋挥手大笑。 他默默看着行军中的纵队。 虽风雪弥漫,但士气仍然维持在相当水准上。 这不仅仅是因为战前动员的到位,也有后勤保障完善的因素。 至少,战兵人手一套绵衣。 绵非棉。 所谓绵衣,其实就是布面夹袄,里面塞着缫丝织布时剩下的丝绵——因为较短,不适合织布,故拿来作为御寒材料。 绵衣发展到后来,里面充塞的已经不仅仅是绵了。 成本高一点的用禽鸟羽毛,成本低的用苇絮。 在前汉的时候,为了方便冬季作战,甚至在里面塞铁片,制成绵甲,即所谓的“坚甲絮衣”。 但这种绵甲很不实用,防护力也很差,很快就被淘汰了。 士兵们宁可同时穿绵衣和甲胄,但更多的时候,绵衣也不穿,就披甲,冷就扛着,这样更方便,即所谓“都护铁衣冷难着”是也。 当兵打仗是一件苦差事,无论哪个年代都是如此。 “君侯!”路口站着一群老老少少,大概数十人的样子,高声呼喊道。 邵勋勒马停住,仔细看了一眼。 唐剑策马而至,低声汇报了一番,原来是本地豪强坞堡帅们,带着酒肉粮食前来劳军。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众人,高声道:“父老厚爱,吾已知悉。粮肉且收下,酒么——” 他马鞭一指北方,道:“待破敌之后,再与河北父老共饮。” 说罢,拍马而去,风中还隐隐传来他的声音:“若还有血性,可入吾义从军,北上杀敌。” 车辚辚,马萧萧。 中军上万士卒迎着风雪,一刻不停地前进着。 片刻之后,便有十余壮士奔出人群,自带弓马、器械,跟着大军北上。 每过一个路口、村乡、坞堡,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汲郡父老的抗敌热情已被完全点燃,不但送粮送物,还出了上百骁勇子弟从军,跟着鲁阳侯一起杀敌。 人是需要组织的。 组织起来的人,和一盘散沙的人,其能量天差地别。 官军的抵达,在恰当的时候,将这些人给组织了起来。 粮食解决了,物资解决了,甚至就连兵源都解决了一部分。 当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之时,便不是谁能轻易阻挡的了。 ****** 刘灵、王桑二人主导的退却,计划很不错,但实际执行起来么,却不那么美好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天气。 申时以后,天色又阴沉了下来。 北风横扫大地,吹动着漫天大雪,撤退中的人马艰难踟蹰着,甚至难以辨别方向。 这个鬼天气、这個能见度,就连斥候都失去了作用,所有人都闷着头赶路,同时暗暗后悔没有留在共县县城内。 有几支部队陆陆续续汇合了过来,但还有相当多的人马,却一时间失去了联络。 王桑、刘灵不得不放慢速度,边走边等待。 但他们这一放慢脚步,也给了追兵机会。 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后方突然奔来了数骑,还没等他们说话,兵刃交击声已隐隐传来。 刘灵暗骂一声,风雪这么大,都能听到厮杀声,追兵来得是多快啊! 他爬上了一座废弃房屋的顶部,试图瞭望敌情,但风雪太大了,天色也黑了一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杀声越来越清晰。 很快,一条银色的钢铁长龙出现在眼帘之内。 刘灵下意识握紧拳头。 银色长龙的甲胄上落满了积雪,他们哈着白汽,端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列,硬顶着风雪,快步前进着。 己方士兵完全不是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刺!”如林的长枪迅疾捅出,雪地上仿佛开了红色染铺一般,鲜艳得让刘灵的眼睛刺痛。 “杀!”一名长枪手刺杀当面敌人之后,甚至不用军官指挥,上下挥舞了一下,非常精准地使用矛杆,打落了一名冲过来的敌方步兵的长矛。 旁边一人眼疾手快,一枪捅出,将其格杀。 配合之默契,让人叹为观止。 刘灵甚至能想象得到,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这些银色武士们一有空闲,就会互相对练,掌握了许多战场上的实用杀招。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匆忙下了屋顶,召集一帮亲兵,迎面冲了过去。 银枪军武士已经冲进了村内。 数十人见着他们,直接就杀了过来。 当头一人背插认旗,似乎是个小军官。 刘灵一点没有废话,挺矛直刺。 对方居然没有避让,而是凶狠地持矛一拨,将刘灵刺过去的长矛打偏了,然后用力压矛,试图将刘灵的矛刃压住。而他左右两人,快上几步,一人挺矛直刺刘灵腋下,一人奔着他的腿脚而来。 亲兵们奋力截住两人的攻势。 刘灵愤怒地使起蛮劲,反手将小军官的矛斜压在地上,然后上前一步,突施巧劲,竖着用矛杆将小军官击退,随后不待其反应过来,闪电般举矛过顶,一枪斜刺,将矛头送入了小军官的喉咙,将其毙杀。 还没来得及兴奋,身旁响起惨叫,一名亲兵已向后仰倒,再无声息。 “呼!”一杆长枪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刺刘灵面部。 电光火石之下,刘灵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双腿弯曲,矛杆一格,长枪从其右肩上空穿过。 刘灵后退半步,举枪直刺,结果被另一人格住。 妈的,这些兵成精了!他心中暗骂,长枪格杀之术怕是练了不下五年,不但个人技艺出众,就连配合都十分默契。 “呼!”长枪又直刺而来。 刘灵后退一步、两步,对面的银枪军武士略有些心急,追击得快了半步,刘灵抓住机会,不退反进,一枪刺中对方腋下,再杀一人。 “杀了他们!”风雪中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眼见着亲兵不断倒下,刘灵心中愈发焦躁,卖了个破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刺死第三人后,终于破防了。 刚刚被他杀死的那名银枪军武士,从面相上看起来,不过就是个三十许人的憨厚苦力罢了。但他持矛动作标准,步伐坚定有力,目光一直在自己的面门、腋下、膝盖等甲胄遮护不到的地方打转,刺杀动作刁钻歹毒,迅疾如风。 在亲兵的卫护下,刘灵勉强格杀军官一人、士兵两人,却把自己累得够呛,气喘吁吁。 妈的,邵勋从哪找的这些人,一个个这么难缠。 “败了,败了!”风中传来令人颓丧的呼喊声。 刘灵再不敢耽搁,在一部分亲兵的簇拥下,转身便走。 另外一部分亲兵留下断后,与银枪军士卒缠斗在一起,双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嘚嘚”马蹄声响起,刘灵如风一般冲出了村子,消失在夜幕中。 越来越多的银枪军杀了进来。 贼兵一哄而散,顾不得漫天风雪,顾不得深夜的严寒会不会把自己冻死,这会他们只想逃,只想离这帮技艺娴熟、杀人如麻的官兵远一点。 夜幕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搜杀完最后一名贼兵后,银枪军士卒将伤损的马匹拖了过来,就地宰杀。然后拆了一些民房,开始生火,熬煮肉汤。 就着肉汤、干粮吃完饭后,他们还要继续追击。 这个恶劣天气,让他们引以为豪的步弓无法使用。但没关系,近战肉搏一样可以摧垮敌人。 他们是银枪军第一幢,大部分人都从军五年以上了,正面肉搏,不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长枪丛林。 ****** 逃了大半夜后,刘灵在共县北境一个被他们占领的村垒内,遇到了一队正往回撤的己方兵马,总计两千人上下,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才坐下来喝了点热汤,吃了几口干粮,村外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铿锵的甲叶声在村垒前后响起,似乎有人在包抄他们? 刘灵看了看左右的亲兵,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再看看村落内挤得满满当当的士兵,绝大部分是被拉来的新丁,此刻满脸惶恐,喧哗声四起。 “走!”他没有丝毫犹豫,换了一匹马,直接骑上,然后招呼能跟上的人全数跟上,向东突围。 黑夜之中,火把根本不起作用,只一会就被风雪打灭了。 刘灵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认准一个方向,闷头狂奔。 他已经不再想部众们能不能逃出来,也不再想王桑此刻在何处,他只想逃得一命。 他在林虑还有数百人,在邺城还有近千兵,这都是他的老底子,只要收拢起来,还有复起的机会。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跟在他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稀落。 途中找了个背风之地休息一番,吃了点食水后,刘灵换上马再度狂奔。 先向东,再向北,仓皇间跑进了林虑县境。 当十月十一日清晨的阳光从东边升起之时,能跟上他步伐的不过二三十骑罢了。 这个时候,一队人马从南边跑了过来。 刘灵刚想起身逃窜,却发现是仓皇北撤的己方人马,遣人一问,居然是王桑的部众。 原本在附近劫掠,结果没人通知他们撤退,也没有官军来打他们,打听到王散骑、刘平北都率军北还之后,他们失去了继续留在这边的勇气,带着抢来的人丁、财货就跑,不意撞到了刘灵。 刘灵松了一口气,堂而皇之地接过了指挥权,率部向北撤退。 他很清楚,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官军的追击高潮已经过去了。 黑夜之中,他和王桑的部众散得到处都是,官军再有本事,也弄不清楚他们都往哪跑了。 他现在安全了。但也有些欲哭无泪,撤退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邵贼追得也太紧,借着风雪掩护,直接把自己的兵散开,四处袭杀。 南下共县的这批人,不知道还有几人能还。 回到邺城之后,怕是要真的看石勒的脸色过活了。 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不小心,部队直接被他吞了…… 第六十九章 双向奔赴(为盟主美酒甘薯我都爱加更) 诚然,正如刘灵所猜测的那样,追袭战已经过了高潮。 这本就是一次有备打无备的突袭罢了,王桑、刘灵迫不及待上门送人头,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风雪太大,能见度太低,天气太冷,不利于追击罢了。 不过,官军不方便追击,不代表其他人不行。 敌军既然要劫掠,那么免不了人员四处分散,恶劣天气之下,收拢需要时间。如今直接被一波突袭给干得稀里哗啦,王桑、刘灵二人仓皇溃逃,分散在各处的贼众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集结,于是只能一股脑地往林虑县撤退——他们南下时的出发地。 撤退的路上,银枪军、牙门军、府兵、义从虎视眈眈,碰到就追上去猛干。于是,可想而知贼军撤退的混乱程度了。 一开始可能还有点组织纪律,但跑着跑着,能维持组织的人越来越少,且多是自青、徐起事时就跟着他们的老贼,最次也得是在豫、兖二州入伙的悍勇之辈。 新兵们就没这个能力了,往往走着走着就掉队了,而这多半意味着死亡。 共县通往林虑的驿道上,僵卧于途的尸体比比皆是。很多人身上甚至压根没有伤口,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多半是后者。 严寒的深夜,劲风直吹,雪花漫天。一天一夜没吃饭的贼人,三五成群,不辨方向,绝望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中,冻饿而死的可能性很大。 邵勋策马而过之时,目光只在这些尸体上扫了一眼,便即收回。 前方又出现了一群林虑父(豪)老(强),恭恭敬敬地奉上酒肉、粮草。 一堵矮墙后面,甚至埋着上百个瓦罐、饭甑,里面煮着热汤,给过路的军士提供补给。 来自郡城的吏员连连催促,让丁壮们把蒸熟的粟米饭端出来。 “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邵勋感慨了一声。 上一次来河北,以及更早之前去关中,一路上可没这么多人劳军,甚至还需要自己派人去征粮。 在老丈人的地盘上打仗,就这点好处。 同时也可从侧面看出,庾琛坚守汲郡数年,威望已经相当高了,至少能支使地方上的大族提供后勤保障。 另外,从汲县、共县、林虑县三地的情况来看,有相当部分田地种上了冬小麦,说明老丈人能在一定程度上推行朝廷的政策。 这是什么?这是执行力!乱世之中非常宝贵的能力。 “君侯,坞堡帅应抓捕了不少贼兵,七八十人总是有的。”唐剑指了指远处一群正在喝粥的丁壮,说道:“逃散的溃兵,一般而言都会被坞堡抓走,成为奴隶。” 邵勋点了点头,没管这事。 有坞堡帅们出手,这些贼兵大概没几个能回去了。 他想起了契丹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的事情,他带着大军南下中原,十万众先为后唐军五千人击破,溃不成军。第二次在沙河遇到时,一看到后唐军旗帜,直接吓溃了,争相渡河,河冰破裂,溺死者不计其数,阿保机之子被俘。 后唐军奋勇追击,时天降大雪,契丹人死于严寒者不计其数,撤退路上又遭到村民袭杀,最后逃回去的寥寥无几。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村民”、“堡户”,在乱世之中,他们是有一定战斗力的。 遇到大军前来,他们老实得像鹌鹑一样,你烧杀抢掠,他们都不一定有能力反抗。但当你落单的时候,就能领教他们的厉害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数百人一股的贼军都很危险,更别说三五成群的溃众了。那就是行走的奴隶,坞堡帅、庄园主们定然或捕或杀,不会放他们走的。 大军在坞堡外休整了一個时辰,吃完热饭、热汤,顺便烤干绵衣之后,继续向北进发。 十三日,前方来报,充当先锋的府兵进占林虑县。 此县空无一人,显然已被贼众放弃。 得到消息的邵勋下令加快步伐,于第二天午后率中军主力抵达此县,路上甚至还撞到了一支撤退中的贼兵,规模在千人上下,当场收缴器械,将其送往汲郡看守起来。 十四日傍晚,他登上了林虑县城头,俯瞰着正在行军的大队人马。 这支部队,有点刘裕灭南燕的十万大军的味道了。 很多人都只知道刘裕的却月阵,但刘裕其实是用战车的行家。 他灭南燕,就是以此车阵,自徐州出发,堂堂正正奔向广固(南燕都城)。 一路上任凭鲜卑骑兵骚扰,我自岿然不动,只攻敌必救。 越靠近广固,鲜卑骑兵的主动权越低,越沉不住气。 到了最后,骑兵失去了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的战场主动权,被迫主动进攻刘裕。 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南燕惨败,就此灭亡。 攻敌必救是核心,这意味着战场主动权在谁手里。 我要攻的必救是哪处? 邵勋目光看向东方,仿佛能穿越时空般,落在了邺城上方。 拷讯俘虏得知,敌军大量辎重、财货、俘虏放在邺城,王弥、王桑、刘灵乃至石勒等人,都派了一部分兵马前往邺城留守,看守钱粮人丁。 石超本人,更是以邺城为基,拉丁入伍,扩充实力,似乎压根不想走了。 那么,目标很明显了:我军首战告捷,气势正盛,随军携带的粮草又可支一月有余,那么直扑邺城,看看贼众是何反应。 ****** 石勒刚刚从赵郡返回,抵达襄国,全军在此休息了一晚。 恰在此时,御史大夫呼延翼自蒲子至,宣读圣旨,加封石勒为“持节、平东大将军”,其余官职、爵位如故。 石勒拜谢皇恩。 呼延翼不便久留,当天便离开了。 临行之前,石勒塞了一大堆礼物过去。呼延翼假意推辞了一番,便收下了,同时满口答应,回去后为石勒说好话。 送走朝廷使者后,石勒松了一口气。 此番东出,收获非常大。 先是在魏郡、顿丘两地俘获了数万丁壮,汰弱留强之后,得两万余人。随后以此为本钱,北上攻赵郡,杀西部都尉冯冲,再破乞活军,俘斩近两万。 赵郡已无对手,正当他准备向钜鹿发展时,收到了王桑、刘灵二人失败的消息,于是果断停止进攻钜鹿的准备,南下广平,向邺城靠拢。 但他还没最终下定决心,尤其准备听听三位谋士的意见——刁膺、张敬、张宾三人,是此番入河北收获的“衣冠君子”,胸有韬略,故为石勒所重。 石勒尤重刁膺、张敬二人,倚为臂助,言听计从。 当然,他现在面临着和邵勋一样的困境,没有开府的权力,谋士们跟在他身边,没有身份,没有职务。 不然的话,高低也得给刁膺、张敬二人左右长史的职位。至于张宾,就表现出的能力而言,逊于刁膺、张敬,将来能给个功曹就不错了。 “大王毕竟是都督,不能坐视王桑、刘灵、王弥等辈为晋人击破。”张敬是个外表孔武有力的汉子,允文允武,抢在刁膺前头说道:“若消息传回平阳,天子或有看法。” 石勒点了点头,此言有理。 “大王,邺城尚有征来的兵丁、财货,若弃之不顾,殊为可惜。”刁膺补充道。 说完,隐晦地看了张敬一眼,竞争意味十足。 张宾沉默地坐在那里,没有插话。 “孟孙一言不发,何也?”石勒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张宾,笑道:“但说无妨。” 张宾作了个揖,问道:“听闻大王在汲桑帐下时,曾与鲁阳侯邵勋交手过?” “没有交手。”石勒说道:“当年孤——我与苟晞大战连场,基本都败了。若遇到邵勋,多半也是败逃的下场吧。逯平、李乐不是庸碌之辈,肥乡之役,为邵勋堂堂正正击败,换我上去不会有什么变化。” 说完,坦然地看向张宾,道:“在那会,我们都不如他。就现在而言,也很难说。” 张宾点了点头,道:“大王有没有弄清楚邵勋带来了多少兵?战力几何?” “按王桑、刘灵所述,邵勋当有五万众。”石勒说道:“但他俩前言不搭后语,矛盾之处甚多,我并不全信。” “大王所言极是。”张宾说道:“以晋廷过往而言,邵勋这种出身寒微之人,不太可能统领五万大军,至多一半。而且,仆观晋军部署,裴豫州已自白马撤兵,王车骑观兵河上,无北上之意。唯邵勋一路深入河北,那么此人多半不受晋国天子、大臣待见,故被人驱使着北上消耗。此间原因,无外乎其出身较差,又年少得志,为人骄横……” “此人用兵确实骄横已极。”石勒叹道:“按孟孙所言,两三万人就敢深入河北,实乃仗着麾下兵卒精锐,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啊。” “仆建议大王不要急着与邵勋交战。”张宾郑重说道:“此番攻广平、赵郡,收获兵卒不下三万,钱粮牲畜极多,而今已往河东转运,还需时日。大王可南下,但不可浪战,先弄清楚敌军兵力再说。” 石勒在刘汉国内是有驻地的,主要在其北部的雁门、新兴二郡,这也是他屡次寇常山的原因,盖因一东出陉道就是河北的常山郡。 这次七将下河北,却是先南下上党,再东出壶关,攻邺城及其周边。 先把到手的好处送回去,实际上是老成持重之言,石勒想了想便答应了。 “孟孙今日所献之策,颇令我欢喜。”石勒起身,走到张宾面前,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后还要多多建言。我囊中虽不丰,却短不了你的赏赐。” 张宾亦笑。 和张宾说笑完,石勒又走到刁膺、张敬二人面前,道:“孟孙老成持重,君等却也没说错。大丈夫行事,岂能蝇营狗苟、畏畏缩缩?邵勋猖狂骄横,孤军深入,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我领军临阵,岂能不发一矢便退走?这仗,终究还是要打的,便是打不过,也要啃下他一块肉来。故尔等当群策群力,运筹帷幄,我自临阵鼓勇,弯弓血战,咱们一起使劲,把邵勋留在河北。若实在做不到,也不必颓丧,再卧薪尝胆、勠力经营就是了。如何?” “谨遵大王之命。”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齐声答道。 十月十五日,石勒在襄国休整了一天后,率骑七千余、步卒两万五千南下,往邺城进发。 几乎是在同一天,邵勋率众离开了林虑,全军东行,同样往邺城进发。 这个时候,风雪停了。 第七十章 韩陵山 从林虑县向东至邺城,路不算太远,但不是很好走,因为要穿过丘陵山区。 打头阵的是义从军。 他们已扩充至九百人,装备不是很好,但士气不错。 或许,这些相对年轻的壮士们就是容易被鼓动起来,热血上头。 有马的义从远远散了出去,四处游弋。 无马的义从与五百辅兵走在一起,赶着大车,在年久失修的山间驿道上穿行着。 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要停下来修路——路上一个大坑,你若是不填平,等着被收拾吧。 整整花了四天时间,他们才越过了连绵不绝的山岭,抵达平原地带。 他们在此等了一天,二十日清晨才再度出发,沿着满是残雪的驿道前往安阳——这个时候,石勒统率的三万余步骑已在邯郸休整了一夜。 邵勋已经下马步行了,一边走,一边绘制地图,并向随军的向导询问本地的风土人情。 褚翜跟在一旁,默默看着。 这个兵家子,有点不一样。 他最喜欢做的事,大概就是在行军时,不断与士兵们交谈。或许大多数都是无意义的废话,但偶尔也会发现问题,仔细问清楚后,一一记录下来,加以解决。 除此之外,他还喜欢绘制舆图,仿佛对朝廷下发的图籍万分不信任似的,一定要亲自画,并额外在每一份舆图后添加无数注解,很多都是来自他与向导的交谈。 在做这些事时,他往往会喊上一批看重的军官,令其跟在后面,默默看着他如何做事。 这個人——好像有点能成事的样子啊。 褚翜默默对比着他以前得到的有关邵勋的印象:骄横、跋扈、善战、好色,同时又有几分仁爱之心,喜欢农事。 一路跟随下来,他没发现邵勋有任何跋扈的地方。 骄横倒是有的,用兵凶猛、大胆,言语间不把河北各路人马放在眼里,觉得他这支部队,天下大可去得,即便深陷重围之中,依然能够大破敌军——简直骄横到了极点! 他屡次想劝谏,但都按下了,想再观察观察。 善战确实是有的。 当王桑、刘灵之辈分兵四掠的时候,果断抓住战机,一路追袭,让他们没有败而复聚的可能,可谓初战告捷。 好色他还没看出来,至少这个人在打仗时不近女色,军中也没妇人,比起很多随军带着舞姬、女乐并以之为风雅之事的将领好多了。 褚翜越看越觉得靠谱,同时心中有些小小的窃喜:鲁阳侯现在还被很多士人歧视,帐中英才不多,这却是个良机啊。 早到早占位,晚到靠边站。 鲁阳侯国大农之职,或许可以接受下来。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绘制地图,近两万大军走走停停,于二十二日入夜时分抵达了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安阳县。 从此向北,就不再是林虑—安阳间那狭窄的小驿道了,而是宽阔的大驿道,至邺城只有四十里。 而这个时候,石勒的大军业已抵达邺城。 ****** 太阳高悬空中,驱散了大地上的寒意。 石勒奇怪地看了天空一眼,前些时日还冷得要死呢,一股北风南下,百草尽皆摧折,大雪漫天飘飞。 结果过了这一阵后,天气骤然转暖,让人无所适从。 铜雀台之内,荒草萋萋,屋垣倾颓。 石勒在此召集了王弥、王桑、刘灵、石超四人商议。 当初下太行的七将,镇东将军綦毋达被拓跋鲜卑击败,带着残兵撤了。 嗯,鲜卑也撤了。 刘琨那厮,若无鲜卑助战,简直打不了仗。 他倒想看看,鲜卑人能帮他到几时? 阎罴死了。 在赵郡攻城时中流矢而亡。数千部众已为石勒所并,与他在广平、赵郡强征的三万丁壮一起,转运财货、粮食、牲畜回河东。 想到此事,石勒的目光又在王弥等四将身上转了一圈。 这几人里,石超已有六千余众。 他在河北人头熟,根基深厚,招募过程中没用太多手段,部众心思相对稳固,却不太好强行吞并。 王桑、刘灵被邵勋迎头痛击,一个只剩下四千余兵,一个五千余,且大半是新兵。 王弥没遭受什么损失,眼下有万余步骑。 他们三个加在一起,有两万多兵,也不好动粗。 想明白之后,他果断放弃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念想,道:“晋军大举北上,众至数万,气势汹汹。然我意举兵南下,全军围攻,尔等意向如何?” 石超目光看向空气,仿佛在数里面有多少粒尘埃一样。 王弥好整以暇,没有发话。 刘灵老神在在,半睁半闭着眼睛。 只有王桑说话了:“都督,我军加起来不过六万余众,邵勋怕是有四五万人,不好打啊。为今之计,不如趁着他还在安阳,咱们卷起财货,先走为上?” “嘭!”石勒还没说话,石超却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对王桑怒目而视:“走走走,就知道走!邺城乃王霸之基,说放弃就放弃?” 王桑可不怕石超,见他这么不客气,回怼道:“平东大都督好大的威风,下山以来,你一矢不放,但在邺城招兵买马,坐视我等打生打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一介贼寇罢了,也敢跟我叫板?”石超冷笑道:“信不信我——” “嘭!”重物敲击木案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石勒将一方官印扔在案几上,道:“此乃天子御赐都督之印,可节制诸军。” 说完,又让人请来一把剑,拿在手中,寒声道:“此乃呼延御史送来的节钺信物,尔等有何不满,可敢对着此物说?” 石勒现在是“持节”都督。 所谓“节”,最开始是旌节,但发展到现在,“持节”只是一种权限象征了。 信物已不再局限于旌节,什么都可能。 晋国南阳王司马模镇关中,天子御赐的“持节”信物就是一把剑。 石勒拿到的汉国信物也是剑。 面对着这种权力象征,石超明智地闭上了嘴巴,王弥、王桑、刘灵三人面面相觑之后,也低下了头。 只要你还是汉臣,只要你还不想造反,那么最好服从持剑之人。 石勒手持着刘渊御赐之剑,又问了一遍:“我欲举兵南下,与邵勋大战,尔等可从命?” “谨遵都督之命。”几人沉默了一会,纷纷应道。 “那好!”石勒板着脸,说道:“即刻整理粮草、器械、兵众,最迟明日出发,直攻邵贼。” “诺。”四将尽皆散去,各自整顿部伍。 石勒则找来了夔安、桃豹等将,令其各督部伍,准备出发,并一一分派了命令。 战争的机器,已经完全开动了起来。 ****** 邵勋统率的大军在安阳休整了一天。 主要是给将士们恢复体力,同时也让辅兵有时间修理车辆,确保其状态完好。 二十四日,诸营依次离开安阳,过洹水,一路向北。 当天午后,当行至韩陵山附近时,斥候、游骑们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野外出现了大量敌军游骑,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数量越来越多。 步军没有停止前进,只是降低了行军速度,维持体力。 骑督段良带着“命中虎贲督”的四百余骑兵出了车阵,奔入广阔的旷野之中。 义从督满昱带着两百余骑从另一个方向奔出,迎着敌骑而去。 “咚咚……”鼓声响起,行军中的步兵收拾心情,按令行事,继续赶路。 不过,一部分人却披甲持械,坐上了偏厢车、辎重车,以防敌军突然杀来。 从天空俯瞰而下,苍茫的大地之上,一条步兵长龙沿着驿道迤逦北上。 长龙隐隐分成三段。 第一段稍短,大概有四千人上下。 第二段最长,人数接近一万。 第三段与第一段差不多,五千余众。 长龙两侧的田野、草地之中,无数的“黑团”在快速移动着。 “黑团”之内,战马嘶鸣,呼喝之声不断响起。 外围的黑团人多势众,一千、两千、三千…… 数量快速增加着。 他们一部分手持锋利的长矛、大戟,以“黑团”形态进行着凶猛的冲锋。 一部分四散开来,形成一条条游动的“黑蛇”,在旷野中快速游动、迂回包抄,洒落无数箭矢。 黑团、黑蛇一步步向车阵长龙逼近,气势汹汹。 鼓声停止了,长龙陡然一滞。 很快,长龙阵中旗号连连。仿佛变戏法一般,长龙的两条边界开始向外围延伸,如同一堵堵移动的城墙。 片刻之后,三个圆圈出现在了旷野之中,两两间隔百余步。 太阳渐渐西垂,天色慢慢昏暗了下来。 围绕着车阵的敌骑散去了很大一部分。 他们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很显然,石勒把诸将麾下的骑兵都聚拢过来了。 一万骑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自去找地方喂马、吃饭、睡觉——这部分人短时间内不用参加战斗,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吃好睡好休息好,养精蓄锐。 一部分找地方隐蔽起来,随时待命——他们暂时不用战斗,但需要随时轮换出击。 一部分则开始了进攻——他们的任务有些模糊,因为主将还没彻底下定决心。 但不管怎样,正式的战斗其实已在这一刻打响。 第七十一章 名不见经传之地 石勒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乎,大队骑兵在旷野中集结了起来,分成数股,朝着车阵冲了过去。 陈有根被分派到了前军车阵之内,眼见着敌骑袭来,一声令下,五百辅兵手持弩机,站到了横放着的辎重车之后。 部曲们举着大盾,站在各家“老爷”的身前,为其遮护箭矢。 另有五百辅兵拿着长枪、环首刀等器械,席地而坐。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比较惊慌,毕竟没打过仗、杀过人,眼见着铺天盖地的骑兵冲来,换你怕不怕? 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有些许紧张,多为河北降兵。 他们上过阵、杀过人,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知道真实的战场是怎么一回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就是残酷而真实的战场,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偏厢车内,牙门军、义从军的弓手们已经上车,站在射击窗口前,拈弓搭箭,面容严肃,只待命令。 近战武士们也拿好了器械,随时准备动手,虽然他们不相信有骑兵傻到直冲大车。 “呜——”角声响起。 长剑军的单兵弩率先击发。 锋利的弩矢破空而去,落在冲过来的敌骑丛中,引起一片惊呼。 步弓手们也拉起步弓,将长箭射了出去,再度制造了一阵人仰马翻。 偏厢车车厢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哚哚”声,那是箭矢落在上面。 辅兵部曲的大盾上也落下了一些箭矢,但软弱无力,造不成大碍。 与“挠痒痒”的骑弓相比,步弓和单兵弩的杀伤就十分可观了。 冲过来的数百敌骑中,落马者数十,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这一轮对射,敌骑就吃了大亏。 因此,在草草兜了一圈之后,他们狼狈地退回了出发地。 片刻之后,似乎不死心似的,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再度袭扰。结果毫无悬念,撂下数十具尸体后,向远方退去。 中军、后军也遭到了敌骑的袭扰。 李重在后军车阵内指挥府兵、牙门军,沉着冷静地击退了敌军。 邵勋在中军,甚至没有插手指挥。 全员会射箭的银枪军士卒挽起强弓,挨个点名,给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了一会之后,他便吩咐埋锅造饭,无需惊慌。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被黑暗吞没了,火盆、火把被点了起来,照得营地一片亮堂。 士兵们分批吃饭,恢复体力。 遗落在车阵之外的伤马、死马被拖了回来,辅兵们手脚麻利,当场切割,熬了许多肉汤,分给诸营将士。 “石勒请客,马肉甚是美味啊。”邵勋端着一碗肉汤,唏哩呼噜喝完,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一空。 待众人笑完之后,邵勋放下木碗,又道:“我看石勒不死心。入夜之后,可能会遣人来攻,不可掉以轻心。” “诺。” “还是老规矩,各幢各有防区,未得命令,乱跑乱撞者,无论敌我,皆杀无赦。” “诺。” “吃完赶紧睡觉,定好轮换值夜人选。” ****** 静谧的夜空之下,石勒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 营地外围是车阵。 打退第一次袭扰之后,晋兵还抽空安放了拒马、鹿角,甚至挖了简易陷马坑。 骑兵直冲,没有任何胜算,只会被射成刺猬。 那么派步兵进攻呢? 老实说,石勒有这個冲动,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向谋士们询问。 “大王不可。”刁膺连忙劝阻,只听他说道:“若经年征战之兵,或可一试,然我军步卒,泰半新丁,很可能夜袭不成,反倒把自己阵脚弄乱。” 石勒一皱眉头,又看向张敬。 “大王若实在想夜袭,或可遣少许精卒一试,若不成,天明后再做计较。”张敬回道。 石勒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他下意识看向张宾,张宾对他点了点头,道:“大王明鉴。” 三个谋士意见统一,石勒便放弃了夜袭的打算,只着骑兵不断骚扰,让晋军惊慌,睡不好觉,体力大亏,天明后再决胜负。 一夜无事——如果你忽略掉黑夜中时不时响起的瘆人惨叫的话。 二十五日阳光升起的时候,晋军营地内已经开饭了。 敌骑照例前来袭扰。 不过,在经历了昨天之事后,车阵内的晋军士卒们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了。 千余骑规模的冲锋袭扰都无成效,就这百余骑吓唬谁呢?你们甚至都不敢靠近步弓射程范围,趁早别白费力气了。 用完早饭后,全军休息小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出发。 这个时候,他们与昨天行军的方式又不一样了。 简单来说,车阵更短了,也更宽了。 两边的大车甚至行到了田野之中,他们根本不在乎践踏禾苗——如果种了冬小麦的话——遇到难以跨越的地方,甚至会填平水渠、铲掉田埂。 军争之事,本就如此。 两军在道中相遇,不可能只在驿道上打仗,一旦摆开阵势,直接就去田野里了,有时候甚至会拆掉民房,免得阻碍进兵。 车队辚辚前行,一路上鼓角之声不断。 昨天被敌人驱赶回来的骑兵,又被撒了出去,远远散开。 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为了查探消息,免得被敌人扑到近前还不自知。 不出意外,敌骑又开始了围猎,目标就是晋军的骑兵。 他们利用人多势众的优势,不断压缩其活动范围,最后将其逼入车阵强弩保护范围之内。 车阵有时候会停下来,搭起一个简易高台,登高望远,瞭望敌情——主要是为了寻找有无敌军步兵大队。 步兵行动迟缓,不可能短时间内靠近车阵,定时瞭望即可。 行至近午,全军停了下来,然后迅速开始布阵。 邵勋登上了高台。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敌军步兵,旌旗林立,鼓声阵阵。 他笑了,然后问了下地名。 “野马冈。”唐剑回道:“离邺城还有七里。” “石勒不敢再放我向前了。”邵勋说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对谁都是如此。” “君侯等很久了吧?”唐剑笑道。 “我和石勒都等很久了。”邵勋说道:“传我将令……” ****** 野马冈,名不见经传之地。 所谓山冈,也不过是一处小土梁罢了,一点不雄伟,一点不巍峨。 大晋永嘉二年(308)十月二十五日的正午,晋、汉双方八万将士在此汇集,定胜负,也决生死。 晋军近两万人,环车为阵,三阵呈品字形,互为援应。 汉军六万余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 午时三刻,双方都吃完食水,休息完毕。 刹那间狂风大作,军旗翻卷,让人惊诧莫名。 风很快就停了,汉军一个万人大阵趁势掩杀而至,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攻打兵力最雄厚的中军车阵,试图一举压垮晋军。 “呜——”角手们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奋力吹奏了起来。 密集的弩矢最先发射。 这不是府兵手里的单兵弩,而是架于辎重车上的强弩。 如长矛般粗长的弩矢激射而去,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接落在了汉军步兵大阵之内。 大盾、铁铠根本抵挡不住,前进中的步兵稀里哗啦躺了一地。 敌骑出动了,但他们没有冲击车阵,更像是督战队一般。 步兵大阵后方还有阵,前排已经架起弓弩,只要有人回顾,立杀之。 走在最前面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冲。 弩矢一刻不停地击发着,前后已经制造了三百余人的伤亡。 敌军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阵型混乱了,瞬间冲到了六七十步的距离上。 单兵弩、步弓齐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如果说强弩制造的伤亡只能算小儿科,单兵弩也只是挠痒痒的话,步弓的杀伤力可就十分吓人了,因为弓手的数量实在太多,投射密度不是弩能比的。 前排的盾手经历了三轮打击,基本已经死伤殆尽。 身披铁铠的重步兵冲到三十步直射距离上时,面对密密麻麻的箭矢,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但他们无路可退。 前排被后排推挤着,前阵被后阵威逼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杀!”射完最后一轮箭后,绝大部分银枪军武士将步弓挂在腰间,然后抄起器械,与敌人战在一起。 刀盾手站在车厢上,用一人高的大盾死死遮护住全身,将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向外推。 手持木棓、长柯斧的壮士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钝器。 “嘭!”沉重的长柯斧砸在一名敌兵的胸口,碰撞之处立刻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试图爬上车厢的敌兵轰然倒下,砸得身后好几人跌跌撞撞,一片混乱。 “嘭!”木棓砸在兜盔之上,被砸之人满脸鲜血,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嗖!嗖!”有步弓手靠了过来,利用车辆之间的间隙,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朝外射箭。 正往前涌的敌兵无遮无挡,成片倒下。 但他们还在往前涌,满脸狰狞地冲击着一个又一个车厢。 已经有盾手被人刺中,惨叫着倒地了。 敌兵大喜,顺着这个空缺就往上爬。 长柄斧、木棓齐至,将一个又一个试图攀爬的敌军扫倒在地。 但他们人数太多了,又一个盾手倒地,一名银枪军长枪手在连续刺死七八个敌人后,被人刺中甲叶缝隙,惨叫着摔落车下,瞬间淹没在人群之中。 数名敌兵爬上了辎重车车厢,还没来得及欣喜呢,密集的弩矢射来,胸口飚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了妖艳的金红色。 几名司州丁壮鼓起勇气,扛着大盾冲上了车厢补缺。 他们大喊大叫,发泄着心中的无边恐惧,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敌人伸过来的武器奋力向外顶出。 枪头刺在大盾之上,刮擦之声让人心里发毛。 环首刀劈在盾牌上面,一声声仿佛催命一般。 长柄斧、木棓一刻不停地挥舞着。 人员密集的战场之上,没有比钝器更好使的了。 甚至有一名力大无穷的牙门军士卒,奋力挥舞着旗杆。 旗杆所至之处,敌兵就像狂风劲吹之下的衰草,尽皆摧折。 一名义从军将士杀至兴起,热血上头,甚至直接跳下了车厢,冲向敌兵人群,木棓接连挥舞,不知道打折了几根肋骨,又砸烂了几个头颅,直到他被人群彻底淹没为止。 第一波凶猛的进攻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敌兵如海浪一般,一浪浪砸向车阵。 车阵就像那坚固的长堤,将汹涌的浪潮尽皆粉碎。 “嗖!嗖!”弓手们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他们一刻不停地将箭矢投入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着开战以来最大的杀伤,直到敌军坚持不住,向后溃退为止。 “咚咚……”鼓声陡然激越了起来。 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武士猛然起身。 辅兵们奋力拉开了几辆车,打开一个缺口。 一千二百名银枪军顺着缺口汹涌而出,追着溃退的敌军大肆砍杀。 敌兵溃得更厉害了,并且四散而逃。而他们的这种行为,又阻挡了己方骑兵的冲锋,让追击的银枪军士卒能够更从容地斩杀敌人。 “噹噹……”钲声响起,追杀了百余步的银枪军武士慢慢撤了回来。 辅兵们又将辎重车、偏厢车拉了回来,阵复如初。 溃逃的敌军冲向后阵,后阵万箭齐发,将逃回来的敌兵成片扫倒。 逃兵们哭爹喊娘,纷纷向两边溃去,由军官老贼们收容。 战场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石勒站在高坡上,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上万人冲向车阵,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伤亡过半。 这场战斗,打得委实太惨烈了一些。 征战数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邵勋这样的敌人。 他的弓手实在太多了,近战搏杀的甲士也技艺娴熟,勇猛无比,整个车阵像刺猬一般,对所有冲杀而至的人虎视眈眈,并将其生命吞没。 王弥、王桑二人站在他身旁,看得面如土色。 晋军这种阵势,要多少人命去填? 刘灵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在那个风雪之夜,他早早领教了银枪军武士的难缠,今日这场攻防战,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骑兵拿不下他们,步兵就更没戏了。 石超沉默地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石勒很快恢复了正常,犹豫片刻之后,下令第二阵发起进攻。 “沙沙”的脚步声很快响起。 沉默的步兵大阵再度涌向车阵。 胆小的新兵甚至已经开始哭泣。 胆大的人也暗暗祈祷晋军的弓弩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纵是积年老贼,在看到车阵内外盔甲精良、严整以待的重甲步兵之时,依然忍不住干咽唾沫。 但这就是战场,也叫立尸场。 以血肉之躯,直面锋刃,是所有武人的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 “嗡——”阳光似乎被遮蔽了一般,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了下来。 勇敢的、怯懦的、技艺娴熟的、武艺荒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主动从贼的、被迫入伍的……等等,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公平地接受着强弓劲弩的审判。 能活下来的,唯有运气好的。 汉军如同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发起了二次进攻。 汹涌的浪潮卷土重来,重重拍向无数大车组成的崖岸,然后被击得粉碎。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产生了无数的尸体。 杀到最后,尸体层层叠叠,几乎与车等高,双方的武士站在尸体之上,舍命搏杀。 有人矛杆捅断了。 有人盾牌被砍得破碎开来。 有人拉断了弓弦。 有人刀卷刃。 灰色的浪潮在持续冲击了三次之后,后劲不足,向后溃去。 车阵再度被打开,这次换一千五百名牙门军将士追杀。 敌人溃不成军,麻木地向后奔跑着,任凭晋军的刀枪落在他们背上,丝毫不敢反抗。 敌军骑兵出动了。 这次规模不小,且提前找好了路线,出动了整整两千骑。 “终于等到你了!”邵勋一拍高台栏杆,当场发下命令。 片刻之后,开战至今从未出手过的“幽州突骑督”亮相了。 整整一百骑,人马俱披重铠,手持沉重的大戟、马槊,顺着车阵缺口鱼贯而出,在车阵外集结。 “命中虎贲督”三百余骑、义从军不到两百骑紧随其后,甚至就连府兵都出动了擅长骑战的三百人。 九百骑以具装甲骑为先锋,借着混乱战场的掩护,朝直冲过来的敌骑横击而去。 羯人轻骑兵的任务是冲击越阵追杀的晋军,行至目的地附近时,陡然看到具装甲骑向他们迎面冲来,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但混乱狭窄的战场压根容不得他们做出任何机动。 具装甲骑拦腰冲了过去,将他们截成两段。所过之处,羯人轻骑兵纷纷落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们紧随其后,大肆砍杀,轻松收割着敌骑的生命。 羯骑一看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具装甲骑远远兜回来后,死死咬在后面。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亦调整方向,跟在具装甲骑身后,席卷溃骑,越冲越猛,士气爆棚。 羯人溃骑逃命的方向正是中军大纛所在之处,盖因石勒将所有骑兵都攥在手中,没有放给任何人。 此时见到千余骑向这边亡命溃奔,顿时气急败坏。 他让人连连挥舞旗号,但没有任何效果,逃命的人是听不进任何东西的。 “唏律律!”已经有部大带着骑兵撤退了。 “竖子!”石勒急得大骂。 但没人感到羞愧,打不过就跑,我们是来捞好处的,不是陪伱送死的。 更多的部大带人撤退了。 桃豹、支屈六等人冲了过来,劝道:“大王,先撤吧,回过头来再收拾残局。” “你们!”石勒眼睛都红了。 六万大军啊,这里有六万大军啊! 他这一撤,还能回去几个? “快扶大王上马!”桃豹一使眼色,几名亲兵上前,七手八脚将石勒扶上马背。 张敬等谋士见战事不利,也顾不得其他了,纷纷拉过马匹,翻身骑上。 凌乱的马蹄声响起,似乎映照着石勒的心情。 奔逃途中,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立纛之处,一片混乱。 有人卷旗而走。 有人大声喧哗。 有人发足狂奔。 有人弃械跪地。 片刻之后,具装甲骑以一往无前之势,冲破重重阻截,撞飞无数残兵败将,来到了大纛之下。 骑督段良勒住马匹,在乱哄哄溃逃的人群之中,艰难地下了马背,然后抽出一把斧子,照着大纛一顿猛砍。 石勒的帅旗,不情不愿地砸落地面。 第七十二章 欢喜与哀愁 早在具装甲骑冲散贼军两千骑的时候,牙门军一千五百步兵已经追着敌军大肆砍杀了起来。 追出去上百步后,他们压根没听到收兵的钲声,反倒是在其身后,又有整整三个幢的银枪军步兵追了出来。 不光如此,辅兵们还在后方整队,依次而出。 车阵上一下子开了三个缺口供其出入。显而易见,这是放出胜负手,痛打落水狗了。 而在主阵的西北、西南两侧,车阵亦同时打开,接到命令的陈有根、李重各遣两千余兵出击。 万余将士呐喊着冲向敌军,鼓噪而进。 敌军第二阵步兵直接溃散,向后奔逃。 后阵再次万箭齐发。 但这一次,他们没能驱散掉无脑乱跑的贼兵。 溃兵一排接一排倒下,欲往两侧跑,但两侧尽是高亢的喊杀声,无奈之下,只能推挤着前面人,以他们为肉盾,一股脑地涌向己方后阵。 追兵一刻不停,手起刀落,长枪攒刺,溃兵涌入后阵,直接将其带崩。 至此,尚存于战场之上的四万贼军步卒整体崩溃,被三路追杀而来的万余晋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邵勋站在高台之上,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一刻。 数万人崩溃的场面是壮观的,极为震撼人心。 从高处俯瞰而下,三把锐利的尖刀从左中右三個方向捅入敌人柔软的腹部,瞬间打出了巨大的伤害。 追亡逐北,一往无前。 而这个时候,石勒的帅旗才刚刚落地。 他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石勒这人,也不知怎么成势的……”邵勋摇了摇头,下了高台。 随公师藩造反时,被范阳王司马虓杀得大败。 去年的东武阳之战,五万大军在苟晞面前被打得总崩溃。 历史上明年的飞龙山之战,十余万大军被王浚杀得大败而逃。 这人前期的关键战役不知道输了多少场,最后居然能基本统一北方,也是个异数。 或许,坚韧不拔、善于纠错是他的优秀品质吧。 整个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落幕。 九百骑兵最先回来,然后是步兵。 粗粗一点计,此战斩首两万余级,俘万人,算是彻底击溃了南下汉军主力。 车阵内外,人人喜气洋洋,高谈阔论,大笑不已。 苦逼的辅兵们又要打扫战场,又要照料伤兵,还要生火做饭,甚至要修理器械、修剪马蹄、整理物资…… 将士们吃饭的时候,邵勋带着亲兵至各营巡视。所至之处,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从将士们的表情、动作来看,主帅的威望又提高了。 这就是战争红利。 除了战场缴获、地盘、名气之外,在军队中威望的提高,同样是巨大的收获。 没人喜欢跟吃败仗的人混。 打胜仗的人,总是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投靠。 出征的两万大军,自己人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人是朝廷配属的。他们是人,不是机器,跟着鲁阳侯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心中自然会有倾向。 或许,在当前这个阶段,这种倾向还不足以让他们背弃朝廷,投靠邵勋。但正所谓量变产生质变,当形势大变时,就会显现出威力了。 吃罢晚饭之后,邵勋没有任何犹豫,趁着敌军大败,惊魂未定的有利时机,全军北上,入夜后夺占邺城。 几乎与此同时,他令李重、陈有根二人率牙门、长剑二军及辅兵丁壮七千余人,携带辎重车、偏厢车北上追击——他特别叮嘱,大军以持重为主,先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毕竟贼人的骑兵大部分都逃掉了。 ****** 石勒被部下簇拥着溃逃之后,先向东,再向北,直至半夜时分,马力实在不足之时,才停下来休息。 他让各将自报本部兵马数量,粗粗点计一番,身边已不足三千骑。 王弥、刘灵仍跟在身边,此时正在外面喂马,与部下们待在一起。 石超、王桑则掉队了。 这一仗,败得实在太惨了。 吃了些食水后,他幽幽咽了口气,然后见到众人都垂头丧气的,眉头一皱。 片刻之后,他脸上挤出了些许笑容,道:“一个个垂头丧气作甚?” 夔安抬头看了下他,欲言又止。 石勒哈哈一笑,道:“当年在茌平苑劫道的时候,咱们才百余骑。后来跟随公师藩起事,被豫州兵追得东奔西跑,部众四散。” “公师藩败后,汲大将军自己单干,部众扩充至五六万人,后又被苟晞击败。最惨的时候,身边不过千骑。” “投奔汉天子后,一番辛苦,终有数千落、万余骑。此番前后忙活两月,众至数万,虽被邵勋击败,但仍然不算亏。” “眼下有三千骑,再收拢收拢,五千骑不是问题。剩下的兄弟也未必就死了,可能已经跑回家了,到时候还能见面。” “赵郡那边,旬日前便已转运丁壮、财货回并州,咱们即便就这样回去,也是大赚,何忧之有?” 石勒一番话,先忆苦,再思甜,还是有点效果的。而且他并没有说谎,都是实情,一点没夸大。 自几年前起事以来,他们就是这样一路吃败仗过来的。但失败并没有压垮他们,反倒让实力愈发壮大,越打越强。 众人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士气稍复。 不过,终究是吃了大败仗,不可能完全恢复。尤其是这次,聚拢了六万余步骑、无数钱粮财货,是他们起事以来最兵强马壮的时候,也是心气最高的时候,结果被人来了当头一棒,怎么可能不难受? 场中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众人各自吃着食水,想着心事。而就在这个时候,张伏利度、张督、冯莫突等人走了进来。 石勒心中咯噔一响。 “大王。”三人齐齐行礼。 你看我我看你之后,还是张伏利度开口了:“部众们吵着要回家,不想打了。” 石勒沉吟着。 内迁诸部,即便过了百余年,仍然是传统的部落组织形式。 部落由氏族构成。 所谓氏族,可以简单理解为姓氏,头领有姓,他的姓就是这个氏族的名字。大部分人无姓,立功后可以以本氏族为姓,盖因一个氏族的成员之间基本都有血缘关系。 一个或多个氏族共同组成一个部落。 部落首领需要得到氏族头人的支持,不然根本坐不稳位置。 氏族头人对部落首领不满,有可能拉着本氏族的人出走,加入别的部落。 当然,由多个氏族构成的部落,也有可能脱离某个部落联盟,加入另一个部落联盟,这都很正常——大名鼎鼎的契丹八部,其实就是一个部落联盟,唐玄宗时以大贺氏族为首,故称“大贺氏联盟”,玄宗中期被唐军击溃重组,以楮特部落的遥辇氏为可汗,故称“遥辇氏联盟”,而迭剌部落的耶律氏则世为军事首长(夷离堇)。 羯人、乌桓、匈奴都是这个组织形式。 所以,当张伏利度提到有部众吵着离开时,他也没办法。 石勒的眉头皱得很深。 以前还不觉得,经过野马冈之战,他愈发深刻认识到了部落兵的危害。 他没法直接指挥哪怕一个兵,必须通过部落首领下命令,而部落首领则要通过氏族头人来执行军事行动,因为他们是以氏族、部落为单位出动的,而不是队、幢、军等晋、汉步兵常见的军事组织形式。 这种部落兵,以利相聚,无利则散,不可能为你死战的。 “部大走之何急也。”石勒很快反应了过来,拉着张伏利度的手,笑道。 张伏利度叹了口气。 他接受了汉国的官职,其实是愿意服从石勒命令的,但底下人不理解啊。 汉国又不发钱粮,出征要自备马匹、器械,亏的都是自己的钱。若能抢到东西还好,抢不到的话,凭什么听你的? “真要走?”石勒没有松开手,轻声问道。 “真要走了。”张伏利度说完,似乎为了安石勒之心,又道:“回去之后,明年还会尊奉大王之命出征。” 石勒暗松了口气,对张伏利度等人说道:“诸位部大也不容易。班师之后,我会遣人送一批钱粮过去。” 张伏利度等人大喜,齐声道:“多谢大王赏赐。” 石勒亦笑,待张伏利度等人离开后,脸色才阴沉了下来。 眼见着屋内全是亲信,他也不掩饰什么了,直接说道:“此辈只可驱使,不可倚之为臂助。” 刁膺等人默默点头。 “大王。”桃豹起身说道:“此番抢了不少钱粮,回去之后,不妨以此招诱代北诸胡,编练成军,或可如臂使指。” “大王,早该这么做了。”夔安在一旁帮腔道:“在张伏利度、冯莫突等人头上也花了不少钱了,到头来兵还不全是咱们自己的,有甚意思?” 石勒伸手止住了众人的话。 事实上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征战河北,还是得靠自己人,桃豹等人说的话并没有错。 不光代北杂胡可招募,甚至连匈奴部众都可招诱而来——呃,方才听到桃豹提到“胡”之一字,他微微有点不喜,但这会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吃一堑长一智。 吃一次亏,就要总结经验教训,再加以改进。 骑兵要以自己人为主。 步兵也要好好练,随意征发入伍的丁壮,在邵勋那些技艺娴熟的精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明年——要不去王浚那里碰碰运气? 听闻他麻烦缠身,都已经派兵前往辽东支援段部鲜卑了,或许无力看顾常山、中山等郡国。 至于邺城么,石勒短期内是不想来了,真的晦气,待实力积蓄到一定程度后,或可再次尝试南下。 第七十三章 人心 战后第二天的邺城非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与汲郡父老竭诚欢迎朝廷大军相比,邺城百姓就是漠然以对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 四年前,王浚攻破邺城,鲜卑在此狂欢,死者逾万。 两年前,新蔡王司马腾入主邺城,百般盘剥,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一年前,汲桑攻破邺城,死者以万计。 今年,石勒再破邺城。还好,死的人不算多,石勒还是愿意约束军纪的。 另外,邺城或许也没多少人可死了吧。 石勒破城不过月余,邵勋又收复了这座被贼军放弃的城市。 四年之间,四次易手,死者不计其数,财货损失更是难以估算。 试问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这些来来回回的大兵们有好感吗? 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洛阳朝廷还有几分忠心? 邵勋行走在宽阔笔直的街道上。 军士们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所有百姓被勒令紧闭门窗,不许探头探脑,违者以刺客论处。 甚至就连街道两侧的房顶上,都有牙门军的弓手攀爬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各处。 邵勋对此很不高兴,但所有人都坚持这么做。 对此他只能沉默。 是啊,他已经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军政集团的核心了。 这个集团的武人们不在乎邺城百姓怎么想,甚至不在乎天子世家怎么想,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希望看到集团分崩离析。 如果邵勋被人刺杀于邺城,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望挑起大梁,继承领袖的位置。 广成泽武人集团,势必会解体。 “开门!”邵勋随意挑了一户百姓家,说道。 这是一個小院,兴许里面住了还不止一户人。 唐剑没有废话,直接开始敲门。 许久之后,才有一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院门。 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涌了进去,挤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人拿长枪戳刺角落里的一个柴堆。 老者何时见过这个场面,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勿忧,不是来索逃兵的。” 说罢,他径自走进了堂屋。 屋分三间,左边是卧室,可能是老两口住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老太婆躲在屋内,眼怀恐惧地看着挤进来的铁甲武士。 他们一个个神色漠然,手抚在刀柄之上,目光扫视四周,落在她身上时,仿佛在看物件一般。 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的老兵,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有时候甚至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堂屋右边同样是一间卧室,此时传来一阵惊叫。 邵勋走了进去,数名银枪军武士正要去掀榻上的被子。 被子下窝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女,已经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够了!”邵勋说道。 银枪军武士立刻退了回来,持械肃立着。 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声说道:“将军不可!将军不可啊!” 邵勋搀扶住了他,问道:“老丈怕甚?”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紧张地看着两位少女。 “这是你孙女?”邵勋问道。 “是。” “令郎呢?” 提到这事老人眼圈一红。 他还没说什么,对面卧房里的老太婆却抽抽噎噎了起来,道:“我家本有三男,长男随成都王攻洛阳,再也没回来。二男为汲桑所征,都说他死在了东武阳。三男尚未长成,却暴病而亡。就连我家长男之妇,都受不了跑啦……” 说到这里,老太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老者以目示意,不断对老妇使眼色,担心她哭得太厉害,让这帮兵大爷们厌烦,直接一刀斩了。 邵勋走向榻边。 小小的薄被根本掩盖不住两位少女的身体,大半个肩膀露在外边。 老者欲上前阻止,直接被两名亲兵给按住了。 邵勋脱下披风,盖在少女肩上,转身问道:“日上三竿了,为何窝在榻上?” 老者一愣。 “君侯问你话呢。”唐剑提醒道。 “这……”老者嗫嚅了一会,方道:“成都王、南阳王、新蔡王、汲桑、和都督、石大胡来来去去,征派频繁,家中衣物多被征收。而今就两套衣物,谁出门谁穿。” 邵勋叹了口气,他早猜到了。 比起坞堡内的庄客部曲们,自耕农和城市居民尤其凄惨,因为没人庇护他们。 当然,如果战争深入进行,坞堡的生活也会急剧恶化,早晚的事情罢了。 他拉过唐剑,吩咐了两句。 唐剑立刻照办。 片刻之后,有亲兵捧来了几匹绢帛、麻布,还有人搬了几袋粮食。 “布收下吧,给她们做几身衣裳。粮食藏好了,莫让人知道。”邵勋对老者说道。 老者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首先要养活我的兵,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才会考虑百姓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邵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但有些时候,我也会任性一番。” 说罢,看了一眼俩少女。 大一点的有些羞涩地转过了脸去,小一点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君侯”。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军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跟在他身后,铁甲铿锵,鱼贯出门。 “缴获的财物,归属邺城百姓的,着即归还。其他的,好生收拾,运回梁县。”邵勋吩咐道。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继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 邺城缴获之财物,显然不全是在城中抢掠所得,还有大量来自周边诸郡的钱粮。 邵勋不是好人,他做不到分毫不取,但眼皮子底下看到的,他也不会装看不见。 就像进军关中的时候,他半激于义愤半出于其他目的,将烧杀抢掠的五千鲜卑骑兵闷死在城内一样,看不到就算了,他也有很多顾虑,不可能随心所欲,但看到了之后,他没法再无动于衷,没法像司马祐、戴渊、刘琨一样与鲜卑称兄道弟。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二十七日,邵勋又像在襄城时那样,收殓邺城及周边死难者尸骸,带着官员将士举行会葬。 与此同时,他认真思考起了班师之后,汲、魏、顿丘三郡的权力安排问题。 权力最厌恶真空,你不填补,自然有别人来填补。 汲郡已经有了老丈人庾琛,这几年内威望逐步蹿升,控制力还是很强的。 顿丘郡同样遭到了石勒洗劫,而今皆已退走,一支偏师就能占领。 魏郡太敏感,邺城又是朝廷紧盯着的地方,不可能给你。但邺城之外,却并非不可操作。 关键是人心。 人心向着伱,你即便一时当不了刺史、太守,也可以实际控制这片土地。 人心不在,再没有大义,那就真的不好办了。 野马冈之战,在都督、刺史完全缺位的情况下,邵勋独自击败了刘汉大军,他估摸着,人心还是有的。 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巩固,并等待消息逐步扩散、发酵。 他还需要继续留在邺城一段时间。 打完仗就撤,起码损失一半以上的好处,智者所不为也。 二十八日,报捷信使离开了邺城,奔往荥阳、洛阳。 野马冈之战的消息,也在河北大地上飞快地扩散着。 ****** 离开邺城后,石勒一路向北奔逃,沿途收拢了点残兵败将。 十月底的时候,仓皇抵达中丘。 此时一清点,身边只有骑千五、马两千七百,留守中丘、襄国两地的步卒汇拢过来,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 稍事休整一天后,听闻追兵已过邯郸,直奔襄国而来,又带着这不到四千步骑北上常山。 行至半路之时,甚至嫌步卒走路太慢,分派部将统带之后,又一路奔往井陉。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石勒就是典型了—— 十一月初五,刚刚抵达井陉的石大胡遇到了集结而来的幽州兵及常山、中山二郡兵数万人。 他完全没有抵抗的念头,丢下还在转运物资的部分人员,西窜回了河东。 好在幽州兵没和他较真,俘虏一批财货后,兴高采烈地离去了。 这一仗,真是打得石勒欲哭无泪。 野马冈之战前,他在邺城指挥着六万二千余步骑,在赵郡、常山一带还有三万步卒在转运钱粮、牲畜。 如果算上中丘、襄国等地的少许留守兵马,兵众已近十万。 野马冈之战后,六万兵覆灭大半,转运物资的三万大军也被幽州人咬走了五六千。 被他亲自带回河东的不过一千五百骑兵罢了,其中至少一半还是王桑、刘灵的青州老贼,将来会不会被索要回去还不一定呢。 遗弃在山东的步卒最终能跑回来几千人了不得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能直接控制的不过就三万步骑罢了,绝大部分还是新兵。 羯众、乌桓七千骑最终能回去五千就不错了,甚至只有四千。 明年怎么打,该好好想想了。 在石勒撤回河东的同一时间,败报也传到了刘汉的国都蒲子县。 刘渊正带着人在山中打猎,看完之后,沉默许久,然后唤来了大鸿胪范隆。 范隆抵达之后,见到了刘宣、刘猛、刘和、刘聪、刘曜、刘欢乐等宗室,以及呼延翼之类的外戚。 除他们之外,只有一人比较特殊:氐人酋长、镇西将军单征。 他女儿单氏刚刚被立为皇后,与呼延皇后并列——是的,大汉现在有两位皇后,即呼延皇后、单皇后。 这个女人,范隆曾经见过一面,本为陛下侍妾,或许出于拉拢需要,被立为皇后。 对陛下的这种行为,范隆没有太多异议。 草创之时,为了拉拢人心,不得不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但这个女人,长得实在漂亮,被很多人觊觎,其中甚至包括车骑将军刘聪。 红颜祸水,却是个隐患。 “朕早年识得邵勋,屡次相召,不来助我,惜哉。”刘渊说这话时,颇有些遗憾的表情,神色间更有些追忆,似乎在感慨逝去的时光。 “陛下,臣办事不力,以至于此,请责罚。”范隆上前,躬身一礼道。 “范卿何须如此?”刘渊反应了过来,连忙拉起范隆,叹道:“朕并未责怪范卿,只是感慨英才不为朕所用罢了。” 范隆直起身子,一脸感激之色。 “还是谈正事吧。”刘渊说道:“方才单卿建议朝廷向关中用兵,众不能决。忽又听闻河北之败,更是众议纷纷。范卿乃朕之股肱,可能建言?” 范隆眼角余光悄悄扫过众人的脸色,思忖了下后,便道:“臣闻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晋国骨肉相残,民不聊生。殿陛之上,乃亡国之暗夫,江湖之间,多无用之士人。如此孱弱之象,合该攻之。” “哦?”刘渊笑了,道:“朕都不敢小瞧晋国君臣,范卿何轻之耶?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鲁阳侯邵勋威震三台。晋国如此气象,何来亡国之说?” “六万新附之卒,难挡二万悍勇之兵。”范隆回道:“大汉有劲兵二十万,却非邵勋所能抵挡。王师大举南下之日,便是邵勋投归明主之时。” 刘渊哈哈大笑。 范隆察言观色,在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这不难看出来。 不过,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卿再走一趟洛阳吧,为朕打探虚实。”刘渊吩咐道。 “臣遵旨。”范隆应道。 “河北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刘渊又问道。 “陛下当遣使安抚平晋王。”范隆回道。 既然河北不是朝廷的用兵方向,那么就需要好好安抚石勒了,至少要让他打起精神,继续为朝廷牵制晋国河北的人力、物力、兵力。 “传旨,授石勒安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应幕职,着即报来,有司当准其所请。”沉吟片刻后,刘渊做出了决定,下令道。 而这道旨意一出,匈奴下一个主攻方向基本明确了:不是洛阳便是关中,河北已经被排除在外。 “邵勋击败石勒的战法,诸位好好参详,说不定哪天就对上了。”刘渊又转过身去,看着刘和、刘聪、刘曜等一干人,道:“他这是奔着咱们大汉来的啊,银枪军亦堪称劲旅,将来遇到了,定要小心。”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第七十四章 太傅有福气啊 荥阳最近十分“繁荣”。 首先是太傅幕府的搬迁,令本地涌来了大几十名领有幕职的士人。 他们有家人,有仆婢,并带着少量部曲宾客。 幕府僚佐之外,还有大量低级吏员,以及受他们驱使的、轮番征发值役的帮闲。 光这一项,林林总总就六七千人了。 这还没完,一些商徒跟着幕府搬来搬去做买卖,这又不少人。 还有工匠、乐人…… 可以说,幕府搬到哪里,哪里就十分繁荣——如果他们每次消费都给钱的话。 消费只是促进经济繁荣的一个手段。除此之外,还有投资。 在过去半年内,幕府主导的投资项目主要有三大类。 其一是修缮驿道。 其二是维护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陂池及灌溉渠网。 其三是疏浚、拓宽河道,以利漕运。 公允地说,幕府还是干了点人事的。但诡异的是,这些人事多集中于过去几个月内,以前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 究其原因,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太傅想改善形象,让人少骂两句。 最后一件给荥阳带来“繁荣”的事情就是河北流民的大举南下了。 这有好有坏。 好的一方面在于地太多,人不够。流民的南下,可以大量耕作撂荒土地,多产粮食。 坏的方面在于土客之争,治安恶化。 这种情形在荆州、豫州已经有苗头了。 荆州北部的南阳、襄阳一带,关中流民数量极多,且每年都在持续流入——走武关方向入南阳。 流民聚集成坞,少的数百家,多的千余家、数千家。且因为人在异乡,非常抱团,一方有难,四方赴援,当地土著对其较为敌视,矛盾不少——朝廷谓之“居民”、“流民”之争。 豫州一带主要是王弥之乱所带来的后续影响。 王弥巅峰时兵众十余万,最终到达洛阳城下的不过七万余人罢了。剩下的七八万人里面,有的被官军剿灭,有的则散落地方,聚集自保,伐木建寨,耕作田地。 他们耕作的田,很显然名义上都属于世家大族、坞堡帅,甚至还侵占了大量自耕农的土地,并将其裹挟入伙,成为定居“流民”。 这同样是一种“居民”、“流民”之争,在豫州诸郡并不鲜见,矛盾也不少。 总之,现在荥阳乱糟糟的,人头杂乱,官民不堪其扰。 各种犄角旮旯里,坞堡一座接一座立起。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李矩、郭诵这对舅甥建立的堡壁,一开始只有平阳来的数百家,吸纳河北流民后,渐至千余家。 这一日,司马越在幕府内召见了李矩,多番抚慰。 李矩很激动。 权倾朝野的太傅对他赞誉有加,天可怜见,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看重他。 司马越也很满意。 他现在对州郡兵乃至禁军都没什么信心了,觉得他们战斗力太差。于是把目光放到乞活军、坞堡帅、流民帅、世家部曲身上,多方延揽,意欲收为己用。 幕僚们提供了一份名单,李矩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交谈下来,他发现李矩果然忠心耿耿,不由得感慨万分:司马氏享国数十年,终究还是有忠臣的。 舒爽之下,赏赐颇多,并留李矩在府中用饭。 席间谈笑之声不断,直到一封捷报传来…… 主簿郭象游玩聚会去了,因此今日乃另一位主簿卞敦当直。他不是傻子,实在不想在太傅高兴的时候触霉头,但没办法,谁让太傅叮嘱过,河北战事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禀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太傅在听闻野马冈之战的结果后,脸色一下子变了。 李矩有些疑惑。 传闻邵勋乃太傅爱将,每次相召,必出师以从。此番刘汉七将寇河北,裴豫州丢下大军逃走,王车骑屯于东燕,按兵不动,唯邵勋深入河北,大破贼人,一举收复名城。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为太傅增色吗? 怎么太傅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好在司马越知道席间有客,暗暗平抑住翻腾的心绪后,强笑道:“邵——太——全忠果然有本事,不负吾之厚望。先前在汲郡破王桑、刘灵,便已初露峥嵘。此番再败石勒,河北无忧矣。好事,大好事啊!” 卞敦凑趣笑了一声。 李矩则十分神往:“鲁阳侯不待援军齐至,便锐意北上,数破敌军。如此豪情,真乃大丈夫也,恨不能相见。” 卞敦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对李矩使眼色,十分纠结。 司马越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同时感到一阵阵头晕。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不过这几年愈发严重,有时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判断力——就好像头脑“窒息”了一样。 在这间歇性的大脑窒息中,邵勋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一個符号,对他的病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野马冈之战,呵呵,野马冈之战,你为什么不败呢? “太傅。”李矩还在兴头上,继续说道:“鲁阳侯这一仗赢得干脆利落,大振河北军民士气,便如当年苟道将迭破公师藩、汲桑一般,神勇盖世。太傅得鲁阳侯,幸矣。” 卞敦差点扶额哀叹。 李矩你搞不清楚情况,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一下子提了苟晞、邵勋两个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俩可都是太傅曾经十分信重,逢人就夸勇武盖世、韬略满腹,后来又都闹翻了的“爱将”啊。 虽然卞敦也不太清楚为何太傅总和有本事的人闹翻,但闹翻已是事实,你还这么夸,真是想死啊…… 你完了。 果然,司马越越听越难受,眼前甚至有发黑的感觉。 回想过往,未尝没有后悔过,也不是没想过如何修复关系。 就在上个月,他还思考过能不能与苟晞和解,重归于好。 幕府之中,也有一些人这么劝他,毕竟苟晞拥兵甚众,又很能打,乃乱世中的绝大助力。 但想到最后,总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尤其是苟晞还曾经写信质问他为何言而无信,还质问他为何压下他给将士请功的奏疏?言辞之间非常激烈,态度很不恭敬。 司马越越想越气,于是彻底断了与苟晞和解的念头。 邵勋这个人,老实说他明面上比苟晞恭敬多了。每次召唤都出兵,甚至连私人部曲都带上了,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哪个不夸赞? 太傅你有福气啊…… 太傅得邵材官,天下定矣…… 鲁阳侯可翼护太傅家门两代人…… 太白星精降世,为太傅折服,太傅头上隐有黄云紫气焉…… 诸如此类。 被这些人一说,司马越有时候也难免动摇,觉得是不是该与邵勋和解? 但还是与苟晞同样的情况,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而且,邵勋与苟晞一样,居然不主动伏低做小,低头认罪,不给他台阶下。 伱这样端着,让我怎么原谅你? 司马越其实知道,这叫“心胸狭窄”,不是为人主者该有的品质。 但我就是心中狭窄了,你待怎地? 最近一年,他更是听到了妻子与邵勋的种种传闻。 以前他不信,认为这是捕风捉影。但听得多了,有时候就忍不住往这方面想,难道真有这回事? 想得多了,心中更是嫉恨交加,更不可能原谅邵勋了。 “嘭!”司马越重重拍了下案几。 “太傅,这……”李矩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卞敦。 卞敦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笑道:“太傅醉矣。世回若有事,可速去。” 李矩尴尬地起身行礼,然后告辞。 离开之时,心中暗叹:河南人生地不熟,消息闭塞,却不知做错了哪件事。莫非,太傅与邵勋之间多有龃龉? 叹息过后,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唯有积蓄实力,操练兵马,才能站稳脚跟,才能为朝廷尽忠。 李矩离开后,司马越慢慢缓过来了。 良久之后,只听他问道:“仲仁,你说洛京之中,是不是人人都对孤阳奉阴违?” 卞敦心下一跳,道:“太傅何忧也?京中有王司徒坐镇,幕府诸令从无推诿、拖延,一切井井有条,何人敢违背太傅之命?” “王夷甫……”司马越轻哼了声,没说什么。 卞敦察言观色,暗自思忖或可给王司徒写封信。 “孤该回趟洛阳了。”司马越站起身,说道:“过完年,待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驿道、陂池、沟渠整饬完毕后,孤就回京。” “诺。”卞敦应道。 “河北之事,你怎么看?”司马越问道。 “仆只是主簿,不敢妄言。”卞敦回道。 “让你说就说。”司马越不满道。 “仆以为,可召鲁阳侯班师。” “班师后呢?” “厚其名爵,夺其实利。” “怎么做?” “可晋其爵,县公、郡侯皆可,但不准插手河北之事。” “河北交给谁?” “丁绍可也。”卞敦答道。 丁绍以前是广平太守,在河北深耕多年。曾救过南阳王司马模之命,模为其立碑。 汲桑之乱时,率军追杀残兵,获得了一些功劳。 战后叙功,南阳王为其说话,升任冀州刺史。 这样一个人,其实比和郁那种闻敌而逃之辈强多了,至少他敢带兵打仗,在河北也有些人望。 “那就以绍为宁北将军、假节、监冀州诸军事,镇邺城。”司马越说道:“刺史——孤再想想。” 卞敦垂首不语。 其实,他知道太傅心中早就有都督、刺史的人选了,也知道太傅的心思,所以甫一提议以丁绍为冀州都督,太傅就一口应下了。 丁绍转任都督后,刺史一职多半会由一个河北出身的人担任,且最好有军略,会打仗,对太傅忠心。 这么挑选的话,人选已经呼之欲出了:幕府左司马王斌。 丁绍在河北多年,从太守干起,人望不低,又会领兵打仗。 王斌曾为成都王司马颖帐中大将,后投靠太傅。王弥之乱时,率五千甲士入援洛阳,参与过最后的决战。 用这俩人,目的也很明了,卞敦深知之。 第七十五章 偶遇 风雪之间,行人踟蹰。 裴康掀开车帘,洛阳青黛色的城郭已近在眼前。 “停下歇歇吧。”裴康吩咐道。 “诺。”负责护卫的柳安之下令停车,一行数百人便在这个离洛阳只有几里地的乡野小店外停了下来。 风有些大,吹得马车上的雨布哗啦啦作响。当雨布掀起一角时,露出了色彩斑斓的绢帛。 毫无疑问,这是上等河东絁。浸染的手法也颇具功力,色彩鲜艳,美轮美奂。 这种绢帛在市面上非常好卖,盖因其美观大方的同时,又结实、耐磨,能使用很久。 裴康一口气带来数千匹,可谓大手笔。 乡野小店不大,裴康与寥寥数人坐进去后,其他人自找了个避风之处休息。 店家很快温好了酒,又上了几个菜,便悄然退去了。 “一路上心事重重,眼见着要到洛阳了。老夫就问你一句,想好了吗?”裴康饮了口酒,满足地叹息了声,问道。 柳安之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想好了。” “哦?”裴康闻言有些惊讶,道:“昨日问你,还支支吾吾,怎么今日就想通了?” “还不是因为裴公收到的那封家书?”柳安之苦笑道。 他们是从河内方向过来的,行至芒山之时,河内太守裴整遣人送信而至,言鲁阳侯邵勋领兵北伐,大破刘汉六万兵马,收复邺城,威震山东。 如果说在此之前,裴家还有人对结好邵勋有意见的话,经此一役,说怪话的人应该会少许多。 裴康之前算是“力排众议”,现在则是“水到渠成”。说不定,还能拉到更多的钱粮、子侄、部曲至广成泽——闻喜裴氏其他支脉的“投资”,或者说“股本”。 “大族行事,本就该如此啊。我老矣,不便离开河东,你还年轻,正适合闯一闯。”裴康说道,说完,亲自给柳安之斟了一碗酒。 柳安之受宠若惊地接过,连称不敢。 裴康放下酒壶,又道:“这個天下,没人说得清楚到底会怎样,唯有多仕几家,方能保得家业不坠。” 柳安之默默点头。 族兄柳耆留在河东,打理家业。如果刘汉强令其出仕,就现阶段而言,他会推辞。 如果实在推拒不过,则会任官,成为刘汉官僚体系的一员。 至于裴家,现在是不会出仕的。 刘元海也不敢强迫他们,一旦动了裴氏,会让裴、宋、柳、薛等大家族集体不安,国内动乱不休。那样的话,他的宏图大业可就成泡影了。 对了,最近太原王氏分出一支,到平阳郡皮氏县定居。看他们那样子,未来几年内还会有人陆陆续续搬迁过来。 但裴、柳、薛三家对其分家的真实目的有些怀疑。 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刘渊攻下平阳、河东二郡后,方才分家搬迁。考虑到太原王氏与刘渊密切的关系,此举着实有些可疑。 总之,裴、薛、柳三族抱团互助,与其他家族也有联系,甚至与一河之隔的关中世家都多有往来。 如果刘汉势头好,大有一统北方的苗头,那么他们的态度会慢慢改变。 如果势头不好,有灭亡之征兆,那就对不起了,不出仕,谁让你是匈奴政权呢? 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看时局如何发展了。 刘汉之外,其他势力也会有所考察。 最近几年势头很猛的鲁阳侯邵勋、青州苟晞兄弟都是他们重点观察的对象。 柳安之就是来投奔邵勋的。 家族内定,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过来。 从今往后,他与邵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面临生死危机,如果太过麻烦,家族都不一定会搭救他。 另外,如果柳氏有人出仕刘汉,将来战场上还有可能兵戎相见。 这就是世家大族分仕各方的潜规则——当然,规则是规则,具体还要看私人关系等等,非常复杂。 “店家速速温酒。”门外响起了粗豪的嗓门,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走了进来,又重复了一遍。 店家连连应声。 壮士看到裴康时一愣,拱手作揖道:“裴公。” 裴康点了点头,但不认识此人。 很快又有二人入内,见到裴康时也是一愣,齐齐行礼道:“裴公。” “原来是卫氏、乐氏英才。”裴康起身,拉着二人一起入座,笑道:“好些年没见到二位后生郎了。” 来人分别是卫玠、乐凯。 卫玠是前帝师、司空卫瓘之孙,其妻乐氏乃乐凯之妹,已过世。 乐凯则是名士、尚书令乐广之子。 卫氏本身也是河东一个大家族,但在八王之乱初期遭受重创,一门九人被诛杀,只有卫璪、卫玠二人恰好不在家,幸免于难。 其实裴家也在八王之乱前期被重创过,但受到的伤害远小于卫氏,再加上裴家本身根基深厚,发展至今,两家已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 再者,河东卫氏现在也十分低调,除了亲族之外,基本不与外人多来往,颇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裴公神完气足、老当益壮,不知羡煞多少人。”卫玠不说话,乐凯开口道:“这是要去洛阳?” “正是。”裴康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听闻弘绪在南阳耕读经年,怎有暇来洛阳闲逛?” “总要出来走动走动的。”乐凯笑道:“先到梁县看了下妹妹、外甥,再至河东访亲,与叔宝同游洛阳。过几日还要去趟荥阳,看望舍弟。年前,兴许还会去趟邺城吧。” 乐凯之弟乐肇在太傅司马越幕府内担任中下级僚属,暂居荥阳。 卫玠之兄卫璪在朝任散骑常侍,这是一份闲职,相当于后世的顾问。有没有权力,全靠受不受天子信任。 卫璪在先帝时还算受信任,今上即位后就不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很正常。 乐凯说他一路访亲,倒也没错。妹妹、妹婿、弟弟一路看望过来,至于邺城的邵勋是他什么人…… 嗯,不好说。 反正现在南阳乐氏对这个捡来的便宜“妹婿”很上心,毕竟离得太近了,南阳的鲁阳县甚至就是邵勋的封地。 家门口的军头,就问你怕不怕? 裴康在听到“外甥”一词时心下不喜,但他不动声色,问道:“去邺城?见鲁阳侯么?” 乐凯坦然地点了点头,一点不隐瞒。 卫玠悄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似乎想说些什么。 乐凯无动于衷。 事实上南阳乐氏的一些动作,瞒不过别人。 你在邵勋身上加注了,时间长了,外人慢慢都会知道,毕竟广成泽那地方现在也变得人多眼杂了,很难保密。 事实上乐凯是在河东接到家书的,其时已是十一月中,野马冈之战过去了二十天。 收到妹妹写来的信后,他便与卫玠同行,先来洛阳,打算拜会司徒王衍后,再前往荥阳、邺城。 至于去邺城有什么事,他大略知道一点。 老实说,他不是很感兴趣,顿丘也太危险了一点。而且他是乐氏长子,父亲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后,他现在就是乐氏主脉的家主,真不适合到顿丘担任太守。 不过,三弟乐谟倒是可以出仕。 他曾经当过县令,后辞官归家。出任太守之职,倒也不算突兀。 况且,现在怕是已没多少河南士人愿意去河北当官了,竞争不会太激烈。 就是苦了三弟了! “鲁阳侯威震三台,河北士民多赖其焉。”裴康感慨道:“此番班师归来,天子少不得嘉勉。”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在座的都是功力深厚的玄学家,哪个不夜观天象、查气望气,哪个不写几本神鬼志异? 去年的谶谣,经过一年时间的传播后,知道的人太多了。 若鲁阳侯就此默默无闻,或许就没人提起了。但他势头极盛,野马冈之战,二万破六万,杀得石勒溃不成军,已经有人把他与苟晞相提并论了,谓之当世韩白。 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太白星精降世? 好吧,或许有人会问,难道苟晞也是太白星精降世?但问题是,邵勋过了年才二十二岁,他可没多少时间学习兵法韬略,一身武艺更是在十五岁那年就显露峥嵘。 从“理智”的角度判断,他才是天降神人啊。 这种人,天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嘉勉? “鲁阳侯乃大晋中兴神将,天子得其助力,四海升平矣。”乐凯一脸赞同的神色。 毫无疑问,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裴康听了,心中愈发不喜。 当然,这年头让他不喜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侍中庾珉的族侄女已是鲁阳侯定下的正妻,再难改变。 裴家若想嫁个嫡女给鲁阳侯为妻,却已经晚了。 邵勋首先就不会答应。 河东远在大河以北,颍川却近在咫尺,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再者,也会大大地得罪庾氏,麻烦颇多。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乐凯,心中郁闷。 乐氏再不济,鲁阳侯的长子却是乐家女儿所生,人家奔走的理由都比裴家充分。 唉,事情怎么搞到这一步,明明——邵勋那胆大包天的坏种先勾引的是主母啊。 意兴阑珊,真的意兴阑珊,老裴不想说话了。 柳安之在一旁默默喝着,耳朵却早已竖了起来。 有些事,他隐隐约约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 今日这场偶遇,对裴公来说可真是闹心。 但能怎么样呢? 时局的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在他看来,有些事只要去做,永远不会晚。 再者,一定没机会吗? 眼前这位卫玠,他的姑姑卫琇就是幽州王浚的第二任妻子——王浚一生四娶,前三位妻子都已经过世,现任妻子出身清河崔氏。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裴公心里其实明白,只不过不太舒服罢了。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带着大笔财货来洛阳,且在接到河内裴整的家书后,更是拉着他说了好多话,进一步坚定了决心。 河东郡已然沦于匈奴之手,裴家该做多手准备了。 第七十六章 讨价还价 老裴进了洛阳之后,发现扑了个空。 太傅府大门紧闭,只有少许留守护卫及仆婢。略一询问,原来他女儿与范阳王妃卢氏一起南下广成泽别院了。 别院名“棠梨”,因别院附近的山上有大片野梨而得名。 女儿曾在家书中提起过,八月秋收之后,她与卢氏在广成泽西北觅地建庄园。 棠梨院占地数顷,目前已建好了一小部分。 范阳王妃的庄园名“流华”,比裴家的稍大,由卢氏陪嫁过去的媵臣管理督建。 卢氏应该是比较有钱的。 范阳王镇豫州多年,后又攻伐河北,三十七岁暴死。因无嗣,故养南阳王司马模之子黎为嗣子。但司马黎还小,且一直住在长安,并未前来侍奉名义上的嫡母卢氏。 卢氏无处可去,就和女儿搅和在了一起。范阳王的资财,泰半在其手中,难怪有钱建庄园。 裴康在门口站了一会,仆役门纷纷请其入内安歇。老裴摆了摆手,直接去了王衍家。 其时已华灯初上,王衍听闻,连忙出门迎接,好一番热情寒暄后,方引其入内。 郭氏虽然吝啬,但还是场面人,连忙吩咐仆婢撤了自家人要吃的宴席,重新开一席。 置办酒宴需要时间,王衍、裴康二人便来到书房内,对坐而下。 “仲豫入京,还带着数百部曲,阵仗颇大啊。”王衍笑道:“怎么?刘元海凌迫甚剧,待不住了?” “刘元海还是懂规矩的,不至于此。”裴康摇了摇头,道:“过完年后,老夫就回河东,没甚大事。” 王衍笑了笑,也不多问,就坐在那里,气定神闲。 裴康的养气功力却不如他深厚,年轻时辩经也没赢过王衍,于是说道:“听闻夷甫在广成泽大兴土木建别院,真是好享受。” “年纪大了,就想着松间明月、清泉流水,悠游度日,不问世事。哈哈,倒教仲豫见笑了。”王衍轻笑道,脸上还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仿佛恨不得现在就丢下一切,去享受那世外田园似的。 “广成泽近山,山中有贼匪,宁不怕耶?”裴康问道。 “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广成泽从一蛮荒之地,大有改观,皆赖一人之功矣。” “圣天子在上,诸郡国守相协力,终有此貌。” “夷甫!”裴康不想绕圈子了,加重了语气,说道。 王衍哈哈大笑,道:“方才戏君耳,何急耶?” “洛阳被刘元海占下后,夷甫怕是比我还急。”裴康不满道。 王衍这才收住笑容,问道:“仲豫远道而来,到底为了何事?” 肯定不是因为河北战事。 河东郡虽然离洛阳不远,但也不算近。裴康出发之前,那边可能还没打起来。 他来洛阳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见见邵勋,二是见见司马越。 乱世已至,裴家这两三年活动频繁,一改当年畏畏缩缩的作风,可能真是被逼急了吧。 河内、弘农、荥阳、徐州、豫州相继拿到了手,一度声势鼎盛。 但随着局势发展,豫州没了,弘农也没了,甚至连老家河东郡都落入了匈奴手中。 如果匈奴大举南下,荥阳、河内保得住吗?未必。 这样一算,裴家手里就只剩个徐州了。 但裴盾的才具也就那样,真的足以让他保住徐州吗?未必。 这么看来,到最后,裴家极有可能鸡飞蛋打,一個好处都保不住,全部丢掉。 不过,裴家如此,王家又好得到哪去呢? 想到这里,王衍也有点泄气。 处仲去青州上任,半路奔逃而回,丢了个大脸。 平子任荆州刺史,但饮酒作乐,不问政事。 茂弘陪着扬州都督、琅琊王睿南渡建邺,局面也非常艰难。 但相比较而言,他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拉关系、攀交情、搞平衡,这是王家家传本事,茂弘前几年还比较稚嫩,现在吃一堑长一智,却是学到了不少。 他比自己的处境好多了啊。 琅琊王性子软弱,又对他言听计从,当可大展拳脚。洛阳这边,太傅司马越…… 太傅最近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了,连带着对王家也有些不满。 太傅一旦不满,会做什么事,例子都是现成的—— 裴豫州被免官之后,弘农太守裴廙跟着倒霉。 太傅应该是动不了自己的,那么其他人呢? 王衍收拾心情,问道:“仲豫有话直说吧,事到如今,无需藏着掖着了。” “那好。”裴康点了点头,道:“野马冈之战后,鲁阳侯威名日盛,直追苟晞。他或有一些想法……” ****** 酒宴罢散之后,王衍又回到了书房。 两个女儿正在看书。 “大风”看得哈欠连天,头一点一点的,仿佛轻轻一推,人就会倒下去一般。 “小风”看得很认真,甚至长时间停在某一段,反复咀嚼。 还是小女儿好!王衍叹了口气,唯一的儿子在荥阳当幕僚,老妻又只对打理家业、聚敛钱财感兴趣。 有时候他有不解之处,想换个思路问问人,都只能找小女儿。 “阿爷。”王惠风起身行礼。 “轰!”王景风吓了一跳,轰然倒地。 王衍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再这般不晓事,干脆把你送给鲁阳侯好了。” 王景风一听,瞬间清醒了,眼泪汪汪道:“阿爷,你就算急着把我嫁出去,也不能挑邵勋那种粗鲁不解风情之辈啊。” “无知!”王衍确实还没脸皮厚到送女儿的地步,但话赶话之下,不假思索道:“若鲁阳侯真那般粗鄙无文,惠皇后羊氏就不至于三天两头登门拜访了。” “羊献容?”王景风傻了,愣在那里。 王衍咳嗽了一下,下意识觉得方才这话有点过火了。 他在家人面前从来都是真性情,并不隐瞒什么,毕竟出门戴着面具,回家还戴面具的话,那也太累了。所以,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透露出很多东西。 王惠风也有些惊讶。 她认识羊献容,甚至在少女时代就有来往。 羊献容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 容貌、才学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都是上上之选,单说性子,骄傲得像只白天鹅一样。 寻常士人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哪怕她要嫁给谁,也不一定会真心看得起这个未来的夫君。 多年不见,羊献容变化那么大? 当然,与姐姐不同,王惠风对邵勋的观感并不太差。 她并不以貌取人,从有限的观察中,觉得鲁阳侯不是那种自高自大之辈。而且,在他的内心中,还是有着朴素情怀的,这就超过很多人了。 “不说这个了。”王衍坐了下来,直接说起正事:“河东陷落,裴仲豫急眼了,撺掇着老夫帮邵勋,为他谋取一些好处。” “是鲁阳侯请托的吗?”王惠风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或许是吧。”王衍皱着眉头,说道:“但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人情。”王惠风肯定地说道:“人情可大可小,对鲁阳侯这种人来说,宁可欠人一千匹绢,不愿意欠一个人情。” 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王景风在旁边“噗嗤”一笑,然后赶紧捂住嘴。 “阿鱼为何发笑?”王衍无奈地看了大女儿一眼,问道。 王景风仔细观察了下王衍的表情,确定他不会发怒后,方道:“女儿还记得数年前,阿爷定下‘狡兔三窟’之计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当时茂弘叔叔也在,阿爷志得意满,猖狂—骄横—都不对,当时阿爷非常满意,自觉妙计得售。” 王衍绷不住了,但又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他不是那种严肃的学究,而是善辩名士。现在只是年纪大了而已,搁二十年前,放浪形骸的事情并没有少做,有时候堪称自大骄狂。虽然只是在家里如此,但难免被至亲之人看到。 “裴仲豫何止挖了三个窟。”王衍吐槽道。 王景风又笑了,道:“两个大洞,三个小洞,快让人……” 王衍、王惠风同时看向王景风。 王景风噎住了,低下头不敢说话。 “阿爷,太傅想要让丁绍、王斌出任都督、刺史,朝廷那边能同意吗?”王惠风悄悄掐了姐姐一把,转而问道。 “尚书台三位主官,高光乃天子心腹,刘暾、山简我有把握。”王衍说道:“刘暾刘长升与邵勋还有过一面之缘。山季伦与裴仲豫关系不错,唉,真要论起来,尚书台那边邵勋、裴康加起来的面子,还真不小呢。太傅若回京,定然要清理尚书台。再不动手的话,以后老夫都不太好帮太傅办事了。” 魏晋以来,尚书台是最核心的权力机构。 后汉末年,魏武帝曹操出征在外时,荀彧为尚书令。 国朝承袭旧制,尚书台依然总揽全国政务。 太傅司马越有“录尚书事”的头衔,但他不在朝中,影响力日衰。天子趁机插手尚书台系统,把高光推上了尚书令的位置,刘暾在先帝时也倾向朝廷,与太傅分庭抗礼的意图十分明显。 就连王衍,卸任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司徒之后,还需要靠着六位尚书、左右丞等次一等的官僚,以及与高光、刘暾的私人关系来间接操作。 当然,他还有其他手段来发挥影响力,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总之,司马越是需要他的。但不会把希望全寄托于他身上,清理尚书台势在必行——王衍仿佛看到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惨剧。 “邵勋想要什么?”王惠风又问道。 “他在邺城假惺惺做戏呢。”王衍没好气地说道:“先为死难军民会葬,再召集父老,立纪功碑,吹嘘他的战功。另外,还遣人送了一封举荐表状过来,节操高洁者、熟读经史者、临危不惧者、忠心进谏者、武勇机智者等等,林林总总数十人,听闻河北父老莫不庆贺。最后,他还要顿丘太守之职。” “他这年纪当不了太守,太过骇人听闻。”王惠风说道。 “确实当不了。”王衍点了点头,道:“但他可以让别人当啊。” 王惠风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仔细回味了一番父亲提到的诸般事,发现邵勋做事真的挺有章法,而且公私都兼顾到了,比许多只懂门户私计的人强多了。 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邵勋在河北做这么多事,目的何在? 他又不可能长期留在那边,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罢了。”王衍突然叹息了一声,道:“这一年年的,变得也太快了。邵勋以前压根进不了老夫的眼帘,现在还要帮他办事,这天下真是……” 王景风看着父亲长吁短叹的模样,突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才几年?父亲与鲁阳侯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明年再出点什么大的变故,会不会把自己送出去? 想到这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手下意识抓紧了大腿——呃,突然间又猛然松开,原来不小心抓了妹妹。 嘻嘻,妹妹的大腿没我的结实,王景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纪功碑 乐凯离开洛阳之前,也拜访了王衍。 他的面子就不如裴康好使了。 南阳乐氏的家门,比起闻喜裴氏还是大大不如。如果尚书令乐广没死的话,王衍会很热情,但现在么——应付一番得了。 乐凯很明显感受到了王衍态度的变化,但他并不介意。 顿丘太守太危险了,如果拿不下来再好不过了,那样他在邵勋面前也交代得过去,三弟可以留在家中帮他。 十一月二十日,他抵达了荥阳,与二弟乐肇仔细交谈了番。 乐肇有离府的想法,被乐凯劝住了。 南阳乐氏如果没人在外做官,不是什么好事。 他之前去河东时,就听闻了解县柳氏的事情。 柳耆祖父柳轨不过是个尚书郎而已,父亲柳景猷更是一个小官,到了柳耆这一代,没官做了…… 于是整个家族都很挣扎。 薛家也差不多。 作为蜀汉移民,当初带了整整五千户百姓来河东,而今已经过去四五十年,差不多两代人了,薛家控制的人口数量更加庞大。 而且,由于是三国失败者,他们非常注重练武自保,薛氏部曲私兵的质量非常高,内部还很团结。但就这样的本钱,因为缺乏官面上的助力,同样发展不顺。 裴、薛、柳三家,说是联盟,但另外两家天然就矮裴氏一头,其实算是半仆从了。 南阳乐氏必须要有人在外做官,越多越好。 而且,他们家与邵勋绑得很紧了,太多人力物力投向了邵氏,这不是什么好事。 乐肇在太傅幕府做官,走的是另一条门路,比乐家单独吊死在邵勋一棵树上强。 说服二弟后,乐凯便没再耽搁,渡河北上,经汲郡,于十一月底抵达了邺城。 “自汉以来,五部匈奴许居内地,久沐王化,薄立功劳,朝廷抚绥,常布恩信。近岁则有凶逆之徒,不念父兄之教,侵暴州郡,劫掠道途,颇为边患……” “伪安东大将军石勒,本羯奴也,承祖父之奸谋,逞豺狼之凶戾,胁从百姓,为祸一方,积恶成殃,罄竹难书……” “材官将军邵勋,胸怀仁义,常思去杀。然事关除暴,理合用钺。故兴雷霆之怒,厉行原野之诛……前时共县,破王弥之先锋,后有邺城,摧石勒之大阵。故得洗荡妖氛,式布君恩……” “银枪、牙门、骁骑、义从等军将士,常思励节,忠贞用命,暴露郊原,血战功成。邯郸故地,邺城名区,遂得保安,人所共庆……” 铜雀台之外,正有人反复朗诵着一段碑文,让刚刚抵达的乐凯听了個正着。 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纪功碑正式落成。 碑文乃鲁阳侯亲笔所撰,镌刻完毕后,还会散榜于各村乡要道,咸令知悉。 乐凯听完,目瞪口呆。 纪功碑者,纪念战功之石碑也。 这个妹婿,打赢了石勒,还要杀人诛心,把他的功劳传扬至各处,把石勒的败状散播于闾里。 好,真是好!妹婿他可太会了呀! 正念叨间,邵勋已在一众邺城父老的簇拥下离开了纪功碑落成典礼现场。看到乐凯时,便与父老们告一声罪,抽身而出。 “弘绪远道而来,辛苦了。”他拉着乐凯之手,笑道。 “君侯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让人目不暇接。”乐凯亦笑道。 首先,举荐三郡父老为官,即便做不成,也帮他们扬名了。 其次,呈递了一份有功将士的表状,其中包含了许多“义从将士”之名。很显然,这里面有不少人是河北士族、豪强子弟,等于卖了他们一个好。 再次,将三郡俘虏放散归家,并派军士一一护送,让父子得以团聚,夫妻得以重逢,保全人伦,善莫大焉。 再次,归还邺城百姓财物,散放军粮,救济老弱鳏寡。 最后,立碑纪功,大大夸赞了一下他和他的军队,并将石勒钉在耻辱柱上。 这一桩桩一件件,乐凯有的已经知道了,有的则是刚刚才知晓。现在他只有一个感觉,鲁阳侯不但会打仗,还会治政,尤善收拢民心。 “卢子道教的。”邵勋凑了过来,轻声说道,说完又大笑离开。 乐凯摇头失笑。 卢志固然提了些意见,他确实擅长这个。但鲁阳侯本身一定也精于此道,不然如何能这般驾轻就熟? 褚翜跟了过来,拱手作揖。 乐凯连忙回礼。一番寒暄后,得知此人出身阳翟褚氏,算是鲁阳侯控制区的土著世家了。 他不动声色,跟在邵勋身后,暗道前年、去年还没几个世家投靠鲁阳侯呢。今年以来,数量明显增多了,乱世真是武人绝好的舞台啊。 他们光芒四射,意气风发,每个人都要求着他们。 他们不需要玩弄什么手段,他们也不擅长这个。就凭借硬实力,教你无可奈何。 就像纪功碑文所说“兴雷霆之怒,行原野之诛”,一口气在野马冈诛六万凶徒,比什么都管用,比什么都震撼人心——你日哭夜哭,哭得死石勒的六万大军么? 投靠这样的人,哪怕他一时没法开府,没法给予幕职,也是值得的啊。 ****** 回到邺城后,乐凯跟在邵勋后面,又见了一波客人。 这些人多为河北小姓或寒素士人,甚至还有不少没门第的地方豪强,听闻野马冈之战后,慕名而来。 邵勋对他们很客气,一一交谈之后,置酒饮宴,至夜方散。 “君侯何日班师?”回到邵勋的临时住所后,乐凯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了,就这几天吧,将士们还急着回家过年呢。”邵勋让唐剑煮了一壶茶,然后与乐凯、褚翜三人共饮。 “大军一撤,河北故态复萌,一切照旧,不都白费了么?”乐凯问道。 “所以要弘绪来帮我啊。”邵勋说道。 “我要侍奉母亲,怕是难以离家。”乐凯摇了摇头,道:“三弟弘范,或能助君侯一臂之力。” “哦?弘范本领如何?”邵勋问道。 “善经史,也学过刀矛之术,或可勉力一试。” “也罢,那就让弘范来试试吧。”邵勋拍板道。 他确实快要撤军了。 他的基本盘不在这里,将士们也归心似箭,不可能留在河北。但打赢了这一仗,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亏得慌。 但他也不能派个心腹部将留在这里当官,那太可惜了。 人不是忠诚度永远满级的机器,时间长了,“心腹”也不心腹了,必生嫌隙。 思来想去,只能派个有紧密利益关联的亲族留此镇守,南阳乐氏就很合适。 而且他们家族必然有入仕的途径或名额,比邵勋手底下那帮泥腿子出身的将领容易得官多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乐氏都是最合适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乐谟乐弘范有没有能力控制住顿丘郡了。 这需要他自己努力。 邵勋不可能把银枪军、牙门军这些部队留在这边给他支持,这等于是肉包子打狗,给人送部队呢。而且将士们也不愿意与家人常年分离,除非你让他们举家搬迁至顿丘郡,但那样的话,这些人还属于你么? 河北与梁县,在洛阳横亘中间,且面临着匈奴威胁的情况下,必然只能居其一。 两个都拿在手里,那是考验别人的忠心呢。 既然如此,不如交给附庸或盟友。 汲郡庾家如是,顿丘乐家亦如是,即便将来丢了也不心疼。他只想给试图整合河北的人制造阻碍,拖延他的脚步罢了。 天下丧乱,大家都在赛跑,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线之机罢了。 “义从军人数已破千。”邵勋遣人喊来了满昱,吩咐道:“你即刻遍访诸队,询问河北籍将士,有无愿意前往顿丘为郡兵者。” “诺。”满昱很快离去了。 “我估摸着,义从军能有千人留下来当兵。他们打过王桑、刘灵、石超等人,并非没上过阵的新丁。有不少人甚至自备马匹、器械,会骑射、会马战,我都留给弘范。”邵勋又看向乐凯,说道:“顿丘父老,这些时日我也接见了不少。明天我带你一一拜会,或能再收些部曲、钱粮。南阳那边,最好拣选少许精锐至顿丘,充任郡兵骨干,方便统御。有了这些人,弘范便可粗粗站稳脚跟了。接下来怎么做,可多学学汲郡庾公。匈奴入侵之时,两家可互为援应。若陆路不通,便走水路,自河上运兵、运粮,当可避开匈奴骑军抄截。” 邵勋想得很多,方方面面都说给乐凯听了,生怕他不知道。 但他说得越多,乐凯越是面露难色,因为他发现顿丘太守真不是什么好职位,战争风险非常之大。 邵勋仿佛看出了他的畏惧,于是说道:“若能勉力守住顿丘,便是一大功,我都记在心上,将来定会有个说法。若实在遮护不住全郡,勉力保城亦可,总之牢牢钉在这里,让敌人后路始终不靖。” “好。”乐凯沉重地点了点头。 褚翜在一旁默默看着,细细思索。 鲁阳侯这是在河北又插了一颗钉子啊,不知道针对的是谁。 但汲、顿丘二郡确实很危险,在今后几年内,定然战事不断。毕竟黄河渡口就那么几个,乃兵家必争之地。 鲁阳侯的胃口,还真是不小呢。 第七十八章 体系上 十二月初六,邺城外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鲁阳侯邵勋率部踏上了归程。 邺城父老出城数里相送,依依惜别。 邵勋拿袍袖挡着脸,擦了擦眼泪。 片刻之后,大声道:“诸位——” 邺城父老慢慢安静了下来——不,应该说是汲、魏、顿丘三郡父老,甚至还有远自广平、阳平、清河等地过来的。 鼓乐也停了。 大地一片安静,唯余呼呼的风声。 “保境安民,属在牧宰。余不过率军抚安罢了,事成则退,诸位无需远送。”邵勋说道,说完,看向了北方的安平郡。 冀州都督丁绍没有来邺城,还滞留在安平,或许想避免一场尴尬吧。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我姑且一说,君等姑且一听。若觉得有道理,或可效行之。若所言皆虚,尔等自便可也。” “州郡置兵,本防贼寇。邺城重地,尤为紧要。衣帛之赐,每月粮米,须得当时分付。若有克折拖欠,长吏当别议处分。” “旷野之内多有闲田,与其虚弃,不若济人。流民乞活,本为果腹,或可招募,课励耕种。所收粮米,以备水旱蝗灾及当处军粮。” “选官用人,在于拔其干能。著有劳绩军功者,当擢升右职,以安其心,以励其志。” “君以人为国,人以食为天,上下一心,有国有家,切记切记。” 说完,躬身行了一礼,上马离去。 “恭送鲁阳侯。”邺城父老诚心实意说道。 鲁阳侯临走之前说的都是实在话,让人尤为感佩。 河北人多、钱多、粮多,也不乏骁勇善战之士,但就是一盘散沙,难以联合起来,以至于被人欺负。 河北士人做官的途径也不是很通畅,太傅司马越更重视青徐士人,以至于河北人得到的官位很少。 前任都督和郁是汝南人,现任都督丁绍是谯人。再往前数,宗王不谈,温羡是太原人,李毅、石湛、杨淮等没一个是河北人。 这次算是给了个王斌,怕也只是形势危急之际的权宜之计。 可惜,鲁阳侯不能来河北。他若愿来邺城,主心骨就有了,而今却只能多往汲郡庾公那边多走走了。 大风扬起,旌旗猎猎,长龙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班师的队伍中,除了军士之外,还多了数十名汲、魏、顿丘三郡的寒素、小姓士人子弟,未必是主脉,支脉更多一些,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而比起士人,三郡豪强、富商子弟则要更多一些。他们没有门路,留在当地撑死了干個县吏,运气好点能当上佐,除非奇遇,很难当上官。 考虑到刘汉势力不断东侵,故留在河北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出去闯一闯,兴许能搏个富贵呢? 总之,此番出征河北,不仅仅有军事上的胜利,还有其他许多或明或暗的好处。 有些好处并不一定现在就能兑现,甚至永远无法兑现。但只要机会出现了,总能发挥一些作用。 邵勋算是把野马冈之战的剩余价值给最大化发掘、利用了。 十二月十八日,大军抵达洛阳城北。 ****** 吴前带着他的长子吴勇、侄子吴离抵达大夏门外驻地。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上个月刚刚招募完毕的数百新兵,多来自河南、河内二郡,连同家人一起南下梁县。 今年的新兵其实出征前已提前招募了,这次增募的三百余人,主要是为了补充银枪军战殁以及伤愈无法归队而产生的缺额。 牙门军也有缺额,但这个就要朝廷补充了——看如今的财政状况,却未必有了。 新兵、老兵相见,虽然器械、装束一样,但气质完全不一样。 经历了连番大战,银枪军前三幢千余人已经是标准的老兵了,技艺娴熟、装备精良、经验丰富,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常年打胜仗培养出来的傲气。 第四、第五两幢千余人在慢慢地向老兵蜕变,且还有一部分人并未完成诸般器械的完整训练,再有个一两年,再多打几仗,就会是精锐老兵了。 六、七两幢战斗力一般,还需努力。 邵勋当天带着这些人去金谷园、邵园附近转了一圈。 青州屯田军第一营五千人驻金谷园,第二营五千人驻邵园,第三营两千人驻潘园,五月种下杂粮后,八九月陆续收获,九月中下旬又种了越冬小麦,长势还算不错,毕竟他们屯田的地不是真的生地,甚至是水利设施完善的熟地,只不过没人要了罢了。 第四营五千人驻阳城。 第五营五千人、第六营三千人在广成泽开荒种地。 冀州屯田军已缩编为一个营六千人,在广成泽耕作恤田。 此番攻石勒,又带回来七千余俘虏,即将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继续到广成泽开荒。 “屯田军自食其力,很不错。金谷园庄客管得住他们吗?”邵勋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汉子,朝赶过来的大侄子邵慎问道。 “饥一顿饱一顿,活还重,就算想反,都没那力气。”邵慎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个营明面上有五千众,其实已经病死、累死不少了。” “秋天收的杂粮全留给他们吧,你看着发放,别让他们吃得太饱,但也别故意苛待。”邵勋吩咐道。 “好。”虽然不理解二叔为何对俘虏们这么仁慈,他还是答应了。 “那些都是你的人吗?”邵勋指着远处那几十个挎刀持弓的少年,问道。 这些就是所谓的“恶少年”了,平时十分凶恶,好勇斗狠,但在看到银枪军士卒的时候,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都是一起打猎的伴当。”邵慎有些紧张地说道。 “你是该有自己的班底,不然无法统御部众。”邵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庄客别操练得太狠,他们是民,不是兵,要适度。” “诺。”见二叔不追究他与恶少年们混在一起的事情,邵慎松了口气,大声应下了。 邵勋笑着拍了他一个耳脖子。 邵慎喜欢舞枪弄棒,这几年一直在习练武艺,纵马驰射。 跟他一起混的恶少年都不是什么好鸟,有人甚至打伤过不止一个人。 邵慎给他们口授官职,恶少年们嘻嘻哈哈应下了,然后各自操练邵园、金谷园、潘园的庄客。 其实练得还可以,拿上武器后挺像模像样的,至少可以唬住这些屯田俘虏们。 总体而言,为邵勋节省了不少兵力,省了很多事。 不知不觉间,大侄子也能帮上忙了啊。 十九日,收到消息的侍中庾珉来到了金谷园。 “君侯昨日屯兵大夏门,一时三刻便传遍全城。就连天子都被惊动了,连番询问。”庾、邵二人坐在金谷园内最高处,俯瞰着山下的田野、森林、河流、庄园和城郭,心胸为之一扩,庾珉讲起了京中的趣事:“司隶校尉糜子恢入宫禀报,言君侯班师而归,因赶路甚急,未及通禀,故致此惊。” “我班师而归,河南、洛阳二县毫无反应,不遣人查问,不勘验文印。过芒山之时,禁军似未所觉,任我长驱直入。”邵勋说道:“这般松懈,假使匈奴大军汹涌而来,洛阳诸公怕是跑都来不及。” 庾珉有些叹气。按说禁军成军好几年了,应该战斗力越来越强才对,但看现在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进步,不知道诸将都是怎么管的。 “朝廷给你的封赏已经下来了,尚未正式颁诏,想不想听听?”庾珉问道。 “正要请教。” “晋爵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 “食邑什么的不重要。”邵勋一听来了精神,问道:“容我开府否?” 庾珉呵呵一笑,道:“开府是不可能的。但你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咸宁三年(277),诏徙诸王公皆归国,更制户邑,以中尉领兵。平原、汝南、琅琊、扶风、齐为大国,梁、赵、乐安、燕、安平、义阳为次国,其余为小国。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 “但那是国朝初年的事了,现如今,官属随国大小无定制。不过,武帝时定下的制度一直未曾废除。” “细究起来,除相或内史之外,国主有师,后改为傅,一人。又有友一人、文学一人,皆第六品职官。此为清望之官。” “又有王国二卿,即郎中令、大农各一人,皆六品”——公国制度仿小国,但无中尉,侯国在公国的基础上再减大农一人,所以,严格来说邵勋在当县侯时是无权置大农,管理属地财务的。 “三卿之外,有典书令、典祠令、学官令、典卫令、牧长、典府丞、谒者、中大夫等,各有职掌……” 庾珉洋洋洒洒介绍了一大堆,听得邵勋两眼放光,这可比县侯正规多了啊,仿佛跃了一个层级似的——诚然,他不能开府,但作为县公可以有属官,等于变相开府了。 随即又有些疑惑,遂问道:“朝中公卿多矣,个个都有这些属官么?” “怎么可能?”庾珉失笑道:“以王国来说,诸王就国,方置属官。若不就国,大国置守士百人、次国八十人、小国六十人,如此而已。郡侯、县公视同小国,若不就国,亦只有卫士六十人而已。” “那我这县公能就国否?”邵勋问道。 “君想就国便可就国,不想就国便罢。”庾珉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按制,鲁阳国相、丞、傅、友、文学、三卿等有品级之官,皆由朝廷选任,朝廷支俸。而今朝廷却不太可能选官了,也不可能为你养官、养兵,伱当量力而行,自置属僚,报予朝廷,尚书台那边应无大碍。” 说到这里,庾珉状似无意地感慨了句:“文君侄女真是好福气,嫁人可用国公之礼,得御赐朱服,很多宗王之女亦不得这般风光。” 邵勋会意,立刻说道:“我与文君,自小相识,情分非凡。分别之后,日思夜念,已非文君不娶。” 庾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是担心邵勋中途变卦,于是再确认一番。 现在得到了明确的回答,为邵勋在朝中使劲的时候,理由也更充分了。 “这几日,我会多写几封书信,遣人带至颍川。”庾珉又道:“年后会有一些颍川俊异前往梁县,君可考较一番,能用则用,不能用就算了。” 邵勋了然。 方才他表态一定娶庾文君为正妻后,庾珉便投桃报李,介绍颍川士人——多半是他当郡中正时点评过的——前来任职。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的事情,事实上表明了政治倾向。 从今往后,颍川这个人杰地灵之处向他敞开了大门。 第七十九章 体系下 庾珉走后,邵勋仔细盘算了一下。 公国属官怕是置不齐,原因无他,发不起那么多钱,唉。 司马炎定下这套制度的时候,诸爵食邑很多,养得起这么一套班子。 但邵勋的鲁阳县公才一千八百户食邑,养不起那么多官,所以只能挑重点了。 二十日,他带着亲兵及两幢银枪军士卒入城,引得值守城防的禁军将士惊诧莫名。 想要上前斥责,结果被邵勋眼一瞪,皆讪讪而退。 邵勋直接前往曹馥府邸拜访。 曹大爷在家躺着,悠然自得,甫一见到邵勋,就笑道:“你啊,一回来就弄了这么大动静,真不让人省心。” “打的仗越多,越怕死。”邵勋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怕京中有人谋害我。” “天子若召你入宫,你待如何?”曹馥问道。 “若有此事,以前去也就去了,现在却有些犹疑。”邵勋笑道:“大不了装病。” 装病是士人的特权,特别是他们不想出仕的时候。 有时候不光装病,还装疯、装残疾,什么都装。 “你走到这一步,有如履薄冰之感么?” “有。” “有就对了。”曹馥哈哈一笑,道:“和小红腻一会,烦恼顿消。” 今天小红坐在曹馥身旁,闻言吃吃而笑,用妩媚的眼神瞟了邵勋一眼,似嗔还怨。 邵勋已经看不上小红了。 王敦家的宋祎,不比小红香多了? “说吧,今日来找老夫,所为何事?”曹馥在小红的臀上捏了一把,说道。 小红嗔怪着离去,让两人可以私下里密谈。 “特请曹公屈就鲁阳国傅之职。”邵勋起身行了一礼,恳切道。 曹馥听了,有些感慨,似乎还有些感动。 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道:“老夫倒没什么,可你知道这会恶了太傅么?” “知道。” “你既知道,老夫倒也不好推辞了,恁地让后生郎小瞧。”曹馥笑了笑,道:“刚在缑氏百谷建了坞堡,打算去那里颐养天年呢,没想到转眼去鲁阳了。” “公府设于梁县。”邵勋解释道:“从今往后,一切军政文令,皆由公府下达。” 曹馥点了点头。 这就是立制了,和草台班子有本质区别。 邵勋辖下的坞堡庄园、私兵部曲乃至鲁阳一县,政令皆由公府所出。 国傅的主要职责是辅导国主。 邵勋明事理,其实不用他辅导什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卖老脸,帮邵勋在朝中疏通关系,同时介绍干练之才为邵勋效力。 他就任鲁阳国傅,更多是一种政治表态,即他以及他身后的明势力、潜势力,到底支持谁? “国相是崔功么?”曹馥又问道。 “正是。”邵勋没有丝毫迟疑地答道。 国相治民,除军事外,民事皆由其所出。 本来这个职务应该给卢志,但卢志现在是襄城太守,转任国相的话,还要再操作一个襄城太守,比较麻烦。 朝廷不是伱家开的,给你操作一个顿丘太守已经不容易了,别给尚书台的老爷们添麻烦。万一让天子、太傅心中不爽利,襄城直接没了。 “好,好啊。一步步看你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曹馥说道:“待公府职官充实之后,你就算彻底站稳脚跟了。洛阳无事,你确实不宜多来。太傅这人啊,一旦血气上涌,老夫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过完年后,老夫就举家搬去梁县,届时就仰你过活了。” “曹公说笑了。” 随后二人又谈了谈曹家的坞堡。 坞名百谷,位于缑氏县。北依景山,南傍休水,沟壑纵横,土崖遍布。因四周多松柏之属,亦称“柏谷坞”。 其实就是利用当地的天然山谷修建的坞堡,四方高,中间低,有水陆码头通外边。 东晋戴延之《西征记》中提到:“坞在川南,因高为坞,高十余丈,刘武王西入长安,舟师所保也……谷中无回车之地。” 晋义熙十二年(416),刘裕西征关中,于柏谷坞败后秦赵玄,并在坞中营建三個钩锁垒,形成鼎足之势。 坞堡还在建设之中,但曹氏宗族及僮仆奴婢千余人已经搬了过去,在谷中耕作,积蓄粮草,放牧牛羊。 曹氏部曲也在陆续搬迁,最终大概会有两千余家定居此处。 王弥之乱,别看很快就被平定了,但影响着实深远。 另外,曹馥提及糜家在嵩山中择平地建坞,招募流民数百家,且耕且戍,同样是受了王弥之乱的影响。 邵勋听了,暗想待明年匈奴入寇洛阳,届时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在洛阳周边觅地建坞。 荥阳李矩,曾如钉子户一般坚守多年。 宜阳一泉坞,似乎到东晋年间仍然存在,直到实在坚持不住,遂携周边其他坞聚百姓五万余人南迁。 邵勋是很乐意看到洛阳周边大兴坞堡的,因为这意味着百姓们被组织了起来,武装了起来。 将来若与匈奴在洛阳长期相持,周边各个坞堡将是重要支点。 匈奴骑兵甚多,容易为其抄截粮道。但若有坞堡存在,且相互间距离不远,那么就可用车阵掩护,在各个据点之间转运粮草、器械、人员。 人不是铁打的,即便有车阵,在面对大队骑兵时,士兵们依然会紧张,会疲累,时间长了,就可能为敌所趁。 这个时候,若有一个坞堡供你休整,缓解精神上的紧张,缓解身体上的疲劳,补充箭矢,安置伤兵,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休整完毕之后,车阵可满血上路,再去下一个据点。 史上刘裕伐南燕,从徐州出发后,三十里筑一城,屯粮驻兵。 这些临时修筑的土城,其实就是一个个兵站,让步兵们可以在骑兵的骚扰监视下,一路向前,给主力部队转运物资粮草。 其作用与坞堡类似。 洛阳的达官贵人们这时候修建起来的坞堡,将来都可以利用。 离开曹府之后,邵勋又去拜访了糜晃等人,然后便率军南下,回家! ****** 从洛阳南下,一路上满是绿油油的麦苗,为残雪覆盖着。 当然,也有许多地空着,没有种小麦。 官府的效率也就那样,即便王衍已经很重视此事了,经常催促、随时检查,但官府、百姓之中不以为然者大有人在。 这就没办法了。 二十四日,大军抵达梁县,银枪军分批给假,回家过年。 邵勋则鬼鬼祟祟去了棠梨院。 裴十六正在院外组织人手清理沟渠,见到邵勋后,连忙上前行礼。 “裴君你忙,我随便转转。”邵勋两眼望天,似在欣赏风景。 裴十六会意,继续指挥庄客干活。 邵勋逛着逛着,不小心进了棠梨院的大门。 “啊呀!”迎面撞来一具娇软的身体,他赶忙伸手揽住,定睛一看,却是范阳王妃卢氏。 唐剑等人站在门外,听到动静后,下意识抽出刀剑,冲了过来。待见到邵勋抱着一个女人后,又纷纷退了回去。 卢氏身体娇小,挣了一下没挣开,正待板起脸,却见到裴妃走了过来。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慌忙跳到一边,看看邵勋,又看看裴妃,说道:“嫂嫂,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和你抢鲁阳侯的意思……呃,不是……是……哎呀!” 卢氏语无伦次的话,把邵勋、裴妃都说得脸红了。 两人面面相觑。 邵勋还没什么,裴妃的脸却红得跟血一样。还好,仆婢们离得远,听不到卢氏说的话,不然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站在这里。 邵勋叹了一口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话太对了,奸情败露了呀! 最亏的是,几年了,我才摸了一下小手,屁好处都没尝到,结果已经让这么多人知道了。 他恨得牙痒痒,一把拉住卢氏,把她拽到正厅内。 裴妃跟了上来,挥手让仆婢们尽皆散去。 有人心中暗道,原来鲁阳侯经常来太傅府,是看中了范阳王妃啊。 不知道卢妃何时与鲁阳侯勾搭上的。可怜范阳王一世英明,死后连个子嗣都没有,眼见着要被鲁阳侯吃绝户了。 正厅内,卢氏心有惴惴,低头不语。 邵勋瞪着她。 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一个没有丈夫、子嗣的王妃,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说难听点,卢氏这个样子,即便被人杀了,都没几个人为她伸冤。 当然,邵勋不会这么做。 卢氏与卢志有点亲戚关系,同出范阳卢氏,别人可以杀,他不行。 裴妃先白了邵勋一眼,用眼神示意他避一避,然后走了过去,将卢氏娇小的身体搂入怀里,没怎么酝酿情绪,眼睛就红了,然后伏在卢氏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邵勋狼狈地出了正厅,再灰溜溜地出了大门,然后坐到裴十六身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扯了根草茎,毫无形象地嚼着。 “君侯……”裴十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年有多少人过来修别院了?”邵勋问道。 “最先来的是司徒王衍家,东北边湖对岸的那片庄园就是了。”裴十六答道:“秘书监王敦经常遣人过问,显是两家合建的。但不知为何,襄城公主又在湖这边单独修了一座庄园,由其家令督造,快完工了。” 与公侯伯子男一样,公主有封地,有食邑,甚至有属官,主要是傅、令、丞、仆、舍人等,依食邑多寡,员额不定。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封地在襄城郡舞阳县,足足五千户。 有时候邵勋都觉得王敦不可理喻。 你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呢?居然把富婆丢在半路,饭碗都不要了,脑子坏了吧?还是平日里经常受气,早就心态扭曲,对公主极其不满了? 唔,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公主的侍女都敢对王敦不恭敬,可想而知公主本人是什么态度。 “那边好像有不少人啊?”邵勋指着占地颇广的公主庄园,问道。 “襄城公主的家兵。”裴十六说道:“听闻公主将侍女分赐诸将士为妻,众人感恩戴德,为公主驱使。她又从舞阳县封地调来了一批庄客,总计千余户,上半年开荒,下半年就种了冬小麦,也不知明年能有几个收成。” “新辟之地就种小麦,襄城公主还真是果断。”邵勋赞道。 “听闻主持此事的乃公主傅程元谭,洛阳人。”裴十六说道。 邵勋一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石勒攻广平,太守弃官而逃。 邵勋与王衍书信往来,得知很多人不愿去河北,朝廷有意选程元谭任广平太守。 老壁灯甚至还向邵勋推荐过此人,说他虽年逾六旬,但颇有才干,打理地方绰绰有余。 邵勋当时嫌老壁灯看人的眼光不行,没回应,但现在又起了兴趣。 他的公府,确实乏人,空空荡荡,门可罗雀。 若真有才干,用了又何妨?军队在手,怕个球! “还有哪些人过来了?”邵勋继续问道。 “国舅王延、吴王司马晏、太傅长史潘滔、荆州幕府参军崔旷……” “等等。”邵勋打断了裴十六,问道:“高密王属僚崔旷为何来广成泽?” “这却不知了。” 邵勋暗自思索,这个崔旷曾经当过司马颖的参军,不是博陵人就是清河人,却不知是卢志还是崔功喊来的了。 妈的,再这么搞下去,鲁阳县公府要变成成都王府2.0了。 卢志什么都好,唯有一点,喜欢排挤他人,没有太多的容人之量。 “罢了,用人就要用他的长处。”邵勋暗叹了声,有人能帮他笼络人才,就现阶段而言,利大于弊,以后再说吧。 随后裴十六继续介绍。 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竟然有二十多位官员公卿来广成泽建别院了。 大部分人就搞个小院子、小别墅,真·避难所。 但也有财大气粗之辈,直接上马庄园的。 难道都不怕我把你们的财产、部曲通通收了?邵勋看着渐渐开发起来的“别墅庄园区”,暗道以后一家家上门收保护费,看你们交不交。 正思虑间,有仆役自棠梨院内而出,唤裴十六入内。 裴十六告罪离去,片刻之后又回来了,低声道:“王妃在等君侯,有要事相商。” 说完,又补充了句:“裴公也在。” 卧槽!裴康也来了?刚才怎么没发现?邵勋吓了一跳。 整了整衣冠后,举步入内。 第八十章 俸禄 棠梨院只建起了一小部分,但仆婢已经有了数十人。 此时已近正午,厨房立刻忙活了起来,给鲁阳侯的亲兵做饭。 大厨房旁边的小厨房内,裴氏、卢氏二人在亲自忙活。 两人都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一场的,尤以卢氏哭得最伤心,脸上竟然还有泪痕。 裴妃取来细绢,置于一木架上,然后将面粉倒在上面,慢慢筛出细白面。 “冬日天寒,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裴妃一边筛面,一边说道:“你多久没做过饭食了?妇功都忘了吧?” 卢妃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了。” “我也好些年没做了。”裴妃叹了口气。 两人说话间,已合力筛了一些白面粉出来,然后加水和面,揉搓。 裴氏、卢氏很用力,面被挼(ruo)得极薄。 裴妃拿刀比划了一下,在面皮上切割,二指宽、两寸长一断。 片面皮的时候,她瞟了一下卢氏,忍着心中的酸涩,道:“若有孩儿,将来年老体衰之时,还可让他亲手制一盘汤饼,却比仆婢做的更美味。” 卢氏先是脸色一黯,然后又是一红。 女人年过三十,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以前不愿想、不敢想,现在想起来,又想大哭一场了。 难道真指望司马黎侍奉她养老? 那孩子十岁了,还不肯离开长安,定要留在亲生父母身边,卢氏怎么也无法将其当做儿子看待。 嫂嫂这话的意思,她也明白,其实是让她改嫁——不,其实不是嫁,而是被人纳了。 但她又有些不甘心,范阳卢氏的女儿,怎么能给人为妾呢?况且她是王妃,脸还要不要了? “这个邵勋,怎么就盯着司马家的女人……”卢氏有些凄苦,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难道他要夺了司马家的江山,还要……司马家的女人么?” “薰娘怎如此粗俗?”裴妃脸一红,斥道。 不过想想也是,太白下凡,就是来当司马家女人克星的吗? 两人说了会话,气氛没那么尴尬僵硬了。 裴妃脸仍然很红,也有些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面对卢薰异样的眼神。 卢妃的脸也有点红。 有些时候她会看一些描写空闺怨妇的诗赋文章,她以为是思念亡夫所致,现在发现,好像不全是这个原因。 “够了,就这么多吧。”二人忙活得额头冒汗,整出了一大盘面片,然后便拿去隔壁厨房,放入煮透的沸水中,急火逐汤熟煮。 裴氏、卢氏你一片我一片,很快把盘里的面片都放入了锅中——此物在唐代称“不托”,有种说法是原本手托面团在锅边撕片,后改为案几上片面或手撕,不再手托,故有此名。 面片很快煮成。 裴妃将其捞了出来,置于碗中,卢妃则浇上肉汁调拌。 汤饼一共做了两碗,一碗给邵勋,一碗给裴康。 裴、卢二人看了,都很有成就感。 贵族女子从小修习妇功,汤饼、水引饼之类简直是必修课,但她俩养尊处优多年,技艺有些荒疏,不知道多少年没给家人做过饭了。 今日一看,还好,做得不算太难看。 “弱如春绵,白若秋绢。”裴妃赞道。 “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卢妃接了一句。 “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 奇怪的女人! 笑完之后,便一人端着一碗,前去给裴康、邵勋二人递进饮食。 裴、邵二人正在厅内闲坐着,先聊了会征伐河北的事情,然后便提及了河东局势。 正在这时,两女端着汤饼过来了。 “先吃饭。”裴妃将自己端着的碗放在父亲面前,说道。 卢氏纠结了下,走到邵勋身旁,将碗轻轻放下。 “大冬天的,吃一碗汤饼,真是极致享受。”邵勋赞道。 裴康点了点头,看了看女儿,心中无语。 二人不再说话,开始吃汤饼。 裴、卢二人退到外间,迎着暖阳,信步走着。 她们登上了一处依山而建的亭阁,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林、冰封的河面以及渺无人烟的荒草地,心中都感受到了难言的寂寥。 “这般萧瑟景物,好似这個世道。”裴妃倚在栏杆上,眉宇间多有忧愁。 卢氏亦有所感,沉默不语。 “起初,我也是惶恐不安,心有所感……”裴妃又道。 “嫂嫂,我不会说出去的。”卢氏低着头,轻声说道。 裴妃脸有些热,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随口说道:“来广成泽避难的公卿士人越来越多了。乱糟糟的世道里,你孤身一人,便是家将家兵亦不可靠。” 卢氏脸一白。 试问如果一个王府颇有资财,且这个王府已经没有男人,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妃,世道又愈发混乱,朝廷威望日衰,秩序一天天崩坏,会怎么样? 卢氏忽然间明白,她跑来和东海王妃一起住,固然有两人关系不错的因素在内,但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吗? 有些东西,她没有去深想,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帮她做出了决定。 尤其是某些所谓的亲戚、某些所谓的家将看她的眼神,她甚至都不敢仔细查账。 “嫂嫂。”卢氏抱住裴妃,已经眼眶微湿。 裴妃脸更热了,心中羞愧无比。 为了掩盖某些事情,不得已吓唬卢氏这个相对单纯的女子,与她一直以来所尊奉的东西相悖,总感觉没脸见人了。 若按照她的想法,邵勋身边最好一个女人都没有,但她也知道这是奢望。 乱世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人,又如旭日初升,不断崛起,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不被任何人束缚了。 越往后,她们这些娇女贵妇就越要依靠人家。 风呼啸吹来,远方的山麓传来了开山取石的声音,即便在这个寒冬腊月间,亦没有丝毫停歇。 南下营建别院庄园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 裴、邵二人吃完汤饼之后,继续议事。 前弘农太守裴廙丢了官,邵勋本身有锅,在与裴康计议一番后,给了他鲁阳国丞之位。 此职第八品,比太守低,算是国相的副手。 老裴还提了柳安之。 柳安之带了五百部曲私兵过来,其中三百人是裴家的,两百人来自柳家。 外加三千余匹绢,这是裴家出的,比朝廷赏赐还多——邵勋晋爵鲁阳县公,赐绢一千八百匹、钱千贯、金银器百件。 邵勋给了侍郎一职。 “郎中令暂缺,柳安之可领侍郎一职,五百部曲编入义从军,问他愿不愿意。若愿,年前即可上任,不愿就回去吧。”邵勋说道。 郎中令(第六品)是个非常关键的职位,大体有三项职责:其一是负责领地内选举,其二是负责宿卫工作,其三是传达教令。 其他两项还没什么,宿卫可是非常紧要的。 宿卫的含义,不仅仅是侍卫,那太狭隘了。 在这会,野战部队轮番宿卫京城、宫廷,宿卫军就是野战主力——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分,就被称为“宿卫七军”或“宿卫七营”。 郎中令可安排宿卫军驻防、传令调动等,是非常关键的职务。 在邵勋的规划中,银枪军、长剑军将是未来的宿卫军,保卫他的“首都”,义从军、牙门军是“外军”,在战略要地充当驻防军或一线反击力量。 所以,郎中令他不可能交给外人。 学生兵是最合适的,但他们现在资历太浅,即便这些年已经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入太学挂名,有做官的资格了,但年纪太轻,不适合当六品郎中令。 所以郎中令暂缺,邵勋亲自兼任这个职务。 郎中令下有八品侍郎两员,算是副手,一个给柳安之,另外一个给陈有根。 侍郎可自辟属吏,不过不用他们自己找人了,邵勋打算给他们塞一批河北过来的士人、豪强子弟。 从今往后,银枪、长剑二军的集结、驻防、调动将由事实兼任郎中令的邵勋负责,两位侍郎带着属吏传达命令、巡视诸营、清点人员及装备。 一切都按制度来。 “他来都来了,怎会不愿意呢?”裴康哈哈一笑,显然对八品侍郎比较满意,笑完又问道:“你现在给了几个官了?” “相、丞各一、傅一、侍郎二、大农一(褚翜)、典卫令一(唐剑)、典书令一(羊茗),总计八员。” “年支多少?” 邵勋算了一下。 国朝官员俸禄发放的标准,非常混乱。 在秦汉时期,使用的是“秩石”制。 曹魏时期则出现了官品。 到了这会,则是秩石、官品并行的“双轨制”。 到南北朝中后期,则基本就是官品制了。 所以,“双轨制”运行期间的官员俸禄标准,是比较混乱且奇葩的。 鲁阳国相崔功,第五品、秩千石(有些县令也秩千石,有些太守则是两千石),按照国朝标准是月给粮五十斛(一年600斛),春给绢三十匹、秋给绢七十匹、绵七十斤,另有菜田六顷、田驺六人。 他这个第五品的官,和尚书令一个工资标准。 是的,尚书令秩千石,有些大县县令也秩千石,而前者总揽全国政务,后者只能管一县,简直离谱。 邵勋决定使用南北朝中期开始的以官品为俸禄发放依据的制度,摆脱混乱的双轨制。 国相一年的收入分为五部分。 粮:600斛。 布帛:绢100匹、绵70斤。 钱:暂无。 禄田:六顷(在职期间享受此项收入,离职则无)。 力役:田驺六人,负责耕作禄田,若不够,可增加人手,反正俘虏很多。 国相之外,第六品大农、傅每年得粮480斛、绢70匹、绵50斤,禄田五顷,隶役若干。 另有五个八品官,年得粮240斛、绢30匹、绵20斤,禄田三顷,隶役若干。 “年支两千余斛粮、近四百匹绢。”邵勋回道:“或许更多。” “多也多不到哪去。”裴康评价道。 邵勋点了点头。 这些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因为他们要自辟属吏。 属吏有的可以通过徭役的方式征辟,有的则需要花钱。 事实上一直到唐初,官员的工资都是不太够用的,这个时候就要推出另一项不固定、但数额不容小视的收入了——赏赐。 唐太宗李世民就经常赐宴,并允许官员们把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家给家人吃——还真有很多人打包带回去。 此外,宴会上“巧立名目”,以各种说头赏赐很多财物下去,作为官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弥补正经俸禄的不足。 当然,这年头当官的以士人居多,家庭条件比初唐那会好多了。有的人甚至嫌官衙简陋、用度不丰,自己贴钱当官,以维持生活品质不下降。 当官还有很多隐形收入,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把公府官员置办齐了,能花几个钱?老夫囊中还有不少英才呢。”裴康有些不满地说道。 “粮、田、役徒都是够的,绢不够。”邵勋看着老裴,道:“要不,裴公……” 如果真按裴康说的那样把官员置办齐备,至少也得五六十人,支出可不就是现在八个人那么少了。再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一年几千匹绢的财务窟窿找谁去填?除非老裴愿意报销…… “你啊,真是没当过大官。”裴康轻蔑一笑,道:“别算计那点钱了。刘元海让裴家出人当官,不但没有俸禄,还得裴家出钱出粮。伱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邵勋失笑。 胡人政权怎么就喜欢玩这个? 他记得历史上北魏初期官吏无俸禄,任其搜刮。到了后来,朝廷发现这样搞损失更大,不得已定下了俸禄标准。 “你那么大名声,颍川士人就没点进奉?”裴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邵勋,道:“他们现在开始投靠你了,进奉在哪里?就连老夫都——” “罢了。”裴康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吧。索要进奉名声不好听,但哪个不做?他们现在怕你,求着你,就该给进奉。光靠你出征缴获的那点钱绢,纵然一时够,长远来看也是不够的。” 邵勋听完,立刻起身行了一礼,道:“请裴公就任鲁阳国友一职。” 友,职掌陪侍国主左右,对国主有所进益和匡正。 正如司马炎为诸王选友时所言:“昔韩起与田苏游而好善,宜必得其人。” 这是个清望官,事少、钱多(六品),其实就是跟在国主身边出点子。如果看到国主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立刻进谏,匡正他的行为。 老裴本来想拒绝的。 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陪你二十多的人“游玩”,丢不起那脸。更何况你发俸禄的钱还是我送来的,这是要我自己花钱陪你“玩”?岂有此理! 不过,裴氏、卢氏很快携手而至。 老裴心中一动,遂叹道:“罢了,这把老骨头还要陪你折腾,真是——唉!” 邵勋先是愕然。 初看裴康脸色,以为他要拒绝呢,没想到突然间就同意了,发生了什么?他想做什么? 邵勋突然间觉得,请裴康担任国友、“匡正”自己的行为不一定是好事…… 第八十一章 慵懒的年节 因为裴康在棠梨院,邵勋没敢放肆,谈完正事后,怏怏不乐地离去了。 范阳王妃卢氏乘坐马车,和他同行了一段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勋总觉得这女人在悄悄看他。 行经流华院门口时,他让亲兵帮着搬运了一些家什入内。 流华院内亦有家兵护卫,见到大名鼎鼎的鲁阳侯抵达时,呼啦啦全跪在了地上。 有几人的身体甚至有些颤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你在怕什么?”邵勋拿马鞭敲了敲其中一个人的背,问道。 “君侯……”这人似是扛不住事,面如土色。 邵勋看了一眼卢氏,卢氏微微点了点头。 “拉下去拷讯。”邵勋一挥手,亲兵们一拥而上,将此人拉了下去。 其他亲兵刀出鞘、弓上弦,死死盯着其他护卫。 有的家兵面色坦然,无所畏惧。 有的家兵甚至面露喜色,恨恨地看了一眼另外几人。 另外一些人就脸色不太自然了。 邵勋想了想,步入院中坐了一会。 卢氏先是愣了一会,然后很快会意过来,问明邵勋的口味喜好后,亲手煮好了一壶茶,为他斟上。 邵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悠然自得地喝着。 满府仆婢默不作声,静静看着。 静静喝完一碗茶后,唐剑走了过来,轻声禀报一些。 事情其实没什么,无非府中仆役、家兵上下勾结那点破事。暂时他们还没多大的胆子,只敢昧点钱,但将来谁知道呢? “下次给我做水引饼吃。”邵勋起身告辞。 “嗯。”卢氏脸色微红,轻声应道。 仆婢们头低得更厉害了。 大队人马很快走了,与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流华院的十余名护卫、仆役。 卢氏站在院门口,看着邵勋渐渐消失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 途经广成宫时,邵勋没有停顿,直接回了绿柳园。 他现在有些累了。 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原来也这么累! 如果是几十个女人甚至三千佳丽,他简直不敢想象。 或许,到了最后就像司马炎一样,乘坐羊车。拉车的羊走向哪里,当天就在哪個嫔御那里过夜,并为之留下“羊车望幸”的典故。 还好他悬崖勒马,没再招惹卢氏。 回到绿柳园时已经是二十五日了,还有五天就过年。 当他舒服地坐在躺椅上,听着岚姬柔顺的声音、母亲抱怨中带点关心的唠叨以及儿子满口的“咿咿呀呀”时,别提多放松了。 这个时候若还有人喊他出征,绝对翻脸! “小虫,你现在一年要出征几个月?”母亲刘氏一边给长孙缝着衣服,一边问道。 “三五个月总是要的,兴许半年。”邵勋闭着眼睛假寐,享受着宋祎柔嫩小手的按摩,嘴里说道:“再往后,出征的日子会越来越多。” 刘氏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和王司徒说一声,朝廷就没有第二个会打仗的人了吗?我儿出征一趟,半年不得归家,若一年两年还好,年年如此,仗就打不完吗?” 邵父在一旁咳嗽了下,开始发表高论:“王司徒乃天下名士,他召小虫出征,乃是着意栽培。若忤逆了他,或对小虫仕途不利。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乐岚姬眼里带着笑意,为邵勋捶腿的节奏都差点乱了。 “王司徒?”邵勋抚摸着宋祎的俏脸,道:“阿娘你就别担心了,王司徒在我这的面子没那么大。儿率兵出征,其实是自愿的。明年匈奴若打来洛阳,哪怕朝廷未下旨,儿也会领兵北上拒敌,不要分文好处。” 邵父哑然。 刘氏下意识忽略了前面的话,关注起了重点,问道:“匈奴要南下?” “八九不离十。”邵勋说道:“刘元海这几个月在抓紧整顿平阳、河东二郡,理清内部、积蓄完钱粮后,多半就要南下了,十多万兵马总是有的,骑军不下五万。” 刘氏不知道“五万骑军”是什么概念,但反正很多就是了,此时听到儿子的话,心神为之一垮,眼圈红了。 邵父也有些沉默,叹息一声后,出门吹冷风去了。 他年轻时参加过平吴之役,知道五万骑兵意味着什么。哪怕只是五万牧民牧子,至少他会骑在马上射箭、砍人吧?至少他跑得很快吧?抄截起你的粮道来,你怎么应对? 这仗,凶险得很哪!几千万把精兵,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淹没在这些潮水般的胡兵里面了。 “刘渊海这人真是……”刘氏将衣服放下,有些恼意。 “刘渊,字元海。”邵勋纠正道。 “刘海元这人……” “刘渊,字元海。”邵勋再一次纠正。 刘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午饭吃了吗?” “吃过了,肉汁汤饼。”邵勋随口答道。 “肯定没吃饱。”刘氏絮絮叨叨地出门了,给儿子准备点心。 乐岚姬的手停了下来,问道:“军中还有汤饼?” “途经棠梨院时,东海王妃怜我是越府家将,出征日久,辛苦万分,故亲手做了汤饼,邀我享用。”邵勋看着乐岚姬的眼睛,说道。 岚姬先有些惊讶,然后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骗他,噗嗤一笑,道:“美得伱!” “不信就算了。”邵勋笑道。 “东海王妃端庄大气,又是你的主母,哪有主母给臣子亲手做饭的道理?”岚姬白了他一眼,继续捶腿。 邵勋嘿嘿一笑,不再争辩。 岂止东海王妃一人,妯娌两个一起做饭,如果不是老裴那个电灯泡,鬼知道我今天晚上回不回家。 说实话总是没人信!过两天去羊皇后那里喝粳米粥,弥补下失落的心情。 不过,这样也是真的累啊。 纵马驱驰,弯弓百战,打生打死,满身金创……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这几个女人的孩子在搏命。 为x生为x死,为x操劳一辈子。 呵,男人! 母亲刘氏端来了一碗粳米粥,还有酸脆的咸菜,搭配起来非常可口,邵勋一会就吃完了。 很好,羊皇后家不用去了。 喝完粥后,他在汝水之畔信步徜徉。 时近元旦,四野之中空寂无人。 远近之间,到处是烟村庐舍。 梁县的百姓,每一年都在增加。 百姓的生活谈不上多富裕,但至少能勉强生活下去,能阖家团圆,这比什么都强。 为x生为x死只是句玩笑话罢了,就算为了这平静的生活不被暴力打破,满身金创也是值得的。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干刘渊海——不是,刘海元——也不是,为了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临近过年前一天,范阳王妃卢氏遣人送来了五百贯钱、一千匹绢,说是“谢礼”。 乐岚姬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看邵勋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邵勋懒得解释,继续在家躺着。 这是他一年中难得的不受打扰的闲暇时光。 或许,即便是匈奴人也要过年吧。 过完这几天,便是永嘉三年(309),历史上永嘉之乱真正开启的时间段。 从此以后,洛阳保卫战一场接着一场,打了接近两年,最终洛阳在粮道被切断,君臣内斗不断,司马越失去信心,带兵出逃的情况下陷落。 洛阳真守不住吗?未必。 洛阳会被打烂吗?必然。 这是巨大的危机,同时也是绝好的机遇。 能不能崛起,就看这一波了。 数日后,新年到来。 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为永嘉三年的新春带来了浓厚的年味。 陪伴家人过完正月十五后,邵勋又带着亲兵下乡,一一拜访将士们的家人,并送上一份礼物。 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了,花费不大,效果极佳。 就这样一直忙到二月,又开始接见一波又一波的颍川、河南二郡士人,勾兑利益,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正如裴康所说,颍川陈氏、钟氏、庾氏甚至包括荀氏等大家族在内,都奉上了大笔钱粮,态度十分明显。 邵勋知道,这是一份契约。 我帮你做官打理后方,给你提供钱粮,你提供安全保护,互惠互利,互相合作。 这就是乱世的现状,乱世的生存哲学。 忙完这一切后,三月仲春不期而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担任大农的褚翜前来禀报,今春的雨水似乎较往年偏少。 邵勋心中一个咯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王朝末年,怎么能少得了水旱蝗匪呢? 他第一时间赶往了广成泽,他最大的农牧业基地。 第八十二章 水与旱(上)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 春天正值农作物生长的关键时期,需要大量的水分,如果降水稀少,必然会影响产量。 邵勋首先来到那一千三百余顷恤田查看。 去年秋天种下了越冬小麦,这会正是拔节孕穗的时候,万万出不得差池。 还好,广成泽有水。 雨水少了,就苦一苦冀州屯田军六千名屯丁了,让他们手动灌溉。 其实,在有完善渠网系统的地方,人工灌溉并不算太麻烦。广成泽的田,至少有一半以上可通过水渠灌溉,剩下的一半今年也会陆续完善。 “麦收之后,抽四百人调往鲁阳,交予王阐等人统带。”邵勋看着正在田间挑水灌溉的屯丁们,说道。 “诺。”大农褚翜、侍郎陈有根、典书丞毛邦同时应下了。 恤田当然由大农负责,但涉及到俘虏转为辅兵,又需要郎中令这个部门参与了。 简单来说,这就是两个机关的业务交叉部分。 另外,此命令需典书令(第八品)统管的衙门来发布,此时典书令不在,由典书丞(第九品)记下,回去操办。 国主向国内发布的文书曰“令”,典书令负责起草和发布。 国内各处的文书,同样由典书令接收并提交给国相、国主。 有的时候,典书令甚至可以对呈递上来的文书提出修改意见,不合格的就退回重来。 此外,典书令还负责人事招聘——在鲁阳国,这项权力被邵勋拿在手中。 典书令有五位佐官:典书丞一人(第九品)、治书四人(第九品),属吏若干。 毛邦就是毛二,太学学历,今年十八岁。 新年过后,邵勋让他上任典书丞。 典书丞主要工作是协助典书令起草、发布命令,一般是比较重要的事。 四位治书则处理比较繁杂的日常事务,比如这里需要多少农具,那边需要多少耕牛,今年要哪些屯丁要去哪里锄草开荒之类。 典书令是羊茗,这会去洛阳公干了。 从典书丞到四位治书,全是有太学学历的东海一期、洛阳二期学生兵。 其实就是之前跟着毛二的那批人,他们中大部分去阳城、阳翟、梁、鲁阳四县当吏员历练了,少数佼佼者被授予公府官职,已经与老同学们拉开了差距。 “恤田事关战死、病殁、伤残将士抚恤,不得马虎。去岁收了多少粟?”邵勋问道。 “二十七万八千余斛,皆已存入永安仓。”褚翜刚接手大农职务不到四个月,就已经把这些理清楚了,只听他说道:“永安仓可储粮百万斛,去岁七月完工。” 广成苑去年的主要工作是永嘉仓城以及附属建筑的建设。 永嘉仓城非常大,历经两年建设,可驻兵数千人,储粮三百万斛——目前基本还空着。 永安仓城算是比较小的了,且不在朝廷规划上面,所以用来储放私人存粮。 恤田产出扣掉一年约三万斛的抚恤开支后,大部分可用来支付银枪军士卒的军饷——绢帛不够,很多时候是用粮食折色。 恤田会增加到一千五百顷,然后固定于此,短期内不会增加了。 看完恤田之后,邵勋一行人跨过两道木桥,向西南方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了另一片田地旁。 庾亮已等在路旁,见到邵勋后,立刻行礼道:“邵公。” 他身后有四名小吏,同样行礼。 邵勋被他的称呼雷得不行。 我才二十二岁,就被人称为“邵公”了吗? 但严格说来,他现在确实有资格称公了。 有些人没有爵位,但因为德高望重,或者官做得比较大,别人会称其“某公”,邵勋是正儿八经的鲁阳县公,称公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有点奇怪。 “你现在管的是禄田了,事关公府官吏福祉,可不能出差错啊。”邵勋一把拉住他的手,边走边说。 大舅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庾亮心中很受用。 为了给邵勋干活,他从颍川征辟了两名依附庾家的豪强子弟,又接收了河北过来的两名寒门、豪强出身的小吏。 一共四名属吏,全由他一人开支,付出非常大。 二月份他刚被授于学官令(第八品)一职,主要负责鲁阳县公亲属的教育。但这会显然无需他干这個,管理好禄田就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邵勋爬上一处高坡,看着正在田间浇水的屯丁们,问道:“这是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两营吧?” “正是。”庾亮吭哧吭哧地爬了上来,回道:“尚余七千七百余人,乃王弥残众,多来自青、徐、兖三州。” “一年下来,干得如何?”邵勋问道。 眼前这片地总共一千四百顷出头,前年秋冬时开辟,去年种过一茬粟了,收成嘛就不谈了,反正邵勋没留下一粒米,全由垦荒的役徒带走了——甚至还倒贴了点。 秋收后由青州屯丁接手,种了一茬冬小麦。 “还算卖力。”庾亮说道。 话音刚落,田间传来一阵哭喊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庾家部曲正拿着刀鞘朝一名屯丁劈头盖脸砸下去。 部曲一共十人,领头一人身强体壮,腰间挎着步弓,身上居然有铁铠。 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披皮甲的部曲,手拄着枪,腰间悬着刀。 其余七人则无甲,但刀枪齐备,其中两人甚至还背着步弓。 这配置,可以啊! 管理“集中营”的屯丁完全没问题,比大侄子带的那帮庄客强多了。 “夏收之后,把干活最卖力的四百人调出来,发往鲁阳,交给王阐等人。”邵勋吩咐道,说完,又提了句:“每人发五斛粮作为赏赐,银枪军借出车辆,为他们运到驻地。恤田那边的四百人同此办理。” “诺。”褚翜等人齐声应道。 禄田今年也会扩充到一千五百顷,然后维持这个规模。 当然,叫是叫做“禄田”,但其中九成以上的田地还是给公府产出粮食的。毕竟现在才给出去十几个官,总共划拨了49顷禄田而已。 “那是韭菜、菘菜么?”邵勋遥指一片树林旁的田地,问道。 “回邵公——”庾亮答道。 “喊我郎君。” “回郎君。”庾亮说道:“那是崔相的禄田,共六顷。有五顷是去年秋收后种的小麦,今年又划一顷空地,崔相家人赶至,令种菜。” 理论上来说,官员是可以选择他家禄田种什么农作物的。官府其实就是出田、出人,收成归你,作为你俸禄的一部分而已。 刘宋之时,陶潜为彭泽令,有禄田三顷。 当时很多官员懒得管自家禄田种什么,于是有司统一安排种“秫”(shu,糯稻)。 但陶潜家不同意,“妻子固请种秔(jing,粳稻),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 西晋这会,禄田有时候被称为“菜田”,更不一定种粮食了。 随你自便,收多收少都是你的,吃亏了不要叫唤就是。 “崔相经营有方啊。”邵勋笑道。 众人凑趣笑了两声,同时暗暗思索,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下禄田如何经营呢? 只要他们这个集体不被人消灭,只要广成泽没遭到严重破坏,只要他们没叛投他人,这些禄田就是他们的。 一般来说,即便熬资历也能慢慢升官,禄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种粟麦确实不够来钱,种菜、种瓜可能更赚一些。 “我怎么没禄田呢?”邵勋看着田野中都有人浇水之后,紧张的心情大为缓解,于是开了个玩笑。 “明公——”褚翜上前一步,说道。 “停,你也喊我郎君。”邵勋无奈道。 “好。”褚翜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道:“郎君有十顷禄田,惠皇后遣人种了牧草,这会已经返青了,长势很不错,有隶役四十人打理。” 邵勋有些惊讶,这事他却不知道,于是问道:“哪来的牧草?” 没想到褚翜更惊讶,说道:“张骞使外国十八年,得苜蓿归。今西州(关西)田野有之,年年自生。二月生苗,刈苗作蔬,一年可三刈。” 邵勋点了点头。 原来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汉武帝为了养马,真是费了好大心机,连牧草都考虑到了。只可惜三百多年了,一直没在整个北方推广,至少广成泽就没见到多少高质量、高热量的牧草。 牧草当然也可以人工种植。 事实上,人工种植的产量、质量远远高于野生的,且一年可割三次。羊献容让人种了十顷苜蓿,显然是为了饲养牲畜。 这女人! 邵勋提过一回垛田,羊献容记下了,然后努力操作,像模像样。 邵勋说喜欢吃肉喝奶,羊献容又记下了,居然专门种了十顷牧草来养牲畜。 邵勋都有点感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长满苜蓿的农田,然后对褚翜说道:“广成泽有七条大河补水,伱遣人专门盯着这些河,再找人记录下雨水多寡。今年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郎君是说有可能大旱?”褚翜惊问道。 “难说。”邵勋也不敢肯定,只能叹道:“过来转了一圈,稍稍放心了些。但若真有大旱,广成泽数百个大小湖泊多半存不住几个,届时灌溉农田就要走很远了。有些提水车,怕是也用不上了。先盯着吧,今年不知道要减产多少,唉!” 说完,带人往北边去了,那是垛田、湖泊的密集区域。 第八十三章 水与旱(下) 但凡谈到水利工程,大致有三类。幸运的是,广成泽都有。 第一种是沟渠。 渠,水所居也。 河者天生之,渠者人凿之。 简单来说,就是开凿沟渠,引河水灌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湿地,外围有七条大河、十几条小河流入,输水量巨大。 如今很多已经开始耕种的农田就靠沟渠灌溉,这是最简单、最传统的水利工程了,秦汉时代就开始大量出现。 渠又分自流渠和提水渠两种。 前者水面高于农田,挖好沟渠后,水自流也。 后者水面平行或低于农田,需要用水车提水。 邵勋方才转悠的时候,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会是春汛时节,按理来说河流水位要大涨的,但部分提水车已经无法运行了,水位低得可怕。 这可是“国家工程”,少府工匠制作的水车,用了也没多久,不存在质量问题。 其实有眼睛就能看到,春汛不汛,问题很大。 第二种水利工程曰“陂”。 陂,池也。 陂得训池者,陂言其外之障,池言其中所蓄之水。 简单来说,就是人工水库。 广成泽的湖泊太多了。 历史上直到唐代,广成泽经过一个小冰河时期三百多年的淤积成陆,面积已经缩小很多,但汝州仍有三十六陂,其中位于梁县的黄陂(非湖北黄陂)最大,灌田千顷——事实上三十六陂大部分位于梁县。 一個人工湖(黄陂)就灌溉十万亩农田,可见此地上好的农业资源。 此时的广成泽,面积远大于唐代,水资源更加充沛,可以说是一片原始狂野的沼泽风貌。几年的人工开发,也只是驯化了一小部分罢了。 邵勋走了一圈后,焦虑心情有所缓解,对褚翜说道:“若大旱来临,河流不定会不会断流,陂池尤为关键。这是你们整饬出来的最大的陂池吧,何名也?” 褚翜扭头问了一下。 他来得晚,没参与前几年的水利工程,在得到确认后,看了一眼邵勋,道:“此为‘邵公陂’,可灌田千余顷。去年深秋新辟的田地,全靠此池灌溉。若事急,恤田离此不远,亦可调屯丁挑水浇地。” “这……”邵勋愕然。 去年与岚姬泛舟湖上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呢,怎么现在就叫“邵公陂”了? 不过这个陂池修得是真漂亮。 湖畔修竹茂林,野花遍地,甚至还有成片的桑林。有些地方还修了石阶、码头,乘船可至远处的芝兰院。 此时湖面上已经有一些船在捕鱼了。开春之后,江河化冻,鱼儿肥美,捕一些上来熬汤,分给干活的役徒、屯丁,好让他们更有力气。 邵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邵公陂西北面是成片的荒田,去年开辟出来的,共一千三四百顷。 今年春天种了粟,由河北俘虏的石勒部众耕作,有七千余人,被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由义从军派了几百人临时看管。 这片田地,邵勋原本打算交给洛阳三园退下来的庄户耕作的,但他们估计要到秋天才能南来,故先交给俘虏们种一茬,把荒地变得熟一点。 “若真有大旱,这些春种之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收。”邵勋指着那些已长出稀稀拉拉粟苗的农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既惊且疑。 大农褚翜只不过出于职责,看到今春雨水稀少,所以提醒了下,但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心里还想着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连降大雨,水势汹涌呢。 但鲁阳公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让他也有些不淡定,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不会——真要大旱吧? “唉,就这个天时,匈奴还不消停,还要打仗!”邵勋叹了口气,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了起来:“不全力抗旱保禾稼,偏要打仗。打打打,尔母婢!待老子提兵北上,杀个人头滚滚,看你们还打不打!” 他现在是真的无法理解刘渊。 如果真有严重的旱灾,并州不可能不受影响,顶多程度稍轻一些罢了。 农业生产都受到巨大的影响了,你偏还要打仗,有病吧? 当然,他也知道,这可能就是农耕思维与游牧海盗思维的差异。 遇到灾害了,有的人第一时间想的是全力抗灾,减轻损失,有的人想的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去别人那里抢劫,弥补损失。 即便刘渊本人脑子清醒,他的政权底色注定了还是强盗思维。 “郎君其实该庆幸。”褚翜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去岁种了冬小麦,再有两三个月就能收了。即便真有大旱,也不是一下子来的,我等辛苦些,日夜督促,定保夏收无虞。” 邵勋舒了口气,觉得确实不该给底下人增添负能量,于是笑道:“褚君说得没错,纵有大旱,我料盛夏时节最严重。五月便可收麦,这批粮食咱们一定要拿稳了。” “诺。”众人神色稍振。 “若夏日果有大旱,这批冬小麦真的救命了。邵师未雨绸缪,明见洞察,实乃万千百姓之恩人。”典书丞毛邦说道。 邵勋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旋即想到毛二十八岁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伤了脚踝,哭泣不已的孩童,便收回了手,笑道:“就你会说话,不肉麻么?” 毛二一脸正经地说道:“邵师来之前,司州种冬小麦的人很少。而今很多,不但多收了粮食,还有可能避开大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此非恩德耶?” 毛二这么一说,其他人各有所思。 大旱意味着歉收,歉收意味着饥饿,饥饿意味着动乱,而动乱又会让更多的人无法安心耕作…… 这样一连串下去,不出两年,白骨蔽野,人皆相食矣。 从这个角度来说,鲁阳公至少在司州活民无数,为他立生祠都不为过。 “我宁愿没有大旱。”邵勋叹了口气,说道。 中原连年战乱,人口本来就不算多,再这么下去,北方还能剩多少人? 就像权力真空会被人填补一样,土地真空同样会有人来填补。 国朝才几十年,北方草原已经有几十批胡人南下。 他们填满了并州、幽州、雍州,就会往司州、冀州、豫州挺进,一步步深入内地。 刘渊治下的五部匈奴,男女老少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万口。 但你真觉得击败这五十万男女老少就算完了?事实上,这几年还不断有胡人南下。 关中的人口比例已经反转,邵勋不知道是不是史上第一次胡人数量超过汉人,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关中汉人百姓在往河南、南阳流出,胡人在不断迁入,比例还在继续缓慢地失衡。 将来若平定关中,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同化这些胡人。 整个南北朝,或许就是在经过这样一种“腾笼换鸟”之后,整个北方进行了痛苦的三百年大融合。 如果此时能保有足够的主体民族人口,或许融合就不用这么长、这么痛苦了。 “好生做事吧,一有情况,即刻来报。”邵勋挥了挥手,离开了。 “诺。” ****** 广成宫位于崆峒山山顶,宫殿外有一个小广场,面积不大,但雕栏玉砌,十分考究。 春日的暖阳之下,邵勋躺在椅子上,默默想着事情。 三月发生了一件事情:荆州都督、高密王略薨了。 他一死,原本还打算过两个月再回京的司马越坐不住了,立刻经荥阳入京,还带着两万多兵马。 这几年,司马越势力消亡得有点快。 先是范阳王司马虓暴死。 接着是新蔡王司马腾为汲桑所杀。 现在是高密王司马略病死。 司马懿四弟司马馗这一脉,人丁也开始凋零了。 现在仍然掌握着权力的,不过是镇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以及太傅司马越本人罢了。 司马越入京后,第一件事是自解兖州牧,领司徒。 王衍则当了太尉。 又以王敦为扬州刺史,尚书右仆射山简为荆州都督,镇襄阳。 另外,以王秉为左卫将军、何伦为右卫将军,把兵力最雄厚的两支禁军掌握在了手里——右卫将军裴廓下课,换句话说,被清洗了。 而这,多半只是司马越将要进行的清洗风暴的第一步。 他离开洛阳太久了,官员、禁军之中对他阳奉阴违的人太多,现在清洗还来得及。再晚一些,事情会棘手很多,甚至完全清洗不了。 邵勋暂时只收到了这么多消息,但已经够他分析很久了。 “太傅还需要王衍。”宫人们洗了一些桑葚,羊献容令其自散,亲手端来一盘摆在桌上,轻声说道。 “他现在是司徒了,不是太傅。”邵勋说道。 他刚来洛阳时,司马越当的是司空。 跑路徐州一年零七个月后回京,当了太傅。 这次在许昌、鄄城、濮阳、荥阳之间转悠了两年后回京,又当了司徒。 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 王衍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路换着三公当,从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再任司徒,现在是太尉。 “你很担忧?”羊献容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看着邵勋,问道。 “我确实很担忧啊。”邵勋无奈地说道:“若我是司徒,确实也会想着清洗朝堂、禁军,但现在真不是好时候。” “为何?” “一清洗难免收不住手,届时朝堂上人人自危,禁军中则人心涣散。” 羊献容摆弄着一颗桑葚,问道:“伱在广成泽,拥众逾万,怕什么呢?” “我怕刘渊趁势杀过来。”邵勋说道:“今年很可能大旱,整个河南不说颗粒无收,但肯定会大大歉收,若还遭到战火摧残,明年百姓怎么活?” 旱灾来临后,最危险的不是当年,而是第二年。 因为当年多多少少还有些存粮,能勉强对付过去,那么第二年呢? 按照经验,大旱之后很容易迎来蝗灾,若明年蝗灾大面积爆发,那可真是致命一击。 邵勋怀疑,这次是不是河南受灾最严重?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历史上洛阳最后陷落,与陷入严重饥荒不无关系。 这固然有漕运被刘汉大军切断,外地赋税无法运入京中的关系,但洛阳周边旱蝗连续爆发,肯定也是一大因素。 这一次大旱,河南多半是重灾区。 与河南相比,并州、冀州、扬州、荆州可能没那么严重。 这可真是天要亡大晋,没有办法。 连老天爷都不帮你啊!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让老天爷很不高兴的事? 天降灾害,让原本还可勉强守住的洛阳彻底崩溃,晋、匈实力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农业社会,旱灾、蝗灾造成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战场上的损失,纯属降维打击了。 “这个世道,人皆自保而已,只要熬到五月,慢慢把麦子收了,还怕什么?”羊献容歪着头看向邵勋,问道。 “单靠一个广成泽,可打不过匈奴。”邵勋开了个玩笑:“若洛阳守不住,我怕是要带着你跑了。” “带我……一个人跑?”羊献容轻声问道。 话说完,脸微微有些红。 邵勋伸出手,慢慢靠近羊献容的嘴唇。 “你……”羊献容想往后缩,但好像全身力气使不出半分一样,完全被定住了。 邵勋擦了擦她嘴角的桑葚汁,说道:“肯定会带上你。” 羊献容的脸又像去年正旦的那个清晨,血红血红的。 “你想好了吗?”羊献容把脸埋在手臂中,闷声问道。 “想好什么?”邵勋不解。 羊献容扭过头去,看着山下,轻声说道:“你若招惹了我,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要遣散掉。” 邵勋的手仿佛触电般迅疾缩回,枕在脑后,看着远方的白云,轻轻晃着躺椅,不说话了。 羊献容的眼中起了层水雾。 她真的有些委屈。 出身名门,还是皇后,纡尊降贵垂青于你,你还不知足…… 但很快,她又记起太极殿刀光剑影之中,邵勋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又记起逃难到梁县时,邵勋披甲执刃,站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安抚她惊魂未定的心绪。 又记起新春之时,邵勋用皴裂的手指,在寒风中为她准备爆竹。 又记起他亲口对她说“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又有些迷茫了。 “人生无常。”邵勋突然说道:“譬如这香兰——” 说着说着,邵勋起身走到栏杆边,指着外边的兰草,说道:“生于春夏之间,幽雅清秀,风姿卓然。然由夏入秋之后,白日渐短。袅袅秋风起时,岁华尽摇落……” “你在笑我?”羊献容瞪了他一眼。 “我在说我自己。”邵勋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人生无常,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的野心很大,我又有些妇人之仁,想要挽救这个世道,挽救很多百姓的生命。与匈奴的战争,不知道要打多久,兴许哪天我就兵败身亡了。就像这香兰,初时葳蕤幽独,卓尔不群,最后零落成泥,芳意无成。” “我确实不敢招惹惠皇后,臣告退了,一会还要去看看堤塘。” “堤塘是惠皇后遣人督造的,或可救活许多百姓,臣感激不尽。” 说罢,转身便下了山。 待到山下时,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羊羊还没想通,不如去范阳王妃那里坐坐。 当然,这是玩笑。 邵勋很快来到了银枪军的驻地,开始操练军士。 天灾么得办法,能做的已经做了。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今年的主题是抗旱救灾,但很显然这是痴心妄想。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 互相厮杀才是主旋律。 匈奴要来,那就来吧,大不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让刘元海这种趁火打劫的人看看,你的人就是一群狗屎。 第八十四章 掀桌子 进入四月以后,天气愈发炎热。 华林园内的溪水河池水位下降了一大截,有的甚至露出了河床,只剩中心还有几汪残水。 数年前邵勋曾站在齐腰深的池水中,为先帝挖虾蟆。 现在么,同一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裸露出来的池底淤泥了。 大旱之威,以至于斯。 作为天子,司马炽还是要做一做样子的。 这几天,他下诏减膳一餐,以示与民同苦。 至于是不是真的与民同苦,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在南阳等五郡国不愿再派出夫子役徒修建广成苑后,天子又下诏汝南、汝阴、梁国、陈留四郡国五万余役徒前往广成泽,修建宿羽宫。 总领广成苑修建的人换了,本来天子打算派一位宗王坐镇的,因为他对鲁阳县公十分忌惮。司马越入京后,派幕僚戴渊、程收南下,督查广成苑,意味深长。 天子也没心思管这些小事了,他有更迫在眉睫的危机。 这一日,缪播、缪胤、王延、何绥、高堂冲、高韬等十余人齐聚华林园,一个个如丧考妣,神色慌张。 司马炽也有些不自然,更感到腹中饥饿。 恰在此时,皇后梁兰璧领宫人送来了一些点心,供君臣分食。 司马炽吃了一个胡饼,感觉好多了。 皇后心中满足无比,像個沉溺在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天子在与忠臣们策划大事,这是男子汉做的事情。 作为妇道人家,她只能不断鼓励、安慰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致志。 “姜赜、杜概被杀了。”高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皇后、宫人们的到来,脸色煞白地说道。 说完,喉间有些哽咽,浑身更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高韬是尚书令高光之子,其父在去年年底病逝,追赠司空、侍中。 姜赜是原太傅幕府、现司徒幕府参军,天水人。 杜概的身份与姜赜一样,京兆人。 司马越入京后,任司徒,把持朝政,不觐见皇帝,唯大肆清洗异己。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不能如此被动下去,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乎,高韬主动请缨,勾结姜赜、杜概二人,意图谋刺司马越——高韬目前还在服丧期,按理来说可以闭门谢客,不问世事的,但他或许利令智昏,或许怀着满腔忠诚,总之干了这事。 当然,事情没成,中途就泄露了,于是就有了姜赜、杜概被杀之事。 他俩死了,高韬能逃得掉吗? 高韬现在的表情告诉大家,他自己认为自己逃不掉,这是在找天子保他了。 “高卿……”司马炽安慰道:“卿乃名门之后,不至于此。” 梁兰璧诧异地看了一眼天子,微微有些惊讶。 “陛下……”高韬抖得更厉害了,眼中一片死灰。 天子好像在安慰他,但话里话外完全没有主动保他的意思,让他凭家世“硬抗”,这不是笑话吗?涉及到这种最高层次的权力之争,什么家世保得住? 这不是在争一个县、一个郡,而是天下! 司马炽扭过头去不看他。 其他人一见,心下凉凉。 高韬因为直接策划、组织刺杀司马越的事,固然难逃一死。但他们与司马越作对的时候少了吗? 先帝之时,今上明敏果决,礼贤下士,风度翩翩。私下里与众人谈及天下之事,慷慨激昂,多有见解。 及今上登基,大家都暗自庆幸,终于来了一个圣明之君,大晋中兴有望矣。于是乎,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断策划一桩桩事,把权力慢慢夺了回来。 有这些事在,司马越不会迁怒他们吗?不会秋后算账吗?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而就在这时,华林园诸门被轰然打开,大队甲士汹涌而入,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这……” “大胆!尔等可是要谋逆?” “堂堂皇居,哪来的乱兵?” “卫士何在?” 正愁眉苦脸的大臣们吓了一跳,如同应激反应般,下意识就出言斥责。但你若仔细看他们的脸色,便会得出结论,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王秉走了进来,先看了看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却慌乱得要死的朝臣们,对天子拜倒于地,大声道:“臣王秉得报有人谋乱,故率兵入卫。陛下勿忧,待捉拿逆党之后,自会转安。” 司马炽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隐有汗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要弑君。 皇后梁兰璧轻轻握住天子的手,表示安慰,然后镇定地看着王秉,轻启朱唇,问道:“王卿,逆党何在?” 王秉起身,手抚刀柄,扫了一眼后,开始一一点名:“黄门侍郎缪播、太仆卿缪胤、散骑常侍王延、太史令高堂冲、延陵县公高韬、尚书郎何绥……” 王秉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被点到名的神态各异。 有人见司徒不肯放过自己,事到临头反倒放下了,惊慌失措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起身向天子告别。 有人涕泪齐下,不知所言。 还有人不断地向天子求情,比如高韬—— “陛下,陛下!”高韬跪在地上,抱着司马炽的大腿,泣声道:“臣本在为父居丧守孝,不便外出。若非对陛下、对朝廷满怀赤诚,四处奔走,又何至于此?臣可是奉陛下之命啊。陛下!陛下救救臣吧!” 司马炽以袖掩面,不与高韬对视。 梁兰璧欲言又止。 “陛下救我!”高韬还在号丧。 王秉一看实在不像样,直接下令兵士抓人。 数名甲士一拥而上,像拖死狗一样把高韬拖走了。 其他人也不会放过,在王秉的指挥下,几人一组,很快把司马炽身边诸人给抓了个干净。 从头到尾,司马炽一言不发,只是叹息罢了。 皇后梁兰璧看得如坠冰窟。 她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卫将军梁芬)为何一直不愿掺和朝政了,但领俸禄,诸般大事一言不发,可谓明哲保身到了极致。 原来,权力之争是如此可怖。 他们一直以来策划的种种计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是那样地不值一提。 只要司马越舍得拉下脸,只要他不愿再讲规矩,什么权谋都只是个笑话罢了。 人抓完之后,王秉并没有离开,只见他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人过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又有二十余人入内,见到天子之后,齐齐拜倒在地,涕泣不已:“陛下。” 司马炽一看,终于流下了眼泪。 这些人来自左右卫、左右军、骁骑军,轮番宿卫宫廷,最次的也是殿中司马、三部督之类,皆是最近两年着意拉拢的禁军将领。 在去年年底,司马越想要回京的消息流传开来后,他更是一狠心,将殿中武官尽皆封侯,可谓下了血本。 司马越入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不敢入宫觐见,忌讳的便是这些人。 难道他们也…… “陛下保重,臣要回乡了。”有人叹息道。 “陛下……”有人泣不成声,但哭而已。 还有人重重地嗑了几个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天子,仿佛在见最后一面似的。 “带他们出去!”王秉挥了挥手,下令道。 军士们上前催促。 殿中武官们再度行礼,慢慢离去。 王秉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事实上他有些奇怪,把人赶走就是了,何必让他们再来见天子呢?想到最后,始终想不明白的他,只能将其归结为司徒在向天子炫耀吧…… 有点可惜了! 这些人,都是禁军诸营的中层武官,一朝散尽,会产生极大的混乱,需要不少时间来恢复。 更何况,他们并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往往还有心腹下级军官被牵连,被赶走的远远不止这二十几个将领。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攻来,王秉不确定禁军会不会一哄而散。 接下来,得抓紧时间提拔新人,整治军心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想多留了,转身看了一眼帝后,行礼道:“陛下,从今日起,殿庭值守将不再由殿中将军负责。司徒有令,自东海国拣选八百骁勇之士,护卫皇居。他们一会便会来换防,陛下勿惊。” 禀报完后,他大咧咧地抬起头,看着天子,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带着甲士转身离开。 怎么说呢,既有些叹息,又有些兴奋。 在天子面前如此跋扈,对王秉而言还是头一回。 天子身边的侍卫都被换掉了,对司徒来说也是头一回。 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彻底掀桌子了。 王秉突然间想到了远在梁县的邵勋,不知道为何,方才还气势十足的他一下子萎了。 不过他很快为自己开解了:从东海国来的兵将,就没有不怕他的。 数万禁军将士,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还好不用和他直接对上,不然王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对他说硬话动粗。 同时又不由得恶意揣测,如果邵勋还是殿中将军,司徒一纸命令将他赶走,他会不会落得涕泪交加的下场? 好可惜啊,没法检验。 王秉走后,华林园内空空荡荡。 司马炽愣了半晌后,突然大叫一声。 “陛下。”梁兰璧回过了神来,紧紧握住天子的手,柔声安慰:“陛下,司徒还是要脸的,不至于乱来。陛下且放宽心,假以时日,会有转机的。” “你懂什么!”司马炽用力一甩梁兰璧的手,直接跑开了。 第八十五章 分兵 三四月间的朝堂大清洗影响深远。 不知道多少官员公卿下狱被杀,又不知道多少人逃离洛阳。 总之,在司马越彻底撕破脸,且更换宫廷卫士之后,朝廷的权威进一步沦丧——这次不是敌人打过来,而是司马越自己把朝廷脸面扔在地上,且还狠踩了两脚。 短期来看,他或许大大出了口恶气。 从长期来看,这是在缩减大晋朝的寿命。 司马家子孙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着实让人诧异。 五月初,廷尉诸葛诠“审判”完毕后,拟定一干乱党死罪,报予司马越幕府之后,刘舆、潘滔二人力主杀之,司马越同意。 于是尽斩缪氏兄弟、王延等十余人。 但不波及家人,亦不抄没家产,且允许各家子弟收尸安葬,算是给了面子。 五月初六,刘舆骑着高头大马,在数十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了国舅王延府上。 国舅府上正在治丧,刘舆视若未见,径直走了进去。 王延的子孙多在外地,一时未及赶回,尸首还是仆役领回来的,此时放在一张敛床上,用衣衾盖着,周围悬挂着白幔。 这就是小敛仪式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 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因为府中没有主人,只有妾侍荆氏以及典计荆成、家将荆弘在操办丧事。 刘舆一进正厅,眼睛就挪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荆氏,仿佛看不到其他人一般。 想要俏,一身孝。 荆氏本就丽质天成,娇弱柔媚,此时穿上一身孝衣,当真勾魂夺魄,让刘舆差点忍受不住,直接扑上去。 好在他还有理智,挥了挥手,很快便有随从搬来一些钱帛器物,放在屋内。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这些财物就被堆在敛床边,与王延的尸体比邻。 荆氏不解地看向刘舆。 刘舆潇洒地一笑,道:“美人稍安勿躁,过几日便来接你回府。” 荆氏脸一白。 荆成、荆弘二人面有怒色,但什么都没敢说。 刘舆是司徒身前的大红人,杀国舅就是他进言的,谁敢得罪? 见到荆氏一脸死灰的样子,刘舆心中痒痒,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想要摸荆氏的小手。 荆氏后退两步,道:“国舅尚未及敛,长史便要行孟浪之事么?” 刘舆乃止。 随后笑了笑,道:“那就多等几日。” 说罢,大手一挥,前呼后拥出了门,直奔司徒府而去。 刘舆走后,荆氏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两眼怔怔。 “阿妹。”荆成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司徒幕府从事中郎王倒背着双手,缓缓步入灵堂。 一双绿豆眼转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荆氏。 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会,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很显然,他的定力不如刘舆,直接就想上手。 荆弘看不下去妹妹受辱,挡了上去,怒视王。 王不耐烦地看了荆弘一眼,道:“你就是王延家将荆弘吧?往日里可神气得很。” “正是我,王中郎待如何?”荆弘问道。 王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妹妹份上,便不追究冲撞之罪了。” 说完,眼睛扫了一下刘舆送过来的财物,心头火大,说道:“但有一事你须谨记,刘庆孙所求之事,一概不许答应。这些财货,着即送回。至于令妹,勿忧也。过几日我便遣人上门娉之,以后你们兄弟就跟着我,定有好处。”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荆氏,转身离开了。 他也要去司徒府。 今日有要事相商,不可缺席。 王离开后,荆氏已是泪流满面,伏在案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国舅在时,将她深藏府中,极少示人。但即便如此,她的名声还是传扬了出去,既精于音律,又天生丽质,美貌惊人,怎么可能不被人谈论呢? 国舅尚未及敛,尸首还躺在那里,刘舆、王便上门相争,丑态毕露。 这世道还有妇人的活路吗? 家中没有男人,就要被任意欺凌吗? 荆成、荆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荆氏哭了一会,渐渐去了悲意。 只见她站起身,稍稍擦拭了下眼泪,哽咽道:“将国舅入殓吧。” “阿妹,你这是……”荆成有些不解。 “把灵柩带去广成泽别院。”荆氏坚决地说道:“我虽是音伎,也不愿委身如此无耻之人。去别院!广成泽山清水秀,国舅长埋于彼,想必会很欢喜。” “这边的宅院呢?”荆弘问道。 “不要了。”荆氏说道:“别院那边什么都不缺,但行即可。”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选择呢?只能走了。 ****** 司徒府内,“群贤”毕至,但却气氛凝重,半晌没一个人说话。 旱灾越来越严重了。 自春至今,雨水极少,最近两个月更是完全停了,禾苗干枯欲死,百姓愁云惨淡。 好在去年秋收后,有相当一部分田地种下了小麦,本月即可陆续收获。 在河水尚未完全断流的时候,在千金堨等陂池尚有存水的时候,朝廷乃至庄园主、坞堡帅们组织百姓挑水,夜以继日,竭力灌溉,愣是撑到了现在,力保小麦能顺利收获。 或许会有所减产,但绝大部分可收割入库,这无疑让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初种下的粟就完蛋了…… 禾苗生长关键期滴雨不下,且眼见着伊水、洛水快露底了,却不知如何维持到秋收? 想必那些没有听劝,未在去年秋收后种冬小麦的人是欲哭无泪了。 真的,这才五月初,仿佛就看到了秋天颗粒无收的悲惨情状。 日子还怎么过? “天厌晋德”——这是一个最近仅在父子、兄弟、熟人间私下里流传,但却被很多人知晓的说法。 而且,这句话还有背景:司徒司马越欺凌君上,擅杀朝臣,倒行逆施,以至于此。 这话没人敢说,但真有不少人信,包括幕府僚佐们。 刘舆跪坐在那里,心思却还放在荆氏身上。 那脸蛋、那身段、那神气,让他心中痒得不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王延府上,将美人搂在怀中,肆意爱怜。 王坐在不远处,悄悄观察着刘舆的神色,对军司王衍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什么旱灾?关我屁事!又不是没水喝,没粮食吃,至于么? 死几個贱民而已! 大晋天下,人多着呢,要多少有多少,种地的人是怎么都不缺的。 倒是刘庆孙要和我争荆氏,这件事比较麻烦。他在司徒面前更受宠,不一定争得过他啊。 王忧心忡忡,双眉紧锁,愁容满面。 司马越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暗暗点头。 王还是可以大用的,这般为主上担忧,忠心可嘉。 那边王衍已经说完了大旱的事情,顿了一顿。 幕僚们纷纷进言,多有夸赞王衍之语。 老壁灯心下暗爽。 旱灾日益严重,他的名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很多人都知道去年朝廷行文司州诸郡,令种冬小麦,此事便是王衍一力推动的。 他甚至还发动各种关系,反复催促,真的下了大力气,卖了老脸,收获了无数埋怨。 当时做这事的原因是担心匈奴打过来,没想到歪打正着,抢在河水断流前收获了一茬粮食,真的救命了。 嘿嘿,当时埋怨老夫有多狠,现在就夸得有多狠,妙哉。 幕僚们夸完后,司马越也夸赞了几句,随后便提起了另一件大事:“罢殿中武官之后,有人回乡居住,有人南下——有人前往州郡任职,还有人投了匈奴!” “孤已得报,刘渊迁都平阳之后,秣马厉兵,得此无君无父之辈相助,已决意南下。” “上月,渊以王弥为帅,石勒为前锋,并渊子聪,共攻壶关。关城已陷落多日。此其一路也。” 其实,还有一些话司马越没好意思说出口。 刘渊以王弥为侍中、都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与楚王刘聪合兵,进攻壶关。 刘琨遣二将救援,全军覆没,二将皆死。 司马越不是没有做出应对。 他以淮南太守王旷为帅,将五千淮南郡兵、万余淮南丁壮,将军施融、曹超各将数千豫、兖之兵,总计三万人,北上救援壶关。 施融、曹超建议不要北上并州,在河内阻河拒敌,防止敌人直扑洛阳即可。 王旷大怒,坚持进兵。于是三万人进入上党,与刘聪在长平相遇,惨败。 施融、曹超战死,王旷不知所踪,三万人被斩首一万九千余级。 刘聪趁胜连拔两城,上党太守庞淳以壶关降汉。 刘琨以都尉张倚领上党太守,据襄垣坚守。 刘聪又转兵袭晋阳,不克。但趁机招降了原本依附刘琨的一些匈奴(铁弗氏)、鲜卑(白部鲜卑)、乌桓部落,得数万口、万余骑而回。 战事至此,短期内已告一段落,或许还有一些扫尾战斗,但都无关大局了。 匈奴前后斩首两三万级,俘万余兵,得了大半个上党,又进账了一大批部落,削弱了刘琨继续摇胡人助战的潜力,可谓大胜。 王衍听司马越说完,则在想另一些事情。 王旷(王羲之之父)是他堂弟,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琅琊王南渡建邺后,王氏宗族陆陆续续南迁了数百人,显然押上重注了。 司马睿又以王旷为淮南太守,替他稳住江淮之地。 司马越看在眼里,定然有了想法。 他可能已经有点忌惮司马睿了。 调王旷率南兵北上,是三月以前就做出的决定,那时司马越还没回洛阳呢。 王旷北上救援壶关是匈奴出兵后临时决定的,未必没有消耗王旷的意思在内。 对此,王衍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越惯会这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就让邵勋北上收复邺城,试图消耗他。 结果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没达成消耗的目的。 今年王旷北上救援壶关,长平之战惨败,三万人几近全军覆没。 司马越却得逞了。 王衍只能暗叹:仗打成这样,夫复何言? “匈奴第二路以刘景为帅,叛臣朱诞为前锋都督,克黎阳,于延津败王车骑、汲郡守庾琛,现已退兵。”司马越继续说道:“匈奴两路皆获大胜,饱掠一番后退回,诸君议一议,此为何耶?” 众人一时有些沉默。 为何?目的不是明摆着的么?先扫清外围,再找渡口南下洛阳啊。 黄河尚未断流,匈奴大军要南下,必然只能走那几个渡口。 攻占壶关后,便可由此东出,进入汲、魏、顿丘三郡,找渡口南下,绕道陈留、荥阳,从洛阳东边迂回而至。 但到了这会,他们显然已经有更好的南下途径了——长平之战结束后,上党绝大部分地区已落入匈奴之手,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南下河内,再直趋洛阳。 “司徒。”王衍不想和司马越玩什么猜谜游戏了,直接挑明了答案:“匈奴经此两胜,士气大涨,或许真的要南下洛阳了。这一次——避无可避。” 司马越闻言,心中有些不悦。 王夷甫是不是在暗讽些什么?不妨把话说明白! 但他也知道,王衍没说错,这次确实避无可避了。 清理了朝堂、禁军,洛阳现在由他说了算,大敌当前,他没法走。再一走,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众叛亲离的结局——合着伱回来就是杀人,把人心弄乱,把军心弄垮,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匈奴会从何处至洛阳?”司马越按捺住心中不满,问道。 王衍低头不语。 司马越目光转来转去,最后看向刘舆,问道:“庆孙向有智计,可能为孤解惑?” 刘舆回过神来,想了想后,道:“正如司徒方才所言,匈奴有三条进兵路线。西路乃自河东南下,攻弘农,自西向东攻洛阳。” “中路为直下河内,渡河后从北向南攻洛阳。” “东路为自黎阳渡河,攻荥阳,自东向西至洛阳。” “三路皆有可能,或可分兵把守,阻敌于外。” “今曹将军屯大阳,王车骑屯白马,此为两路。只需增兵河内一路,固守即可。” 司马越微微颔首。 摸不准敌人的动向,就只能处处分兵了,仗有点被动。 “河内方向,何人为帅?”司马越又问道。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鲁阳县公邵勋骁勇善战,当可为帅。” 第八十六章 走不开 正午之时,阳光正烈。 糜晃走在皴裂的大地上,艰难前行。 这里原为一片沼泽地,现在已经完全干涸,甚至连底部淤泥都晒得邦邦硬,踩着只有松软之感,完全不用担心陷下去。 干渴的大地、枯萎的庄稼、哀嚎的百姓,大概就是如今中原的典型场景。 穿过这片沼泽区后,糜晃登上了一处平坦的路面。 路不长,但很宽。 路面甚至铺了一些碎石子、砖瓦,大概是开山取石、烧砖制瓦后用剩下的。 路另外一面是大片的芦苇丛。 本应郁郁葱葱、随风起舞、野鸭齐飞的景象,大抵是见不到了。留下的唯有矮小、干瘪甚至已经枯死的芦苇,在风中了无生气地摇曳着。 糜晃沿着道路前行,路上甚至看到了几头倒毙于地的野物尸体。似乎刚刚死去,正有人在切割。 稍远一点的水泊边,兴许是还有点残水吧,野兽成堆,纷至沓来。 有人在组织狩猎,所获颇丰,但这似乎只是另一种竭泽而渔吧。 走到路的尽头后,一个巨大的陂池映入眼帘。 陂池的水位已经大大下降,不知道有没有鼎盛时期的四分之一。 陂池内外,大群人正在忙活着。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趁着大旱疏浚陂池,拓宽加深,以便将来能存更多的水。 糜晃问了一下带路的人,得知这是广成泽第二大陂池,名“材官陂”,仅次于“邵公陂”。 拓宽加深之后,附近还会营建一个庄园,交给南下部曲耕作。 糜晃听了微微点头。 即便大旱年间,依然没有灰心丧气,一直在为着明年做准备,这份意志确实让人惊叹。 过了材官陂后,穿过一片干涸的沼泽、两处挣扎中的果园以及大片竹海,眼前豁然开朗。 “好一派麦收盛景。”糜晃手搭凉棚,看向南方。 金黄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 有人在刈麦,有人在捆扎,有人在运输,还有人在捡拾残留在田间的麦穗。 麦田边的空场上,有人在打麦,有人在扬麦,有人铺开了晾晒…… 从头到尾,没人闲着。 糜晃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脸上带着严肃乃至虔诚的表情。 大灾之年,谁能对粮食不虔诚呢? 糜晃很快找到了邵勋。 他戴着草帽,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麦子。 此时阳光甚烈,邵勋没有遮护完全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红印,但他不以为意,一边与人说笑,一边收割着小麦。 他身边都是什么人啊? 典书丞毛邦、侍郎陈有根、柳安之、学官令庾亮、典卫令唐剑、牧长吴前——牧长又称“厩牧长”,掌知畜牧牛马事,第九品官。 鲁阳公府的一半官员齐聚此处,与吏员、士兵、屯丁们一齐收割麦子,可见邵勋本人的重视。 糜晃见了,只叹了口气。 鲁阳县公都不辞辛劳,亲自下地干活,其他人纵然心中不愿,也要硬着头皮一起干了。 再联想到京中的刀光剑影,他的眉头皱得就更深了。 司徒与天子争大权,幕僚们争女人、争财货,浑然不管其他事,若没得对比也就罢了,但看着眼前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糜晃直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邵勋一手捏合起来的这个军政团体,确实有那么一股旭日初升的味道,人心齐、会种地、能打仗,领头人还很有才干,脑子清醒,将来走到哪一步,委实不好说,但看着很不错。 “糜公稍待片刻。”邵勋听到亲兵的禀报后,在田野中挥舞着镰刀,大声道。 “小郎君自便。”糜晃回道。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邵勋的脸晒得有点黑,但透着一股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与京中很多服散纵酒的士人完全不一样。 那些人皮肤白皙,有的还很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人还白嫩。 刚刚被杀的尚书郎何绥,乃开国功臣何曾之孙。 何曾奢靡无度,每天吃的饭菜就要花费一万钱,他还抱怨说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地方。 何曾之子何劭,日食二万钱。 何绥、何机、何羡兄弟,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比祖父更加奢靡。 何绥死后,家财多半保不住,虽然司徒没有下令抄家。 这世道,唉。 上面那一群人但风花雪月,下面的人流血流泪,上下隔绝。连接两方的,要么是上层中少数体察民情的,要么是下层中少数跃升至上层的,但这两类人都极少极少。 邵勋属于后者,他带着一群属官下地干活,未必是要折磨他们,可能是想让他们多了解下农事,知道田舍夫的不易。 有的人完全不在乎田舍夫的死活,死命压榨。 有的人是真不知道田舍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压榨起来没個数。 邵勋大概是想挽救后一类人吧。 庾琛家那小子,本是极英俊一少年郎,现在晒得黝黑黝黑的,被邵勋折腾惨了吧? 糜晃随意走动,继续看着。 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人在打磨石盘,应该是要制作石磨磨麦。 大旱之际,很多水碓没法用了,畜力磨盘是最好的选择。 这玩意在士族豪强的庄园内并不鲜见,不然他们也没法吃胡饼、蒸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了。唯在下民之中较为少见,因为他们一般习惯种粟。 不知不觉间,司州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习惯开始改变了啊。 有的人,在试图改变这个天下,造福生民,壮哉! 几辆马车顺着铺好的路行了过来。 一位头戴帷帽的妇人下了马车,手里还提着食盒。 她身后还跟着十余护卫、仆役,这会纷纷从车厢内取出食盒,静待吩咐。 “噹”声响起,赫然是军中退兵的钲声。 邵勋直起身来,稍稍捶了捶腰,与属官们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军士、屯兵们也陆续收工,前往另外一侧,排队领取粟米饭、咸菜、鱼汤。 原来到吃饭的时候了。 农忙之际,一日三餐,非常不错了。 糜晃与邵勋等人一一见礼寒暄完毕。 邵勋告罪一声,来到路边的榆树下,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妇人掀开帽檐下帷幔,竟然是范阳王妃卢氏。 在看到邵勋一脸惊喜、不似作伪的表情时,心中一暖,暗道我来送个餐,他这么高兴么?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欣喜雀跃。 “郎君刈麦辛苦,妾在家中做了一些饭食,却不知郎君喜欢不喜欢。”卢氏仰着脸说道。 “薰娘做的,我都喜欢。”邵勋轻笑一声,拉着卢氏的手上了马车。 糜晃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竟然是范阳王妃,为何不是……她? “糜子恢来找郎君,是不是又要出征了?”车厢内有个小案几,卢氏一边摆弄着餐碟,一边问道。 “可能是吧,但我现在走不开。”邵勋接过蒸饼,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又连吃两大口。 卢氏看邵勋非常喜欢她做的吃食,心下忍不住喜悦,旋又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要出征了,心中怅然若失,刚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结果又要上战场卖命。 邵勋继续吃着,也不问卢氏为何给他送饭——这是第一次。 到最后还是卢氏忍不住了,低着头说道:“王国舅家的荆氏兄妹三人来广成泽了。” 邵勋点了点头,不是很关心,只是赞道:“薰娘手艺这么好,以后要多尝尝。” 卢氏嘴角含笑,一直捏着裙角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刘庆孙遣人来追索荆氏,被我撞见,骂回去了。”卢氏又道。 邵勋讶然。 卢氏忍不住抬起头,故作轻描淡写道:“刘庆孙以前在范阳王府为长史,在我面前还不敢造次。” “薰娘果然是女中豪杰。”邵勋一脸正经地说道,甚至还放下手中食器,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卢氏绷不住了,捂嘴直笑。 她知道邵勋在陪她闹着玩。 她性子活泼,经常被裴妃说三十岁的人、十七岁的心性,意外地感觉与邵勋说话非常放松,能让自己心情愉悦。 邵勋吃完蒸饼和几碟小菜,已有八分饱。 卢氏麻利地收拾完餐具,又拿出茶鼎,从中舀出茶汤,倒入茶碗中。 邵勋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摩挲,满足地叹了口气。 范阳王三十七年的生命中,大概都没享受过几次这种服务。而他邵某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天天享受。 倒完茶后,邵勋把卢氏拉入怀中,问道:“你想好了吗?” 这话是羊献容问邵勋的,现在被他借过来问卢氏。 卢氏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轻如蚊蚋地应了声。 “那好。”问清楚之后,邵勋点了点头,道:“今晚住流华院,做水引饼给我吃。” 如果卢氏不愿意,他也懒得招惹。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能玩的女人太多了。说难听点,今晚他去把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睡了,只要不声张,弄得满洛阳皆知,王衍、王敦都不会和他公然翻脸。 当然,女人心甘情愿了,有额外的好处,比如解锁更多动作,这是邵勋喜爱的。 就像他兴致起来,把岚姬的大白腚拍红了,也只会惹来娇嗔。 但如果岚姬本就很抵触他,你再这么做,那就是折辱了,一不小心,美人儿想不开,可能就那啥了。 呃,岚姬现在似乎有点喜欢被他拍打了,这是邵勋始料未及的…… “郎君,糜校尉来了。”唐剑在车外低声禀报道。 邵勋应了一声,将手从卢氏的两裆衫内抽出,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志得意满地下了车。 嗯,先战术调整了一下裤褶的位置,静静等了一会后,这才举步向前。 卢氏脸红地无以复加,只觉脑袋嗡嗡的,心砰砰直跳,胸前发烫,双腿无意识绞动着,浑身酸软无力。 良久之后,马车外的声音才隐隐传了过来。 “我要北上也不会去河内。”这是邵勋的声音。 “那你想去哪里?”这是糜晃的声音。 卢氏静静听着,有些忧虑。 “我在宜阳有坞堡,正合屯兵。若精兵被派往河内,何人来守宜阳?” “匈奴不一定对你的坞堡感兴趣。” “换个人去河北吧。糜公不妨对司徒直说,我若屯兵宜阳,定然不教匈奴从此轻松通过。” “唉,也就你敢和司徒讨价还价。” “还没正式讨价还价呢。钱粮呢?器械呢?” “粮是真没有。大旱之际,太仓内的粮没人敢动。哪怕只是一千斛,也得司徒同意方可调拨。钱帛倒是可以给伱一些。器械么,武库内搜刮一下,总还是有的。如果你要新的,就得等一等了。这两年少府新制的器械,都优先供给禁军及豫、兖军士了。” “糜公先回吧,司徒什么时候同意了,我什么时候再出兵。” “唉,你这是不打算给司徒台阶下啊。” “已经很给面子了。照我原本的心思,今年就不该打仗,好好救灾不行吗?”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卢氏也慢慢回过了神。 悄悄摸了摸脸,还很热。 她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男人粗糙手掌的力度。 “不对!”卢氏突然反应了过来。 家里还有人住着呢,今晚不行。 她提着裙摆,慌忙下了车,却早就不见邵勋、糜晃的身影,顿时有些傻眼。 第八十七章 相忍为国 糜晃离开广成泽时,见了一下戴渊。 此人正坐在修了一小半的宿羽宫内,与程收对弈。 糜晃与他没什么好多聊的,只略略谈了一下广成苑的修建事宜,便离开了。 山上草木焦枯,了无生气。 役徒们手上、嘴角都是血泡,形容枯槁。 这一切都让糜晃暗暗叹息。 但当他与役徒们交谈过后,却发现这些人居然不愿回家,甚至打算把家人接来广成泽,顿时惊了。 再一问,原来汝南、汝阴、梁国、陈留等地同样大旱,赤地千里,且已经有人把老家的消息传过来了。 役徒们老实木讷,但不是傻子。 老家的地都快冒烟了,广成泽却还顽强保留着部分水源,这是人所共见的事实。 今年大旱,明年就不大旱了吗?没有旱灾,还有蝗灾呢。 故老相传,大旱之后必大蝗,明年怎么过? 他们看到了广成泽相对丰富的水资源,看到了广成泽地里黄澄澄的小麦,知道这里能活人,傻子才会走呢。 离开广成泽,踏上北归之路时,天色已经渐暗。 糜晃坐在马车上,途经一市集时,与随从们下车吃饭。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北方策马而至。 当他们将马匹交给店家照料时,突然来了句:“洛水断流了。” 大部分过路的食客还没什么反应,糜晃脸色却变了。 随从们亦面面相觑,全都下意识看向广成泽方向。 “买些干粮、打些井水,连夜回洛阳。”糜晃上了马车,吩咐道。 “诺。”随从们心不在焉地应道,一边采买食水,一边相互间以目示意。 谶谣真的应验了啊! 毫无疑问,绝大部分人认为谶谣“主角”是鲁阳县公邵勋,还有很少一部分人认为谶谣所应之人乃王弥,因为他的头衔太吓人了——侍中、特进、都督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 但不管是谁,对大晋天子、司徒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呢? 真这样的话,可就真的乱了啊。 马车离开之时,糜晃同样叹了口气,掀开车帘看了眼广成泽方向。 广阔的田野之中,依然有无数屯丁就着月华的光辉,拼命抢收小麦。 可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热土啊。 ****** 流华院内,邵勋刚刚开完会。 旱情越来越严重,夏收后肯定没法种粮食了。 他决定等到秋天,无论旱情是否缓解,都将下种新一季的冬小麦。 在他的印象中,蝗虫一般在盛夏时节最多,似乎成虫期就在那会。在此之间,蝗虫还未成熟,移动能力没那么强。 但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河南、河北、关中各个地区气候、纬度都不一样,蝗虫的生长期多半不一致。 这是最烦的。 你应付完本地蝗虫,可能还会迎来外地蝗虫,冲击一波接一波,直到夏天过去。 众人散去之后,邵勋大咧咧地宿于流华院中——都把手下召集过来开会了,显然没什么可遮掩的,也无需遮掩。 唐剑将众人一一送走后,又检查了一遍哨位,然后自觉地远离了后院。 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后,他又出去巡视了一遍,然后听到亲兵来报:“国友裴康来了。” 他立刻出门,躬身行礼:“裴公。” 裴康今天晚上没来开会,曹馥也没来——他俩本来就是门面招牌,来不来都无所谓。 但这会前来,怎么都透露着不寻常。 “有急事,速速通禀鲁公。”裴康的脸色有些凝重。 唐剑犹豫了一会,没动。 裴康有些不悦,道:“唐典卫缘何站着不动?有十万火急之事。” “有多紧急?”唐剑问道。 裴康一听,心中了然,更堵得厉害,嚷嚷道:“你不通禀,便让老夫进去。老夫乃鲁阳公友,需得匡正国主。” 唐剑不太敢阻拦裴康,只能稳住他,道:“裴公稍安勿躁,仆这便去通禀。” 说罢,对院门口的几名兵士使了下眼色,离开了。 跨过两进房屋,走过一个花园之后,唐剑的脚步便有些迟疑。 在后院值守的亲兵挺胸叠肚,威武肃立。 唐剑轻叹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穿过一道连廊后,遇到几個流华院侍婢,纷纷行礼。 唐剑大声回应,嘱咐她们打起精神,不得偷懒。 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传来“呀”的一声高亢呼喊。 然后便是人垂死之前的“呃呃”声,仿佛有什么气堵在胸口,一时间无法排遣而出的样子。 似乎还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 唐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赶忙退后几步,看着廊柱上的雕刻,仿佛能看出花一样。 片刻之后,邵勋披着一件深衣走了出来,问道:“何事?” “裴公漏夜而至,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唐剑远远回道。 “稍等。”邵勋点了点头,又回了房间。 卢氏像濒死的鱼一样翻着白眼,时不时猛地抽搐一下。 邵勋拿起丝绢,细心地帮卢氏擦了擦,然后将白玉般的身体抱起来,道:“薰娘先睡,我还有事。” 卢氏慢慢回过了神来,一把抱住邵勋,问道:“还回来么?” 雪白光滑的身体紧紧贴在黝黑粗壮的男人怀中,月华照耀之下,对比鲜明,奇异的荫弥感油然而生。 “回。”邵勋拍了拍她的臀,道:“这几日我都睡这边。” 卢氏轻嗯了一声,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仰起脸,红着眼圈说道:“郎君可千万不要把方才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我不活了。” 脸色无比认真,还带着几分哭音。 邵勋哑然失笑,目光在地面扫了扫,大旱之年,居然湿漉漉的。 卢氏都快哭出来了。 小时候尿过床,怎么年过三十了还尿?她真的无法接受。 “绝对不说,放心吧,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邵勋将卢氏放到席上,为她盖了层薄被,细声安慰几句后,穿上袍服离开了。 出门之时,满面春风。 他的两个小妾,都有小秘密,都对他说要是被别人知道,她就不活了。 哈哈,司马家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可爱?比男人可爱多了。 来到前厅之时,裴康已经吹胡子瞪眼,很不高兴了。 “君为县公,夜宿范阳王遗孀之府,成何——”裴康刚刚开始施法,就被打断了。 邵勋说道:“明日便遣人来娉。” 裴康一窒,正要二度施法,又被邵勋打断了:“武帝初年,因战乱频繁,下诏鼓励寡妇改嫁,以实户口。而今战乱剧于彼时,我娉个寡妇又怎么了?你情我愿,又非欺男霸女。” 裴康无言以对,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转而说道:“老夫方才收到消息,洛水断流了。” 卧槽!即便真有心理准备,邵勋还是有些惊讶。 他当然不信什么谶谣。 大旱之年,洛水断流又不是不能理解。 新中国成立后,黄河还多次断流呢。 断流不是全流域没水,而是某一段没水,河床裸露而已。有些较深的河段,可能还积存着一些河水。 但他理解没用,关键是其他人怎么看。 此时老裴就用黄鼠狼看鸡的眼神看着邵勋,让他有些不自在。 “鲁公可知如此一来,有人就容不得你了?”裴康幽幽说道。 邵勋叹了口气,道:“我还是那句话,今年就该抗旱救灾,打个屁的仗。但我说了不算,刘元海硬要来,我也没办法。匈奴既来,朝廷就该好好迎战。听闻有使者快马前往凉州搬救兵,这就很好嘛。上下同心,匈奴并非不可战胜。但如果再出内乱,可就难说了。” 从理智角度来分析,他现在最大的利益、首要任务就是保住大晋朝廷,不要让它受到严重削弱,更不能让它倒台。 朝廷威望跌得越厉害,地方藩镇化的可能性就越大。 届时大家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方伯,而是乱世争霸者,彻底没了约束,陷入无序混战,谁最危险? 不是匈奴,而是身处四战之地的邵某人。 司马越调动豫州兵从东向西进攻,匈奴从北向南进攻,割据荆州者从南向北进攻,关中南阳王再东出,你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 无尽的消耗战是非常危险的,一定要避免。 但世事总不如人意,总有人要搞事。而且这人还是司马家子孙,一点不珍惜祖宗的基业,反复拆台。 反倒是邵勋这个外人,在为司马家的基业操心,不希望它太快倒台,反复维护。 简直离谱! “司徒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裴康想了想,道:“司徒本就与你貌合神离,如此一来,怕是更加忌惮。说实话,老夫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举兵南下?” “应当不会。”裴康摇了摇头,道:“刚刚清洗禁军,怕是不敢。” “我若北上洛阳,会如何?” “禁军会一哄而散,投伱的不会太多。”裴康说道:“天子也会忌惮无比,檄召四方州郡讨伐你。” 邵勋摇头失笑,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这不是后汉末年了,风气已经完全不一样。 挟天子而令诸侯者,司马氏诸王已经演示过了,谁碰谁死。就连刚刚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实际控制天子的司马越,同样会死。 既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又要保住大晋朝廷,而大晋朝廷的实际掌控者还对你有敌意。 你教训他吧,教训得狠了,他自己散架了,还会坏了你的大事。 你不教训他吧,他又总恶心你。 这事还真操蛋。 “裴公能不能去趟洛阳!”邵勋问道。 “找谁?”裴康眼皮子一跳,问道。 “王太尉。” “王夷甫会帮你吗?” “王太尉这人,固然夸夸其谈,信口雌黄,但他有一点好,识时务、身段软。最重要的是,他也不希望朝廷出事。”邵勋说道。 “你想让王夷甫做什么?” “让他找个合适的机会劝劝天子和司徒。”邵勋说道。 “天子或不难劝,司徒那边就有点难了。”裴康想了想司马越现在的状态,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现下或无事,将来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勋说道:“散播谶谣者,多半是匈奴人。他们也没想到洛水会真的断流,但歪打正着,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让大晋上下无法齐心协力。好在大敌当前,朝廷不会真拿我怎么样。” 裴康默默点了点头,当下确实只能这么做了。 “老夫真是欠了你的,唉。”裴康起身,瞪了一眼邵勋,又问道:“走一步看一步固然没错,但你心中可有个长远的方略?” “自然是当大晋忠臣。”邵勋说道:“匈奴入寇,我率师赴难,如此忠勇,天子和司徒难道还信那虚无缥缈的谶谣?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你心中有数就好。”裴康见夜已深,不便打扰,便离去了。 “唐剑。”邵勋喊道。 “仆在。” “明日让牧长吴前过来一趟。” “遵命。” 邵勋挥了挥手,让唐剑退下。 明日唤吴前来,是让他去募兵。这事本来应该是年底办的,因为要到明年年初才会有军官下部队,但现在等不及了,只能提前招募一千两百人,以应对错综复杂的局势。 他现在不是最危险的时候。 最危险的时候当是匈奴被击败,退回河东之时,难保司马越会不会有什么骚操作。 当然,如果匈奴赢了,洛阳陷落,那更危险。 他现在的实力,对上匈奴主力,失败是必然的。大旱之下,匈奴骑兵甚至可以直冲广成泽,破坏乃至毁灭他的基业。 他与朝廷,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互相看不惯,甚至多有争吵,但还得一起搭伙过日子,互相忍让,共同应对家庭危机——因为只有双方一起努力,才有可能渡过危机。 这个时候再算计谁吃亏谁占便宜,乃至大打出手,那就真的一点格局和眼界都没有了。 另外,从辩证角度来看,任何事都有好坏两面。 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 在匈奴入寇、谶谣满天飞的大背景下,我、司马越、刘渊三人,各自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全看各自的操作了。 第八十八章 话疗(加更求月票) 糜晃回到京中后,一直没见到司马越,原因是他病倒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病的,糜晃也不敢猜测,反正这两年司徒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且不断恶化,生病实属正常。 但四处疯传的谣言,依然让他忍不住猜测。 想到最后,只是喟然长叹。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七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督护,为司空督练第一支兵马,邵勋还只是个什长罢了。 七年过去了,世间风起云涌,让人眼花缭乱。 这七年间发生的事,可能比过去二十年、三十年还要多,还要让人震惊。 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加快了速度,让人极其不适应,然后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结果越做越糟,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大晋朝,要亡了吧?”糜晃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他对大晋朝亡不亡没有那么关心,无非就是换個人当天子罢了。但他对恩主比较关心,他毕竟是司马氏的人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邵勋对司马氏应该不怎么关心,除非那是个姓司马的女人…… 糜晃咧嘴笑了笑,十分难看。 “阿爷。”糜直走了过来,行礼道。 糜晃看了看长子,门外还有二十余人。 有的从弘农过来,是他当弘农太守时结识的老部下。 有的就是洛阳人,禁军清洗后投奔过来的小军官。 还有一批是从东海老家过来的,家族部曲中的骨干。 “去吧,回嵩山。”糜晃挥了挥手,说道:“现在到处是流民,你们好生经营。” “得亏去年秋天听劝,种了小麦。”糜直感慨道:“今年秋天如果下雨,还得种,避开明年的蝗灾。” “你有主意,阿爷很欣慰,去吧,没事不要回洛阳,好好操练庄客。”糜晃挥了挥手,说道。 “是。”糜直行了一礼,然后带着部下们离开了。 嵩山坞堡现有一千三百余户,可拉出两千丁壮。 他们在山里种田操练,应对时局,非常不容易。 但如今哪里容易呢? 山里再辛苦,也比洛阳安全啊。 再者,洛阳陷入大战的时候,嵩山坞还可以作为一个屯兵点,给邵勋用一用。 是的,就是给邵勋用。 糜晃对禁军已经绝望了。 经历了大清洗的禁军,已不再具备主动进攻匈奴的实力,只能在洛阳周边防守。 即便是与匈奴野战,也一定是倚城而战,不可能远征了。 他曾经与邵勋畅谈过军事。 邵勋认为,能深入敌境进攻的是第一等军队,能在己方境内进攻的是第二等军队,能在敌方境内守城的是第三等军队,只能在己方境内坚守的是最下等的军队。 进攻和防守,对军队素质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如今的禁军,大概介于第三等和第四等之间,堕落得有点快。 从今往后,他们大概率只能被动挨打,守守城池了。 而洛阳这个情况,守到最后,也一定是守不住的。 难矣。 ****** 糜晃一直在京中待到六月中,才接到入见司徒的许可。 六月十六,他匆匆来到了司徒府。 “参见王妃。”见到裴氏时,糜晃躬身行了一礼。 裴妃回礼,然后轻声说道:“子恢勿忧,王太尉、潘、刘二位长史皆在,小心说话即可。” “谢王妃提点。” 裴妃飘然远去。 糜晃叹了口气。 得知司徒病重之后,王妃便带着世子回到了京中,亲手照料。 这让糜晃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轻手轻脚来到卧房后,却见司马越半倚半躺在榻上,神色萧索,静静听着王衍说话。 糜晃悄悄看了眼,差点流下眼泪。 司徒本就清癯,经过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 眼神也有些浑浊,不再似之前那般有神。 看来,洛水断流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啊。 “司徒。”糜晃行礼。 司马越转过头来,看向糜晃,眼神有些闪烁,十分复杂。 “坐吧。”司马越无力地抬了抬手,说道。 糜晃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王衍继续说话:“谶纬之说,盛于后汉。彼时《五经》不可改,儒生为了幸进,不断修饰经书,神鬼之说不断引入,信者多矣,但虚无缥缈之说亦多。” “夷甫是说,谶纬乃是儒生释经弄出来的,不足信?”司马越问道。 王衍捋了捋胡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文本。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如《河图赤伏符》、《河图帝览嬉》、《洛书甄曜度》、《洛书摘亡辟》、《孔子河洛谶》等。” “然后汉这些谶经纬书,其实也是前代所遗。千年以降,经手谶纬经书者不知凡几,各怀目的,不乏居心叵测之人,为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乱写谶纬。” 说到这里,他举了几个例子。 司马越听得十分入神,凝重的脸色稍解。 王衍一直在悄悄观察司马越的脸色,见此心下渐安。 他没有全面否定谶纬之说,而是先从数量众多的谶纬书籍方面入手,指出谶经纬书的内容十分庞杂,历朝历代都有人加私货,演变下来甚至有互相矛盾之处。 这是一种经典的话术手段。一本书哪怕99.9%的内容是正确的,只要0.1%有问题,那就可以揪着这点穷追猛打,混淆视听,全面否定这本书,并给人制造一种固有印象。 司马越显然入彀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成为官学。然天下之事,包罗万象,数百年前的经典如何能包治一切?故儒生用谶纬之说穿凿附会,以免儒家经典为人攻讦。完美之‘经’,只能由‘纬’来完善。”王衍又说道。 “前汉末年,王莽为篡权,大量炮制谶纬。当其时也,谶纬之说泛滥无比,王莽不但不禁止,反而纵容乃至奖励。然王莽篡位之后,立即下令禁控谶纬,由此可见一斑。” 司马越听了微微颔首。 糜晃也情不自禁点头,他觉得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仆闻贤明之君,皆对谶纬之说不屑一顾。”王衍察言观色,继续说道:“汉光武曾颁图谶于天下,为谶纬定型,遏制其发展。” “魏武帝曾科禁内学,禁毁谶纬之说。” “国朝武帝又禁星气谶纬之学。” “故此说不足信也,司徒勿忧。” 王莽曾经为了上位而疯狂炮制谶纬之说,上位之后立刻下诏禁止。 刘秀平定天下后,于中元元年(56)颁布图谶,其实就是规定了谶纬的格式,最终解释权归官方版本,其实是为了遏制谶纬之说的发展。 但官方这种行为,也令谶纬成了显学。终东汉一朝,谶纬学说十分兴盛,儒生也大量使用,甚至到了经、纬不分的地步。 即便从东汉末年开始打压,但这种学说已经扎下了根,不是一时半会能压制的。到了此时,依然是世家大族子弟的必学科目之一。 王衍说了这么一大堆,好似对谶纬不太相信,但你问问他为何总是一个人在家研究图谶甚至算卦? “夷甫所说,似有几分道理。”司马越的脸色好看了许多,随后又看向潘滔、刘舆二人,问道:“你二人是何看法?” “司徒,此必匈奴之计,旨在离间司徒和鲁阳县公,不足信也。”潘滔立刻说道。 刘舆犹豫了一下,似是觉得这会不能生出内乱,当以大局为重,于是附和道:“谶纬之说,虚无缥缈。鲁阳县公嚣张跋扈,贪财好色,恶了不少人,或有人中伤。” “司徒历次征调,鲁阳县公皆出兵相随,忠勇可嘉。”糜晃说道。 司马越迟疑难决,最终还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初听到洛水断流的消息时,他直接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 醒来之后,恨不得什么都不顾了,要当场杀了邵勋,幸得左右劝解,方止住了那股子翻腾不休的杀意。 这会经王夷甫一阵开导,心里好受多了,杀心也淡了许多。 但心底的那根刺,却怎么都拔不出来,反倒愈发往肉里钻了。 待到击退匈奴,还是得着手解决这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而在想到匈奴之后,他又问道:“石勒寇钜鹿、常山等郡,大肆征发人丁,众至十万,该如何应对?” “司徒,这事还得着落在王幽州身上。”刘舆答道:“或可令其权摄冀州北部诸郡,总揽军务,剿灭石勒。” 司马越犹豫了下。 这是给王浚名义了,他不是很乐意。 最好的办法,还是王浚为朝廷打仗,击败石勒后就退回,钜鹿、常山等郡仍然归朝廷管。 朝廷可以给王浚名爵,但不能给他升官,不能给他地盘,这是底线。 “先着王浚进剿石勒。”司马越说道。 “诺。”刘舆应下了。 “匈奴定然要南下。”司马越又道:“此番大战,还得有个主帅,何人能为之?” 按理来说,司马越是当仁不让的主帅,但他如今这个身体状况,确实无法指挥——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因素。 几人都下意识看向王衍。 王衍是北军中候、太尉,指挥禁军打仗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司马越看了一眼王衍,心中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另外,他也不想把权力过多地集中到一个人手里。 “罢了。”司马越摆了摆手,道:“着曹武、王堪守好渡口,防备匈奴南下,余事容后再议。” 说完,又看向糜晃,问道:“子恢,南下之情形,与孤细说。” 糜晃上前,将与邵勋会面的情形仔细说了一番。 当然,是以他的方式来说的。 比如,邵勋索要钱粮器械,口气很不好。糜晃只提及南边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待哺,邵勋军粮不足,恳求朝廷调拨太仓之粮以赈。 如此种种。 司马越听完,不置可否。 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一阵头晕袭来,难受得不行。 只能无力地摆手道:“檄调邵勋率众北上。钱粮器械之事,夷甫你看着给吧。” “好。”王衍点了点头,应道。 第八十九章 开诚布公(上) 司马越松口之后,整个六月,王衍都在清点物资。 大战即将来临,这时候再不把家底弄清楚,就真的完蛋了。 王衍太清楚管理洛阳武库、东阳门太仓那帮人的德性了,因为以前就是他的人在管,现在则换了司徒幕府的新贵——王衍不认为他们与自己的“小弟”有什么区别。 甚至于,很多人还没“吃饱”,吃相可能会更难看一些。 清点完物资后,七月初一,王衍派人南送了一批,主要是各种军资。 他很清楚,梁县那边有一定的生产能力,但很薄弱,几年内都不可能自给自足。比起钱粮,军资更能吸引邵勋。 除了这些事外,他在朝中几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司徒幕府的人几乎把持了一切,甚至开始侵夺他的权力。王衍遣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司马越压根不问,遂死心。 七月中,眼见着邵勋还没有北上的动作,王衍便亲自去了一趟广成泽。 “自春至夏,未有一滴雨落下。”王家别院外,听着女儿王惠风的话,王衍只是无语。 如果还不下雨,广成泽大概也要减少秋播田亩数量了。 毕竟,小麦比粟更需要灌溉,没水肯定不行。 但粟没法越冬,没法利用灾害减少的冬春时节,这是致命的缺陷。 “广成泽收的粮食,只够他们自己吃吧?”王衍顺着长堤往前走,问道。 大女儿王景风拽了根枯萎的柳条,无聊地甩着,跟在后面。 小女儿王惠风闻言点了点头,道:“怕是还得用掉点存粮。梁县、鲁阳虽然河湖纵横,也种了小麦,但收成应比不上广成泽。襄城七县、阳翟、阳城、宜阳的日子也不好过,鲁阳公大概要开仓放粮,救济一点。” “他还能撑一年。不过,也就撑一年而已。”说到这里,王惠风的语气稍稍有些惋惜。 这个男人,她只远远见过一两次,甚至没说过话。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一直在搜集有关他的材料,摸清楚他的家底,为此甚至把并州、冀州、豫州等地的消息处理都延后了。 在她的认知中,鲁阳县公是个难得的干才,心中又有热忱,当真是奇男子一個。 今年以来,父亲在京中声名鹊起,威望大涨,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去岁力推冬小麦,众皆以为有先见之明。但王惠风知道,这是邵勋出的主意,前几年他一直在推行“两年三熟制”,与传统的“一年一熟”制相比,好处多多。 她找人问过,两年之内,粟、麦交替种植,能减少虫害,麦的亩收还比粟高,而且还能多收一季杂粮。 最重要的,今年的大旱已经证明,没有什么比规避灾害更重要的了。 这个功劳,其实该是鲁阳县公的。 “他能撑一年,洛阳都不一定能撑到一年。”王衍苦笑道。 大旱之际,江、汉、河、洛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流,可谓史无前例。 因为断流,漕运不通,今年各地的赋税就没能及时解送入京,也就附近的豫、荆、冀、司四州通过陆路转运,输送了少许钱粮过来。 但陆路转运如何能跟漕运比?差远了。 所以,现在洛阳也缺粮,每一斛都得精打细算——光靠洛阳盆地,是养不活这么多禁军、官员、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的。 到了明年,即便漕运畅通,多半和今年一样,不会有多少钱粮入京,因为今年大旱的恶果会反应到明年,今年赋税上的亏空,也会反应到明年。 今年洛阳能依靠太仓存粮、少量入京赋税以及收获的一批冬小麦挺过去,但明年日子就难过了,后面怕是要陷入严重饥荒。 这一切的压力,都落在他肩膀上,因为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卖老脸,为朝廷催缴赋税。 明年的话,大概只能向平子镇守的荆州、处仲镇守的扬州以及裴盾所在的徐州多索要些钱粮了,还不一定有多少。 刘元海若知道接手洛阳将面临这样一副烂摊子,大概都没兴趣南下了。 没钱没粮,还有十几、二十万不种地的人,送给你要不要? “阿爷,实在不行去建邺好了。”王景风大大咧咧地说道。 夏日天热,衣衫甚薄。 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偏偏还挺拔得很,不知道咋长的。 腰肢纤细、匀称,大腿修长、笔直,臀肉结实、挺翘,配上那副堪称完美无瑕的脸蛋,当真风华绝代——就是人有点傻。 “建邺?”王衍有些心动,但终究摇了摇头,道:“一旦南渡,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惠风也皱起了眉头,轻轻叹息一声。 对琅琊王氏而言,南渡以后确实还能安享富贵。但北国江山是真的拱手让人了,士民百姓会过上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忍心吗?王惠风不知道。 因为唯一的兄长在外做官,她历来帮着父亲打理文籍,甚至是外地送来的情报,比王景风甚至兄长王玄、叔叔王敦、王导等人知道的多得多。 百姓生活的种种惨状,她是有概念的。 如果北方陷入无序混战之中,百姓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凄惨——都说眼下惨,但这会的日子或许已是未来多年内最好的时候了。 她固然向着王家,愿意为家族尽自己的一份力,但她终究也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陷入悲惨的境地。 这无关其他,仅仅只是良心罢了。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在四周警戒的王家护卫立刻紧张了起来。 不一会儿,百余骑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然后直奔王家别院。 “太尉。”邵勋轻盈地跃下马背,对王衍行礼。 “鲁阳公。”王衍回礼。 邵勋的目光在王景风身上停留了一会,饶是已经见过一回了,依然赞叹不已。 老壁灯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他的? 看到王惠风时,则有些惊讶。 此女沉静内敛,落落大方,居然也在打量他。 长得高挑漂亮的应该是姐姐王景风了,清秀内敛的则是王惠风。 就本人的喜好而言,他觉得王惠风更好,原因不解释。 “太尉相召,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以目示意王景风。 王景风也不着恼,行礼后离去了,王惠风却站在王衍身后没有走。 “你猜老夫召你何事?”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催我北上?”邵勋笑道:“仆正在练兵呢。新募了两幢兵士,刚刚来广成泽,正在给他们上规矩。” 王衍再不通兵事,也知道这些基础的训练完全不需要主将出马。 但他不想拆穿,只是倒背着双手,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着。 邵勋不以为意,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居然和王惠风并排了。 王惠风看了他一眼,带着温和的笑容——若王景风在此,定然要嘲笑邵勋两句了。 三人走着走着,已经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竹林旁。 “全忠——”王衍突然说道。 “我不字全忠。”邵勋无奈道。 “鲁公对方今之天下,有何看法?”王衍换了个称呼,问道。 “众正盈朝,大晋中兴——”邵勋开口就瞎几把扯。 “该开诚布公一点了,对你我都有好处。”王衍说道。 王惠风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徒还有多久?”邵勋直接问道。 王衍一窒,和这小狐狸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呢?一问就是关键。 “最多一年吧。”王衍叹道。 司马越的身体状况,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脑袋清醒的,已经在找后路了。 脑子不清醒的,这会还在搜刮民财、盘剥士民。 脑子过于清醒的,差不多也在做同样的事,并且积极准备南渡建邺。 司徒幕府近百幕僚,掌握着司、豫、兖、徐、冀、荆五州大权,深刻影响着雍、凉、并、扬等州,能够调用无数人才、钱粮、军队,但他们很快就要失去主心骨了。 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会给谁继承呢? 好吧,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全部吃下。 建邺的琅琊王大概能吃很大一份。 世子司马毗能吃一份。 王衍可能会吃下最大一份。 投靠邵勋的,反倒是最少的,且多半是家世、权力都不怎么样,屡受排挤的不得志之辈。 至于天子,他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比邵勋还可怜。 “太尉打算怎么办?”邵勋问道。 “勉力支撑洛阳的局面。”王衍说道。 “我信。”邵勋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问道:“若洛阳支撑不住呢?” 王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邵勋看着他,大概能理解王衍的纠结。 老壁灯肯定是怕死的,但他也确实不愿看到朝廷完蛋,也不愿轻易放弃洛阳。 历史上司马越死的时候,王衍随军跟在司马越身边,后来应该是继承了大部分遗产,他带着司马越的灵柩归葬徐州时,应该不是逃跑。 因为他的妻子、两个女儿都在洛阳。 裴妃、世子也在洛阳。 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不能让老壁灯跑了。 不能让司马越幕府的资源散掉。 于是,邵勋立刻上前一步,道:“若司徒天不假年,遭遇不幸,愿与太尉共进退。” 说罢,躬身一礼,脸色郑重。 王衍连忙将他扶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让邵勋毁掉与庾家的婚约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女儿。 王惠风何等聪慧之人,见父亲看向她,微微有些惊讶,或许还有点失望,更有点悲哀。 她看向前方枯黄的竹林,风中似乎回荡着她心底的叹息。 鲁阳县公或许是良人,但一女不事二夫,女人应该对丈夫忠贞,即便他已经死了。 王衍收回目光,心中有些愧疚。 女儿曾是太子妃,当初强迫她离婚这件事,一直是父女间不愿提及的伤疤。 当女儿旁若无人,从大街上哭着回家时,看他的那种眼神,王衍到现在还记得。 他不敢再强迫女儿了。 “有这句话,也不枉老夫与你开诚布公了。”王衍笑了笑。 说完,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鲁阳公所求何物?” 王惠风也转过头来,看向邵勋。 第九十章 开诚布公(下) “累年以来,四方多故。” “大河以北,犹集戎兵。” “荆扬之地,疮痍仅平。” “潼关以西,灾患频仍。” “豫兖中州,百姓流亡。” “遂使天下租赋,半资军食。物力凋耗,人情艰危。又有匈奴鲜卑,豺狼本性。前番长安,屠戮万人,今岁黎阳,沉河三万。诸般情状,实令我心忧。”邵勋用“考研”的顺口溜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大志——”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一眼王衍,道:“而今想做的,无非是劝农重谷,以备饥荒,训卒练兵,用防寇盗罢了。” 王衍默默品味着这些话。 邵勋确实和他开诚布公了,但又没完全开诚布公。 他说的这些,可进可退。 表面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忧心天下的忠臣,但王衍不相信他就这么点心思。 乱世之中,谁没点野心? 就连他最初制定狡兔三窟计划的时候,也是带有相当野心的。 那个计划,可进可退。 进的话,图谋中原,定鼎天下,王家贵不可言。 退的话,保境安民,以待圣主,王家仍不失公侯。 计划执行到现在,他已经死心了,完全放弃了“进”的可能性。 茂弘(王导)同意自己的看法,平子(王澄)无可无不可,也就处仲(王敦)觉得太可惜了,还有点不甘心。 王衍现在对王敦非常失望,觉得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般激进,可能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只不过终究是族亲兄弟,他到底还是心软,给王敦谋了个扬州刺史之职。 话又说回来了,王家诸人在才能品行方面,都有严重的缺陷。 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有王敦、王导、王澄等人,没一個有成事的能力,撑死了是个辅佐之才。 既如此,就要好好挑选辅佐之人了。 茂弘在江南辅佐琅琊王,待机而动,这是好的,应该继续。 他在京中辅佐司马越,但司马越命不久矣,却要好好挑选下一个人了。 邵勋是个好苗子。这几年王衍一直在观察他,觉得各方面能力都十分出色,有成大事的潜质,无奈他出身太低了,这让他成功的可能性小了许多。 这倒不是王衍看不起他的出身。 从理智角度分析,这么低的出身,对士人的吸引力太小了。七年以来,邵勋才吸引了几个士人? 如果是司马氏宗王,有他这个表现,早就入主中枢,再次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权臣了。 看看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司马越故事就知道了,一旦得势,士人纷纷聚拢过来,还尽是有名望的大家族子弟。 邵勋呢? 南阳乐氏、颍川庾氏算是与他走得比较近的,但这俩也不是一流士族。 裴家到现在还只是投入了一部分,三心二意。 泰山羊氏与裴家差相仿佛,力度甚至还不如裴氏。 范阳卢、清河崔也只出了一两个人,其本家压根谈不上下本钱。 至于颍川陈氏、阳翟褚氏、汝南周氏,还不如乐氏、庾氏,都有点不入流了。 但除了邵勋,京中也找不出第二个出色的人了。 天子已经不可能再信任他,他还能辅佐谁?难道是东海王世子? 每每想到此处,王衍就很纠结。 出身、门第,直如天堑一般,压制得邵勋这个好苗子步履艰难。 王衍都为他可惜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转机…… 王衍想起了最近疯传的谶谣,有些好笑地想道:却不知太白星精门第几品? “君有此志,便已超过太多人了。”王衍收拾心情,说道:“确实,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你表明心志,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今后有甚难处,老夫尽力帮你化解。洛阳的难处,你帮老夫化解。这个世道,谁都看不清前路,互相扶持前行吧。” “正有此意。”邵勋笑道。 危机之下,暗流涌动,各人各寻门路,司马越也没办法。 三人谈完事后,便离开了这个幽静的竹林,向外走去。 “你何时率军北上?”王衍问道:“第一批军械已经送抵。数日后还有一笔钱帛,你领受后就来洛阳吧。若还有什么难事,现在提出来,老夫帮你想办法。” “确实有一桩难事。”邵勋说道:“听闻顺阳内史空出来了?” 王衍看着他,久久不语。 这小子还真是打蛇随棍上,有洞就钻啊。 顺阳国属荆州,是顺阳王司马畅的封地,下辖八县,太康十年(289)户二万余。 经历过战乱,但也多了不少关西流民,十几万人口还是有的,甚至更多。 原来的顺阳内史名刘璠,是前荆州都督刘弘之子。 山简出镇襄阳之后,但狂喝滥饮,不恤政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某次听下面人八卦,信以为真,于是表奏朝廷,说刘璠在顺阳国颇有威望,当地士民有可能劫其为首领作乱。 朝廷一听,这还了得,于是将刘璠召入洛阳,任越骑校尉——这是一个闲职。 “伱想让谁当顺阳内史?”王衍不和他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梁令羊曼羊祖延。” 王衍沉思良久后,说道:“让羊家一起使劲,尽逮着老夫用是吧?” “好。”邵勋大喜。 羊氏、王氏一起使劲,弄一个太守级别的官而已,把握还是很大的。 “何时率军北上?”王衍自觉抓住了邵勋的把柄,问道。 邵勋果然被拿捏住了,说道:“最迟月底,钱粮到了就走。” 王衍叹了口气,驱使邵勋这种人太费劲了。 好在邵勋也有分寸,讨价还价到最后,不会真的谈崩。 ****** 与老逼登谈妥后,邵勋直接回了流华院,发号施令。 王阐、郝昌、楼权、楼褒、陈眕五将,率辅兵五千人北上广成泽,十日内抵达。 这些辅兵本还有三四千人,接收了部分“劳改积极分子”之后,人数大增。 随后,又整编了部分南下投奔而来的禁军将士,人数达到了六千。 这次带五千北上,可谓主力尽出,虽然他们的战斗力不咋地。 鲁阳县今年新添了一防府兵,现有两防579人。 梁县有三防,广成泽两防,总计七防府兵,共征调1200人北上,编组为长剑军。 长剑军的战斗力参差不齐,有人很厉害,有人一般,但整体还是可以的。 且随着时间推移,整体战斗力会越来越强。 1200府兵各带一名部曲,七月底之前至广成泽集结。 银枪军本身就屯驻在梁县及其周边,随时可以集结,故继续操练,等待命令。 该军现有十二幢,约7200人。 其中三千人挂靠在襄城郡,对外以郡兵的名义存在。也就是说,襄城郡每年提供十几万斛粮食负担这支部队,另外还需支付6000-9000匹绢的赏赐——如果襄城筹集不到这么多绢帛,则用粮食折抵。 此番出征,原则上带一至八幢4800人北上,其余2400人留守。 牙门军尚有4600余人,就在梁县。老规矩,还是带三千人出征。 这样一算,战兵约有九千,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七月二十七日,邵勋收到了河东发来的消息:汉国楚王刘聪率军自平阳南下,攻平北将军曹武所部。 他知道,战争已进入倒计时,战火随时会烧到洛阳。 唔,临走之前还有喜事。 卢氏刚刚闻着油烟味,直接奔出去呕吐不止。 有过一次经验的邵勋大喜,再考虑到卢氏的月经已经停了好一阵子,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吐完的卢氏直接扑进了邵勋的怀里,哭得泪眼朦胧。 她嫁给范阳王多年,结果愣是没生下一男半女——当然,司马虓也没有任何后代。 可想而知,她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年过三十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的她应该也会绝望到哭泣吧。 哭完之后,她擦了擦眼泪,坚持着给邵勋做完饭。 “明日就要出征了,我送你去绿柳园,也好有个照顾。”邵勋抚摸着她的脸,说道。 卢氏乖巧地应了声,手犹自放在小腹上,仿佛能感受到什么一样。 邵勋则有些后怕。 最近两个多月,流华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华”院,席子、被子经常浣洗。 时不时地,卢氏还会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在月华下跳舞给他看。 这纯粹是瞎搞啊,差点谋害了他的第二个孩子。 伺候邵勋吃完饭后,卢氏回到了房间,悉悉索索好一阵后,端出来一个大筐。 她一个人将筐搬到后院,拿锹挖了个坑。 筐中有饰品、有裙服、有铜镜,还有一些文房用具。 卢氏一一拾起看过,然后再不留恋,将其埋掉。 司马虓的最后一丝痕迹,大抵永远消失了。 邵勋偷偷摸摸跟在后头,目睹了整个过程,心下大喜。 见到卢氏埋完了东西,他又猥琐地溜回了前院,装作看书,但《春秋》都拿倒了。 好在卢氏心神激荡,没注意。 她直接依偎进了邵勋的怀里,轻声说道:“战阵之上,莫要逞强。你身上的伤疤,我都数着,不能再有新的了。” “好。”邵勋摸着卢氏的光洁的额头,应道。 司马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啊,倒是自己有点渣了。 七月二十八日,诸军开始集结。 一时间,广成泽外游骑往返、刀枪森严,到处充斥着肃杀的味道。 战争机器,缓缓开动了。 一旦开动,就必须以血肉为养料供养,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第九十一章 会议(为盟主柿子很香加更) 七月最后一天,邵勋在绿柳园召开军事会议,将官齐至。 林林总总大几十人坐在院子内,分亲疏远近、地位高低安排座次。 左半部分是文官,右半部分是武官——文武是职位区分,并不是人的区分,此时一个人既可以当文官,也可以当武官,分野并不明显。 长剑督陈有根坐在邵勋右下首。 不管以前怎么样,他现在是侍郎,隐隐邵氏帐下第一大将,地位很高。 长兄陈金根坐在后面,他是陈有根的部曲将,统率着陈家数十部曲僮仆,上阵时充当亲兵。 陈银根、陈铜根二人则无缘列席,前者是宜阳贼捕掾,后者是公府舍人——舍人无品级,但有禄田五十亩,属于干杂事的小吏。 长剑军副督常粲亦坐在陈有根身后。 陈有根下首是李重,牙门军副督。 从军事才能角度来看,他才是邵氏集团头号大将。而且他为人谦逊,手不释卷,勤于学习,在牙门军群体中有相当威望,且多次带兵打仗,独领一路。 陈有根的能力,真的不好与他比。 座次如此安排,颇有玄机。 李重下首,则是侍郎柳安之。 柳安之再往下,依次是银枪军两位副督王雀儿、金三,他俩身后还坐着陆黑狗、侯飞虎、徐煜、孙和、张大牛、蒋恪等幢主,基本都是东海、洛阳、太原前三期的。 至于第四期开始的梁国、长安、邯郸以及去年招收的邺城七期诸多学生中,暂时还没出现有资格坐在这边的人。 银枪军是邵氏军政集团当之无愧的主力,人数众多,技艺娴熟,坐在那里鸦雀无声,静静聆听邵师训话。 银枪军众人之下,则有义从督满昱、辅兵五将王阐、郝昌、楼权、楼褒、陈眕,各有随从,黑压压坐了一大片。 左边文官方向,最靠近邵勋的是曹馥,然后是裴康。 这两人地位高,但其实不太参与日常政务管理,只有搞不定的时候,才会请他们出面疏通关系,发挥影响力。 真正的文官之首还是襄城太守卢志。 邵勋在河北的许多统战行为,都是卢志写信过来叮嘱的。 而且,比起王衍、王导这一众王家子弟来说,卢志有很强的操作庶务的能力,这是他们欠缺的——王衍、王导的技能,更主要点在“维持会长”这个方向,实际治理能力是不行的,这可能与世家大族不太喜欢操作庶务有关。 卢志之下,有国相崔功、丞裴廙、大农褚翜、牧长吴前、学官令庾亮、梁令羊曼、典书令羊茗、典书丞毛邦、四位治书、阳翟令周谟、中典牧乐宽等人。 邵氏亲族也来了一些。 禹山坞坞主、亲舅舅刘善、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以及叔伯、堂兄弟、表兄弟十余人,基本都来了。 刘善四十出头,以前继承了邵勋外公的位置,当过徐州世兵的队主,在乡间是有那么几分傲气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出席如此高规格的会议,看看身旁那些世家子弟,有点自卑。再看看对面那帮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武官,更是感受到了天然的压制——军中丘八们就吃这套。 “鲁阳县公到。”典卫令唐剑率先走了过来,大声唱道。 邵勋身穿戎服,龙行虎步走了过来。 “参见明公。”刘善跟着众人起身,齐齐行礼。 这个外甥,不得了啊。 七年时间,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家业? 文官武将,一個个毕恭毕敬。 一声令下,估计能把一州之地搅得天翻地覆。 以前还觉得姐姐嫁到邵家是下嫁了呢,可现在看来,他们家是高攀了啊。 前几年妻子还提议把女儿嫁给邵勋。当时姐姐欢喜得不得了,说表兄妹亲上加亲,是大好事,可惜被自己私下里否决了。 如今是不可能了。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相继住到绿柳园之内,世家嫡女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贵气逼人,直接把家里的丫头给比下去了。 可惜。 “坐。”邵勋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双手虚压。 众人纷纷落座。 “出征在即,长话短说。”邵勋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件事。” “我出征之后,曹公担任留守之职,一应军政事务,悉由曹公做主。” “庶务方面,崔公、卢公副之,大事商量着来。若实在难决,则遣信使送来军中。” “诺。”曹馥先起身,姿态摆得很足。 “坐着说话即可。”邵勋起身走了两步,将曹馥搀扶着坐下。 崔功、卢志二人亦起身应诺。 邵勋令其一一坐下。 崔功还好,卢志或许心里不太服气。但面对曹馥这种老资格的不倒翁,他还是给予了面上的尊重。 裴康就有点麻了。 合着没他啥事,心下有点不得劲。 “军务方面,由黄彪、吴前、柳安之协助曹公。留守之牙门军、府兵、银枪军、义从军等,其布防、调动、出战,皆需四人会签,其令方可生效,缺一不可。”邵勋又说道。 “诺。”黄、吴、柳三人齐声应道。 “第二件事。”邵勋继续说道:“洛阳三园及屯田军南撤之事,抓紧办理。”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邵慎、邵璠二人。 二人立刻起身,只听邵慎说道:“叔叔——” “嗯?”邵勋瞪了他一眼。 “鲁公放心,第一批人携四万斛麦已过伊阙关,不日即可抵达广成泽。第二批人差不多也出发了。最迟八月下旬,洛阳三园会撤干净。”邵慎大声回道。 “可能要到九月初。”邵璠补充了一句:“东西太多,屯丁们也有些骚动,最好遣一军押送。” 邵勋立刻看向黄彪,命令道:“调拨一幢牙门军士卒,协助撤离。” “诺。”黄彪应下了。 洛阳三园现有庄户4200余户、二万余口,耕种了1250顷田地,有1100余头大小牲畜。洛阳即将成为战场,他们是肯定要撤下来的了。 “第三件事,宜阳三坞,撤一部分人下来。”邵勋看向毛邦,道:“毛二你治三坞多年,这事你来操办。” “诺。”毛二应下了。 位于宜阳县的云中、金门、檀山三坞,目前计有堡民5200余户、23100余口,开垦了1150余顷农田,有超过2000头大小牲畜。 邵勋之前就与毛邦谈过了。 大旱之下,坞堡因为地势问题,井水干涸,山中亦很难找到水。别说耕作了,人畜饮水都困难,必须走很远的路,去已经断流的洛水中担水,十分辛苦。 七月份他们就已经开始撤离了,大群百姓扶老携幼,走过崎岖的山路,来到广成泽——比起洛阳三园,他们近多了。 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把剩下的人全撤了。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每坞留一千五百堡丁,粮食留一半,其余人员、牲畜、粮食全部运走。 “第四件事。”邵勋说道:“九月十五之前,不论下不下雨,都要播种冬小麦。恤田、禄田、南北二材官庄、垛田全部下种。襄城七县、阳翟、阳城、梁、鲁阳四县、禹山坞、绿柳园一同办理,能种多少是多少,总之尽一切努力种地。” 所谓“南北二材官庄”,其实是广成泽内新建的两个庄园,俗称“南园”、“北园”。 北园原有1350余顷田地,去年冬天开始清理,今年上半年清理完毕,但并未来得及播种就迎来了大旱,索性再清理一遍。 经范阳王妃卢氏介绍,与国舅别院的田地合并,现有近1500顷,将由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七千余人耕作。 荆氏兄弟招募了二百流民精壮负责管理。 但不太够,卢氏又把家里的百余家兵家将调过去,一同管理。 南园是今年清理平整的,烧荒之后,反复挖树根、挑石子,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总面积是1500顷,打算交给洛阳三园撤下来的庄客耕种。 垛田算是羊献容的私产,现已发展到一百多顷的规模,去年收获了一季水稻后,秋天种了小麦。 今年夏收后,却没法种水稻了,只能休养地力,九月中继续种小麦。 总体而言,田地还是太少。 本朝在蓟县的一个水利工程(戾陵堰、车箱渠),就灌溉一百多万亩。而广成泽的面积数倍于彼,水量数十倍于彼,开发程度还是太低了。 还需要时间沉淀。 广成泽里的地,不同于郡县的田地,这是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开发成熟后收益很大。 “最后一件事。”邵勋说道:“李重领牙门军六幢、陈有根领1200府兵、陈眕领五千辅兵,金三、王雀儿率八幢银枪军,随我出征。” “诺。”被点到名的主将纷纷起身应是。 随后,众人又商讨了一番细节问题。这个最耗时间,至夜方散。 将官们散去后,邵勋与家人一起度过了平静的夜晚。 乐岚姬、卢薰二人昨天就见面了,却仍有些不自然。 两人目光不经意间相碰时,都下意识避开。 在得知卢薰已经怀孕后,岚姬有些难受。当天晚上,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箍着邵勋,不许他玩花活。 邵父、邵母已经麻了。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都怀了小虫的种,他们甚至已经在猜测下一个被领进家的是哪家王妃。到最后,邵母直接来了一句“别是皇后吧”,直接终结了话题。 妹妹邵莺大概是家里最幸福的人了。 野丫头变成了大小姐,遍身绫罗。两个嫂子都在变相讨好她,给的礼物堆满了几个藤箧,俨然小富婆一名。 她现在的一大奢望是,会不会有第三个嫂子来宠她? 八月初一,天色阴沉,但依然没有落下一滴雨。 邵勋叹了口气,与父母、妹妹告别后,又抱了抱乐氏、卢氏。 宋祎怯生生地站在远处。 她地位太低,不好和乐氏、卢氏相比。 邵勋招了招手,将她揽入怀中后,在额头亲了亲,大笑着上马离去。 烟尘漫漫,军阵如龙。 万余大军一路向北,于数日后抵达了洛阳西郊。 这个时候,有军报传来:平北将军曹武兵败,大阳失陷。 邵勋立刻拿出地图,仔细观看。 大阳在黄河以北,是朝廷在河东郡的最后一个据点,扼守着此段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茅津。 曹武手下有一万五千人,乃禁军左右二军。 此番兵败,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个人。 而此时的洛阳城内,还剩左右卫、骁骑军三万余步骑,以及司马越带过来的两万多步军。 听闻凉州“义兵”五千已至关中境内,算上他们以及邵勋所部,整个洛阳的守军大概有七八万人。 白马渡那边,还有车骑将军王堪统率的豫、兖军士,吃了一次败仗后,还剩万余众。 司马越将刘洽管带的东海王国军五千余步骑配属给他指挥,总兵力也不过二万上下。 听闻许昌都督王士文还在整顿后续人马,却不知有几个兵。 目前差不多就这个实力了。 好好打,还是能够打赢的,前提是军粮充足。 第九十二章 吉兆 邵勋抵达洛阳的第三天,辅兵差不多就配齐了。 朝廷从河内、陈留、荥阳三郡各征集一千丁壮,又额外调拨了三百工匠,与邵勋带来的三百工匠、五千辅兵一起,构成了后勤保障体系。 至此,战兵有九千人,辅兵九千八百人,外加一百六十余名邵氏亲兵,总兵力接近一万九千。 八月初九,骁骑军又配虎贲督、命中虎贲督各五百骑、幽州突骑督一百五十骑过来,全军破两万。 八月初十,司马越将养了一阵子后,出面召开会议。 其他倒没什么,唯任命尚书左仆射刘暾为都督洛阳守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八月十一,刘暾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巡视西郊大营。 “大都督。”邵勋带着一众将领,亲出辕门相迎。 “鲁阳公帐下壮士何其多也。”刘暾看着正围绕着战车操练的军士们,赞道。 前几年,这支军队打的多是汲桑、王弥、石勒之辈,连连获胜,已经养出了一点傲气。 这次对上的是刘汉,战斗力却强了许多,不知还能否得胜。 “只要好好操练,不乱来,谁都可以养精兵。”邵勋说道。 刘暾哈哈大笑。 鲁阳县公意有所指啊,不过他不介意。 见刘暾这个样子,邵勋知道自己猜对了。 先帝在的时候,刘暾就是保皇党。 先帝大行之后,刘暾的角色有些模糊,似乎不再那么保皇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 一辈子的信念,就算改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百八十度转弯。他最多不再忠于朝廷了,却未必会改投司马越,眼下应该算是中立派系,微微倾向于天子那种。 “来之前,本还有些担心呢。见了鲁阳雄兵之后,却放心了许多。”刘暾收起笑容,道:“如此,宜阳一路无忧矣。” “宜阳?”邵勋有些惊讶。 他都做好去河内的思想准备了,结果你告诉我去宜阳?不过这样也好,有宜阳三坞在,落脚点是有了。 宜阳诸坞堡帅们也算认识,有点交情,可以互为奥援。 宜阳令潘思更是老交情了,这几年帮了邵勋不少忙——潘思乃潘滔族弟。 “正是宜阳。”刘暾点了点头,道。 二人说话间,阴沉多日的天空终于飘下了几丝细雨。 邵勋、刘暾赶忙仰起头,清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人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喜悦。 “落雨了!”有人惊呼道。 李重满脸喜色,伸出手掌,轻触雨点。 陈有根咧着大嘴巴,脸都笑烂了。 正在操练的军士们下意识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军官们压抑着心底的喜悦,板着脸将马鞭抽了下去,呵斥他们继续操练,不得停顿。 “落雨了!”司州丁壮们就没这么好的纪律了,一个个欢天喜地,大声欢呼。 还有人泪流满面。真的,太不容易了。 长达半年的大旱,除了一开始外,中间几乎没下什么雨。 干枯的大地摧毁了禾稼、草木,也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大河南北,到处是嗷嗷待哺的百姓。 不知道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次大旱中——匈奴在黎阳将三万人沉河,但大旱杀死的又何止一两個“三万”。 “此乃吉兆!”刘暾也非常高兴,说道:“匈奴即将入寇,大旱立刻结束,此非吉兆耶?我军必胜!” 邵勋喊来唐剑,吩咐道:“传下去,天降甘霖,此吉兆也,我军必胜!” “诺。”唐剑立刻操办。 片刻之后,营地内外便传来了高亢的欢呼声。 刘暾捋着胡须,暗暗点头。 鲁阳县公是懂得怎么激励士气的,难怪屡战屡胜。宜阳这一路交给他,应无大碍。 “鲁公何时进兵?”刘暾问道。 “今日全军大酺,吃顿好的,明日西进,如何?”邵勋问道。 “可。”刘暾高兴地说道。 没有拖延,说走就走。 人云鲁阳县公骄横跋扈,又是色中饿鬼,还贪吝财货,看来有些不实。 有事他是真上啊!光这一点就够了。 非常之时,就该用非常之人。说句难听的,如果张方还在,且愿意为朝廷厮杀,刘暾都敢用他,哪怕受到外界的非议。 巡视完西郊大营后,刘暾又去了糜晃、陈颜的营寨。 他俩合兵八千余,其实不是什么精兵,就是司隶校尉和度支校尉的本部兵马罢了,战斗力与禁军差相仿佛。 邵勋去宜阳,这俩会带着一批丁壮守新安道。 因为你不知道匈奴会走哪条路过来——从大阳渡河之后,如果抄近路就走新安道,如果绕远路就走宜阳道,都得防。 ****** 雨下了半天就停了。 当天夜间,又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也很快停了。 接下来数日,再度晴空万里,金乌高悬。 八月十五,邵勋率众抵达云中坞,秋雨复至。 最后一批老弱妇孺正在撤退。 邵勋站在干涸的洛水河道内,目送所有人远去。 “邵师,今岁要不要种麦子了?”云中坞坞主王辉上前问道。 王辉是洛阳的二期的学生,今年十九岁,管理云中坞两年半。 此番大撤退,他心中有些难受。 五月下旬收完冬小麦后,他们没有闲着,一直按照当初邵勋编纂的农书在养护田地。 大旱之年,依然想方设法找湿润的淤泥,混入人畜粪便之中搅拌,作为肥料积存起来。 如果九月种下小麦的话,来年收成一定非常好。 这不是几年前了,宜阳三坞的田地现在较为成熟,养护非常得力,又地近洛水及其支流,乃上好的水浇地,价值难以估量。 “罢了。”邵勋摇了摇手,否决了。 这才下了两三场雨,且并不大,暂时没有种地的条件。 再者,这里有极大可能变成战场,别搭进去了种子,最后却颗粒无收。 河道里响起了一阵阵的马儿嘶鸣声。 骑督段良手下的人正在牧马。 大旱之年,草木焦枯,洛水河道成了草原。盖因这里的泥土相对湿润,且很多较深的河床形成了积水潭,周边水草丰茂,鲜嫩多汁,马儿非常喜爱。 此君在野马冈之战立下大功,封县侯够不上,最后给了他个很少封的亭侯,另赐财货若干。 这次调拨骑兵随行,段良是主动要求来西路的。 跟着邵勋打仗能立功受爵,跟着王堪、曹武、王旷等人,连命都不一定能捡回来,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当天下午,大军继续西行,前往金门坞。 邵勋半途拜访了一泉坞坞主杜耽、杜尹兄弟。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信使自郡城方向而至,言刘聪率军南下,克陕县,直奔弘农,太守垣延举城而降。 “这……”杜耽闻言十分吃惊。 “府君有兵三千,为何降贼?”杜尹也有些不解。 邵勋沉默了一会,暗叹刘汉真的起势了,名声大了。 搁以往,这些太守们顶多打不过跑路,降贼的极少。 河北就不谈了,那是司马颖的地盘,天生跟朝廷不太对付,跑路、降贼的不少。但直面匈奴一线的并州,却没有那么多恶劣事件。 可今年已经出了一个上党太守庞淳降贼事件,这会弘农太守垣延也降了,情况有点不大对啊。 大晋再输下去,投降的只会越来越多。 到最后没人输了,也就该灭亡了。 “杜公,贼势猖獗,宜阳这边该同心协力了。”邵勋说道。 杜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一泉坞甚为坚固,人丁众多。前几年与邵勋做交易,又得了不少军用器械,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匈奴多骑军,且目标是洛阳,不一定会拿一泉坞怎么样。 就当他们是张方好了,索要钱粮时给一些罢了,虽然今年大旱很困难,但冬小麦收成良好,眼下却是有底气的。 杜尹则还在一旁嗟叹:“垣延此贼,先前还说弘农、陕县屡遭胡骑剽掠,不堪其扰,想把治所搬到宜阳来,幸好没听他的,不然这会宜阳都没了。真真好贼子,无君无父,吾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现在说这些有甚用?”杜耽看了一眼弟弟,说道。 杜尹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邵勋看兄弟俩在那叽叽歪歪,心中有些不耐,道:“守宜阳,还得同心协力。一泉坞兵精粮足,或可——” “都督。”杜耽长揖一礼,道:“今岁大旱,甚为艰难。然击贼乃国战,我兄弟二人亦不能落于人后,今愿献粮十万斛、猪羊二百口,以济军需。” 杜尹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 邵勋呵呵笑了一下。 这些坞堡帅们,个个滑头,人人打着小算盘。想要他们出兵出粮那是千难万难,在听到太守垣延投降之后,更是胆小如鼠,只愿给些粮肉就打发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跟他们算账的时候。 把宝贵的兵力消耗在本地坞堡上面不划算,还有可能逼得他们投匈奴。 “粮十五万斛,再出一千丁。”邵勋脸色陡然一变,说道:“不然的话——” 杜耽看着邵勋,沉默许久。 遥想三四年前,他们还言谈甚欢,交情不错呢。但眼下说翻脸就翻脸,说威胁就威胁,这人属狗的么? 杜尹在一旁屏住呼吸,紧张无比。 “好。”杜耽最后松口了。 “其余诸坞,有劳杜君通禀,人人皆要献粮、出丁。”邵勋又道。 “定如君所愿。”杜耽无奈道。 达到目的后,邵勋懒得废话了,翻身上马,往金门坞而去。 八月十七日,大军抵达金门坞,他第一时间派人北上,抢占回溪坂,伐木设栅,以防贼兵。 第九十三章 谄媚 浢津渡口外,船只往来不息,将一匹匹马、一名名军士渡过河来。 邵勋只看到了洛阳、宜阳少少地下了几场雨,但此时的关中,却早已大雨连绵。 干涸得几乎冒烟的河道渐渐有了积水,然后在几天内恢复流淌。 黄河弘农段两大渡口浢津、茅津两岸,未曾绑扎好的渡船甚至漂流进了河中央,让船夫跺脚直叹。 临时浮桥已经开始修建了,且不止一道。 从河东、弘农两郡征发来的夫子忙碌不休,又是转运粮草,又是修桥铺路,偏偏还吃不饱饭,一个个欲哭无泪。 弘农县外,营垒已经修建起来了。 太守垣延忍受着本地百姓、士人、豪强的白眼,借着匈奴的虎皮,强征了许多粮食、酒肉,送至匈奴军中,让刘聪十分满意。 刘聪,字玄明,刘渊第四子。 年轻时游历洛阳,勤奋好学,熟读经典、兵书,出口成章,擅长草书、隶书,文学造诣比较深厚。 而且他臂力惊人,能挽强弓,箭术出色,在洛阳闯下了偌大名声,可谓允文允武之辈。 扬名之后,被本郡太守辟为主簿,逐渐步入官场,熟悉大晋朝廷的那一套。 成都王镇邺时,封刘聪为积弩将军,参加过八王之乱,有军事经验。 今年的长平之战,更是刘聪的成名作。 “虏姓”中的名门屠各氏,一举击败“汉姓”名门琅琊王氏,斩首一万九千余级,迫降上党太守庞淳。随后挥师北上,逼得刘琨龟缩城中,不敢出战,然后大摇大摆地把依附刘琨的几个部落逼降、迁走,一时名声大噪。 匈奴南攻洛阳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但大军征发、调动,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此番南下的兵马,不过就万余骑罢了,来源还十分杂乱,既有匈奴本部,也有投降的铁弗氏、诸部鲜卑、氐羌之流,甚至连汉军骑兵都有。 仓促之间,刘聪只能征集到这么多人。 但就这么些人,依然大破晋平北将军曹武,斩首数千级,俘万人。 随后,大军自茅津过河,一举袭占空虚的陕县,然后奔赴郡城弘农(今灵宝北),希望打個出其不意。 奈何太守垣延居然已经侦悉,城门紧闭,让刘聪大失所望,毕竟骑兵不擅攻城。 可谁成想,垣延居然投降了!当真是喜从天降,意外频频。 至此,刘聪即便再气度沉凝,也忍不住大笑。 自去年败于归家的凉州兵后,至今十余战,未尝一败,前后俘斩的人丁超过十万、牛羊杂畜数十万。 这是何等伟业? 别说刘聪了,就连刘渊都十分惊喜,三次下诏嘉勉。 再赢下去,大汉储君的位置也不是不能奢望一下啊。 妙哉! “垣府君,昨日未及细问,今日却要问得一句……”刘聪推开了身边的一位美人,笑道。 这女子固然婀娜多姿,但比起庶母单氏总少了点味道。 草原有收继婚的风俗,但刘聪在中原游学、做官多年,却未受此风浸染。他觊觎单氏,一是因为容貌,二是因为单氏的身份,总能给他带来别样的刺激。 玩女人,谁还不玩点身份啊!光玩那具皮囊有甚意思? “殿下请说。”垣延一脸谄媚地作揖道。 “君为何降我?” 垣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但在汉中略阳,桓道垣氏却是正儿八经的士族。 垣延祖上自称乃秦将桓齮(yi)之后,后改桓为垣——垣延不知真假,亦无法考证,但一直以此为荣,虽然洛阳有些名门望族讥笑他家是氐人之后。 垣家的发展一直比较挣扎,汉代出过一个太守,随后默默无闻。 近百年来,渐有起色,被本郡中正评为第七品门第,家族慢慢兴旺了起来。 垣氏一直尚武,族人普遍技艺出众,这和地方局势有关。 垣延同样文武双全,出任弘农太守后,训卒练兵、修缮城池、积蓄甲兵,从未放松过。 对这位弘农太守,匈奴也是研究过的,刘聪从来没想过他会投降,故有此问。 “实不相瞒。”垣延叹了口气,道:“我家本西陲氐人,素为中原士人所鄙。就这个太守,还是给东海王的幕僚庾敳、郭象塞钱得来的。然晋主昏庸暗弱,权臣一手遮天,中枢权威日丧,地方士族豪强桀骜不驯,我这个太守快做不下去了。” 刘聪把玩着酒杯,微微颔首。 这倒也不能算是假话。 以他对晋廷的了解,确实是这个样子。垣延这种人想当太守,不送钱能行吗? 略阳垣氏这种小姓,门第相当一般,被人鄙视也很正常。 垣延说太守干得不舒心乃至干不下去,他信了六七分。 “殿下于并州数战皆捷,俘斩无数,天下震动。”垣延起身给刘聪斟满酒,继续说道:“大汉天兵一至,仆登城瞭望,便为之所慑,唉!” “如何?”刘聪一饮而尽,笑问道。 “此皆虎狼之士,洛阳中军与之一比,土鸡瓦狗耳。殿下带此兵,何人能挡?”垣延说罢,又给刘聪斟满酒。 刘聪哈哈大笑,道:“过了,过了啊!” “殿下自谦了。”垣延继续给刘聪倒酒,一脸正色道:“琅琊王氏何等声名?长平之战,亦为殿下所破。仆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一个能与殿下媲美之人。” 刘聪一听,心中舒爽。 长平之战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且干挺了琅琊王氏的王旷,将北地一等豪门的脸面死死踩在脚下,别提多爽了。 这个垣延会说话,以后可以带在身边,解解闷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又满饮杯中酒,已是微醺。 突然间,他想到一人,问道:“东海邵勋,颇有用兵之能,孤与之相比如何?” 垣延默默给刘聪斟满酒,道:“邵勋用兵,骄横自大,早晚要吃个教训。而且此人品行不堪,必然走不远。” “哦?如何个不堪法?”刘聪颇感兴趣地问道。 “范阳王乃司马越亲族,暴死之后,留有遗孀卢氏。”垣延说道:“仆听闻邵勋垂涎卢氏美色,多次入府强辱之。又有成都王妃乐氏,乃尚书令乐广之女,邵勋一见,色授魂与,纳入府中,日夜挞伐,不问军事,诸将皆怨。” “哈哈,竟有此事!”刘聪仰脖灌下杯中酒,放声大笑。 垣延亦笑,再度倒满酒。 “没想到邵勋是这种人。”刘聪摇了摇头,叹道:“我父却颇为欣赏此人,没想到啊。” “其实邵勋也没那么差。有几分勇武,也会带兵。奈何与殿下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垣延说道:“世间如殿下一般英明神武者,又能有几个?” “垣君此话过誉了。”刘聪嘴里说着“过誉”,脸色却愈发灿烂了,杯中酒很快一饮而尽。 垣延眼疾手快,像狗腿子一样上前斟酒。 刘聪拦住了他,道:“今日已尽兴,够了,够了。” “仆得遇殿下,实乃三生有幸。”垣延谄媚地说道:“今既为汉臣,日后还望殿下帮我在朝中多多美言。” 刘聪拿手指了指他,哈哈大笑。 垣延愈发谄媚了,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刘聪倒了一杯,道:“仆今后愿尊奉殿下号令,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刘聪心中高兴,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有几分醉意了。 随便说了几句话后,便打发垣延离开,回到帐中,呼呼大睡。 垣延离开刘聪大帐后,出了军营。一路上不着痕迹地扫了扫,发现匈奴大军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下暗喜。 郡城已经被匈奴兵控制了,弘农郡兵都被迁到了城外,扎营屯驻,准备跟随匈奴大军一起南下宜阳。 回到营寨后,垣延第一时间找来了两名从老家带来的心腹仆役,对其耳语一番。 二人会意,及至入夜,悄悄出了营寨,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左躲右闪,抵达了一个小村子。在村中取了马匹后,便向南奔往宜阳,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幕中。 垣延坐在案几后,神态自若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和衣而睡。 三更之时,家将轻轻摇醒了他。 垣延一跃而起,神色间有些兴奋,只听他问道:“儿郎们准备好了吗?” “皆已齐备,就等府君下令了。”家将回道。 “好!”垣延一拍案几,道:“你去传令,按照原方略,动手。” “诺。”家将应声离去。 垣延又唤来两名亲兵,在他们的帮助下披挂整齐,然后取下步弓、长槊,昂首挺胸出了营帐。 今夜天气不好,月色经常被乌云遮挡住。 垣延抬头看了看,赞道:“真天助我也!” 说罢,带着亲兵当先而行。 在他身后,三千将士全副武装,默默跟随。 是的,他们很紧张,也很担心。 最近一年,王师屡战屡败,成就了匈奴偌大的名声,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府君都带着家兵家将身先士卒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拼就是了! 三千人出了营门之后,稍稍整了整队,然后刀出鞘、弓上弦,直奔匈奴大营而去。 第九十四章 求援 匈奴大军修建了颇为标准的营寨,这却是与流民义军本质的区别。 但终究有些大意了,没想到垣延这种人来骗、来偷袭。 真的,他送了好多酒肉,让大伙开开心心吃了一顿。再加上楚王聪对他的赞誉,不知不觉间,戒心就放下了许多。 哨戒肯定是安排了的,但整体放松的情绪下,难免有些懈怠。再加上弘农降人懂事,专门给他们送了吃食,就有点虚应故事了。 当然,他们最终为自己的懈怠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黑夜之中,大群甲兵急冲而至。没有任何废话,先把这些外围的岗哨给摸了。 巡逻的游动哨早就不见踪影,少许几个暗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知道他们位置的弘农郡兵给杀了个一干二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夜袭的军士们脸色发白,浑身有止不住的战栗,但没有人停下,只跟着火把的指引,朝辕门方向冲去。 辕门外先是传来高亢的喝问声,随后便是箭矢破空声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门板被放在壕沟上。 数十名勇士冲上前去,有人拈弓搭箭,瞄着人影憧憧的营墙射。 有人挥汗如雨,拿大斧斫门。 有人将绳索系在营门上,另一头则套在牛马身上,使劲拖曳。 弘农郡兵的进攻,已经惊动了营内的匈奴守军。他们再放松、再懈怠,毕竟是常年打仗的,这会也知道有些不对了。 于是,很快便有军官带人冲了过来,试图搞清楚状况:是有人夜袭,还是干脆炸营了? 迎接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这个时候,不用再怀疑了,定然是有人夜袭,而且多半是近在咫尺的弘农郡兵! 匈奴军官大怒,立刻组织人手还击,同时派出多位传令兵,吹响号角,叫醒全营。 “呜——”低沉又高亢的角声响起。 “咚咚咚……”聚兵的鼓声也响了起来。 匈奴大营一片哗然,军官、部大、头人们连打带骂,将士兵们整队完毕,源源不断去增援营墙方向。 一部分人已经取来了马匹、弓箭、器械,准备出营迂回包抄——不管逮不逮得住贼人,先把人吓跑也是好的。 而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营门不堪重负地倒落地面。 “杀!”垣延抹了一把冷汗,大喜过望,立刻带着士兵们冲杀了进去。 他是真的身先士卒,不避锋刃。 从略阳老家带过来的数十子弟、部曲也勇不可当,亡命搏杀。 在他们的带动下,两千郡兵士气大振,高声呐喊,鼓噪而进,杀得仓促集结起来的匈奴人节节败退。 在队伍最后面,还有数百人抱着柴草、火油,举着火把,每至一处,立刻堆放柴草,燃放大火。 在他们的努力下,军营内的起火点不断增多,一处、两处、三处……渐至熊熊大火,将小半個营垒尽皆吞没。 刘聪从睡梦中匆匆起身,酒已经散了不少,但浑身酸软无力,仍有些宿醉之感。 不过,在听到垣延诈降,举兵杀来的消息时,立刻清醒了大半。 “奸贼!”刘聪的声音中满怀悲愤。 他还有些不信,一掀帐帘,大踏步走了出去,就着熊熊火光,赫然看到了正披着铁铠,手持步槊,呼喝厮杀的垣延。 “好贼子!”刘聪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垣延碎尸万段。 “来人,速速点兵,随我冲上去,不杀此贼誓不罢休。”刘聪抽出佩刀,大吼道。 “殿下!” “殿下息怒!” “殿下快走吧。” 将佐七手八脚拉住刘聪,苦劝道。 不是他们不想打,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其一,晋人诈降,骤然杀至,这边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其二,晋人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夜色之下,浓烟之内,很多人不辨敌我,乱杀一气。 其三,营垒外还有隆隆的战鼓声,其他营门处还有喊杀声。诚然,这可能是敌人使出的计策,但混乱之下,指挥不灵,架不住有人信啊。这不,已经有部大带着本部落士兵,拍马出走了。 “殿下,军争之事,不可强来。不如暂先退去,整顿军伍,返身再战。” “是啊,殿下,现在很难召集得齐人手,不如先退避一下,收容一下溃兵,再定行止。” “殿下,咱们马多,垣贼追不上的,先退吧。” 众人七嘴八舌,将当前形势说明白了。 从这里也可看出,这些匈奴军将的经验较为丰富。 未叛晋之前,部落之间有争斗,积累了大量小规模战斗经验。 八王之乱中,作为雇佣兵参战,又积累了不少大规模战斗经验。 而今与晋军、鲜卑打了好几年,成长起来了一大批将领、老兵,军事实力每年都在进步。 他们说的,都是很中肯的意见。 刘聪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在瞥到不少匈奴兵敌我不分,自己打自己之后,长叹一声,上马离开了。 亲兵、将佐们簇拥在其身后,从东北边的营门逃窜而出。 刘聪走后,匈奴人彻底崩溃。 找到马匹的上马逃窜。 找不到马匹的撒丫子狂奔。 总之狼奔豕突,惨不忍睹。 烈火仍在燃烧,渐渐吞没了整个营垒。 心高气傲、屡战屡胜的刘聪,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兵败弘农。 太守垣延,就此一战成名。 ****** 邵勋得到消息的时候,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比起诈降,垣延真降的可能性更大。 再者,他对此人也不太了解,着实无从辨别。 “如你所言,垣府君昨天夜里就动手了,现在让我过去,何意耶?”邵勋背着双手,在金门坞内走来走去。 唐剑带着亲兵,虎视眈眈看着两位信使,仿佛只要邵勋一声令下,立刻会将此二人斫成肉泥。 这两人带了数匹马,从弘农一路急而来,花了足足一天一夜才把消息传递过来。 仗早他妈打完了,现在喊我们过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匈奴势大,刘聪所将不过万人,乃先锋耳。至多下月,其主力部伍便可集结完毕,大举南下。”使者恳求道:“府君请邵都督即刻率军北上,助守弘农。” 邵勋不置可否,而是走到墙边,看着挂在上面的地图。 他所将之兵共两万,离弘农最近者乃府兵一部,屯于回溪坂,督促宜阳诸坞丁壮伐木设栅、取土筑垒。 战术意图很明显了,将相对最好走的一条山路堵住,阻拦匈奴大军南下洛水河谷。 至于其他山间小路,只派人监视,甚至连监视之人都不派。 匈奴人爱走山间小路的话,放心走,不拦着你们。反正后方有足够的机动部队养精蓄锐着,你一绕道出现,直接上去干就是了。 回溪坂的这支兵马,说是离弘农最近,但也有二百里之遥,且要经过崤山山道、陕县土塬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 正常行军的话,一天走二十里,十天能抵达都算不错了——其实地图上已经很明显了,二百里路程大部分是在山间。 见邵勋久久不回话,两位使者有些失望。 其中一人激将道:“久闻鲁阳县公骁勇善战,屡破顽敌,今日一看,不过尔尔。” 邵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旧看着地图。 反倒是诸将怒了,纷纷破口大骂。 “垣延动手之前,连知会一声都不懂么?”长剑督陈有根骂道。 “陈将军,战机稍纵即逝。”李重忍不住说道:“刘聪什么时候来难以预知,若拖延时日,弘农郡兵被驱为先锋,南下宜阳,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使者感激地看了一眼李重,觉得这人是明事理的。 “李白脸,你到底站哪边的?”陈有根怒了,质问道。 李重不和他吵,扭过头去看着邵勋,道:“都督不妨率众北上,屯于崤山。若匈奴已溃,则大举西进,分兵把守浢津、茅津、潼津三渡口,阻河拒敌。若刘聪仍在,或可击之。” “国镇,你怎么看?”邵勋转过头来,看向陈眕,问道。 陈眕不意邵勋居然问他,想了想后,答道:“李督所言,老成持重,或可北上看一看。大军于东西二崤山相汇之处立寨,山间有平地,可屯数万人。此时雨水渐密,山间取水想必不难。” “国镇怎如此清楚?”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 “以往在朝中为官时,多次往来长安、洛阳间,崤山坂道乃公私必经之路,朝廷置有驿站。东西二崤山之间,其实有不少村落,而今却不知还在不在了。”陈眕回道。 邵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山间有村落,那么必然有田、有水,可供大军短时间驻扎。 其实那地方邵勋也去过,几年前陪糜晃去的。 屯兵于崤山之上,俯瞰山腰以及山下的道路,这可比马谡条件好多了。 至于越过崤山,继续向西前往陕县、弘农这种河滨平原地带,还得再看情况。 陈眕方才说李重老成持重,其实邵勋也差不多。 他非常清楚己方的优势和劣势,一直试图把预设战场放在山间,大大削弱匈奴骑兵的威力,与他们拼步兵。 去到河滨平原上,不是不能打,而是没必要。 他的任务是不让匈奴绕道宜阳,走平坦的洛水河谷迂回攻击洛阳,而不是守住弘农。 豫西山区的地形,一定要好好利用。 在这里,步兵的两条腿不一定比马儿的四条腿差,有些时候甚至更好使。 “传令,天明之后,全军北上。”邵勋下定了决心,吩咐道。 信使大喜,赞道:“明公若北上,弘农安矣。” 邵勋淡淡地笑了笑,问道:“汝何名?胆色不错啊。” “垣喜。”信使回道:“略阳人。” 八月二十日晨,长剑军副督常粲率回溪坂驻军北上,是为先锋。 邵勋则带着主力部队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开往崤山。 第九十五章 致人而不致于人 刘聪被夜袭之后,一夜东奔数十里。 天明之后,方才恼羞成怒地停了下来,遣人四处收容溃兵。 这就是骑兵的好处了。 哪怕是被偷袭,只要寻着马匹,逃了出来,基本就安全了。 弘农郡兵总共不知道有没有百骑呢,根本不敢追击,怕被反包围吃掉。更何况,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们也不知道匈奴溃兵往哪个方向走了,撑死了抓点倒霉鬼,大部分人都能逃走。 换成步兵,在这种情况下逃跑就有点困难了。 垣延可以击败刘聪,但没法全歼他的部队。 刘聪也明白这一点,在花了三天时间,陆陆续续收容到六七千骑后,他甚至都想杀个回马枪,报复一下垣延了。 二十二日,王弥自大阳渡河南下,抵达陕县,与刘聪汇合。 看着王弥身后那稀稀拉拉的数百骑,刘聪眉一皱,问道:“侍中可是渡河增援?步军呢?没有步军,如何攻城略地?” 王弥下马之后,躬身一礼,道:“殿下,未得天子诏命,不敢轻动。” “那你过河来作甚?”刘聪有些恼怒。 “殿下心绪不宁,因怒兴兵,大忌也。”王弥认真说道。 他帐下确实有三万兵,绝大部分都是步兵,乃最近一年整训得来的。 去年共县、邺城之战,几乎把他的老底给亏蚀了干净。 曾经鼎盛无比的两万多兵马,最后回去的还不到四千。 好在天子仁厚,并未责怪。许其自募兵士,并将一些俘虏也交给他。 就这样整训了半年,然后跟着楚王聪出征,大破刘琨,军心士气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发展到现在,所统之兵已由一年前的四千变成了三万。 这三万人,他痛定思痛,觉得一定要好好练。 为此,女人不玩了,酒不喝了,天天吃住军营,苦心孤诣,目的只有一个:找那狗日的邵勋算账,一雪前耻——每次我刚刚发达,你就来打我,我老王家欠你什么了吗?至于这么针对我么? 当然,他也知道,这三万兵的战斗力还不太够,离邵勋的精锐部曲银枪军还有较大的差距。现在与其阵列野战,不过送人头罢了。 所以,他把人马都留在河对岸的大阳,继续操练。本人在接到刘聪的命令后,过河来看一看,能劝就把他劝回去。 始安王曜、汝阴王景已在聚集兵马,待河西、河东各部落齐至,凑個五万骑不成问题。 大司空呼延翼则在召集汉、氐、鲜卑、匈奴诸部步卒,最终目标是征发十万步军。 从兵马数量来看,这一次是倾国之战了,奔着灭亡晋国的目标去的。 朝廷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灭国之战,楚王在弘农小挫一场,就要发脾气,何必呢?等大军齐聚之后,小小弘农,还不是弹指可破? 王弥不想和刘聪乱来。 “你这贪生怕死的鸟样,打算一辈子被石勒压着么?”刘聪稍稍冷静了些,但心中仍然不爽,讥讽道。 “石安东已经败了。”王弥微微一笑,说道。 “嗯?败给王浚了?”刘聪讶然道。 “小挫一场,听闻损兵数千。”王弥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遗憾。 王浚也太差劲了,听闻喊来了乌桓女婿苏恕延,得数千乌桓骑兵相助。 鲜卑段勿务尘本不来的,但王浚以三百副马铠相赠,于是少少派了两千余骑助战。 结果么,飞龙山之战确实击败了石勒,但杀伤不多。 王弥甚至怀疑,王浚只是惨胜罢了,因为他都没敢追击石勒,让石勒带着主力跑了。 “石勒去哪了?”刘聪问道。 “率军南下汇合石超了。”王弥答道:“而今在何处,我却不知晓了。大概离了常山、中山二郡,奔往冀州南边了吧。他只要不靠近幽州,王浚压根懒得出兵。” 刘聪一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翻腾不休。 “石勒真是好运道。”他拿着马鞭甩来甩去,既有些羡慕,又有点嫉妒。 河北都是些什么人?能挡得住石勒吗?怕是一个都没有。 那么富庶的地方,直任石勒跑马,四处抢掠,壮大己身。 上次听人说,石勒兵众已近十万,虽多是土鸡瓦狗,战力羸弱,但数量是真的吓人。 此人一边屯田,一边练兵,一边抢掠,再给他发展下去,还会像现在这么老实听话么? 王弥悄悄看了刘聪一眼,若有所思,于是又道:“殿下,仆听闻石勒在常山弄了个‘君子营’,其人恐有异志。” “君子营?”刘聪疑惑道。 王弥解释了一番。 石勒在常山、中山、钜鹿等郡活动,俘虏了一批衣冠人物,别立一营,号“君子营”。 其实就是石勒约束不住手底下的人,于是把当地读过书、有一定文化的人集中起来保护,收为己用。至于普通百姓,祸害了也就祸害了,他们没有士人有价值,不会帮他打理军政事务——当然,他也会尽力约束部众,奈何部队越多,军纪越差,有些事不是他想管就管得了的,只能尽量了。 “好你个王飞豹……”刘聪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弥一眼。 王弥躬身一礼,道:“殿下明鉴。” 刘聪没说什么。 王弥、石勒之间有竞争,这是肯定的。 相互间说坏话,中伤对手,也是难免的。 但这事不是他现在该操心的,他最想做的事,还是想干死垣延啊! 每每想起那场晚宴,刘聪就臊得慌。 垣延说的每一句吹捧之语,仿佛都在狠狠地抽他的脸。 从小到大,真没吃过这种亏,真没受过这种委屈! 但王弥说的也是实情…… 意气用事的话,会不会让陛下不悦? 罢了,再等月余,待大军齐至,定要把垣延挫骨扬灰! “嘚嘚……”西边响起一阵马蹄声。 刘聪定睛一看,原来是征虏将军呼延颢,此番随他南下弘农的大将之一,统率匈奴本部兵马。 “殿下。”呼延颢下马后,对刘聪行了一礼,但在看到王弥等人时,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显得十分倨傲。 “呼延将军匆匆而来,何事?孤不是让你收容散卒去了么?”刘聪疑惑道。 呼延颢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看王弥,又看了看刘聪,欲言又止。 刘聪大度地一挥手,道:“王侍中乃朝廷重臣,无需避。” 呼延颢迟疑了一下,咬牙道:“垣延那狗贼——” “垣延怎么了?”刘聪的呼吸有些急促。 “那狗贼遣人挑着殿下的兜盔、战衣,在各处宣扬。我等气不过,纵骑追击,却追之未及,又让人跑回了弘农。”呼延颢说道。 夜袭那晚,刘聪屯于城外,呼延颢则驻兵城内。得到消息稍晚了一些,遭到贼人偷袭,损兵数百,仓皇出奔,狼狈不已。 对垣延这人,匈奴上下莫不咬牙切齿,誓要挖出他的心肝祭奠死难将士。 呼延颢说完,刘聪气得直发抖,抓着马鞭就要上马。 王弥等人赶忙拦住。 “殿下。”王弥苦口婆心劝道:“何必跟此人一般见识呢?待大军齐至——” “王飞豹,把伱的人调一万过来!”刘聪转头看着王弥,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 王弥心中一突,感觉刘聪是真的生气了。 “浮桥尚未造好。”他推托道。 “那就赶紧造,多造几条。”刘聪怒道:“你可在陕、弘农二县大肆抢掠,拉丁入伍。天子若震怒,我帮你顶着。” 王弥盘算良久,最终应了声是。 他知道,天子是非常注重军纪的。因为烧杀抢掠而被一撸到底的军将已然不少,就连刘氏宗亲,都有被重责的。 楚王若能帮他顶着,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况且,现在也不能太过忤逆楚王,谁知道他会不会暴怒杀人? ****** 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上,大军迤逦而行。 右边是山体,巍峨高耸。 左边是深涧,下了几场雨后,浑浊的河水奔涌而下,滔滔不绝。 湿漉漉的驿道之上,人马皆小心翼翼。 时不时有人脚底一滑,失足摔落山谷。滚入深涧之后,被河水卷着向前,浮沉片刻,很快就没影了。 众皆悚然。 任你如何技艺出众,任你如何勇冠三军,在天地之威面前,都太过渺小了。 这就是回溪坂。 干旱少雨季节甚至可在涧底行军打仗,可一旦雨季来临,便只有一条坂道可通行——坂,山坡道也。 两万大军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走出这条开凿在山体上的驿道,进入相对开阔的山间盆地。 二十三日夜,大军抵达崤坂二陵地区。 崤有东西二山,其道险峻,自古见称,谓“崤函之固”也。 此地西距陕县约百里,是长安、洛阳驿道的一个分叉口。 从此向东,乃新安道——魏武帝曹操修缮、开凿。 从此折向东南,通过艰险的回溪坂后,就进入平坦的洛水河谷,是为宜阳道——战国时秦韩宜阳之战就发生在这条道路上。 地形就这个样子,从古至今玩不出什么新花样,走来走去,最后还是会归结到这两条驿道上。大家都这么走,显然是有原因的。 东晋戴延之《西征记》记载:“自东崤至西崤三十里,东崤长坂数里,峻阜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全是石坂十二里,险绝不异东崤。” 大军于此停留一日,稍事休整。 这个时候,弘农太守垣延又派使者间道而至,言刘聪、王弥二人大肆拉丁入伍,众至三万余,意在攻夺弘农,宜速进。 大营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邵勋。 到底去不去弘农,全由他一言而决。 邵勋拿着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会,方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 陈有根张大了嘴巴,什么鬼? “传令,进兵!”邵勋下达了命令。 第九十六章 目标:大阳(加更求月票) 二十四日启程时,邵勋留李重领牙门军两千、辅兵一千、宜阳堡丁两千于此,筑垒设寨,以为后路。 东西二崤两条艰险坂道的交汇处,如果不看好了,一旦为人攻取,再想回到洛水河谷,就得丢弃大部分辎重,狼狈走小路回去了。 辎重置办起来并不容易,粮食、工具、炊具、药品、车辆、备用器械甚至是钱财,一旦为人夺取,士气必然大跌——历史上就有不少军队,被人迂回攻打辎重部队,随车携带的个人财物被夺,导致士气崩溃进而战败的。 大军出行,斥候远远放出三十里。 这是极限了。准确来说,五里放一批,十里一批,二十里一批,三十里最后一批。 如果是骑兵为主的部队,甚至可以放五十里、一百里,但意义不大,三十里的警戒范围足够了,无论敌人是步兵还是骑兵。 当然,以上全是正常行军时的状态。 如果是急行军、追敌、败逃,则又是另一回事。不然的话,史上也没有那么多被埋伏的事情了。 人人都按规定来,都很专业,还埋伏个屁!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盖因很多军事团队本身就是草台班子,他们存在的作用,就是成就别人名将的威名。更何况,斥候远远没那么神,他们经常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二十五日,抵达硖石坞地界。 这是裴家的一个坞堡,大家相安无事。 二十六日,进入深邃的土塬地形。 邵勋特意登上了一座塬,俯瞰塬下。 作为黄土高原的延伸,弘农的土塬太多了,塬与塬之间有许多深沟峻谷,驿道就在这些深谷中。 历代有很多文人走过这条路,都形容过道路之险峻,如“客路两崖开”、“土立如深壁”、“天光窥一隙”、“峭绝千仞崖”等。 如果此时在土塬上埋伏兵马,弓弩齐发,落石砸下,正在塬间驿道上通行的邵部兵马一定损失惨重。 甚至可以在土塬上筑城。大名鼎鼎的玉璧城就位于一個土塬上,四面皆临深谷,宇文氏置总管一员,统领其军。 总之,这个地形其实是可以利用的。邵勋摩挲着下巴,默默思考着对策。 二十七日,大军行至陕县东南,陡然开始加速。 一千二百府兵分成两部,一部由常粲率领,共三百人,直奔陕县西北四里的茅津渡口;剩下的由陈有根统率,九百骑直奔陕县东北三里,那里是敌人的浮桥。 章古、余安二人率一千牙门军、一千辅兵、一千宜阳堡丁,绕过陕县,前往城西南七里某处。 至于主力部队,则屯于陕县城下。 城内有敌,早早关闭了城门,并派出了几批信使,亡命西奔。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 天晴了不过五六日,又是一场瓢泼大雨袭来。 大河两岸,吸饱了雨水的泥土发出愉悦的呻吟。 黄河之上,一条长龙般的浮桥横跨两岸。兴许已过了运输高峰,此时桥面上几乎没什么人,唯有两岸各屯驻了数百军士。 九百骑冒着大雨,直冲而来。 途中不断有人摔倒,但剩下的人若无所觉,冲到近前之后,纷纷下马。 稍顷,整齐的队列已经在河岸边展开。 大雨冲刷着甲叶。 重剑、长柯斧、步槊已经高高举起。 守卫浮桥的王弥部兵众傻愣愣地看着他们。 齐整的脚步声响起。 数百长剑军甲士呐喊一声,冲向了粗粗搭建的营寨。 几乎只有一道低矮木篱的营垒完全没有任何抵御能力,三下五除二就被劈开斩断。 陈有根身先士卒,让过一杆刺来的长枪,重剑劈在对方的肩膀上,瞬间卸掉对方一条胳膊。 陈金根执着大盾,左遮右挡。 陈氏家兵们横身冲入对方人丛之中,不断有人被刺中甲叶缝隙,捂着肚子倒地。剩下的人杀红了眼,硬顶着伤亡近身,重剑不断劈斩,杀得对方的长枪手连连后退。 后面的长剑军武士加快脚步,粘着对方砍杀,怎么都不让长枪手拉开距离。 敌兵退,他们追。 敌兵无奈停步,他们勇往直前。 大雨之中,弓弩完全报废,双方拼的就是一股血勇之气。 “贼子!”陈有根一剑斜斩进敌兵身体,抽了一下,没抽动。 后面有长枪刺来,他干脆舍了重剑,一把握住枪杆,用力拽了一下。 敌兵踉跄向前。 “贼子!”陈有根怒吼一声,举起砂钵大的拳头,猛然轰在对方脸上。 敌兵向后倒去。 陈有根却不放过他,揪住他的衣服,一拳又一拳。 陈金根带着家兵死命向前,用大盾遮挡住四面八方刺来的长枪。 “哈哈,脑袋还没我的拳头硬!”陈有根甩开已经面目全非的敌兵尸体,又揪过一人,拳拳到肉,凶狠无比。 敌人都被他凶悍的打法吓坏了,双腿战战,发一声喊后,转身就逃。 “贼子莫逃!”陈有根捡起一杆长枪,怒吼着冲了上去。 数百府兵一拥而上,如砍瓜切菜般,将已经动摇的敌军一冲而散。 真实的战场交兵,在初始时总是残酷而血腥,双方不断死人,在过了某个阈值之后,又总是以另一方的快速溃败而告终。 说白了,谁更有勇气,谁更能忍受伤亡,谁就能赢得胜利。 新兵和老兵最大的差距之一,就在于忍受伤亡的能力。 清扫完渡口之后,府兵根本没有停歇,顺着浮桥就冲向北岸。 南岸激战了这么久,浮桥上早就没什么人了。 北岸的守军也反应了过来,正往南岸增援。 狭路相逢勇者胜,数百府兵与对方迎头相撞,在狭窄的浮桥上殊死搏杀。 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迎面而来的不是长枪短刃,就是大盾重剑。 在这一刻,技艺高不高超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初上阵的新兵,毫无章法地往前一捅,都能捅到某具身体。 浮桥两侧,扑通落水之声不断。 向南岸增援的敌军被冲得节节败退,转身而逃。 有人逃之不及,直接被撞入河中。 有人临落水之前,手胡乱伸着,也不管是袍泽还是敌人,下意识将其拉下水,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有一段浮桥不堪重负,稍稍倾斜了一下,哗啦啦就让十余人集体落水。 这个时候,无论是轻甲的王弥部士卒,还是全副铁铠的邵氏府兵,在河水中都挣扎不了几息,很快便沉入水底。 陈有根也被摇晃的浮桥闪了一下,某人跌跌撞撞冲过来,直接将他撞入河内。还好亲兵眼疾手快,奋力将他拉了上来。 他恼怒地摘掉兜盔,砸在桥面上,带着长剑武士们奋勇上前,驱赶着敌方溃兵一路冲到北岸。 营内只剩两百余人,眼见着南岸以及增援过去的人都败了,早就无甚斗志。 在府兵冲杀过来后,只稍稍抵抗了一小会,便向后溃去。 府兵们趁势追杀,在泥泞的道路上追出去了百余步,斩获数十枚人头后,才缓缓撤了回来,然后加固营垒,以为坚守。 入夜之后,银枪军副督王雀儿押着一批物资过河。 “陕城破了。”王雀儿说道:“千余贼兵,一通鼓就吓破了胆,守到天黑,趁夜出逃了。” “茅津也攻克了。你们的人正在搜罗渡船,最多两三个时辰就会赶来汇合。” “郎君何时过河?”陈有根的手上包着一块绢帛,已被鲜血浸透。 厮杀的时候热血上涌,压根感觉不到痛,这会歇下来了,却一阵阵钻心地疼。当然,老陈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至少装也要装成这般。 “很快,兴许后半夜,兴许明天早上。”王雀儿瞄了一眼陈有根的手,说道。 他已经听见陈部军士的“吹嘘”了,但他很不以为然。 战阵厮杀,依靠的是上下用命,群体协力。 陈有根固然勇猛,但这种打法是王雀儿无法欣赏的。在他看来,真正善战的军队,应当是军阵森严、脚不旋踵、前赴后继,而不是陈有根这类依靠悍不畏死的血勇之气,鼓噪而进的杀才。 两人话不投机,又分属不同系统,很快便分开,各自巡视本部。 浮桥上还在源源不断地过人、过车马。 雨已经停了,火把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接开赴河东境内。 目标:大阳。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运营官和我说,起点有个集龙珠的活动,只要发个单章就行了。 我也不懂,那就写一个吧,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下面我就按照起点活动的要求走流程了…… 第一部分:回顾2023年创作故事。 2023年9月结束老书的时候,新书题材一时没法确定。 最开始准备写清末,但在起点可能性不大,后来想写元末,又怕因为和老朱争霸的内容被冲,算了,以后再写吧。 最后定了两晋南北朝。 做出这个决定后,面对长达三百年的时间段,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切入。 最开始想写前燕或后燕那会,后来发现,好像没有崛起的可能,遂作罢。 于是认真研究了一下。 但凡一个乱世开启,有一個特征十分明显,那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各路争霸者都很菜,军队战斗力也惨不忍睹,但打着打着,文臣武将慢慢历练出来了,军队战斗力也起来了,这时候就陷入稳定期了。 汉末三国就是例子。 曹操一开始的军队质量,简直烂到家了,说是农民也不为过,其实就是书里大部分义军流民帅的水平。可能还不如,因为老曹的军队三天两头炸营,开小差的不知凡几。 其他诸侯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什么军队?汲桑、王弥就这个鸟样。 说实话,曹操初期的军队可能还不如书里面屡战屡败的世兵。 在那阵子,无需避讳,就是菜鸡互啄。只不过《三国演义》太经典了,把他们美化了,让人下意识忽略了这些问题。 一个高水平的武将,完全可以在这些垃圾兵里面开无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说白了,一个人的水平不是一开始就那么高的,是需要不断学习、积累的——20岁的诸葛亮,绝对没有后期的那种水平。 一支军队,也是需要不断历练、淬炼,才能达到高水平——打黄巾时还胆怯不已,逼着老曹不得不亲自上阵的军队,也没有后期白狼山之战时那么牛逼。 所以,我思来想去,在大范围天道法则(九品中正制)压制的情况下,只有八王之乱那会就切入,一个底层人才有那么一点机会。 如果等到南北朝,各方的军队都慢慢练出来了,那就没戏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思路。 第二部分:印象最深的催更内容。 寄刀片、喊爸爸、威胁举报,还有什么补充的? 第三部分:和书友互动的有趣瞬间。 太多了,本书书友骚话特别多,就作者最纯洁。 第四部分:给读者的新年祝福。 简单点吧,新年快乐,谢谢大家的支持,真的感谢! 第九十七章 嚣张(上) 大阳不大,只是中条山以南的一座小县城。 中条山又名襄山、薄山。 《封禅书》记载:自华以西,名山七,一曰薄山。薄山者,襄山也,亦中条之异名。 中条山自西向东一百多里,接太行山脉,是并州表里山河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和平年代,这条东西向的山脉毫无疑问阻碍了南北交通。但在战争年代,这条山脉的价值就十分巨大了。 就大阳这个方向来说,既有茅津这样一个连接黄河南岸陕县的重要渡口,又有虞坂岭这样的纵贯中条山的陉道,可谓要害之处。 茅津在北周时期置太阳关。 唐代建永久性浮桥,曰“大阳桥”或“太阳桥”,开元中置水手二百人管理。 茅津东北十余里可至大阳县——唐天宝初更名为平陆县,自此未变。 县东北循沙涧河谷北上,穿越山道之后可至虞原——虞原,虞仲所封,晋国借道于虞以伐虢者也。 自虞原下山有坂道,二十余里长,不太好走。但走过这段艰险的山路后,就进入平坦的运城盆地,向西北走三十多里可至河东郡治所安邑县。 平北将军曹武率军屯于此处,防备的就是匈奴出河东郡城,然后过虞坂道,穿中条山渡河南下。 但他失败了,万余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今王弥所部屯于此处,异日渡河南下攻洛阳,他们将会是先锋。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桥头堡。 并州沟通大阳,需要穿越中条山。 弘农沟通大阳,需要北渡黄河。 现在邵勋来了。 八月二十九日清晨,无边无际的大军已经汹涌而至,铺满了整個原野。 留守大阳的是王桑,城内外驻扎了约两万军士。 邵勋给了他一个像男人一样决战的机会。 大家别玩什么阴谋诡计了,阵列于野,一决生死,敢不敢? 王桑不得不战,盖因大阳城小,他帐下数千本地士兵的家人住在城外,急切间没法撤走。 巳时初刻,双方吃罢早饭,在旷野中开始列阵。 王桑基本把能拉的人都拉出来了,两万众齐齐整整,排出了一个方阵。 从阵型来看,可知王桑还是有些胆怯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两万人整训不过一年,战力有限,主动进攻敌人是找死,不如排出一个相对保守的阵型,等敌军来攻。 若能侥幸不被冲散,便可趁着敌军兵锋已钝的良机,发起反冲击,或有取胜之机。 “邵勋此贼,我素知之。长于东海之滨,举孝廉入仕,残暴嗜杀。” “若为其所俘,尔等皆为刀下鬼矣。” “尔等之妻女,亦要为其兵士淫辱。” “君等为家人计,当奋勇死战,脚不旋踵。” 王桑做起了战前动员。 不得不说,效果还是不错的。在听到家人可能被欺辱后,至少那几千名本地士卒心中涌起了战意。 另外一头,晋军也开始排兵布阵。 “陈有根!”邵勋喊道。 “末将在!” “你领府兵十队作为战锋,此为第一阵。” “诺。” 陈有根立刻点了五百人,其中四百重甲步兵,手持重剑、长柄斧、木棓、步槊——都是自重较大的武器。 另有百人持单兵弩,背负重剑。 “金三!” “末将在!” “你领两幢银枪军,紧随其后,间隔五十步,是为第二阵。” “诺。” 金三立刻点了第一、第二两幢一千二百人,在战锋之后列阵完毕。 “段良!” “末将在!” “你领虎贲督骑军,分布金三左右,此为第三阵。” “诺。” 骑督段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五百骑兵牵着战马,分散到了第二阵左右。 位置略微靠后一些,两边各二百五十骑。 “王雀儿!” “末将在。” “你领六幢银枪军,是为第四阵,乃中军本阵,立于大纛之下。” “诺。” 第三至八幢整整三千六百名银枪军甲士在邵勋身周布阵完毕。 “陈眕!” “末将在!” “你领辅兵为后阵,居于中军之后。此为第五阵。” “诺。” 陈眕领命而去之后,数千辅兵立刻行动了起来。 “王阐,郝昌!” “末将在!”二人齐声道。 “你二人各领二百骑,屯于后阵左右,是为奇兵,乃第六阵。” “诺。”各路降兵之中亦有善骑战者,总共凑出了四百人,由王阐、郝昌统领。 “楼权、楼褒!” “末将在!” “伱二人各引百五十名善弓弩者,布于全军左右两侧游走。若有贼骑逼近,立射之。此为第七阵。” “诺。”二将领命而去,很快挑好了人,都是以前的河北老部下。 “唐剑!” “末将在!” “全军进击之时,若有溃逃者,立上前斩杀。我若逃,立斩我首,勿得迟疑。” “诺。”唐剑大声应道。 他带着一百多名亲兵,全身明光铠,器械精良,威武不凡。 身侧还有数百府兵甲士,这是预备队。 “传令,击鼓进军!”邵勋登上指挥车,下令道。 “击鼓进军……” “咚咚咚……” 战鼓隆隆,杀气盈野。 “杀!杀!杀!”晋军将士以矛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便举步向前。 ****** 王桑也登上了一座高台,眺望前方。 军中自有法度,阵列野战之时,指挥官必须居于登高望远之处。 立大纛,左右置鼓角,留预备队。 散将立于大纛之下,主帅下令后,领预备队一部出击,或一锤定音,奠定胜局,或前出堵漏,力挽狂澜。 王桑今天立了大纛,鼓角、预备队皆有,可见经过一年时间的训练,这支部队至少从外表上看起来颇有章法了。 如果能够时光倒流,王桑带着这两万人,当可轻松击败去年五月的自己。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对战斗力提升是非常巨大的,而且越是基础差的部队,提升越大——这就像是从零分到六十分,以及从六十分到九十分一样。 乱世之中,大家都在进步——除了司马越。 从王桑的视角来看,晋军排出的是典型的雁形阵。 “头雁”五百人,长槊重斧、大盾重剑,气势汹汹。 “头雁”之后,又是三行大雁。 中间是千余长枪步卒,应是邵贼部曲银枪军无疑。 左右还各有二三百骑,牵马步行,稍稍落后。 第三排则是厚实的中军,足足四千余人。 再往后还有…… 这个阵布得真是嚣张! 根本没把他们这两万人放在眼里,完全打着一股击破的主意。 第一阵冲不破,第二阵接着上。 第二阵还打不破,中军主力直接压上来。 总之突出一个猛打猛冲,立分胜负。 鼓声隆隆,一声声仿佛催命符一般。 “嗡!”方阵这边射出了大蓬箭雨。 对面举着大盾,勉力遮护。 至于抛射而出的,或许能造成一定伤害,但不多。 好在还有弩机,虽不多,但每一发射出,总能洞穿对面的重铠武士,甚至制造一条血路。 “杀!”对方加快了脚步,猛然冲了上来。 百名弩手散在两侧,连连施射。 “哚哚!”大部分弩矢为己方盾牌所阻,但大阵之中依然有不少人惨叫着倒下。 第一排的长枪手已经把枪放平,随时准备刺击。 但对方毫不畏惧,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了进来。 “嘭嘭!”长枪刺在大盾之上,不断发出声响。 对面的盾手铆足了劲,用力往前顶。 长剑手高举重剑,完全放弃了防守,用力劈斩而下,制造了一大片腥风血雨。 还有人拿着长柄斧,直接朝人脑袋、胸口砸去,劲道之大,令人咂舌,仿佛他们已在家中独自习练了千百遍一样。 木棓其实也不差,上粗下细,头部还有尖刺,当它们带着呼啸的风声扫来时,往往能撂倒好几个人。 只一合,最前面的一排人就成片倒下。 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那五百人就像是锋利的尖刀,直接扎进了己方柔软的腹部,划拉出了巨大的伤口。 更可怕的是,这把刀还在不断地往里钻,即便付出巨大的伤亡,也要反复撕扯、搅动,将伤口不断扩大,让伤者流出更多的血。 王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喉咙不自觉地干咽着。 他知道邵贼排在前面的定然是陷阵死士,战力强横,但他顶在前面的也是老手精锐啊…… 阵型竟然被直接打凹了进来,这他妈怎么回事! 他当机立断,在接战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就派出了预备队。 预备队一共两千人,离开大纛之后,为了快速前进,分成了两部分,从两个小阵之间的间隙内前出,打算侧击晋军的陷阵死士。 但就在他们闷头赶路的时候,晋军第二阵已跨过短短五十步的距离,骤然杀至。 布于两侧的虎贲督骑兵立刻出击,顶着箭矢,不顾伤亡,一头撞进了正在前出的敌军预备队之中。 战场之上人仰马翻。 虎贲督骑军固然被步兵限制了速度,冲不起来,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力阻止了敌军预备队的前进。 金三统率的一千二百银枪军士卒加快脚步,顺着府兵们打开的缺口,一拥而上。 战机稍纵即逝,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刹那。 第九十八章 嚣张(下) “刺!”银枪军冲杀进来之后,长枪左右刺击,动作精准,迅捷有力。 一、二幢都是老兵了,即便之前有战损,也会从其他幢抽调有技艺傍身的士兵补入,不会直接招新人,故整体战力非常强横。 如果说五百府兵只是一把尖刀,制造了可怕的伤口,让人大出血的话。 千余银枪军涌进缺口之后,直接就打出了血崩。 他们所过之处,刺死无数敌兵,别说什么伤口了,这是直接开膛破肚好吗? 正在前方奋战的府兵本来伤亡不小,身上的衣甲又多有破碎之处,这会听到左右敌兵的喧哗,士气大增,于是奋勇前进,将当面之敌冲得连连退却。 “刺!”银枪军的长枪丛林继续进行着无情的杀戮。 混乱的敌军成片倒下,喧哗声越来越大,阵型几乎被压缩到了极致,且最后面已经有人开始溃逃了。 晋军第三阵四千余人冲了上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桑部整整五千人组成的前军大阵被全数击散。 这些战前号称最勇猛、最精锐的兵士完全失去了斗志,被晋军驱赶着向后溃逃。 王桑立于中军之内,看得手足冰凉。 噩梦又一次来了。 洛阳城下,被晋军击败一次。 共县郊外,又被邵勋追亡逐北。 这一次大阳城下,两万大军已经抵敌不住,处于崩溃的边缘。 三次,足足三次!两年败三次! 邵贼你他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打? 兄长着我把好后路,保住这两万大军,结果被我一战葬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桑的眼角余光瞥见有亲兵过来。 他顺势晃了一下,大喊道:“痛杀我也!” 喊毕,流下了两行热泪。 亲兵亦泪流满面,但还是尽职尽责,架着“摇摇晃晃”的王桑,劝道:“将军,前军已溃,左右两翼喧哗声四起,后阵亦有些骚动,这仗打不下去了啊,还是快走吧。” “痛杀我也!”王桑再度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亲兵会意,立刻把他架下了高台,然后牵来马匹。 王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泣道:“都是随我多年的老兄弟啊,何忍弃之?” 亲兵递过马鞭,王桑下意识接着。 “我不走!”王桑突然大喊道。 亲兵又递过缰绳,王桑下意识接过。 “你等放开我,我与邵贼拼了!”王桑痛哭道。 亲兵将王桑扶上马背,王桑下意识一夹马腹,急蹿而出。 亲兵们亦纷纷上马,仓皇离去。 最先看到王桑逃跑的是后阵,他们直接失去了斗志,往北方的山里散去。 接着是左右两翼,有人逃回大阳城,有人则扔了衣甲器械,准备逃回家。 中军受到影响,亦大呼小叫,乱哄哄地向后跑去。 两万大军崩溃了。 晋军趁势追杀,大呼酣战。 从这一刻开始,战斗将进入斩获最大的阶段——古来战争绝大部分阵斩也都是在这一刻产生的。 邵勋又看了一会,便施施然下了指挥高台。 后面已经无需他指挥了,诸将经历了严格的训练,又打了这么多仗,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唐剑带着亲兵,又指挥着预备队紧紧护在周围。 现在的战场非常混乱,已不再泾渭分明,若出现小股敌军奇袭主帅并成功的荒谬事情,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午后,邵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进了大阳县城。 城内似乎没多少人,寥寥数百户罢了。 他懒得多看,直接进了县衙,开始下达命令。 “抓紧打扫战场、清点物资,入夜前必须完成。” “逃进中条山的溃兵就不要追了,任其自去。” “斥候游骑前出,好好监视中条山以北,不得有误。” “伤兵先运回陕县,妥善安置。” “辅兵匠营速速修理衣甲、器械,若来不及,先拿缴获的换上。” “全军休整一日,明日入夜前整理好军资器械,做好撤离的准备。” “先这么多吧,尔等速速去办。”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面色恭敬。 主帅的威望,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战斗中建立的。 胜得越多,越无人敢挑战主帅的权威。 邵氏军政集团,现在只有一个核心,且这个核心的地位在不断加强。终有一日,这個核心的地位将牢不可破。 ****** 余安、章古两个“臭皮匠”坐在山塬上,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对策。 “贼众若来,直接发以弓弩,将其射个人仰马翻。”章古够着头看向塬下,说道。 余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幽州突骑督的副督段雄是老实人,闻言直接摇了摇头,道:“不能这么打。” “那怎么打?”章古眉头一皱,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我军有三千余步骑,兵力算不上多,能打的更少。”段雄分析道:“章幢主领五百牙门军伏于西塬,余幢主领五百牙门军伏于东塬即可。辅兵、丁壮无需跟着上塬,他们战力太差,大部分不会射箭,不会用弩,另者,也没多余的弓弩给他们——” 章古张口结舌,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人家分析得没错。 余安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段雄瞥了一眼章古,又道:“咱们这能打的不过千余步骑。贼兵大至之时,是不可能留下他们的。” “那怎么打?”章古下意识问道。 “我是这么个打法,姑且一说,二位姑且一听,行不行,二位做主。”段雄清了清嗓子,说道:“贼众来时,如此布置……” 就在章、余、段三人商量着如何埋伏的时候,弘农城下,战事正烈。 被强征而来的丁壮越来越多,数量已经超过一万五千。 他们被王弥的军士驱赶着,拿着简陋的武器,一波又一波地冲向郡城。 场面是惨烈的。 他们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填平了壕沟,拆毁了羊马墙,消耗了守军的箭矢,然后搭起长梯,蚁附攻城——是的,他们连填壕车、云梯车这种攻城器械都没有,就只有梯子,完全凭借血肉之躯攻城。 垣延立在城头,焦急地看向东方。 经过数日血战之后,守军已不足两千,且带伤之人不少。 城中紧急征发了一批丁壮,亦不过一千七八百人罢了,且也消耗了不少。 再打个十天半个月,他这点人可就要打干净了,届时会是什么下场? 后悔吗?可能有一点。 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刘聪不可能放过自己。夜袭溃败之后,又调集兵马过来围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都督邵勋统率的兵马了。 如果他能及时赶来,或能迫退敌军——也只能迫退了,匈奴骑兵众多,不可能被里应外合,若想走,直接从弘农旁边的浢津渡口以及临时赶造的两座浮桥撤退就是了。 但即便只能做到这一步,也非常不容易了。 他会来吗? 弘农城外,刘聪也非常烦躁。 投入八倍以上的兵力攻城,打了好几天,硬是拿不下。 他知道,垣延这厮奸诈无比,一定恐吓了全城军民,说匈奴破城之后会屠城,以坚定守城之志——他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又不太敢。 王弥这厮倒是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现在主动督促攻城,十分卖力。 他知道,王弥如同石勒一样,驱使着强征来的丁壮送死,然后再从侥幸活下来的人里面挑选精壮,补入自家营伍,壮大实力。 所以,他一点都不心疼,毕竟死的都不是自己人。 这几天,他甚至还造好了浮桥,往河北转运财货、粮食,大发其财。 每每想到此事,刘聪就像吃了只苍蝇般,肚里不是滋味。 他妈的! 今天已是八月三十,到底何时才能攻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见数骑从河北快速通过浮桥,抵达了弘农城外。 他们第一时间进了王弥的大营。 刘聪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对,这几天王弥的人一直在大河两岸往返,进进出出之间,无非就是钱粮、兵员之事。 他懒得关心。反正到了最后,王弥肯定会将最大的一份财货送给他,朝中还需要他去平事呢。 他现在只关心何时抓住垣延那个狗贼,一雪心头之恨! “殿下……”刘聪没去找王弥,王弥却主动找了过来,且脸色苍白,隐有悲意,更有几分绝望。 “怎么?攻城死了大将?”刘聪不解道。 “殿下,邵贼来了。”王弥长叹一声,无力说道。 “哦?到哪了?”刘聪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大阳……” “什么?大阳?他过河了?”刘聪一惊。 “过河了。”王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听他说道:“大概有一万五千步骑,走浮桥过的河,先败吾弟桑,再占大阳。” 刘聪霍然起身。 他感觉自己有点流年不利。 先被垣延摆了一道,这会又被邵勋蹑在身后,悄悄袭占了陕县、大阳。 这他妈打的什么仗? “大阳离安邑并不远。”刘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兀自说道:“若让陛下知道,孤……” “陛下定然已经知晓了。”王弥看向刘聪,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两日就会有使者过来,殿下或该想想如何应对。” 刘聪沉默了。这一次,在陛下那里失分不少啊。 王弥又叹了口气,麻木地坐了下来。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当是重新夺回大阳。而这,离不开刘聪的帮助。 他对独自战胜邵贼已经死心了——至少眼下是死心了。 第九十九章 把他留下! 八月最后一天,攻城战还在继续,而且愈发急促、惨烈了,仿佛要把人打光一样。 野外已经抓不到丁壮了。 能攻破的堡壁,已经尽数攻破。 攻不破的,人家也送了一些钱粮、丁壮过来,再索要就不合适了,人家也会反抗。 王弥手头还有两万四千余人,其中万人乃“老兵”,从大阳带过来的。剩下万余人都是弘农丁壮,对王弥来说,他们就是消耗品。 数日攻城战,得精壮三千,今日又得千人。此四千众,现在也被王弥看作老兵了,算是自己人。 这些人暂时还打不了什么大仗,得像熬鹰一样熬一熬,令其归心。然后再带着他们享受点好处,比如奸淫掳掠什么的,或者赏赐几番财物,才能真正成为自己人。 王弥派了一千老兵,带着这些“老兵”经浢津渡口及浮桥过河。 浢津,位于弘农县西北三里,与陕县旁边的茅津一样,乃大河津渡之要——西边还有个潼津,后来移到河东境内,名“风陵渡”。 弘农与河东之间,就这三处最方便渡河。 邵勋占了茅津,刘聪、王弥占着浢津,西边的潼津没人管。 刘聪、王弥现在如果退却,可经浢津过河。 从此向北,能抵达后世的芮城,然后过中条山陉道,抵达涑水流域——今运城永济一带。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就此过河撤走? 王弥有点纠结,既想就此过河,返回河东,待汇合大军之后,再重新夺回大阳——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同时,王弥也想现在就东进,收复陕县,将邵贼堵在大阳。 就算最终没能留下他,让邵贼向东经轵关陉窜入河内,至少也能留下一部分,让他吃个教训。 我单独是对付不了你,但天子正在集结大军,数万骑将你包围,你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与王弥相比,刘聪则更想把邵贼留住。 仗打到现在,他已经有点上头了。 垣延先是诈降,把他气得七窍生烟。随后,又派人挑着他的兜盔、战衣,四处宣扬,更让他热血上涌。如今邵勋又北攻大阳,破王桑,大大打了他的脸。 如此种种,你告诉我怎么忍? 他知道,刘曜、刘景已经在平阳、河东召集兵马,各部落之兵纷纷汇集而来,现已有三四万骑。 大司空呼延翼则在聚集步卒,以能征善战之禁军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骁骑、越骑、射声、强弩等军为骨干,辅以部落兵、汉军,现在也有了七八万人。 这些人压上去,邵勋必无幸理。但问题是,这样打赢了,与他刘聪有什么关系? 他想现在就赢,凭借他手中的七千余骑兵,以及王弥的两万多步兵。这样打赢了,才能一雪前耻。不然的话,心中总是不太舒服。 所以,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垣延此贼,暂先放他一马,留步骑万人监视就行了。 若他敢出城,那求之不得,正好将他剩下的那两三千人给围歼了。 若他不敢出城,也不过就多活月余罢了。 想明白之后,他立刻给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 “不知道家里秋播了没有。”七里隘山道,章古坐在山塬上,紧紧盯着塬下幽深的驿道。 他的家人早就搬到了梁县,在乡下耕作田地。 今年的大旱,对农业的摧残是相当彻底的。 果树、菜畦、牧场这些来钱的快的玩意被一扫而空。 若非五月收获了冬小麦,粮食也会颗粒无收。 入秋后下了几场雨,但并没有所谓的“秋雨连绵”之势,整体还是略少的。 按照计划,如果可行的话,九月初就要秋播,最迟也不能拖过九月十五。 希望能如愿吧。 弘农的土塬地形对章古来说比较新鲜。 没有山那么高,但陡峭多了。 有的塬壁,甚至是直上直下的,形成了很多深谷。 今日,就让这些山谷成为敌人的葬身之地吧。 “幢主,贼骑还有三十里。”有斥候匆匆上塬,禀报道。 “再探。”章古下令道。 “诺。” 斥候离去后,章古有些不放心,在塬上各处伏兵点转悠着,做最后的确认。 西塬上有五百兵,并不是都聚在一处,事实上分成了好几部分。 一边检查,章古一边回忆起了那天段雄的话:“一千人伏于两边塬上,敌兵大至之时,你数着人头,待走过十队(五百人)后,立刻弓弩齐发。放箭之时,西塬先射,边射边喊,贼众必然想要躲避,将背后让给东塬。余幢主听到西塬的呼喊之后,再带人放箭,杀伤必众。” 到底是禁军出身的人,真的会打仗。 上头下令埋伏,章古就带人埋伏,但怎么埋伏才能达到最好的杀伤效果,他却不甚了了了。 这种小细节、小窍门,谁没事会告诉你?若非经历过,怎么学得到?怕是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总结。 而段雄教的方法,其实就是流传在禁军中的经验,是一种军事传承。 传承一断,经验可能就没了,然后新人们再从头学起,摸索总结。 所以,流民军一旦得到有经验的军官士兵加入,战斗力会得到飞速提升,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章古又回到了出发前的位置,嘱咐士兵们吃些食水,维持体力。 过了一会后,斥候来报,还有二十里。 再过一会,十里、五里…… 马蹄声渐渐大了起来,还很密集。 章古神色一振,趴在塬上悄悄看着。 慢慢地,敌军出现在了眼帘里。 最前方是十余骑,这是敌方斥候、游骑,一人三马。 急行军之下,大队人马很难慢慢等待斥候仔细搜索,两边的土塬更不可能派人来仔细查看——当然,有的将领谨慎,宁可来不及赶到目的地,坐视友军陷入危难,也要先保证自己安全,这样的人会停下来等個一天半天,确保安全后再走,刘聪显然等不及。 游骑快速通过,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伏兵没有任何反应,任其自去。 “嘚嘚”马蹄声再起,这次是两百余骑,同样一人三马,伏兵又任其自去。 就在章古等得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骑兵。 一人双马之下,四千余骑显得气势逼人。 章古瞪大眼睛看着。 因为地势渐渐收拢,人马太多,敌骑渐渐放慢了速度,呈纵队前行。 简而言之,由原先无边无际的“大海”,变成了向前奔涌的“洪流”。 洪流气势磅礴,一往无前。 马儿体魄矫健,奔驰之时鬃毛飞扬,硕大的马蹄蹬着泥地,发出动人心魄的震颤。 马背上的人骑术卓绝,意态闲适地操控着马儿,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老实说,章古觉得他们的骑术比禁军骑兵强,比府兵里那些号称会骑战的半吊子强出不知道多少。 策马奔驰,弯弓搭箭,反复骚扰,一般的步兵真扛不住。 不过,今天爷爷要干死伱们啦! 章古心中默默数着,等差不多过了五百骑后,让人竖起大旗,然后发一声喊,将箭射了出去。 “杀!”跟在他身后的两百人仿佛得到了信号一般,纷纷掣出弓弩,向塬下射去。 不会射箭的则举着大石头,奋力砸下。 驿道上顿时人仰马翻。 匈奴人又惊又怒,有人下意识找地方躲避,有人则狂摧马匹,向前疾冲。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东塬上也竖起了旗帜,杀声大起。 数十名弓弩手痛快地射杀着惊慌失措的匈奴人,一边杀,一边大声鼓噪——这是在传递信号。 “冲!不要停!”刘汉平北将军刘灵大吼一声,带着亲兵向前奔跑。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跟上他的将旗。 隘道遇伏,但敌兵人数并不多。从箭矢的密度来看,撑死了一两百人罢了,还造不成多大的杀伤。 继续往前,顶着伤亡冲过这一段就好了。 至于前边是不是有敌人,管不了那许多。敢挡我的路,老子与你拼了! 匈奴骑兵继续向前。 没想到才走二三里,两边山塬上又射来大蓬箭矢,间或还夹杂着一些落石。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艹! 刘灵一边挥舞着骑枪,遮挡左右射来的箭矢,一边破口大骂。 前后左右到处是破空声,他身上已经插了两支箭,马也中了一支,差点把他掀翻。 他扭头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大队人马虽然狼狈,仍然跟在后面,听声音数百骑总是有的。 两侧山塬上的敌兵人数和之前差不多,一两百人的样子。这让他稍稍安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射箭和用弩的,继续冲,冲过这一阵就好了! 呃,就这样冲了大约三里路,第三波打击降临…… 刘灵身上又多了支箭,马儿也倒地了。 匆忙之中,他换了一匹空马,让亲兵打好将旗,大声喊叫,招呼后面人紧紧跟上。 箭矢破空声渐渐远去,惨叫声也渐渐绝迹。 前方猛地一亮,道路豁然开朗。 “冲出来了!”刘灵松了口气。 他勒住马匹,回身望去,跟着他一起冲出隘道的大概只有三四百人。 隘道内依然有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以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 慢慢地,又有二三百骑冲了出来。 “收容人马。”刘灵立刻下令。 也就是在他下令的同一时间,东边的原野上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 刘灵扭头望去,呆在了那里。 高大神骏的战马、粗长威武的马槊、人马俱披重铠,这不是具装甲骑是什么? 第一百章 中邪 段雄想起了战前制定计划的时候,那两位牙门军幢主惊讶的目光。 哈哈,一群嫩雏! 除了自己在战争中琢磨出来的少得可怜的经验,就没正儿八经接触过正统的军事传承。 诚然,有的人没读过兵书,没学过兵法,但在长期战争中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所作所为“暗合兵法”。 但这种人终究只是少数。 当时他故意问道:“幽深塬道之中,贼见遇伏?会怎么做?” 章古认为贼军会退却。 余安则认为已经入隘道的人无法退,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只能加速向前冲,如此尚有一线生机。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进入隘道的人方有退却的可能,但贼军也就此被截成两段了,败局已定。 段雄比较欣赏余安的头脑,于是提点了一下:“这个时候,若能将辅兵、丁壮置于南边,待敌大队通过之后,击鼓吹角,呐喊而进,绝大部分贼众便不敢退却,只会并力向前。” 章古听了觉得有道理,又问道:“那为何不在前方拦着?贼众从南边来,东西二塬弓弩齐发,南边再埋伏辅兵丁壮,呐喊鼓噪,北边隘口若能堵住,则可将贼军全歼。” 为什么?马上你就知道了。 一百五十骑具装甲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向还在收容部伍的匈奴人。 一些人惊慌失措地散开,在外围兜着圈子,试图射箭。 一些人直接夺路而逃,连刘灵的招呼也不管了。 还有人被撞了个正着。 金戈铁马之下,惨叫连连,痛呼不已。 同样是骑兵,但他们的马与具装甲骑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驴。 同样是骑兵,但他们的装备与具装甲骑比起来,简直就是乞丐。 两相冲击之下——不,事实上只有一方冲击,另一方是被冲而已——轻骑兵直接给打散了,落马者不知凡几。 一轮冲锋结束后,具装甲骑远远兜回,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有那么一瞬间,刘灵纠结无比。 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支具装甲骑身边没有轻骑兵遮护,威力虽强,但动作笨重迟缓,而附近的地形又相对开阔一些,理论上来说,是有机会利用速度将这些铁皮人给击败的。 具装甲骑追不上轻骑兵,这是他们的死穴。 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刚刚经历了埋伏,冲出隘道时又遭到具装甲骑截击,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如果与他们纠缠太久,会不会被邵贼的步兵或轻骑兵缠上,那样可就完蛋了——鬼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埋伏什么人马! 纠结了这么一会后,具装甲骑又冲到近前。 刘灵长叹一声,施展空中换马的绝技,跳到了另一匹空跑的马背上,大喝一声:“走!” “轰!”具装甲骑冲进了轻骑兵阵中,所过之处,坠马者数十。 匈奴轻骑发一声喊,齐齐逃走。 段雄兜了一圈后没有追击,而是下令回到出发地,在辅兵的帮助下下马恢复体力。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三四百匈奴轻骑冲出了隘道,神色惊慌,狼狈不堪。 具装甲骑纷纷上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迎面杀进了匈奴轻骑之中。 匈奴人被冲得七零八落。 丢下七八十具尸体后,一哄而散。 ****** 隘道南口,正如段雄之前建议的。 三千辅兵丁壮高举旌旗,四面擂鼓,呐喊着冲了过去。 后队的匈奴骑兵已经知道前面有埋伏,心中本就惊慌。 在见到大量步卒朝他们杀来,且漫山遍野都是旌旗、战鼓声时,更慌了。 这得来了至少两万步军吧? 这么大的声势,摆明了要将他们围歼啊。 于是乎,一部分尚未进入隘道的骑兵当机立断,拨马回转,朝远方的旷野中窜去。 另有数百已经进入隘道,但入得不深的,亦纷纷回首,向后溃退。 两侧山塬上的弓弩一刻不停,时不时有落石砸下,匈奴骑兵损失惨重。 狼狈回到南侧入口之时,见到大队步卒,连冲都不敢冲,竟然夺路而逃。 辅兵丁壮们本来还心中惴惴,担心会不会被匈奴骑兵冲垮,待见到他们只想着逃命,还手都不敢时,勇气暴增,纷纷加快脚步,拦了上去。 长枪戳刺、木棓砸人、钩镰枪钩马腿,杀得匈奴人仰马翻。 战争是勇气和意志的较量。 这些辅兵丁壮们战斗力其实很一般,正常情况野战,估计要被匈奴骑兵玩死。 但在这会,他们却士气高涨,鼓噪而进,勇不可当。 反观匈奴人,脑子里只有逃命一个想法,敢于停下来组织反冲击的人极少,且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步兵人潮之中。 辅兵丁壮们也不管这些逃跑的匈奴骑兵,任其自去,然后稍稍整了下队形,沿着隘道,从南向北进攻。 隘道内还有少许残存的匈奴骑兵,见到后方来了晋兵时,亡魂大冒,拼了命地催马,向北逃窜。 看,这就是排兵布阵的奇妙之处了。 三千辅兵丁壮如果安排在隘道北口,就会直面夺路而逃的匈奴骑兵,这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难以预料。有极大可能,这些人要被冲垮。即便不垮,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损失,毕竟他们装备很差,战斗力也不行,更无多少战斗经验。 但如果你把他们放在敌军屁股后面,在敌人心无战意的情况下,就能超水平发挥。 非老于战阵之辈,玩不出这种花样。 辅兵丁壮冲进来后,东西二塬上的牙门军将士也下了山,与其汇合。 隘道中全是人马尸体,血腥气冲天而起。但儿郎们却十分兴奋,并力向北,杀声震天。 路上遇到匈奴伤兵,直接仁慈地补上一刀。 遇到落单的贼人,远了射箭,近了长枪戳刺,杀得十分痛快。 而在此时的隘道北口,段雄率领的具装甲骑冲了三四次后,终于冲不动了。 他们的战果也是惊人的:直接斩杀了超过三百匈奴骑兵,更是直接打散了他们的建制,令其丧胆,慌不择路,莫有斗志。 章古、余安二人在隘道中匆匆一点计,杀贼逾千。 隘道南口亦击杀贼人四百余。 他们这一通埋伏,以轻微的伤亡代价,获得了斩首一千八百级的效果,可谓辉煌的大胜。 而且,据抓获的俘虏指认,还有一位名为呼延宏的外戚子弟被乱箭射死…… ****** 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刘灵在冲到距陕县数里之处时,遇到了回返的七百余骑。 这些人要么是在前面探路的轻骑,要么是被章古、余安二人放过的前队,听闻后方遭到埋伏之后,立刻返身驰援,结果半路遇到了狼狈奔来的刘灵。 刘灵身边只有两百余骑了。 众人停下歇马,吃些食水,并派人收容散卒。 至午后,又有三四百骑来投。 看着渐渐壮大的部伍,刘灵惊魂稍定,长叹一声后,对众人说道:“沿原路返回已然不可能,不如一路向东,找渡船返回北岸,如何?” 众人也没什么心气了,纷纷应是。 出征之前,他们是气势逼人的五千骑兵,仿佛天下之大,随处都可去得,没人挡得住他们,没人追得上他们。 如果邵贼主力仍在大阳,那么他们就发挥骑兵超卓的机动性,奔袭百里,将浮桥占住,乃至破坏浮桥,把邵贼的主力大军堵在北岸。 到了那时候,他就只能仓皇东撤,翻越王屋山,出轵关陉,进入河内。 这個撤退是仓促的、狼狈的,必然要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还要面临大汉步骑的追击,损失必然不小。 如果他留在大阳不走,那就更好了,几万骑兵压过来,他就只能退守城池。然后十万步兵掘壕三重,围也把大阳围死了。 楚王殿下制定的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行动也非常果断,从弘农城外出发,一路急行军,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奈何邵贼奸猾,提前预判了他们的计划,七里隘设伏,把他们杀得狼狈不堪。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输了就要认,找个机会撤回去要紧。 楚王所领兵马不过是前锋罢了,大汉十五万步骑主力尚未出发,过阵子再来报仇。 休息完毕后,刘灵带着众人上马,一路向西北方向而去。 在靠近陕县的时候,前方突然间冒出了数百骑。 对方似乎也很惊讶,没想到能在陕县郊野遇到匈奴。 但他们反应很快,立刻下马集结,占住驿道两侧,熟练地掏出弩机,迎着匈奴骑兵就射。 “冲过去,不要恋战!”刘灵大吼一声,在亲兵的围护下,拍马直冲,速度飞快。 匈奴人——好吧,绝大部分不是匈奴人——尽可能将身体伏在马背上,躲避弩矢。 还有人在高速奔驰下施展藏身绝技,时而挂在马的这一侧,时而挂到另一侧,试图躲避密集射来的弩矢。 但迎面相遇,又岂是这么容易逃掉的? 弩矢从道路两侧交叉射来,千余匈奴骑兵再一次为人们表演了壮观的人仰马翻剧目。 有人直接被弩矢洞穿,栽落地面。 有人被射中坐骑,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还有人被前面的尸体所阻,来不及转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场面是惨烈的。 但匈奴人完全没有停下来反抗的意思,几乎将马力摧到了极致,亡命狂奔,毫无斗志。 就这样奔出去了十余里,眼见着马儿已不堪重负时,后方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刘灵扭头看去,却见数百骑兵手持马槊、大戟,呼喝着追了上来。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悔意。 早知要被这么撵着屁股追杀,当初就该在隘口外尽可能多地收容溃兵,然后死战的。 但他当时怕了,习惯性跑路。 在遇到方才那帮持弩的骑马步兵时,也不是不可拼死一战。 但他又急着跑路,莫有斗志。 现在遇到的应该是晋国骁骑军,这帮人是专业骑兵,马力多半还充足着,怎么逃? 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像中了邪一样,从遇伏的那一刻起,一步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中,不断错失机会,不但丧失斗志,终至穷途末路。 “唏律律”马儿突然前蹄一跪,软倒在地。 刘灵一不留神,被甩飞了出去,还好他反应快,落地时翻滚了一下,没受什么伤。 就在他起身之时,十余骑奔至身前。 有人惊喜地喊道:“这有个贼将,抓活的!” 刘灵刚想反抗,却已被团团围住。 他叹了口气,垂下头,弃械跪地。 在他身侧,大群骑兵如风驰电掣般掠过,追杀仍在继续。 第一百零一章 平静(为盟主浙东观察使加更) 刘聪派兵奇袭茅津的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战场上很多事情就这样,我定下一个战术意图,然后争分夺秒实施。成功,那也就成功;失败了,也不奇怪。 很显然,刘聪的战术意图失败了。 百里奔袭茅津的五千骑兵,最后只跑回去了一千六百骑。 当天夜里,又回来两百骑。 第二天,再回来百余骑。 然后就没有了。 据闻还有一部分突破了隘道,但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一无所知。 刘聪收到这个消息时,刘渊的使者、大汉宗正呼延攸刚刚抵达。 刘聪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一是因为战败的消息。 二是因为这人没啥本事,朝廷实在没什么官位可安排给他,于是只能当宗正——呼延攸乃呼延翼之子,呼延皇后的侄子。 而且,这个人的态度还很差。 “天子诏命,班师回朝!”呼延攸扯着刘渊的虎皮,当着诸将的面,大声应道。 刘聪怒视着他,眼神想杀人。 “你……”呼延攸退后半步,有些害怕。 “殿下。”大鸿胪范隆站到二人中间,笑眯眯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草原引弓之国,何止十万骑,今不过损兵数千,有何惧哉?天子素来爱护殿下,今可速回,具陈战况。下個月出师,殿下仍可为先锋。” 范隆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刘聪还没什么反应。待听到后半句时,脸色稍霁。 范隆察言观色,知道劝说有效果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他很了解楚王,知道他的脾气很倔,好胜心极强,打仗容易上头,怕是不太容易说服。 十月出师是早就定下的事情,五万骑兵、十余万步兵,浩浩荡荡,攻克洛阳是最低目标。 楚王为先锋也是早就定下的事情,毕竟大汉宗室里就没几个打仗打得好的。 楚王刘聪是一个,始安王刘曜是一个,汝阴王刘景也算一个,但后两者都不是陛下息子,这中间还是有差别的。 范隆其实不太赞成刘聪当先锋。 大汉军制与晋国不同,素来重骑兵、轻步兵,先锋都督定然统率骑兵,可谓掌握着全国精锐。 刘聪一旦当先锋,那么从匈奴本部、汉军、羯众、乌桓、河西氐羌、鲜卑诸部以及代北杂胡总计数十万众里面挑选出来的五万精骑,可就要交到他手里了。 刘聪的性子,只能说有好有坏。 范隆很是担心,一旦他在洛阳城下受挫,该撤退时,却怎么都不肯撤退,甚至驳回天子的旨意,非要打赢才肯走。 将不因怒兴兵,这是最基本的事情。 楚王聪可不一定做得到啊。 “既有天子诏命——”刘聪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 王弥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但现在他也没任何办法了,好在本钱没全部折光,从头再来吧。 呼延攸又神气了起来,冷笑地看着他。 天子又怎样?若无呼延氏支持,天子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刘聪这人,打仗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还说不得了? “那就撤兵吧。”刘聪艰难地说出了后半句:“不过——” 范隆、呼延攸的心又提了起来。 “可遣骑军一部在弘农城外埋伏,如果垣贼出城来追,或可杀之。”刘聪又道。 范隆心中暗暗叹气。 楚王还是不死心,临走还想捞一把。 不过派骑兵伏击,倒也没什么。 没伏击到,直接撤走就是,干脆利落。况且,确实也应该防备垣延出城追击,虽然他已经被打得没什么实力了,出城的可能性不大。 “老夫只负责传旨,如何撤,殿下自决即可。”范隆说道。 刘聪点了点头,立刻传令。 片刻之后,正在行军万余步骑开始转向,回弘农。 九月初二午后,大军回返弘农。 郡城内外一片寂静,仿佛之前惨烈的攻城战都不存在似的。 刘聪恨恨地看了一眼城头,“垣”字大旗高高飘扬,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撤!”他一甩马鞭,往浢津方向而去。 王弥部已经撤了一批至河北,如今留在河南的尚有一万五六千人。 接到命令后,陆陆续续拔营,分批过河。 残存的四千匈奴骑兵远远游弋,监视着弘农城。 若在以往,他们万分渴望敌人放弃坚固的城池,然后在野地里将其围歼。 但现在么,却没那么多心思了。 连吃两番大亏,心气已经没了,需要时间来恢复。 整个撤退过程非常平和。 双方好似有默契一般,就此结束了这场持续长达半个月的战争。 最后一批匈奴骑兵离开时,将浮桥拆散、摧毁。 大河内外,再度恢复了平静。 ****** 九月初二,邵勋陪着最后一批撤离的士兵离开了大阳县城,抵达南岸。 几乎与刘聪一样,他下令将浮桥一把火烧掉,隔绝南北。 抵达陕县后,全军没有休整,直奔弘农。 途经七里隘时,他特意停下来看了看。 战场已经清理完毕,但依然存在着不太明显的血迹、断掉的箭矢以及遗落在草丛沟壑内的破损武器。 “记一下。”他突然说道。 亲兵们搬来案几、笔墨纸砚,文书坐了下来,准备记录。 “刘聪此人,性子要强、不服输、易怒。”邵勋说道:“用兵风格——” “大胆勇猛,甘冒风险。” “此人打仗只有两种结果,大胜或是大败。” 文书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着。 “刘聪打仗有方略,能一眼看出关键。在他面前,故弄玄虚容易弄巧成拙,四平八稳的战法最适合对付这种人。”即便是敌人,邵勋也不愿过多诋毁。 事实上,他对刘聪给出的是中性评价,并没有因为刚刚胜了他就看不起。 刘聪派骑兵急袭茅津,确实冒险了点,但战术意图非常大胆。 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己方主力都在河北的大阳,刘聪发挥骑兵的高速机动能力,袭占空虚的茅津后,将浮桥烧掉,会给邵勋造成多大的麻烦。 只不过邵某人打仗一贯四平八稳。 离开崤坂二陵时,留李重率数千兵屯驻,把好后路。 北上大阳时,又令章古、余安埋伏于陕县西南的七里隘,甚至把具装甲骑都配属给了他们,这也是稳固后路的招数——不指望真埋伏到敌人,只是一手准备罢了,无功而返就已经令他满足了,因为这意味着敌人没来抄他后路。 历史上喜欢轻兵疾进的将领多了,有的甚至上了史书,被人称颂赞扬。 但轻兵疾进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胜在出其不意。 一旦敌人有了准备,多半成功不了,甚至遭受严重损失。 刘聪遇到邵勋,只能说算他不走运,恰好遇到喜欢结硬寨、打呆仗的乌龟流派。 如果他遇到的是同样喜欢弄险的将领,说不定就成功了。 所以,没什么好嘲笑敌人的。 每个将领的性格、风格都不一样。 事实上邵勋有时候也想尝试一下刘聪的作战风格,盖因他打仗固然稳,但有时候容易错失良机——有的战机,需要你降低自身安全冗余,冒兵败的风险来捕捉,但他不太愿意冒太大的风险。 “分析敌将性格、风格,尤为重要。”邵勋又最后补充了一句。 文书记录完毕后,呈递了上去。 邵勋看完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又递了回去,道:“班师后,编入《银枪军战史》。” “诺。”文书小心接过。 回去后,还要润色一番,编入战史,日后这都是梁县武学教学时要用到的。 大军继续前行,于九月初五抵达了弘农。 太守垣延亲自出城相迎。 邵勋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 其貌不扬,矮小粗壮,肤色甚至有点黑,手上有厚厚的老茧。 这真的是士人吗? 还是说,长期面临战争威胁的边地士族与中原的士族不太一样? “垣府君做得好大事啊。”邵勋笑道:“把我都骗了。” 垣延苦笑一声,道:“若非都督来援,弘农早晚失守。” 邵勋看着在远处列阵的千余弘农郡兵,问道:“府君还有多少兵?” “一千六百余。”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列阵的郡兵阵前,垣延说道:“本还征集了一些丁壮,匈奴撤走后,便放散归家了。” 邵勋点了点头,看着这些屡经战火的军兵们。 “邵司马。” “邵将军。” 有几名军官情不自禁喊道。 “哦?你等——”邵勋仔细看了一眼,有些眼熟。 “我等乃东海王国军部众,当年跟着糜校尉来的。” “原来是你们!”邵勋高兴地走过去,拉着手,惊喜道:“见到故人,当浮一大白。” 几人都很高兴。 说话间,又有十余人涌了过来,齐声道:“参见邵司马。” 邵勋看了看,不太认识,但还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道:“今晚与君等痛饮。” 当年为了西征长安司马颙,糜晃以西中郎将的身份出任弘农太守,带去了一千五百王国军。 从关中班师,出任司隶校尉之时,糜晃又把骨干都带走了,留下了千人左右。 而今数年过去,又历多次战火,那一千人不知道还剩下几个。 垣延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这时候,他才算彻底认识到,这位名满洛阳的鲁阳县公的影响力。 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他带过的兵啊。 跟他说话的这十几人,算是郡兵的骨干军校了,经验丰富。 他若想要接手弘农郡兵,大概不会有太多阻碍。 与军校们说完话后,邵勋便在大军的簇拥下,进了弘农郡城。 入城之时,他问了一句垣延:“匈奴军众甚多,早晚大举来犯。府君可有什么方略?” “邵公可否明示?”垣延说道。 “若匈奴集结十余万大军来犯,弘农是守不住的,不如退入宜阳,如何?”邵勋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垣延犹豫难决。 他是太守,守土有责,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事难啊。 集中解答一些问题 随着剧情发展,刘汉政权的比重会越来越大,有些背景知识的介绍,不太适宜放在正文中,于是发个单章,丰富一下。 第一,匈奴的人数。 第一卷94章已经介绍过了,曹魏时期大概三万余落,十几万口。 那么西晋时期呢?以下仅包括内迁匈奴十九种。 开幕雷击——西晋开国那一年(泰始元年265),“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帝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 开国第一年就内迁了十来万匈奴人。 咸宁三年(277):“西北杂虏及鲜卑、匈奴、五溪蛮夷、东夷三国前后十余辈,各帅种人部落内附”——人数不详。 咸宁五年(279):“三月,匈奴都督拔弈虚帅部落归化”——人数不详。 咸宁五年(279):“冬十月戊寅,匈奴余渠都督独雍等帅部落归化”——人数不详。 太康五年(284):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二万九千三百人归化”。 太康七年(286):“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种类大小几十万余口,诣雍州刺史扶风王骏降附”。 太康八年(287),“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复率种落大小万一千五百口,牛二万二千头,羊十万五千口,车庐什物不可胜纪,来降,并贡其方物,帝并抚纳之”。 太康十年(289):“奚轲男女十万口来降”。 以上仅仅是司马炎时期内迁的,没算以前“积存”的,也没算晋惠帝、晋怀帝时期被刘渊招诱南下的。 有些读者不信,认为匈奴没多少人。 我数学不好,有没有大手子帮我计算下? 司马炎时期的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 看看当时的描述,并州、关中到处是匈奴,并州是相对最集中的。 这还仅仅是匈奴,没算羯人、乌桓、鲜卑。 乌桓是内迁人数仅次于匈奴的。 第二,匈奴的生产方式。 匈奴并非没有种地的习惯,早在西汉年间就有了,但因为草原的环境,只有特定地区适宜种植业,因此规模不大。 南迁之后,他们把在北方草原种植的糜子带了过来,作为传统农作物耕种。 糜子非常适宜草原的环境,事实上一直到辽国时期,契丹人还特别喜欢种糜子,潢水(西拉木伦河)流域种植业规模十分庞大。 当然,他们所谓的种植业,与汉地又大不一样。 别以为内迁汉地后,他们的生活、生产方式就渐渐向汉人靠拢了,这可真不一定。 唐代内迁至淮西的突厥人,不事稼穑,但以游牧、弋猎为业,整个南阳盆地、淮西到处是赶着牛羊放牧的突厥人。 胡汉交融之后,当地风气狂野,造就了大名鼎鼎的“蔡贼”。 内迁匈奴、乌桓人是半定居形式。 种地时,往往种子一撒,然后就不管了,秋天再来收割,贮藏于地窖之内。 这种习惯在后世诸胡中依然有体现。 唐代的吐蕃人占领河陇后,在当地种青稞、麦子,是同样的操作方式,播种就完事了,没有田间管理。 五代时的奚人“春借边民之荒田种穄,秋熟乃来收获,毕则窖于山下。” 甚至到了蒙古人那会,依然如此——“蒙古昔种田,撒种委之去,谓曰靠天收,秋成返刈获。其去非无因,或猎或牧。” 种地只是增强了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让他们能养活更多人,事实上他们是半农半牧的生产形式。 这从他们的食物、衣物上就能看得出来——不种桑麻织布,主要穿皮裘,食物中存在大量牛羊乳、肉类。 第三,匈奴的军事。 有些人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认为兵要一直养着。 事实上,在唐玄宗时期开始大规模募兵(职业化)以前,中国一直是少量募兵+大量征兵的形式。 什么是征兵? 就是从地里拉来农民打仗,打完仗解散,回去种地。 下次需要打仗时,再把你征发起来。 但募兵呢? 募兵是有军饷的,有一笔庞大的维持费用。 开启大规模职业化募兵的唐朝最多时有多少兵? 唐玄宗天宝十节度的兵力数据摆在那里,光一个范阳镇就九万人,当时全国大约56-60万军队。 但请注意,这个时候的军队,并不完全脱产,还有一部分人是屯田的。 有书友提到怛罗斯之战,其实高仙芝没多少兵。 整個安西四镇,也就两万余兵。 他当时应该是挑选了几千或一万兵——不可能全部调走,地方要驻防——然后又征发了“土团乡夫”(农闲时操练的农民)一万余人,凑足了两万唐军(1万以内的正规军+1万多土团兵)。 另外,他还征发了蕃部丁壮五万人——葛逻禄、突厥种部落。 再回到唐代兵力。 到了中唐藩镇割据时期是多少人呢? 穆宗、宪宗时期都有宰相汇报,九十九万余人——具体数据我上本书写过,记不清了,99万7千多还是8千多的,精确到了个位数。 宰相的正式奏疏,精确到个位数,做不得假,至少兵籍文册上有这么多人,财政预算也要按这么多人来制定。 唐三百多州,每个州都有州兵。几个州组成一个藩镇,有镇兵、牙兵。 一些重要地点,还有县镇兵。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候士兵们不愿意屯田了。 除了少数边远军州,物资转运困难的地方还有屯田现象外,剩下的都是职业士兵。 中晚唐一个兵年花费20-24贯石,当时全国财政收入最多时3600万贯石——和明清时不一样,中晚唐两税法(以财产多寡计税,不按户计税,有钱的多收,没钱的少收,有点类似清朝的摊丁入亩)时,商税(榷盐、榷茶、榷铁、榷漆等等)最多时占到了财政收入的一半。 当时唐廷给每个藩镇定了军额,如宣武镇十万人、淮南镇三万五千人、幽州镇五万人等等…… 数据有据可查。 养不活兵的藩镇,中央补贴,这些藩镇一般相对听话,愿意为中央打仗,讨伐不听话的藩镇。 至于有人提到西班牙养多少兵费劲这种事。 我第一本书正好写大航海时代的,比较了解那时候的内容。 首先,那是募兵,即职业士兵。 其次,火器时代,花费激增。 第三,国王其实没什么钱。 英格兰国王为了打英荷战争,把老婆的嫁妆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些债向谁借的? 贵族、教会、银行家。 这是东西方国情的不同。 军事和外交归国王,国王打仗,贵族、教会不一定出钱的。 国王只能在直属领地征税,或者借债。 伦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还给国王高利贷,比如信誉不好的西班牙王室,借贷成本是年利率20%,因此几次破产。从美洲运回来的金银,经常来不及铸币就直接以银条、银块形式拿去还债。 另外,西班牙60%的收入,是被王室奢侈花费掉了,并没有用到军事上。 好像扯远了。 再说回匈奴。 胡人政权,你用汉地的标准来衡量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胡人政权的征兵形式大同小异。 有据可查的契丹,一户出一丁是常态,三户出两丁也不鲜见,出征的人还要自己准备武器和一部分粮食、肉干、奶酪。 他们种地后就不管了,秋天才收,中间不需要忙活,反正“靠天收”。 男人出征后,女人小孩亦可勉强放牧,维持生产。 大发之下,所有成年男丁齐上阵,固然会影响农牧业生产,但负面影响远不如汉人那么大——当然,非到生死存亡时刻,也没哪个首领闲着没事玩“大发”。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几乎没有维持成本,所以不存在养不养得起这种事情,因为他们就不养兵。 胡人正规化建设后,也会尝试组建职业士兵,比如契丹的皮室军,平时就有人供养,不怎么需要干活,专心训练就是了。 另外再谈一下组织形式。 此时基本是部落、氏族形式。 历史上胡人组织形式出现质的提升,是唐代的吐蕃。 吐蕃实行“茹—东岱制”。 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翼长统领至少一个万户。 这是史上第一次出现如此严密的组织结构。 茹—东岱制下,各级官员管军又管民,以军法治民,组织度非常高。而且军事装备非常好,从中亚、天竺掳掠了大量工匠,有成建制的具装甲骑。 说实话,若非吐蕃这种农牧混合国家运气不好,遇到了上升期的唐朝,估计会很厉害,毕竟安史之乱后,他们深入中亚,与阿拉伯人激战,还经常南下印度抢劫。 当然,吐蕃运气也不错。 唐玄宗天宝年间,吐蕃连吃败仗,损失惨重,九曲之地尽皆丢失,有亡国之忧。但戏剧性的是,唐朝安史之乱了,吐蕃又活了…… 吐蕃的制度,与女真的猛安谋克制、蒙古的万户制大同小异。 即胡人打破了部落、氏族的藩篱,以一种组织度更高的形式调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并且提升了凝聚力。 这会的匈奴还不存在这种组织度。 最后说一点,算是我的个人见解,不一定对。 就总体而言,募兵制是要优于征兵制的,缺点是维持成本太高。 不打仗的话,募兵也要领工资,而征兵在家种地,是农民。 打仗的话,募兵要领双倍乃至三倍工资——中晚唐防秋,各藩镇派兵到边境,帮助中央守边,朝廷给两份工资,藩镇给一份工资,三倍工资。 而征兵打仗,还是没有工资,或者只有极少的赏赐。 在募兵制大规模开启前,压根就没军饷这个概念。 另外,很多人都听说过“一汉当十胡”这种说法。 对,这是西汉年间。 到了后来,陈汤说现在不行了,只能“一汉当五胡”。 原因是什么? 胡人也在进步啊。 西汉时中原与匈奴的文明、生产力差距极大,体现在战争上,就是西汉军队武装到牙齿,而匈奴只能武装极少数精兵,绝大多数人居然用骨箭,更别说大规模装备甲具了。 另外,当时马具也不行,骑兵威力不够大。 东汉时,这个差距缩小了。 胡人装备提升了一些,而且出现了能提升骑兵战斗力的马具。 到了魏晋南北朝,因为胡人大举南下,差距更加缩小。 而且双边马镫、高桥马鞍出现,让骑兵可以借力,在马上做更复杂的动作,骑兵威力暴增。 再到唐代,汉人军队的装备优势更小了,这时候怎么办? 只能靠武勇。 说一个典型例子,唐中宗时在阴山修三受降城,打算修瓮城、马面,置守具,被很多人反对。 反对的原因你想象不到:他们认为城池修得太好,会让士兵有依赖心理,不愿出城野战。 唐代朔方军六万余人,其实马不多,绝大多数是步兵。 胡人骑兵来了,步兵要敢于出城野战。 毕竟薛延陀人都能靠步兵一统草原对吧——薛延陀大概是蒙古草原上唯一一个靠步兵称雄的霸主了,奇葩。 写得有点散乱,其中一些还是集中回答读者的疑惑。 先这样吧,继续码字。 第一百零二章 磨刀霍霍 刘聪的败兵很快回到了平阳。 平坦的河谷地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 一种砖石、土木混合建成的坞堡,高高矗立在平原上。 坞堡周边,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另外一种是村落或者说聚落,大多新近迁移而来,以氏族、部落的形式存在,各归刘氏、呼延氏等匈奴贵姓统领。 刘聪就有自己的部落:曾经的匈奴奚轲部。 回到部落后,诸部大人(部大)、小帅、氏族头人纷纷前来拜谒:“殿下。” 刘聪面有愧色。 出征的万骑中,有不少来自归他管的几个部落,即所谓的匈奴本部。 这次显然有人没能回来,让他有些难以面对大小头人们。 “诸位……”刘聪张着嘴巴,却不知道怎么说。 “殿下。”有部大上前道:“草原男儿重兵死,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殿下无需自责。” 众人纷纷称是。 刘聪心下好受了些,展露了点笑容,在部大、小帅、氏族首领的簇拥下,进了一座土城。 有少女进献牛乳、乳酪、羊肉、青穄饭(糜子)、东墙酒等传统食品——东墙(又名东蔷,史学界至今未能考证出是哪种植物),色青黑,似蓬草,实如葵子,至十月熟,能作白酒。 刘聪招呼部大们围坐成一圈,如草原习俗。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食物。 早就习惯晋人生活方式的他,对这些所谓的传统无感,但为了亲近部落头人,他演得很好,吃得也很欢快。 刘聪动手之后,头人们也吃了起来,肉、饭、奶都吃。 “听闻诸部被征了万人?”吃得半饱之后,刘聪喝了口酒,问道。 “两户出一丁,并非大发。”有部大说道。 “咱们的人出得有点多了。” “如果能抢到东西,就不亏。” “昔年汉人出钱出粮让我们打仗,现在晋人不出这个钱了,可不得自取?”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刘聪亦笑。 “且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直岁一亿九十余万。” 简单来说,东汉朝廷每年花费价值“一亿九十余万”的钱粮物资送给南单于,养着这帮匈奴雇佣兵。 三国百年,匈奴人依然是雇佣兵,为曹魏打仗。 西晋前中期亦是。 所以方才有部大说匈奴人“重兵死”不是瞎说,职业雇佣兵嘛。 只不过南迁汉地之后,他们确实有点废了,不如草原上新崛起的鲜卑人凶猛。 “晋人骨肉相残,精兵强将打得差不多了,但还残留着几支劲旅。”刘聪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鲁阳县公邵勋,帐下银枪军颇有章法,很难缠,尔等遇到了当小心为妙。石勒曾提及他善用车阵,你等或可想想办法。” “殿下这么说,我等自会小心。” “或可用狼捕猎之法对付。” “对。迟滞、围困、挖路、纵火、发烟,一起上,他那车阵一天能走十几里就不错了。” “我倒想会会他,看他有多厉害。” 刘聪听了,心下甚慰。 他们没遇到过邵勋,气势倒是挺足的。这不是坏事,打仗靠的就是士气。 若惧怕邵贼,打仗时就会缩手缩脚,反而不美。 “下个月出征,殿下会统领我等么?”有部大问道。 “下個月?已经定了么?” “差不多了吧。干酪、肉脯、粮食都征上去了,估计快了。” “这一仗,若抢不到东西,可就亏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匈奴打仗,最大的难题便是粮食的筹集。 今年并州也遭了旱灾,虽然不如河南严重,但也是受了影响的,粮食筹集不易。 石勒贡献了一点,灾情较轻的河西诸部也送了些粮食、牛羊过来,但还不够,只能靠南下去抢了。 “攻洛阳,我仍是先锋。”刘聪点了点头,说道:“届时会有很多河西、代北部落兵过来,你等要与其处好关系,莫要生分。厮杀之时,当同心协力。”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吃完酒席之后,刘聪出了土城,在部落驻地转了一圈。 有人在磨刀。 有人在调校骑弓、步弓。 有人在洗刷马匹。 有人在准备捕俘的绳索。 有人则领着一帮少年,将一些经验传授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打仗。 以上是男人。 女人则在为牲畜准备过冬的草料。 还有人在挤奶、晾晒乳酪、准备干粮。 甚至还有人在杀羊,一方面因为过冬草料原因,深秋宰杀牲畜是传统,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准备随军用的肉干。 乳酪、肉干非常顶饿,还不占地方、重量轻,是长途奔袭的骑兵必备之物。 刘聪看了颇为感慨。 这么好的兵,怎么就在垣延、邵勋那里吃了大亏呢? 他这两天一直在反思。 邵勋这个人打仗,颇有方略。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想得很多,未虑胜,先虑败。 进攻某地之前,第一个想到的是保障好粮道,第二个考虑的则是战败时的退路。 简直是个老气横秋的将领! 他才二十多岁,怎么打仗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点少年意气都没有,一点豪迈激情都没有! 但这种人破绽是真的少,让他很头疼。 他最喜欢那种大开大合的将领,勇猛精进,同时破绽也不少,双方打得你来我往,险象环生,都有机会取胜。 在这种乱战中,他往往能够发挥骑兵优势,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举破敌。 去年王旷若不进长平,在河内阻河而拒,想要击破这三万大军,还不太容易呢。 但王旷就敢大举北上,最后被他的骑兵围住,一举击败。 这一次南下洛阳,他不想遇到邵贼。那厮打仗的方法,简直让人恶心。 不过,以后终究还是要遇到的。 自己身上的毛病,以前就有人提过,只不过自己不爱听,现在是要慢慢改正了。 因怒兴兵、急躁冒进、过于好胜等等,不是为将者该有的素质。更不是为人君者该有的品质,如果自己还想要得到那个大位的话。 夕阳西下,在野外站立良久的刘聪清醒了过来,叹了口气后,朝土城走去。 吃了亏后,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而刘聪口中的“邵贼”,俨然大晋军界“教父”,在一批批催熟着各路将领。 王弥、石勒、刘聪…… 接下来,却不知是哪一位“受害者”了。 ****** 范隆比刘聪先回到平阳城,第一件事就是入城禀报。 刘渊听闻之后,没说什么,他现在有别的事烦心。 “陛下似有忧心之事?”范隆问道。 刘渊看着摆在案几上的一份地图,随口问道:“玄明几时过来?” “就这几日吧。”范隆也说不好,只能如实回答。 刘渊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太关心这事。 范隆悄悄看了一眼舆图。 大汉发展至今,已然颇具实力。 并州六郡,大部为朝廷攻取,刘琨几乎已被包围,就连联络洛阳,都只能走襄垣这个方向,且信使还有被捕获的风险。 司州的平阳、河东二郡亦入手。 关中的冯翊郡内,有依附朝廷的部落。 广阔的河西之地,有单皇后娘家以及陆逐延统率的四部鲜卑来投。 富庶的河北,有石勒攻占的地盘。 这是一个横跨并、雍、冀、司四州以及河西草原部分地区的大国了。 “粮!”刘渊拍了拍案几,叹道。 粮食问题,始终是症结。 从冯翊召集了万余氐人,从上郡征发了万余四部鲜卑,新兴、雁门二郡的铁弗氏、白部鲜卑万余骑,代北杂胡万余骑,外加匈奴本部两万骑、数万步军,平阳、河东还有诸坞堡丁壮、王弥部…… 这么多兵马聚集起来,消耗实在巨大。 “最迟十月出发。”刘渊站起身,没有看范隆,而是看着外面突然而至的秋雨,说道:“范卿,你觉得该从哪个方向进兵?” “臣以为出轵关、入河内为佳。”范隆建议道。 “因为垣延、邵勋刚击败了玄明么?”刘渊解开了眉头,笑问道。 “非也。”范隆摇头道:“河内富庶,利于筹粮,亦便于联络平晋王。” “石勒现在倒是打开局面了。”刘渊笑道:“此番攻洛阳,石勒那边该如何使唤?” “或可令平晋王南下豫州。”范隆说道:“邺城、汲郡、顿丘三地,其守相与晋阳刘琨一样,仅保城而已,不堪一击。平晋王南下,他们无力阻拦。石兵一入豫州,王堪、王士文之辈便难以援应洛阳。” 刘渊微微颔首。 这个方略其实不错,还可以趁势切断洛阳的一条运粮通道。 “却不知洛阳君臣如何应对了。”刘渊又转了回去,说道。 “他们说不定以为陛下不会攻洛阳了呢。”范隆笑道。 刘渊大笑:“召来了这么多人,不打一仗怎么行?卿去催一下玄明吧,让他速来见朕。” “臣遵旨。”范隆告退离去。 出城之时,遇到了大司空呼延翼。 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连范隆都没注意,直入城内。 范隆心下泛起一股忧虑。 呼延翼最近一直在整顿步兵,天天为粮食发愁。而且,听闻征集过来的步军群情汹汹,对呼延翼没发下足额军粮非常不满,喊打喊杀之辈亦不在少数。 范隆总觉得他头顶黑气缭绕,好像有血光之灾。 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快步离开了。 第一百零三章 歌舞升平 秋雨像一道帘子一样,密密地挂在屋檐下。 浅尝辄止几次后,老天爷终于给了一个大的,让洛阳士民颇为欢欣鼓舞。 司马越躺在廊下,静静看着雨滴飘落。 他现在很喜欢这样做,似乎能在雨中静静思考一般。 幕僚们在另外一个偏厅,用罢晚膳之后,高谈阔论。 最热门的话题无疑是正在进行的战争了。 刘汉是贪婪的,他们在发现大晋的虚弱后,便挖空心思扑咬上来,想要撕下一大块肉,甚至整个吞掉。 幕僚们再傻也看出来了。 再没心没肺的人也开始正视这個问题了。 庾敳坐在边上,聆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神色就像萧瑟的秋雨一样忧郁。 钱不太香了,因为命可能要没了。 “匈奴进兵弘农,其实是试探。”曾经醉心于玄学的主簿郭象皱着眉头,开口道。 刘舆等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可不是郭主簿的风格啊。 以往他但揽权,排挤他人,但对庶务、军事不怎么热心,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主动挑起军事话题? 庾敳看了他一眼。 他太了解郭象的担忧了,因为他以前也是这样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朝廷若没了,他们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厅中聚集了几套班子,有东海王府的幕僚,有司徒府的幕僚,还有曾经的兖州牧幕府幕僚——司徒已自解兖州牧,但幕僚们并未散去。 郭象开口后,接着说话的是庾敳的好友、后来号称“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谢幼舆。 只听他说道:“子玄说得没错。刘聪攻弘农,便是想试试南下的可能。垣延、邵勋一战将其击破,贼众定然惊乱。刘渊一直缺粮,经此一败,不太可能再来了。” 嗯?郭象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鲲虽然以儒学闻名,但平日里还算通军事,怎么他觉得匈奴不会来了?难道是我想错了? 庾敳听谢鲲这么一说,心下稍安。 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他还有些不太放心,于是又看向刘舆。 刘舆坐在正中央,笑而不语。 见到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后,咳嗽了下,道:“刘聪败归,我料其今年不会再来了。” “何以见得?”庾敳听得心中振奋,但还是问道。 “弘农一战,邵——王师骁勇善战,匈奴见得天威,如何敢来?”简略地说完这条后,刘舆心中不太舒服,于是着重强调了其他几点:“另者,未进占平阳、河东二郡时,刘渊便乏粮,于新兴、太原、西河等地四处逐粮。今得平阳、河东二郡,然时日尚短,积储不够。粮不足,何以兴兵?” 刘舆还是很有水平的。 刘渊原本占据着雁门、新兴、西河三郡及太原大部,数年前,因为粮食不够,便迁居黎亭,食用邸阁存粮,并遣大司农卜豫从外地转运粮食。 左国城、离石、黎亭、蒲子、平阳这几个地方,是刘渊这些年的“都城”。 不断的迁移,除了战争因素外,粮食问题也不容忽视。 “再者,其招诱代北、河西杂胡厮杀,所获不丰,酋帅或不愿听他的。”刘舆继续说道。 刘渊直属势力之外,还有附属势力——多为杂胡。 附属势力能为其所用,甚至中立势力也可以,只要“以利诱之”。 石勒最近在河北纵横驰骋,帐下有两万骑兵,除乌桓外,大部分是招募来的代北杂胡。 只要有钱粮,他们投谁都可以。 刘琨就深谙此道。 但这些杂胡的忠心也就那样,一旦抢不到东西,下次再喊,人家就不一定会来了。 “其三,再过两月,大河将冻未冻,冰面薄脆,无法通过,又不便造浮桥。匈奴若来,战事久拖不决的话,走都没法走。” “最后,司徒坐镇洛阳,上下一心,士气高昂,谅匈奴也不敢来触霉头。” 刘舆说完这四点,矜持地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众人议论纷纷。 庾敳听得心花怒放。 刘庆孙果然有才,所说几点,句句属实。 如此看来,匈奴今年应不会来了。 而今年不来,明年春天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毕竟青黄不接之时,军粮更难筹措。 妥了! 想到此处,庾敳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另外,他也真心感谢邵勋。 这个侄女婿其他地方先不谈,打仗是真有一套,连刘聪都被他打回去了。 时局若此,侄女婿的重要性与日俱升啊,今后当可亲近一番。 “庆孙高见,佩服。”听完刘舆的话,郭象也舒展了眉头。 能熬一年是一年。 邵勋还是有用处的嘛,至少在弘农把匈奴人的野心打回去了。 其他人也纷纷称赞。 有些话,他们爱听,也愿意相信。 刘舆的分析他们就很爱听,那当然是对的了。 就在这时,外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仆役走到刘舆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刘舆听完,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袍后,出门来到了司马越近前。 “君等计议许久,可有结果?”司马越轻声问道。 “有。”刘舆成竹在胸。 “说说。” “匈奴今年应不会来了。”刘舆说道。 说完结论,刘舆又把理由讲了一遍。 司马越听完,半晌无语。 就在刘舆惴惴不安的时候,司马越说话了:“庆孙向有智略,孤信了。既如此,弘农那边——” “垣延想要移治宜阳,仆以为不可。”刘舆说道:“匈奴尚未大至,一郡之守便仓皇离去,这哪像打了胜仗的样子?” 司马越先点了点头,然后又道:“孤不止关心这个。”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司徒或可将邵勋调去豫州。石勒屯兵大河之畔,似有南下豫州的企图,当选调精兵强将堵截。” 司马越叹了口气。 忠心的人不能打,能打的不忠心,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他说道。 “诺。”刘舆应下了。 司马越怔怔地看着雨幕,良久之后,蹦出一句:“庆孙,你说邵勋现在的名望是不是很大了?这些时日,有很多人种小麦了啊……” 刘舆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说道:“有司徒在,宵小还无法兴风作浪。” 司马越没有说什么。 他在,当然没问题,若他不在了呢?还有谁能制住他? 他没多少时间了。 “庆孙,你方才说今年匈奴不会来了——”司马越突然说道。 刘舆心中一跳。 他是这么分析的,但万一匈奴来了呢? “司徒不可。”他背心隐有汗意渗出,面对司马越严厉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值此之际,不宜轻动。” “凉州兵不是到潼关了么?你在怕什么?”司马越瞪了他一眼。 今日午时刚刚收到消息,一天前五千凉州义兵已至潼关,正准备经弘农前来洛阳。 带队的还是北宫纯等人。 凉州兵的战斗力有目共睹。有他们在,便有了一支敢打敢拼的精锐力量,洛阳便安稳多了。 “凉州兵总要走的。”刘舆说道:“无论匈奴来或不来,最迟明年三月,他们都要返回凉州。” 司马越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了。 雨继续下着。 离开了司徒府的刘舆乘坐牛车,在大街上慢慢行着。 他方才看到,庾敳等人又去妓馆玩乐了。 郭象亦遍邀诸位同僚,在他府中大办宴席,继续巩固权势。 好像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歌舞升平了起来,再不为匈奴来犯而担忧了。 他们——好天真啊! 诚然,刘舆自己也不认为今年匈奴会来了,可能性不大。 但凡事总有万一,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刘舆突然间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就在这凄风冷雨之中,邵勋率部离开了弘农县,准备经崤坂二陵地区南撤,回宜阳…… 第一百零四章 后方(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王弥这穷鬼!” “刘渊也是穷鬼!” 驿道之上,陈有根越想越气,拿马鞭直抽俘虏。 俘虏被打得惨叫连连,却不敢反抗。 “怂货!”陈有根又揍了一下,这才放过了这个倒霉的俘虏。 邵勋站在山坡上,看着在驿道上慢慢前行的队伍。 俘虏、俘虏、还是俘虏…… 车马、车马、还是车马…… “幸好只抓了不到六千人,不然还养不起了。”邵勋开了句玩笑,但也是实情。 刘灵立在一旁,默默垂首。 被俘之后,一直没人管他,冷落了好几天。而且因为体型高大魁梧,还被戴枷,吃饭都不方便,难受得要死。 就这样磨了几天后,昨天鲁阳县公终于愿意见他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都不用拷打。 鲁阳县公问他愿不愿意当马夫,他喜出望外,当场同意。 所以,他现在成了一名“光荣”的马夫,专门为鲁阳县公牵马执蹬,或者驾驶马车。 “金刚奴,敢不敢去一趟洛阳?”邵勋突然问道。 “我一个人去?” “会有人陪你去的。” “遵命。”刘灵没有犹豫,立刻应下了。 “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说完,邵勋唤来一名文吏、一什亲兵,着其带着刘灵前往梁县,再由裴康领人去洛阳,向天子具陈匈奴内情。 人到齐后,刘灵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勋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非常现实,堪称有奶就是娘的典范。 可用,但不能信任。 刘灵还非常健谈,说起话来有点小幽默。 他曾对邵勋提及刘渊在汾水中“发现”玉玺的事情,上面有字:“有新保之。” 据说是王莽时的玉玺,简直扯淡。 他还提及了一件在平阳广为流传的事情:刘渊认为他的兵可以一当十——当然,这是刘渊鼓舞士气时说的话,有具体语境,但大多数人不会分辨,只会四处宣扬。 “今见众十余万,皆一当晋十,鼓行而摧乱晋,犹拉枯耳。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氏。”——这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当时刘渊主力还是匈奴五部,就有十几万丁壮。 刘灵对刘渊极尽吐槽之能事,把他说得一文不值。陈有根等将领听了,对他鄙夷不已。 好歹是你曾经投靠的君主,一旦改换门庭,就这么损人家的? 人品实在太差,不能深交。 “都督。”有信使飞奔而来,远远下马后,疾走几步,将一封敕命交到唐剑手上。 邵勋接过来看了看,冷笑一声,道:“不去!” 唐剑、陈有根、金三等人都看向他。 “天子令我东去白马,增援王堪、刘洽、王士文等辈。”邵勋解释了一番。 “见天拿我等当牛马使唤呢!”陈有根怒了。 此番大战,他率领的府兵屡次陷阵摧锋,伤亡不小。刚打完弘农,又要去白马,这是想让他们一点点把人拼光呢。 “都督,还是得好好回应一下。”唐剑思虑周全,提醒道。 “唔……”邵勋想了想,道:“那就找文吏写封奏疏吧,辞句尔等斟酌一下,大意是我部久战疲惫,伤亡甚大,又粮械两缺,军士怨言满腹,实不宜轻动。” “今当固守宜阳,为朝廷守御好这一路,不令匈奴突袭而至。” “再加一句,匈奴已在大肆整顿兵马,最迟十月就会南下,朝廷当做好应对。” “有这几条够了,就这么办吧,写完后发至洛阳。” “遵命。”唐剑立刻找人去办了。 邵勋则摇了摇头,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司马越借天子之名下达的命令。 开什么玩笑呢? 再强的兵,被你调来调去,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发挥不出多少战力。 一帮虫豸,格局太小,整天想的就是内斗。 大军于九月中旬返回了宜阳,就地屯驻休整。 这個时候,邵勋突然收到了一份礼物:骏马二十匹、牝(pin)马六十匹。 这是北宫纯遣人绕道送来的。 原因是去年邵勋挑选了一些宜阳特产,交由天使携至凉州,送予张轨。 张轨内心之中,一直把宜阳视为真正的家乡,感情很深,见到家乡特产之后,非常欣喜,这应该是他的回礼了。 而且礼物挑选颇见心思。 牝马正是他急需的。 多方搜罗数年了,母马数量都没超过二百,得张轨相赠,当有二百余匹了。 那二十匹骏马也没去势,真的够意思,可拿来配种。 九月十六,邵勋下令宜阳三坞抓紧时间秋播。 他这是打算赌一把了,也说明他不会轻易离开这里,司马越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 弘农大胜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洛水河谷,得知大军回返后,杜尹第一时间赶到了金门坞。 洛水之畔的驿道上,一队队俘虏垂头丧气地前行着。 一泉坞、杨公坞、合水坞等本地大坞堡的坞堡帅们都来了,静静看着这些俘虏,没有一丝喧哗。 他们甚至看到了匈奴人——无需听他们开口说话,看发饰就知道了。 这种现实教育,比什么都管用。 战前叽叽歪歪,出点钱粮丁壮,都要左一个警告右一个威胁,现在呢? “明公真神人也。”杜尹深揖一礼,叹道。 “明公用兵,百战百胜。微明公,匈奴已马踏洛水,兵临宜阳矣。”杨公坞坞主杨会赞道。 众人纷纷上前,谀词如潮。 邵勋呵呵一笑,摆手道:“闲话少说,匈奴只是前锋被打退罢了,还没到可掉以轻心的时候。” “什么?匈奴还会来?”有沉不住气的坞堡帅惊问道。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刘汉这次被俘斩两万多人了吧,怎么还敢来? “邵太白不能走啊。”又有人喊道。 此言一出,众皆侧目。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鲁阳县公是太白星精下凡,但当面宣之于口的却几乎没有,这厮是宜阳第一个这么说的。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骇人听闻了,尴尬一笑,悄悄往后面躲。 邵勋仿佛没听见,只说道:“匈奴必来,君等勿疑。不是走宜阳,便是过新安,或者下河内,尔等还需厉兵秣马,休要掉以轻心。” 杜尹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能看得到对方的忧虑。 这个忧虑不是因为匈奴要来,而是战争。 匈奴或者邵勋占着宜阳,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都会索要钱粮、丁壮。 最好匈奴不来,那样便没有战争了,他们也不用出钱出粮供给开销。 “明公,战前征发的诸坞部曲,不知……”交换完眼色后,杜尹代表众人问道。 “你等还有良心么?”邵勋还没说话,陈有根炸雷般的嗓门已然响起:“若非都督打退贼人,你等不但要送钱粮丁壮,怕是还要出女人劳军,送质子至匈奴军中。什么部曲?没了。” 陈有根话音一落,众皆失色。 “有根,闭嘴。”邵勋斥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温和地说道:“诸坞部曲还有四千余众,被我留在回溪坂屯驻。匈奴若南下,此为必经之路,须得守好,眼下还不是解散部伍的时候,稍安勿躁。” 杜尹心下暗叹,人怕是要不回来了。而且,搞不好还要他们出粮养着。 这事弄得! 但邵勋打了大胜仗,气势正盛。杜尹却不太敢公然讨价还价了,只能生生忍住。 “别不知足!”陈有根刚被呵斥,嘴上却不饶人,依旧嘟囔道:“去年是谁让播种冬小麦的?王太尉也是得邵都督请托,行文诸郡推行此事。若都督不提,你等今年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众人一听,面有愧色,气势跌落到了谷底,再不敢提什么放人了。 “回溪坂屯军甚是辛苦,粮草方面要诸君费心了。”邵勋顺势说道。 “这……”杜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此事责无旁贷。”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有那么一两个坞主怯生生提议,派子侄辈去统领自家部曲,被邵勋目光一扫,顿时哑了,再不敢说话。 邵勋拉起杜尹的手,说道:“我在宜阳亦有家业,算半个宜阳人。宜阳的将来,还得大家同心协力。屯驻回溪坂四千二百众,我意将其编为一部,军号‘忠武’,杜公可否屈就忠武军副督一职?” “固所愿也。”杜尹很快调整了心态,躬身一礼,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我闻宜阳县衙诸吏,多有不堪驱使者。出征之前,请教潘令,打算汰换一些人。实不相瞒,这些人多为我门生,将来下乡办事,还望杜公行个方便,可否?” “好……”杜尹麻木地应下了。 鲁阳县公这是一口把宜阳吞下了。 若说以前只有县令潘思倾向于他,但出县城十里,诸事还是坞堡帅们做主的话,现在却不一样了。 比如,鲁阳县公的门生当了宜阳县兵曹掾,到各坞堡征兵,伱给不给? 方才都答应他“行个方便”了,将来再反悔,真当人家不会发飙么? 邵勋闻言,哈哈一笑,道:“今日见得宜阳诸英才,喜甚。金门坞我是地主,岂能不备酒席?谁都别走,不醉不归。” 唐剑听完这句话,不用邵勋吩咐,已经派亲兵去准备了。 宜阳县非常重要,本来户口就非常殷实。战乱一起,很多百姓跑来这边避难。这一个县的人口,可能就不比其他五个县加起来少。 班师的路上,都督曾提起与垣府君商议好了,将湖、陕、弘农三县残存的人迁移过来——如果安置不下,就往广成泽疏散。 就连垣府君本人,心思也动摇了。 其家人即将迁往梁县。 一旦事有不谐,就带人避往南边的朱阳(北魏朱阳郡、唐代朱阳县,今朱阳镇),再定下一步行止。 生死之际,没人是傻子。 实在不行,直接把部队拉走,投靠邵公了。 人家不是不敢这么做,只是不舍得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守官位罢了。 第一百零五章 入宫 俘虏们在九月底被送到了广成泽,就地编为并州屯田军第一营。 春夏大旱,广成泽没法种地,于是屯丁们被集中起来,疏浚沟渠、扩建陂池。 材官陂东北边两三个小湖泊被沟通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大水库,可灌田三千余顷,一下子超过了邵公陂,跃升为广成泽第一大湖。 湖旁边的田地被清理了出来,约一千二百顷,刚刚下种,后面就会交给并州俘虏照料了。 “鲁阳县公又打胜仗了……”湖畔长堤之上,十余人漫步徜徉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妇人。 左边一人身材娇小,挺着個大肚子,时不时伸手抚摸,眉宇间带着无尽的温柔。 看得出来,这多半是她第一个孩子,十分宝贝,这会还没出生呢,就将无尽的母爱都倾注了过去。 另外一人年岁稍长,身上带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又有上位者常见的不怒自威,显然习惯了发号施令,不容任何人违逆她的意志。 她看向孕妇的眼神十分复杂,有一分惋惜、两分不以为然,更有七分羡慕。 年纪大了,或许还能冒险生,但…… 总之,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公主见过邵郎吗?”孕妇轻声问道。 “见过一两回。”说话的赫然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只听她说道:“鲁阳县公来过王家别院,远远见过。” 不光见过,还发现他老是偷看宋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如何?” 司马脩袆笑而不答。再差还能有王敦差? “熏娘你怎么跟的鲁阳县公?”司马脩袆好奇地问道。 广成泽北缘这一大圈,俨然是“高档住宅区”。 太尉、公主、宗王、国舅、尚书等等,皆在此觅地建宅,有的甚至还搞了个庄园,养着家丁家将,管着一大帮子庄客,开荒种地。 襄城公主的别院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共有三百余顷地。 扩建陂池时,她令程元谭带着家兵、庄客参与劳作,贡献了不少力量,条件是完工后可取水灌溉自家田地。 “乱世已至,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无男人遮风挡雨,不过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卢薰自然而然地说道:“兵荒马乱的时候,不是被家将背叛,就是为外人掳去。或者悄无声息地死了,都不一定有人为我伸冤。既如此,不如找个男人依靠。” 司马脩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想起了当初陪王敦去青州赴任时的情景。 王敦逃走后,若非她当机立断,同意将婢女许配给护卫军士,并且把财货均分的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说不定……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有股慌乱之感。 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乱世来临的时候,或许都不再理所当然了? 她的眼神无意间落在卢薰隆起的小腹上。 丈夫逃了,当时身边若有儿子,事情应不至于这般危险。 卢薰有男人依靠,将来还有儿女,她这辈子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昨日收到郎君来信,他同意了。”卢薰突然说道。 “嗯?同意什么?”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司马脩袆有点诧异。 “郎君说此池公主出力甚大。”卢薰看着司马脩袆,眼神也有些复杂:“他忆起当年在别院见到公主的旧事。彼时不知是公主,但觉公主庄敬肃雍,风华绝代,让人自惭形秽。又仿佛受粹气于灵源,美不可方物,故不敢多看。” 司马脩袆有些惊讶,更有些不好意思。 她当时好像刚和王敦吵完架,坐在池塘边生闷气。 邵勋路过时,她扭头看了一眼,便继续看池塘了。 他也觉得我太严肃甚至严厉了吗?但当时确实在生气…… “郎君说这个陂池可叫‘公主陂’。”卢氏低着头,轻轻抚着小腹,闷声道:“公主或可遣家兵帮忙管着新来的俘众,郎君抽不出兵。作为交换,公主别院的田地可由屯丁一并耕作了,不用公主出人。” 司马脩袆完全没注意后边那句话。在听到“公主陂”三字时,心绪就乱了。 卢薰悄悄看了司马脩袆一眼,心中暗叹:郎君怎么一个接一个讨好这些妇人? “鲁阳公还在宜阳吧?”司马脩袆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下了多场秋雨后,池水已经渐渐涨起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感觉亲切了许多。 她头一次感觉到这个陂池是如此美丽,景色是如此美好。 这还是深秋,若等到春夏之交,公主陂定然会是广成泽一处名胜之地。 “是。匈奴要南下,郎君走不开。”卢氏叹了口气,说道。 司马脩袆愣了一下,道:“洛京传闻,匈奴今年不会来了,难道是假的?” “我相信郎君。”卢氏认真地说道:“他在打仗,洛阳那些人没在打仗。” 司马脩袆无言以对。 “洛阳会破吗?”她问道。 卢氏摇了摇头。 司马脩袆心绪更加复杂了。 万一洛阳城破,匈奴会不会顺势杀到广成泽来?没有人敢保证。 她觉得,似乎该回一趟洛阳,入宫见见帝后了。 朝堂高官、司徒幕僚,似乎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若被匈奴杀个措手不及,岂不冤枉? ****** 十月初二,洛阳一片平静,甚至有几分欢乐。 司马脩袆入城之时,颇有些诧异,还有些不适应。 是啊,广成泽固然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但太荒凉了,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或还很新鲜,可时间久了,就觉得很无趣。 当然,她现在已经渐渐习惯这种无趣了,或许真的老了吧…… 进入宫城之后,天子在昭阳殿接见司马脩袆。 二人甫一见面,就有些唏嘘。 “阿姐许久没入宫走动了。”天子司马炽说道。 司马脩袆凝视着天子略有些憔悴的面容,眼圈一红,叹道:“阿姐家中的事情,陛下也知道,实在没法对外人说。而今住在广成别院,心思懒散了许多。” 天子叹了口气。 姐弟二人,竟然都落得这般不顺心的境地,如之奈何。 良久之后,司马炽率先打破了沉默:“阿姐说匈奴欲入寇洛阳,从哪听来的?” 司马脩袆犹豫了一下,说道:“从鲁阳县公家眷处得知。” “哦?”司马炽有些惊讶。 阿姐怎么和邵勋扯上关系了?莫非…… 但又觉得不可能。 他这个姐姐,虽然脾气不好,年轻时甚至有些刁蛮任性,但从来没见过她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假以辞色。 她应该只是单纯与邵勋的妻妾交好,听闻了一些消息。 “刘玄明会来么?”司马炽说这话时,微微带着回忆之色。 当年刘聪游学洛阳,乐广、张华都对他十分看重,故名噪京城。 后来,太原王济带着他来拜访。 当时自己还是豫章王,请二人制乐府歌。 刘聪作《盛德颂》,其实还不错,颇有功底。 临别之前,自己还赠了刘聪柘弓、银研。 总体而言,他对刘聪的印象很不错。但刘玄明居然要为先锋,率军来打洛阳,真是造化弄人啊。 “刘元海诸子中,只有四子刘聪善带兵,他必来。”司马脩袆说道。 “阿姐怎如此笃定?”司马炽看着姐姐的眼睛,问道。 “鲁阳县公之妾卢氏所述,陛下勿疑,此千真万确。”司马脩袆急道。 如此大事,难道不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怎地天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阿姐,你与鲁阳县公之间……”司马炽迟疑了一下,有些问不出口。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正色道:“陛下乃伟岸君子,缘何似妇人一般饶舌耶?” 司马炽讪讪一笑。 敢当面指斥天子的,也就这位姐姐了。看她坦然的样子,应该和邵勋没什么关系。 这样也好。 至少她认识邵勋的家眷,有个传话渠道总是好的。 “阿姐勿怒。”司马炽连忙说道:“方才所述之事,朕其实亦有所耳闻。但如今这个情况,军政皆操于东海之手,实在无能为力。” “陛下难道不能发道旨意吗?”司马脩袆诧异道:“东海王亦不想洛阳遭难,值此之际,或可同心协力。” 襄城公主这话说得没毛病,但司马炽不爱听。 只见他犹豫了会,突然问道:“朕若写一道旨意,阿姐可能替朕带出去?” 司马脩袆下意识一个激灵。 密诏、衣带诏等词瞬间涌入脑海,她不想掺和这事,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带句话总行吧?”司马炽的言语有些卑微。 司马脩袆不说话。 “阿姐可帮着传一次话。”司马炽见她并没有告辞离开,知道有戏,暗道到底是阿姐,比外人可靠太多了,于是说道:“朕前为奸人所误,对鲁阳县公多有成见,今悟矣。” 司马脩袆等了半天不见下文,疑惑道:“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司马炽微笑道:“阿姐传话即可,邵卿会明白的。” 司马脩袆微微颔首,然后又问道:“匈奴入寇之事……” “阿姐有所不知。”司马炽解释道:“数日前,河东裴仲豫便已入朝,具陈此事。太尉、司徒、仆射均已知晓,至于他们会怎么做,朕却不知了。” 这话说得有点可怜。 堂堂天子,被人当笼中鸟一样养着,什么事都做不了主,难怪他对匈奴入寇不甚感兴趣。 司马脩袆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告辞。 待襄城公主离开后,司马炽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邵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阿姐都能为他驱使。 不过,就当前而言,这不是什么坏事。 阿姐是扬州刺史王敦之妻、太尉王衍弟媳,身份特殊。 她进宫的话,不会特别惹人怀疑,是个很合适的传话人选。 暂时先与邵勋虚与委蛇一下。 在对付司马越这件事上,他们未必不能合作。至于合作完后会怎样,以后再说。 第一百零六章 洛阳保卫战 裴康住进了王衍家,两个老壁灯商议了一阵后,又喊来了好几个人。 最显赫的当属督洛阳守事、尚书左仆射刘暾了,其子刘白也跟着来了。 另有十余人,皆洛阳实权人物—— 王府主簿裴遐,王衍女婿,裴康之侄。 王府监军裴邈,裴康族侄。 司徒掾杨俊,出身弘农杨氏,其父杨准为名士,曾仕司马颖府,与裴頠、乐广交好。 司徒幕府参军王玄,王衍之子。 司徒府长史潘滔。 镇军将军司马毗(司马越之子)幕府长史周顗,历任秘书郎、吏部尚书。 太子洗(xiǎn)马卫玠。 太尉(王衍)幕府东阁祭酒温峤。 …… 其实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 首先,王衍自成一系,其子王玄、祭酒温峤都是他的人。 裴家自成一系,以裴康为首。 潘滔、杨俊、卫玠、周顗、刘暾、刘白算是“散人”,第三派系。 但三个派系之中,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如,裴遐是王衍的女婿。 杨俊与裴頠、乐广关系很好,而卫玠又是乐广的女婿。 潘滔又和王衍有些私下里见不得人的关系。 对了,温峤还是庾亮的好友。 周顗、刘暾关系不错。 周顗的弟弟周谟投靠了邵勋,任阳翟令。 刘暾与邵勋关系尚可。 总之,仔细论一论,世家大族之间关系复杂着呢。 眼前这帮人,最终算起来,都有一個共同点:与邵某人有关。 今日聚在一起,倒不是说他们投靠了邵勋。 事实上,这是一个正在重组、成型的政治集团,有自己的利益。 “司徒昨日召集幕府僚佐,商议对策。”王衍开门见山道:“他对匈奴入寇洛阳将信将疑,今日已遣使至河内、弘农查探。” 说这话时,王衍多多少少是有点无奈的。 他在河东、太原有点关系,小女儿整理材料后,明确说了匈奴必然要来洛阳。 裴康更是河东大族,在河东、平阳等地的消息比他还灵通,同样说了匈奴要入寇。 奈何司徒还是不太相信,非要实地查验一番后才肯做决定。 甚至于,就连被关在深宫中的天子都派人垂问了,司徒仍然执迷不悟,如之奈何。 “司徒为人谨慎,并非坏事。”裴康为女婿开脱了一句,道:“其实,匈奴只要一出师,过河之时,必然被侦悉,届时再做准备,还来得及。老夫只是担心,匈奴即便大摇大摆过来,最后也挡不住。而今禁军是个什么情形,诸君想必也知晓。” 众人闻言皆叹息。 禁军的脊梁骨被司马越生生抽断了,士气还很低落,即便提前做了准备,真打得过匈奴吗?谁都不敢如此乐观。 “禁军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潘滔与王衍眼神交汇了一下,开口说道:“司徒沉疴难愈,这才最让人揪心啊。” 听到这话,正在捋胡须的刘暾的手顿了一下。 如果说司马越是洛阳事实上的最高统帅的话,那么他刘暾则是名义上的洛阳大都督。 司马越的身体状况,懂得都懂,无需多说——这也是他们聚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一旦司徒故去,谁来整合洛阳朝堂,谁来控制军队,这是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那可是熏天的权势啊,谁不眼热? 卫玠、周顗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俩都有点后悔今天来了。 司徒还没死呢,一群人就在虎视眈眈,想要瓜分其遗产,真是不知所谓。 还好王衍明智地结束了话题。 他只是放风试探一下罢了。事到如今,随着司徒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命令已经无法被很好地执行了。 三心二意之辈越来越多。 找后路的人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当司徒咽气的那一刻,或许权力已经重新分配好了。 继承者直接走马上任,没有任何滞涩,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的不确定将是宫里那位。 “鲁阳县公邵勋以久战疲惫、粮械不足为由,拒绝前往白马。”王衍说道:“王车骑飞章请调邵勋东行,愿以钱粮器械相助。司徒已然应允,但老夫觉得邵勋未必同意。值此之际,当以弥合鲁阳、司徒二人关系为要。大敌当前,不能生乱。” “这事老夫来操办一下吧。”刘暾说道:“调令晚几天发没甚关系,先拖个旬日再说。” 王衍微笑点头。 官场之中,有无数看起来合理的拖延方法。 先拖个五日、十日,看看情况再说。 “弘农太守垣延又请移治宜阳,上一次司徒否了,这次多半还是一样。”王衍继续说道:“鲁阳县公同时上表,以弘农残破不堪为由,请移治宜阳,以为固守。此时非但不会有成效,可能还会弄巧成拙。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压下去吧。” 王衍看向杨俊。 杨俊点了点头,道:“太尉放心。” 一群人接下来又讨论了些其他事情。 处理手法尽可能照顾了每个人背后的利益,同时加强了默契与信任感。 这就是司马越病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当他无法掌控局面,不能“开大会”的时候,底下人就会分成几个小圈子“开小会”。 幕府的权力,事实上已经在一点一点被转移。 司马越能有效掌控的,或许就只有军队了,毕竟军中徐州人太多了——清洗禁军旧将后,司马越多以徐州、兖州二地将校顶替。 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终究在一点一点起变化了。 众人罢散之后,裴康、王衍二人私下里又密谈了一会。 “刘灵的话到底准不准?”王衍再一次确认道。 “应该没错。”裴康说道:“老夫从河东、平阳得到了些消息,诸部杂胡齐聚河东,不打一场,刘渊都没钱遣散他们,肯定是要来的。” 王衍闻言叹了口气。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匈奴十余万步骑,禁军可顶得住? 方才刘暾已经同意,利用他有限的职权,调派一部分军队前出,至外围各个要点布防。 但王衍不是很看好。 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看好,倒是别吃了一连串败仗,再被人逼到洛阳城下,那可就危险了。 同时,他也对邵勋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一副坐定宜阳的样子,根本不动弹,有点过分了。 当初还说好同进退呢,而今却耍滑头,这小子! “听天由命了。”王衍神色郁郁地说道。 洛阳面临两大危机,一是匈奴入寇,二是司马越病重。 两件事有一个处理不好,都会产生巨大的动荡。 偏偏这两件事,王衍都没把握。 ****** 十月初八,就在洛阳方面还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安邑城外已经成了骑兵的海洋。 汉国楚王刘聪、始安王刘曜、汝阴王刘景、侍中王弥、征虏将军呼延颢五人站在高台上,接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片刻之后,刘聪、刘曜、呼延颢依次下了高台,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千余骑紧随其后。 然后是数千骑、一万骑、两万骑…… 整整四万骑,走了两三天才全部走完,呼啸着向东,出轵关陉,奔赴河内。 刘景、王弥二人则率一万骑、汉军步兵两万余(王弥部)、匈奴步军六千,越中条山至大阳。 当天夜里,第一批数百骑经渡船过河,其余人督造浮桥,于十月十二日大部渡河完毕,再一次袭占陕县。 而在更北边的平阳,大司空呼延翼筹集到一批粮食,就发一批人至河北(县名,河东郡属县)、大阳,着其渡河,归属刘景、王弥指挥。 十三日,弘农太守垣延带着一批军民向南,转进朱阳。 十四日,郡城为匈奴夺取。 十六日,再拔湖县,掳掠一空。 另外一个方向,刘聪等人率四万骑横行整个河内,四处劫掠。 同时向坞堡、壁垒征集粮草、丁壮,队伍有所壮大。 河内太守裴整飞表乞援。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再怀疑匈奴的决心了。 他们确确实实地南下了,并且兵分两路,一路出轵关陉奔河内,一路南下弘农,连克数城,似有经新安道逼近洛阳的企图——但或许也只是虚晃一枪。 总之,他们来了。 司马越的幕僚们,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无用。 河内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也在向他们发出无声的嘲笑。 洛阳保卫战,即将开始。 第一百零七章 三关 十月十八日,邵勋来到了回溪坂。 经过一个月时间的营建,回溪坂南出口附近已经完工了几个营寨。 前寨位于坂道之上,不大,挤三五百人都费劲。 后寨位于地势开阔之处,可驻兵三千余。 在涧底河两岸,又各建了一个营寨,同样非常狭小,总共驻扎了六七百兵。 忠武军四千二百人,就屯驻于这里。 “郎君,忠武军尚未有督军。”巡视完毕后,唐剑尽职尽责地提醒道。 督军空缺,副督还在一泉坞与家人道别,同样没过来。 忠武军上下,处于没有主将的状态。 大战在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让垣延来当督军如何?”邵勋问道。 “郎君如此看好他?” “他毕竟是太守,有这层身份在,好办事太多了。郡兵也会编进来,忠武军会有接近六千之数。”邵勋说道:“回溪坂,我就交给他了。陈眕会当另一個副督,他是禁军将领,主抓操训,杜尹负责钱粮器械。” 唐剑默默点了点头。 郎君做事,经常把前因后果解释给他以及其他亲信听,栽培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当然是知道的。 垣延那批人大概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 朱阳是弘农县的一个乡,位于群山之中,须得先向南绕道上洛郡,在上洛、卢氏二县交界处折向东北,顺着洛水走,全程山路,非常不好走。 垣延所部大大小小数千人,扶老携幼,一路趟来,不知道要减员多少。 在他抵达之前,陈眕就是忠武军事实上的督军了。 午后,邵勋又回到了金门坞。 主力大军屯于山下,操练不辍。 上月种下的小麦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苗,邵勋一路看过来,长势很不错。 金门坞坞主、洛阳二期的学生郑隆对土壤肥力很有自信,种得比较密,期望明年五月能多收一点粮食。 随军而来的工匠在修理器械。 撤下来的百姓在县吏的带领下,各自划片定居。 有人来,就有人走。 对弘农、陕县、湖县的百姓来说,宜阳是“后方”,“安全”。 但对宜阳本地人来说,宜阳是“前线”,“不安全”。 洛阳已经有人大举南逃了,宜阳当然也有人走,还不少。 他们走了,土地、房屋就留下来了,正好安置。 十九日,正在亲自指导银枪军训练的邵勋收到消息:王师与匈奴连战数场,皆败。 第一场是在河内。 匈奴大肆劫掠,将攻温县司马氏宗陵,太守裴整遣督将郭默率军救援,为匈奴所败。 第二场在孟津。 匈奴大军开始造浮桥,将渡河。 司徒越越过刘暾,遣将军宋胄率禁兵五千阻河拒之。 匈奴于上游、下游各找了几处地方,用小船潜渡了数百骑,绕道后方,突袭了一支往孟津运粮的队伍。 宋胄听闻粮道被断,大骇,率军南撤。 匈奴造完浮桥渡河,追上宋胄,大破之。 第三场还是在河内。 郡人闻知郭默、宋胄皆败,于是突然作乱,袭杀忠于朝廷的官将军士,执太守裴整以降。 暂时就这么多消息。 邵勋看完后,只一个感觉:禁军倒也没那么不堪,至少还是敢出战的。 无奈骑兵太少了。 去年五月王弥之乱时,骁骑军还有两千骑。 这两年历了不少战事,非但没有增加,还减少了,总数跌破两千——其实这也正常,没钱,邵勋的牙门军缺额都没补。 这么丁点骑兵,即便正面战斗力比匈奴强,但兵力本身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啊。 宋胄这场败仗,就吃亏在没有足够的骑兵上面。 当然,他自身也有问题。 一被匈奴骑兵断掉后路就慌,就想跑路。 野外到处都是匈奴人,你怎么跑?还不如立寨坚守,待匈奴自退——如果随军携带的粮食足够的话。 以步拒骑,战略上太被动了。 更何况还没有统一指挥。 邵勋看得出来,大都督刘暾非常保守,完全是打着任匈奴南下,然后依托洛阳城防守反击的套路。 而司马越插手指挥,调宋胄北上,未必与刘暾通过气。结果就是宋部孤立无援,一被包围就跑路,跑路过程中大败。 刘暾收到宋胄兵败的消息时,估计是懵逼的。 邵勋把自己代入宋胄的位置,也觉得是个坑! 驻兵孟津,阻河拒敌没问题。但需要有友军配合,孤军是很困难的。 就像宋胄遇到的问题,匈奴主力确实只能走浮桥过河。但他们也可以用小船摆渡少量人马过河,骚扰守军的后方,这时候就需要有二线部队反击,驱逐这些渗透过来的敌军,保障一线的后路通畅。 宋胄当时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可能他也没指望有友军来增援吧,所以果断跑路了。 这样想想,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主要责任不在宋胄身上,在上层。 这仗打得! “传令!”邵勋看完地图后,将其甩在桌案上,大声道。 唐剑立刻喊来一名文吏。 “长剑军副督常粲率五百府兵及部曲,东行宜阳县。余众由陈有根率领,进驻伊阙关。梁县征集丁壮一千,配属其指挥。” “牙门军幢主郑东,率五百人进驻轘辕关。禹山坞坞主刘善,率堡丁两千北上,配属郑东指挥。” “牙门军幢主秦三,率五百人进驻太谷关。吾侄慎,率洛阳三园庄客部曲两千北上,配属秦三指挥。” “部曲将黄彪,率留守牙门军、银枪军、府兵(四千余人),屯于绿柳园,随时援应各处。” “着吴前至屯田军各营,挑选精壮三千,送至绿柳园,交由黄彪统率。” 文吏笔走龙蛇,很快记录完毕。 邵勋看完之后,没有问题,唐剑立刻遣人去传令。 局势变化很快,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处理。 邵勋又拿起那份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他知道历史上这一年,洛阳没有陷落。 但那是历史,现在他不敢肯定,毕竟变化已经不小了。 他不确定朝廷有没有派人驻守洛南三关,大概率是没有的,毕竟那是所谓的后方。 洛南三关主要防御南边来的敌人,就关城的型制而言,对北方的防御能力较差。但终究是关城,总比临时修建的营寨强,现在派人占了,就堵住了敌人直接南下的便捷通道。 匈奴人如果真要袭击广成泽,除了派小股人马翻山越岭,偷渡似的渗透过来之外,就只能向东,绕道荥阳、陈留、颍川、襄城四郡,可能性不大,也不具备突然性。 现在,他把自己、禁军以及匈奴人全部“关”在三关以北、大河以南、嵩山以西这么一个盆地、丘陵内了,要干就干吧。 ****** 陈有根在二十日下午就疾驰到了伊阙关。 果然,除了数十名负责收税的河南郡“武吏”外,关城就没一个兵。 “滚!”陈有根拿马鞭轰走了向他走来的几名武吏,然后指挥府兵接收关城。 伊阙关北还有不少行人、马车,见到军兵们似乎有关闭伊阙关的意思,纷纷加快脚步。 有些人是幸运的,抢在关城封闭之前通过,顺利南下。 还有一些人则被拦住了。 府兵们掣出长剑、弩机,令其北返。 “将军,行行好,让我过去吧。家父乃尚书郎……”有人好言相求。 陈有根走了过来,瞄了他一眼,冷笑三声:“别说尚书郎了,尚书来了也无用。滚!” “让开,我是吴王府的,瞎了你的狗眼!”有人破口大骂。 陈有根直接一个大嘴巴子扇了上去,理都不理他。 身后的府兵部曲们进进出出,开始在关城北侧挖壕沟、置拒马,十分忙碌。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车驾挤到了前边,程元谭上前交涉。 “公主也不行!”一名府兵队主坚决地摇了摇头。 程元谭有些恼火,更有些泄气。 左卫将军何伦借口“军需不足”,在洛阳城中抢劫公主财货,有人管吗? 放几年前,借何伦几个胆子都不敢这么做。但如今这个世道,一般的宗王、公主确实唬不住这些武人了。 真的无法无天!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求情。 “王敦?别说王敦了,王太尉来了都不好使。”府兵队主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陈有根,见他没有表示,顿时挺起胸膛,把程元谭推了一个趔趄,道:“滚吧,别挡道,一会还有人要出关樵采呢。” 程元谭气得脸都青了,却无可奈何。 司马脩袆在马车内听得清清楚楚,脸色有些发白。 早知这般,还不如留在洛阳了。 有心下令回转,却又不甘心。 鬼使神差间,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公主,臣无能……”程元谭回到了车驾边,一脸惭愧道。 “程卿把这封信拿去,交给那位军将,他会放行的。”司马脩袆说道。 程元谭将信将疑,接过信后,下意识瞟了一眼,只见信封上写着“公主殿下亲启”字样。 他不确定这信有没有用,但这会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聊为一试。 陈有根见程元谭回返,疑惑地接过信,只一看,脸色变了。 原因无他,这字迹、字体太他妈熟悉了! 他原来不怎么识字,这几年痛苦地学了一点,经常拿邵勋给的字帖临摹。 “公主殿下亲启”这六个字,化成灰他都认得。 楷书字体、字迹娟秀,不是鲁阳县公写的又是谁? 他立刻将信递回程元谭手上,下令放行。 这还不算,又点五十府兵随行护送。 部曲们将拒马移开,公主车驾缓缓前行。 正在外面哀求放行的人见了,纷纷鼓噪,乃至破口大骂。 “滚滚滚!”有府兵被骂急了,拿马鞭劈头盖脸砸下,道:“此乃鲁阳县公家眷,尔等算什么,滚!” “放屁!”有人口不择言,一边抱头鼠窜,一边骂道:“当我眼瞎么?那是襄城公主的车驾,公主乃扬州王敦之妻。” “什么王敦之妻?那是我家将军之妻,不然陈督能派人护送?快滚,别逼我动手!”又有几人冲了上来,挥舞着重剑,似要斩人。 回骂之人脸色一白,立刻远去。 司马脩袆远远听到了几人的争吵,她没有澄清。 程元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公主放下车帘,遮断了他的视线。 程元谭心下一动,若有所思。 怪不得啊,怪不得!很多事情,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疑惑,现在有答案了。 这事——唉。 他是家臣,真不好说什么。 一场风波结束之后,伊阙关外慢慢恢复了平静。 及至傍晚,一道浅浅的壕沟已经完成。 壕沟旁堆起了几个火堆,今晚部曲们没法休息,要挑灯夜战。 壕沟挖完之后,还要挖陷马坑,总之一堆事。 洛阳郊外已经出现了零星的匈奴斥候,说明敌军大队已经不远了,数日内即至。 攻防战,即将开始。 第一百零八章 河谷 宋胄战败的消息传回后,刘暾气得不行。 当天就入司徒府,争执一番后,没有结果。 司马越既没有撤他督洛阳守事的职,也没有保证后面不再插手军事,总之一地鸡毛。 二十三日,数千匈奴骑兵出现在洛阳城北。 二十四日,大队步军又至,打着“赵”字大旗。 游骑捕获了樵采的匈奴步兵,拷讯一番后,得知他们是汉安北将军赵固的人马。 赵固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朝堂上下好一番鸡飞狗跳,最后终于查清楚了,原来这人是一位坞堡帅,聚堡户数千耕作于大河南岸。 匈奴一来,主动投降。 随后,赵固又说降了几位坞堡帅,共投匈奴。 刘聪直接表其为“安北将军”,将几家坞堡的兵众都授予赵固,由其统率。 很显然,赵固等人不是迫于形势投降的。 他们有不小的野心,想趁着乱世搏富贵,与那些被迫出钱、出粮、出丁以息事宁人的坞堡帅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司马越听闻之后,久久不语。 今年以来,怎么这么多人主动投降?去年还没这么普遍的。 难道天下之人都对大晋失去了信心么? 河北还在大晋手里。 河南还在大晋手里。 雍凉还在大晋手里。 江南也在大晋手里。 就算丢了洛阳,又如何?绝大部分州郡,还在大晋手里啊! 想到这里,司马越眼前一黑,几欲晕倒,左右连忙将其扶起。 良久之后,司马越缓了过来,神色悲凉。 越来越频繁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的大脑“窒息”一般。 这还是身边有人看着,如果夜深人静之时,身边无人发觉怎么办? 他不敢想象。 而且,他身上还不止这一桩毛病…… “司徒。”军司王衍凑近了过来,仔细看着他。 “夷甫。”司马越勉强笑了笑。 王衍放下了心。 最近他听人说,司徒晕倒之后醒来,有时候会短暂地不认识人,而且脾气极大,动辄打杀。就连王妃都被他骂过,还质问他是谁家妇人,怎么出现在他面前? 还好,只是短短一瞬如此。 但这已经足以让人忧心了。 “司徒,敌情已基本判明。匈奴至少三万骑,或许更多,由伪楚王刘聪统领。”王衍说道:“沿途招降纳叛,得步军两三万人,多来自河内及河南二郡。据悉,伪司空呼延翼在平阳整顿步卒,不日将东来。或许,眼下已经出发了。刘都督下令尽撤城外诸军,屯于诸门内外,如王弥攻洛之旧事,先与贼相持一番,再做计较。” 其实,刘暾的这个套路还是王衍建议的。 去年五月,王弥兵至洛阳,守军便如此布置。相持数日之后,王弥见无法取胜,引兵离去。守军出城追击,大破之。 当时的总指挥就是王衍。他这么建议,属实是路径依赖了。 “会不会太怯懦了,有伤士气?”司马越问道。 “禁军士气低落,理该持重一些。”王衍说道。 司马越有些尴尬。 孟津之战,是他在幕僚的撺掇下发起的,结果十分惨淡。 禁军右卫五千人马土崩瓦解,殿中将军宋胄以下将校数十员死难。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这样做有问题,只是觉得没配合好罢了。 “新安道上不是也有贼军么?如何了?”他又问道。 “度支陈校尉所部败于硖石,退至函谷关后,复败。”王衍说道:“收得残兵千余,屯于西明门外。” “怎么败的?”司马越觉得自己的额头又突突直跳了,有些生气。 “陈校尉与王弥大战,居于上风。伪汝阴王刘景率精骑绕后突袭,左右驰射,王师遂败。” “阵列野战真打不过了?”司马越问道。 王衍摇了摇头。 “那邵勋怎么打的?”司马越一拍案几,质问道。 王衍仿佛没感受到司马越愤怒的情绪,只道:“邵勋也不与匈奴骑兵阵战。七里隘之战,乃设伏取胜。闻贼骑大至之后,他便退守宜阳了。” 司马越一窒。 这小贼脑子这么清醒?知道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确实比宋胄、陈颜之辈强多了。 “也就是说,匈奴两路进兵,已从西面、北面进薄洛阳?” “西路或许只是偏师,贼军主力还在北面。” “匈奴粮道在何处?能否遣兵遮断?” “司徒,匈奴粮道当有两路。一路为新安道,一路为轵关道。”王衍回道。 新安道指的是粮食自大阳运到陕县后,一路向东,过新安县运抵洛阳城西。 轵关道指的是粮食自大阳东运,出轵关陉,入河内,再南下运至洛阳城北。 其实吧,匈奴是有粮道,但似乎又没粮道。 因为他们的粮食真不够吃。 不然也不会沿途大肆掳掠,并逼迫坞堡、郡县供给粮草了,为此还耽误了不少时间。 “邵勋不是不愿去白马么?”司马越突然说道:“着其北上攻陕,断匈奴一路粮道。” “是。”王衍低下头,应道。 司马越的脸色渐渐好看了起来。 他发现,这一招真是绝。 邵勋若能攻克陕县,匈奴两条粮道被断一条,军馈不继。 邵勋若攻陕失败,似乎也不是坏事。 “着北宫纯来见孤。”司马越坐直了身子,下令道。 去年王弥围城,靠着凉州兵的勇猛击退。 今岁匈奴来攻,或许也能靠他们力挽狂澜。 司马越不介意见一见此人。 ****** 其实,没等司马越下令邵勋北上,陕县的敌人就攻过来了。 来者乃老熟人王弥。 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愿,反正他的兵汹涌南下,二十四日一大早就在回溪坂立寨。 双方在狭窄的地形上展开了激战。 真的很激烈,但水平也真的不高。 忠武军那帮菜鸟,战斗力与弥兵半斤八两,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一整天下来,各自死伤数百,收兵回营。 二十五日,邵勋率银枪军一部抵达回溪坂大营,亲自督战。 陈有根去了伊阙关。 李重在前两天带着牙门军去了宜阳县,全面负责那个方向可能出现的战事。 段良、段雄二人带着骑兵屯于金门坞,是为机动力量。 邵勋手头能动用的战兵,也就四千多银枪军了。 从战略态势上来看,他似乎被“包围”在了狭长的洛水河谷内。 回溪坂方向有刘景、王弥。 东北方向正对洛阳的那个大敞口,可能会有匈奴骑兵突入。 好在粮草尚算充足,可支数月。 河谷内又有宜阳县城及众多坞堡作为支点,在车阵的掩护下,他可以从一個支点“跳”到另一个支点,机动能力并未被剥夺。 是的,机动能力非常重要。 他的主力是步兵,匈奴主力是骑兵,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步兵如何在骑兵眼皮子底下长距离机动,乃至主动发起进攻? 相互间间隔数十里的各个支点是关键。 他从金门坞出发,行军四十里可至云中坞。 从云中坞出发,东北行二十里至一泉坞,再二十里不到可至宜阳县城。 出宜阳到洛阳稍远一些,近百里,但也不是不可以走,只是风险稍大一些罢了。 在这一整条线上,他是可以在骑兵包围下机动作战的。 但如果没有这些支点,从金门坞到洛阳小二百里,一路趟过去,风险就会急剧放大,不是说一定会失败,但真的很危险。 也就今年大旱,洛水通航能力尚未完全恢复,不然的话,事情可能更简单——粮道交给船运,骑兵抄截的风险大大降低。 总之,他不怕被人“关”在洛水河谷。 但如果要出洛水河谷,增援洛阳,还是得把王弥、刘景这两个烦人虫击退。 “呜——”涧底传来了沉闷的角声。 营寨之上,箭矢如雨。 来自略阳垣氏的垣喜扒了上衣,亲自擂鼓助威。 军士们受其鼓舞,奋勇厮杀,激战小半个时辰,将王弥又一次攻势挫败。 见敌兵退去,垣喜直接跳下了高台,来不及披甲,就挺着一杆长槊,带人出营追杀。 “壮哉!肉袒冲锋!”邵勋站在坂道上,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几年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肉袒冲锋。 不过,还是差一点点啊,这是追击敌军,不是与敌人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肉袒冲锋。 想想看吧,不披甲、赤裸上身,顶着敌人的箭矢和锋刃,大呼酣战。 这样固然很危险,很容易死,但真的很激励士气,让周围人肾上腺素飙升,一起爆种。 这种勇士,一定要厚赏,因为他们经常打出不科学、不讲理的结果,让人目瞪口呆。 敌军看到垣喜如此勇猛,顿时作鸟兽散。 数百人被追着屁股猛砍,时不时有敌兵不慎掉入冰冷的涧水中,很快就没了动静。 大军一直追到敌军寨前,卷着溃兵冲入营内。 敌军支持不住,从另一道营门溃退。 垣喜又带人追击了百余步,方才收兵。 邵勋直接下到涧底,待垣喜回来后,将假钟解下,披在他身上,轻抚其背,赞道:“方才看到将军肉袒前冲,气贯山河,勇不可挡。壮哉,数年以来仅见。” 垣喜有些感动。 他只是个小人物。 祖上乃山中野人,无姓,入垣氏为家奴,鞍前马后多年,得赐垣姓,但身份其实很低微。 今得闻名洛阳的鲁阳县公如此夸赞,可想而知将会大大扬名。 而且,他之前曾经讥讽过鲁阳县公。人家不但不怪罪,反而百般夸赞,足见看重。 “明公不以仆卑鄙……”垣喜嗫嚅道。 “英雄不问出身。”邵勋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平生最喜勇士了,每见一人,都恨不得将其招致帐下。垣君如此勇猛,当可为吾爪牙。” 爪牙在此时并不是贬义词,反而有腹心的意思,其实是比较偏重褒扬的词汇了。 “垣军校,都督非常看重你,若愿投,富贵无忧矣。”唐剑在一旁说道。 理论上来说,垣喜是弘农太守垣延的家将,或者说是他的奴仆。 他在忠武军,只是一个客将罢了。 唐剑这么说,很明显是要垣喜投入邵氏门下。 垣喜闻言,低头不语。 邵勋一见,更加满意,拉着他的手上了坂道,笑道:“待垣府君来了,定要向他讨要垣将军。” 垣喜心中一动,但并未说什么,只默默跟在邵勋后边,神色恭谨。 唐剑悄悄瞟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垣喜嘴上没答应,但看他亦步亦趋的模样,再看他手抚刀柄,目光扫视众人的样子,俨然是邵氏亲兵的风范嘛。 “都督。”有文吏远远走了过来,脚步急促。 垣喜上前半步,手抚刀柄,死死盯着他。 文吏吓了一跳,顿住了。 邵勋哈哈大笑,招了招手,很快有亲兵捧来一套戎服。 邵勋比划了一下,道:“大小正合适,给你了。” 这是他遣人在襄城定做的櫜鞬服,青色。本来打算自己穿的,现在赏给垣喜了。 垣喜没有推辞,轻轻接过。 邵勋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文吏,问道:“何事?” “司徒遣使而至,令都督率军北上攻陕。”文吏答道。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退下,然后倒背着双手,踱起了步子。 理论上来说,他可以尝试北上,即便不攻陕县,也可以尝试着切断匈奴的一条粮道,无非就是付出多大代价罢了。 但问题在于,他吃不准刘聪会不会派兵攻入洛水河谷。 而且,他最远可向北进抵崤坂二陵地区,然后下山切断驿道,但到了那地方,就有可能面临匈奴骑兵的围攻了。 当道设寨,或许不怕骑兵围攻,但他会像磁石一样,吸引大量匈奴步兵过来。 有匈奴骑兵在旁边虎视眈眈,追击十分困难,即便击败了匈奴步兵,他也打不出歼灭战。 到了最后,就会变成拼消耗,有没有意义?本钱就这么多,拼光了怎么办? 众人都看着他,等他做决定。 邵勋踱了好大一圈,终于停了下来。 “镇之以静,待机而动。”他抬头望天,道:“我屯兵宜阳,就不信刘聪敢把后背对着这边。” 第一百零九章 前出 刘聪的大营设在城北广莫门外。 四万骑兵,外加一路招降纳叛得来的各种杂牌,营垒规模是非常庞大的。 大一点的可驻兵数千乃至万人,小一点的可能只有千把人。 营垒与营垒之间有间隔,谨防一营溃散时影响到其他营寨,或者大火蔓延之时,把所有营垒都烧了。 当然,洛阳盆地地形还算宽敞,有这种筑营条件。如果是地形复杂的地方,那就不好办了,八十多年前有个人就被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 数万汉军的营垒从城北排到城西,甚至连城东都有一部分,蜿蜒十余里,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标准的围三阙一战术,独留城南有洛水的一面,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但想想又有些奇怪,洛阳城内外还有接近六万步骑,与刘聪的兵力不相上下,这种包围,总让人觉得很离谱。 “邵勋在宜阳?垣延呢?”城北大营外,刘聪巡营的间隙,还不忘关心两个“老相好”。 “应也在宜阳。”征虏将军呼延颢答道。 刘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龙骧将军刘曜紧随其后。 此人是刘渊侄子,但年幼丧父,由刘渊抚养长大,算是半個儿子了。 长相雄健威武,比刘聪还高出半个头。能文能武,工于草书、隶书,有善射之名,更能挽一般人开不了的强弓,曾一箭洞穿寸余厚的铁板。 他比较喜欢读书,什么都读,涉猎广泛,最喜欢的还是兵书。 二十岁时至洛阳游历,犯事后逃走,后在并州隐居多年。 刘渊起事后,他加入了进来,屡立战功,这会已是始安王、龙骧将军。 听到刘聪还在念念不忘邵、垣二人,不由地劝谏道:“大都督,天子只欲夺洛阳。” 刘聪听了有点不高兴,正想斥责,突然想起前些时日的反思,于是生生咽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道:“永明所言甚是,孤不该因私废公。攻洛阳,你可有方略?” 刘曜看了他一眼,吃不准该不该说真话。 “但讲无妨。”刘聪一副虚怀如谷的样子,仿佛你说什么我都会虚心听取。 刘曜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大都督现在的方略就不错。分兵四掠,以济军需,还能令晋国上下失望,离心离德。即便此番拿不下,明年再来,定会容易许多。” 骑兵没法攻城。 四万骑兵杀奔洛阳城下,晋军又打定主意龟缩防守,他们没有用武之地,但也不可能干坐着吃饭不动弹。 于是乎,刘聪将其中一半人分派了出去,两三千骑一股,辅以赵固等人的步兵,四处掳掠。 沿途遇到的坞堡壁垒,能打下的就打下来,打不下来就吓唬,连吓唬都吓唬不了的,他们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去下一家。 说一千道一万,粮食是最大的症结。 大汉并不富裕,为了此番出征,准备了许久,但粮食始终不太够,如之奈何? 指望后方转运粮草,那是不太现实的。 在河内弄了不少,但也架不住人吃马嚼。渡河南下之后,又掳掠了一批,还是紧巴巴的——实在是人多、马多,堆起来小山般的粮食、干草,没几天就给你吃光了。 昨日军议,有人认真提出了意见,认为在缺乏步兵的情况下,无法轻取洛阳,不如分兵四掠,刘聪采纳了。 但他们也同时提出,洛阳守军数量庞大,即便大汉步兵全数到齐,也不一定能攻克这座城市,不如掳掠完了就撤,刘聪没有采纳这一点。 他很清楚,底下人对拿不拿得下洛阳不太感兴趣。 谁都知道洛阳城里财货山积、美人如云,但打不下也没办法啊。不如抢点县城、坞堡的钱粮牲畜财货,让大伙多多少少得点好处,然后回家算了——这就是下面人的心态。 但刘聪无法接受这种事。 他更看重荣誉、地位、名声——或许还有美人——但一般的财货真提不起他太大的兴趣。 他只想要洛阳。 “大司空的步军何时能至?”刘聪停下了脚步,轻声问道。 营门外回来了数千步骑。 打头的是数百骑兵,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牛车,再后面又是两千多步骑。 车上满载粮食、钱帛、金银器、皮子等各色财货,甚至还坐了数百妇人。 很显然,这是掳掠而回的财货女子。 妇人们眼见着离匈奴大营越来越近,吓得哭了起来。 匈奴骑兵见了,哈哈大笑。 刘聪当没看见。 天子经常强调善待百姓,但真的有些无力。 出征将士想要钱财,能不给吗? 男人想要抢女人回来享用,能不给吗? 提头卖命,所思所想就两件事:钱、女人。 这是将士们永恒的追求,不满足这个,白给你打仗?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违拗这两条,除非你平日里就给大伙发钱粮,让大伙有钱粮养家,有钱财娶妻,不然就别废话! “军中弄一堆妇人,容易生事,趁早转运回去吧。谁抢的归谁,着各个部大、小帅、头领记好,运回平阳后再分发。”待那群人走过后,刘聪吩咐道。 “昨日就开始转运了。”这事是安阳王刘厉负责的,他立刻上前禀报:“今日又运走一批。正好,卸完粮后,用粮车将这些财货、妇人运走。” 刘聪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焦虑。 这仗,怎么打啊? 将士们抢是抢得开心了,但洛阳城却岿然不动,怎么办? “尔等各回各营吧。”刘聪叹了口气,道:“明日试着攻一下洛阳,就选西明门。若不行,将王弥调来,他的兵总比赵固强一些。” “遵命。”征虏将军呼延颢应道。 他就驻军西明门外。楚王这么说,显然是想让他率部进攻了。 正好,他也想试试晋国禁军的斤两。 ****** 洛水河谷这边,无聊的山地战斗已经进行不太下去了。 四千二百忠武军打到现在,还剩三千人上下。 王弥那边好不到哪去,伤亡略多一些。特别是在二十五日银枪军突然投入战斗后,他们直接损失了近千人,接连放弃了两个营寨,并且退后五里以上,伐木设栅。 邵勋下令云中、檀山二坞各抽调五百堡丁,金门坞出一千人,总计两千丁壮,交由金门坞坞主郑隆统带,作为忠武军的后援。 随后他便撤了,带着银枪军、骁骑军及辅兵总计近万人东行,两天后抵达了宜阳县城,与李重汇合。 至于回溪坂这鸟地方,交给壮丁民团好了。 陈眕、杜尹、垣喜三人合力,郑隆继之,总共五千步卒,以守御为主,保住这一路不失便有功。 他现在的精力主要放在东面。 “前天和昨日皆有匈奴游骑出现,但他们只在谷口转悠了一圈,并未深入。”宜阳城头,李重禀报道:“今日清晨有数百骑靠近宜阳,末将率牙门军出城列阵,贼骑观望一会后便退了。” “你觉得匈奴人在玩什么花招?”邵勋问道。 已经十月下旬了,洛阳河谷内到处是枯黄且营养不良的野草、灰色又单调的原野。 房屋、堡壁、树林、山丘、河流点缀其间,稍稍让这片土地多了几分生气。 令人欣喜的是,诸坞堡今年广泛播种了冬小麦,明年的粮食算是有着落了——如果没被蝗虫吃光的话。 “都督,末将觉得不能如此观望下去了。”李重忍不住说道。 “伱是什么想法?”邵勋问道。 他知道,现在的战场局势比较熬人。 熬人的原因是信息不透明。 匈奴骑兵铺天盖地,极大限制了晋军斥候的活动范围,也让信使来回传递消息变得十分困难——一不留神,消息没送到,却被敌人给截获了,反倒泄露了己方内情。 现在洛阳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黑洞。 自从匈奴主力抵达后,邵勋已经不太能了解洛阳的具体情况了。 诚然,匈奴人没有在城南驻军,但你绝不能认为信使、斥候、游骑能从南边自由出入。 事实上,从洛阳城南一直到洛南三关的广阔区域上,匈奴游骑的活动十分猖獗,斥候、信使被捕杀的概率极大。 偶有几次传递消息,也是趁夜出发,同时派出好几批人,冒着巨大的风险送达,还不能保证所有信使都能回来。 当一方的骑兵数量是另一方十倍乃至二十倍的时候,战场就变得单向透明了。 邵勋有时候甚至得靠拷讯俘虏来得知洛阳的消息,还不一定准。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一、匈奴主力围三阙一,但步兵数量较少,且不能打,一时半会拿不下洛阳;二、他们的粮草不足,正分兵四掠,但只能缓解缺粮的窘境,无法完全满足军需,毕竟骑兵多也意味着消耗大;三、他们近期会发起一次攻城。 “末将请都督下令,前出扎营,观瞭贼势。”李重恳求道。 邵勋默默思考了一下。 匈奴骑兵这么多,即便四处掳掠,粮草消耗依然很大,必然无法持久。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和当年的王弥一样,无奈退兵。 离开宜阳,前出靠近洛阳,从军事层面来说,意义真的不大。 但从政治方面来看,意义非常大。 有没有必要攫取这份政治利益? 邵勋思考了很久,就在李重又想说话的时候,他伸手止住了。 “你留下,帮我看着点回溪坂那边,别让人捅了后路。”邵勋说道:“我亲自率军前出。” “都督欲前出至何处?”李重下意识问道。 “九曲。”邵勋说道。 《水经·洛水注》云:“洛水东径九曲南,其地十里,有坂九曲。” 魏大统十年(544),侯景在此筑九曲城。 大体位于今宜阳县西北五里,距魏晋宜阳城(韩宜阳故城)五十里。 隋代于此设寿安县,唐因之——唐代在洛水河谷设有长水、福昌、寿安三县,魏晋开发程度不够,只有宜阳一县。 “今日就出发,携一月粮草、器械。”邵勋做出决定后,轻松了许多,认真地对李重说道:“后路交托予君了。” 第一百十章 夜袭 大晋永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晴。 一大早,大军就拔营启程,离开了柳泉,向东行去。 柳泉是一个乡,属宜阳县。 事实上大半个洛水河谷都属于宜阳县,柳泉只不过是最东边的一个罢了——该乡位于魏晋宜阳东二十里,今柳泉镇附近,唐置柳泉驿。 柳泉乡已经没几個人了,土地荒芜,房屋倾颓,一派失落景象。 少部分完好的房屋内,住了部分匈奴骑兵。 他们的胆子是真的大,一人三马,抵近侦查,反复骚扰,就笃定你没办法追上他。 在大军拔营启程,并派骁骑军前出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离开,依然远远吊着,用阴狠的眼神盯着这支部队。 期间离开了数骑。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去报讯的。说不定,要不了一天,就会有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涌过来,尝试着吃下他们这支部队。 他们太有心理优势了,因为晋军都是“聋子”、“瞎子”,不知道匈奴大军的部署,又运动到了何处,对付他们非常简单——这就像打游戏时,对方扭头看了眼你的屏幕,知道你的具体部署,而你却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 邵勋站在一辆辎重车上,默默观察了许久后,突然间下了车,然后翻身上马,带着百余亲兵疾驰而出。 休养充足的战马跑得飞快,而且洛水恰好在前方不远处拐弯,不利大范围机动。 数十匈奴骑兵见到车阵内冲出了百余骑,直接一哄而散,向后退却。但跑着跑着,却被洛水所阻,不得已向东北拐弯,但这一拐弯,立刻就被缀上了。 邵勋拿出刘渊赠送的角弓,驰马中连发五矢,毙杀三人,又射中了一匹马,只有一箭落空。 主帅如此神勇,车阵内的步卒们看得士气大振,喝彩连连。 跟在邵勋身边的亲兵更是热血沸腾,几乎将马速催到了极致,轰然撞进了匈奴骑兵丛中。 马槊一挑,一具尸体便被甩飞了出去。 长戟一挥,甚至有头颅直接被割断。 还有人高速冲刺,骑枪扎入敌兵身体时几乎折断了,可见恨之深。 是的,这些匈奴游骑太烦人了,所有人都恨不得他们原地暴毙。 他们不敢正面交战,就反复骚扰,有时甚至趁你不注意,直接贴近了射一箭,然后快马遁去。 大军扎营樵采的时候,辅兵们压根不敢单独出去,必须有严阵以待的步骑兵护卫,搞得大家都很累。 这次趁他们大意,终于逮着个机会痛揍一番,让匈奴人也吃吃教训。 太解气了! 追杀得差不多了之后,邵勋下令收拢匈奴人遗落的马匹,然后收兵回车阵。 经过之处,士兵们无不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邵勋哈哈大笑,为将者就要在合适的时候鼓舞士气。 哪怕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哪怕只消灭了二三十敌骑,只要让士兵们看到敌人狼狈逃窜以及悲惨受死的模样,就能提振士气。 匈奴是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犯错。 沉住气,默默观察,机会来到时迅猛出击,总会有斩获的。 有了这次成功的突然袭击之后,匈奴游骑消停多了。 他们拉开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并且随时注意附近的树林、河湾、房屋等障碍物,确保不再被人轻易追上。 而距离拉远了,车阵内的步卒也放松了许多。尤其是那些辅兵丁壮,不再紧张兮兮地一直盯着敌人了,精力、体力消耗大减。 二十九日傍晚,大军抵达九曲,开始扎营。 这里已经在河南郡境内了,隶河南县。 九曲之地,顾名思义,弯弯曲曲,地形复杂,还有九段坂道。 这里是步兵的主场,骑兵冲过来速度大减,只会被轻易宰杀。 而就在当天夜间,野外出现了密集的马蹄声,震天动地,数里外都能听见。傻子都知道,来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匈奴骑兵部队。 至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外乎吃掉这支以银枪军为主力的晋军,又或者迟滞他们的行动,不让银枪军参与到其他战场上去。 邵勋岿然不动,组织士兵们轮番休息,与敌军耗上了。 他现在面临的是孟津之战时宋胄的处境——手头的兵太少,除了李重所部外,不会有人来增援了。 但他就敢赌,赌匈奴人粮草不足,耗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攻下他的营寨。 赌输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撤回宜阳城补给罢了。 看谁耗得过谁。 ****** 而就在邵勋率部抵达九曲,就地扎营屯驻的时候,约八十里外的洛阳城西,攻城战刚刚结束。 出战者乃安北将军赵固所部万人,他们首先清扫外围,与度支校尉陈颜、司隶校尉糜晃两部四千余人激战,打了整整一天,才在匈奴骑兵的协助下将其击败。 陈、糜二人退回城内休整,前平阳太守宋抽率五千豫州兵接替。 赵固遣人攻了一下,被击退,损兵五百余,今日的战斗就此结束。 也就是说,匈奴人所谓的攻城,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至今还在洛阳外围的民宅建筑区打转。 以他们这种孱弱的攻城能力来看,拿下洛阳几无可能,除非守军自己崩掉。 当天晚上,刘聪下令王弥停止攻击宜阳,率部东行,昼夜兼程,经新安前来洛阳。 汝阴王刘景率骑军一万在陕县、新安之间游弋,顺便找利于藏兵之处埋伏,一旦邵勋所部北出,寻机将其歼灭。 三十日上午,赵固继续攻城。宋抽倚城而战,将其击退。 下午的时候,汉征虏将军呼延颢率匈奴及杂胡兵数千下马步战,再攻西明门。 宋抽不敢耍滑头,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最后率豫州兵将其击败。 当天傍晚,宋抽部久战疲惫,回城休整。 将军彭默率兖州兵五千出城接替位置。 一连两天,双方在西明门外激烈厮杀,总体而言晋军占了上风。 赵固不过一坞堡主,手下所谓的步兵也以堡丁居多,即便有匈奴骑兵在一旁协助,依然损失惨重,没法推进到城下。 最后,匈奴人自己上阵,骑兵当步兵用,表现依然惨淡。 汉征虏将军呼延颢没有办法,眼见着军中士气受挫,遂从西明门外大踏步后退,屯驻到当初张方修建的壁垒残垣内,同时飞报刘聪,请其定夺。 十月,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当十一月第一天的阳光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西明门城楼之上,来了一群贵人。 天气很不错,没有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司马越自觉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于是亲自上了城头,鼓舞士气。 所过之处,将士们的欢呼声虽然有点敷衍,但终究还是给面子的,这让他心情更好。 何伦、王秉等心腹将领紧随其后,北宫纯站得稍远。 武将之外,还有王衍、潘滔、刘舆等幕僚。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匈奴人那笨拙的步战本领已经露了原形,自虎皮被戳破的那一刻起,人们的心也就定了下来,至少洛阳城安全了。 野战,匈奴或可以骑兵称雄。 攻城,他们不行。 “今日匈奴攻东阳门,又被击退。攻城数败,其实力可知矣。”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几天还惊慌失措的从事中郎王,这会又神气了起来,说话间中气十足,冠带飘飘,颇有几分仙意。 “是极。”参军赵穆笑道:“王师只需稳守诸门,待匈奴自退即可。” “匈奴退兵之时,或可效去年旧事,衔尾追击,可获大胜。” “伯道谬矣。匈奴骑军多,贸然追击,或损兵折将,大挫士气,彼时当镇之以静。” “正是。什么都不用做,待匈奴自退即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几位幕僚一唱一和,听得北宫纯直皱眉头。 刘舆等人也觉得过于离谱,摆出一副被动挨打的样子,真的好吗? “司徒。”北宫纯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说道:“匈奴攻城不利,军心动荡,此时不反攻,何时反攻?仆愿拣选凉州骁锐,出西明门破敌。” “贼众已退至张方故垒,周围地势开阔,恐为其骑军围困,有把握吗?”司马越还没说话,刘舆上前半步,问道。 “我亦有骑军,何惧匈奴?”北宫纯大声道。 参军孙询在一旁听完,道:“凉兵固勇矣,然匈奴狡诈,此时退却,未必没有诱我出攻之意。” “孙参军说得没错,或许这是匈奴之计,但那又如何?”北宫纯抬起头,看着众人,说道:“怕这怕那,还打什么仗?” 众人为其目光所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北宫纯又看向司马越,长揖到底,道:“请司徒允我出兵破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领本部兵马出战,司徒无需派人接应。即便中计,也只损我一部罢了,无伤大局。” 司马越脸色不悦。 什么叫无需派人接应?这是什么话?有情绪么? 王衍在一旁见了,觉得可能要糟,于是出声道:“北宫督护何急也?明知可能有诈,还要硬去?再者,即便要出城破敌,也不是这会啊。” 他指了指渐渐升起的太阳,笑道:“不如先养精蓄锐,待至后半夜,贼众人困马乏的时候,拣选精兵,出城夜袭。即便败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北宫纯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说话,只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司马越。 “司徒,太尉言出城夜袭,或可一试。”孙询想了想,觉得这样比大白天攻过去要靠谱一点,于是不再反对,转而支持北宫纯。 连续两个幕僚出言赞同,司马越也有些踌躇了,他看向刘舆——他最欣赏的幕僚。 “司徒,仆赞同夜袭。”刘舆说道。 司马越想了想,勉强点头赞同,但他不爽北宫纯的态度,于是说道:“以护军贾胤为将,北宫纯副之,重金招募勇士,夜袭贼营。” 贾胤是贾诩曾孙,先帝为太子时,胤为近侍。 他祖籍武威,勉强算是凉州人。 贾胤为主将,北宫纯为副将,如果招募的勇士多为凉州人,也不会坏了大事,算是折中的处置了。 众人皆无意见,北宫纯也大声应诺。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第一百十一章 不走!(为盟主小蔡想睡觉加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贾胤、北宫纯二人重金招募了千余名勇士,除少部分来自禁军、豫州、兖州诸军外,绝大多数来自那五千凉州兵。 挑选完毕后,简单合练了半日。傍晚时分,又吃了些食水,然后便养精蓄锐,静等出击的时候到来。 一直休息到丑时,众人被军官叫醒,稍稍吃了些食水,检查器械,调整一番后,于丑时半出发。 西明门外,居然起了层薄雾。 贾胤看了大喜,道:“真天助我也。” 千余甲士同样喜形于色,士气大振。 “上马。”北宫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接下令。 众人纷纷上马,直冲张方故垒而去。 马蹄上包着布,但也只是稍稍削减蹄声罢了,不可能完全隔绝震动和声响。 一路上遇到过几批匈奴斥候、暗哨乃至游骑。 他们全都用惊讶、震骇乃至恐惧的眼神看着这帮晋军。 没人理会他们,所有人都闷头赶路,直冲匈奴营垒区。 营寨一座接一座,密密麻麻,无有尽头。 按照日间探得的方位,他们直奔最大的那一个。 “下马!”北宫纯下令道。 千余人默不作声,陆陆续续下马。 有人过来收拢马匹,大部分人则开始检查器械。 “无亭障、无拒马、无壕沟,匈奴人这是……”贾胤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般而言,营垒外会立几个小规模的亭障,能驻几十到几百人,与主营寨互相呼应,还能起到警戒作用。 拒马可阻挡骑兵靠近、破坏营墙,甚至也能阻滞一下步兵,给营墙上的弓箭手提供极好的射杀机会。 壕沟就更不用说了,那相当于护城河,作用极大。 匈奴人这都不设,大意、懒惰还是根本不懂?应该是大意了。 北宫纯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 贼人如此轻敌,这是给他们送功劳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匈奴人诸般设施完善,守具齐备,还特别警醒,又怎么能得手呢?古来大将成就不世之功时,总有些原因的,要么对手弱,要么对手蠢,要么运气。 今日便给匈奴人一个难忘的教训。 片刻之后,匈奴营中已经有了动静,或许是仓皇奔回的斥候回报了消息。 贾胤、北宫纯不再犹豫,下令进攻。 数架长梯毫无阻碍地搭上墙头,勇士们一跃而上。 有几個匈奴人气喘吁吁地上了营墙,结果看到了十余名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大汉。 大汉根本不废话,环首刀迅疾劈来,惨叫声划破夜空。 仿佛按下了快进键一样,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 营门之外,刀劈斧砸之下,大门轰然倒地。 数十人执大盾于前,长戟兵紧随其后,步弓手、刀斧手、钩镰枪兵、长柄斧兵,甚至就连策马冲杀的骑士都有…… 匈奴人连日掳掠外加攻城,身心俱疲,无有防备。当夜袭晋军冲进来的时候,他们心慌意乱,大呼小叫。 只要设身处地想一下就知道了,你身处营地内的某个角落,睡得正死之时被袍泽摇醒,然后人家告诉你敌军夜袭,已经冲进了营寨内。 你一听就慌了,下意识就想跑——至少不能再待在营帐内了。 这个时候,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杀声扑面而来。 到处都有鼓角之声,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值夜的己方袍泽又能不能顶得住。 于是你和袍泽们出了营帐,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刺眼的火光,乱哄哄的人群——他们和你一样,睡梦中被惊醒,器械、甲胄全无,脸色惊慌,不知所措。 军官们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下令将士们向他靠拢,前出御敌,但黑暗中一箭飞来,正中面门,军官倒了下去,士卒一哄而散。 有军官成功召集到了一群士兵,奋力向前,意图挡住敌军的攻势。但营地内到处都是乱跑乱撞的人群,他们神情惶急,大喊大叫,极大阻碍了反击。 甚至有两拨人急着杀敌,仓促间撞在了一起,黑暗间不辨敌我,又精神紧张,自己先杀了起来。 试问在看到这些乱象时,你还剩下几分勇气? 至少,呼延颢已经吓得手足冰凉,没几分勇气了。 他被人叫醒之后,匆匆披了件单衣,直接就跑,压根没有留下来力挽狂澜的想法。 “莫走了呼延颢!”远处响起了整齐的吼声。 呼延颢爬上马背,扭头看了一眼,却见火光之下,大群晋兵墙列而进。 弓弩齐射、长枪戳刺、大刀挥舞,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而匈奴兵似乎怕了他们,纷纷向后退却,远离这般杀神。 “将军,事急矣,快走吧!”亲兵连连催促,神色惶急。 “好。”呼延颢不再废话,拍马便走。 都说“草原好贵种”,呼延氏世为匈奴贵人,更是刘汉后族,他不能死在这里。 只要逃回去,楚王、天子都不会怪罪他,还会好言安抚——说难听点,天子、楚王可以杀宗室,但杀呼延氏这类有部落、有地盘的贵族却要犹豫再三。 只要逃出生天,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征虏将军,富贵享受不尽。 他不能死! “呼延颢在那,杀了他!”远处又传来吼声。 呼延颢吓了一个激灵,急夹马腹,但才冲出十余步,就被一群溃兵挡住了。 亲兵们急火攻心,直接抽出刀剑,一边喝骂,一边劈砍。 溃兵惨叫连连,抱头鼠窜。但也有一些心思凶狠的,绝望之下想拉人垫背,直接还手。 呼延氏亲兵猝不及防,当场躺了好几个。 好在亲兵们甲具齐备、器械精良,技艺也很不错,反应过来之后,刀剑齐下,将几个敢于反抗的牧奴牧子给砍翻了,然后又簇拥着呼延颢向前。 “回去之后,皆有重赏。”夜风寒重,只披着单衣的呼延颢冻得直打哆嗦,但他还是挤出几丝笑容,对亲兵们说道:“抓获的中原士人妻女,任尔等挑选。钱帛金器,一人赏两车,另赐宅邸一座……” 亲兵们听了士气大振,脚下生风,气力暴增。在这个时候,哪怕呼延颢没有马,众人都会把他架出去,不然找谁领赏去? 但老天爷仿佛要和他们作对,前头又涌来一群溃兵,挡住了去路。 呼延颢气得破口大骂。 这帮溃兵真是昏了头! 要跑也不是往这个方向跑啊,伱们这是去赶着送死么? 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晋兵已经欺近百步之内,顿时急了:“狗奴子莫要挡路,给我闪开!” “嗡!”后面飞来一阵箭矢。 距离远,还是抛射,威力不大,但好死不死,呼延颢身上也没甲,后背直接中了一箭。 胯下马匹似乎也中箭了,痛得人立而起,直接将呼延颢甩落马背,并踩了几脚。 亲兵们大骇,七手八脚将他扶起,然后架着他往前跑。 “杀了呼延颢!”杀声越来越近了。 呼延颢嘴角溢血,额头生汗,腿更是耷拉在那里,一阵阵钻心地疼——方才落马之时,小腿不知道被谁给踩断了。 架着他的亲兵气喘如牛,但依然没有放弃,这让呼延颢泪流满面,回去后一定要重赏。 又一阵羽箭袭来。 架着他的一名亲兵闷哼倒地,呼延颢也稀里哗啦倒了下来,伤腿被别了一下,顿时惨叫出声。 身后骤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呼延颢转过头来,刚想说话,却见一柄大斧从天而降,重重劈在他的脖颈之上。 鲜血喷涌而起。 刘汉征虏将军呼延颢被阵斩! ****** 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到了广莫门外的刘聪大营。 同样屯驻于洛阳城西的龙骧将军刘曜当夜率兵救援,未能截获晋军。 消息就是由他派人传过来的。 刘聪刚从温暖的被窝起身,本就感觉到一阵阵寒意,再听到呼延颢兵败身死的消息,顿觉一盆冰水兜头而降,寒意刺骨。 安阳王刘厉、冠军将军呼延朗联袂而至,一见刘聪的表情,立刻放慢了动作,轻手轻脚拿了个蒲团,盘腿而坐。 “我不走!”刘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怒气勃发。 刘厉、呼延朗面面相觑,他俩还没说什么吧?什么走不走的?楚王这是在对谁说话? 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刘聪收拾了下心情,道:“小挫一场罢了,损兵不过数千。晋人若想靠些偷鸡摸狗的手段逼退我,纯属痴心妄想!” 原来如此!刘厉、呼延朗这才赶上刘聪的脑回路。 “大都督可有破城方略?”呼延朗问道。 刘聪被问住了。 呼延朗一见,便知道楚王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胜心强、脾气倔,非要找回场子才肯罢休。之前在弘农就犯过一回病了,现在又来? 他已经决定,一会就上表平阳,请天子下旨撤军。 攻不下城池,粮食又不够,今晚还死了大将,士气受挫,打什么打? “大都督,我闻嵩山有神祠,非常灵验,或可上山祈拜,定有用处。”刘厉出了个主意,拜大神! “都督不可。”呼延朗闻言,立刻谏道:“嵩山之上有晋兵坞堡,其将糜直,乃司隶校尉糜晃之子。上山拜神,随从无法多带,非常危险。大都督身系大军安危,焉能亲赴险地?” 刘聪一听,点了点头,道:“那就不去了。” 随后,他拍案而起,道:“明日整顿部伍,攻广莫门,我亲自督战。此战,不胜不归!” 刘厉、呼延朗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刘聪一挥手,道:“大司空将统步军十万,携带粮草器械赶至,洛阳早晚要打的。君等无复多言!” 第一百十二章 谁能阻我? 洛阳连番激战的消息并未能够及时传出去。 胜了,无法鼓舞其他战场的士气。 败了,敌人给你大肆宣扬。 这就是信息传递问题。 好在邵勋及时封闭了洛南三关,让贼众主力被限制在洛阳盆地之内。偶有渗透到三关以南的,立刻被骑马的府兵及部曲们围追堵截,最终被一一消灭。 匈奴人后来也知道了,如果不能打破这三道关城,派再多的小部队渗透南下,只是给晋军送人头,没用的。 不过他们现在也没兴趣南下,洛阳盆地内已经开了多个战场,无心他顾。 在陕县、硖石这一片,王弥部众撤得飞快,仿佛十分不情愿与邵勋部激战似的,哪怕对面的忠武军战斗力十分可疑,望之不似邵军。 刘景还待在这一片,一开始无所事事,但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镇守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在军谘祭酒韦辅的劝说下,派将军淳于定、赵染率军二万东行,似要出潼关击刘景,又似要自蒲坂津渡河,攻入河东境内。 无论走哪个方向,都足以让刘景感到紧张。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更怕关中的晋军,因为他们经常利用钱帛招诱诸胡,聚集大股骑兵,比洛阳禁军的步兵更难缠。 荥阳太守裴纯遣李矩率军西进,攻赵固等人的坞堡,誓要消灭这些逆贼。 因为石勒没有南下,许昌都督王士文、车骑将军王堪在洛阳冒死突围而出的使者严令下,率军一万五千,北渡黄河,进入汲郡地界,似要攻河内,断匈奴归路。 荆州都督山简,听闻洛阳被围,下令诸郡拣选勇武之士送往襄阳,打算聚集五千精兵,北上救援洛京。 徐州刺史裴盾整顿了一万兵马西行,意图入援京师,但刚出门没多远,因为钱粮没给够,加上裴盾在当地严刑峻法,不得人心,军众鼓噪,各自散去,裴盾无奈返回徐州。 扬州去年被送掉了两万人(长平之战),但都督周馥素来忠贞,心向天子,即便与司马越不和,依然派五千人北上,这会已经出发。 司马越的亲信、陈留太守王讃聚兵三千,进入荥阳境内,打算过成皋关,进入洛阳盆地。 总而言之,在匈奴骤然杀至,洛阳被围之后,天下诸州郡立刻派出了力所能及的援兵,打算勤王——他们真不一定是为了帮司马越,事实上司马越没这么大号召力,这些人帮的是朝廷、是天子。 这其实也算是一次“意志检定”。 至少在永嘉三年十月,大晋王朝勉强通过了意志检定,人心还在! 邵勋在九曲,陆陆续续收到了一点消息。 老实说,他有点惊讶。这个僵尸般的朝廷,居然还能号召起这么多勤王大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真是见鬼了! 于是,他的野心收敛了一点,人也变得“忠贞”起来…… 第一通鼓声在九曲之地响起。 辅兵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没喂的役畜赶紧喂,没收拾的器具赶紧收拾,没准备好的干粮赶紧拿出来放到好取用的位置,总之一堆杂事…… 第二通鼓声响起。 所有役畜都被上了套,车辆开始移动,辅兵们也开始分至各個营区,由军官们带着集结,做好出发准备。 战兵们则开始检查器械。 一时间,抽刀入鞘之声不绝于耳。 备用弓弦被绑扎在了箭囊之上,每个人都在数壶中箭,少于三十支的立刻找辅兵取用。 战马也被牵了出来溜几步,算是热身。 第三通鼓声响起。 战兵们开始两两互相披甲,并互相检查对方的器械。 上好弦的步弓悬在腰间左侧,环首刀挂在右侧腰间,长枪在手里,没有问题。 行军队列旁边的几辆辎重车上放着长柄斧、钩镰枪、木棓、步槊以及备用器械。 军官们开始确认哪一伍上哪辆偏厢车,谁和他们轮换,支援这两伍的预备队又是谁…… 一切井井有条。 战至今日,银枪军这支部队算是有点精锐的模样了,虽然邵勋总觉得他们还不行,水平还是太差,还要再练…… ****** 当第一辆偏厢车缓缓下坡,出现在眼帘中的时候,匈奴人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这两天,他们把四千骑分成三部分,轮番上阵骚扰,除了付出百余人死伤的代价外,几乎一无所得。 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听闻军中粮草已不足半月所需,又打不下洛阳,每个人都很焦虑,不知道还留在这边的意义是什么。 就比如眼前这支步军,全部加起来可能也就一万出头的样子,但非常老练。 是的,就是老练。 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技艺、纪律、器械很重要,但在这些匈奴骑兵看来,眼前这些兵的老练最烦人,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知道谁做什么事,而且越打信心越足,越不怕他们的骚扰。 即便在万军之中,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哪怕外围的袍泽打得血肉横飞,杀声震天,他们依然能安之若素地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复体力,甚至躲在大盾、军粮袋后面和衣假寐。 这支部队成军年头应该不短了,至少四五年,而且经历的战斗非常多,一个个都他妈成杀才了,轻易不会崩溃。 前天,征虏将军呼延颢令他们转道向西,轮番袭扰这支部队,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好、大耗精力、大亏体力,然后他亲自率主力前来,一举围杀之。 标准的草原群狼捕猎战术。 就是一路跟随、骚扰,时不时上去咬几口,让猎物流血,惊慌之下自乱阵脚,耗尽体力,最终轰然倒下,被群狼分食。 但陪他们“练”了一天一夜,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总计四千骑,分成三部分,一次冲上去袭扰的只有千余骑,人家都不带正眼看你的。 他们还有精于肉搏的骑兵,没机会就养精蓄锐,有机会就突然杀出,搞得大汉骑兵在不断流血。 尔母婢! 车辚辚,马萧萧,长龙般的大车一路向前,无可阻挡。 邵勋穿着大晋天子御赐金甲,手持大汉天子御赐宝弓,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没有什么战术是完美无缺的。 车阵只能对付纯骑兵部队,如果是步骑混合的大军,就有点麻烦了。 比如,人家埋伏在道路两侧,用投石车砸你怎么办? 刘裕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解决办法是在两侧的车上张挂布幔,缓冲落石。 车阵是移动的,只要扛过这个路段就安全了,毕竟投石车几乎无法移动。而且投石车的射程十分感人,准头更是感人中的感人,且用不了多久就散架了。 所以这个战术基本无用,况且匈奴人现在也用不了这个战术,他们的步兵在哪里? 火攻比投石还要无用,因为防火更容易。 真正麻烦的是对方有善战的步兵,不计伤亡,轮番攻打,让你无法休整,最终崩溃。 说白了,就是以优势兵力包围你,耗死你,最终伤亡也不一定比伱小,其实就是赌一口气——也不是一点不值得,盖因能使用车阵长距离机动的,一定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步兵,歼灭他们能极大打击对方的士气。 眼下的刘汉大军,还不具备歼灭这支由银枪军、府兵、骁骑军混编而成的部队的能力,哪怕他们只有六千多战兵。 三十日夜,车阵宿于寿安山下。 十一月初一夜,至甘水口宿营。 所谓甘水口,即甘水入洛水之处。 甘水发源于南边的鹿蹄山,山上有城,不过已废弃——陆机《洛阳记》:“河南县西南二十五里甘水出焉,北流入洛。山上有甘城,即甘公菜邑也。” 其实就是春秋时甘国故城。 杜预曾注左传:“甘召公,王子带也,食邑于甘。”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城一直到后汉年间还有人用,且是石板砌就的坚固城池——就是不知道城墙上的条石是不是春秋时代的“文物”了。 入睡之前,邵勋还特别记了条“备忘录”,后面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重新修缮甘城,改建为一座军事基地。 甘水流经甘城之侧,城池不缺水,山上还有少量耕地,山下平原的荒地更多,这是一个天然坞堡。 至于说占了此城意味着把势力深入河南县,这都不叫事。 初二一大早,拔营启程,继续往东北而去。 甘水口距离洛阳的路程,大概只有四十里上下,在骑兵环饲的情况下,即便走得再慢,也就两三天的路程罢了。 匈奴人再傻,也要全力堵截了。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增兵,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邵勋不管他,继续前进,当天傍晚时分推进至涧水西岸扎营,遥望对面的汉河南故城——东汉河南县治,于东周王城的基础上营建,位于今洛阳市王城公园内,此时(晋末)已废弃,河南县治迁入洛阳城内。 这个时候,匈奴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四千骑仍留在西岸骚扰,涧水东岸又奔来了万余骑,虎视眈眈。 当天夜晚并不平静。 由偏厢车、辎重车、木栅栏组成的临时营地外,马蹄声从未断绝过。 时不时有匈奴人靠近射箭,或者敲锣打鼓,以为袭扰。 而在苍茫的夜色之中,大队步军趁着夜色悄然掩至,西渡涧水之后,就地扎营。 更远处,则有王弥挑选的会骑马的步卒数千人,连夜赶路,往涧水而来。 邵勋中夜起身,登上高台俯瞰旷野。 营地扎在涧水以西,东岸就有匈奴骑兵,而在西岸营地后方,还有一路跟随而来的匈奴人。 前有虎,后有狼。 这是想阻止自己渡河,还是发了狠,想一鼓聚而歼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随军携带的粮草可支二十七日,一路上还收获了近两百匹伤马、死马。 匈奴人的粮草,却不知能否支撑七日。 来吧,我明天就渡河,谁能阻我? 第一百十三章 涧水 天边熹微之时,营地内已满是饭香。 去年的陈粟早就吃完,现在随军携带的是檀山、金门、云中三坞废了老大劲才磨好的面。 许是知道今天有大战,辅兵们做了蒸饼。 蒸饼要用猪膏做才香。但出征在外,哪有这个条件?拿马膏凑合凑合得了。 当然,马儿一般比较精瘦,脂肪极少。两百匹死马也没刮出多少油,凑合凑合,让大伙闻一闻香气得了。 一人两个蒸饼、一碗肉汤,外加一点咸菜,每个人都吃得很欢。 王阐左右巡视,看着辅兵们将一筐又一筐做好的蒸饼送到战兵手里后,方才坐了下来,吃一口蒸饼,就一口咸菜。 大战在即,他却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紧张情绪了。 麻木了,真的。 搁几年前在河北军中时,在野地里被骑兵包围着乱窜,简直难以想象。 终大晋一朝,好像也就马隆做到过。 鲁阳县公重复了马西平的壮举,还不止一次。 银枪军也真的是好兵,最长的已服役五六年了,见仗无数。 一杆最普通的长枪,当你千锤百炼之时,它就已经不普通了。 握在手里仿佛生命一般,脚步一跨,腋窝、膝盖、脖颈、面门,哪里铠甲遮护不到,它就能钻到哪里,快如闪电。 有些银枪军老兵,耍长枪之时甚至会卖弄破绽,还有高举过顶刺杀这种非常复杂的弄险招数。 他们还会射箭。 近距离时,射满一壶三十支箭不成问题。 稍远之时,射個十几支也不在话下。 阵战之时,拉满了射个三五箭,然后提着长枪就厮杀,对他们而言已是寻常。 有银枪军在,什么忠武军、义从军才能听话。 他们是邵氏的基石,压箱底的武力。 今日最能打的四五千银枪军尽集于此,还有五百陷阵府兵、千余骁骑,欲与是他们数倍的贼众决战,豪情壮志若此,王阐觉得死而无憾了。 今日就算死了,爷们也是堂堂正正与数倍贼军厮杀时战死的,干他娘的! “咚咚咚……”第一通鼓响起。 辅兵们立刻开始了行动,几辆空了的运粮车首先被他们拉拽到了河边。 齐声呼喝之下,直接将粮车拖入河床之中。大旱之年,冬日水浅,涧水竟不能将其完全淹没。 很快,第二辆车被拖曳了过来…… 另有一些辅兵将空了的粮袋填满沙土,然后放在车厢内部,稳固其位置。 对面的匈奴游骑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昨日还在寻思,涧水虽然不宽,也不深,但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不是那么容易造浮桥的。 而且浮桥狭窄,一次过不了多少人,届时他们有很多办法堵截,纵骑冲锋、围着攒射等等,定教晋人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十几架弩车被喊着号子的辅兵们搬到了河岸边。 对岸的匈奴骑兵仿佛看到了瘟神一般,慌忙拨转马首远去。 辅兵们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哈哈大笑。 “呜——”角声响起。 数十杆粗大的弩矢被射向对岸,一些未来得及离开的匈奴骑兵人仰马翻。 有人运气好,只是马被弩矢洞穿了,人摔落之后,还能离开。 有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直接被带飞了出去。而他们的惨状,让更多的匈奴骑兵打马离开,到远处列阵。 一辆辆运粮车被填入河床。 车厢内部实以沙袋土囊,水流又不大,因此稳固得很,没有被冲散之虞。 很快,涧水直接被截断了大半,下游的水一下子浅了,很多地方直接裸露出了河床。 更多的沙袋被搬了过来,还有门板、木头、芦苇等,有什么用什么,直接往河床里铺。 “咚咚咚……”第二通鼓响起。 披挂整齐的金三带着银枪军第一幢六百人涉渡而过。 紧随其后的是常粲带的五百府兵。 千余甲士趟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快速通过,至河东岸列阵。 “嘚嘚……”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匈奴人不能再等了,焦急万分的他们直接纵马冲锋,试图将刚刚过河的这批人给赶下去。 千余步兵列了个倒v字。 外侧大盾、长枪竖起。 里侧士兵来了一次弓弩齐射。 伤亡在骑兵冲锋过程中就产生了。 骑士落马倒还没什么,最麻烦的是战马中了箭矢,形成了障碍,让后续骑兵慌忙绕行,整个队列变得有点散。 按理来说,匈奴骑兵不该硬冲的,骑弓如何与步弓、弩对射? 冲锋的过程中,还没进入骑弓射程呢,就已经让人“白嫖”了一轮箭矢。 但他们没有办法。 让人顺顺利利过河并建立了前出阵地,将领们回去后还能活?只能拼了。 进入骑弓射程后,匈奴骑兵从中间分成两批,各自绕着晋军步卒射箭。 箭矢破空而至,部分落在前排高高举起的大盾上,部分落入阵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铁铠的防护能力还是很强的,除了极少数倒霉鬼被射中没有遮护的部位,发出闷哼痛叫之外,大部分箭矢被兜盔、胸甲所阻。 晋军的还击很快到来。 弩的射速太慢了,银枪军的步兵们又来了一次齐射。 几近四百张步弓射出的箭矢远远落在匈奴骑兵之中,即便散得已经很开了,而且在快速移动中,但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落马者比比皆是。 匈奴人很快拨转马首,绕向远处,回归本阵。 正面又冲来了第二批骑兵,依旧是绕行骑射。 或许是见到匈奴人没有派出近战骑兵,或许是轻视他们的战斗力,金三直接下令变阵。 步兵们散得更开了一些,不再似之前那么密集,以减少骑弓带来的伤害。 装填完弩矢的府兵远远射出一轮,打得匈奴骑兵人仰马翻。 步弓手们紧随其后,箭如飞蝗,杀伤甚众。 匈奴人照例绕向倒v阵型的两翼,绕行骑射。 许是派出的人多,这一次他们的战果稍大些,大概撂倒了十余名晋兵,但己方的损失也急剧放大。 这般对射,委实吃亏! 所以他们很快退去,战场上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伤兵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伤马侧卧着,眼里流出大股泪珠。 又有一幢银枪军士卒顺利过河,辅兵们甚至牵了一些马过来。 金三又一次下令变阵,并且往大阵四周扔了一些辅兵带过来的鹿角,防止匈奴骑兵直接冲到步兵阵中。 对射,他们从来没怕过。 ****** 涧水西岸,后知后觉的匈奴人终于发起了进攻。 但面对着偏厢车、辎重车和木栅栏组成的营地,骑兵没法冲锋,只能换步兵上了。 站在高处观瞭贼势的邵勋有些惊讶,匈奴人居然调来了步兵?这是真想拿下他啊! 如果提早知道他们有大量步兵的话,他今天应该不会选择过河,而是在西岸依托简单的营地,与匈奴人大战一番。 但现在也不晚,他下令部分辅兵想办法拖曳一些车辆过河,帮助对岸稳固阵地。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挖一些陷马坑。 车辆、鹿角、拒马、陷马坑,有这几样东西在,对岸基本不会有问题了。 来吧,战斗吧,让老子看看刘聪手下有什么能打的步兵没? 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汉军步兵冲锋过程中松松垮垮,被弩车射了几轮后,有些人的脚步就有点迟疑,有些人还继续向前,阵型一下子松散了。 “嗡……”留在河西岸的银枪军步卒来了一轮齐射。 很遗憾,汉军步兵的装备很差。 步弓射出的箭矢如同狂风卷过劲草,瞬间扫倒了一大片。 已经有人转身逃了,但很快被匈奴骑兵冲上去乱砍乱杀,逼着他们继续向前。 终于有人冲到了营地附近。 “杀!”银枪军副督王雀儿一跃而上,长枪闪电般刺出,接连毙杀两人。 其他人有样学样,几乎不用招呼,长枪迅疾如龙,车阵外的匈奴步兵一片片倒下。 偶尔几个强悍之辈,挥舞着钝器横扫,将银枪军士卒打得口鼻吐血,栽落车下,也很快被刺死在地。 邵勋下了高台,掣起步弓,闲庭信步般地游走着。 距离太近了,弓都不用拉满,轻轻射出一箭,往往能换来一声惨叫。 当一壶三十支箭射完时,贼军终于坚持不住,撂下了大几百具尸体,仓皇退去。 “咚咚咚……”鼓声响起。 营地被打开了三个缺口,段雄带着骁骑军近千骑冲了出去,追杀溃敌。 匈奴骑兵立刻行动了起来,试图阻截。 段良立刻带着百余具装甲骑出阵,直朝匈奴轻骑横击而去。 战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邵勋又登上了高台,目光转向涧水东岸。 无尽的烟尘之中,匈奴人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一部分骑兵冲在最前面,施展拿手的骑射绝技,在鹿角外围绕行,硬顶着伤亡,时不时射出一箭。 而在他们身后,整整三千匈奴骑兵齐齐下马,挥舞着乱七八糟的器械,朝鹿角、拒马大阵冲了过来。 很显然,这是不肯轻易放邵军过河了。 是啊,东西两岸齐齐夹击,步骑皆有,四面合围,再让邵勋轻易过河,大汉的脸往哪搁? 没有血的代价,不可能让任何一方罢手了。 涧水静静流淌着,仿佛流的不是水,而是血一般。 第一百十四章 无能为力 “呜——”角声响起。 密集的箭矢飞了出去,首先对准的便是那些正在外围绕行骑射的骑兵。 很快,府兵将装填完的弩矢激发,直对正面杀来的匈奴步兵。 轻骑兵哪有什么像样的甲具?有件皮甲就不错了,遑论铁甲! 因此,弓弩造成的打击效果十分可观。 方才府兵射了一轮单兵弩,银枪军士卒射了三轮弓,不但将骑射手们给驱逐了,还把正面下马步战的匈奴兵给射了个七零八落。 射完弓弩后,绝大部分人拿起长枪、重剑、大盾、环首刀、长柄斧、木棓等器械,肃立在鹿角、辎重车后面。 只有少量臂力过人的士卒依然掣着步弓,准备等敌人靠近一点,换省力的方式射箭。 第一波匈奴兵已经冲了过来,甚至能够看得清他们的样貌了。 或髡发,或束发,甚至还有辫发的——很显然,不是并不全是真·匈奴人,或者说绝大部分是杂胡。 战斗立时打响。 伍长季收拿着杆勾马腿的钩镰枪,直接把敌兵的脑袋勾了过来,什长赵槐手起刀落,脑袋“嘭”地一声掉落脚下。 对面一杆长枪刺来,大盾没能遮护得住,擦着赵槐的耳畔穿过。 旁边袍泽立刻挺刺,正中敌人咽喉。 不意对面来了个力大无穷之人,木棓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接扫倒两人,并砸在第三人的脑袋上,此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嗖!”一箭飞来,正中大力士的面门。 大力士痛得大叫,直接伸手去拽箭杆,旁边一柄环首刀直接斩在他的手臂上,几乎令其齐肘而断。 匈奴那边又刺来一杆长枪,被大盾遮住。 一杆长柯斧从天而降,直接将刺枪之人击倒。 鹿角内外,短兵相接的场面此起彼伏,非常血腥。 双方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汇流成泊,脚踩在上面“啪嗒啪嗒”作响。 金三挺着一杆沉重的步槊,先是横扫一番,直接荡开三四根长枪,左右两人快步前上,长枪一刺即收,然后再挺刺。 数息之间,已然刺倒四人。 一名身披重甲的匈奴人怒吼着冲了进来,完全不顾胸前空门大开,只挥舞着沉重的大戟,瞬间劈倒一人,然后又蹂身而上,锋利的戟刃划过一名银枪军士卒的喉咙,鲜血狂飙而出。 “啊!”正当他继续前冲的时候,脚背、膝盖各中一枪,痛地跪倒在地。 “呼!”长柯斧横扫而至,几乎将他半个脖子都给削了下来。 “嗖!”一箭刁钻地飞来,刚刚还在挥舞长柯斧的银枪军老卒中箭,仰面倒地。 “嗖!嗖!”银枪军弓手们很快发现了突施冷箭之人,一左一右拈弓搭箭,瞬间将其击毙。 五百府兵又射完一轮弩后,匈奴骑射手顶不住伤亡,纷纷远去。 常粲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弃弩用剑,越过鹿角,从左右两翼包抄了过去。 冲到近前的匈奴人还剩两千上下,拥挤得不行。 面前的人不断倒下,后面的人奋勇上前,神色癫狂无比。 这一仗,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耗,哪怕用几個人换对方一条命,也是值得的。 而且他们无路可退,后方两百步外,还有三千名正宗的匈奴五部骑兵列阵督战。若不战而退,这些人是真敢直接冲杀过来的。 从左右包抄而至的府兵主打一个快字,冲入人群之后,重剑劈斩、横扫,一口气不带歇的。 而他们的举动,终于让匈奴步兵从癫狂中冷静了下来。 前面的人茫然不知,还在与银枪军互相砍杀,后面的人却已经开始溃退,向后逃去。 府兵们也不管那些溃逃的敌军,只包抄至后方,与银枪军前后夹击,将未及逃窜的匈奴人一一斩杀。 匈奴骑兵有了动静,慢慢开始加速。 不过到底是留了一手,没有真的冲杀那些溃兵,而是向两侧绕开,再冲向晋军这边。 但这么一耽搁,却已经来不及逮住越阵而出的府兵了。 他们从缺口内撤回,银枪军弓手上前来了一轮齐射。 匈奴骑兵悻悻地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向后退去。 场中又安静了下来。 短短两百步的距离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人马尸体。 而在鹿角大阵两翼,还各躺着二三百具匈奴骑射手的尸体,从早至午无人清理。 风呼啸而过,呜咽不已,仿佛在为双方的死难者吟唱挽歌。 汉安阳王刘厉驻马高坡,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有用! 真的没有用! 三千轻骑兵下马步战,直接撞了个粉身碎骨。 他看得很清楚,对面的战兵只有两千余人,能远射、会近战,还全员披铠,配合默契。 别说三千人了,再加一倍,六千人也冲不破——除非这是六千训练有素的重甲步兵。 但这会从哪里来这么多重甲步兵? 大汉确实有善战的精锐步卒,但那是护卫天子的羽林、虎贲将士,这会应该还在大司空呼延翼帐下,有没有出大阳还不知道呢。 洛阳附近的步卒,只有赵固、王弥这两部。 前者是坞堡丁壮,战力本来就不强。 后者两年败三次,好不容易练出来一点人,马上又被杀得尸横遍野,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精兵? 步兵不行,只有骑兵,那就是一条腿走路,真的不行。 幸运的是,晋军也是一条腿走路,他们的骑兵不行。 如果要选的话,刘厉会选骑兵,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非常主动。 而非常不幸的是,刘厉的骑兵现在失去了主动权,他们必须打,不能走。 第三轮进攻开始了…… ****** 涧水西岸,战斗结束得甚早。 在具装甲骑冲出的那一刻,匈奴轻骑果断放弃了冲锋,转而四散开来,试图利用速度耗死晋人的甲骑。 段雄统率的轻骑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轮凶猛的冲锋,直接将试图聚集起来的匈奴轻骑击散。 具装甲骑转而蹂躏了一下匈奴溃卒,如同泥头车撞进了人群中一样,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他们反复冲击了两次,直到一股匈奴轻骑绕了个大圈,试图兜住他们之时,才火速退回了营地,处于步兵弓弩保护之下。 不一会儿,段雄也带着轻骑兵返回。 战斗在事实上结束了。 涧水西岸的不到四千轻骑,外加临时调过来的四五千赵固部步兵,完全拿不下营地内的数千晋军。 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 午后,王弥也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战场。 他是刚刚赶来的。 接到命令后,挑选了三千多会骑马的步兵,星夜兼程,赶来了涧水西岸。 听闻要围歼邵勋部万余兵马时,他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 再一听兵力构成,直接死心了。 他真不是嫉妒赵固。 匈奴人现在给每个愿意投降的晋国将官、士人授予高位,甚至连赵固这种坞堡帅都能当个重号将军,他嫉妒得过来么? 赵固这人的兵马质量,让王弥想起了去年五月的自己,那是真的不行。 让他们来攻久历战阵的老兵营垒,纯粹是找死。 说实话,这也就是攻城战,还能凑合着用自己人的命来换对方老兵的命。如果是野战的话,直接就被打得稀里哗啦了,根本换不了多少对方的命。 邵贼之所以不愿野战,完全是顾虑匈奴骑兵的存在,或者说急于过河,不愿冒险和他们在西岸纠缠。 不然的话,今天赵固的这几千人完全就交代在这片田野间了。 这仗,老子不打! 全部兵卒加起来已少于两万,再死伤个几千人,本钱更少了,打个屁! 河对岸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 王弥施施然看着,心怀快意。 经过这一遭大战,朝廷应该明白步军的重要性了吧?应该要加强步兵训练了吧? 机会,说不定就来了,嘿嘿。 主将王弥不动弹,部将曹嶷、徐邈、高梁等人会意,知道侍中要保存实力了,于是说说笑笑,看着对岸在鹿角、大车前二度撞得头破血流的匈奴人,压根没当他们是友军。 未几,涧水西岸的主帅、西昌王刘锐遣人来催,令他们出战。 “使者何苛也!”王弥没说话,曹嶷察言观色,先一步推托了:“我军昼夜兼程,今早方至。气力不足,精力不济,缘何出战耶?” “赵安北所部已经连攻两阵,尔等却在此坐视,说得过去吗?”使者一指正在勉力进攻晋军营地的坞堡丁壮们,质问道:“楚王调王侍中来此,可不仅仅为了观战。” 王弥仍然不说话,只看着正在厮杀的晋、汉军队。 赵固主力不在此处,被派过来的不知道是哪路坞堡帅,这会算是第二次进攻了。勉强进至营地附近,双方长枪大戟、强攻劲弩,硬桥硬马地厮杀了片刻,堡丁们又扛不住了,遗尸数百具,仓皇而退。 晋军骑兵再度出击,甚至连步兵都冲出了营地,大呼酣战。 “不好,军败矣。传我军令,退后五里重整。”王弥“大惊失色”,下令道。 曹嶷等人会意,立刻前去传令。 使者气得鼻子都歪了,破口大骂一番,见无人理他,只能悻悻离开。 几乎与此同时,河对岸的匈奴大军也溃了回去,再次遗尸数百。 至此,他们已经损失了近三千人马,士气快维持不住了。 日头渐渐西移,撤退中的王弥扭头看了一眼,晋军已经开始收拢兵卒、器械、车马,大摇大摆地开始过河了。 涧水东西近两万匈奴步骑,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他们,无能为力。 太阳完全西沉之时,晋军已全数汇合,开进了汉河南故城内。 匈奴步骑一哄而散,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一百十五章 目瞪口呆 农田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熟悉农事的人都知道,再落几场雪,明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低矮的土墙之内,菜畦规划得十分整齐。 井轱辘上的麻绳已被冻得结结实实,井上盖了个草棚,已经落满白雪。 土墙圈住了数十间茅屋。 屋虽简陋,但颇具生活气息。 屋檐下挂着几个手工制作的小物件,应该是供孩子玩乐的,风儿一吹,飘飘荡荡,煞是可爱。 门口放着几個菜篮,篮里有刚挑出来的咸菹。 咸菹色泽金黄,腌制得恰到好处,一看就知道女主人十分贤惠,家务事手拿把攥。 屋内一尘不染。 家什虽简陋,但摆放得整整齐齐,大部分是新做的,唯有一个首饰盒稍显老旧,可能有纪念意义吧。 “嘭!”冷风吹来,卧室门被突然吹开,狠狠撞在土墙上。 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从门槛处延伸到了里面。 顺着血迹行去,入目所见是一具婴儿尸体。 婴儿应该是被摔死的,双眼紧闭,小拳紧握,嘴角溢出一道鲜血。 再往里,一位妇人倚靠在土墙上,浑身赤裸,下体一片狼藉,已断气多时。 仔细搜索了一下其他房宅,老人的尸体随处可见,孩童其次,妇人最少,丁壮则一个都没见到。 士兵们很快退出了这个堡壁。 堡壁大门外有几具“新鲜”的尸体,看装束、发饰应是匈奴人。 堡壁之外的驿道上,钢铁洪流滚滚东进,一刻不停。 一队队骑士行走在洪流两侧,腰悬角弓,手握长枪,马鞍下则挂着狰狞的人头。 金甲骑士从后方驶来,所有人都向他行注目礼。 涧水之战,前后斩杀匈奴步骑四千七百余,彻底将其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击溃。 事实证明,在后勤补给充足,士兵干练勇猛,且内线作战,沿途有多个落脚歇息点的情况下,骑兵没有任何优势。 在晋军强渡涧水的时候,他们甚至一度失去了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的战场主动权,被迫以短击长,强攻严密布防的精锐步兵,招致惨败。 孟津之战的宋胄,如果携带了足支月余的粮草,在渡口立寨坚守,凭五千右卫禁军的实力,也不一定就会全军覆没。 但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由此可见,跟对人有多么重要——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雪愈发大了。 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长龙般的车阵离洛阳只有不到一天的距离,最迟明天上午就能抵达城下。 匈奴人会怎么做? 继续不惜血本阻止他们,还是干脆撤退回家? 抉择权在刘聪手上。 理论上来说,他仍然掌握着全局的主动权。 现在走的话,就凭健在的三万多轻骑兵,在开阔的洛阳盆地内,完全可以利用数量优势一点点磨掉乃至围歼晋军骑兵。 而能打的晋军步兵,在轻骑兵的骚扰下,速度提不起来,没法追上撤退中的刘汉步兵。 他可以全身而退,就看愿不愿意就这么走了。 ****** 让我们把时光倒退数日。 就在邵勋率部离开甘水口,前往涧水的时候,河东大阳渡口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被刘聪催得不行的大司空呼延翼,在没有筹得足够粮草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带着五六万步军,自平阳出发,于十一月初一夜间抵达了大阳。 时天寒地冻,来自匈奴、汉、氐、羌、羯、鲜卑以及其他各色杂胡的步军补给不足,不但冻得瑟瑟发抖,而且还被削减了口粮配给,以节省出更多的粮食送至前线,供骑兵消耗。 这一下子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合着步兵就比骑兵低人一等呗? 晋国都是骑兵配属步兵作战,咱们这里难道要倒过来,步兵配属骑兵作战吗? 呼延翼乃刘汉后族亲贵,何等尊崇?他当然知道士兵们的不满,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变不出粮食来,他能怎么办?虽然他今晚依然大鱼大肉,醇酒美人,生活乐无边。 不过,随着外面的骚动越来越剧烈,颇有些醉意的他也不得不离开美人怀抱,出外巡视一番。 在遇到几个公然顶撞他的部落小帅之后,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将其诛杀。 而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射来一箭,正中呼延翼的喉咙,透颈而出…… 这一箭带来的后果十分严重,数万大军就此失去了约束,纷纷自大阳溃归,各回各部落、坞堡,短时间不可能再被征集起来去洛阳了。 呼延翼为部下所杀的消息经五百里加急送往洛阳,于初四后半夜呈递至刘聪案头。 天明之后,脸色阴郁的刘聪召集诸将议事,当场宣布了这个噩耗。 帐中一时失声。 出师以来,已经折损呼延翼、呼延颢两员大将,各营兵马的损失亦不下一万五千。 虽说其中绝大部分要么是安北将军赵固帐下的丁壮,要么是各路杂胡,但战殁的匈奴本部兵马也达到了惊人的三千。 再者,杂兵损失太多,也不是没有负面影响。 至少,眼下全军士气有点低落,实在不宜再战了。 但这话由谁来提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龙骧将军刘曜出来说话了:“大都督,退兵吧。” 刘聪默然无语,但神色间显然不太乐意。 刘曜不管他,自顾自说道:“今虽百般筹措,军中粮草却从来没超过七日所需。哦,最近野战失利,攻城又不利,死了不少人,粮草稍稍富余了一些,或可支十日以上。” 刘曜这么说可真是地狱笑话。 众人都看着他,又看看刘聪。 刘聪还是没什么表情。 刘曜似乎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只听他继续说道:“晋军已在外围全线反击,此时若不撤,成果尽弃矣。” 成果? 在刘聪的理解中,成果可能仅限于那些被运粮队带回去的财货、女子。 或许还有对晋国威望的打击。 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你说有,人家不认可的话,那就是没有,怎么能作为实打实的功劳呢? “大都督,撤吧。没有步军会来了,洛阳城攻不下的。”刘曜看向刘聪,恳切地说道:“我愿领本部断后。待大军返回平阳之后,或可详细参详一番,明年再来,未必没有机会。” 刘聪一听,有些动容,永明这是真心为了国事着想啊。 昨日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 他亲自督战,看得清清楚楚,赵固是真的卖力了,没有藏私,无奈实力不济,晋军不是纸糊的,人数又众,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或许,正如永明所说,今年是真的拿不下来洛阳。 晋国终究还有几分气运,得让其消散一番,然后再来进攻,方有可能攻取。 想到这里,刘聪叹了口气,道:“此事交由天子定夺吧。诸营——先退往城北。” 刘曜微微皱眉,退了下去。 楚王这么说,心中其实还是存了一点念想。 依他本心,大概是不想就这么草率撤军的。无奈形势摆在这里,他也没办法。到最后只能推给天子,让天子来替他做决定。 好在天子比楚王强多了。 他应该比楚王更早知道大阳的事情,说不定天使已经在昼夜兼程,赶来洛阳了。 退兵,已在须臾之间。 ****** 司徒掾乐肇匆匆入得谢府。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味道。仔细嗅嗅,可能还有酒肉香气。 幽深曲径之内,丝竹之声阵阵,男人的调笑、女人的娇嗔夹杂其间,不绝于耳。 转过一道影壁后,声浪陡然大了起来。 乐肇脚步不停,进得大厅。 迎面扑来的是阳春般的温暖,瞬间驱散了身体中的寒意,让他舒服得想要呻吟。 入目所见,女人白嫩的肌肤和男人黑乎乎的胸毛交相映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散的味道。 白色的肉虫在醉眼蒙眬的男人怀里蠕动着。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不断饮酒,有人吟诗作赋,有人破口大骂,士人百态,不一而足。 仆役小心翼翼地越过几摊泥醉的烂肉,轻手轻脚走到谢鲲身前,附耳说了几句。 谢鲲还算清醒,抬眼看了下乐肇,笑道:“弘茂来也,能饮一杯无?” 乐肇勉强笑了笑,躬身行了一礼,道:“参军,司徒有请。” “哦?何事?”谢鲲扫了眼厅内,司徒的不少幕僚可在此间放浪形骸呢。 “城西、城东的匈奴正在退兵,司徒已至西明楼,邀刘、潘二长史、诸位参军、诸营将军至城楼观瞭贼势。”乐肇答道。 其实,乐肇看不大起谢鲲。 此人出身陈郡阳夏谢氏,以儒学闻名,又好谈《老子》、《周易》,能歌、善鼓琴,不修威仪,不屑经营庶务。 光熙元年(306)就入府了,任性放纵,不受礼法约束,后来被除名。 回家闲居之后,见邻家高氏女有美色,又去撩骚,女投梭,折其两齿。 别人拿这事取笑他,谢鲲傲然曰:“不影响我唱歌!” 因为谢鲲名气大,司徒出镇兖州时,又辟为诸参军之一,时不时请教军略。 “好,此乃正事。稍待片刻。”听完乐肇的话后,谢鲲点了点头,起身去到里间,先洗了把脸,又换了身衣服,然后便与乐肇离开了。 待二人抵达西明楼时,只见到黑压压一群人。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却安静得很,人人都面容严肃,死死看着城外。 谢鲲、乐肇二人挤到前头,往下一看,顿时呆了。 西边的旷野之中,鼓声阵阵,一支规模在万人上下的车队正缓缓向前。 车队所至之处,仿佛劈波斩浪一般,将布满整个原野的匈奴骑兵狠狠向外推挤。 车队走过之后,骑兵的海浪又渐渐合拢起来。 不一会儿,车队停了下来,首尾相接。 蓦地,大群战兵越过车阵,向左右外侧推进。 深色的甲、银色的枪,整齐的步伐、肃杀的气度,无一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支精锐之师。 士兵们手里的枪握得很稳,在漫天大雪之中,哈着白汽,一步一步前进着。 他们前进一步,匈奴骑兵便后退一步。 直到前进了三十步之后,所有人才停了下来,顶盔掼甲,于大雪之中持械肃立。 车阵开始了调整。 片刻之后,一个椭圆形的车阵便调整完毕。 骑兵活动了起来,向远处的匈奴轻骑发起了冲击。 府兵也纷纷上马,策马前冲之后,匈奴轻骑纷纷避让。 步军开始抽队,一半向前,一半向后。 撤回一半人之后,另外一半在强弩、步弓的掩护下也撤了回来。 搅得匈奴轻骑鸡飞狗跳的骑兵、府兵们同样撤了回来,很多人身上还插着箭矢,但神色轻松,意气昂扬,哈哈大笑着进了车阵。 车阵倏然合拢,完整如初。 匈奴人似乎因为被耍了而恼羞成怒,数千骑从四面八方围来,绕行骑射。 但风雪之中,箭矢哪有准头,更射不远。反倒是强弩还能凑合用一用,每发射一次,总能带走几个匈奴倒霉蛋。 匈奴人很快发现这样太吃亏,呼啦啦撤回了远处。没过多久,似乎接到了命令,所有人向北,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战场恢复了平静。 邵勋登上一处临时搭起的高台,眺望城头。 城头上的越府将佐们目瞪口呆。 城头上的禁军将士们目瞪口呆。 王、裴两位老壁灯目瞪口呆。 洛阳目瞪口呆。 这是——一路打穿过来的? 第一百十六章 入城(为盟主吾命维新加更) 风雪之天,汗流浃背了,这是很多幕府僚佐的感觉。 司马越则死死盯着那支在大雪中耀武扬威的军队,盯着那个立在高台上的男人。 一不留神,一念之差,以至于此! 回想过往,他错失了太多机会。 许昌武库案后,就该痛下杀手的,无奈那时候顾虑甚多,禁军又不可靠,未必愿受驱使,自己又远在徐州,鞭长莫及。 长安杀鲜卑之后,明面上一片和气,暗地里的矛盾已经大为激化。那个时候,禁军好似愈发不可靠了,自己又初回洛阳,立足未稳,于是再度耽搁了下来。 随后便是先帝大行,自己被迫出镇许昌,从此以后,彻底失去了诛杀此獠的机会。 到了现在,该担心的反倒是自己了。 禁军左卫一万五千人,与邵勋关系密切的人很多。 右卫尚余万人,与邵勋认识的人也不少。 曹武败亡后又一次组建的左军、右军两万多人还好,他们多为豫、兖军士,与邵勋没交情,但他们也不太能战。 若让邵勋手下这万把人进城,局势如何,真的很难说。 不能让他进来! 想着想着,司马越只觉一阵阵眼晕。 外头肆意刮着的风雪让他非常难受,刚才还没这么冷的,现在一下子冰寒刺骨,仿佛从骨头缝里一直冷到心底似的,让人莫能抵御。 一直注意着他的随从们悄悄伸手扶住。 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仆役,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在这个场合,司徒千万不能有任何异样,更不能倒下去。 “司徒……”有随从轻声呼唤。 “阿爷!”镇军将军、世子司马毗挤了过来,扶住了父亲,轻声呼唤。 司马越看了眼儿子,眼神一凝,神奇般地缓了过来。 他不能倒下去,他还有儿子。 他只有这么一個儿子,今年才十四岁,刚刚开府。 他太稚嫩了,懂的东西太少了,驭下手段也太粗糙了,他还需要学习,需要历练。 “司徒。”尚书左仆射、督洛阳守事刘暾从楼下走了上来,甫一见面就道:“鲁阳县公领勤王之军而至,是不是该开城门,引其入内?” 刘暾这两天比较郁闷。 初一那晚,贾胤领兵夜袭匈奴大营,斩首三千,杀伪征虏将军呼延颢,一时间威震洛阳。 初二白天,匈奴攻广莫门,自旦入夜,死战不休。 禁军左卫拼死守御,方力保城门不失。 当天傍晚,刘暾意图故伎重施,拣选精锐出城夜袭,为司马越所阻。理由是匈奴已经有了防备,现在去劫营,多半无功而返,甚至会中埋伏。 就这事,让刘暾十分火大。合着只有你的人能出风头,别人不行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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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司马越听到阮脩的感慨,心中怒甚,刚要发作,却见王衍上前,笑道:“司徒老成持重,仆射勇猛精进,所述皆有道理。然兵凶战危,诡谲难测,不如坐下来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如何?” 裴康瞄了一眼老王,这厮又在和稀泥。你除了和稀泥还会什么? 司马越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有军校上了城头,在何伦耳边低声说了一番。 何伦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兹事体大,不敢擅专,于是硬着头皮走到司马越旁边,禀报道:“司徒,鲁阳县公遣人叫门,意欲进城。” 司马越闻言,方才强自压下的怒气再也无法遏制。 他一把推开何伦,径自来到女墙边,却见大群军士站在数十步外,齐声呼喊。 风太大了,听不太清,但很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司马越也不想听清,只吩咐道:“贼众尚在一旁窥伺,不宜擅开城门。” “诺。”何伦应道。 在邵勋和司马越之间,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司马越,哪怕司马越看起来命不久矣,也无法让他改变倾向。 不过,就在二人话音刚落之时,旷野中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司马越、何伦下意识看去,却见银枪军的士卒们在军官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列,往西明门而来。 嗯?二人有些惊疑不定,这是要作甚? 呃,答案很快揭晓了。 又一名小校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头,禀道:“将军、司徒,左卫殿中将军杨宝下令打开了西明门,鲁阳县公帐下军卒已蜂拥入城。” 司马越只觉脑袋嗡嗡的,眼前一片恍惚,身体不自觉地软了下去。 何伦连忙将他抱住,大声呼喊。 城头一片鸡飞狗跳。 ****** 西明门大街上,一队又一队顶盔掼甲的武士开了进来。 洛阳百姓涌到了街边,兴高采烈地看着匈奴围城之后,第一支入援的军队。 这些人是怎样一副尊荣啊! 身上的衣甲多有划痕、破洞,有的甲片甚至已经掉落,露出了里面的内衬。 手臂、肩膀、胸前乃至器械上,依稀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 鞋靴上满是污泥,甚至已经开裂。 仪容不修,胡子拉碴,手指冻得红肿开裂,隐有血迹渗出。 脸被寒风刮得粗糙无比,更是脏兮兮的。 眉毛、胡须上挂着冰晶,与哈出的白汽交相辉映。 唯精气神十分高涨! 步伐整齐、鸦雀无声,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傲气。 在看到洛阳士民在一旁围观时,银枪军士卒们更是挺起了胸膛,步伐更坚定了。 “前行看后行。”有军官大喊道。 “齐著铁两裆。”士兵们齐声回应。 “前头看后头。” “齐著铁冱鉾。” 最后一句喊出时,声震屋瓦,气势逼人。 有少许禁军将士在一旁自发地维持秩序,他们看看这些一路征战过来的武人,再看看自己身上鲜明的盔甲、整齐的装束、几乎未沾泥水的鞋靴,微微有些赧然。 第一幢数百名军士走过后,迎面而来的是一辆辆马车、骡车。 车上除了各种物资外,还堆着许多人头。 围观的洛阳士民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 匈奴人头! 也不知道是在哪斩杀的,一个个看起来狰狞无比。 有人朝人头吐了几口唾沫。 有人拿瓦片投掷。 还有胆大的靠近了观看,人头的表情已经凝固,看来看去,多数是恐惧和绝望。 原来你们也会害怕,也会绝望啊? 百余辆马车驶过后,又来了大队士卒,紧紧簇拥着一辆马车。 车帘一角掀起,露出了金甲武士威严的面容。 “此为鲁阳县公车驾。”唐剑骑着马儿,在一旁高声介绍道。 百余亲兵步行跟在马车四周,手持大盾、环首刀,目光时不时扫向周围。 唐剑话音一落,欢呼声陡然响了起来。 “是邵太白!” “神人降世,以救世人。谶谣诚不欺我!”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来救我们啦。” “邵太白来当北军中候吧,洛阳城里都是废物!” “这兵看着比禁军儿郎强多了。” “虽说我儿也是禁兵,但我不愿昧着良心说瞎话,这兵有杀气,不是禁军可比的。” “禁军都是样子货!” 马车缓缓向前,议论、欢呼声渐渐远去。 至金墉城前面的广场时,停了下来。 邵勋下了马车。 偌大的广场之上,空无一人。 唯边缘及城门内外站着几排禁军士卒,此时尽皆拜倒于地。 邵勋手抚剑柄,矗立于广场正中。 他,已经牢牢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一百十七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司马越病倒后,刘暾正式开始发号施令。 十一月初六,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兵追击匈奴。 主力是凉州骑兵,战果还算凑合,斩首三千余级,并抢回了一批被俘的财货、女子、粮食。 十一月初九,凉州兵返回洛阳。 至此,第二次洛阳保卫战告一段落,洛阳也恢复了平静。 邵勋在初九这天入司徒府探病。 smxseec7czxpmkbxumj7mdy52yzezyicwx265kp0ffz1p60ddefttmdxnwufysd5qistp63y4nbbqbstopokprfw4wfc7oox4aob0scgay1zk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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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勋轻轻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轻嗅着女人鬓发、脖颈间的芬芳时,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有些时候,天还没亮,寒风刺骨,不想起身练武时,就会想这个天下崩坏在即,我有需要保护的人,我没有资格懒惰。” “有些时候,盛夏酷暑,炎炎烈日,不想手把手教授军兵技艺时,就会想我需要一支可靠的武力,来为我和我在乎的人构建安身立命之所,再苦再累都要坚持下去。” “有些时候,看着随处可见的败报,朝堂各种腌臜事情,日渐增多的贼人,满心烦闷之时,就会想起七年前的那个下午,你坐在那里烹茶,优雅恬静,于是烦恼顿消。” “努力了快八年,现在离伱已经越来越近。” 邵勋每说一句,裴妃的身子就软上一分,到最后,她的一双纤手,也悄然搂紧了邵勋的后腰。 其实,他们这几年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有些感情,会慢慢平淡。 有些烦恼,会慢慢滋生。 她也生气过,烦闷过,甚至后悔过。 但在这一刻,成都王妃、范阳王妃乃至那位庾家小娘,都不重要了。 这个世道就是畸形、崩坏的。 在这個世道中生活的芸芸众生,再想求全求备、尽善尽美,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每个人都在妥协。 每个人都放弃了很多可以放弃的东西,只为了生存。 两人抱了很久,才松开了手。 邵勋坐了下来。 裴妃开始烹煮茶水,偶尔看他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只有邵勋才能看懂。 “我出身寒微,第一次见到花奴煮茶,心道美丽的女人煮起茶来就是不一样,近乎于道。从那时起,便立誓一定要找个善煮茶的士女。”邵勋笑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真是色胆包天,原来那时候就有企图了。 煮完茶后,裴妃给邵勋倒了一碗,然后坐在他对面,问道:“洛阳之局,你现在也有资格说话了,都有什么打算?” “其实,洛阳眼下就是个火坑。”邵勋沉吟道:“我暂时不愿接手这个烂摊子。” 说烂摊子可能都轻了。 洛阳面临的问题很多,最迫在眉睫的就是明年的粮食问题。 十月打的这一仗,不知道毁坏了多少庄稼。 河南、洛阳、偃师、缑氏、巩、河阴、新安、成皋八县的农田,几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再加上有极大可能爆发的蝗灾,洛阳面临的粮食问题将十分严峻。 再者,光靠洛阳盆地自身,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军民。诸州方伯今年就没来得及把赋税解送中央,明年能送几个子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老大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一睁眼,那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都压在你肩上。 邵勋掂量了一下自己,他还没那个面子要来那么多钱粮。 政治这种事情的可怕之处,从来都在于杀人不见血。 历史上有类似的例子。 邵勋很容易就想到了北洋政府的大总统“宝座”。 那真的是一个大火坑啊,谁跳下去,谁就脱不了身。 即便像袁世凯这样老奸巨猾、强项刚毅,坐上了总统位子,都脱不了身。 像黎元洪那样忍气吞声,柔和庸懦,仍是成为高级政治俘虏。 曹锟就更不用说了,在台下时,威风得很,一旦上台,今天有洋人来要债,明天有内阁官员来要钱,后天有军人来闹饷,然后天天挨报纸骂,内部扯皮的事还一大堆…… 到了最后,唯一的结局就是耗尽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威望,弄得里外不是人。 邵勋很清醒,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洛阳权臣这个大火坑,需要别人来顶——恰好还真的有人对此感兴趣。 “你能想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裴妃欣慰地看了一眼邵勋,说道。 她在司徒府中,经常目睹丈夫面临的各种焦头烂额的事情。他威望消耗得那么快,一大原因就是很多事情让人失望。 这其中固然有他本人的原因,但也有外部因素。 邵勋这个年纪能想明白,非常厉害了。 “洛阳城中值得我在意的,唯你一人罢了。”邵勋喝了一口茶,说道。 裴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再有不到四个月,薰娘就要生了吧?” 邵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才还洛阳第一深情呢,这会才发现,家里已经收集了两个王妃了。再这么整下去,“八王之乱”是没有了,“八王妃之乱”则大有可能。 裴妃轻笑一声,起身离去,到门口的时候,扭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把握好分寸,妾等你。” 说完,飘然离去。 ****** 当邵勋来到司马越卧房时,裴妃已经在进奉汤药了。 王衍、刘舆、潘滔、裴邈、郭象、王承、孙询等幕僚都在。 何伦、王秉两位家将当然也在了,另外还有一位名叫何遂的王府主簿,与何伦是同族,也来了。 世子司马毗则坐在靠里的位置,赵穆、邓攸二人立于其后。 “仆邵勋参见大王、王妃。”见到司马越时,邵勋躬身一礼,大声道。 司马越睁开眼睛,看了下邵勋,又闭上了。 “坐吧。”他轻声道。 邵勋直接跪坐在榻前,看着司马越。 “你我君臣二人好些年没坐得这么近了吧?”司马越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看着邵勋,问道。 “是有几年了。”邵勋答道。 他没计较司马越口中的“君臣”二字。 理论上来说,他出身东海国,司马越和裴妃都是他的“君”,他是二人的“臣子”。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 自从入了禁军,当了殿中将军后,他就是天子的臣了,不再是司马越的臣。 “你想要什么?”司马越问道。 “如果我说,我想消灭匈奴,戢定乱局,不知道司徒信不信?”邵勋反问道。 久久没有声音。 邵勋耐心等着,也不说话。 诸将佐以目示意,默默交流着信息。 世子司马毗神色间有些不安。 教导他学业的赵穆、邓攸二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安静。 “我没几天了……”司马越突然叹了口气。 邵勋默默听着,不动声色。 “这一局,你赢了。”司马越转头看向邵勋,道:“大势已成,没人动得了你了。” “司徒好胜心太重了。”邵勋叹息了声,道:“没什么赢不赢的。赵王伦赢了,又输了。齐王冏赢了,又输了。长沙王乂、成都王颍……输输赢赢,没个定数。到最后,匈奴来了,满朝文武、公卿士族,输光了一切。” 幕府将佐们都有些不自然。 斗来斗去,确实差点让匈奴人占了便宜。 司马越听完邵勋的话,神色间有些触动。 “我所思所想,只不过是不想让这个天下倾覆罢了。”邵勋继续说道:“我毕竟出身越府,受过大王恩惠。力所能及之时,定护得王妃、世子周全,司徒勿忧。” 司马越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笑眼前这人自不量力。 匡扶天下这种事,有那么简单? 最难对付的不是匈奴,而是自己人啊。 “你想要什么?”司马越又问道。 同样一句话问了两次,但含义已经不一样。 “豫州刺史空悬,朝廷或可拣选贤才出任。”邵勋没有客气,直接开出了条件。 司马越没有回话。 良久之后,裴妃见没人注意,悄悄使了个眼色。 邵勋会意,起身道:“司徒安心养病,外间事仆来料理。” 说罢,出门离开了。 铿锵的甲叶声响起,唐剑带着亲兵护卫于身侧,离开了司徒府。 司马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一百十八章 分工 一连几天高朋满座的王衍府上,今日突然消停了。 用罢晚膳后,老妻郭氏早早睡觉,王衍一家子来到书房内,继续谈事。 “事已至此,司徒威望大跌,局面便有些操控不住了。”王衍捋着胡须,说道:“邵勋此人,素来无利不起早,他既然甘冒奇险来到洛阳,博取这个名声,便有所图。” “对阿爷来说,这不是好事么?”王玄笑问道:“这几日来拜访的士人,多如江河中的鲫鱼,人人都在找后路。邵勋固然能打,名气也大,但天下人丁、钱粮、干才却不在他手中,洛阳朝堂终究还要阿爷来撑起。” “有那么简单倒好了。”王衍摇了摇头,道:“况且,司徒还没死呢,他在一天,有些事就要延后一天。” 听父亲这么说,王玄有些踌躇。 确实,只要司马越活着,幕府那将近八十名僚佐就没法公然转投他人。 他们背后,可意味着大几十个世家大族啊。 这些家族往往还能带动更多的士族、豪强,潜势力不可低估。 而除了幕府僚佐之外,司马越还有两个附属势力,即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以及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 他们的向背也非常重要。 父亲若想顺利接手这股庞大的力量,着实需要费一番手脚——甚至压根接收不了。 “阿爷,鲁阳县公真不插手洛阳之事?”王玄问道。 “哪可能!说说罢了。”王衍轻笑一声,道:“至少,禁军他就想插手。” “好大的野心。”王玄拍了拍桌案,意味难明地说道。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手握雄兵,有野心不是很正常么?”王衍瞥了眼儿子,说道:“你也别觉得人家有多过分。世间事,无非就是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互相迁就,互相忍让罢了。邵勋控制不住朝堂,自然想拿住禁军。再者,经历了此番匈奴入寇,你觉得禁军适合交给谁?” “不意阿爷竟如此看好鲁阳县公。”王玄惊讶道。 “天下或许还有其他擅长练兵、打仗的人,但老夫却只认得邵勋一人。不用他,又用谁呢?”王衍反问道。 王玄不能对。 洛阳被围了一次,父亲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内心之中,应当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权术耍弄得再好,在匈奴人的屠刀面前,扛得住一时三刻么? 世道不一样了,若想洛阳朝廷不倒台,邵勋这样的人必不可少。 他已经有资格让衮衮诸公让渡好处来巴结他了。 换句话说,邵勋已经有资格步入核心权力圈子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通过别人间接施加影响力。 “阿爷,邵勋控制得住禁军么?”王惠风插话道:“左卫还好,他应该很熟。右卫就有点麻烦了。至于左军、右军,与他几无关系,没那么简单吧?” “人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王衍说道:“不可靠的部队招至帐下,不是自寻烦恼么?再者,他历来有分寸,不会吃独食,总会给别人分润一点好处。” 王惠风点了点头。 王衍看了女儿一眼,微微有些遗憾。 若邵勋娶了自家女儿为妻,这会合作起来,可就放心多了。 随即他又自失一笑。 在匈奴围城之前,他又如何肯舍弃脸面,认真思考这种事情呢?即便偶尔起了念头,也很快会被掐灭。 琅琊王氏,丢不起这人。 smxseec7sux5q6bfyrjjaeajmhznxbiqox2qdkpnhzbnfz3j0/ec4mujusxnagfyyl5zyitp6lzbhna4hh smxseec7ooxy8aznypjlenyb23an3mjjqb smxseedymoxpk5beqdj7ipb4uxzc35iqgr24vlpftbbx/r1p8ef/cztc+nymyufzwy5dilt5uoybledr3tq77+nonsxbm5dymox4opblcjjo83yq2fzstyihga2bzmqk3kyfjp2qmqec8juj2symuifqwq5gihtz+qyirsbpt4to3ik+htz7k9crg8xautbxqfioe+yiozze/mjzqn3j5bpflkyxp23bkdecwsscguwe2+ smxseeb6amukutyw+ej5ykajmuz+f2hruu26b7p3fqbnp/0auhe+aktgskwu2h smxseecoiexb4tbxidjie3ylwdz/n3ijss2k5arxxyb0tp0psqepguuykry1cdfqwq5gihtlmoyb/nbif6rk3gkdxuz4cvcyugxykkznyc smxseecoidxzsfbxuvgb4ky52vznh9ibsd1p1opwffbvhh0lohcssiux61xneofysr4dohskszyqxiaohj smxseeciezx5qoyxecjokky5+qzvhsicqv2l5ipvp6bmzf06wjfvcg smxseeciezxbq8b0owj54vyamfz8/8idyc0ajzpwlhb2va0ja2dfq5ujymx2mnf7mc5zyht6uzwi3nbl/ptynlncbozr+zcz6yulunakcb smxseeciezxpkqygonjp01yogsz93ahc6y0ajzq3lmbff70aiaenq0scgu smxseecp29xoydbk6ij5gtboawyunhicmr3j5ip1xob0pn0auaec8etgkcwu2h smxseeb66txkidbxq5giibylmtzfnsib+g0ajzpfx3bfxt0acreni5tswjxe2+fpqe6hybq6wewi3ba4h9q5/hkvtkzi2ydimquyi1yhusji4oyqqmzef7igga2qrtpnhabvbc2qmqem0quw6jx0iwfbs75xestkydy4vhdr3ttzcb5woaeclknxaqrbmacjyrw/y+n/jz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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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这个了,唉。”王衍惆怅地坐了下来,自嘲道:“阿爷都这个样了,你们当知鲁阳县公在京中炙手可热的程度了吧?这人,不但会打仗,还会造声势、收人心,不简单啊。” “此必卢志卢子道所教。”王玄判断道。 “卢子道不可能事事看顾得过来。”王衍说道:“我与邵勋打交道的时日不短了,这人有点手段,将来走到哪一步,很难说啊。” “阿爷,有句话不知——”王玄迟疑道。 “当讲。”王衍潇洒地一挥手,说道。 “那我就说了。”王玄嬉笑一声,道:“阿爷能否再考虑下南渡建邺之事……” “此事休要再提。”王衍伸手止住了儿子下面的话,道:“中国之事,并非不可为,奈何远遁吴地耶?还有没有点志气?若遇到难处就想着跑,阿爷可断定,去了建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对鲁阳县公可真有信心。”王玄悻悻道。 王衍笑了笑,不想多说。 每个人总有点自己坚持的东西。 经历了这次匈奴围城,他有点醒悟了。 他固然不如古仁人远甚,但如果尽心做事,不崇尚虚浮,戮力以匡天下,未必不能一点点将局面扳回来。 好吧,可能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但他还想试一试。 这辈子,他做的荒唐事太多了,醉心于权术的时间也太长了。 当在西明楼城头,看到邵勋劈波斩浪之时,他觉得自己的随波逐流有点过分了。 蝇营狗苟大半辈子,贡献还不如一个新近崛起的兵家子,情何以堪? 邵勋已经明确和他说了,洛阳朝堂还需要他来掌舵,大可放手施为,勉力匡扶天下,他将为自己的后盾。 若将来扫平乱世,廓清宇内,未必不能彪炳史册,为后人景仰。 王衍知道邵勋说的是真心话。 他现在也有点跃跃欲试。 人当然有私心,有私心并不可耻,但一定要把握好度,不要把吃饭的锅给砸了。 司马氏宗王,几乎把大晋这口锅给砸了个底朝天,现在需要他来修补。 “明日你随我入宫一趟,面见天子。”王衍看着儿子,说道:“时局大变,天子或许又有想法了。” “好。”王玄应下了。 第一百十九章 端门 在没有朝会或外臣入觐的情况下,天子司马炽就是标准的笼中鸟。 不但侍卫换了,宫人也换了个七七八八,即便想知道点外界的消息,都不是很容易。 匈奴薄城以后,朝会无限期停办,也没有外臣觐见,司马炽已经很久没收到外界的消息了,无聊得想要发疯。 初十天还没亮,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的他起了身,在殿外走了起来。 隆冬的早晨清冷、静谧。 司马炽走在宽阔笔直的石板路上,宫人、侍卫默默注视着他。 他们的目光是复杂的,有怜悯哀伤,有冷酷无情,更多的则是漠然。 道路很长,走着走着,司马炽突然悲从中来,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蓦地,他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司马炽微微侧首,看到了秀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明媚的双眼…… 银色的月华落在她身上,让整个人显得晶莹如玉。 她冲着他一笑,眼中是无尽的温柔。 司马炽一时间有些恍惚。 六年前刚成亲的时候,梁兰璧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女,有些高傲,也有些天真。 六年后的今天,梁兰璧已经褪去了青涩,在险恶的环境中,她学会了太多…… 但司马炽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目可憎,他甩开了皇后的手,继续向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司马炽远远看见了端门的影子。 他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必须向前走,走到端门前,打开这道厚实的宫门,站在宫城前,接受臣民的欢呼与朝拜。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队侍卫拦住了去路。 他们来自东海国,只唯东海王之命是从,对天子虎视眈眈,满怀恶意。 天子的威严,不在于壮丽的皇居,不在于威严的排场,不在于那身龙袍,不在于那张龙椅,不在于…… 它只在于有没有人心。 对这些东海国士兵而言,终日看守着天子,知道天子不过就是個普通人罢了。 他要吃饭,要上茅房。 他会受伤,也会流血。 他甚至会满怀恐惧地看着他们这些外兵,生怕他们会弑君。 在他们眼里,天子已没有任何神秘,不值得顶礼膜拜。 刘畴匆匆赶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天子。 司马炽止住了脚步。 刘畴,字王乔,彭城人,父官至司隶校尉。 其人善谈名理,极得时流推许。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徐州士族,是司马越的亲信。 “陛下,该回去用早膳了。”刘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司马炽没有反应。他的目光越过刘畴、越过侍卫,看向金光灿灿的端门。 刘畴也不着急,就站在一旁等着。 毕竟是天子,他愿意给他一点任性的空间。只要不出格,一切都好说。 司马炽的目光中透露着焦躁与渴望。 端门沉默以对。 司马炽的目光又变成了愤怒和失望。 宫城是座大牢笼,而他则是这座牢笼中绝望徘徊着的野兽…… “吱嘎吱嘎……”端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刘畴有些惊讶地转身望去,入目所见是两列顶盔掼甲的武士。 他们手持长枪,步伐整齐,入端门之后,便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持械肃立。 人很多,持续的过程也很长。 良久之后,太极殿前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最后,一名军官带着数百人直朝刘畴而来。 刘畴身后已聚集了百十名侍卫,人人不知所措,都看向刘畴。 刘畴犹豫再三,下令他们稍安勿躁。 “刘长史,带你的人离开吧。”金三大踏步走了过来,矮壮敦实的身材居然极有压迫力,让高出他一头的刘畴下意识想要后退。 “你等是何人,擅闯宫禁,冲撞天子……”刘畴稍稍凝聚了一点气势,斥责道。 但可笑的是,他居然扯起了天子的虎皮。 金三眉头一皱,手摸向腰间刀柄,再一次问道:“刘长史,你走是不走?” “走!走!走!”数百银枪军士卒拿枪杆击地,齐声大吼。 刘畴身后的侍卫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后面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刘畴瞄了一眼,却见鲁阳县公邵勋、太尉王衍、尚书左仆射刘暾、侍中庾珉、司徒参军王玄五人齐至。 金三也感觉到了后面的动静,心下焦急,上前两步。 “你——”刘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道:“真是骄兵悍将,当着天子的面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金三抽出了佩刀,身后的银枪军士卒也将长枪向前斜举,杀气腾腾。 刘畴额头冒汗。 很显然,天子的名号在这帮杀才面前不好使。 与司徒派来值守殿庭的侍卫一样,这些士卒是与主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彻彻底底的私兵。 他们真的敢杀人,无论挡在面前的是谁。 “刘长史。”王衍疾走几步,乐呵呵地看着刘畴,道:“鲁阳县公有要事入觐天子,你的人还是撤了吧。” 刘畴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善谈名理,但在面对着杀伐武夫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心虚。 正待下令之时,却见鲁阳县公邵勋已经过来了。 “远远听到乡音,十分亲切。”邵勋哈哈大笑,上前拉过刘畴的手,道:“刘君系出名门,精通玄理,早有耳闻。” 说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东海兵,道:“此皆东海儿郎耶?” 当邵勋用乡音说出这句话时,百余东海兵都傻愣愣地看着他。 “此乃大破匈奴的鲁阳县公,亦是东海人。”金三跟在邵勋身后,用方言说道。 侍卫们立刻变了脸色。 有人用惊讶的目光看着邵勋,似乎在想他为何这么厉害。 有人情绪激动,脸上甚至浮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 有人嗫嚅着,似乎想要搭几句话,却又不敢。 “堂堂皇居、太极大内,亮兵刃作甚?”邵勋信步向前,将一名东海兵抽出一半的佩刀压了下去。 然后又拍拍另一人的肩膀,笑道:“你这刀多久没磨了?拿出来也不嫌丢人?” 此人下意识弃械于地,脸涨得通红。 邵勋将刀捡起,插入刀鞘,道:“一定要好好爱护器械,上了战阵,就指望它们保命呢。” “诺。”侍卫恭敬地避往一旁,应道。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还刀入鞘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列队出城。”邵勋看向他们,道:“待此间事了,定与君等痛饮。难得听到乡音,见到乡党,哈哈,快哉!” “列队。”有军官第一时间下令。 很快,百余人以队、什为单位,迈着整齐的步伐,出了宫城。 刘畴闭上了眼睛。 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兵众给拉走了。 鲁阳县公在东海人当中,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东海诸县,大概也早就流传着他的种种事迹了。 “臣邵勋拜见陛下、皇后。”东海侍卫离开后,邵勋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司马炽突然回过了神来,看着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的邵勋,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兴奋地想要大喊大叫。 大半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矣! 皇后梁兰璧看着重新焕发荣光的天子,眼眶微湿,然后转过头,感激地看了邵勋一眼。 “臣王衍/刘暾/庾珉/王玄拜见陛下、皇后。”另外四人亦上前,齐齐见礼。 “众卿免礼。”司马炽双手虚扶,叹道:“若非卿等,朕不知几时才能得脱牢笼。” 说完,便下令摆驾太极殿。 君臣落座之后,王衍斥退宫人,然后说道:“陛下,从今日起,宫中侍卫可重新募集,当以忠贞贤勇为要。” 司马炽心中一动,微微颔首。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皇后,皇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却心中凄苦,父亲定然不会帮忙的。 天子现在已经没自己人可用了。 即便发掘新的贤才、忠臣,却也需要时日。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募一批新的侍卫,把宫城充实起来——若连侍卫、宫人都不是自己人,这个天子当得可就没意思了。 仓促之间,大概只有卫将军梁芬有能力给拉来一批侍卫了,但…… 梁兰璧低下了头,心中难受。 “却不知司徒安在?”司马炽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王衍又起身,将邵勋入援、匈奴退兵、司徒病倒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smxseecoaqubmmbkk+gbc2yrw0an/3id+t27teoun8 smxseecpqaxykcznypji4eboy0an/3iqao2qdkpfx3bft80ls1cssb smxseeczssxoyfblqhgyyfyoiib9xxixaj1qbkpfxrbuvr0jiwem4wvb2gxvaxfq4s5r+jtpygxonebbnhq5nmmttnzr6pcz63xpoxbm6uji4ty569ze7hidw62j9jphnqbfxw1p8e smxseecoymxb8byx+ejjeyajmuzetjidwr2ijcpnplbmz80oknf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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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xseeb6amxbqgznypjboqb5qazvx0i2zrspv/va2/00aqkeu0auw6xynk7fkyp5sedt7sawi3ebb37t6nhkdtbwqeicoaqubmmyxajgkgpyr6gb9xi smxseec7suxo0qb0mdgbevy5+eb9xxhdi62iz6p0bgyuba3akweu0atxunxe6mdlqi5zyatpyax7l8ca7vty3fkddmz6gecz+rw5oi smxseedymouymrbxiijj0fyb2wy+n/jzqe2zbeqmjzbxto3j4pfvcg smxseecoykxbquznypj50hyp6vzfxviaqy2zzgqnbnbnnp3ii+dcgcttmdxgk3c7yt5z2vq6weykvfaohj smxseeb46hxaobbxiojb0myqkiz+fniqe524j9qnbnbffc0imse+e9tic2x2o7dlqi5tedt7sdybvlblhgto36k/jfz5mlcostxkinbewojiw/bqkuznd2ib6p1qfmpw7zbfx905wzfvcg 苟晞当兖州刺史时剿灭汲桑,封地东平郡就在兖州。 去年凉州兵入援京师,朝廷敕封凉州刺史张轨西平郡公,此郡亦是凉州属郡——张轨坚辞不受,今年凉州兵再度入援,看样子推辞不了了,西平郡公已板上钉钉。 邵勋在洛阳建功,司州诸郡不可能拿出来封的,那么就只能在离得最近的豫州找地方了。 第一百二十章 分赃 或许因为银枪军屯驻在金墉城的关系,这一次朝廷的办事效率很高,各种封赏很快就下来了——司马越也没有作梗。 十一月二十日,正在金谷园附近行猎的邵勋见到了联袂而来的王衍、庾珉二人,得知了这个消息。 “现在可尊称一声‘陈侯’了。”快到邵勋近前时,庾珉快走两步,赶在王衍前面,笑着恭贺道。 王衍有些不高兴,但一想到庾家和邵勋的关系,又暗叹一声,只能堆起笑容,道:“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陈郡人杰地灵,又食封五千户,当可大展拳脚,一遂生平之志。” 邵勋也很高兴。 陈郡这个地方不错,治陈县(今淮阳)。从方位上来说,西北边就是颍川,再西边是襄城,襄城西北则是广成泽。 如果将这些地方连成一片,诸事大有可为。 其实封地也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了。 豫州本下辖十郡国,即颍川、襄城、汝阴、安丰、弋阳五郡,以及谯、梁、汝南、沛、鲁五国。 先帝时期,析汝阴郡置新蔡国——新蔡王司马腾死在河北时,只有四子司马确逃了回来,袭爵新蔡王。 又析梁国置陈郡。 又析汝南国置南顿郡。 所以,现在豫州共有七郡、六国,总计十三郡国。 七個郡里面,颍川是不可能封出去的,那就只剩下六个。 数来数去,陈郡算是这六个郡里面最合适的了。 “爵位之外,天子另授南中郎将(第四品)一职。”庾珉又道。 官位里但凡带“南”字的将军,如南中郎将、征南将军、镇南将军等,一般驻地都在洛阳南边的许昌、宛城、襄阳一带,但不一定有开府的资格。 “许昌都督王士文找到了?”邵勋问道。 匈奴围洛阳之时,司马越遣王堪、刘洽渡河北上,至汲郡,意图包抄河内。后来觉得不保险,又令王士文率军五千北上,增援二人。 刘聪北撤时,与石勒夹击,大破三人。 王堪、刘洽率残兵渡河南归,王士文则不知所踪。 “找到了,殁于怀县。”王衍答道。 邵勋叹息一声。 王士文是司马越亲信,出身东海王氏,即便再不堪,能力再有限,人家也是战死在对抗匈奴的战场上,没什么可指摘的。 他一死,南中郎将就空出来了。 “许昌都督是谁?”邵勋又问道。 “新蔡王确,加东中郎将,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王衍说道:“卢志卢子道已升任豫州刺史,不日即可赴项。”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干涉的结果了。 他即便默认卢志出任豫州刺史,也不会甘心把许昌的军权让出来。 但其实无所谓了,许昌已无兵,空架子一个。新蔡王司马确赴任后,只能招募新兵。 刺史本来是没有兵权的,但到了这会,已经没人那么规矩了,募兵自保的刺史一大堆。 至于南中郎将,邵勋其实不太想要。 材官将军有资格督造广成苑,南中郎将就不行。 这种职务,也就说出去好听罢了,没甚意思。 随后,王衍、庾珉仔细说了一番“政治瓜分”或者说“政治妥协”的结果。 左卫将军何伦调任左军将军。 smxseeb7yzuy04bfyrjk8ky52yzsfiiy2v2ilwpvp6yezc0kqpdci0ugiaxnwpf7mv7q+5tk+iy4r6blbhtpzhknjhz4o4dymgwpoeyx+ajbkwb6suzepciya12inwpfhrb1tv3j0pepwptduozxgvf7uo5gijtk2eyzz6cilct6nhneruwqoidimq smxseecoahxzchb268jbkryqqgacdriasj2ijcqnn9bftn0kg6epovtxmly06lfjun7q+9tyihyrtsbjlgrk3dmttnziuvckezxa0sbe2ojigxboypy+n8ii6o24fvoun/bvpm0km1ec8nuzgjwu2h smxseecr60xzchb268jbkrypweze/miyex27biqmvvbwdo3lywdceotscex3o0f7aj6hk5rzibyz3zb5zht6jblujd smxseeczwsxyoeblsyjiqkyokjzc3wjjqy2qzjphzjbffb0k8vep8ctrwrxhyhfysr7q+5q6a4yrrkbiv6t67xmttnwrwgc7kpxaasb1ssj6edypwrb9x1iha125t4p1r/z1p/1p8e smxseeczs6xbqxyfw8jkwsybiwzelziqgt26dhp0t/bxtt0k0dcssitiihx0qdfz8l5wshtlmoxrp0birqq6vhndb4zi+2czyav6ygb0ugjbohy5+qzeziggav26jxpf7byuzo3kqydfi6ux+sxnwufpqg6hyotpygzlhd smxseeb4kfxp41bxuojbkgypk+zetwixsm2qz4p3n4bwnt2qmuetsotisbx16idlqn4to3 smxseebpcax4yfyeeojjoiyiozze/mggav2jvqpnlfbvjq0ji3epgitxmsxncufayr5guyt5slyrfaaohj smxseeboq6xoe4bhcfglo4ypiyann+id+82bhup0/lbvjq0ji3cssitxqxx0sucqef6ioqt6u1xpjtdr3ptl3mkddcz5aialwbw5oi smxseebpcax4yfb1emjl0jbryqzel6iqgi2ypkp1beyh/t0jakdn4ovb2kxwgpf7at5yc0rziezlhd smxseeciezuyiabxu4jl0gypmxapnyidwh17d5rxx2b0pa0acfeoqfvb2lwu2h smxseebpc2xkamyx+ajbsnyb2mz/xbiicd2qz4q2lmb1xr0jkhenkctgw6zxgvc7c25c+8tpynypxmb4jyt6nbktlmz4o4cqekukurywgpjbs6b5wbzepvjjqb24fvpfxsbff804i5ddgwvb2gy0+wfoml5dm/qqonyobwbj3jtlflko7azr2ocjowxkawyuskgiibbr6eznhqidkp2qrtp37ybwld2qmqec8+txq6xeovfyyj6gystlciy4nbbbnmt6vekoxczri6c7oox4aoyeorgjkjyaylznh2iqcf24npp2fgb3xy0iametyescgu smxseec7shxkysbxuojoukypwszcz0idwh17d5qn/0b3xy0jarecwgvb2gxnclf7m45gu4t4e9y4nmbjlsto36k9z/zr+lc7gsxkchbfcoji4xy5inz8/giicd26rjp2tubnlt05ujfvcg smxseebounxzebbhcfjiqkybguzezyid+126rjrxxybmtz0aqndf8jtxuwwu2h smxseeb46hxkaeyjbwpy52izfzyiqku2kprp2lfbulm3aabe+ohvb2gx2mefa4s5cuatybjpbp3dt6vmkpjmxbmvcoa9xkevblcfgayfzkwa smxseecoa0xb4cznypgimjyq6tanblhdql2qzfpnp4bff20aqhetwptiuzx12ufou77q+5tz+uyq/ibjf9sjhlnmpzzbqpdimtx70sbxikioe9bqajznhhjjqy2bv1p0bab0l/0jidecodtxuwymqafo4d5gmzt4qvx4vqcjbpqrpsl+jvyiw3czksx6efbxu8jbwnyogxsiqkz1pz5pvp6yvfj060dcssitj2exncdc4st5d2qqooryrnxb6hztq7jk/xcz4+4c7czxyoeznypjb0ay5ywaeraiqku2bbcpnp1bfxw2qmqemoxtcwaynk6f7ex5yg5tlo7yodbb53otpt5mttnzjm+crklxbilb1yygbc2y5iwb9xxiaso27bnqn/0buhp04cpfvcg “天子这几日连连召人问对,振作之心十分明显。”谈完权力分配的事情后,邵、王、庾三人找了间帐篷坐下,继续谈事。 帐篷外,一大批银枪军、牙门军以及禁军的将校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射猎,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武人培养感情的方式,一般人学不了。 “太尉得抓紧了。”邵勋笑道。 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在提醒他别大意。若司徒幕府的人被天子拉拢了过去,却不太妙。 “这几日,我去了一趟司徒府。”王衍沉吟道。 “如何?”邵勋问道。 “司徒自感大势已去,却又有些不甘心。”王衍说道:“据老夫观察,他现在似乎有些想通了。心中恨你,但又不敢太过得罪你。唉,说穿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到底曾是越府家将……” 邵勋点了点头,这符合他的猜测。 说到底,邵勋是东海人,又曾在司马越手底下干过,他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王妃、世子不利。 相反,他还答应过要护得二人周全。 这份承诺,对如今的司马越来说,价比千金。 当然,司马越也可以把妻子送到长安或建邺,一样能得到善待。 他确实还有别的选择。 再者,他或许还做着让儿子继承他幕府的春秋大梦,这从他还在与邵勋争抢禁军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司马越可能失算了。 洛阳是个大火坑,禁军难道就不是么? 明年的粮食危机必定会到来,到时候数万禁军上门讨钱粮,你怎么办? 老大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得解决底下人的衣食住行啊。 粮食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弄来的,这也是邵勋不敢扒拉太多禁军到手下的主要原因,伱养得活么? 如果洛阳缺粮,又没有外州赋税送来,禁军也不得不外出就食。 明年,保不齐司马越就要带人去其他地方讨饭——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今年的大旱,对大晋王朝的打击真的非常深远。 明年如果蝗灾如期爆发,则会大大加速大晋的衰亡。 说难听点,老天爷对大晋朝可比匈奴人狠多了,他老人家是真的下了重手,做到了十几万匈奴兵做不到的事情。 “禁军右卫万人,太尉当握牢了。”邵勋看着王衍,说道:“王秉出任右军将军之后,职位不宜久悬,处仲何时归京?” “快了,这几日应该就要出发了。”王衍说道。 扬州刺史王敦被征为右卫将军,为王衍掌控禁军右卫。至于效果如何,还要再看。 左军尚有万余人,右军五千上下,这是司马越的铁盘,他不会撒手的。 骁骑军有轻骑一千五百左右,具装甲骑只剩三百余了,他们还是中立,只听朝命。 “我听闻司徒欲召河北乞活军入京,倚为臂助。”庾珉突然说道:“消息可靠,子嵩(庾敳)透露的。” “司徒可真能折腾。”邵勋无奈苦笑。 严格来说,乞活军是司马越之弟司马腾的遗产。 从并州东入冀州时,人不算太多,发展几年后,人数渐众,战斗力不强,但也并非不堪一击。 司马越召他们入京,大概是想多些自己人吧,毕竟是弟弟曾经的老部下。 由得他折腾吧! 只要他能养活,能解决粮食问题,不是什么坏事。 乞活军留在河北,早晚被石勒吞并。现在弄来洛阳,也多一分抵抗匈奴的力量,至少他们比临时征发的丁壮能打,不是么? “你几时离京?”庾珉问道。 “最迟腊月中。” 庾珉看着邵勋,琢磨着有些话要不要提。 “侍中放心,过完年我会去陈郡,半路顺道去一趟鄢陵。”邵勋说道。 庾珉放心地笑了。 其实,邵勋这个回答不是很让他满意。 时局丧乱,文君侄女一家已经搬回鄢陵庾氏的老宅居住。 过完年侄女就十四岁了,难道还不能娶回家吗?须知夜长梦多啊。 但——也行吧,人家能答应上门拜访就不错了,庾珉不好强迫他。 这小子把卢志推上了豫州刺史的位置,自己的封国又在颍川旁边的陈郡,还在京中掌握着一支禁军,名气如日中天,不知道多少人在传播他是神人降世的消息…… 这样一个人,不是方伯,却又胜似方伯,谁能强迫他呢? 西晋爵位制度 众所周知,西晋是在世家大族的支持下建立的。 那么,为了照顾世家大族的利益,必须给予大量好处,封爵制度就是其中之一。 在司马氏篡位之前一年,即咸熙元年(264),晋王司马昭命尚书仆射裴秀创立五等爵,可视为西晋爵位制度的开端。 而在此之前,只有曹魏宗室可受封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功臣则封列侯——曹魏诸侯品秩,王公侯伯子男(第一品),第二品空缺,诸县侯(第三品)、诸乡侯(第四品)、诸亭侯(第五品)、诸关内侯(第六品)。 五等爵中最低的男爵,在品级上高于列侯中最高的县侯,但列侯的食邑户数不一定比五等爵少,品级、经济利益并不完全对应。 下面进入正题。 司马氏此举,算是拉拢人心之举了。 值得一提的是,西晋虽只有短短几十年,但爵位制度经历了好几次改革,非常繁复,下面一一叙来。 264年版本: “晋文帝为晋王,命裴秀等建立五等之制,惟安平郡公孚邑万户,制度如魏诸王。其余县公邑千八百户,地方七十五里;大国侯邑千六百户,地方七十里;次国侯邑千四百户,地方六十五里;大国伯邑千二百户,地方六十里;次国伯邑千户,地方五十五里;大国子邑八百户,地方五十里;次国子邑六百户,地方四十五里;男邑四百户,地方四十里。” 用更简单的方式描述一下就是: 第一级:郡公,食封一万户。 第二级:县公,1800户,封地75里。 第三级:大国侯,1600户,封地70里。 第四级:次国侯,1400户,封地65里。 第五级:大国伯,1200户,封地60里。 第六级:次国伯,1000户,封地55里。 第七级:大国子,800户,封地50里。 第八级:次国子,600户,封地45里。 第九级:男,400户,封地40里。 还有一个第十级的说法:次国男,200户,封地35里——但史料记载有矛盾。 这一次分封的人数是:“自骑督以上六百余人皆封。” 与曹魏时期只享有经济利益的封爵不同,这次是有土地的。 比如,制定五等爵制度的裴秀由鲁阳县侯改封为“济川侯,地方六十里,邑千四百户,以高苑县济川墟为侯国。”——60里相当于制度中的大国伯,未达到次国侯65里的规模,可能济川墟这个地方恰好就那么大。 请注意:这时司马氏尚未篡位,264年的这次分封其实就是改朝换代之前的发糖。 265年版本: 咸熙二年/泰始元年(265)十二月,司马炎登基,改朝换代。继位后第二天,他就下诏废除咸熙元年的爵位制度,改用新五等爵制。 “武帝泰始元年,封诸王以郡为国。邑二万户为大国,置上下中下三军,兵五千人;邑万户为次国,置上军下军,兵三千人;五千户为小国,置一军,兵千五百人。王不之国,官于京师。罢五等之制,公侯邑万户以上为大国,五千户以上为次国,不满五千户为小国。” 这一次,共封27位宗王、11位开国公,公以下若干——“公侯伯子男五百余国”。 第一级:郡公。 第二级:县公。 第三级:县侯。 第四级:县伯。 第五级:县子。 第六级:县男。 注意1:如果爵位前加“开国”二字,则品级高于不加“开国”的爵位,开国爵主要是开国时所封。 注意2:西晋还有一个特殊的级别,即郡侯。 整个西晋,获封郡侯只有两人:荀勖、苟晞。 荀勖本来封郡公,但他坚持不受,司马炎以他功高为由,封郡侯,等于为他生造出了一个等级,即郡侯。 郡公、郡侯的食邑都是3000户,权力上没有任何区别。 苟晞因为剿灭汲桑的功劳,受封东平郡侯。 终晋一朝,仅此两人。 注意3:西晋又又又有一個特殊级别,县王,如随王,比郡侯稍多那么一丢丢,但也很少见。 另外,这里我为什么没写各个级别的食邑数量呢,因为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 举例子吧。 杜预,当阳县侯,食邑9600户。 张华,广武县侯,食邑10000户。 唐彬,上庸县侯,6000户。 刘颂,梁邹县侯,1500户。 温羡,大陵县公,1800户。 高光,延陵县公,1800户。 傅畅,武乡亭侯,2200户。 食邑数量不一,基本都有原因。 有的是平吴时增封的,如张华、杜预等。 有的是老爹本来可封郡公,坚辞不受,于是降一级,封县公1800户,剩下2200户给儿子,所以就出现了亭侯食封2200户的奇葩场面。 正常受封的话,县公就是1800户,其他级别和264年版本差不多。 265.1版本 老实说,司马家搞的这套爵位系统,说是把以前只能受封列侯(最高县侯)的外姓功臣也纳入五等爵体系中。 但后来人们发现,换汤不换药,有啥区别?食邑数量和列侯差不多——有的乡侯食邑就有1000户、亭侯七八百户,食邑数量居然在开国子、开国男之上。 而且,晋朝自己也有列侯体系(最高乡侯),如乡侯、亭侯、关内侯、关中侯、关外侯等,十分杂乱。 于是荀勖建议罢公侯以下爵位,也就是说除了郡公、县公、县侯以下就不封了。 司马炎同意。 但是——又有但是了,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读者们不要看到“罢xx”,就认为这个不存在了。大晋朝自有国情,诏令从来没好好被执行过,实际上还是封的,但数量确实大大减少了。 按《晋书》,西晋一朝受封列侯的计有—— 乡侯5例、亭侯25例, 乡侯之中,有2例有食邑记载,均为1000户。 亭侯之中,有6例有食邑记载,分别是3000户1例(郡公、郡侯级别)、2200户1例(介于郡公、县公之间)、1000户3例(开国伯级别)、700户1例(开国子级别)。 正常来看,西晋列侯中最高级的乡侯食邑应该就是1000户,亭侯则是700户,关内侯之类的不知道。 所以,荀勖觉得这个制度设计得太扯淡了,别封了。 但怎么说呢,列侯其实是出身寒微的武人获得上升的重要途径,你怎么能给取消了呢? 但司马炎就是给取消了。 司马炎之后,我印象中受封列侯的只有李矩,可能还有其他人,懒得找了。 265.2版本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封爵体系一下子又敞开了口子。 从司马伦给奴仆滥封开始,到大量武人因功封爵,爵位是越来越滥发。 比如,苟晞得封西晋第二个郡侯,史书上记载他食邑10000户,我不敢相信——本书采用的是3000户。 但你们别以为这是史书记错了,真的不好说,还是有可能的。 最后说说西晋封土封国的事情。 西晋有一条规定,诸侯不之国者,国内不设官,按国大小,置守士100、80、60人不等。 如果之国,则置官。 王国官最齐。 公国少中尉、常侍、三军(将军)。 侯国再少大农、侍郎。 “伯子男唯典书以下。” 西晋建立(265)后的“五百余国”具体国土大小如何,史书无载,姑且认为与264年版本一样——不知道大小,但国土是真的有,因为有“守士”。 公侯伯子男国无中尉、三军将军,但有军队。 “其公之制如五千户国,侯之制度如不满五千户,亦置一军,千人。” “伯、子、男以下各有差”,但“不置军。” 若未之国,“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置守士六十人。” 所以,之不之国是一个重要判别标准。 之国,可以当一把土皇帝。 不之国,那就只能享受租赋收益——食邑赋税的三分之一,东晋时降为九分之一。 在西晋刚建立的时候,宗王甚少之国,而且他们也不愿意之国。 去了能干什么呢? 王国内有品级的官员都是朝廷选的,还负责监督宗王们,去了没意思啊,没实权啊。 但到290年的时候,情况变了,司马炎去世前,有人上奏,请以宗王“藩卫帝室”。 于是宗王们大部分都之国了。 史书对此记载不是很多,但大概率在制度上松了口子,王国内史、中尉、大农、三军将军全面倒向宗王,成为近乎家臣的存在。 八王之乱中,宗王们除了调动各个都督区的世兵外,也大量调用本国兵马,任用本国官员、将领为亲信,可见一斑。 外姓功臣有没有之国的呢?当然有。 最近剧情提到豫州,豫州有一个鲁国,这是贾充后代的封地,现在是贾湛,他就之国了。 河东卫氏的封国在江夏,匈奴占领河东后没多久,印象中卫玠还是谁,带着老母亲南下江夏了。 最后说一点,西晋“五百余国”,绝大多数没有史料记载,在写书的时候,只能当他们不存在,或者当他们没之国,封地内只有几十个守士。 有明确记载的封国,会写,比如诸宗王国,以及豫州贾氏的鲁国。 就这么多,想到哪写到哪,可能不成系统,诸位将就着看。 最后再强调一点,我写上本书的时候,就经常提到每个朝代都是不一样的。 很多人喜欢说“古代怎么怎么样”,这时候你要喊一声停!“古代”到底是哪个“古代”? 不同朝代的制度、风气、生产力完全不一样,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即便同一个朝代,前期、中期、后期都可能有翻天覆地的风气变化。 比如,有人说“唐代什么什么”,这时候你要辨别下了,初唐、中唐、晚唐几乎像三个朝代,差异太大了。 很多人对唐代的印象只停留在安史之乱前,然后把这一百年当做整个唐代,但唐代将近三百年呢,后面的去哪了? 初唐是租庸调制,中唐以后是两税制。 初唐是府兵制,中唐以后是募兵制。 初唐农业社会色彩比较重,晚唐则商业大繁荣。 等等。 西晋是西晋,不是大而化之的“古代”。 完全拿汉魏来套西晋,会出错。 拿东晋南朝来套,也会出错。 就像世家政治,起源于东汉后期,于三国、西晋开始大发展,东晋达到顶峰,南朝宋以后慢慢下降,至隋唐彻底衰亡。 书里的西晋末年,是世家政治爬坡到接近顶峰的阶段——东晋则彻底达到巅峰。 仅这一条,就造成了社会风气的不同。 在这条长达数百年的抛物线上,不同时间段的世家不是一回事。 有些读者喜欢说隋唐世家,但老实说唐代的世家和魏晋世家一比,弱爆了好吗? 唐中宗年间的崔行功就说了,他们已经不聚居会食了。 土地数量也减少得很厉害,可能减少了七八成以上。 奴婢数量不知道有没有之前的十分之一,极端点的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唐代的世家,已经不具备魏晋世家那么强大的影响力了。 说他们是官僚世家可能更准确些,不是魏晋时期掌控着兵力、钱财、官位的“海陆空三栖”世家,有本质的区别。 先写这么多吧。 对了,司马越还是做了件好事,他把宗王们收拾了,整到了洛阳。 地方上王国内史、郡太守并存,甚至于光有太守,没有王国内史。 豫州的现任谯王司马邃、梁王司马禧、汝南王司马祐、沛王司马滋、新蔡王司马确历史上基本被石勒一锅端,只有汝南王司马祐成功逃脱。 鲁郡公贾湛下场不明,但鲁国在晋末除国,应该不太妙。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团建 一眨眼到了腊八节,范阳王府内高朋满座。 与士人聚会三宝(五石散、美女、音乐)不同,武人聚会就粗犷多了。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喝得高兴了,还会有节目,比如—— 徐朗、金三二人在地毯上角力。 徐朗身材高,但比较“细狗”。 金三矮壮敦实,下盘极稳,力大无穷,于是很快把细狗击败了。 徐朗笑呵呵的,不以为意。 他是士人,出身东海徐氏,与金三这类从底层一步步走出来的将领不同。 一为儒将,一为勇将,角力这种游戏玩玩就行了,没必要当真。 “金正胜。”充当裁判的唐剑高声喊道。 金正是金三的大名,邵勋给他取的,希望他做人方正,战场上以堂堂正正的武勇破敌。 邵勋拍了拍手,亲兵端来一个托盘,内置俩耳杯。 耳杯又称“羽觞”,既是酒器又是食器,是“流觞曲水”这类活动上的必不可少之物。 而且,这两个耳杯是一对,乃白玉杯,上有鸟纹,十分精美。 金三领了耳杯后,立刻上前致谢。 邵勋笑道:“你家现在开销也大了,都没置办几件像样的家什,收着吧,一会再领五匹绢。” “谢邵师赏赐。”金三再一次致谢,然后退下。 金三已经娶妻。 妻家来自襄城,出身当地一个家道中落的寒素士人家庭。 金三还是有情有义的,娶妻之后,把岳家那些饭都快吃不上的亲人都养了起来,再加上他父母、兄弟那边十几口人,负担相当大。 邵勋最近打算提高银枪军儿郎的薪饷水平。 像金三这类核心军官,银枪军两位副督之一,就按第六品官的标准发放,即每年领480斛粟麦、70匹绢、50斤绵,外加五顷禄田,力役若干。 这样一来,他的收入将大大增加,甚至可以在亲戚中找几個身强力壮的小伙,严加操练,充当他的亲兵。 有没有亲兵,在战场上的生存几率完全不同。 王雀儿与金三同理,都按这个标准发放。 毋庸置疑,这个薪资标准是把金三、王雀儿提到公府傅、友、文学、大农一个级别了。 如果是王国那套职官班子,就是上、中、下三军将军、王国中尉这个级别的。 其实银枪军完全担得起这个崇高的地位。 嫡系军队、头号王牌,又忠心耿耿,屡立战功,谁敢不服?有能力就是要多拿。 两位副督之下,拟设长史一员、司马一员,处理庶务。毕竟人越来越多了,正规化建设非常重要——这两位按第七品待遇发放薪饷。 十二位幢主按第八品待遇。 督伯按第九品待遇。 队主按公府舍人(无品级)待遇,即50亩禄田的收入,但他们比舍人多36斛粮、10匹绢、5斤绵。 邵勋算过,每年要额外增加一万多斛粮、两千多匹绢、一千多斤绵的支出——至于拨出的禄田,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多增加的开支,就要靠广大豫州人民贡献了。 老大升官了,地盘扩大了,当然要给小弟们多发钱,这是上位者权威的重要组成部分。 金三领完赏后,坐下喝酒吃肉。 徐朗坐到邵勋身边,敬了一杯酒,道:“七年前,与明公相识于辟雍。七年过去了,明公俨然已是大晋擎天玉柱。府中人才济济,帐下猛将如云,起势矣!” 邵勋已有几分醉意,听了徐朗的话,难以抑制心中的得意,笑道:“跟着我,将来都有富贵。” 想当年,司徒不在洛阳,他、糜晃、徐朗、庾亮四人经常凑在一起,商讨军国大事,时不时集体去一下曹馥府邸,将洛阳的大小事务敲定。 几年过去了,庾亮在广成泽当“典狱长”,徐朗在禁军为将,糜晃则因为他性格中愚忠的一面付出了代价,与他们三人有点生疏了,真的可惜。 “洛阳衮衮诸公,多徒有虚名之辈,今后唯明公之令是从。”徐朗高举酒杯,先干为敬。 邵勋心中喜悦,亦一饮而尽。 不远处的殿中将军苗愿听了,也走过来敬酒,只听他说道:“昔年上官巳在城内作乱,张方于城外侵逼,危急之时,全靠明公力挽狂澜。仆在禁军为将多年矣,余子皆看不上,只奉将军号令。” 说罢,一饮而尽。 邵勋哈哈大笑,又一饮而尽。 接下来又有数人过来敬酒。 刘灵在一旁急地抓耳挠腮,忍不住说道:“明公,仆亦愿角力。” 邵勋瞄了他一眼,道:“金刚奴素有勇力,正要见识一番。” 刘灵大喜,立刻奔到庭院中,左等右等,居然没人和他角力。 邵勋忍不住笑了。 刘灵这厮,传闻力制奔牛,走及奔马,这他妈是力气大还速度快,怎么看都不科学。 制服奔牛应该是用了技巧。 所谓跑得和马一样快,莫非是趁着马没提速的时候比试的? 但他这块头着实不小,而且身材匀称,是一等一的优秀运动员苗子啊。 天下太平之时,别人虽然惊异他的能力,名气很大。无奈出身太差了,没人举荐,最后投身天师道,并时不时抱怨为什么不天下大乱。 这样一个人,其实没有什么道德准则。 他投谁都无所谓,公师藩、汲桑、王弥、刘聪、石勒、刘渊等,他都不介意,只要让他发达就行了,纯粹有奶就是娘。 若非实在惜才,邵勋也不会用他,早在弘农一刀斩了。 “谁来与我角力?”刘灵站在那里,大喊三声,却无人应答。 这是何等的卧槽! 刘灵悲愤之下,拿起庭院内的两个大石锁,舞得上下翻飞,颇有举重若轻之感。 smxseebounxzebb0uojbs6ya6vzud2jjqb smxseec7ogxz8/be+lj4odyqkiznh9iqgk2bpppudxz1ps0ec8uujkaxva7eigv5gurtpynxql3bqp2sjhi smxseebpqkx4esbxmajj06ypi6y+n8iiw324jdqn/nz1p60acwep8/txuwx06sdlqi6jekt7sdya3icjteqrlskndnyywh smxseebpqkx7gdbxijjbgjybmrzc3jidmw0ajzpnd9bfhr3au3cssitsmyxv2gfrum5zwvsasp smxseeb7alxkiub2c0jbkgbb9xxiqkz2yjep3npbff704czec8pti+zx1oofoay7q+5t4cxyrzlb5noq5lrkp3hzr6tb6ytxyuvbhilj5wzyl+czfz7icmy3z5xp1lebffm04czec8jtjggxvenc4eu5c+aq4edyzh9dr3ttb7ekddbwo2pcjowxkinbe6cgjikyl6ay+n8hcmv2bxcpflkyfvd2qmqdfqytj2exwwjfq0p4to3 smxseecogkx5s/b06mjbk3b5cxanzticqx0ajzp23zbuzg0i4wmvb2gx3kgfbmp5de6qpk+yq3xbbnqto3wkdlhyywh smxseecye3xkibb12mji40ybmrzet8iqea265tpgnfyfdx04i5e+iouis+zxgvcoob5zi+tpyaybr+b5/xtrzamttnw4cxcogixoclbhmxhr0wyqizzeh7ii2c26f+ou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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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半年,终于可以回家与妻儿团圆了。 邵勋想了想,大概没什么遗漏的事情了。 他的吃相一点都不难看,兼顾到了各方利益,京中应不至于有太多人反对他。 司马越就那样了吧,幕府内或许还有很多忠心于他的人,但面临着天子和王衍双重挖墙角的窘境。 他的心气可能也不太行了。 世间有些事就那么奇妙。 邵勋与司马越各据一方的时候,互相算计,互相厌恶。但当他们面对面坐下来时,预想中的火星撞地球没有发生,整个过程居然相当平和。 邵勋甚至有种感觉,他和司马越之间的关系可能有所改善。 这个感觉毫无理由,看起来也很荒谬,但邵勋直觉就是这样没错。 别了,洛阳大火坑,下次再来拜访。 十二月初十,大军分批离开了金墉城,带着大批缴获的财物、洛阳武库内搜刮的军资消耗品,浩浩荡荡南下。 十二日,过伊阙关。 陈有根等人早就撤了,朝廷又开始在这收税,却不知能收得几个。 入目所见,到处是迁移南下的洛阳士民。 匈奴大军固然被逼退了,但造成的破坏相当剧烈。如果说以前只是陆陆续续有人离开的话,从现在开始就已经进入一个高峰了。 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衣冠士人,只要有能力,都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而只要有一部分人开始付诸行动,其绝对数目都将是非常庞大的。 看着几乎将伊阙关堵塞的人流、车马,邵勋叹了口气。 他完全能理解这些人。 去年是王弥,今年是刘聪,明年又会是谁? 继续留在洛阳,早晚是个死啊。 所谓的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或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吧。 从洛阳开始,蔓延到河南,最后是整个北方。 他们走了也好,洛阳盆地内上好的膏腴之地空出来了,以后与贼人征战时,还能见缝插针利用这些田地。 走了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试探 顺阳太守羊曼来到了广成泽。 老实说,他担任梁令的时间不短,但到广成泽的次数却不多。仅有的几次,也都是来找邵勋,谁让他像个老农民一样,整天在这里侍弄庄稼呢? 冬日的广成泽,场景非常单调。 满眼望去,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一场白雪过后,甚至连这些枯枝败叶都被掩盖住了,余下的唯有茫茫雪原。 但与萧瑟的环境不同,广成泽的人却非常生动。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邵公陂附近的禄田内,人头攒动。 力役们熟练地挖出一棵棵芜菁,置于车上,拉向远处。 这是鲁阳县公——哦,现在该叫陈侯了——的禄田,原有十顷,都种了苜蓿,喂养牲畜。后来又划拨十顷,全种了芜菁。 二十顷禄田,一直是羊献容派人打理,陈侯从来不问,甚至连收了多少都懒得管。 羊曼看了眼族妹,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惠皇后啊,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后汉永兴二年六月蝗灾为害,诏令所伤郡国种芜菁以助人食。”羊献容的曳地长裙在田间拖行着,已满是污秽,但她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听闻芜菁在冬日仍能生长,便遣人栽种,原来竟是真的!” 羊献容的脸上焕发着难以形容的光彩,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兄长怕是不知道芜菁亦名‘诸葛菜’吧?传闻诸葛孔明在外征战之时,命军士种此菜以助军食,故得名。此菜一年四季皆能生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冬日牧草枯萎,亦可食芜菁。这样一来,深秋之时便不必大量宰杀牲畜了,我养的那些牛羊,明年会更多。” “到时候无论制干酪、熬奶粥还是做髓饼,都大有余裕。” 羊曼听着听着,倒有些感动了。 你有没有全身心为了一个人着想的时候?妹妹当皇后时,怕是都没对先帝如此关心过。 “芜菁乃前汉年间引入中原,三百年了,种者寥寥。”羊曼说道:“若能广泛栽种,冬日牲畜便不缺草料,百姓桌上也能多一道冬菜。” 他知道,此时大部分州郡仍然是春种秋收,然后田地便空在那里,待第二年春播。 如果能在八月秋收后栽种芜菁,那么冬天就能收获了,对百姓生计不无裨益。 至于说种芜菁会不会把田种瘦了,这真不是问题。 天下大乱,人少地多,轮种就行了。 “那边是崔相家的禄田,也种了芜菁。”羊献容手一指,说道。 羊曼懒得看。 早闻崔相经营有术,别人的禄田种粟麦,他非要拿出一部分种菜。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种菜收益更高,尤其是冬菜。 “你现在像个田舍夫。”羊曼看着妹妹,说道。 “明年就是守园人了。”羊献容笑了笑,道:“我去岁遣人至吴地,取得菘菜回来,种于广成宫下翠园内,已历两年。明年要在陈侯的禄田内栽种,说不定寒冬腊月之时,又能多一道菜蔬呢。” 菘菜产自南方,与后世的青菜比较相像。 经过漫长的自然杂交,到北魏孝文帝时,被引入北方,于洛阳周边种植。 从南方至北方后,又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并且进一步杂交变异。 到北魏宣武帝时期,洛阳的菘菜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送了一船洛阳菘菜给南梁。南梁太子萧统尝到后,觉得非常好吃,专门写了两篇答谢词文送到洛阳。 随后几百年,菘继续在变异的路上狂奔,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是与芜菁杂交后,菘菜渐渐开始能经历风霜严寒。 白居易曾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演变到最后,变成了不结球的白菜,有些地方叫“黄芽菜”。 当然,此时的菘菜还不能在冬天生长,一般在秋末收获,储存起来,作为冬菜的一种,即“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是也。 今年翠园内也收了不少晚菘,储放在地窖内。 羊献容已经遣人送了几十车至公府,与芜菁一起,作为过年前的赏赐。 她知道邵勋回来了,过年前也会发放一些礼品给官员军将,如盐、肉脯、冬菜之类,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这是传统了。 “陈侯的基业,愈发稳固了。”羊曼感慨道。 禄田内大部分种植的还是小麦。老天爷开恩,八月下旬开始连场大雨,九月头上便下种了冬小麦,明年五月就可以收获。 smxseeck+wx446blsygjwuypkgzdjsii6p25hopwxsbfxi1p8detsotisbyl2gdlqm5t2ftpygxqjmbinrt6njkoxczr+zcr60xzu5znykgyepyikvy+n/ smxseeck+wx446b1s1gy8lybmrznbgf0ajzp2fmbx7u0jkhetduox3kgfrgf5x2vtpygy4vhaohj smxseec7kexkemblqhjl4/youcznh2ggav14ddpnfrb3xy0iamec8ethgdxwwqf7io4to3 smxseecyi2x446ajqc4ylgoy+n8iyej27bnp3p6bwlh0jmlec0itjqbzxgvf7ml5zy/t6ghy4n6cjjjt6nkkndnzjotcrwsukqvblqhjpumyrmob9xxidyu25r1pnh0bkzw0700do4mscgtxhiifoug6yqxtb6jyohqcibutix6kptxxbmvb7aluz0gbmgtjk8iyb23znh9ijoe2z14p1xha2/0 smxseecoa4xkihyx+ehr0wybmyzvtyhryy245epnhibwdn0k4jec0ctjglzxg8 smxseecrctxpiab3o+jl08b6ikafpdiac/27p/p23zbfxw2qmqdfcitxm4x3ysfpqe4to0tjs5yyl8bl/ptrxqmttnzr2ucq+qukshbhedgjkdbryuz9piixkz2yrrp1xhbxpg1p8e smxseeb4k3ujk3yuqyjie3yqk4zddjiy2v14lhrxxyb0ff0rcveochtxmnynyifr8w5z60tpyexrlgbjrcrk3gnoriziyucoa5uyyybxizj501ya2iy+n/ smxseexsm4kjcg smxseecleyxqofbewhjkcfyiojzdx9iaom2jzfphrdb3xy04gqepcdvb2gxvgofoae5gu1t4cqyi/lckjnq7phk+piz42tbo6cxyy6yeephr0wy5mkzndzicax1rb4pxl9bmt/3ai6fvcg smxseeczg9xkamznypjlgdya2iztraidyc2yrrq3vibwln3lywe+i0uiajx3e9fqwj4to3 smxseecocfxkarbhm3hr0wbryqznfsiqkz2yvhp1xwbxvy0jikdn4oti2vzxgvf7ee5z6jq4aky4n7bitvtybwmttnziibcpkmxkambxiojletyje2acrijjqb smxseeb7alxkiubhm3jiwqypupzdnsiqcf0ajzp23zbkn004czenmjtg+ay06eflqu5qgbt7sqzlhd smxseecleyxoe2bma4jl08yyezzefcidou26bvq2jeyxff0ouye+aytig1zxgvfpgc6ysot52yybnrb7lctpfpkvlfw6ypcr6gx6efbxiogbcpy5+mzet+idag2qrtrxxybun00aqwepowtxmhxvkgc7c25c+8t4cxyohqaohj smxseecygkxkadb3algyeryb23zvx9ib6+27bcrxxybwlf0aejdfq5tb2yykoudlqi5gqqt5iox5dkbbnst6vmk+dzzii8di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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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几年的接触来看,邵勋倒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而且他与张方、苟晞那种出身寒微的人不同,是有手段、有能力让士族认可的。 他会接受羊氏的“好意”吗? 如果鲁国、谯国由泰山羊氏帮伱打理,能接受这种事情吗? 羊曼觉得还得再试探下。 或许,在卢志出任豫州刺史的消息传开后,中原大地上有太多士族想认识、试探邵勋这个人了。 如果有选择,这些士族应该想换一个出身更好的人执掌豫州权柄,但如今不是没有选择么? 刘乔、裴宪、王士文…… 前者直接被邵勋给打得没有人样。 裴宪弃军而逃。 王士文兵败身死。 换了一个又一个士人,换汤不换药,没用啊。 两个月前,传闻石勒将渡河南下,豫州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经历了这几年,豫州士人大概也没办法了,对军户出身的邵勋执掌豫州没那么抵触了。 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谁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羊曼曾经想过,如果邵勋愿意将地方大权委任出去,一两年内就能在豫州站稳脚跟。 他愿意这么做吗? 这几日传出风声,邵勋将在年后前往陈郡封地。 对豫州士人来说,这是一次令人瞩目的出行,或许将决定中原大地的未来。 邵勋的一言一行,都决定了很多人的向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走基层 绿柳园之内,一切如常。 但在外人看来,这个略带点暴发户气息的宅院,却已经成了河南的政治中心——至少是中心之一。 过年前几天,邵勋又出门了:新春走基层! 卢薰挺着个大肚子,仔仔细细帮他整理衣袍。 乐岚姬则为他收拾行囊。 看着两朵如花娇靥,邵勋太满足了! 出征回来后,他悄悄问了一下母亲,得知这两位王妃似乎不太对付。但卢薰带着身子,岚姬表面对她还算客气,至于内心怎么想的,邵勋没好意思问,她也不会说。 乐氏已被赦免成都王罪眷身份,邵勋正式将她纳为妾侍。 至于宋祎,她现在就是邵勋改换口味时的泄欲工具,没什么地位。 说实话,她要容貌有容貌,要才艺有才艺,还年轻,但真的比较倒霉,遇上了邵勋这种人,不愿在她身上花心思。若换了别家,早就被宠得不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我去觐见天子,也没这么讲究。”邵勋笑道。 卢薰稍稍退后两步,仔细看了看,又上前整了整弓梢的位置,待看到佩刀柄上挂着她亲手做的彩结后,心中喜悦。 “郎君以武立身,去见将士,最好还是威武一点,将来还要靠他们奋勇拼杀呢。”她说道。 邵勋将她揽过,轻轻亲了下额头,道:“熏娘所言极是,天下霸业,还得靠一刀一枪去拼,将士们是最重要的。” “郎君更重要。”乐氏凑了过来,低声说道。 邵勋得意地一笑,将两女都搂在怀中,大言不惭地说道:“昔年范阳王虓也算英武果决,然天不假年。成都王颖先胜后骄,身陷囹圄,终难逃一死。郎君自有天命加身,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左右腰间已被各自掐了一下。 乐氏、卢氏俏脸微红,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噗嗤一笑。一瞬间,竟然起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邵勋则感觉很爽。 他不是受虐狂,但就是感觉很爽、很得意。 啥也别说了,黄毛之神来了都得给他敬酒。 “家中之事,你俩商量着来。”邵勋说道:“若有难决者,问我阿娘即可。” 两女都欲言又止。 “趁我还没走,赶紧说。” “妾之三兄已经搬来了梁县……”乐岚姬说道。 邵勋立刻明白了,于是说道:“弘茂若在司徒那边做得不顺心,可先来侯府当个庙长。” 庙长掌管祭祀之事,其实还算不错了。 “我嗣子黎来洛阳了……”卢薰说道。 “司马模的儿子?来抢家产?呵呵,别理他。”邵勋摆了摆手,直接出了家门,翻身上马之时,朝二女挥了挥手,大笑离去。 邵勋的第一站还是梁县诸乡,银枪军士卒的聚集地。 行至村口之时,便已有得到消息的儿郎们迎了出来。 “赵槐!”邵勋将马鞭扔给唐剑,道:“涧水之战,你斩首两级了吧?” “参见陈侯。”银枪军队主赵槐上前行礼。 涧水之战,原本的队主伤愈后无法归队,什长赵槐升任队主,顶替了位置。 他是少有的由士兵一路爬到队主位置的人,盖因这一级一般都由学生军官担任。 “侯府补发的绢绵收到了么?”邵勋看了看赵槐的家,问道。 “收到了,十匹绢、五斤绵。”赵槐一听,满面喜色。 邵勋进了他家院子。 赵槐是洛阳人,来梁县后,占下了这间被人遗弃的宅院。当时看起来很破旧,花大力气修缮后,面貌已焕然一新。 邵勋仔细看了看。 院墙是竹木编成的篱笆,篱笆墙内大致分为左右两大块,中间是一条路,直通正屋。 路左边最靠外的是一個羊圈,里面养了大大小小七八只羊。 羊圈北边是柴房,堆满了枯枝朽木,另有许多尚未铡碎的干草料。 柴房再往北是厨房,炊烟袅袅,正在做午饭。 羊圈、柴房、厨房前还有几株果树,其中两株似乎已经枯死了,可能是今年春夏大旱时的事。 路的右边则是打理得十分整齐的菜畦,菜畦中央挖了一个井,上面盖了盖子。 菜畦最北边还有一扇小门,此时敞开着,露出了外间的柴堆、草堆。 柴堆后方则是茅厕,茅厕外靠墙的地方还堆了许多新旧粪便,上面盖了薄薄一层土。 典型的农家小院,而且是经营了至少一代人的农家宅院。 赵槐能捡到手,运气不错。 “不错。”邵勋看完后,点了点头,随后便在赵槐的引领下,入了中堂,坐于首位。 赵槐十岁的长子端来了温好的酒。 邵勋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尝了一口,道:“好酒。” “此为祭米酎,春社时酿的,陈侯若喜欢,可多饮几杯。”赵槐说道。 “坐下一起喝。”邵勋招呼了一下,让赵槐以及其他几个跟来的银枪军士卒一起坐下。 众人连连推辞,见得邵勋坚持,便坐了下来,一起饮酒。 酎是一种度数较高的酒,需要长时间酿造,甚至是二次、三次反复酿。 祭米酎,顾名思义,用祭米酿造的高度白酒,里面还添加了五茄皮、干姜等调料,味道十分特别——此时人们不光喜欢往茶里面加各种东西,酒也一样。 “明岁起,你便有五十亩禄田了,五月麦收之后,屯丁们会将收获的小麦送来。”邵勋说道:“家中该备石磨了,驴骡驽马,最好养个一二匹。” “谢陈侯赏赐。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赵槐闻言,立刻起身行礼,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在河上拉纤之时,一日下来,所获无几,养家都很困难。而且,纤夫往往满身伤病,还不长寿,那日子真的难以言说。 加入银枪军之后,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在云中坞生活的那段时日,固然清苦,但一家人却已可吃饱肚子。 迁居至梁县后,不但得了这个小宅子,他还由什长升任队主,每年可领36斛粮、10匹绢、5斤绵,外加五十亩禄田的收入。 如果打赢了仗,则可分战利品——陈侯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赵槐的生活,可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阳有人奇怪为何银枪军士气如此高昂,且敢打敢拼,这就是原因。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恨。赵槐是邵勋建立的军政集团的受益者,他有自发维护这个集团的冲动,士兵们知道为何而战,战斗力就已经不一般了。 这样的军队,别人拉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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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xseecp2cxkepyw+ujjwny52yzc3aiw+y2kprpvp6am/q0ioaec0puw67we2+f7ad7q+5tpydx733b53otpt5kvlfzr2ucja3xz0rbeejioe+ smxseecpw6ukutbxyzhr0wb6muzndiiaov14nlpnpebfta05wvdcyltxmbxvenf7aj5aa0qowbzlhd smxseecqq5xkawbg61jlsrypwpznhwii6x1rfhpnp4z1p60aq5dfsyth+px2obfjiq5sint5meypxbaohj smxseecpw6xq4ryfiwjqw1yog/zfbziakb0ajzqkxibwda0aydetktttmdxnwjfqwj5tcyq7olyqthbjlgsjhi smxseecoyaxaixb1e1jps4yogyzcttidwh17d5q0jhbv/h04qie/sdtxytx3y9f7al6gect6mbx733aohgq57wksxizyykalwexkevyuewjbsyyogyzcttiw6o17d5phjhb1tp0acweueltiuxyn2seigs smxseecb2juyi5bhibgjwey52sanbliyaq1ojvp1xoyg/30lk2dcmttiy6ykgvflol7q+5qoamyondbbnmtr/skpjoziywckmmxz88bfmrjogvajmuzdxohq+u2ar1pxpja2/0 smxseeb7aluzk3b1isgjweyrwjzc3aiqao2yrrpndobwlg2qmqdfa3thg9x1glfqwj5yy7t5ypyanub53ot6nkkmbbzlorb72rxkawbn6njps4zkwa smxseeb4wkx6gvbxidjpoiyzczamjxidkp24pfpnldz1p63b03eta0txmwwe2/c4q55qgqsksqwi3nbifstq/kkpjpxbmvb7akxzubbhgwjiygy5+eaoxliwm417t4qnbnb0j70acaddi7vb2gxwo0fzab5gu1t4cqy43hbrr+qrlvkpvayywh 邵勋不是很喜欢吃茶粥,因为里面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香料、药材,味道十分感人。 但这会在赵槐家里,他吃得面不改色,连连称赞,让赵槐喜上眉梢。 吃完之后,他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拉住唐剑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亲兵杨勤牵着一匹马进了院子,道:“赵队主,此乃陈侯赏赐的马匹,请收下。” 赵槐惊喜交加,连声感谢。 其他人也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赵槐,就在你家吃喝了一顿,便以马相赠,太赚了。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广成泽内的鲜卑马“老龄化”非常严重,有些马完全不适合骑乘了,但可以帮农家干活,正适合拿来做赏赐。 离开赵槐家后,邵勋又去了村东头一位名叫任纳的战殁士卒家。 任纳父母皆已不在,唯留下妻子儿女三人,家中另有弟妹各一。 当邵勋等人抵达时,一大家子战战兢兢地跪拜于地。 邵勋一一将他们扶起,道:“任纳是老卒了,战阵之上非常勇猛,多有斩获。尔等无需跪。” 几人起身后,拘谨地站在一旁。 邵勋在院内随便转了转,然后又看了看屋内的家什,厨房内的饭食。 “今年的抚恤领到了吗?”他看向那位三十许的妇人,问道。 “领到了。”妇人轻声回道。 “领到了多少?” “十二斛麦、五斛粟、三斛豆子。” “带我去看看。” 妇人点了点头,转身带路,却一个趔趄,实在是太紧张了。 待来到西屋粮囤内后,邵勋仔细看了看。 粮囤基本空了,就剩一点底。 墙角摆着的几个麻袋内还有粮食,应该是年前送来的抚恤了——抚恤分两次发放,夏收完毕后秋天发第一批,秋收完毕后年前发第二批。 “今年秋播了吗?”邵勋问道。 “种了一点。”妇人答道。 邵勋皱了皱眉,看样子没种多少。 其实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家里就一个妇人,外加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任纳的弟弟妹妹年岁也不大,干不了种地这种重体力活。 “没有族人吗?”邵勋问道。 “妾家本在成皋,应募后先搬去了檀山坞,再来梁县,没有族人。”妇人回道。 邵勋看了眼唐剑。 唐剑会意,离开了。 不一会儿,几名亲兵搬来了几袋小麦,七八斛总是有的。 放下之后,又拿了几件铁质农具放在墙角——这家就没一件像样的农具。 邵勋看着妇人以及她身后的少男少女们,温言道:“任纳为我杀敌,我不能亏待了他的家人。这些粮食、农具收下吧。院子里还拴着一匹驽马,在广成泽那边练过了,能凑合耕地,一并赏给你们了。” 妇人听完,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已溢了出来。 众皆恻然。 邵勋叹了口气,又让人取了两匹绢放在外间案几上,道:“好生过日子吧,熬过这几年,待孩儿们长大,就有奔头了。” “夫君没有白死……”妇人泣道:“自古未有君侯如此善待士卒者。” “我的兵,不能流血又流泪。”邵勋说道:“日子会好起来的。” 说完,离开了这户人家。 接下来数日,他又在梁、郏城、襄城三县巡视,随机拜访了数十户银枪军家属,一一送上礼品,并帮他们解决了一些实际困难。 直到除夕夜才风尘仆仆地返回了绿柳园,与家人一起团聚。 过完正月十五后,他还会拜访牙门军士卒家人,他们主要分布在梁、阳翟、阳城、父城等县,都是最近一两年内陆续搬迁过来的。 忙完这些事后,就要准备东行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核心区域 永嘉四年(310)的春节和以往一样热闹。 诚然,去年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大旱。虽然五月收获了一季小麦,但损失依然不小。 但苦难的生活需要节日的狂欢来麻痹,因此这个年过得还是非常不错的。 正月初七人日,邵勋在家中招待亲戚。 地盘大了,没有自己人掌控,那是相当危险的。所以,亲戚们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一般而言都会用。 舅舅刘善现在是禹山坞坞主,兼阳翟县兵曹掾。 作为曾被王弥祸害过的地方,阳城、阳翟二县人口大减,士族被杀了不少,逃了不少,现在已被邵勋拿在手里。 他培养的学生兵,除了大量充实梁、宜阳二县基层吏职外,阳翟、阳城、鲁阳三县也是主要去处。 这五个县,也是目前阶段他经营的重点。 没有世家,或者即便有,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比如宜阳的杜耽、杜尹兄弟,以及阳翟褚氏,都已经没什么实力了。 他的私人庄园、坞堡遍布五县,使得邵勋成为五县地界上最大的庄园主。 继梁、鲁阳二县外,阳翟县去年新置一防府兵,使得府兵户数达到了两千七百(账面上)。 大量军人家属分布在这片区域以及襄城部分县乡,地方上支持他的人口数量逐年增加。 总而言之,这五个县是他的基本盘,控制力度比较深。 “阿舅去岁北上轘辕关,感觉如何?”邵勋亲手给他倒了碗茶,然后问道。 表兄刘芳、刘宾二人恭敬地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俩年岁都比邵勋大,以前是徐州世兵军户,一個是什长,一个是伍长,不是没经历过战阵。但晋、匈之战的大场面,可不是徐州剿灭封云、石冰乱军时那种小打小闹可比的。 他俩平日里协助父亲管理、操训禹山坞堡丁,发现这些人的战斗力竟然不比徐州世兵差,一开始还觉得奇怪,这次算是彻底明白了:有些烂仗,打得再多也提高不了多少战斗力,真要提高,还是多经历些正儿八经的战斗吧。 “匈奴利在骑兵,外甥利在步卒,两相对阵,还是有点吃亏。”刘善到底是当过队主的人,说话一针见血。 外甥确实突破匈奴骑兵的包围,成功抵达洛阳。但这场仗,说到底还是匈奴在进攻,晋军在防守啊。 匈奴人吃了败仗可以跑,你吃了败仗就只能死,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阿舅确实精通沙场征伐之术。”邵勋赞道。 “见得多了。”刘善摇了摇头,似乎勾起了年轻时的某些回忆。 末了,他又说道:“小虫,邵、刘两家累世经营,都无甚建树,到头来还是你打开了局面。有今日这份基业,委实不容易。没说的,阿舅都听你的,族里那些前辈后辈们,若有哪个不服,我来和他们说。你只管经营好这份基业就行了。” “而今却是需要亲族帮忙。”邵勋说道:“想必阿舅也看出来了,这个世道还是士族的天下,普通人前进一步,难如登天。” “阿舅可能听说过苟晞。苟道将镇青州,严刑峻法,蓄养婢女千人,侍妾数十,纵情享乐,为士人所鄙。结果就是在青州寸步难行,钱粮筹不到几个,养军都很困难。急眼了杀几个人立威,再被人说成残忍嗜杀。到了这会,青州士族与苟晞的关系已经很僵了。若有人攻来,他怕是要吃大亏。” “其实苟晞所做的事,很多士族都做过,甚至比他更过分。但士人蓄养姬妾,被称作‘名士风流’,苟晞蓄养姬妾,那就叫‘骄奢淫逸’。何也?没人替他遮掩,替他说好话,替他吹嘘。这个世道,对普通人太不友好了。” “我比苟晞好一点,但也得罪了很多士人,被很多士人瞧不起。想整死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想看我笑话的人就更多了。偏偏这些人还有恃无恐,因为我要用他们,拉拢他们。若随意苛待他们,马上就会传出我是色中饿鬼,淫辱王妃的事情。若杀了他们,名声就更差了。” 邵勋说了一大通,刘善听得直皱眉。但又不得不承认,外甥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说白了,同样一件事,士人可以做,你就不一定能做了。 “所以——”邵勋话锋一转,道:“我需要一个全力支持我的大后方,需要一批无论怎样都会支持我的人。苟晞就差在这方面。” “小虫你是说梁县……”刘善问道。 “不光是梁县。”邵勋点了点头,道:“事实上,梁、鲁阳、宜阳、阳城、阳翟五县都是。我在这几个县上面下了很大的工夫,从士人、豪强那里收来了很多土地、人丁,如今他们的实力很微弱了。郏城、襄城、父城三县是我正在经营改造的地方。这些大后方,就需要亲族出力了。” “阳翟、阳城、轘辕关、太谷关这个方向,我打算交给阿舅来管着。地方政务无需插手,单管着坞堡就行了。禹山坞之外,再在阳关聚那个方向建坞堡,就利用旧土城,建左右二坞。青州屯田军第四营一直在阳城屯田,待到夏收后,就将他们打散安置,整编为坞民,一人一户。” “禹山坞、阳关左坞、阳关右坞诸般大小事务,皆由阿舅一言而决。” 刘善听完,倒没对能掌握多少人、多少兵感到高兴。相反,心中沉甸甸的。 外甥这是将这一路的军事全部托付给他了。 太谷、轘辕两关若有贼人来,将由他率三个坞堡的民兵北上顶住。甚至于,在关键时刻,可能还要抢占关城,堵住敌人南下的路。 “好。”长吁一口气后,刘善应道:“外甥放心。此二县二关,翻不了天。” 政务自有县令、县吏负责,他只需要组织好三座坞堡的生产,农闲时操练丁壮,战时守守关卡就行了。 有这三座坞堡上万丁壮在,阳城、阳翟二县就不可能背叛。 与舅舅谈完后,邵勋又找机会与大侄子邵慎、三弟邵璠谈了谈。 “春社节过后,伱去甘城。”邵勋看着大侄子,说道:“弘农有一批撤下来的军民,不到四千户,男女老幼两万人上下,就以甘城为坞堡,在附近屯田。你身边不是围拢了几十个人吗?一个个自诩技艺过人,好勇斗狠,我再给你五百人,就是你以前操练过的金谷园、邵园部曲,你自编组成军,管着这批弘农百姓。” “农闲时操练一番,我会发下一部分缴获的器械,你们凑合着用。一有战事,立刻以甘城为屏,固守待援。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抢占伊阙关,控制住这条通衢大道。若实在坚持不住,可全数撤回来,但伊阙关不能撤。明白了吗?” smxseedymoxoieblm+jbs6zkwayunghdis2jtbpfx3bfxt0jooeniptj2cx3e3f7al5gmzsasp smxseec7oexzueyx+aj5ktb4uxznlrijg126ngpnh+yxlu0iowfvcg smxseedymox44sbf+njjwiyqodzvx0hrsh27pppvdabujl04czemgktqykx0u4frgo5xcet4q7y4v7aohjt6zqktlnzji8c7sdxpmbbxiihr0wyq2zamfuiqgp2qv5pndpbnlt1p8ef/czuiozx0aofocm5yuet7adxrdsdr37szhwkdhez42ib6e7xkecbxuvgjszyagxanb8hq+p3z5xoe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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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xseedymoxbwib16fgaqdb5uhzv7diqcs0ajzpnl0bx/40jg8em4wtgwly06lfoao5csdq7o5xrl8cafgq5hdkptpw4eab7erxkamznypj4eyy5yqb9xxiqe52qdkpernbwhn2qmdf/czuiozx0aocp8a6zkmsasp smxseedymoxkiha0cli4eay52vzuroidsi3z5xoenjyw3d05osdcgath61x1a9cok94to3 smxseecrwsxkekbxmljo8vyimjb9xiihyi2qrtpnpybwdi2qmqe/4jttmdx2mkcqm25gioq5ysxplfbpvltq7hk9z6zjkvcoybv6ygbxuvji4ty52vzurohriy2qrvpwffb3l21p8e smxseebounxzebyw+0jboqyrwbznp7iqkz2qz/qknnygvg0limcssiuic/zxg5eygy5zmqqouzzlhab6zhq5jwkddmwoaeb5mvxkibznypj4ktb669zfljiye80ajzp2fkyen307wce+ghscguwe2+ “是。”邵慎老实答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邵璠,道:“三弟年后随我去一趟陈郡。多事之秋,你们一个个都要顶上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些事也是你们必然要经历的。” “好。”邵璠没有多话,沉稳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洛阳三园的管理上,总体还算可以。 洛阳三园南撤之后,他继续管着材官庄南园三千七百余户庄客,经验是够了。 接下来,他还需要锻炼与地方士族、豪强打交道的能力。 但他的性格太内向、太腼腆了,有些让人头痛。 邵勋打算最后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亲弟弟能不能历练出来。只要才干达到中等水平,陈郡那边就有人可用了。 当然,邵勋还有一些亲戚,多为邵氏宗亲,几十口人还是有的。 这些人里面如果能出一些人才,真的是帮他大忙了。 他对未来有一份很明晰的规划。 简单说来就是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饭。 亲族、学生兵干部数量有限,会优先用在目前掌握住的五个县以及正在慢慢消化的襄城郡七县上面。 这一片是他的核心统治区域,将来会大设府兵,慢慢搞均田制,同时也是官员、军士家属生活的地方,不可能交给外人。 待全部消化总计十二县之后,会利用各种机会,见缝插针向外扩展。 到了那时候,学生干部的数量会越来越多,最早一批人也在县吏、坞堡、侯府轮转了多年,阅历、能力都上去了,可以走上更高的岗位。 说白了,还是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 统治一个地方,终究需要官员来执行你的意志。 人才始终是核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酒家 正月十五过后,过年的气氛稍稍淡了一些。 有些百姓已经开始准备侍弄庄稼了。 有些商徒开始备货,准备仗剑行商。 银枪军开始了新年过后的首次操练。再过旬日,牙门军也会恢复训练。 官员们还没上直,但他们征辟的属吏已经离家,准备前往各个衙门。 去年年底新收拢的洛阳八期一百多名少年已经住进了梁县武学,即将开始决定他们人生中的学习生涯。 汝阳那边的工匠营地内,则开始准备木炭、铁料,打制武器、农具,新一年的生产要开始了。 吴前、庾亮、陈金根、何离四人告别家小,北上荥阳、陈留、汲郡等地募兵——这次要招募一千五百余人,编为银枪军第十三、十四两幢,剩下的补充缺额。 所有人都有事,都开始了新的一年。 正月二十,崆峒山下的新修驿道上,一位满面风尘的中年人举着一根竹杖,慢慢前行。 中年人没带任何行囊,身后跟着一辆牛车,车旁边还有十余名车夫、护卫之流,很显然是他的随从。 过路之人看到他,哂笑不已。 见过遛犬、遛鹰、遛马的,没见过遛牛车的。好好的车不坐,非要下来自己走路是么? 中年人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继续走着。 走着走着,兴致起来了,还放声高歌一番,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中年人一曲歌罢,手搭凉棚,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间酒肆,大喜。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后,面对着出来相迎的店家,他晃了晃竹杖,道:“君自取一串钱,看着上点酒菜。” 店家应下了,并将中年人客气地迎人店内。 做生意的,一定要会察言观色,眼光一定要准。 客人这副做派,摆明了是士人,说不定还是名士。普通百姓是不会这么特立独行的,也很难做到不顾旁人的眼光放浪形骸。 奇装异服、特立独行、言语怪异者,这几年他见得多了,十之七八是士人,不能怠慢。 店家自竹杖顶部取下了一串钱,仔细数了数后,便去厨房忙活了。 “这不是彦国吗?”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胡毋辅之扭头一看,原来是羊曼,顿时笑道:“祖延来得正巧。春寒料峭,不如坐下喝一杯?” “正要与彦国共饮。”羊曼大笑着走了过来。 “祖延不是在顺阳当太守么?” “彦国不是在兖州当中正么?”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然后又大笑,端起酒碗互相示意,一饮而尽。 “兖州大中正,我已弃之。”胡毋辅之叹道:“就在过年前后,石勒于兖州掳掠一番而去。” “石勒既走,为何还要辞官?”羊曼好奇地问道。 “我喜饮酒,经常浑浑噩噩,但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好使的。”胡毋辅之苦笑道:“石勒在河北攻城略地,多有斩获。匈奴又遣宗王领兵,屯于魏郡,眼见着要大打出手,我又怎会看不到?石勒能过一次河,就能过第二次。从今往后,兖州愈发危险,不如早早离去。” “君之家人呢?还在濮阳?”羊曼问道。 “送回奉高了。”胡毋辅之给两人倒了一碗酒,说道。 羊氏、胡毋氏都是泰山郡的士族。 羊氏主支在南城县(今新泰市羊流镇),胡毋氏则在奉高县(今泰安、莱芜之间)。 南城是泰山郡最南端的一个属县,乃泰山、鲁、琅琊、兰陵四郡国交界处,同时还是豫、徐、兖三州交汇之所,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非常多,故商业十分繁盛,亦从侧面助推了汉、魏、晋三朝泰山羊氏的辉煌。 所以,羊曼说族里要在鲁国发力,拿下鲁国相之职,并非吹嘘。 南城羊氏的位置太关键了,三州、四郡交界,辐射能力很广,门生故吏众多。 “你来此处是……”店家送来了一些酒菜,羊曼便闭口不言,待其离去后,方道:“莫不是来陈侯府上任职?” 胡毋辅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王太尉荐我而来,说陈侯身边缺少笔杆子。嘿嘿,我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羊曼恍然。 “祖延你在这是……”胡毋辅之问道。 “去见陈侯。”羊曼坦然道:“族里来了不少人,以宏远叔为首。” 羊宏远就是羊冏之,羊玄之的弟弟、羊献容的叔叔。 故尚书右仆射羊瑾就玄之、冏之两個儿子。 羊冏之带队而来,足见泰山羊氏的重视,毕竟羊家“董事会”的高层都来了。 当然,他们不重视也不行了。 在尚书右仆射羊玄之被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点名,长沙王司马乂动手,“忧死”之前,泰山羊氏已经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比一般的“世二千石”强太多了,持续时间也长,更与天家联姻,辉煌一时。 羊玄之死后,羊家一时间没人能顶上中枢核心位置,至今已五年有余。 五年没有中枢高官遮风挡雨,对底蕴深厚的泰山羊氏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如果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呢?羊氏就要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尤其是在这么个激烈洗牌的时间段,一步慢步步慢,负面影响比太平时节的五年大多了。 羊家现在是有相当的焦虑感的。 凡事就怕对比,隔壁琅琊国的老王家现在多风光? 羊家要知耻啊! “宏远公一来,那我……”胡毋辅之一听有点傻。 羊曼脸上露出了点笑意,道:“宏远叔来的路上,就已经与陈侯书信往来。陈侯以侯府文学之职虚位以待。” 胡毋辅之一听,猛灌了一口酒,有些郁闷。 看样子,他要给羊冏之当副手了。或者,给挪到别的什么位置上去。 傅、友、文学是王侯之府的三大清望官,地位尊崇。 其中,文学主要负责给王侯讲史、讲经典,同时负责相当一部分笔杆子的工作。 陈侯府承自原鲁阳县公府,傅是曹馥,友是裴康,文学若给了羊冏之,那这个侯府可不得了。 曹、裴、羊三人是能够影响很大一部分士人选择的标杆人物,在他们的带动下,不知道多少士人会投奔过来,哪怕陈侯的出身不佳——人家是奔着三位清望老壁灯的面子过来的。 陈侯将此三人聘为上佐,真的很有手段,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莫非是钻女人裤裆? 呃,胡毋辅之很快甩掉了这个不太尊敬的想法。 陈侯在洛阳城下大破匈奴,何等英雄人物,何等万丈豪情?这么一个统御骁锐之师、压服虎狼之徒的大将,怎么可能靠女人成事呢? 一定是我想岔了。不然的话,苟晞为什么做不到? 呃,好像苟晞快六十岁了…… 悲伤的胡毋辅之又喝了一口酒,决定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转而说道:“我在兖州,听闻刘汉遣曲阳王刘贤率军屯于内黄,王弥、石勒、赵固等皆在,南攻顿丘,北伐邺城。可能还要西攻汲郡,河北大势已去矣。” 羊曼颔首,微微有些担心。 其实,在去年匈奴大军围攻洛阳的时候,石勒就在河北兴风作浪。 smxseecogkujsgyecdjiqjy5ytzfnzggav2qzbpvbnbwtk3z4ie/4ptgwvx0qyf7io5t2+t4snzlhabo/qtrlhk/7gyywicogkxq43bm2kgb80ajmuzc3aihqt25tjp02/03iuteockvb2gx0w7c4ke6jsft7+tyojycjnsrk3gkm/vzleqco+xxkawbxmtjbomy52izc3xibsr3j5boenqb3ty0jyre8u3tiepymkbfoyr5xesq6elx6h8bitetp3ckm31zryocyczv6ygbfssgiidypweaerqhagb2zbsp3nvyeho07exepixuigsx3ymf7ep6ysbt7mtyphgdr3tt6rhknfhzr+tczczxbquak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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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xseeb4knxomubhitjbk3ybmrzvzniqke25horxxybflw0aqkecwottmdx2m1fpqe5gmprzibyr7jbbnvqozykn/fzjmpcpwixbkhb1emj7eiykszznhwibsg0ajzpxlhbl3n0oqkemoxtxmhxwwqfpmu4to3 曹嶷是青州人,其帐下主要将校应该也都是挑选出来的青州本地人,他们还与天师道勾勾搭搭,一旦回去,很可能在短时间内纠集大量人马。 如果再有一些青州本地士族与曹嶷勾结——如东莱刘氏、鞠氏、城阳王氏、长广苏氏、乐安光氏、北海逢氏等——试图赶走苟晞,那局面就更加混乱了。 青州复乱矣。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汤池 广成宫北的汤池内,美丽的大白鱼在氤氲水汽中嬉戏畅游,好不快活。 汤池边的楼宇内,邵勋躺在椅子上,静静欣赏着宋祎的演奏。 住在国舅别院内的荆氏也过来了,她精通音律,还擅长唱歌,黄鹂般婉转清脆的歌喉咏唱起来,真的是一种享受。 一曲唱完之后,她跪坐到邵勋旁边,为他斟茶。 荆氏容貌生得极美。一曲唱罢之后,胸腔间呼吸急促,双峰起伏不定,颤抖不休。 侧着身子斟茶之时,呼吸声颇为撩人。 邵勋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他知道,这女人对自己有意思,想要攀附过来当他的小妾,哪怕和宋祎一样,是个名分都没有的侍婢。 世道大乱,连京城里的公主都被抢了,还没法伸冤,荆氏一个女人又有什么自保之力? 司马越幕府的刘舆、王?不顾王延还在躺尸,就争纳荆氏,难道邵勋手底下的将佐就是好人了吗?怎么可能。 别说乱世了,就是太平世道,这类无子女的妇人都有极大可能被吃绝户。 而既然注定要被吃绝户,不如被最强的那个人吃绝户。在这一点上,荆氏想得非常通透,更别说她与范阳王妃卢氏比邻而居半年,关系已相当不错。 但邵勋懒得花费心力主动撩拨,虽然一撩必定能上手。 或许,荆氏愿意“自己动”的话,还有几分可能。 喝完一碗茶后,他在荆氏失望的目光中起身,到了西边的偏殿内坐下,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羊冏之、羊曼二人联袂而至,邵勋亲至门口迎接。 三人对坐而下之后,羊冏之惊异地看了一下屁股下的胡床道:“此物莫非汉灵帝时之胡床?” “羊公果然博闻强记。”邵勋赞道:“祖延时常提及羊氏家风,诸脉子弟皆赖羊公教导,今信矣。” 羊冏之在侧,“羊公”的称号就从羊曼头上飞走了。邵勋当年不能喊他“小羊”或“老羊”——此时已有老+姓这种叫法,但不常见——只能称呼他的表字了。 羊冏之轻捋胡须笑了笑,然后仔细观察邵勋。 其他都没什么,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年轻。 是的,年轻是极其巨大的优势,甚至是决定成败的重要因素。 刘元海有能力吗?有,但他快六十了。 苟道将有本事吗?有,但他也快六十了。 司马元超就更不用说了,命不久矣。 阳寿将尽,意味着没有时间施展你的包袱,没有时间摆平内部,没有时间建立制度…… 陈侯才二十三岁,有大把的时间来干这些事,所以他比这些人更接近成功。 邵勋也在观察羊冏之,泰山羊氏集团新一轮投资的主导者、董事会高层、大股东之一。 从面相上来看,这就是個依稀残留着几分年轻时帅气的中老年人,为人比较从容,说话不疾不徐,似乎想好了才说,没把握的就不说,比较谨慎。 与羊冏之相比,王衍就那啥多了。 王老壁灯是有把握的说,没把握的也说,大不了说完后不承认,信口雌黄——“(王衍)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时号口中雌黄。” “二叔一路行来,当见得各地风物吧?豫州我已许久未去,不知如今是何模样?”见房内有些安静,羊曼挑起了话题,朝他们想要的方向引去。 羊冏之沉吟了一会,道:“过颍川时,拜访了一些士人。后又去京城,见了几位老友,感慨良多。”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邵勋。 在泰山郡时,虽然能听到不少消息,但总是转了几手的,未必准确。这次一路行来,亲自考察,才发现“邵太白”的名气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在司马越病倒之后,王衍的威风已经略略盖过了他。而王衍之所以能这般纵横捭阖,玩弄权术,全在于躲在背后的邵勋的支持。 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 去年逼退匈奴之时,如果他悍然发动政变,与司马越在洛阳城中一番混战的话,司马越失败是必然的,但洛阳估计要死个几万人,禁军在自相攻杀之下,也会死伤、溃逃殆尽。 事情到了这份上,王衍不会支持他,事实上没几个人会支持他,地方上也不会有人送钱粮入京,甚至会出兵讨伐,如同当年诸王混战一样。 到最后,笑歪了嘴的将是匈奴人。 面对巨大的诱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愣是抽身而退,毫不留恋。甚至解除了天子的禁锢,一副“奉还大政”的忠心模样,让不少人对他起了好感。 遍数过往,邵勋迎奉过先帝,驱逐过张方,保卫过洛阳,还与王弥、汲桑、石勒、刘聪等辈激战…… 从大是大非的角度来看,你愣是挑不出他一点错处。 这是天字第一号大忠臣啊,“全忠”实至名归。 至于夺人田宅、沉溺美色、跋扈嚣张之类的事情,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值一提。 “荀家诸人,现在与天子走得很近。中书监荀组荀泰章、尚书令荀藩荀泰坚、中护军荀崧荀景猷、司徒主簿荀闿荀道明等等,多为荩臣。而荀氏又是颍川巨室,朝野瞩目,他们是能带动很多人的。”羊冏之又道:“听闻早些年陈侯曾被劫夺过一批军械,或该思虑一下,该如何面对荀氏。” 邵勋一听,吃不准羊冏之到底是在做说客,劝他与荀氏和解,还是撺掇他痛下杀手,将荀氏连根拔起? 应该不是后者,这太骇人听闻了。当年张方滋扰弘农杨氏,百般盘剥,杀了杨氏不少人,玩弄了不少杨氏妻女,名声完全搞坏了。 荀氏比杨氏影响力还要大,若连根拔起…… 不过,羊冏之也给自己提了一个醒:若想搞定颍川,荀氏是绕不过去的坎,该好好想想怎么做了。 而且,荀氏现在的实力在慢慢膨胀。他们不光有忠于天子的人,也有在司马越幕府干活的,甚至司马睿那边都有荀氏的人当幕僚,潜势力非常巨大。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荀氏为什么始终没派人来自己手下干活?到底是看不起自己呢,还是仍然因为当年荀邃身死之事而记恨着?或许兼而有之? 他不想再和羊冏之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羊公如何看待天下大势?” 这一次羊冏之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后,道:“晋室将卑,非人力所能挽回。或许,又一次汉末故事将重演,最终会三国鼎立吧。” 汉末故事?三国?邵勋暗哂,你可真看得起成汉李家。 不过他也可以理解,羊冏之毕竟是老派人物,喜欢寻章摘句,更喜欢从故纸堆里翻找发生过的事情,从而映照现实。 而且,对邵勋来说,羊冏之的这个认知并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人家承认北方大乱,不会一根筋地忠于晋室,这就有了机会。 “羊公可否试论天下英雄?”邵勋突然来了恶趣味,说道。 羊冏之捋胡须的手顿住了。 “二叔!”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欢快的声音,片刻之后,羊献容走了进来,惊喜地叫道。 羊冏之的手一抖,拈断了两根胡须,但他浑然不觉,立刻起身,看着侄女,眼眶已是微红。 “洛阳危急之时,我避祸乡里。这声‘二叔’,受之有愧啊。”羊冏之叹道:“幸侄女逢凶化吉,安然无恙。不然的话,百年之后,二叔都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兄长。” 羊献容闻言,眼泪差点流了出来,道:“二叔何出此言?能见到二叔,便欢喜无限。” 说完,看了眼邵勋,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旁。 大半年没见到这害人精了,本来满腹怨气的,但方才泡温汤之时,得襄城公主劝解,感觉好多了。这会看到二叔,想起以前的种种,心中一软,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嗯?不能对他心软!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招惹了司马脩袆?为什么那个已经三十八岁的老女人要为他说话? 羊冏之看到侄女坐在邵勋身旁,只叹息一声,懒得多说了。 侄女这个身份太尴尬了,除非改朝换代,不然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 面前这对男女,哪个能听他的? 接下来,几人便不再谈论公事,转而聊起了闲话。 羊曼了提到了胡毋辅之杖上挂钱,让店家自取买酒的事情。 羊冏之则说起了刚刚在洛阳城中听到的刘舆发疽的消息。 羊献容若无其事地说范阳王妃的嗣子来争家产了。 邵勋听得汗颜。 羊献容似未发现他的尴尬,绘声绘色地说南阳王妃刘氏、十二岁的嗣子司马黎以及南阳王幕府僚佐、仆婢、护兵二百余人,此刻就住在广成泽北缘的流华院云云。 邵勋无奈地咳嗽了一下。 这事其实他是知道的。 卢薰已经和刘氏、司马黎母子见过一面,回来就说刘氏那个女人性子外柔内刚,此番估计不肯罢休,一定要给儿子争下范阳王的爵位以及家产——范阳国在王浚地盘,看似遥不可及,但事实上可以转封,还是很有价值的。 羊冏之、羊曼二人听了只当未听见,顾左右而言他后,便起身告辞了。 邵勋、羊献容起身相送。 “邵卿为何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回到殿中后,羊献容跪坐在一张小案几后,问道。 “臣过些时日便要去陈郡,诸事繁杂,不克分身。眼下还有要事要办,这便告辞了。”邵勋回道。 “去陈郡?”羊献容有些惊讶:“去多久?” “可能不回来了吧。”邵勋说道:“豫州多事,贼势猖獗。匈奴屯兵河上,不怀好意,臣乃武人,自然要征讨贼人了。” “征讨完了呢?” smxseedymouj0gbks1jjoibryqaercggav15x2q07ybnp/3zg/eu0athgtx1aeeigs4doo smxseedymoxam1b0itj7ibb5qbanfeggav2jzeoenqam/i0ai8df01txuqy0+af7em5xevt5uox5dbdr3ttqh7kddmz569czs3x4ybblyijbs6ajmhyungigst2zj7p2fhyxjy0jcse+setjgix0qdf7ae5x6itlo7wi3nbklrq6hjnov8zjmqc7ojxkihbg+6jbs6ajmuzczaidmw2j1qpxlubnp/0auhe/kjtimaxnwuf7uh4to3 smxseedymouj0pbhexjk81yaukzczaiqcf3z5xoenjyw3d0jqxepg9txuqx0kafbg67q+5q6wewi3ba4h9tq/lk+dzz564cz+rv6ygygmvgjwvb4ahzdnfjjqb2jzdqmfgz1p63aafeck7ttmdxgcff7iu5smxt4qyyqd8aohjszhx smxseedymoxbqdb06rjkqby5+eyunbjzq/2qn1p2f3bmhk0auaecwetxikzxg8eygz5q2/taijyp/4bpvltrl6npfyzjmqc7ojxkihbg+6jisozkwa smxseedymox4anbgyozb4krzdfqicmz15lzpnhzbunt0kipcssiuyapxwaofoav5x28tkqfzlhda4h8qpp/kopkzkiab4cguzszznyzi4egyl+fzfnziqcx1pl2pfx3buvr0541cssitxyqxfgqfyeu5ykirzibyabhbbnst6rekdhkyywhdymp smxseedymoxkcqyx+bjp4zbqslzuhsibwg2qjkpfx3bm7f2qmdf/cztb+mxugnfqyx5dmzqpg6ypx1dr3ttixikmzmzjihcjowx4y2bmwdjp03y5+ez/xbhdis25verxxyyw7l2qmgf/cytxymynk7fjcl6zkmqokmyqhtbjdcrk3vl+jc smxseedymoxokcbi4eh smxseedymouzgpbx2jjqolbqe7znd1hqwf259ppnl+bfb+2qmdf/cz smxseedymox4anbjbg3yagxyunbjzq/3j5i smxseedymoxycayx+ej5wzzkwayungigst2zj7p2fhbff90aq4dpyxscgu smxseedymouj0pa0cxi4eobqstzv7vjjqb3j5iq0vlbwt93aosec0cux6rx0oydlqi5wo6t5uoyi79br7dto36kpxrz5mlcleyx5ykbg66jk4fbri6b9xxiqex2yjcp1f8b3ty2qmqe/ypttsaxfqdfac64to3 smxseecleyx5ykbg66j7eoy52vzuduiqkz27prpftbz1p60i0wev4duic/zxg5eygy5y6ltkycyabacb/ysjhil+jc smxseedymouzs/bfg+ioe+zawfaeviidgs251apnhubl3x0kele/mbtskpxvenfzqu5yqdtp63y4nbb6hwrk3gnd/rz5izcpw6x6qabkytjk8fybkzanfejjqb smxseedymoxycayx+sjomfzkwayung smxseedymoxokcbi4eh 羊献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抱我。” 说完,仿佛回到了那年正旦燃放爆竹的时候,她的脸、耳根都变成了血红色。 邵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嗫嚅道:“臣……臣……” “抱我。”羊献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颤抖。 “臣要冒犯皇后了。”邵勋先告了声罪,然后伸出手,将羊献容紧绷着的身体抱入怀中,置于腿上。 四目相对。 羊献容本还想“下旨”,但在触碰到邵勋的目光时,不知道为什么,勇气在一瞬间消散于无形。 她害羞地闭上了眼睛。 邵勋低下头,轻咬其下唇。 羊献容浑身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入邵勋怀中,闷声道:“我知道,你一直觊觎我。你终于得手了……” “是啊,我终于得手了……”邵勋轻轻抚摸着羊献容的脊背,感慨道:“当年辟雍之时,皇后乘舆巡视,臣顿首拜伏于地,偷偷瞧了一眼,惊为天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皇后如此姿容风采,臣又怎么可能不觊觎?但那会臣只是一个小小的督伯,皇后乃天上人,自觉相去甚远,便将此念深埋于心底。” “行军征战甚是辛苦。卧冰吃雪,横身锋刃之端时,便思之一二,顿时气力复生,如有神助,勇不可当。” “开阳门外斩孟超,吓退千余贼兵。当时便想,或许斩得十个、一百个孟超时,便能远远看上皇后一眼。” 羊献容将头转了出来,看向邵勋,眼中水意盈盈。 邵勋又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手轻轻抚摸着,从背后转至前胸,继续说道:“殿中擒司马乂之时,皇后摔倒于地,臣想将皇后扶起,又自惭形秽,不敢亵渎皇后。” “后为殿中将军,见得皇后深陷险境,百般焦急,却不得其法,恨不能将皇后带出宫,远走高飞。” “当时给你机会带,你也不敢。”羊献容轻啐一声,满脸红晕地说道,同时抓住了邵勋的手,阻止他乱动。 “世道纷乱,臣若带皇后走,只会让皇后跟着受苦,这是何等的自私。”邵勋摇了摇头,轻声道:“后得知皇后来梁县,欣喜若狂,顶盔掼甲值守一夜,也不觉得累,只知道臣可以保护皇后了,再没人可伤害皇后。” 羊献容听得痴了,一时间没了力气,让邵勋的手滑了进去。 嫩如凝脂的盈盈一握,让两个人都是一颤。 “你真是想死了,死罪……”羊献容双眼迷离,颤声道:“冒犯得这么多。” “臣这八年,拼杀得满身金创,命都可以不要,天下也可以不要,便是为了得到冒犯皇后的机会。”邵勋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一辈子很长,臣要一直冒犯下去,直到儿孙绕膝,直到白首相对。” “抱我去里间。”羊献容已经软成了烂泥,却又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臣遵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屯田 长久的干旱之后,一旦迎来甘霖,即便是肥沃的膏壤,恢复过程也是非常痛苦的。 但也是愉悦的。 皴裂的大地,干渴的裂缝,期盼到了迟来的甘霖,灌满之后处处透露着勃勃生机。 永嘉三年是个大旱之年,众所周知。 “死罪”二字,是惠皇后羊献容昨晚失神之时念叨得最多的话语。 陈侯邵勋确实犯了多条罪。 其一乃“忤逆”之罪。 皇后说“不要了”,陈侯不遵令而行,当斩首。 其二是“专辄”之罪。 未上表章奏报,即独断专行,让皇后改换姿势,当坐罪免官。 其三是“出格”之罪。 国朝立格为限,使主者守文,不敢错思于成制之外。陈侯需索过多,当罚俸。 其四是“僭越”之罪。 怀抱皇后,夜宿龙床,交颈而眠,此为僭越,当夷三族。 诸如此类的罪责太多了,难以一一罗列。 可悲的是,惠皇后羊氏不但不出首告发,反倒依偎在陈侯怀里,满脸幸福地讨论起了孩子的名字。 “你弄得太多了。”羊献容起身之后,只觉腿间有些凉,顿时抱怨道。 “臣受皇后大恩,只能回报满腔精诚。”邵勋正义凛然地说道。 “能不能好好说话?”羊献容眼一瞪,道:“就用你昨晚亲我时的口吻说话。” “此去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到长秋了,夜中思念之时,甚是难熬。”邵勋果然换了语气。 “长秋”是羊献容的小名,一是因为她出生在秋天,二也是讨个口彩,希望她长寿。 羊献容这才满意地一笑,道:“让你也尝尝我的滋味,把我扔在广成宫,一年也见不到几回。” 邵勋不敢接话,接下来怕是还要把你扔在广成宫。 王妃就算了,皇后他是真的不敢接回家,至少现在不敢。羊献容还得继续住在这里,直到时机成熟为止。 但这话他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吃不准羊献容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惹恼了她,挺着个大肚子上门,闹得满城风雨,你能怎么办? 对羊羊还是要哄,哄得她头晕目眩,无法正常思考。 至于说就此一刀两断,当啥也没发生过,邵勋还做不出来,更舍不得。 世间大道,无穷无尽,有自然之道、经世之道、宗法之道、行路之道等等。皇后的道,独一无二,滋味无穷,让他留恋不已,谓之国道也。 他太容易在国道上翻车了,但又乐此不疲。 “我要去汤池内洗洗。”迎着外头的阳光,羊献容轻挽秀发,露出无限美好的娇躯。 阳光洒落而下,白玉美人身上反射回来的阳光竟然有些刺眼,除了入骨相思的玲珑骰子之外。 邵勋瘫痪在榻上,仿佛被木棓重击过一样。 良久之后,他起身穿戴好衣物,然后去了厨房,好一通忙活。 当羊献容泡完温泉,顶着嫣红的脸蛋回来时,看到邵勋给她准备好了粳米粥,有些惊喜。 “在厨中寻了些粳米。”邵勋说道:“此物感天地冲和之气,同造化生育之功,为五谷之长,人相赖以为命也。拿来熬粥,最好不过了,快吃吧。” “真有这般神奇?”羊献容心中欢喜,但还是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粳米专主脾胃之气,补养水谷之海,谷气壮则五脏生气,周身血脉调畅,筋骨髓得以充实,四肢皮毛因而强健,乃补养脾胃之上品。正所谓正气存内则邪不可干,后天强健则身体康泰无虞。” 羊献容被说服了,坐下来吃粥。 今天的粥,确实比往日好吃了太多,心中更有一种满溢的幸福。 这年头,有些特立独行的士人确实会下厨做饭,但专门给女人做饭的却不多。雄踞一方的霸主更是没有可能,羊献容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她更想独占邵勋了。 经历了昨晚,她愈发难以忍受邵勋跟别得女人卿卿我我。如果是宋祎之类的还能勉强接受,但乐岚姬等人却不行…… 但她现在学乖了,她不会直接提出来,因为那样多半无结果。 吃完之后,她问道:“几时去陈郡?” “银枪军新卒招募回来就去。” “带着大军去?又要打仗?” “难免的事。” “是打石勒么?” 邵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羊献容与乐岚姬、卢薰不一样。后两位不是不懂政治,事实上出身大家族的她们不可能一点不懂,但她俩对此不太关心倒是真的。 羊献容不一样。 她挺有理政天赋的。难得的是,对此也很有兴趣。 她名下的垛田,目前已开辟到二百余顷,由来自河内、河南二郡的千余户流民耕种,管理得井井有条。 能合理用人,管理千余户百姓,那么接下来就可以尝试着管理几千户乃至上万户百姓。 天下大事,最核心的无非是用人治民罢了。 不能把她当傻女人看待。 smxseeb5cvx548bgw6j501ybkuzenkiqad2zr6p0vfz1p60aiadpunti6gxfwmfpmo5gupt4g0ybx+b4xutjvlkor6zbibc7ouw5oi smxseedymoxkihbxidjk8myb23zuduiiwq25vhoun8am/r3j0pepwpuw6yy0ywdlq04doptp2syr7ucylctynlko33zr61c7oow5oia0ce smxseecjahxzeyyx+aji8sajmuz/x2ixqu27nfphvfbnp/0im0e8u3tiy7xwaoc74d5smxtk2eyj/wdr3tt6dfzzj2mcqarxqg5beyuj5oiyaghzezjhqy63z5x smxseec7gfukunznypjboyyl62zedwiicd2j1qp0/lb3p904i5cssitim0xhwpfqcx5xejtze2yazdbojtq67sk/duzjmqc7gsxbqqbei1jrsayl+cy+n/ smxseec7kexb0ebxu4jps4yqoyzd7jidkj25fnpfhrbuho0juheuw8tg6vx3gsfrgh7q+5t6g4y43wbbnsq6fpndfgzr2jc7gvx4aobl+wgbc5ajmuaonxiqku2iz6p0bjb0jg07i5dn0vtiytxnwkfjiq5sygt6+fzlhd smxseeciezxayvyvm+joukyps5zuhliau41qpwrxxybflw3zi/enkktxmhymytei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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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阳屯田军耕作的土地也不是充话费送的。 一部分来自开荒所得,一部分则从当地豪强、士人手里夺取。 乱世之中,没有温良恭俭,只有赤裸裸的暴力。 广成泽诸营屯丁们是知道鲁阳屯田军的存在的,事实上这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不可能不关心。 能被选入鲁阳屯田军的,都被视为脱离苦海,生活走上正轨。 欢呼是必然的。 “屯丁们都被熬得差不多了吧?”邵勋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乐宽、庾亮、荆氏兄弟等人,问道。 “没什么反抗的心气了。”乐宽答道:“磨了几年,敢反抗的基本都死了。去年大旱,死的人更多,现在一个个都知道要老实干活,早日入选辅兵。” 邵勋看向庾亮。 庾亮会意,知道妹婿要考察他,于是说道:“广成泽共有六处屯营,尚有三万四千余众。仆以为,或可将其打散重编,则更无反抗之能力。” “不错,就这么办。”邵勋点头应允,随后又道:“你把手头的事卸下,随我去一趟陈郡。” “诺。”庾亮没有多话,应下了。 邵勋又看了他一眼。 大舅哥说屯丁们被磨得没了心气,作为典狱长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管理俘虏这种事情,最是磨炼心性。庾亮经此一遭,应不至于太过心浮气躁了,下面可锻炼一下其他方面的能力。 “着郝昌抽调两千尚未成家的屯田军北上。广成泽这边,再抽调千名屯丁,一起随我东行。”邵勋吩咐道:“剩下的三万二千余人,重编为六营,继续屯田。” “诺。”褚翜等人齐声应道。 此番东行,银枪军一至十幢六千人会全部带上。 义从军本有数百人,这次补充了点匈奴俘虏,已有步兵五百、骑兵三百余,也会跟上。 六七千战兵,只有三千辅兵伺候,有些少。但内线行军,也没那么讲究了,待到颍川之时,辅兵数量会增加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偶遇 邵勋本人还在广成泽处理预防蝗灾的事情,不克分身。 但侯府这个官僚机器却开始运转了起来,各类物资开始往绿柳园附近输送,人员也往这边聚集。 一时间,这里似乎成了风暴中心。 韦辅、梁臣二人站在汝水边,静静看着络绎不绝的车马、人员,只觉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合着陈侯名气这么大,不是吹嘘得来的啊,他是真的有兵,好多兵! 士兵别的不谈,精气神真的很好,行军走路之时,昂首挺胸。 坐下小憩之时,鸦雀无声——别以为这很简单,换成军纪一般的队伍,士兵们交头接耳是常态。 马车上满载着武器、甲胄、瓦罐、帐篷、粮食等各种物资,非常齐全。 今日下了一场小雪,丁壮辅兵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不让物资受潮,总之非常细心。 “大王若有这兵,关中当可稳如泰山。”韦辅叹道。 “还不是你等无能?”梁臣冷哼一声,道:“雍秦之地,从来不缺敢打敢拼的好儿郎。奈何粮械两缺,谁还有劲头拼命?” 韦辅无言以对。 他有时候总觉得,老天爷在特意针对关中。 别处没有灾害时,关中有灾害。 别处有灾害时,关中必然逃不掉。 搞到现在,人烟稀少,闾里凋敝。堂堂长安都督、南阳王能控制的,不过就几座大城罢了。若匈奴西进,说不定就能长驱直入,短时间内杀至长安城下。 但灾害这种事情,他们是真没办法,他们也没本事变出钱粮,只能任人说了。 再者,梁臣此人十分凶狠,当初就是他奉南阳王之命,半路上扼死了河间王父子,韦辅不愿太过得罪他。 “邵勋这是要出征?”韦辅不说话,梁臣却不愿放过他,直接问道。 “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么?二月就要东行,前往陈郡,多半是去打理封地,会会豫州诸族吧。”韦辅答道。 梁臣咂了咂嘴,道:“豫州这么一块肥地落入邵勋手中,将来必不能制。司徒怎么就这么痛快地把豫州交出去了呢?实在不行,给大王也好啊,我等也能挪个地方。” 韦辅笑了笑,没理他。 作为关中士族,他又怎么可能去豫州? 不过,司徒确实有意征南阳王入朝。 一开始是想让他当司空,这当然不愿意了。如今什么世道?司空能和长安都督相提并论吗? 后来有意让他出镇许昌或襄阳。 南阳王当过许昌都督,如果能重回故地,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荆州比许昌更合适,毕竟不用直面刘汉的威胁。 奈何后来没了下文,便一直在长安待了下去,可能东海王觉得关中离洛阳近在咫尺,必须得亲近之人镇守吧。 但南阳王能力却不足,出镇长安三年了,却始终无法彻底控制关中局面…… “你说,匈奴在洛阳吃了亏,会不会转攻长安?”梁臣又拱了拱韦辅,问道。 韦辅思虑了一下,道:“应不至于这般快。去年第一次攻洛阳,便直抵城下,最后也是因为缺粮才退兵。既已摸清虚实,今年多半还要来。” “若今年还攻不下呢?” 梁臣这话把韦辅问住了,他想了许久,才道:“如果今年还拿不下,可就不好说了,长安或有危险。” 梁臣难得地沉默了。 若匈奴倾巢而出攻打关中,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肯定是挡不住的。那么问题来了,洛阳会派兵救他们吗? 希望不大。 “王妃出来了。”韦辅轻声提醒了一句。 梁臣回过神来,朝门口望去。 王妃刘氏在婢女、仆役的簇拥下,出了绿柳园。许是心情不佳,又或者是下了小雪,地面湿滑,她一个不小心,直接一個趔趄,膝盖磕到了邵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侍婢们一阵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smxseecogkxqofbleyjl8rb6ggaeraizo02ivnpnp4z1p60aiaeni9ts+ex3gjf7io5g24t4g+wi3nbl3btq7hkvxbzlpw6xkydbxq5gjweyqyvzuf0iial2k1/rxxyyw7l2qmgf/cyttamx2uleigs5wohtymey4nmbpxjq5bgndzixbmvczg9xpibbxiojlezypqby+n/jzqe smxseecqcwxb85bfcqjl8rb6ggaeraiiok2qrtrxxybx/a0jcsevkptgevynk6f7em6hybt7sdwi3nb4jstyz0kdlhz4qacbmgw5oi smxseedymouyi1bgibj7mdy5+tzfnaggag3j5ip0bgyuba3kqsdciytxuqynkkfzul7q+5qpm2yplxcjbpqpdzlujd smxseedymoxo0qbxqiioe+zawfzfnridkp25pqp2tubwrf0kafeu0auw6xymkodlqi5zuttjscyo37bl7stizkkv79zzk4alwexouebgozgiavajmcyunhibke25pqq1zbbuvr0auacssitxqmx12tc64v5x6ttbmnyrlobbnltix9kmxrzlsqalwexkihywacjbk8ykehz//bii2c265kp1rtblzv2qmqec8etcovxegifyi25woetlczyo3caohjszhx smxseecpm+x4ckb2+ojbsoyz2xzvbpiicd1rfiqmbtz1p60jakdn4ouhqiy0quco8j5tgmtp6lylp4bkxvrk3gnonsxbm5dymoxpibbxujjjeyyouczeryhcor2qb6pnh+bk/b0qupdn4ougicy2eodlqi5gm7tpykyrfabbjqt6nnkn/nz4orcoahx7alznypj5cvypwezvt9iy+v0ajzpnbjbmxs3icjen8cscguwe2+ smxseedymouymcbx6si4eazaw+yungidkb2k5ap0bhbfxw0ja/e8cqsc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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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此处有间酒肆,乃银枪军自家人开的,不如停下来用些饭食,歇歇脚再赶路?”风雪之中,唐剑大声喊道。 “什么自家人?”邵勋有些不解。 “原银枪军第二幢什长刘大头,长安屠鲜卑之时受伤,右臂断了,便在这南来北往之处开了间食肆。”唐剑回道。 “营生如何?” “商旅多在此处歇脚,买卖还算兴隆。又是银枪军出来的人,没不开眼的敢过来找麻烦,听闻刘大头从流民那里买了两房小妾,在后厨帮佣。” 邵勋听了很高兴,道:“我的兵,就应该过得好。今日就算了,急着赶路,你去买些酒食,与众亲兵分了。” “诺。”唐剑领命而走,很快进了食肆。 梁臣等人为其威势所慑,不敢阻挠。 唐剑没见过梁臣、韦辅,只随意扫了他们一眼,便放过了。 但在看到司马黎、刘氏时一怔,不过没说什么,自去买酒食。 食肆外的驿道上,一骑飞奔而至,将军报交到了邵勋手上。 邵勋刚接过,却见风雪扑面而来,于是下了马,来到食肆廊下,打开阅读。 原来是太尉王衍转给他的,看样子是抄件,记录了兖州刚刚发生的战事。 汉曲阳王刘贤坐镇魏郡,令石勒、王弥率部过河,进入兖州地界。 石勒攻占白马,随后向东,攻兖州刺史驻地鄄城。 王弥则南下陈留,似有兵进豫州的企图。 邵勋看完,稍稍有些疑惑,他不明白匈奴的战略意图。 快进快出,掳掠一番就走,还是想长期占据? 王弥是吧?你又来了?你又撞见我了? 邵勋都有点可怜他了,不知道他两年三败的兵现在练得如何了。 来得及练吗? 食肆外起了一阵争执。 邵勋扭头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的身份不一般了,因此走到哪里,大群亲兵便跟到哪里。 南阳王的随从们方才被挤得东倒西歪,还有人被下了器械,乃至搜身,搞得鸡飞狗跳。 于是他果断走了。 食肆之内,梁臣待要破口大骂,却见几名大汉狠狠盯着他,于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坐了回去,闷头吃饭。 刘氏见到邵勋站在门口,心提了起来,还好他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刘氏暗暗松了口气,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粗陋的饭食,同时耐心地纠正司马黎用膳时的礼仪。 许久之后,唐剑与数名亲兵从后厨走了出来,每个人都背了几大包袱蒸饼。 临离开之前,他又疑惑地看了眼刘氏。 刘氏淡定地瞟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风雪渐大,有人北返,有人南行。 刘氏吃完饭后,便乘车前往洛阳,她还要拜访东海王妃裴氏,有些事需要她帮忙。 邵勋则回到了绿柳园。 数日后,曹馥、裴康、羊冏之、崔功、裴廙、柳安之、陈有根、李重等军政要员先后抵达,甚至就连垣延、乐肇、羊曼等人都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事关邵氏军政集团的未来,不容马虎,因此众将佐齐聚,一起参详,查漏补缺。 几乎与此同时,侍中庾珉告了个假,带着侯府学官令庾亮、司徒幕府参军王玄踏上了前往颍川的路途。 他们是去打前站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俊异(为盟主wangzechao8加更) 二月二过后,天气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流水潺潺,草长莺飞,惠风和畅,百花盛开。 颍阴郊野之中,一群人正在春游踏青。 他们兴致勃勃,高声谈笑,放着好好的驿道不走,专往没路的地方行去。 蹚过草丛,越过小溪,穿过树林,直到前方实在走不通了,哈哈大笑一番,吩咐仆婢随从布置场地。 嗯,这确实是士人风范。 有些人觉得他们率性而为,洒脱不羁。 有些人则觉得他们是神经病…… 仆婢们熟练地在地上铺了毡毯,摆上蒲团、食器、酒器、乐器、笔墨纸砚等物事。 护卫们则去砍柴,烹茶、温酒乃至煮饭都用得上。 庾珉与荀畯并肩而行,偶尔交谈几句。 不远处是大片的农田,麦苗青青,长势喜人。 农田边的树林内,虫鸣鸟叫,嘉木绿叶,泉水叮咚。 就在那红花绿树之中,峨冠博带之士众多,嬉笑之声连连,偶尔还能见到掩映在绿叶中的白玉酒樽,以及一闪而过的红妆乐伎。 “汝颍多奇士。”庾珉感慨道。 荀畯倒背双手,笑而不语。 他和庾珉不熟,数十年间只见过两三面,盖因他是当代济北郡侯,大部分时候要么在兖州济北国,要么在外游山玩水,回到颍川老家的时候少之又少。 再加上他的性格因素,故庾珉虽贵为侍中,仍然不至于让荀畯巴结,而是维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不过颍阴老家这边,确实就他的身份最适合出面交游了。 其祖父荀勖乃开国功臣,共有十子,其中七人声名不显,唯缉、藩、组三子做过显宦。 荀辑是荀勖次子,因兄长早死,承袭郡侯爵位。 荀辑死后,荀畯袭爵济北郡侯,故身份尊贵,甚至可与荀藩、荀组二位长辈相提并论。 他当然有骄傲的理由。 “君侯可知,前年王弥之乱后,陈侯就力推广种冬小麦?仅此一事,就活民无数啊。”庾珉手一伸,指着那些绿油油的麦田,说道:“去岁大旱,颍川百姓春种之粟,大多毁于一旦,收获大减,歉收严重。秋雨之后,遂种小麦,以期来年丰收。再等三个月,这麦子便可收了,届时即便蝗旱交加,亦可稳如泰山。” 荀畯微微点头。 有些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还不屑于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那就没意思了。 “汲桑、石勒于河北作乱,肥乡、野马冈两次大战,陈侯剪灭贼众数万,令其不敢南侵。”庾珉继续说道。 “匈奴连岁寇境,进薄洛阳,当其时也,又是陈侯兴义兵,驱逐贼寇,力保洛京不失。” “这般勇武之人,正是豫州士人需要的啊。” “陈侯确实善用兵。王堪、王士文、裴宪、刘洽之辈皆不如也。”荀畯点评了一句。 “今王弥、石勒在濮阳肆虐,袁兖州不能制。贼众随时可能南下陈留、济阴乃至颍川,君侯不妨想想,新蔡王可能抵御?”庾珉说完这句,摇头叹息一番。 荀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走着路,很快来到了聚会的地方。 “庾公、荀公。”众人收了嬉笑之态,纷纷上前见礼。 庾珉微笑回礼。 荀畯板着一张脸回礼。 “来者一时俊彦,且坐。”庾珉双手下压,笑道。 说完,当先盘腿而坐,如同胡人一般。 众人亦纷纷落座。 庾珉扫了一眼,颍川诸族子弟基本都到了,很多人都认识,甚至被他点评过。 而颍川各个家族,相互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从后汉年间就是如此。 比如,李固、李膺曾以荀淑为师,荀爽、李膺对陈寔执师礼。 钟皎娶李膺的姑母为妻,荀彧将女儿嫁给陈群,钟繇是荀勖的外公等等。 呃,好像没庾氏什么事。在那会,陈氏、荀氏确实风头更劲,两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除这两家之外,颍川郡还有二十多家大大小小的士族,有的一个县甚至挤了好几家,非常密集——可想而知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想要当自耕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庾亮在人群中用眼神询问了下,庾珉微微点头。 庾亮拍了拍手,乐伎们便奏起了音乐。 一时间,丝竹阵阵,气氛热烈了起来。 庾亮嘴角含笑,这才是真正的士人生活啊。 广成泽“监狱”什么鬼?天天对着一群蓬头垢面的屯丁,入目所见,好山好水好无聊。 还是颍川好,诸般享用不缺! 喝了一圈酒后,有人兴致上来,长啸一曲,搏得满堂喝彩。 “叔治向来方正,不想亦擅此道。”庾亮仿佛了回了花果山的猴子,畅快地大笑道。 周谟赧然一笑,举觞相敬。 他是阳翟令,出身汝南周氏。自汉以来,汝颍士人向来并称,“汝”指的便是汝南。 因为阳翟就在颍川旁边,庾珉路过时,将他喊了过来,一起参加聚会,帮着敲敲边鼓。 “啸”是此时士人群体非常热衷的一种消遣方式。 《说文解字》:“啸,吹声也,从口,肃声。” 郑玄说“啸”是蹙口而出声。 其实就是吹口哨。 在前汉年间,啸是招鬼之声,有“啸阴”、“呼阳”的说法。 到了后汉,含义更丰富了。 诸葛亮在隆中隐居时,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大伙自行想象,诸葛亮在清晨、夜晚双手抱膝,一個人吹口哨的画面…… 此为安逸、恬静之啸。 周谟方才是内心愉悦之啸。 “谢幼舆(谢鲲)折齿后,许久未闻如此美妙之啸歌,当满饮此杯。”庾珉高举酒觞,一饮而尽。 众人亦举杯痛饮。 随后又谈笑玩乐一会,庾珉突然面露悲色。 众人不解,但也不惊讶。 士人嘛,讲究真性情,笑着笑着突然哭了本就很正常。 “高朋满座之日,听丝竹啸歌,赏曼妙舞姿,其固快哉。但这样的日子,却不知还有几天。”庾珉叹息完毕后,亦清啸一曲,洒落几滴眼泪。 众皆凄然。 “伯父何必如此?”庾亮劝道:“听闻陈侯即将率部东行,纵有贼寇南下,亦挡不得银枪劲兵一击,颍川必无事也。” “陈侯虽勇,然银枪军不过数千之众。石勒、王弥合兵十余万,如何挡之?”庾珉叹道。 “颍川大郡,钱粮丰足、户口殷实。”庾亮说道:“若援应陈侯,破敌不难也。” 这话说得有道理。 颍川不是朝廷的颍川,是世家大族的颍川。自汉以来便人烟稠密,只要出些钱粮人丁,助陈侯破敌,想必不难。 庾家伯侄二人一唱一和,旁人哪个不懂?甚至于,今天这场聚会是为了什么,大伙也略知一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 也别觉得自己演得尬,这不重要,感情、意思表达到位就行了,艺术手法夸张点没关系的。 在场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荀畯。 荀畯默默放下酒觞,道:“世道确实变了。” 众人耐心等他下文。 “卢子道至项数月,但搜罗钱粮、征发人丁,此陈侯之教也?”荀畯问道。 “养兵需钱粮,御敌需人丁。”庾珉回道。 “若仅止于此,倒也不是不可接受。世道如此,需得共度时艰。”荀畯叹息一声,道:“陈侯如何看待颍川士人?” “君侯何忧也?”庾珉笑道:“我家侄女已与陈侯定亲,颍川俊异都是陈侯自己人。” 荀畯心下稍安,但还觉得有些隐忧。 smxseecoykxkctbfchjk8kyoiizdxiidet2iprp3b9bfxw3bekenmescgu smxseec7gsxkigbxingkmxypkfzcrwiy2w1p9bp27fb3xy0jkhenmwvb2gxwynfqyw5byhtpyny4nrbbnsti7vk+hbwrwwcjowxb4cbxq5ji4ty5q5znlgib6d2qrtoun8bwn73z8zcssitxq6xnapf7ad5smxtpyny4vabbvbto3ikob6z7yxcrmjxpewyw68gb47bryqznfsiqcf0ajzp2bhbftg0jisdcyltxmhy1m6eigs smxseeb4mexkieznypji8hypysznhnia2r1qfop2z3yfdx0e/49ujodxx+neygi4dot smxseeczwbxkikbhcyj501y5+ub9xxhqwa26dhp23kyf/304i5ec0ctxmhymuicpof5qgbrzisx7l8cyvqqop7k97jzysdcrmjxa04bnumjkubyrocb9xxiyaz25f6penrb3xy04czdou1tronxneldlqi5gmptp2syypgbbvnsjhi smxseedymoxyomyfe4jiweb5szzd7jhrux27taq1d2ygbz3aezec8+ugohx3q+fqwe5x29rzibyr7ub53otbzukdlkxbm8dympujckblwsji40brk2aejujjqb smxseedymoxrcubxqijbkxyqsfy+n/jzqe26rrpub3yedc3j4pfvcg smxseeb4ssx48lbkk6jbs6ykehzc3jggav2i98pexmb3l23jooe+orvb2gxnwufjcl6zkmt7ilyblybpzht6rkkdhjyywh smxseebpcaujmlyx6gjlenyb23afd1ida40ajzq1d2b3pj0ayxemsbvb2gx0irfraz5gq+tlo7wi3nbbnbtrxgkmxrz4qbbqc+uzszbx6oga4hzkwa smxseecq+qxoqwb22njbs3y52iz/xiggav265kqmjwbnf43beke+8iujikxh2sfruv5wmgt6sfyqhqbbvnqojckdbuyy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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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定矣!此乃庾氏之功,美哉。 第一百三十章 出镇 二月十一晨,荀畯、庾珉、王玄等人回到了洛阳。 过建春门时,他们看到了一大队正在南下的士卒,带队的是陈侯府牧长吴前。 老吴带着长子吴勇上前见礼。 庾珉回礼,并与他说了几句闲话,然后便离开了。 吴前不以为意。 这些士族如何肯正眼看待他们这些没出身的人?君侯走的路子是对的,生生建立一个武人集团,盘踞在洛南、襄城等地,这才能得到士族青睐,甚至嫁女联姻。 他看了看儿子,可惜已经娶妻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孙子,将来一定要与银枪军、牙门军的将校军官联姻,咱们自己抱团互助,不用看你们士人脸色。 这边吴前等人带着新募的士卒南下,那边数人也各自分别。 smxseec7gmx7wxbhydjbg3yqyvb9xxijss2zbrpedtbuvc0lsgeusptxuqxvgfcoon5wubtlk9yrztdr3ttpz+kddmziaqcqaruycobxmcj501y5+izfxviias2qvdoun8 smxseebouxxoilbe2ugjkpykutzfxviqc12qz4pvp6bvxq3j0kcssitxyhfpga6i+1tp6by4n6b5bgtr/pnphfwrqydimq smxseecautuj0pagj4ab5udznpxiqcj2bvmp1xwyxje0lskcssiujy1y1c6fjql5s61qpurx47dbqfatp/xkvlfw5avcze4xzwrb1azjiqjzkwa smxseecicvxzixbxmijjeyajmuznh9hqsf17d5qntyygjc0lezepebugiax0qzdlqi5w21t5+3yankcjbjq5hgkob6yywh smxseeciezx5qobf2tgbwab5khzfxvicqx14n3rxxybnp20i8sepgvtc+cxna1f7mc5smxtb+jykvfbj3rtlrvkuz3zr2jcamlv6ygyeo+j5kty52eztzkijss26rjoun8 smxseeciezxbwjbeibj7ezzkwzaox+hckq2zbep17dbulm0jakdn4ouhqix0irfpgg5gu+qpmrwi3nbj3jtyt6kpjmzr6lcqcwx4aobncej4ozy52tb9xxid+82qrtpuf1bvxq1p8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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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青州刺史,因为路遇盗匪,就丢下妻子、下属,单骑奔回洛阳,一时传为笑柄。若别人闯下这种祸,即便不死,也别想再起来了,结果父亲卖着老脸,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先后帮你谋取秘书监、中书监,再至扬州刺史,让你重新站了起来。 对亲生儿子也没这么好啊! 现在需要你帮忙了,你是怎么回报父亲的?忘恩负义之辈! “阿爷,右卫将军怎么办?要不从琅琊或建邺召人?”平复心情后,王玄建议道。 “晚了……”王衍仰首望天。 大概,这就是怀疑人生吧。 为家族谋利,谋到最后,族中尽是些不成器之辈,让他三番五次失望。 还不如外人邵勋呢! 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虽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但王衍不怕付出代价,他早就习惯了与人做交易,他最怕的是不可理喻、无法交流、不能做交易的人。 最可靠的竟然是外人! “右卫将军已经有人了?”王玄大惊失色。 “嗯。”王衍点了点头,道:“乞活军已经抵达洛阳北郊,以李恽为首,众至一万五六千人。司徒委任李恽为右卫将军,重整禁军。” 李恽是前并州刺史司马腾旧部,历任县令、太守、将军,最后混到乞活帅,也是黑色幽默。 乞活军大概也是有史以来初始“组织度”最高的流民军,州、郡、县三级领导班子的官员亲自“下海”,带着他们去河北讨饭,标准的体制内流民军——非常魔幻的一件事情,属于大晋朝的特色。 “能不能想想办法?”王玄急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今日商议了一件大事,司徒要出镇外藩了。” 随后,王衍仔细解释了一下。 从去年十一月初匈奴大军退兵,洛阳转危为安以来,朝堂又进入了新一轮洗牌。 三个月内,天子慢慢得到了一批人的支持:以荀藩、荀组二人为首,刘暾也略微倾向于天子。 司马越身体不好,人心离散,愈发感觉不妙,下意识想要做点什么。 再加上东阳门太仓内存粮日渐稀少,乞活军一两万人抵达后,钱粮开支日渐浩大,支撑不了多久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司马越决定出镇兖州——恰巧在一年前,他还是兖州牧。 兖州毗邻豫州、徐州、青州,下辖濮阳、东平、济北、陈留、任城、高平六国,泰山、济阴二郡,总计八郡国,人口众多、物产丰饶。 徐州目前掌权的是王隆、裴盾。 前者出身东海王氏,乃司徒亲信,职务是“监徐州军事”(都督)。 后者是王妃裴氏的兄长,徐州刺史。 出镇兖州之后,可以更方便地控制徐州——至少在司马越死之前,作为他的大本营,幕府众多士人的老家,徐州翻不了天。 王衍一度怀疑,司马越是不是发了疯,想要临死前干掉苟晞,出一口恶气? 这不是没有可能啊。 人临死之前的精神状态,你是难以猜度的。 另者,如果消灭苟氏兄弟(苟晞为青州都督,苟纯为刺史),拿下青州,将兖、徐、青联成一体,那将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藩镇。 司徒会不会想着以此三州为基,交给儿子掌控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 反正他在洛阳是没前途的,势力被一天天消磨,还不如出镇外藩,反倒能苟延残喘一阵子。 司徒也不容易啊,为了世子,真的拼了老命了。 “司徒要带走大军,这怎么行?”王玄有些着急:“若匈奴攻来,没有兵如何守御?” “司徒要带走的是左军、右军一万五千众,外加乞活军一万五千。如果单是这三万人,没人能阻止,这本来就是司徒带来洛阳的军队。”王衍说道:“右卫一万兵,可能有点说头。能阻止司徒的只有陈侯,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为了这些人与司徒撕破脸了。毕竟,他也挺愿意看到司徒出镇外藩的。” 王玄叹了口气,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 怪谁呢?好像谁也怪不了。 给过你机会,自己没把握住怪得了谁? “说说颍川之行吧。”王衍拧了拧眉头,有些心力交瘁。 “庾珉狐假虎威,压服了荀氏,颍川应该会顺从陈侯了。”王玄说道:“陈侯开出了条件,陈匡任太守,诸家族为陈侯提供钱粮、人丁,助其征战。作为回报,颍川一切照旧,条件很优厚了。荀家的那位颍阳亭侯大概要‘病死’了,家业也保不住,因为陈侯想在颍阴置辅兵屯田,荀家肯定要吐出部分田地、人丁,荀显一家的田地可能还不够。” 王衍点了点头。 荀氏屈服是必然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让天子下诏说这事算了?人家理你吗?这可是一个素有跋扈之名的军头啊。 死一个荀显,再吐出部分田地,事情到此为止,对荀家已是最好的结果。 而陈侯也第一次把手伸进了颍川这个铜墙铁壁之中,还是以这么一种温和、体面的方式,小试牛刀,让人侧目。 另外,王衍不觉得这就是荀家的最终结局。 颍阳亭驻军之后,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敢保证。 世道变得越来越快了啊! 父子二人聊完后,王衍要继续军议,王玄也准备旁听一下,毕竟他是参军,虽然尚未销假。 而就在此时,东海王妃裴氏搂着南阳王妃刘氏走了出来。 刘氏一脸死灰,双眼红肿。 裴氏脸紧绷着,似乎也很不高兴。 司马黎则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家父子没有多看,径自往书房而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分类 吴前等人于二月十八日抵达了梁县。 招募回来的新兵在休息两天后,立刻开始了训练。 先从基础的金鼓旗号辨认开始,间或夹杂一些队列、技艺训练,待身体慢慢适应之后,会逐渐上量。 邵勋抽空教导了一些弓箭方面的基础知识,小露了几手,给新兵们树立了光辉的形象后,又到梁县武学授课几日。 这些事固然重要,但皆非一朝一夕之功,按部就班即可。 最重要的事情则已经商议完毕。 豫州十三郡国,在原则上被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直领。 顾名思义,这一类需要你派出自己的心腹官员,深入控制,包括但不限于丈量田地、厘清户口、派役征税、教化百姓等等。 什么都需要你自己来。 毫无疑问,这需要大量有能力的官吏来填补空缺,或者把当地旧官吏慢慢变成自己人。 而且,这些官吏还要有能力摆平地方上错综复杂的关系。 比如,邵勋要求在某郡征发五千役徒夫子,太守接到命令后,将五千名额分解至各县——这个分派名额就不是随随便便定的,它需要太守对各县的情况有深入了解。 诸县令长接到太守的命令后,派吏员至各乡征发人丁。 这一步也很关键,吏员有没有能力?对本地情况熟悉不熟悉?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征集到足够的人丁? 如果吏员不称职,这事就干不成。 那么称职的吏员在哪里?一般在本地豪强或士族家里。 外地人其实干不好这个活,除非他们得到地头蛇的支持,就像邵勋在宜阳给杜耽、杜尹兄弟打招呼,让他们配合自己的学生一样——说到底,还是邵勋收服了一泉坞杜氏兄弟这个最大的地头蛇,他的学生才能打开局面,不然就和睁眼瞎一样。 那么,他的学生什么时候才能甩开杜氏兄弟,靠自己单独完成任务呢? 这就需要时间的积累了,主要积累人脉、经验,另外还要看他们各自的悟性、能力。 派役如此,征税同样如此。 那么,有没有简便的方法呢? 当然是有的,委托给世家大族,让他们管理郡县。你需要什么,报個数,问他们要就行了。 他们是扎根当地几十年、上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大家族,地头蛇中的地头蛇,对地方上各种事情门清。如果愿意认真支持你的话,征丁、派捐、征粮很快就能给你搞定。 历史上南北朝的各路诸侯不是傻子,谁都知道集权的好处,谁都知道直接控制人口、钱粮而不是靠代理人征收的好处,问题是你能不能做到呢? 伱的意志,终究需要人来执行,你有没有这个人? 邵勋是很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里,不会瞎搞乱来。 以他培养的学生班底,以及部分投靠过来的河北士人,在花费了数年时间后,目前也就勉强厘清了梁、宜阳、阳城、阳翟、鲁阳五县,襄城还在慢慢建立独属于他的秩序,还需要时间来消化。 在豫西十二县(含襄城郡七县)之外,他又额外把陈郡五县(陈、项、苦、阳夏、武平)拿过来直领,已经属于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达到阶段的极限了。 第一类直领的之外,第二类则是半直领。 比如就在眼皮子底下的颍川郡,属于有点基础,但又没有太多基础的地方。 他打算通过日积月削的方式,慢慢控制。 颍川后面想削的则是汝南国、新蔡国、梁国。 smxseecoyaxpaabe+7gkgqyzwxzcfqijss2yrrpvlkbv7o0imdeos0ttgyx0wtfyel7q+5tpynyzzkb6zetlvlksj1xbmvcyywxp8obemjioe+ smxseeckw+xkidbng4jlenyb23zcfxid+x2kx0pfx3bftn0aijeog+tacsxvenfpqe5cwmtp6lwi3nbi7lq5l3nojbwrqkczwpxae9bx2qjikkb5ctznp1iicd27pypnd3z1p60q0le8ibttyzxxg5f7uh5gijtp+hzlhdbi7lq7flnev8zb66c7kexpuabx6ygjmnyje2znphiqky0ajzp3npbx/a0ayxecw/txinzxgvcpih5g6vtlstzlhd smxseeb7alxkarbxqij4i5ajmuznlriyaq2yrrpnhwbv7o0acxetxy8xnapc6yc5gmzrzibya3ibpvltpntnf/oz5mlb464xa07bh+ajlspajmuztvciyaq2izbqmbkz1p60aiaem0quw6jxfgqc4ke5cu7tp63yk3kbibbt6nkkdlnzr+ldimq smxseexsm4kjcg smxseec7oexoycbxqpjiw9ybk9b9xxicax2yloqklybxpg0i4neocbtxuqx0cpfqwy5yo7rzibyrzjczfrt6vtkddkzr2jcqscw5oi smxseebounxzebbfafjl8ryaonoiza51pt7ou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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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厮果然是快进快出,重在掳掠,跟偷鸡一样。 王弥则还没有退去,又从鄄城回到了白马,不知道想干什么。若他作死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三年四败”。 “豫州百姓,能救就救一救吧,别总想着让人帮你烧荒。”邵秀突然叹息了一声,道:“烧荒得到了地,但地上的草木也被烧光了。” 说完,起身离开,到外间闲逛去了。 邵勋愕然。 父亲想得倒还挺多,心地也确实不错,至少比他这种进了权力大染缸的人纯粹多了。 邵勋在绿柳园又留了三天。 二十三日,在诸军集结完毕之后,告别了家人,率部东行。 临走之前,他遣裴康去了趟洛阳,司马越要走可以,右卫禁军不能带走。 这可是整整一万人,哪怕没法与匈奴野战,守城却是合格的。 接下来与匈奴的战争无穷无尽,“精锐师”固然重要,“填线师”也必不可少。你把人弄走了,我再从头招募、训练,哪有现成的方便? 反正话带到了,他也不在乎司马越知道后是什么表情。若司马越实在一意孤行,他直接在半路上将其拦下,那样可就太难看了。 二十七日,大军进入颍川境内。 此时邵勋收到消息:颍阳亭侯荀显暴卒于家中。 大军加快速度,直奔颍阴县而去。 济北郡侯荀畯亲率荀氏族人劳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烂透了! 颍阴就是后世的许昌市,魏晋时乃豫州颍川郡颍阴县,唐时为河南道许州长社县,宋代则是京西北路颍昌府长社县。 颍阴以东不到三十里就是许昌,豫州都督治所。 如果从军事、交通角度来看,颍阴县的地位远超许昌,因为好几条东西、南北向的驿道在此县交汇。 从这里向西北,经阳翟、阳城、轘辕关可至洛阳。 从这里向西,可至襄城。 从这里向南,经汝南可至江夏。 从这里向北,可至荥阳。 从这里向东,经许昌,可至豫州腹地。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四通八达之所。 太平年间,商旅繁盛,可积累大量财货。 战争年景嘛,那就是各方来艹,谁让你路修得好、修得多呢。 颍阳亭,听名字就知道位于颍水北岸。 亭侯的食邑多寡,委实不好说。 少的几百户,多的两千余户、三千户,和郡公差不多了。 荀显这个颍阳亭侯是晋灭吴之后封的。 其时朝议伐吴,荀勖、贾充认为不可,武帝司马炎没听他们的,下令伐吴,果然成功。 战后论功行赏,荀勖因为专管诏命,论功封其一子为亭侯,食邑一千户、赐绢一千匹。 这还不算,又封其孙荀显为颍阳亭侯,食邑也是一千户。 也就是说,荀显这个颍阳亭侯当了快三十年了,以荀家的势力,荀显实际上控制的土地、户口早就不止当初那么点了。 事实上,荀显家阡陌纵横,庄园田亩早就出了颍阴县,深入到了隔壁临颍县境内,总计一百六十余顷。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地主,但也不可小觑。 “郝昌!”邵勋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着种满小麦的田地,下令道。 “末将在。”郝昌出列应道。 “你率千人于此屯田。忙时下地,闲时操练。”邵勋说完前半句,马鞭一指,道:“河湾处那片田地也占下。从今往后,这里就是颍阴屯田军的驻地了。” “庄园改造一下,所需钱粮、砖石、木料,陈良辅会遣人送来的。”邵勋继续说道。 “改成何样?”郝昌问道。 “改为仓城,以屯兵三千、储粮三十万斛、干草十万束为限。” “遵命。”郝昌应下了。 他的家人还在鲁阳,过阵子要派人接过来了。 没什么不满意的,颍川的生活条件比鲁阳强,虽然安全性不如鲁阳。 “现在就带人接手田地、庄园吧。”邵勋挥了挥手,道。 “诺。”郝昌立刻点了五百河北老人、五百屯丁俘虏,接手了荀显家的庄园。 他已经看到了,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除了几个荀氏本家派来办理交接的人外,几乎见不到任何庄客、部曲、仆婢——原因只有一个,人家走了。 远处来了大队人马。 济北郡侯荀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后簇拥了百余骑,手持长戟、马槊。 smxseeb7o5xyoeyx+bj501yqibzntkicqu1519pflmz1p605cke/sftt+gwu2ifya45dqstb+zzlhab4n3tz/pkntsxbmvcyoux4ckb1wzjpgcb5ueantbjjqb smxseeb7s0xkiab3uigbwbb5g6an3ajjqy2ax7q2rhz1p63ai6do8btjgiy1cbc7c25c+8tainyi/lbizitrx+l+jvyiw3cjwzxro9bg2tj5ktyqkiamj9iqcf0ajzpnt4bfbp0acre+8rtgwlx0qzc6ku4to3 smxseeb4ssxbq8blqhjbsgboy0zfxviqkq2ydrpgtbbuvg0j4aec0ctxmnxfcgei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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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已走到荀畯身边,自来熟地把住他的手臂,笑道:“济北侯亲来劳军,某感激不尽,择日不如撞日,何不痛饮一番,也好见识了荀氏俊异?” “求之不得。”荀畯被一个操役门贱业兵家子把住手臂,心中微微不喜,但他脸上毫无异色,反而布满笑容,立刻应下了。 邵勋微微一笑,立刻下令烹羊宰牛,大酺全军——全场消费,自然由荀公子买单了。 他知道,荀氏内心之中仍然不服,而且颇有屈辱之感。 荀畯带来百余骑兵、千余步卒,看着都像模像样,纵然不如银枪军老卒能打,但也不会太差。 这是荀家的老底子了。 到底是历史悠久的老牌世家,累世经营之下,总能拉出一些精锐部队。 但这些家族的上层太腐朽了,暮气沉沉,胆小怕事。 经营家业的风格又极其保守,不敢豁出去赌一把。 这种状态,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晚唐藩镇。 曾经风光一时的魏博、成德等镇,明明户口众多、钱粮丰足,军队数量也多,甲具还很精良,但整个藩镇暮气沉沉,内部矛盾还多,最后被新兴的宣武、河东镇暴打,成为其附庸,进贡钱粮,出兵助战。 或许,这就是新兴团体与老牌家族之间的区别。 颍川这些老钱世家,一边看不起邵勋这种新贵暴发户,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其日渐壮大的实力,不得不屈服。 再这么搞下去,别精神分裂啊! 宴会期间,银枪军、义从军挑出了一些精兵,当众表演各种技艺。 到了晚些时分,甚至全军表演了列阵。 那流畅、快捷、精准的动作,充满着节奏的美感,连荀畯这个不太喜欢兵事的人也看得目不转睛。 看完之后,心中更是叹气。 荀家几代人经营,也才养了两千多真正能打的精锐部曲,还舍不得消耗,一直当压箱底的宝贝。 可乱世之中,总有那么些人,趁势而起,通过短短几年的努力,一下子超过世家大族百余年的经营,你说离谱不离谱? 邵勋就不谈了,石勒这种原本在茌平庄园内种地的奴隶,他手底下敢打敢拼的精锐都远远超过荀氏,举众而来,如果不惜伤亡的话,完全可以覆灭荀家。 这天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世家大族百余年乃至数百年的积累,不如这些白手起家的奴隶(石勒)、军户(邵勋)、县吏(张昌)、坞堡帅(赵固)、寒门(王弥)乃至天师道信徒之类乱七八糟的人? 上述这些人,哪个起点有士族高? 家境最好的王弥,也就祖父那一辈是太守,父亲籍籍无名,到他这一代,已与乡间土豪无异。 家境最差的石勒,被打得只剩十八骑,但就是抓住了机会,扯着刘渊的虎皮,三言两语说服以前都不是一个部落的羯人投靠,屡败屡起。 邵勋也不过一介农奴军户,同样能抓住机会,一飞冲天。 这些人,都是短短几年内实力就超过了世家大族百余年的积累,让人嗟叹不已。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 世家大族固然锦衣玉食、高官厚禄,但这些也是一个牢笼,牢牢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令其变得迟钝、笨拙,在大时代来临的时候无所作为,被人迅速超过。 但想明白了又有何用? 能改变吗?好像不行。 荀畯甚至悲观地猜想,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也做不了多么本质的改变。 到最后,依附于新兴的统治者,继续维持一定的特权、地位,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烂透了啊! 二月二十九日,邵勋结束了在颍阴的耀武扬威,兵发许昌,并在此大会颍川士族,共商护卫桑梓之策。 荀畯也跟着过来了。 这是一种政治态度,信号十分明显。 再加上颍阳亭侯荀显“暴病身亡”的消息飞快流传开来,所有人都明白该怎么做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当初王弥过来的时候,众至十余万,声势极为浩大。 说真的,如果颍川士族能够联合,每一家都不藏私,把最能打的精锐部曲贡献出来,发下厚赏,补足器械钱粮,组成一支联军,与王弥决一死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他们能做到这个地步吗?狗都不信! 而既然不能联合,保护不了自己的安全,那么就只能靠外人了。 许昌的大会,是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邵勋不但收了不少钱粮,还从各个士族手里“借”了总计三百精兵,发回阳城县,置一防府兵。 三百人,大家分摊一下,每家也就出个几十人罢了,有点肉疼,但还可以接受。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在邵勋看来,没有组织起来、一盘散沙的世家大族,不过就是一个个提款机罢了。 不能一下子弄疼了他们,那样他们会反抗。 慢慢玩就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滚! 新蔡王司马确站在城头,看着远远扎营的万余大军。 据前去劳军的府吏回报,大概有七八千战兵,以及在颍川郡临时征发的近万役徒。 声势煊赫,声势煊赫啊! 司马确没有前去探营,理由是身体抱恙。 他并不是什么有胆色之人。 在三年前的邺城“回合制游戏”中,他的父亲司马腾轻骑出奔,为汲桑部将李丰斩杀。 大哥司马虞素有勇力,听闻父亲遇害,立刻带人回返,正好遇到李丰,将其随从亲兵杀死,李丰被逼投水而死。 但在回来的路上,大哥一行人又遇到李丰部众,被其围杀。 到了最后,也就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三位兄长皆死,于是新蔡王的爵位落到了他这个庶出之子身上。 往事一幕幕,至今仍然深深映刻在脑海中,让他不寒而栗。中夜起身之时,经常汗透衣背,陷入悲观情绪之中难以自拔。 他知道,自己没能力整合豫州的军事力量。上任这么久,主要靠残留下来的父亲旧部招募、训练新兵,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真的不懂。 但他又不能拒绝这个任命。 东海王这一系,已经没几個人了啊。即便为了自己,也要勉力撑下去。 真的难! “都督,李洪不肯去陈留,往南顿、新蔡方向去了。”亲将蹬蹬跑上楼,气喘吁吁地禀报。 “竖子敢尔!”司马确愤怒地拍打着女墙,叱骂道。 李洪是平阳流民帅,有众数千。至河南郡后,闻匈奴兵至,欲南下襄城,然三关闭锁,不得已之下,冒险绕路成皋,抢在匈奴人之前进军荥阳。 坞堡帅李矩相召,不从,复南下颍川。 司马确派人送上钱粮相召,并令其北上陈留,堵截可能南下的王弥。 李洪钱粮、器械收了,但不肯送死,并连夜离开许昌南奔,竟然朝司马确封地新蔡国去了。 流民军是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不过了。 新蔡、南顿、汝南有多空虚,他也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十分愤怒。 “即刻点齐兵马,‘护送’李洪离境,他爱去哪里去哪里,孤不管,总之别在新蔡附近转悠。”司马确下令道。 “诺。”亲将应了一声,但并未离去。 “还有什么事?”司马确知道这个家仆出身的亲兵将领一向有分寸,不会多事,于是问道。 “都督,豫州境内流民众多,不仅仅是李洪一家的事情。”亲将提醒道:“沛、鲁、梁、谯、陈、汝、颍诸郡国皆有,多为王弥贼众残余,后又多了平阳、河东乃至关中流民,众至数万家。今虽捡荒地屯垦了起来,然贼性难改,农闲之时四处掳掠,居民甚苦之。” “你想说什么?”司马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点怀疑,这个家仆是不是收了钱,故意到他面前提这事。 “仆以为,或可上奏朝廷,令其各归各郡,免得生出祸患。”亲将答道。 司马确疑心稍解。 他知道亲将说的有道理。 居民、流民之争,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州一郡的事情。 有些流民可以用,比如前荆州都督刘弘就收拢了大量北方流民,于荆州诸郡划分无主之地,令其定居开垦,成为居民。 但有些流民不能用。 比如散布在豫州诸郡的王弥残众,非常不安分。去岁大旱,赤地千里,流民与居民为了抢水大打出手,互相攻杀,死者无数。 就目前来看,豫州居民、流民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居民有官面上的助力,有世家大族撑腰,流民则互相抱团,好勇斗狠,双方敌视已久,仇怨颇深,仿佛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能迅速引燃堆积已久的薪柴。 “都督,前些时日已有游骑抓获自陈留南下的细作,此皆王弥所遣,试图煽动流民作乱,攻占城邑,杀死长吏,掳掠人丁、钱粮后北上,与其汇合。”亲将又道:“若让王弥得逞,则豫州大乱矣。与此相比,李洪都是小事了。” 司马确的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这是现实的威胁,不得不重视。他这个许昌都督就是个空架子,训练超过一年的所谓老兵不过几千人罢了,新募的万余军士整训不超过两个月,没什么战斗力的。 而且器械也不是很齐,工匠们日夜赶造,不知道年底之前能不能给他们配齐上阵厮杀所需的枪弓刀牌甲弩。 这几年,许昌都督区反复流血,损失真的很大。 “王弥为何不亲自南下,指挥这些流民作乱?”司马确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亲将遥指在远处扎营的大军,说道:“都督,陈侯在许昌,王弥应不敢南下。” “他怕了?” “他怕了。” 司马确突然间有些羡慕。 一个兵家子,能打到让某个敌方大将胆寒,绕着他走的地步,应该足以自傲了吧? 王弥也是个怂货,不敢与邵勋硬碰硬,枉称“飞豹”。 呃,这话也有些问题。如果王弥是怂货,那他们又是什么? 司马确摇了摇头,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方才你提及上奏朝廷,此为何意?” “都督或可与荆州那边通下气。”亲将建议道:“关中流民多徙荆襄、南阳,众至五万家,想必王、山二位亦很头疼。如果他们能与都督联名上奏,令诸州流民归家,雍、徐、青、兖诸州刺史遣人接回,则难题迎刃自解,岂不美哉?” “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司马确笑道:“也罢,过几日孤派人去一趟襄阳、宛城,与山简、王澄谈谈。” “至于李洪,先派兵将其驱逐了,孤的封国不能乱。”说到这里,司马确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狠色,只听他说道:“孤总在想,之前是不是太软弱了,才让李洪觉得孤好欺负,这次给他点厉害瞧瞧。” “诺。”亲将应道。 见司马确没什么要吩咐的了,告退离去。 司马确则再回过头去,看向远处的大营。 颍川士族的代表应该都在,邵勋很威风啊。 ****** 三月初二,邵勋抵达了鄢陵。 这也是一座历史名城了。 郑伯克段于鄢,晋、楚战于鄢陵等等。 鄢陵本不在行军路线上,之所以来此,主要是想拜访下庾氏的大本营,同时向北挪一挪,震慑一下蠢蠢欲动的王弥。 王弥正在白马,搜罗了一大堆粮草、钱帛,从临时督造的两条浮桥上北运。 初三一大早,王桑攥着一张黄纸,匆匆来到了渡口,见王弥正在操练新兵,吭哧吭哧半天不敢说话。 smxseedymoxkcfbxqihr0jzawfz+f2iaa82ybkpnp4bftg0eus4scgu smxseeciezxrsbblyijpw8yaytae7xiicd2artrxxybwjw0aysddefttwjx0qzfbk55c6qtp6lwi3nbbnstytoncf1wqq+dimq smxseedymoxpe1b12mhr09zawfz+f2iaa82qjtpnp4bfpo05yxcssiuw6yy0yweigs smxseeciezxrsbbe+6j4aty52yzcrnggav159grxxkam/q0joydoi7uy+hymuifjwx5aohrzibx47ybk/7tynlnor0wrgfcjowxqukbhcfjbg3b4u5y+n/jzqe smxseeciezxayvbxidj4s2yogianb6ggav269ap3x+bff20omxcssiugctxfqvfqwa5cqgtb+jyk3oaohj smxseebrkwx6aybxijji4wyqobznp7iqkz2qz/p2tpz1ps158ae8wevb2twe2+ smxseedymoxpibb1eqga4iy5i4znhwhryy2yjepvp6a2/0158bevkptqc9xvgof7io5gu1tbixyl/kbl3erk3gkof4w4swdimq smxseeciezxayvyw67jbg5bqalztvciyaq1rfhqmbjz1p60aiaecwstduoykmbc4ec5z6bt6ecyr7zb4nutalfkddbwo2palwexqyebnunjiygy5+ez9fjhtqi3z5upe3abm/k1p8de/u2tjksxnsgc48d5dkltkeqyjzica7zq5nmpziamalwexbogbmezji4kb6ggz/zxiicd27pyp3h2a2/0 smxseeb66txz8oyfw8jkc+yyi8b9xxijss2l9epvp6yg/n3aetemghtxizxnwpfzul5gmzrzibxrdsdr37szhwko3fwalweujolb1isgb4ly5yqaejchrsw2qdkpnhzbnfz0ac2e8qrtgy8wu2hfya/5r2itlyiyblyb5nvtij3kdlhxbmvc7kcxykgyeepgbywyqwkb9xxiaqo2qvbp1ruywj60pcwdcizttyjwu2hf7aj6gaxtpynyz3gcipuq6x2mttnwrq6c7g4xyceb1isgb47y52vzefgiqcf3z5xoenj smxseeciezxayvyx+bj5kty52vambjhrwe3z5x smxseeciezxrsbywecjoskajmuznlyiqkj2zbep3xbyvtu3be4ec0cvb2gfzab6hybq6wewi3ba4h9tptonp3+xbmvcygdxzwrb22mgksty52rznh6iyaq27tsrxxybkdi3j0pdcm4tgw2x2m5f7io4to3t5s8x47ybbjptpvukpjmxbmvczmmxkecbxidjbk3zkwaanjwia2h2ijcp3f2buvs04o/dec5txuiymkbcosp5smxqqsmyrtfbl3+rk3gk+dqwrq6crmjuzspbxq5ji8hyqqjzepviqgp2qv5rxxyyehf3j0pdcm4tjgiy1sbc70z5tkerzibybllb4tttrx7k+brxbmvcyoyxkecblqhgbaxypkgzuduijmb3z5xoenj smxseeb6amxbqgznypjb8db4ozantrhqcy2bhup0ffa2/0 smxseeciezxayvbxidj4s2ya6rzntyiqcf275xp3xhz1p60aisenq0ujacy0ywdlq04doptpmtybhpbbjptq/dkodxwrq6cloqx4aoznyci4eh smxseecyacuk89yx+ajbs3ykutzsjsiaqo2qzvqkvkbulm068icssiti6gx12pf7m46hybq6wewi3ba4h9q67skddmzj2mcogkx5s/yekgji8sajmzznlriak/2qrvpeptbfxw0i0tecwotiawx2m1faab6zsytb6jy4v7dr3ttjx8kpjpwqukc7kexaisbx+ijjoiybi9b9xxid+f25tjqntsy2qmqdpcftimcxewyfyel6zs5tp6lzlhda4h8 smxseedymoxkmvbhcyj5ktb4qsb9xxiwi425l1pnhubfxm0oa5dpyxvb2zwe2+fiyl5w+qq7ojxrdsaohj “兄长——你!”王桑有些吃惊。 王弥摆了摆手,道:“伱想多了。邵贼如此辱我,我亦是血性男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这样,你把知道这事的人……” 王桑看着兄长的脸色,懂了,于是低声回道:“一会我就去办,保证手脚干净。” 王弥点了点头,道:“把石勒请过来。他帐下有二万余骑,没这些骑兵,打不过邵贼的。曲阳王令我等渡河南下,本来就是要掳掠洛阳周边诸郡,截断其漕运。石勒滑头,不愿南下,咱们就去‘晓以大义’,他会来的。” 是的,这就是之前邵勋一直在猜的匈奴的战略意图。 他们已经发现了,强攻洛阳得不偿失,硬打下来的可能性太小。不如先攻洛阳外围,即便拿不下,也要将其打烂,最好再截断漕运,让外州钱粮无法顺利输入洛阳,令其不战自溃。 而要截断漕运,荥阳、陈留必攻其一,最好两个都拿下。 “好。”王桑愣愣地点了点头,旋又问道:“那豫州的那些老兄弟呢?” “先不要轻举妄动。”王弥说道:“魏郡那边有曲阳王统率的匈奴精骑,还有赵固的部众。最好等他们都到了,再一齐发动,定要让邵贼吃个大亏。” “还是兄长想得周到。”王桑笑道。 “洛阳那边不会有援军吧?”王弥突然间有点患得患失,不确定地问道。 “应该——没有吧。”王桑迟疑地说了一句。 “你先去办事。”王弥挥了挥手,道。 “好。”王桑兴冲冲地走了。 孤独麦客·作家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战略意图 “笨手笨脚的,练了一年多了还这么差劲,趁早回家种地去吧!”鄢陵县郊外,金三正对着第九、第十幢千余名士兵破口大骂。 被他一起骂的还有第六、第八幢的士卒。 他们虽然参与过与匈奴的大战,但那是跟着前面几幢的老兵“混”来的战果,若无老兵带着,十成本事发挥不出三成,只有被匈奴骑兵反复袭扰,最终崩溃的份。 第七幢侥幸没被骂,因为表现好不少,但比起前面五幢三千老兵来说,还有差距,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被抽调到了前面五幢补充战损后,实力大损,不如之前了。 颍川诸郡的士族代表一直“被迫”观摩银枪军的训练。 先是一幢人抽出长垛箭,对着坞堡墙头射箭。 顷刻之间,女墙后的草人身上插满了箭矢。 接着又是一幢人,拿出破甲箭,以什为单位,静态步射挂在远处木桩上的甲胄。 最后还是一幢人,前排行进间直射,后排抛射,大面积覆盖。 射完之后,步弓挂腰间,抽出佩刀,解下左手手臂上的小圆盾,来了一次阵列冲锋。 当浑身插满箭矢的草人被砍得七零八落时,所有人都无语了。 嘴硬是挡不住这些虎狼之兵的,唯有正视现实,尽快调整过来,才能维系住家业。 另外一侧,从洛阳赶回的庾敳跟在邵勋身边,满脸笑容,合不拢嘴。 司徒上疏,请出镇外藩,天子大喜,诏以为兖州牧。 于是,兖州牧幕府在解散一年多后,再度重建,只是不如之前鼎盛了。 一部分人选择在朝为官,一部分人转入太尉幕府,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南渡,投靠琅琊王,大概只有一半人跟着司徒远走兖州,包括三万余步骑。 这一次,庾敳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在朝任吏部尚书,下月便可上任。 这个时候,即便之前再不喜欢邵勋,也必须要改变态度了。 他甚至恬不知耻地宣扬,早就觉得邵太白风姿俊异、有雅量,于是力劝庾家诸人,与太白约为婚姻,成就好事。 对此,新任陈郡侯府左常侍胡毋辅之很是诧异,明明是我…… 但庾敳久历宦海,脸皮厚度不是一般人可比,自然对胡毋辅之无视了。 而且,他更是以伯父的身份,说将来侄女出嫁时,要送一份丰厚的嫁妆,以示鄢陵庾氏之团结。 胡毋辅之只能败下阵来。 度支校尉杨宝亦站在一群人中间,挺胸叠肚,笑意盈盈。 众所周知,他正式站队了,而且是在关键时刻站队,站得“荡气回肠”,站得每个人都知道,站得司马越想将他千刀万剐。 从禁军中被一脚踢出来后,还能被人力保,担任度支校尉,足见这把搏对了。 原度支校尉陈颜,手下最多时八千兵马,多年征战下来,缺额得不到补充,至匈奴攻洛阳之时,只剩五千左右,随后连吃败仗,战后一检点,兵不过一千三四百。 收拢部分逃散的溃兵后,勉强恢复到两千,交到了杨宝手里。 杨宝又得太尉王衍许可,从南下洛阳的流民中募兵千人,将员额整到了三千,也算是一个小军头了。 度支校尉产生于曹魏时期,最开始的名字叫“司农度支校尉”,秩比两千石,主管军事屯田以及屯田所得的军粮调遣。 屯田地方不一,因此包括度支中郎将、度支校尉在内的官员皆由中央派出,管理屯田。 杨宝以及他的前任陈颜,严格来说都是司州度支校尉。八王之乱后,屯田丧失,他们更多的任务变成了转运漕粮。 比如,之前作乱的陈敏就曾经上疏:“南方米谷皆积数十年,时将欲腐败,而不漕运以济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 朝廷从之,以敏为合肥度支,又迁广陵度支,令其转运南方粮谷进京。 到了张昌之乱,“敏请合率运兵”破贼,最后一举剿灭石冰、封云之辈。 也就是说,度支校尉手下的兵,其实已经变成了“运兵”。 杨宝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荥阳、陈留段漕运,将其他地方输送过来的钱粮绢帛及各类贡品,接力运回洛阳,完成“最后一公里”。 “君侯来了。”有人小声说道。 杨宝等人立刻收声敛容,默然肃立。 待邵勋的身影出现时,齐齐躬身行礼,道:“参见君侯。” “无需多礼。”邵勋笑着摆了摆手,与各人温和地打着招呼,待看见杨宝时,一把拉过,笑问道:“兵募齐了吗?” 杨宝是来募兵的。一般的新人还看不上,主要收拢溃兵,以及流民中敢打敢拼之辈,以充实运兵编制,更好地转运钱粮,省得老是向地方郡县借人——运粮的活计,现在是越来越不安全了,而且运兵经常被拉去洛阳打仗,一般的人真无法胜任。 “尚未募齐。”杨宝答道:“石勒、王弥寇兖州,漕运有些不太通畅。待到四五月间,外州钱粮入京,恐不利也。不知君侯……” “到这边来说话。”邵勋招了招手,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杨宝跟了过来,低声道:“君侯,漕运还是要保一保的,不然洛阳恐陷入饥荒,于君侯大业不利。” 邵勋微微颔首,道:“说说你的看法。” 杨宝也不怯场,直接说道:“君侯可知钱璯杀陈丰之事?” 邵勋摇头。 smxseeczs6xbqxyegbjle6b5qbzsfiiy2v14lhpnp4yejv0jcseu0atskpx0uwc6yc5gmztpynxrdmao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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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截断漕运,洛阳是无法自持的,除非减少不事生产工匠、军士、官员公卿等等——尤其是耗粮巨大的洛阳禁军,可若没有禁军,又如何守得住洛阳呢? “帮人就是帮自己。”邵勋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容忍洛阳漕运被切断。若不来一趟豫州,还不知道匈奴想这么干呢,这是我的失误。杨宝!” “仆在。” “你方才讲的那些话,谁教你的?我不信你懂这些。”邵勋说道。 开什么玩笑!杨宝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 他能当殿中将军,若无东海王府左长史、王国中尉刘洽帮忙说项,同时他又是东海老人的话,绝无可能。 以他的水平,说不出来这些话。 “君侯明鉴,此乃度支王尚书遣人相教,仆亦询问了属吏魏浚。”杨宝讪笑道。 “王尚书?魏浚?”邵勋疑惑地看向他。 “王尚书乃太尉之子玄。”杨宝说道:“魏浚是东阿人,寓居关中,初为小吏。河间王颙败后,流落河南,前阵子经人介绍,来到仆帐下听用。他以前也当过长安的度支校尉。” “王玄竟然当了度支尚书?这么快?”邵勋有些惊讶,又有些释然。 王衍的儿子当度支尚书,奇怪吗?好像不奇怪,他们爷俩就是因筹粮而生…… “将魏浚唤来,我要看看他的才干如何。”邵勋说道。 “诺。”杨宝应道。 “给李重、陈有根传令……”邵勋又唤来文吏,令其撰写调兵命令。 第一百三十五章 酝酿 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 今日无雨,春光明媚。 庾文君红着小脸,跟在母亲、兄长身后,踏青出游,状似无意地看着路口。 几名说是“玩伴”,实则“媵妾”的少女跟在她后面,偶尔也看向路口,脸不自然地红一下。 邵勋就没正儿八经娶过世家高门的女子,也是在最近,他才知道庾文君嫁过来时,还会有陪嫁的媵妾、媵臣。 裴十六、裴进等人就是裴妃嫁到东海王府上时的媵臣。 羊茗则是羊献容做皇后时陪嫁过去的媵臣。 历史上著名的辽国断腕太后述律平,他有一个媵臣名叫韩知古,他的孙子叫韩德让。 跟在庾文君身后的几名少女就是将来陪嫁的媵妾。 一位姓庾,来自庾氏远支,算是庾文君的族妹。 一位姓毌丘,是庾文君的庶出表妹。 一位姓荀,听闻是汲郡庾衮前妻荀氏娘家的人。 一位姓殷,乃与庾家交好的长平殷氏之女——长平县,西汉属汝南,东汉属陈郡,西晋时将颍川郡西华县省入陈郡长平县,合并后的这个县隶颍川,南朝属陈郡,故东晋时称“陈郡殷氏”,这个县就在颍川、陈郡交界处。 所以说邵勋就是個山炮,他压根不懂这些。 娶世家大族的女子为妻,你不需要准备小妾,正妻都为你置办好了。 在正妻怀孕的时候,她会体贴地让媵妾陪伴你,供你泻火,你都不需要出去打野食。 当然,太容易得来的才没意思呢! 男人嘛,正妻怀孕了,陪嫁媵妾多没意思,不如出去逛青楼,那个好玩。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羊皇后身边都有这么一套媵妾班子,有的二十大几甚至年过三十了,还没被男人开封,就是这个道理。 邵勋每次回家,直接往王妃身上爬,都没注意这些兴许也是出身士族的媵妾(一般是近支庶女或远支嫡女),属实暴殄天物了。 山炮就是山炮,一个字:俗。 路口时不时过去一批人,多乘牛车、马车,很显然,他们也是去出游踏青的。 这批人过去后没多久,一群盔甲鲜明的骑士出现在大路上。 庾文君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 她用目光搜了搜,蓦地,一位身着红色戎袍,骑着白马的骑士出现了。 他顾盼自雄,威武不凡,被人簇拥在正中心,如众星拱月一般。 白马骑士扭头看向了这边。 都说神射手的眼神一定是非常出色的,这不假,白马骑士略过了庾亮那个挫人,再从庾怿、庾冰、毌丘氏等人身上划过去,直接锁定了庾文君。 他策马离了大队,直接奔了过来。 马速不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嘴唇一歙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白马骑士近了,他的嘴唇仍在翕动着,兄长庾亮已经在和他打招呼,并说了什么。 庾文君心砰砰直跳,她能肯定邵勋说了什么,但她耳边嗡嗡的,什么都没听清。 眼见着骑士已经下了马,并朝这边走来时,她的脸上忽然飞起羞涩的红晕,快步走到了母亲身旁。 邵勋微微一笑,看向毌丘氏身旁的庾文君。 小妮子逃开后,却还大胆地和他对视着。 但也仅止于此了。 小妮子的性格中纵然有野性的部分,但在传统的教育之下,她仍然是羞涩的、矜持的。 她在渴求着某些东西,却又有些害怕,怕的不是邵勋,而是别人的目光。 她又是幸运的,在没法自主选择婚姻的年代,被童年时那道刺破黑暗的一束光点名,求娶为妻,或许是最不坏的选择了。 庾文君身后的四名少女表现各异。 有人躲在人群中,透过重重缝隙,悄悄打量着他。 有人面色平静,大胆地看着他。 有人霞飞双颊,内心激烈地做着搏斗,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还有人看了一眼,就失望地移开了目光,但内心中不断地催眠着自己,试图美化邵勋的形象。 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她没有选择,注定了陪嫁的命运,哪怕不喜欢,不情愿,也只能认命。退出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会被视作羞辱,家族承受不起,好事会变成坏事,亲家会变成仇家。 邵勋上前,先向毌丘氏行了一礼,然后与庾家几位男丁一一见礼。 “君侯这是要出征,好巧啊……”庾亮有些不自然地说了一句。 邵勋悄悄瞪了他一眼。 二十二岁的人了,都已经娶妻了——庾亮有一妻二妾,正妻出身颍川荀氏,两位妾侍分别是尚氏(汲郡)、李氏(顿丘郡)——还这么沉不住气,搞毛呢? 我告诉你,今天不止伱泄露了庾文君的行踪,庾敳也“告密”了,慌什么慌! “是啊,好巧啊。”邵勋说道:“正要去陈郡。” 被邵勋瞪了一眼后,庾亮渐渐镇定了下来,道:“过数日,仆亦率家兵往会。” 说罢,低声问了一句:“真准备北上了?” “那还有假?”邵勋回话时,瞟了一眼庾文君。 小姑娘先是吓了一跳,似是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邵勋居然如此大胆。不过在发现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之后,又眯着眼睛笑了。 对了,就是这个味! 好怀念的小月牙,邵勋几乎在一瞬间回到了八年前,想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 娶一个小迷妹当妻子,感觉很不错啊。 “君侯,朝命都没下来,何必呢?”庾亮不解道。 “元规。”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就不能斤斤计较了。凡事要看远一点,心胸要大一点,要让人看到你有担当,能庇护大家。哪怕一时吃亏,只要长远有好处,事情都值得做。别和个市侩商徒一样,胸怀天下四个字,切记。” 说完,他又看了看庾怿、庾冰二人,笑道:“叔预今年十八了,可有人征辟?” 庾怿赧然一笑,道:“新蔡王欲征我为西曹掾,未就。”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自己有想法,不错。” “听闻季坚要入朝为秘书郎了,可有所思?”邵勋又看向庾冰,笑着说道。 十五岁的庾冰一本正经道:“秘书郎掌图书经籍,可左右王化,清夷国风,正吾所愿也。” “壮哉少年郎。”邵勋赞了一句,道:“我闻松竹挺色,不畏严霜;雕鹘凌空,自有俊气。望季坚能秉持此志,百折不挠,如此则胜人良多矣。” 庾冰躬身行礼致谢。 邵勋回礼,然后又对毌丘氏道:“夫人率家众出游,仆便不打扰,今去陈郡,后会有期。” “军国事重,不可稍阙,君侯自去便可。”毌丘氏说道。 邵勋行了一礼,转身上马离去。 庾文君下意识前跨了一小步,很快便止住了。 毌丘氏抓住了她的手,叹道:“八年了,他变了那么多,你却未变。” 庾文君低下了头,母亲是在说他让两个王妃生孩子的事情…… 四位少女则各有所思。 这个武夫兵家子,出口成章,倒不像军户出身,而像士人子弟,奇哉怪也。 庾亮则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妹婿,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尾巴都要夹起来。明明邵勋从来没对他说过重话,对人也温和有礼,但在他面前,怎么就那么放不开,那么害怕呢? 有些人,不靠严刑峻法,不靠残暴杀戮,也能有深重的威望,真是异数。 ****** 十天后,邵勋率队抵达了陈郡,刺史卢志率州府官员,自项县北上迎接。 与此同时,接到消息的各郡士族陆陆续续派人前来汇合。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重率牙门军主力三千及辅兵,带着大量车马军资,往许昌方向开进。 府兵也开始了动员,陆陆续续往梁县方向集结,总数达到了两千。 不一定会打仗,但军事动员是真的,紧张的气氛也是真的。 司马越身体刚刚有所好转,便离开了洛阳。 他带走了左军、右军及乞活军总,外加骁骑军数百骑,总计约三万二千人,在数十幕府僚佐的簇拥下,于凄风冷雨之中,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城,滋味难言地踏上了前往兖州的旅程。 王弥的部众已经完全退到了黄河渡口边,但并未离去,而是伐木设栅,翼护渡口及浮桥,好像不愿失去这个桥头堡一样。 石勒在河北转战如风,清河、平原、阳平、广平、顿丘等郡皆遭其掳掠,降附于其的堡壁越来越多。 石勒委派官员监督诸堡壁,索取钱粮,积极操练兵马。 在野马冈之战结束差不多一年半的今天,他的部众已然有些模样了,至少比王弥的兵能打不少。 乐谟在顿丘有点坚持不住的意思。 他与石勒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又不像庾琛那样在河北根基深厚,已经想要放弃此郡,携军民南渡兖州的想法了。 刘汉朝廷对王弥发来的奏疏争论不休,暂时没个头绪。 就刘渊本人而言,他倾向于南攻陈留、荥阳,截断晋国的漕运线路。 这一两年,他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身体的衰弱非常明显。 心有所悟的他,无比渴望在临死之前,达成攻克洛阳的心愿。 有些事情,似乎难以避免,将要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汲郡、顿丘、河内、兖州、豫州、洛阳乃至荆襄,一场席卷大半个中原的战争已经开始深入酝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封国 “大晋永嘉四年(310)三月十八日,陈侯治兵于陈县西郊,士族相仪。陈侯御华盖,亲令金鼓之节。” “银枪陈于南,义从、世族兵陈于北,各击金鼓,以为节度。” “有偃月鱼鳞之阵,飞龙腾蛇之变,凡十余法。” “枪弓刀牌、剑槊戟棓,周回转易,以相避就。” “陈毕,南北二军皆鸣鼓角,众尽大噪。” “步骑进退以相拒击,南捷北败。” “噫!北军有诸族之骑军,亦溃不成军。南军追亡逐北,以为盛观。” “讲武毕,各鸣金钲,诸军重整以为常,皆坐。” “陈侯策马阅兵,将士起立,皆山呼‘万胜’,诸族之兵亦噪之焉。” 侯府左常侍胡毋辅之伏在案几上,已写完一篇“通稿”,颇有运动会报道员的风采。 当然,这不是真的通稿,只是一种记录。 古来修史,一般是后朝修前朝,史官们写史的依据便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各种材料。 有关帝王的,一般依据当朝实录或起居注之类。 有关诸侯的,则有史官专门采访,即便战乱年代亦如是——后梁陈留郡王葛从周晚年老退在家,就有史官上门,让他回忆这一生的经历,并挑重点记下。 此时不如唐宋时重视治史,所以不一定会有史官来记录这件事。 但胡毋辅之写下的这些材料还是很有价值的,后世治史之时,如果有哪个史官对此感兴趣,就有可能写上一笔——难得他这次记得比较正经,没有太多夸张之处。 阅兵之后,自然是全军大酺。 银枪军、义从军儿郎跟着邵勋在豫州走了这么一大圈,好酒好肉吃了不少,别提多爽了。 此次大酺,不再是荀公子买单,而是由来自豫州诸郡的数十家士族集体买单。 河南物产丰富,吃的东西自然也丰富。 “我自鄢陵入阳夏,端地一副好风景。”邵勋夹起一块鸡肉,道:“谢公经营得力啊。” 谢裒(pou)闻言没说什么,只抬了抬眼皮,道:“不知陈侯看到了什么风景?” “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邵勋说道。 谢裒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邵勋,笑道:“不想君侯竟是雅人。” 说罢,举起酒觞致意。 邵勋心中有淡淡的不爽,不过还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阳夏谢氏,不算什么大士族。 谢鲲、谢裒、谢广三兄弟的父亲谢衡乃国子祭酒,祖父谢缵为典农中郎将,都不是什么手握重权的高官。 谢鲲娶妻中山刘氏(刘琨的侄女)。 刘琨是中山靖王之后,在国朝其实已经有些没落,但因为是“老钱”家族的一员,名望犹在。谢鲲娶妻刘氏,明显是想得到旧族的认可,打入这个圈子。 效果只能说还行,至少谢鲲有资格跟王敦说上话,甚至成为朋友了。 但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谢鲲表面上和王敦称兄道弟,有时候还得到王衍的赞誉,但王家这种旧族核心成员会真心看得起你吗?关键时刻会拉你一把吗? 说难听点,在王衍眼里,谢鲲、谢裒这种中等士族成员算個鸡儿,还不如邵勋这种舞刀弄枪的人呢,至少他让老壁灯又爱又恨,经常令老王血压飙升,又让他感动得不行。 谢氏兄弟行吗?他们不行。 谢家唯一的破局之策,就是南渡。 都是北方士族衣冠南渡,但历史上有“早渡士人”和“晚渡士人”的说法,早渡早占坑,晚渡连萝卜坑都没了。 衣冠南渡是一次难得的洗牌机会,可以拿捏晚来的老钱家族,然后与他们联姻,抬高门第,再加上早渡所占得的萝卜坑,阶级跃升就完成了。 留在北方的话,机会寥寥,你看看谢鲲在司马越幕府混得如何?哦,他已经决意南渡了,因为不看好司马越幕府的前途,同时对北方局势十分忧虑。 邵勋吃不准谢氏家族的其他成员会不会南渡,至少到目前为止,谢裒、谢广兄弟还没走,或许还在观望吧。 爱走不走,老子不惯着你们! 邵勋又看向阳夏袁氏的代表袁冲。 袁氏这一支可追溯到汉司徒袁滂。 袁滂之子袁涣先投袁术,再投曹操,混得还行。 袁涣之子袁准在武帝时期任给事中,准子袁冲曾为光禄勋,现在已丢官在家。 袁氏到现在虽然混得还行,但颓势已然显现。 这一代,袁冲的堂姐(伯父袁侃之女)嫁给了羽林右监荀頵(荀彧曾孙),生子荀崧。 但荀氏家族大着呢,远近亲疏地位截然不同,荀彧这一支过得并不怎么样。 袁氏、荀氏这次老钱家族的联姻,只能说是互相抱团取暖罢了。 待到袁氏下一代,怕不是只能沦落到与谢氏以及隔壁的殷氏联姻了。 “袁公有礼了。”邵勋举着酒碗,道:“来时路上,在袁公府上小憩,但见苗稼滋润,牛驴皆肥。他日定要向袁公请教。” “好说,好说。”袁冲资历老,但并不摆架子,在风云诡谲的朝堂政争中败下阵来的他现在十分明白武力的重要性,只听他说道:“吾家还有茶树,刚刚采摘,君侯若有暇,或可移步品尝一番。” “哦?河南亦产茶?”邵勋讶然道。 “休说河南了,便是关中亦产茶。”袁冲笑道:“每年二月种茶,每坑种六七十颗子。三年后,每棵收茶八两,每亩计二百四十棵,计收茶一百二十斤。” “看来袁公精于此道。”邵勋肃然起敬。 对谈玄的人,他一向不怎么感冒。但袁冲这种对茶树种植、产量门清的人,却值得他尊敬,最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人了。 “赋闲在家,垂垂老矣,也就这点喜好了。”袁冲自嘲一笑,说道。 “袁公正值盛年,缘何言老?”邵勋故作不悦,道:“待到此间事了,定与袁公好好亲近亲近。” 袁冲心下暗喜,但脸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道:“陈侯名满洛阳,正要请教一番。” “好,就这么说定了。”邵勋遥举酒碗,一饮而尽。 袁冲亦一饮而尽。 不管多么看不起新贵暴发户,在家族颓势尽显、日渐衰败的情况下,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老钱家族也难啊。 今日这般扭扭捏捏与陈侯相交,落在其他士人眼中,说不定就要被嘲笑了。 袁冲仿佛已经听到有些人背地里议论袁家不要脸,攀附新贵,还是个没出身的武夫新贵。 思及此处,脸已有些红。还好饮了酒,别人看不出来,不然真是没脸待在此处了。 “素闻阳夏何氏乃开国元勋之后,今日缘何未见何氏俊异?”与袁冲饮完酒后,邵勋扫了一圈,惊讶问道。 酒宴上为之一静,没人说话。 阳夏何氏乃国朝高门贵第,何曾是开国时仅有的几个封公的人之一。 子孙奢靡无度,不可一世,“日食万钱”乃至“日食二万钱”,令人咋舌。 去年,东海王司马越回京后,在天子面前抓走了何绥,杀之。 何绥之兄何嵩,为弟弟收尸后,曾经痛哭,前阵子病逝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绥弟何机,性子矜傲,曾经凌辱门第较低的阳夏谢氏,令谢鲲等人上门拜谒。别人劝诫,他根本不听,嚣张得很。 机弟羡,既骄且吝,陵驾人物,做官做得天怒人怨,在老家阳夏也搞得到处是仇人。 这样一个家族,纯纯阳夏一霸,又怎么可能看得起邵勋,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号令? 卢志咳嗽了一下,道:“君侯,仆在项县,曾有人检举何氏不法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卢志身上。 这人是真的狠啊! 听闻在邺府之时,搞死陆机兄弟就有他一份。这会到了豫州,又想弄死何氏兄弟? 邵勋没有说话,食指在案几上轻敲着。 陈郡五县,除了阳夏何、袁、谢三个世家外,就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士族了。 这也是他打算把陈郡经营成基本盘的主要原因。 东行以来,颍川诸族皆服,更是死了颍阳亭侯荀显。 没想到啊没想到,荀显之死还不足以警示众人么? 不,其实已经让不少人害怕了。 至少,陈郡袁氏在刻意讨好他。 谢氏表面端着架子,实则慌得一比,因为谢裒来了。 何氏在作死么?只能说,蠢无药医也。 “查!一查到底,谁都不准包庇!”邵勋下定了决心,道:“若有谁知道何氏种种不法情状的,速速出首相告。知情不报者,以同犯论处。” 说这话时,他看向了阳夏谢氏、袁氏、长平殷氏、谯县夏侯氏、南顿应氏等周边几个县的士族代表。 众人纷纷低头。 谁都知道,陈侯打算拿何家开刀了。 陈郡是他的封国,理论上来说,此郡已经完全可以称为陈国了,就像鲁郡公贾氏的鲁国一样。 陈国之内,断不允许有反对他的人存在。 何氏如此不给面子,当真有取死之道。 另外,众人对搞死何家也没太大的意见,原因无他,何家太目中无人了。 尤其是同在阳夏的谢氏,就因为门第比何家低,每年都要上门拜谒,简直就是羞辱。 袁家也受过何家不少气。 把何机、何羡兄弟搞死,或许会有人不忍,甚至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拍手称快的人绝不在少数。 有些脑瓜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在思考能不能趁机捞点好处了。 何家太富了,财货、田地、商铺、部曲众多,若能分一杯羹,那就再好不过了。 邵勋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心中冷笑。 贪婪之辈何其多也! 何家的田地、部曲,他不可能给外人。 他招了招手。 唐剑会意,把头凑了过来。 “你遣人去一下洛阳,从禁军中招募三百好手。”邵勋附耳说道:“再派人去忠武军、牙门军中,募三百人。和他们说清楚,可举家搬来阳夏当府兵,人给田百五十亩、部曲三户,衣甲、马匹、器械我来给。” “诺。”唐剑低声应道,转身离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人行 陈颜的任命下来了:合肥度支校尉。 上任途中,他来到陈县致谢。 作为许昌陈氏的一员,他很清楚自己在兵败之后,依然能够平调合肥的重要原因:陈侯上疏力保。 在这件事上,度支王尚书没有反对,天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同样没有反对。那么,在东海王出镇兖州的情况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是从洛阳出发的,抵达陈留浚仪县的时候上船,经睢阳渠南下,直趋陈县。 司马越也在浚仪。 他汇合了刘洽收拢的七八千残兵败将——原王堪、王士文所领部众及东海王国军——兵至四万,于酸枣、白马一带与王弥激战。 战斗过程乏善可陈。 王弥深沟高垒,避而不战,只保着渡口。 司马越将大军委托给长史裴邈,何伦、王秉、刘洽、薄盛等副之,经旬日围攻后,克酸枣县北的渡口,但白马一直未能拿下。 陈颜没在此多留,等到船只后,便从浚仪县南下。 浚仪县乱糟糟的。 县令早就弃官而走。 乞活帅陈午率众盘踞于此,但他们不是乱军,而是受命镇守此地。 去年司马越召河北乞活帅入京,李恽、薄盛听从号令去了洛阳。 陈午则率汉、乌桓流民五千余家至陈留。 王平、祁济更离谱,见陈午在陈留,不与他相争,直接去了陈留隔壁的梁国,找了一块地盘踞下来。 乞活军的发展是非常迅猛的。 想当年,司马腾带至河北的乞活军只有一万余人,多为并州官吏、军民。 镇邺后,司马腾只抽调了少许人马为他守城,大部分乞活军在冀州诸郡就食,由此开始了大发展。 不但有并州胡汉百姓东下冀州加入,还有许多冀州军民入伙。 之前汲桑叛乱,乞活军一下子出动了五万众,可见其规模。 与一般流民军“反晋”宗旨相比,乞活军的宗旨是“扶晋”,这是他们与流民军最大的区别,毕竟体制内的嘛。 就目前而言,乞活军已经形成了三大“根据地”。 黄河以北的在广宗上白(冀州安平郡)一带活动,且耕且战,由原范阳王司马虓的主簿田徽统率。 黄河以南的则以陈留国浚仪县为驻地,由陈午统率。 在王平分家之后,梁国即将成为其第三个根据地。 陈颜从浚仪南下之时,随处可见操并州、冀州口音的流民。凶悍好斗,抢劫成性,若非他有官身,又有上百随从,说不定真被人给抢了。 “好好的漕运重镇,竟然被乞活军占领了。”陈颜唉声叹气。 “好歹他们是司徒的兵,不至于截断漕运。”陪着他一起南下的杨俊安慰道。 “现在是听话,将来可很难说。”陈颜摇了摇头,道:“指望这些人抵挡匈奴,司徒怕是想多了。” “不用他们又用谁呢?”杨俊无奈道:“许昌都督可没什么兵了啊,兖州兵也被司徒拿在手里,地方空虚,只能召乞活军来抵挡一二了。” “说得也是。”陈颜点了点头,旋又看向跟在他身后的王隐,问道:“处叔回了乡里,比我等在外奔波之人,可要强太多了。” 王隐,字处叔,骁骑将军王瑚之弟,陈郡陈县人。 他们家算是寒素门第。 寒门大概是天下门第中上下限差别最大的了。有的寒门家无余财,过得比较苦逼,连饭都吃不饱,有的寒门阡陌纵横,奴仆成群,生活奢靡。 陈郡王家算是比较穷的,也就到了王瑚这一代,因为在禁军中为将,日子才好了起来。 但禁军将领嘛,能捞的好处有限,比不得太守之类的地方官。 所幸兄弟二人心态不错,对物质要求没那么高。尤其是王隐,能读书、写书就满足了,别的没有太高的要求。 之前他一直住在洛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这般低调,还是被陈侯打听到了,聘为侯府中大夫(第九品)。 王隐本不愿任官,奈何兄长劝说,同时又是回陈郡老家,再三考虑之后同意了。 这次便跟着陈颜、杨俊一起南下——杨俊原为司徒掾,现已离府,此番是奉王衍之命过来谈事。 “陈校尉说笑了。”王隐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合肥是个清静之地,不比中州好?而今不知多少衣冠士人南渡呢,哪怕丢官去职也要去江南。陈校尉得以度支合肥,不知被多少人艳羡。” 度支校尉是个肥缺,这谁都知道。且是度支合肥,远离洛阳是非之地,更是肥缺中的肥缺。 听闻陈颜与糜晃相交莫逆,曾与陈侯一起在轘辕关打过王弥,关系自然不一般。 况且许昌陈氏已经倒向陈侯,他能去合肥督运漕粮,一点不奇怪。 在东海王出镇兖州之后,现在想要谋官,找王衍、刘暾之辈固然没错,但如果另辟蹊径,求到陈侯府上,有时候也会有惊喜。 他与王夷甫的关系可不一般! “我是去合肥干得罪人的事情的。”陈颜苦笑道:“三月了,还没一船漕粮经涡水至浚仪。太尉、尚书都急了,就连天子都下旨垂问。我这番下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钱璯之乱不是已经被平定了么?琅琊王又素来恭敬,难道会扣发钱粮?不至于吧?”杨俊惊讶道。 钱璯叛乱,旋起旋灭,现已经被江南豪族武装剿灭了。 出兵最多的是义兴周氏,这是他第三次平定江南了。 第一次是出兵平定石冰,主要功劳是陈敏的,但义兴周氏的周玘集结部曲私兵参战了。 第二次是陈敏之乱,这一次是江南豪族集体背弃他,转而刀兵相向,周玘也率部曲参战了。 第三次就是钱璯之乱了。周玘再度出兵,一举平定。 所以,他得了個“三定江南”的美誉。 从侧面也可以看出,江南豪族的势力已经非常强大了,义兴周氏动辄组织一万多私兵部曲,且还有相当战斗力,却不知这个家族到底占有了多少土地、人口,大概可以“闭门成市”、“自给自足”了。 琅琊王司马睿对他们大概也只能安抚、拉拢为主,连重话都不敢说的。除非南渡士人越来越多,带过去大量北方军民,才能让司马睿、王导的腰板稍稍挺直一些。 “我忧心的不是钱璯,而是吴地豪族的态度。”陈颜摇了摇头,不想多说这个。 汇集至合肥的钱粮,不仅仅包括在寿春等魏晋旧地征收的赋税,还有更南边吴地的资粮。朝廷现在这个样子,陈颜有点担心江南士人起了异心,那就不好收拾了。 杨俊一听就明白了,顿时愁上心头。 作为弘农杨氏的一员,他没有南渡的心思。在司马越出镇之后,他投靠了王衍,又积极靠近陈侯邵勋——其父杨准与乐广交好,杨俊与乐广之子乐肇等人亦是好友。 他很清楚,现在的洛阳朝廷离不开外州钱粮。在中原打成一片的情况下,相对稳定的南方就是个难得的输税之地。 广陵度支校尉衙门已经瘫痪,合肥若再出问题,可就真的麻烦了。 但这事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指望扬州都督(治寿春)周馥能稳住局面了,尽可能搜罗钱粮输送入京,以与匈奴进行持久战。 几人一边走一边聊,两三日后即顺着睢阳渠过了扶沟,进入阳夏县境。 这个时候,远处冲天的大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遣人一问,原来着火的是陈郡何氏的庄园之一。 刺史卢志率军抓捕前邹平令何机,何机举兵相抗,庄园被攻破之际,举火自焚。 “这……”陈颜张口结舌,震惊不已。 杨俊目光深重地看着隐隐传来呼喊声的何氏庄园,心中惊疑不定。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王隐也猛然抬头,看向曾经辉煌无比的何家庄园,久久无语。 他甚至爬上了座船顶部,默默看着。 围攻何氏庄园的兵众非常多,但衣衫杂乱,器械也五花八门。 在稍远处,则有两千多名甲士持械肃立,看样子是压阵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压阵之兵应是陈侯的私兵部曲银枪军。那么,围攻何家的是什么兵? 答案其实很明显:士族部曲。 至于是哪家或哪几家的部曲,就不得而知了,多半跑不出袁、谢两家吧。 或许还有别家,盖因陈侯在此大会诸族,每家都多多少少带了点人过来。 驱士族之兵以攻士族,然后把何家瓜分一空? 真真是好手段。 经此一遭,“陈郡”大概真要变成“陈国”了——邵家的陈国。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整合的意义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渐次浇灭了庄园各处的火苗。 谢裒的脸色很难看。 老实说,他是想整治何家,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奈何他没有选择,陈侯也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在那个时候,如果不肯当众表态,他走不出陈侯的营寨。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当众拒绝陈侯的威逼,但终究没敢这么做,别人也会当他是傻子。 你谢家受了何家多少侮辱?如今有人帮你出气,你居然还不领情,你是不是傻子? 或许,就连兄长都不会理解他。 何家太欺负人了,你得罪了东海王,得罪了陈侯,得罪了曾经履任过的郡县的官民,得罪了陈郡所有世家,得罪了阳夏桑梓的百姓,没人会为你说话,没人会为伱抱屈。 杀了你,只会让更多的人拍手称快。 这就是个坑,不跳也得跳,没有任何办法。 袁冲看了一眼谢裒,叹了口气,道:“幼儒,何必如此沮丧?何家取死有道,即便陈侯不杀,早晚也会灭族。洛阳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何家的财货,就等着瓜分呢。凭他们家在洛阳的那几个仆役,可守不住啊。” 谢裒看了袁冲一眼,片刻后说道:“袁公,我并非不愿报复何氏,但何氏不该如此灭亡。此例一开,士族还有何体面?” 袁冲闻言,反问道:“张方杀得少吗?苟晞杀得少吗?在他们眼里,士族有何体面?” 谢裒一窒,但还是说道:“这天下不该如此……” 袁冲冷笑一声,道:“幼儒是觉得朝廷尚在,不该这般没有规矩吗?老夫劝你一句,别多话。陈侯已经很讲规矩了,何家的那些烂事,哪一条是假的?真要追究的话,该不该死?再者,前年东海王自领兖州牧,有过朝旨吗?去岁冀州刺史王斌死后,幽州王浚自领冀州刺史,问过朝廷吗?南阳王模,都督雍梁秦益四州诸军事,他为何将天子御赐之剑交给张轨,擅自委以凉州生杀大权?他就没资格管凉州!” 谢裒无言以对。 司马越、王浚、司马模做的这些事,严格来说都形同谋反,但有人追究他们吗? 没有,所有人都像没看见一样。 当然,这也不是说陈侯就是什么好人,他一样跋扈,一样干过很多形同谋反的事情。 他与司马越、司马模、王浚有個共同点,就是朝廷没法追究,或者追究不了。 “受教了。”谢裒拱了拱手,强笑道。 “无妨,想通就好。”袁冲摆了摆手,道。 其实,他知道谢裒之所以如此沮丧,并不是因为对朝廷如何忠心。 他和自己一样,忠的是这个能让他们安享富贵的秩序。 秩序在他眼前被赤裸裸地破坏了,冲击力不是一般地大,所以他有些惶恐。 若杀人的是东海王或王太尉,可能还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可偏偏是陈侯邵勋,只能说——唉! “万胜!”前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二人寻声望去,却见陈侯策马来到了何氏庄园外,不知道宣布了什么,刚刚结束战斗的各家部曲们齐声欢呼。 袁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在快速崛起。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捋须而笑。 早就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嗟怨的? 多半是赏了参战部曲们一点浮财,邀买军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这不是禁军、郡兵或别的什么部队,而是他们的私兵部曲。 部曲世世代代生活在他们的坞堡庄园内,主家威望早就深入骨髓,他们的家人更是在庄园们为质,除非将其接走,不然很难被人拉走。 “走吧,去看看。”袁冲招了招手,道。 谢裒默默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庄园正门前,诸族代表基本都在这里了。 另外,似乎还多了几个人。 “……漕运乃国本,君上任后,当勤谨用事,不得懈怠。”陈侯的声音远远传来:“周都督乃朝廷荩臣,你没事多跑几趟寿春,通力协作,将漕粮运入京中。如此,功莫大焉。” “仆谨遵陈侯教诲,定用心做事。”陈颜回道。 袁冲、谢裒走了过去,却见一比陈侯年岁要大不少的人刚刚恭恭敬敬地请示完毕。 场面有些滑稽,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似乎又很自然。 见到二人前来,邵勋点了点头,然后附到陈颜耳边,低声道:“合肥运兵,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此事关重大,切记切记。” “我省得。”陈颜重重点了点头。 合肥运兵不多,但数千人还是有的。而且掌握着大量船只,价值非常巨大。 他知道,陈侯身边的精兵猛将非常多,自己没有任何优势。那么,就只有另辟蹊径了,漕运兵丁善于行船,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必须好好把握。 邵勋见他明白了,心中满意。 就喜欢这种脑子清醒懂事的人,如果陈颜事情办得漂亮,将来未必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在河南与拥有大量骑兵的敌人拼杀,怎么能少得了成建制的水师呢?哪怕只是合肥运兵这种“假水师”,都是有极大价值的。 与陈颜说完话后,他又看向杨俊,道:“惠彦来此,必有要事。” 杨俊点了点头,又脸色为难地看了看众人。 “来这边。”邵勋拉着他来到了庄园里边。 银枪军的士卒已经入内接管各处,并开始搬取财货。 何家确实富,这只是一个庄园而已,就搜出几千贯钱、万余匹绢,其他财货无算。 怪不得能日食物二万钱呢,人家何氏兄弟一年光吃饭就要花七八千贯钱,更别说其他奢靡用度了。 这是邵勋多年来见到的最有钱的一个家族,没有之一。 “太尉遣我来问,漕运会不会受到影响?”杨俊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司徒不是在陈留么?”邵勋反问道。 “司徒早晚会走的,他只是出口恶气罢了。”杨俊叹道:“也就是欺负下王弥的留守兵马。酸枣之战,杀敌三千,听闻乞活、左右军、王国军损失亦不下此数。白马那边杀得也很惨烈,诸军轮番攻打,以众凌寡,却始终拿不下来。司徒怕是没耐心了,他要去濮阳。” “漕运自浚仪出,必走荥阳,太尉想让我去哪边?”邵勋问道。 “最好把陈留、荥阳都稳住。”杨俊说道:“这两个郡国鏖兵多年,县乡残破,兵力寡弱,若无大军镇守,恐为贼人所趁。” “天子何意?”邵勋又问道。 杨俊扭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司徒在京时,天子惴惴不安,不敢有什么动作。而今司徒出镇兖州,天子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太尉觉得,天子固然深恨司徒,但对陈侯也没什么好看法。司徒远走兖州,陈侯近在咫尺,假以时日,若有人撺掇,必生事端。” 邵勋脸色凝重了起来。 司马炽就是这样一个人,给他几分颜色,他敢开染坊。 曾经拿捏他的司马越走了,他或许觉得自己又行了,不搞点事简直浑身难受。 那么,他搞事的目标是谁呢? 司马越仍然最吸引他的仇恨,其次便是他邵某人了。 太白星精降世这根刺,始终扎在肉里,天子肯定会忌惮他。 凡事有利必有弊。 谶谣之事看似已经过去,但影响是长期的。 好处是很多人信了这事,敢于投靠他邵某人了,特别是一些士族子弟。 邵勋不会天真地认为,光靠武力就能让世家大族纷纷来投,这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更不是充要条件。 坏处是他让天子更加忌惮了,吸引仇恨的能力急剧上升,毕竟洛水是真的断流了啊。 如果司马炽得到机会,他绝对不介意弄死邵勋,这是肯定的。 “太尉觉得,如果君侯率部翼护漕运,则天子会投鼠忌器,暂且按捺住某些心思。”杨俊看了眼邵勋的脸色,继续说道:“人都是要吃饭的。在这件事上,天子也无法违拗所有人。” “太尉真是老成谋国之人。”邵勋感慨道。 天子要想干什么事,也得有人来帮他办。在这会,维持漕运畅通是重中之重,是政治正确,司马炽若不顾这点,执意乱来的话,一定会被群臣劝谏,甚至包括投向他的所谓忠臣们。 “太尉还得到消息,石勒可能会来荥阳……”说到这里,他喊来随从,从包袱内取出一封信,交到邵勋手上。 邵勋接过,先看了看密封,然后取出信件阅读。 看完后,又折好收了起来,盘算良久。 二月东行以来,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整合豫州的力量。 到目前为止,颍川、陈郡应该是比较稳固的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一旦与石勒、王弥交战,颍川、襄城、陈郡可提供大量夫子、钱粮,而且三地还有一定的生产能力,可补充部分军资器械乃至车马、役畜。 传闻石勒有两万多骑兵,如果他抄截自己粮道的话,那么还可利用度支校尉杨宝帐下的船只,沿睢阳渠、汴渠转运物资。 船只不够的话,陈郡、陈留以及南边的谯国、汝阴还有大量做买卖的士族豪强,他们手里的船只也不少,可以临时征用。 其实这就是整合豫州的意义。 要想与拥有大量骑兵的敌人作战,一是利用地形,比如豫西山区,二就要利用好河流。 正面作战他不怕。 石勒若昏了头,胆敢用骑兵来冲邵勋的步兵,他一定会让大胡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但如果石勒绕过他的步兵主力,利用机动性抄截粮道,乃至突袭襄城、梁县一带,就比较麻烦了。 邵勋还没想到太好的应对办法,但他知道,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步兵主力不断粮,这是最基本的。 运河一定要利用好! 另外,同样拥有机动性的府兵要作为预备队,防守好老巢。一旦敌骑突入,立刻追着他们打。 骑兵拥有高速机动能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府兵在内线作战,可以在各个节点提前预备马匹、草料,补给充分,马力充足。 拼机动性拼到最后,石勒一定拼不过他们,会被府兵追上。 没了机动性的骑兵,在府兵那里就是盘菜罢了。 一定不能让石勒在豫州轻易获得补给! 有些世家大族的膝盖太软,容易跪。若没提前整合,打好招呼,保不齐就有人送钱粮给石勒,花钱消灾。 可惜啊,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把豫州彻底稳定下来,即便是大队骑兵,也不一定能在豫州随意跑马。 人可以忍受一时的饥饿,马不行。 “太尉之意,我已知悉。”邵勋说道:“惠彦可速回洛阳,请天子颁诏。调令一至,我部便可北上。” “好。”杨俊松了口气。 陈侯确实有大胸襟、大格局、大气魄,有事真上。 有他在,今年的漕运或许能维持住。 第一百三十九章 荥阳 “嗖!”一箭飞出,正中百步外的草人。 传说中的百步穿杨么?众人看傻了。 不过他们没时间继续惊叹了,随着战鼓擂起,上万部曲私兵排着一个锋矢阵,朝着陈侯箭矢所射方向,墙列而进。 阵型有些粗疏,士兵们也不是很熟练,前进过程中错漏百出。但还好,没有造成大的混乱,顺利前进到了指定地点,对草人完成了一次进攻。 “世家部曲私兵,精于千人规模的战斗。千人以上、五千人以下,或也能勉强打一打。及至万人,或者需要排出他们不熟悉的阵型时,便错漏百出,茫然无措。记下来。”邵勋站在高台上,看着正在进行最后一次会操的诸族私兵,吩咐道。 文吏当场记录。 金正、王雀儿、满昱、唐剑等人侍立于侧,各有所思。 他们看过很多次世家私兵的操练,发现其基础技艺不算太差。有些精锐部曲,更是精通诸般武艺,敢打敢拼,勇猛无比。 这就让他们很疑惑,有如此实力,为何不敢与王弥、石勒等辈厮杀? 会操了几次后,他们渐渐明白了,就像陈侯说的,人越多战斗力越差,不知道怎么打。 世家大族聘回去的溃卒、老兵,多为下级军官、士兵,军事传承并不全面,教到一定程度就教不下去了。 士族自己家里可能也有兵书战策——如果这个家族以儒学、玄学起家,且没有出过大将,就不一定有了——但他们未必会时常操练大规模战阵。 一个是消耗大,一個是没必要。 久而久之,就这个样子了。 与豫州士族相比,江南世家、豪强真是一个异数。 这或许与东吴曾经的政治现状有关,这个国家比曹魏更借重世家大族的力量,导致其政治生态较为独特,到了最后,军队主体甚至都变成了士族、豪强武装。 “操练完毕,人赐绢一匹。”见到上万部曲武装开始收兵集结后,邵勋下令道。 没有丝毫意外,欢呼声十分热烈。 不一会儿,数十部曲家兵首领在得到主家许可后,带人过来领赏。 “谢陈侯赏赐。”众人纷纷感谢。 邵勋趁机勉励一番。 他甚至已经用心记下了一些部曲首领的名字,当众叫出来后,被喊到名字的人十分激动。 这种手段,看似不怎么高明,但真的有用,只要你肯花时间、花精力去做,总能有效果。威望、人心,往往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给军士们发完赏赐后,剩下的浮财他不打算全拿了。 在粗粗了解何家的财富量级后,他只打算取钱帛三万匹贯,剩下的全由参战诸族分了,包括那些商铺。 至于土地、部曲和粮食,自然由邵勋笑纳。 另外,有关何家党羽的事情也在深入挖掘。 依附于何氏的豪强地主不少,正好趁这次一并料理了,估计又能弄到不少钱粮。 钱粮有三个用途。 第一是安置府兵及其家属、部曲,第一年的开支至少要能覆盖掉。 这一部分主要是粮食开支,或许需要再采买些耕牛、农具,但不多,何家甚至有现成的。 第二是拿出一部分用来买马、募兵,这事由吴前负责。 凉州兵马上就要走了。 邵勋让吴前再带一批礼物去凉州,答谢张轨赠马之事。顺便去那边买一批马,招募一些兵士回来。 他打算拿出两万匹绢、五千贯钱,外加从何府抄到的部分金银玉器、中原货物之类,与北宫纯等人一起上路,返回凉州。 至于何时回来,还要再看。 邵勋觉得明年凉州兵多半还得来,正好一起返回,免得半路被人抢了。 第三,如果抄掠何家党羽还能有所收获的话,邵勋打算与陈郡士族置换一下土地,尽量把地集中起来,安置屯田辅兵。 理想情况下,应该在陈县、宁平城、项县一带形成个稳固的统治区。 毕竟,世家大族的部曲、土地都是他们自己的,随时可以转投他人,没有太多制约。 但自己的控制区就不同了,土地相对平均,以军法管治,没那么容易叛乱。 四月初,在陈县盘桓日久的邵勋终于收到了圣旨:率部北上,屯驻荥阳。 另外,他还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顿丘太守乐谟发来的,言石勒猛攻顿丘,诸县皆陷,堡壁多有降贼者。 到目前为止,他只勉强保着郡城,无力收复失地。 城内还有不到四千兵,以数百南阳乐氏部曲、数百河北籍义从武士为基干扩充来的,战至今日,死伤甚多,粮草器械也不是很充足,故请率军民南撤。 邵勋回信让他坚持。 不过话也没说死,实在不行的话,撤退也不怪他。 外无援军,又孤悬于大河之北,你让人怎么坚持? 汲郡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很困难。只不过老丈人在那边当官时间长,又打赢了几次守城战,准备也做得比较充足,故能坚持更久罢了。 第二封信是裴妃写来的。 邵勋看完之后额头生汗,这也太…… ****** “夏四月,大水。兖州地震。” 睢阳渠是人工开凿的。 建安七年(202),曹操至浚仪,“治睢阳渠”。 其实就是把浚仪(开封)、陈县(睢阳)之间的河流、湖荡、湿地规整起来,形成一条完整的运河。 睢阳渠、汴渠、涡水、颍水、泗水之类的南北向的河流十分关键,盖因黄河、淮河大体并行,都是东西向,要想沟通二者,必须靠这些南北向的天然或人工运河。 淮河、长江之间同理,一样需要南北向的河道沟通。 整个漕运网络就是靠这些东西南北向的河流建立起来的。 睢阳渠并不宽阔,水量也不是很丰沛,一直以来都是比较“温柔”的。 但永嘉四年的夏天,随着连番暴雨降下,水势大涨,睢阳渠这条人工运河竟然也显露出了几分狰狞。 纤夫们喊着号子,踟蹰行走于睢阳渠两岸,拉着一艘又一艘重载船只,逆流而上。 船只前后甲板各站了五六名军士,挎刀执弓,威风凛凛。 他们是银枪军的士卒。此番北上,不用两条腿走路了,直接乘船,非常轻松。 船舱内全是一袋袋的粮食,部分缴获自何家,部分由豫州士族供给。 经过去年的大旱,豫州上下也很难,粮食并不是很充沛。这一次筹粮,可真是要了他们的老命了。 但世道如此,能怎么办呢?匈奴来了,怕是索要得更多。 粮食再不够,也要优先供给军需。至于会不会有人因此而饿死,那就管不着了。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乱世中血淋淋的现实。 渠水西岸的驿道上,更多的士兵、车马正在行军。 他们主要来自颍川、陈郡、谯国三地,总计七千,其中骑五百、步军六千余。 除骑兵外,绝大部分给银枪、义从二军的七千战兵充当辅兵 简单来说,邵勋统率的兵马计有银枪军战兵六千、义从军战兵八百余、三郡士族提供的骑军五百,外加他的亲兵,约七千五百战兵。 另有郝昌统率的辅兵两千、三郡辅兵六千余。 总兵力在一万六千人上下。 兵不多,但质量比较高。尤其是六千银枪军战兵,他们是战场上当之无愧的中坚主力。 没了这六千人,剩下的一万都是土鸡瓦狗罢了。 四月初六,大军抵达浚仪县西郊。 大群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中,窥视一番后便离去了。 他们不是敌人,理论上甚至是友军:乞活军的乌桓骑兵。 广宗、浚仪、梁国都有大量乌桓以及其他杂胡流民,跟着乞活帅们四处就食。 他们会骑马射箭,但很多人已经沦为了步兵。毕竟都混到要饭的地步了,还想骑马? 在草原上,如果不是生活必需,牧民们根本不愿意养马,太不经济了! 眼前这数百骑,大概是乞活帅陈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成建制骑兵部队了。 在浚仪稍事休整数日后,大军继续启程,一路向西。 此时邵勋收到消息,石勒在顿丘大造浮桥,似要南渡,司马越解白马之围,进驻濮阳。 潘滔在传递这道军情的同时,又附了一行小字。 邵勋看完后只觉心情沉重。 司马越又一次晕厥了。 这次醒来后,脾气极大,动辄打杀仆婢,且忘记了不少人和事。 邵勋不为司马越担心,更担心跟着他的数万大军,还担心司马越死后,陈午、祁济、王平等乞活帅不再尊奉号令,自行其是,由对抗匈奴的友军变成敌我难辨的“野怪”。 四月十五,大军抵达荥阳。 李重率牙门军两千赶来汇合,并将一批军用物资以及对付骑兵的车辆送了过来,随后便返回了长社,他要组织后方的留守部队。 四月二十,第一批漕船从合肥启运,打算经谯国、陈郡、陈留国、荥阳郡进入黄河,前往洛阳。 广陵度支衙门恢复了,但粮草已被烧毁,一时间难以筹集。 几乎与此同时,刘聪率数万人抵达河内,总揽前线军务。 汉晋双方在西至河内、东至顿丘的数百里战线上隔河对峙,围绕漕运而展开的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四十章 全线出击? 阴沉的天空下,乌云垂得很低,几乎压到了山尖上。 天有些热,没有风,黏糊糊的,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满是芦苇丛的河岸。 细碎的小雨滴落了下来,芦苇丛中响起一阵咒骂。 片刻之后,数十艘小船齐齐划向岸边,船舱内高高矗立着的战马显露出了身形。 水花溅起,战马嘶鸣。 百余骑很快上了岸,稍事休整之后,在向导的带领下,直冲而出。 金色的闪电如同狂龙的利爪,在半空中激烈地飞舞着。 雨点渐渐密集了起来,马蹄声也愈发急促,显示了主人迫切的心情。 近了,越来越近了。 “嗖!”一箭飞出,正在田野中收拾器具的农人扑倒在地。 惊呼声不断响起,农人们四散飞逃。 他们气喘吁吁,满怀恐惧,即便是逃跑,也尽量顺着田埂,不舍得破坏即将收获的庄稼。 “嗖!”又一箭飞出。 田野之中,一具身体飞跌在地,压倒了一片麦子。 鲜血渗入大地,濒死的农人怒目圆睁,手下意识扶了扶被他压倒的麦子,渐渐没了声息。 “嘚嘚!”百余骑冲入麦田之中,抄近路冲向了堡壁正门。 正门有少年拿着长矛,犹犹豫豫,一边看向正往这飞速冲来的敌骑,一边看向正往回撤的堡民。 其中有他的朝夕相处的亲人,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他青梅竹马的女孩…… 他犹豫了,他做不到那么绝情。 已经有人在催促他关门了。 他颤抖着双手,热泪盈眶,手上仿佛有千钧之力。 “轰!”雷声炸响在耳边。 “噗!”一骑奔至身前,长槊猛地穿透他的身体,将他挑了起来,叉在半空。 少年终于看到了亲人。 他们被敌骑撞到在地,生死不知。 少年看到了朋友。 他被一把马刀划过,鲜血冲天而起。 少年看到了少女。 她被一支箭带倒在地,又被后续驰来的战马踩踏。 “呼!”少年残存的意识感受到了风声,他勉力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被甩飞了出去。 已经有敌骑冲进院墙了,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四处乱窜。 完了!这是他仅存的意识。 “嘭!”尸体被甩入了人群之中。 砸到了七八个冲出来的汉子。 越来越多的敌人涌入院子,他们凶狠无比,装具精良。 三两下之间,便瓦解了堡民的反抗。 尤其是一位重甲大将,身材魁梧,气力惊人。一人一盾一刀,连斩数人,勇不可当。 大将身后还有七八个神射手。 他们弃了绵软的角弓,换上了步战用的硬弓,指哪射哪,威慑极大。 “轰隆隆!”雷声再度响起,遮掩了惊天的惨叫。 当铺天盖地的雨帘遮蔽整个大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敌骑凶残又狡猾,更十分老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潜渡偷袭之事了。 堡民中残存的数十男丁被绑了起来,驱赶到院中,任其淋雨。 老人开始做饭,为敌骑和他们的马匹准备食物。 女人则被拖进了房间内,淫笑声和哭叫声不断响起。 ****** 天色已近傍晚,夕阳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不肯轻易落下。 高高的山岗之上,数百人把截住了唯一一条山道。 他们面色凝重,看着山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大气都不敢出。 山下的人群并不杂乱,相反还颇有章法,刀枪剑戟罗列,金鼓旗号俱全。 他们没把山上的人群放在眼里。 这些人面黄肌瘦,衣衫单薄,手里的武器锈迹斑斑,不堪使用。甚至还有人拿着农具、粪叉、木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们也曾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太清楚他们的实力,他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了。 可怜?不存在的。 乱世之中,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心早就硬了。但凡有一丝软弱,都活不到现在。 已经有人上山了,随手射了几箭,杀了几人后,山道上一片骚动。 良久之后,有人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夕阳终于跌落了下去,只在西边留下一抹残存的血色。 仅存的粮食被拉了出来。 瘦骨嶙峋的牛羊被驱赶了出来。 山道上有人嚎啕大哭,没了粮食、牛羊,他们怎么活? 更多的人则面露悲哀,但没有阻止。 总还能剩下十天半月的口粮,有这個时间,兴许能寻到活下去的办法呢? 实在不行就去借粮。 如果借都借不到,就去投靠大坞堡,卖身为奴,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领头之人似乎读过书,认识字。 只见他稍稍询问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张黄纸,草草写了份礼单。 片刻之后,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下山,来到了一位被大群军士簇拥着的军将面前。 他昂首挺胸,直着腰板,先抱拳作揖,然后将礼单高举过顶。 有军士上前,将礼单取下,交到军将手中。 军将随意看了看,问道:“藏了多少?” 军将的亲兵纷纷冷笑,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 “将军若赶尽杀绝,某无话可说。”首领正视着军将,沉声说道:“我的寨子小,挡不得将军一击,但临死之前,总能拉几个垫背的。” 军将笑了起来,然后手一指,道:“给我打!” 亲兵们冲了过来,马鞭、刀鞘兜头盖脸砸下,打得山寨首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因为剧烈的疼痛,他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但却一直没吭声,没求饶。 “停!”军将说道。 亲兵们停手退了回去。 “出一队五十丁壮。”军将伸出一只手,道:“我派人过去挑,挑完就走,如何?” “好……”首领在地上闷声应道。 很快便有人将他扶起,架着他往山上走去。 山道狭窄,灌木很密。 悉悉索索之中,山径上满是滴落的血迹,与天边的残阳交相辉映。 山下的大军仍在行进,开向未知的远方。 乱世之中,你杀我,我杀你,每个人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小小的山寨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忍辱负重,但当他们遇到更强的敌人,被打得大败之时,哭喊的就是他们了。 或许,这就是乱世吧。 这个天下,需要一个豪杰横空出世,提三尺剑,荡平天下,重塑山河。 如此,山寨之民可以在山下安心耕作。 生活可能依然清苦,一年到头劳作不停,但不必颠沛流离,可以全家团圆。 社日节的时候,可以分点祭酒、祭肉。 夏至的时候,可以吃粽子犒劳下自己。 仲冬之月,与家人一起做咸菹。 腊日的时候…… 儿子可以平平安安长大,娶邻家之女。 女儿长成之后,嫁到邻村,偶尔带着孩子回家看看。 山寨内的丁壮很快被挑走了五十人。 他们泣不成声,在军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与亲人告别——真正的告别,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机——蹒跚着走了下去,汇入无边无际的大军之中。 一两年后的今天,如果侥幸没死的话,他们将“有幸”参与到更多的此类事件之中。 所不同的是,此时他们是受害者,彼时他们就是加害者了。 直到有人能够终结这一切。 ****** 清风徐起,将几片树叶吹落在案几之上。 王衍抬起头来,凝视院中的老树。 去年还勃勃生机呢,今年就突然不行了,以至初夏之时,落叶满地。 树病了。 天下也病了。 他拿起案几上的一份份奏报,叹了口气。 匈奴大举入侵,兵分数路,直扑而至。 兖州濮阳国,石勒纵骑南下,大肆掳掠。 可笑的是,一开始只有百余骑,吓得兖州牧司马越的大军频频调动,如临大敌。 待发现只有区区百余骑时,又气得七窍生烟,大骂谎报军情的人不识数,小题大做。 但很快他们就吃了亏。 南渡大河的敌骑越来越多,并伏击了一支前来驱赶他们的大军。 贼人纵骑围杀,将司马越派出去的三千步军彻底歼灭,尸横遍野。 “石勒是越来越会打仗了……”王衍依稀想起,一年半前的野马冈之战,石勒还是个只懂蛮干的蠢材,六万大军被打得灰飞烟灭。 一年半过去了,石勒在冀州、幽州、兖州四处转战,却成熟了许多。 果然,每个人都在进步,就司徒…… 王弥出人意料地从文石津过河,一路攻打堡壁,搜罗粮草,拉丁入伍,似要再度南下陈留。 乞活帅陈午大为紧张,前出至封丘县境,意图阻敌。 刘聪、刘贤二人在河内围攻山阳、武德、怀县。 是的,与上党郡一样,河内郡一直没被匈奴人全部占领。 晋、汉双方都各自委任了上党太守、河内太守,互相对峙,反复争夺。 大晋的河内太守是郭默,上党太守是羊综,都只占有本郡的一小块地盘,苦苦支撑。 匈奴人大概是想把河内、汲郡、顿丘一口气全部吃下,扫平大晋在黄河以北的据点。 但也不排除他们立时南下的可能。 右卫将军李恽本是乞活帅。在司马越出镇兖州之后,他选择继续留任,不愿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 天子对其多番拉拢,信任有加。 闻知刘聪至河内,李恽自请率五千兵北上,持两月粮草,立寨防守富平津。 倒是个敢打敢拼之人,不论他结局如何,勇气确实可嘉。 王弥的征东长史曹嶷率众东归后,势如破竹,将空虚的兖州东部搅了个底朝天。 济北、东平、泰山三郡国被其打穿,东平国更是直接被占领了。 随后曹嶷又直下琅琊国,占领全境,兵众激增至七八万人。 目前其部正在整顿,汰弱留强,积蓄粮草器械,一俟完成,多半要打回青州老家去。 匈奴这次搞了好大的场面啊! 王衍皱着眉头,看着女儿王惠风留给他的一份舆图。 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是匈奴四处开花,但很多地方可能是虚招,其真实目的是陈留、荥阳。 声东击西?王衍有些苦笑。 匈奴来去如风,确实可能玩这一招。 但看破又能如何?怎么应对才是关键。 他看向了舆图上荥阳的方向。 好些年了,他依然觉得只有这个人可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能打就打 涡水河面上,船只一艘接一艘,望不到头。 船只吃水很深,几乎压到了船帮上,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淮南、江南运来的粟、稻、豆及少量小麦。 每艘船的甲板上站着十余名运兵、船工。 运兵们绝大部分没有着甲,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有皮甲,另有少量铁甲——河面上作战,着甲真的很不方便,也非常危险。 陈颜骑着马儿在岸上行走,身后跟着千余运兵,拉着部分辎重车辆。 已经地近阳夏了,再往西北,就将进入陈留国扶沟县境。 陈颜在河上,但并非一无所知。 五月初了,匈奴已经南下十天。 在这十天的时间内,荥阳那一片还没太多动静,但兖州却闹腾得很厉害。尤其是濮阳、陈留一带,骑兵汹涌南下,边放牧,边劫掠。 大群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将抢到的钱粮、拉走的丁壮押走,整个兖州一片大乱。 大乱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前方已是阳夏县的一个码头,粗粗围起的营寨外,数千百姓聚在那里,哭喊哀求给他们一点粮食。 在看到船只过来后,更是群情骚动,高声叫喊起来。 “活公卿,不活百姓么?” “求求你了,给我一口吃食,做什么都行。” “快放粮啊!” 码头营寨内驻扎了一千多人,都是被陈侯动员起来的世家部曲。 他们站在寨墙上,冷冷看着这些流民。 如果是本地人,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兴许还能施舍几口粮食。但外地人么,怎么可能?他们自己的粮食都很紧张! 第一艘船只靠岸了。 纤夫找了个地方,稍事休整。后面的河段用不着他们负责了,那是别人的地盘,贸然过界,可能会被打。 有运兵打了水,直接在甲板上生火做饭。半晌之后,饭香四溢,惹得岸上的饥民愈发骚动不休。 “抢粮啊!”有人发一声喊,朝河边冲去。 纤夫们吓得一哄而散。 “放箭!”有运兵军官下令。 “嗖!嗖!”箭矢从船上飞了出去。一开始稀稀落落,慢慢开始密集起来。 冲向漕船的流民直接被扫倒在地,剩下的连滚带爬,逃向远处。 陈颜手下的运兵结成了一個半圆阵。 他们倒是操练过,有些人还参加过平定石冰之乱的战斗,但大多数人没打过什么仗,经验欠缺,非常紧张。 在看到流民冲过来时,甚至有人大叫出声,直接被军官一刀斩了。 好在流民也不是什么强兵,又男女老幼夹杂,被射了一通箭矢后,就吓得溃散了。 陈颜推开几名运兵,策马上前。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十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叹息两声,哀生民之多艰。 这些人八成以前不是流民,至少也是聚居成坞之辈。之所以混到食不果腹,扶老携幼南下的地步,原因不难猜:被匈奴劫掠了,被迫南下乞讨。 小坞堡、小聚落是最危险的。 他们没有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能力,遇到大军攻来,没有一点办法。 但他也就是叹息两声罢了。 如今到处都缺粮,给了流民吃的,军队就吃不饱,居民更要饿死不少人。 其实方才流民们呼喊的话他也听到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家的质问没有错。 救公卿,不救百姓么? 但陈颜接到的命令就是把粮食运回洛阳,他不敢擅自放粮赈济百姓,也不想这么做。 去年大旱的负面影响到今年才算显现出威力。 在消耗了一整年的存粮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粮食的宝贵,尽可能把在手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往外放。 流民们抵挡不住王弥、石勒,交出了大半粮食,就注定要死了。 没人会救他们,因为没人能变出粮食。 在阳夏休整一天后,新一批纤夫到来,船队继续前行,沿着睢阳渠北上,经扶沟抵达了浚仪,入驻水寨。 浚仪是水陆转运枢纽,有巨大的仓城,还有司州度支校尉杨宝的运兵。 陈颜注意到,浚仪仓城内的存粮已经见底了,大概都被运去洛阳了吧。他押运的这批粮食抵达后,能稍稍补充一下库存。 但这些存粮也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杨宝的人用船运走,经荥阳入大河,再入伊水,逆流而上输送进洛阳太仓。 这一路,危险重重。 匈奴人确实不便攻击河面上的船只,但他们可以打纤夫。一旦得手,粮食便会淤积在浚仪和敖仓,依然无法进入洛阳。 兵危战凶,诚不欺我!不知道此番要如何应付了。 卸下粮食后,陈颜便带着船队返回了。 一路之上,饿殍随处可见。 更可怕的是,蝗虫似乎多了起来…… ****** 濮阳白马县境内,大胡石勒已经过河了。 最近他与司马越的部队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准确地说,六场规模不大的战斗,赢了其中四场。 输的两场都是骑兵没能及时配合,导致步军战败,这让他有些警惕:短短一年半时间,并不足以让他练出一支精锐步兵。 总体而言,他对司马越手里那几万人的战斗力还是认可的,但他有很多办法玩死这些人。 “大王。” “都督。” “大将军。” “大……大胡。” 听到最后一声称呼时,石勒瞪了此人一眼,不过没追究,而是说道:“楚王、曲阳王又派人来催促了,尔等觉得该怎么办?” “都督,拖一下吧。”桃豹直接说道:“司马越抱恙在身,军众又以步军为主,而今但龟缩城池,放弃乡里,正合我等好好抢一把。抢完了粮食,把嗷嗷待哺的人扔给司马越、邵勋,让他们坐视百姓饿死,承担恶名,岂不美哉?” “过了!”石勒点评了几句,但没直接否决桃豹的提议。 桃豹是有点小聪明、小智谋的,他说的这些,也是他们这个团体在大河两岸一直做的。只不过没桃豹说得这么狠罢了,多多少少还会留一些粮食,令百姓安心耕作。 一次抢光了,固然所得更多,但明年呢?日子还过不过了? 克制,懂得克制的人,才有资格品尝最后的胜利。 “孟孙,你说说这场仗该怎么打?”石勒看向张宾,说道。 刁膺、张敬悄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些许的焦虑。 最近几个月,张宾张孟孙受到的关注明显多了起来,虽然还不如担任左右长史的他们两个,但势头很不对,让人忧心。 “敢问大将军,王侍中在做什么?”张宾问道。 石勒若有所悟。 王弥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主动去捋邵贼的虎须。事实上,他的兵比晋国部队还要烂,至少人家没年年组建。 酸枣之战,躲在营垒里,最后不支溃退,死者三千余。作为进攻方的司马越,也就死了差不多这个数,其实算是赢了。 “王弥也在劫掠。”石勒说道。 “仆再问一句,若大将军筹集完粮草军资,举众向西,以骑二万、步军六万,总计八万兵攻邵勋两万步兵,阵列野战,能不能赢?”张宾又问。 石勒有些迟疑。 八万步骑,真正能对付邵贼的,不过就是那两万骑兵罢了。 整训了一年多的步兵,打打其他人就算了,可若对上银枪军,多半不行。 这不是人多就可以的。 兵法上说得很清楚,人一多,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人家几千精锐,就盯着你一个阵打,接触面就那么大,六万步军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机会接敌,稀里糊涂被人凿穿而带崩,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能赢。”石勒看着张宾的眼睛,说道。 “大将军自己都没把握,何必大言呢?”张宾说道:“邵贼骑军太少,这是他最大的劣势。既如此,就不要和他阵列野战了。我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邵贼追不上,只能徒唤奈何。” 石勒不置可否,旋又问道:“若楚王遣人来催,怎么办?” “楚王在扫荡河内残敌,一时半会未必能南下。”张宾毫不犹豫地说道:“先拖一拖,直到实在拖不下去再说。” 石勒一听甚是有理。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脑子得多有病才主动找邵贼决战啊,连王弥那个傻货都知道避着荥阳走。 让我吃一次亏,是你厉害。 让我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那是我愚蠢。 野马冈之战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 避实就虚、声东击西、迂回包抄这种事情,才是他该做的。 “桃豹。”石勒很快做出了决定,立刻开始发号施令。 “仆在。” “你领骑三千、步军万人,自济阴南下,掠梁国。” “遵命。” “夔安。” “仆在。” “你领骑五千、步军一万五千,自陈留南下,掠陈郡。” “遵命。” “支雄。” “仆在。” “伱领骑两千、步军万人,掠颍川、襄城。” “遵命。” “记住,还是老规矩。”石勒提醒道:“留足回程粮草。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筹集到粮草就多留一会,筹集不到就及早回来。斥候散开点,四处打探消息,不得懈怠。骑兵不要分开使用,但驱杀晋军骑卒,拦截其信使、斥候,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明白了吗?”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 张宾默默看着,心中暗暗点头。 经历了噩梦般的野马冈大败后,大胡终于知道该怎么打仗了。 可能还不是很熟练,不是很明晰,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这一条是记住了,运用得很好。 人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滑稽的开始 “五月,石勒寇汲郡,执太守胡宠,遂南济河,荥阳太守裴纯奔建邺。大风折木。地震。幽、并、司、冀、秦、雍等六州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 当然,以上那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本时空已经改变太多了。 但细节可以改变,根本战略则还没有决定性的力量将其推翻,比如匈奴攻洛阳之事。 经历了去年的失败后,今年他们以断洛阳粮道为主要战术,这便是历史上石勒南下的重要原因。 他成功了,洛阳陷入了大饥荒,司马越被迫带人出镇外藩,减轻洛阳粮食压力。但缺兵少将的洛阳在第二年初夏依然陷落了,匈奴甚至只派了四万人就拿下了,不到第一次兵力的三分之一。 他们的战术是成功的。 但当邵勋看到杨宝带着空船返回敖仓时,又有些迷惑了。 合着匈奴是完全不管漕运了吗?不对劲啊。 再这样下去,待我一船又一船的粮食运回洛阳,你们今年再来,又有屁用? 禁军尚有步骑两万六千余,临时征发农兵丁壮的话,凑个四五万人不成问题。 这些人固然不擅野战,但如果死守城池,你能怎么样? 邵勋甚至一度觉得匈奴可能已经放弃了。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他们至今没对漕运节点动手? 没有人攻乞活帅陈午镇守的浚仪。 没有人攻牙门军镇守的官渡城。 没有人攻运兵、船只大量集中的敖仓城。 没有人攻义从军驻守的厘城。 甚至都没人进入洛阳盆地,袭扰巩县、偃师等漕运节点,连造浮桥渡河南下的迹象都看不到。 打的什么鸟仗! 而既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邵勋决定主动出击,带上银枪军主力及能动弹的所有骑兵——算上亲兵,差不多一千骑出头——向北渡过汴渠,先至阳武,再发东燕、白马,进攻王弥部。 这一招叫打草惊蛇,即把敌人的战术意图打出来。 有些东西,猜是猜不出来的,只有主动出击,把敌人调动起来,然后从其蛛丝马迹中进行分析,得出相对靠谱的结论。 他现在甚至怀疑石勒、王弥抗命了,没有遵守刘汉朝廷的整体战略。 但这种抗命是有限度的,他俩现在还脱离不了刘汉朝廷,没有自立的能力,这种状况不可能持久。 当暴怒的刘聪连连传令之时,他们最终会抵挡不住巨大的压力,再度回到正轨之上。 看看谁能耗吧! 但刚刚出师,就被迫止步…… 铺天盖地的蝗虫已经成了河南一景。 它们一开始是青色,鸟儿、鸡鸭吃得还很欢,但当蝗虫聚集在一起,互相碰面时,因为争夺食物,开始变得凶狠暴躁,体色也从青色变成了褐色。 于是乎,一群又一群的蝗虫开始起飞,“转战”各地。 起飞了的蝗虫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体内含有毒素,就连它们的天敌吃了都会轻度中毒。 人少少吃几个没事,吃多了就自求多福吧。 “满昱、高翊,你二人把骑兵撒出去,远远警戒,一有情况,立刻回来报讯。其余人抢收小麦。”邵勋看着渐渐多起来的蝗虫,下令道。 其实派不派人都无所谓了,这么严重的蝗灾,在历史上可能也是难得一见的,已经到了阻碍人出行的地步。 他印象中,连人马都不能出行的,似乎只有元朝一次—— “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 “食禾稼草木俱尽。所至蔽日,碍人马不能行。填坑堑皆盈。” 这狗屎般的世道! 邵勋叹了口气,放下屠刀,拿起镰刀,冒着飞蝗,钻进了田间地头。 荥阳是司州属郡。前年秋天王衍力推冬小麦种植时,司州不是很积极,种植此物的农户、坞堡、庄园并不多。 但当严重的旱灾袭来,导致春播粟大面积减产乃至绝收时,很多人醒悟了。 然后不用人催,去年秋天起码有四五成的农田种了冬小麦,进入五月后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前几天,最早的一批小麦甚至已经收割、晾晒完毕。 最近几日,又有部分农田开始了收割。 邵勋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战争会因为严重的蝗灾而打断。 这场战争,意外可真是太多啦! ****** 夔安脱下战袍,仔细地遮盖在坐骑背上,甚至犹嫌不足,又扯来几匹刚抢的锦缎,仔仔细细盖住宝马。 但不成想,精美的丝绸之上,竟然也落满了蝗虫。 夔安看傻了,蝗虫就连丝绢都吃。 他又抬起头看向天空。 遮天蔽日的蝗虫大军一群群起飞,扑向农田、草地、树林,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老实说,他不是没见过闹蝗灾,但从没见过哪一次的蝗灾有这么严重。 数量太多了! 不知道河北怎么样,估计好不到哪去,甚至更严重。 被蝗虫这么一闹,河北、豫州春种的粟苗无孑遗矣! 粮食! 夔安陡然一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粮食,谁能占有更多的粮食,谁就能活下去!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夔安透过密密麻麻的蝗群望去,却是自家的骑兵。 马儿身上落了不少蝗虫,不安地扬蹄而起,甚至直接将人甩了下来。 畜生!连马毛都吃啊,真是畜生! 夔安怒气攻心,一把抓了两只蝗虫,欲塞进嘴里。 “将军,不能吃啊。”亲兵们连忙拉住他的手,劝道:“会得病的。” “滚开!”夔安骂道:“我以前听人讲史,提及袁术在寿春,百姓饥穷,以桑椹、蝗虫为干饭,难道是假的?” “将军,真不能吃。”亲将抹了下脸,拽下一只蝗虫,道:“此物初为青色,可食。若变成褐色,不能吃。实在饿得无法,强要吃的话,最好蒸熟了再吃,但吃多了还是会得病。” “老子就吃!”夔安看了眼手掌心里仍在挣扎的两只蝗虫,悄悄扔了一只,将另一只塞进嘴里,大口嚼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说道:“连他妈人肉都吃过,蝗虫就吃不得?” 亲将无语。 故老相传,蝗虫在地上的时候,可以吃。一旦变了颜色,成群起飞的时候,若非将要饿死,绝不能吃。 吃完蝗虫之后,夔安强忍住恶心,看向跟在亲将后面的两人,奇道:“你俩不是跟着桃豹吗?怎么带着伤回来了?” “桃将军率众至蒙县,为乞活帅王平、祁济所攻,败了一阵。特遣我来知会。” “桃豹是不是废物?他有三千骑,打不过王平、祁济?”夔安斥道。 “将军,你看这漫天蝗虫,谁的马跑得起来啊?”来人委屈地说道:“战马、役畜躁动之时,乞活军从堡寨内杀出,我军大败,折损了三千余人。” 夔安语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就像两军对垒之时,突起风沙,处于下风的一方骚动不安,被人占了便宜。 这仗打得! “将军,外间没法牧马了,粮食事关紧要,得尽快弄到粮食啊。”亲将上前一步,提醒道。 夔安更是无语。 如今不比几十年前,甚至不比十年前。 村落是越来越少了,土围子、堡壁乃至大型坞堡越来越多,百姓聚居成坞的趋势十分明显。 几千骑兵南下,如果不能于野外放牧,在粮食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消耗实在太大。 那么,只能攻取堡壁获取粮食了——这就是他们一定要带着步兵南下的原因。 几十户、百余户人的小土围子容易攻取,甚至不用打仗,骑兵绕行一圈,吓一吓就能获取粮食。但他们体量太小,不解渴。 如果是大坞堡,数万骑或许还能吓一吓他们,让他们自愿交出粮食,数千骑趁早洗洗睡吧。他笃定你攻不下自家坞堡,或者觉得伱不舍得拿宝贵的骑兵攻城,压根不会理你,必须上步兵。 想到此处,夔安愈发烦躁了。 他发现这仗与出发前的计划相去甚远。 他甚至隐隐觉得,在这场蝗灾之后,坞堡帅们愈发不愿意服软了,每一粒粮食都十分宝贵。要他们的粮食,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简而言之,没以前好说话了。 他有点想退兵了。 邵勋运气真好,尔母婢!这仗打得憋屈! ****** 广成泽牧场之上,所有牲畜都被驱赶进栏,门窗紧闭,防止蝗虫钻进来。 以前人们只听说过蝗虫食草木,但连牲畜毛发都吃还是第一次。 事实上,这也是第一次史载“牛马毛皆尽”,第二次则是唐代贞元元年(785),“(蝗虫)所至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饿殍枕道。” 蝗虫每聚一次,脾气就暴躁一点。 当聚的次数多了,暴躁到极致时,不光吃牲畜毛,甚至连皮革都吃。 广成泽湖泊上游弋着的鸭子呱呱乱叫着吃起了蝗虫。它们能抵抗一点蝗虫体内的氰聚酸——致死量1mg/100kg——但也吃不了太多,一只鸭子一天吃百只就了不得了。 陈有根看着被紧急动员起来的百姓、屯丁们,心情焦急。 他们使用了很多方法捕杀蝗虫。 比如在夜晚点篝火。 比如在田间挖沟堑,然后掩埋密密麻麻的蝗虫。 比如用布幔,顺着风扎起围栏。 但好像都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他亲眼看到,一个又宽又深的沟堑被挖好后,没用多久就被蝗虫填满了。 老天爷要杀人啊! 所幸广成泽的蝗虫是从别处飞来的,稍晚了几天。地里成熟的小麦已经收割了一半,虽然损失依然十分惨重,但多少收了部分粮食。 深深地叹了口气后,他带着紧急征好的府兵及部曲,用麻布盖着马儿,步行前往梁县集结。 梁、阳城、鲁阳等五县及广成泽南缘共有十防府兵,账面上有三千人,实际只能调用两千六百不到。 之前已经有两千人被征发起来了。这次收到石勒所部大举南下的消息后,又紧急征发了五百,几乎把能上阵的都调过来了。 长社、许昌、襄城、阳翟、梁五县提前准备了部分换乘马匹及马料。 昨日李重传回命令,把广成泽内能代步的马匹悉数调发出来,争取做到两千五百府兵一人双马。 他明白李重的意思。 一人双马,各地又提前准备好马料,他们的快速机动能力将远超石勒所部——他不信石勒能做到帐下所有骑兵都一人双马。 这次是真的不惜血本了,哪怕跑死跑废一批马,也要揪住石勒的兵,狠狠暴打一顿。 只可惜,出师不利! 铺天盖地的蝗虫极大打乱了府兵的节奏,让他们无法在襄城、颍川一带肆意跑马,捕捉、围歼石勒的步骑。 石勒运气真好,尔母婢!这仗打得憋屈! 夕阳西下,陈有根带着府兵及部曲,一边驱赶着往身上乱撞的飞蝗,一边扛着重剑、弩机,牵着“全副武装”的战马,向梁县行去。 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以这么一個滑稽的方式展开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事情正在起变化 “开门!”阳夏谢氏的坞堡外,来了几个裹着头巾,牵着盖满麻布的马匹的人。 他们大声叫喊着,并自称奉项县卢使君之命,来往于诸县,有命令下达。 家将们检查了一下书信上的笔迹及印鉴后,将他们请了进来。 正在家中教导学生的谢裒亲往正厅迎接。 “仆乃侯府舍人陈铜根,见过谢公。”陈铜根躬身一礼,道。 “长剑军陈督是汝何人?”谢裒瞟了他一眼,问道。 “舍弟。” 谢裒点了点头,又问道:“使君遣你来何事?” “使君有言,人以谷为命,今蝗虫害谷,是为害人命。”陈铜根说道:“粮食金贵,诸君当以保粮保民为要务,不得资敌。若有犯者,陈侯回返之日,定要追责。何氏破灭,殷鉴不远,君等宜细思之。” 谢裒听完,沉默了许久。 陈铜根也不催,传达完命令后就走了,他还急着去下一家,没工夫和他们扯闲篇。 谢裒则静静地站在厅堂门口,良久后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卢子道话说得不客气,但却有这个本钱。蝗灾遍地,生民罹难,要粮食就是要命啊,谁能痛痛快快交出去呢?” 说完,摇了摇头,心中忧愁不已。 今年以来,他的心情就很是沉重。 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北方秩序的逐渐崩解,士族的能量开始消退。值此大变之际,粮食、兵力变得更为重要,名气、官位、门第的重要性开始降低,一大群人开始崛起。 邵勋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代表罢了。 他手下那批人难道没有崛起吗?放二三十年前,他们一辈子也别想得官。甚至不用支到这么远,看看六七年前,邵勋得官有多么艰难就知道了。 如果他不立下殿中擒司马乂的大功,东海郡的孝廉绝对轮不到他。 但现在呢?田舍夫、军户、杀猪匠甚至贼匪都得了官,简直沐猴而冠。 另外一方面,谢裒被北方连年的战争和灾害严重打击了信心,和他持同样看法的士人很多。书信往来之间,谢裒看到了太多的灰心失望,意欲南渡之人激增。 没人不喜欢生活在安定的环境内。 洛阳两次被围、战争三天两头、旱蝗交替而来,北方谁爱待就待着去吧,反正我不待了——很多人就是这個想法。 谢裒也有些心动。 兄长谢鲲已经到了建邺,在琅琊王幕府内谋了个职位,初步安顿了下来。 他带过去子女、亲眷、仆婢、部曲、庄客三千余家,被安置在京口一带,听闻将来会挪到别的郡县,总之会给他们一块地建庄园。 至于百姓么,听闻琅琊王试图设立侨郡侨县来安置,与江南本地人互不干涉。 反正南方荒芜,空地多得是,安置起来一点不困难,只要你愿意开荒。 “一叶落而知秋……”谢裒说完这句话后,摇头叹息离去了。 他还要治学,还要教导学生——当然是士族子弟。 将来若去了南方,这些有师生之谊的士族子弟将是谢家绝大的助力。 ****** 就在豫州刺史卢志派出大批信使,至各郡传达坚壁清野的命令时,陈留郡南部、梁国西部、陈郡北部乃至颍川西北一带,激战已经开始。 桃豹在吃了一次亏后,重整旗鼓,于睢阳败乞活军。 乞活军退走,桃豹直攻梁国郡城,三日而下,大肆烧杀抢掠。 梁王司马禧人在洛阳,但他的封地却被祸害了个底朝天——前梁王司马肜(rong)死于太安元年(302),无子,琅琊王司马伷之孙、武陵王司马澹之子司马禧过继嗣位,继承了这片五千三百余户食邑的封地。 夔安在阳夏、扶沟一带逡巡不进。 先派骑兵至各堡壁传讯,令其进献粮草,无人应答。 于是硬着头皮派步兵攻破了几个土围子、小壁垒,所获极其有限,转而攻大豪强建立的坞堡,数日不下,却折损了千余兵马。 当他看到士兵们偷偷藏起敌我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后,心态直接崩了…… 支雄于五月二十日围攻陈留尉氏县,一日破城,但在围攻尉氏乡间的以阮氏为首的士族、豪强坞堡时,却损兵折将。 数日下来,只破两壁垒,得粮两万五千斛,也就够他们几天的粮食。 没奈何之下,只能把攻破的堡壁男女老幼尽数屠戮,制作肉脯。 而他们的这种行为,自然让其他堡壁的百姓更加上下一心,拼了命地守御,怎么都不肯妥协。 事情,似乎在慢慢起变化。 二十五日,大军抵达鄢陵县境,此时蝗虫的数量有所减少,但依然铺天盖地,随处可见。 蝗虫减少的原因是能吃的都吃光了,它们要么饿死,要么迁徙他处。这对于日飞一百五十公里的他们来说,简直不是事,一定要把所有能吃的都吃光才罢休。 庾亮站在自家坞堡的墙头,死死看着远方。 他身上披着一套锃亮的明光铠,手里掣着步弓,腰间挂着刀,背上还插了一根长矛,看起来威风凛凛。 身后站着百名武士,人手一件铁铠,器械齐备,士气高昂。 若邵勋看到,一定会感慨士族还是有钱,家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与庾亮身后的这些武士相比,他们家派到广成泽的那几百部曲绝对不是精锐。 庾家家大业大,分支众多。 有的远支家里可能就一座小宅院,这会要么闭门死守,要么汇合进有相对完备守御设施的大坞堡内,或者干脆逃走。 庾亮他们家就躲进了大伯庾敳的坞堡。 全堡上下塞了数千家,满满当当,几乎住不下了。不得已之下,又在坞堡外挖了第二条壕沟,树了道土墙,将成年丁壮派到外边,一人发一把简陋的武器,作为外围屏障。 “过了今年,庄园再舒适,也没人会住了吧?”敌人已经开始在外绕行,寻找防御薄弱点了,庾亮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堂兄庾蔑(庾衮之子)刚从楼下上来,就听到了庾亮这句话,顿时哂笑:“坞堡昏暗潮湿,狭窄逼仄,谁爱住啊?更不方便待客,久而久之,名气也无法传扬出去。” “命和风雅,只能择其一。”庾亮道。 庾蔑看了这个堂弟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变了这么多。 这种话,应该由他这种少年时代就跟着父亲四处游学,建立坞堡,耕战不休的人来说。 看样子,跟着陈侯那么久,元规学到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只会谈经论玄的少年了。 “贼人攻来了。”庾蔑提醒了一句。 庾亮向前望去,却见千余贼兵在后列阵,驱赶着上千男女老少往前冲。 稀稀拉拉的箭矢飞了出去。 士族部曲毕竟不是官军,没有他们那么正规,更没有那么多弓弩、箭矢,因此射出去的箭并不密集。 但饶是如此,冲过来的贼人还是倒下了一大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自己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可能是饿死饿昏过去的。 男女老少消耗完一波箭矢后,冲到了土墙前。 土墙后呼喊连天,长矛、大刀甚至木棍挥舞而下,又是一场血腥杀戮。 贼兵趁势掩了上来。 他们有点章法,装具也不错,在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后,只一下就突破了土墙,将庾家庄客们给打得四散而逃。 墙头落下了大蓬箭矢,刚刚大发神威的贼兵倒下了一大片。 庾家庄客头子们趁势带着预备队冲杀了出来,与贼兵战作一团。 他们技艺生疏,器械也很差,但在蝗灾之后,战意很强,故杀得陷入混乱的贼兵节节败退。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现在是为自己而战,为家人能得到活命的粮食而战。 乱世之中死了那么多人,即便活下来的也没个人样,与死的差别不是很大。 老子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今天砍一个人头,就能得三斗粮,不多砍几个,回去怎么面对嗷嗷待哺的父母妻儿? 战斗很快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土墙内外,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庾亮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蝗灾之后,寸草不生,赤地千里。这会双方两千多人挤在一起,舍生忘死地搏杀着,让他几乎分不清这地本来就是这颜色,还是被鲜血浇灌后才这样。 “噹噹……”贼军后阵响起了鸣金之声。 庾家庄客士气大振。 坞堡内又冲出了数百相对能打的部曲私兵,带着庄客奋勇追击,一直杀到一箭之地外才慢慢撤了回来。 战场很快恢复了平静。 有敌军想过来收尸。城头上落下一片箭矢,射死七八人,余众遂一哄而散。 庾亮收回目光,看向远处。 那里立着数十面大大小小的旌旗,看样子有数千贼众。 他们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投入力量,发起新一轮进攻。 这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 颍川士族豪强扎堆,可能是整个豫州自耕农最少的地方,土围子、小堡壁压根见不到几个,全是大庄园、大坞堡。 庄园好打一些,但也有围墙、壕沟,抵抗更是十分激烈。 这场蝗灾,好似极大提振了豫州士民拼死抵抗的决心,让他们这支南下的部队处处碰壁,每攻下一处,都要死伤大量好手。即便可以拉丁入伍补充战损,但新加入的人有多少战斗力呢? 至于士气,更是低得不行。 或许,该退兵了,这一仗本就不该打。 大将军该庆幸的是没有全军南下。 不然的话,八万步骑在蝗灾中艰难挣扎,粮食都不够吃,攻取堡壁之时再不断流血,士气低落。这个时候,若遇到养精蓄锐的精兵突袭,则有全军覆没之忧。 “咚咚咚……”西边的地平线上,响起了一阵激昂的战鼓声。 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 不知道他们士气怎样。 但顿兵于庾家坞堡外的贼兵,直接就撤了,连打一仗的念头都没有。 “元规,你是主将,该派兵追击。”庾蔑在一旁提醒道。 庾亮扭头看向庾蔑,恍然大悟。 庾蔑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闻陈侯府上多有世家姬妾,贡献良多。文君妹妹虽然是正妻,但性子较软,不一定能压住她们。这个时候,就该娘家之人出力啦。” 庾亮点了点头,立刻下令。 不一会儿,数百部曲带着两千庄客,呐喊着追杀了出去。 “元规,最好再派人去一下荀家、钟家、陈家、殷家。”庾蔑又道:“仗打到这份上,贼众应该没什么士气了,诸家凑一下,出个三四万兵不成问题。贼众军粮不足,士气低落,又远道而来,人心惶惶,我看他们马都没几匹能跑起来的了,此时追击,风险不大。战后论功,元规你首倡此事,一定能得陈侯青睐。” “兄言之有理。”庾亮长揖一礼,真心实意说道。 庾蔑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 颍川庾氏有好多支,就他父亲庾衮这一支来说,因为常年在外,近几年更是在汲郡林虑山中建坞堡,自耕自收,与老家这边疏远了很多,很多后辈甚至不认识他们了。 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因为邵勋的关系,他们这一支与本家之间的走动又多了起来,关系愈发密切。 这不是坏事,庾蔑也很想回归本家,虽然父亲更愿意在山中终老。 片刻之后,西边的来人已经到了坞堡之外。 庾蔑、庾亮二人放眼望去,赫然见到了一支人数在五千上下的部队。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千多铁铠武士。 他们扛着重剑,背负弩机,牵着盖满麻布的战马,朝贼众遁走的方向追袭而去。 长剑军!陈侯帐下的陷阵死士,战力强横。 庾亮松了一口气,这仗稳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责任 “不要让他们跑了!” “杀光他们!” “跑来颍川杀人,视我等如无物乎?” 府兵军官们做了简单的动员后,立刻让手下人翻身上马,也顾不得蝗虫的滋扰了,先追出去了一阵,待截住一部敌军时,又纷纷下马,将其击溃,任其自散。 如此反复,最终将敌军赶着大车的辎重部队给切下了大半。 陈有根拿长剑挑开了盖在车厢上的帘布,腥臭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四处乱飞的苍蝇,让人直欲作呕。 “哼!”他冷哼一声,道:“粮食全收起来,归置到车上。肉脯埋掉,免得害人。” 府兵们立刻开始清理。 所谓的“肉脯”,马是肯定不吃的,他们也不乐意吃。 粮食很杂,从粟麦到豆子,可见贼人是有什么抢什么,尽可能收集每一点粮食。 连续两年,旱蝗交替,再加上战争,百姓的存粮确实被压榨得差不多了,今年大规模死人已难以避免。 这个悲惨的世道,几乎可与汉末闹黄巾那会相比了,但愿持续得没那么长吧。 与府兵一起追击的庾家部曲们咂了咂嘴,有些可惜。他们没吃过人肉,只是下意识觉得可惜罢了。 敌军辎重车队里还有一些财物。 一位庾家庄客头子见了两眼放光,下意识伸手去拿。 “嘭!”陈有根的重剑狠狠斩在车厢上,木屑横飞。 “滚。”他怒喝道。 庄客头子不服,想争辩几句,不过很快被人拉到了远处。 “这是个凶人,你惹他干嘛?” “此人残暴嗜杀,还都是虐杀,别惹他。” “贪财之人罢了,将来定没好下场的,坐看他怎么死就行了,先避一避。” 众人纷纷劝解,庄客头子这才息怒,满脸晦气地打扫战场去了。 陈有根单人独剑,在战场上来回巡视。 甲具、粮食、财货,他剑指到哪里,府兵们就将其拿走,庾家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避着他走。 “督军,这些人怎么办?”亲将陈金根跑了过来,指着一群被绑缚在车上的男女。 人不多,大概百余个罢了,突出一個特点:老弱病残。 要么是须发皆白的老人。 要么是年纪尚幼的孩童。 要么是衣不蔽体的女人。 陈有根走了过去。 他方才就看到了,只不过一时没来得及理会罢了。 正如庾家部曲所说,陈有根是个凶人。 战场上一把重剑,砍得血肉横飞,迄今为止,被他斩下的头颅、砍断的臂膀腿脚之类,若堆起来的话,似乎能堆满一辆大车。 他的外表也很凶,看人时喜欢盯着看,没有人不怕。 不过,这会车上所有人都用麻木的眼神看着他,既不害怕,也不欣喜,似乎早就已经失去所有情感,变成了行尸走肉。 “这是菜人吧?”他缓缓问道。 “是的……吧。”陈金根有些不确定地回道。 菜人这个称呼,许久没听到了。 公允地说,除了少数变态之外,没人喜欢吃人。 即便是当年张方的部队,撤军时从洛阳带走了一万多官私奴婢,那也是因为粮食实在不够,肯定不足以支撑他们回到长安,所以才杀人吃肉。 如果军粮充足,谁没事吃人啊?不膈应吗? “老者、壮丁、健妇一人发一个胡饼,任其自散。”陈有根挥了挥手,下令道。 “诺。”很快有人去执行了。 “自散”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你吃蝗虫也好,吃土也罢,我管不了,也无能为力。 陈金根很快带来了一筐胡饼,都是冷硬粗粝的干粮,甚至浸透了汗水。 他让人给车上的菜人松了绑,然后一一发放干粮。 看到食物,菜人们才仿佛活了过来,眼神之中有了些许光彩。 “拿了饼就赶紧吃,吃下去就滚蛋吧。”陈金根大声说道。 菜人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感谢声。 老人、壮丁、健妇接过胡饼,立刻跑向远处,一边跑,一边狼吞虎咽。 没过多久,人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八九个年轻妇人搂着十余孩童,还留在原地。 妇人们乞求府兵施舍一点水。 陈金根叹了口气,将腰间的牛皮水囊解下,递了过去。 亲兵们有样学样,将水囊解下。 妇人们千恩万谢,先喂自家孩儿吃完,才自己吃了几口。 她们小心翼翼,甚至连洒落地面的胡饼碎屑都捡了起来,塞进口中。 陈有根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许久之后,见他们都吃完了,才说道:“上车吧。” 妇人们一阵惊呼,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这是还要把他们当菜人养起来?听闻有些兽兵就喜欢吃女人和小儿…… “让你们上车就上车,磨蹭什么?”陈有根提高了嗓门,大喝道。 妇人们不敢反抗,抹着眼泪,牵着孩儿上了车。 “驾车!”陈有根挥了挥手,当先上了一辆马车。 车上坐着两三个妇人、四五个孩童,哭哭啼啼。 陈有根充耳不闻,就像当年给天子驾车一样,载着满车的妇孺驶向了庾家坞堡。 及至大门前,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大门口满脸愕然的庾家部曲,说道:“这些妇孺,一共二十四人,麻烦庾典学帮我养着,回来后再行搬取。” 顿了顿,他又指着战场上几辆堆满财货的牛车,说道:“资费在那里,庾典学自取即可。” 说罢,跳下了马车,转身走向府兵,道:“所有人上马,随我追敌!这次定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府兵们欢呼雀跃,齐声和道。 ****** 长社方向,李重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三天之后了。 蝗虫漫天,人马出行不易,能得到消息已然不易。 郑东、章古、余安等人眼巴巴地看着他。 “给禹山坞刘堡主传令,着其率堡丁三千,南下当道设栅。” 这是堵住经阳翟绕行梁县的道路。 “着楼权率鲁阳屯田军两千,进驻襄城。” 这是为了堵住另一条进入广成泽的道路。 “着邵慎率甘城坞丁壮两千南下,进驻绿柳园。” 这是为了保护邵勋家眷。 一般而言,这些二线部队不会轻易动用。 他们的战斗力相对较弱,平时散在各处为民,战时方为兵士。这会又刚闹蝗灾,粮食收割可能还没彻底完成,即便完成了,还有很多后续的活计要干,动用起来比较麻烦。 但既然已经决意率部追击,那么就不必瞻前顾后了,直接出动就是了。 “其余人,随我出击,前往阳夏。另,遣人报予君侯知晓。” 下达完命令后,李重便不再犹豫,直接率部东行。 看得出来,他的风格相对保守。 正如别人评价他的,想得太多,方方面面都试图照顾到。 他做不出那种放大自身危险,同时创造战机的事情,不够勇猛精进,但用来稳定后方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军东行之后,蝗虫似乎又少了一些,但仍然较为阻碍进军速度。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田地。 豫州这种地方,种植冬小麦还不是非常普遍,大部分人家还是春播种粟。经历蝗灾之后,今年的收成算是废了。 唯一的补救办法,大概就是在蝗灾减轻之后,抢种一批短生长期的农作物,比如豆子之类,能收多少是多少,尽量挽回损失。 路边的流民似乎多了起来。 乍看之下似乎不奇怪,因为司州、豫州、荆州、兖州、徐州等地的流民一直很多,居民、流民之争更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朝堂上的争论就不少,更别说民间了,火并事件经常有所耳闻。 但你再仔细一听,很多流民操本地口音,这就不得不让人惊异了,同时心里也沉甸甸的。 流民产生的原因,未必全是战争,甚至战争都不一定是主要因素,天灾才是真正的“杀手”。 如果说去年的严重干旱还能靠存粮扛一扛的话,今年再来一波创世纪的蝗灾,你如何应对? 或许有人还能搜刮家底,依靠仅剩的一点积蓄勉强扛过去,但扛不过去的人更多。 没有粮食,又受战争影响,更对前途绝望,流民大量产生就不稀奇了。 李重带着两千余牙门军外加三千丁壮辅兵,整整五千人的大部队,兼且器械齐全,装具精良,一看就不好惹,但依然有大量流民虎视眈眈,远远徘徊,不肯离去。 饥饿折磨着他们,眼睛里只有果腹之物,甚至让他们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威胁,只剩下了吃的本能。 这样的状态,还能称之为人么?或许,他们已经变成行走的野兽了吧,因为他们连同伴都不放过。 李重是标准的职业军人。 平时待人礼貌客气,喜欢看书,温文尔雅,向来受人称赞。 在这个时候,他执行了或许是最合理同时又最冷酷无情的方略:派人远远放箭,驱逐那些胆敢靠近的流民。 每有流民被射死射伤,原野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身体完好的流民将那些死伤者拖回去,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咽气,当场宰杀。 路边坐着许多形容枯槁的人,远远望去,仿佛一尊尊雕塑。 他们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瓦罐,罐内咕咚咕咚煮着漂浮着的骨头,香气缭绕。 妇人衣不蔽体,叉着双腿躺在地上。每看到来人,眼中立刻闪现出希冀的目光,很显然,她们在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一点果腹之物。 只要一点饼渣碎屑,或者一小袋蝗虫,就能对她随意施为。 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尊严不值一提。 一些老人在地上搓着“肉丸”。 肉的来历非常可疑,而且也不全是肉,起码混合了一半泥土,外加部分蝗虫——说实话,对这些快饿晕过去的人而言,蝗虫也不是那么好抓的。 而就这样的“食物”,依然被人哄抢。 沿途更时不时见到一些巨大的蒸笼,上面烟雾缭绕,笼中用布包着一团团“食物”,依稀见得小儿形状。 大军迤逦而行。 即便是见惯了杀戮的武人,在看到这样的惨状时,依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瘆人。 当人变成动物,变成野兽,抛弃一切尊严,一切礼仪时,是人都觉得悲哀。 就这样的世道,还他妈要挤出粮食、挤出资源来打仗…… 到底是谁的错? 谁该为此负责? 谁来救救百姓? “嘚嘚”马蹄声响起。 未几,两名信使远远驰来。翻身下马之后,快步将一份军令交到李重手上。 “君侯有令,兵分两路,轻兵疾进至阳夏、陈县,拦截漕船,扣一半放一半。”信使补充说道。 李重一怔,问道:“不追击敌军了?” “君侯说石勒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先救百姓要紧,能救多少是多少。”信使回道:“若因洛阳缺粮而致匈奴窥伺,他带兵把贼人打回去。” 李重沉默良久。 响鼓不用重锤。 动人心魄也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 关键时刻,勇于承担责任就是了。 活公卿,不活百姓么? 练兵打仗,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追求军事胜利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 “散放部分军粮。”李重下令道:“告诉这些百姓,能跟上的,就去阳夏、去陈县。”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安置 第二批漕船其实已经过了陈县,行进到陈县、阳夏交界处,然后被拦了下来。 牙门军就地立寨,将粮食卸了下来。 “李将军,此处计有粮豆十八万五千二百二十斛,全交给你了。”陈颜收起李重手书的交割字据,说道。 一艘漕船运粮五千斛。 他带队的这一批总共八十艘船,一半就地卸粮,空船顺流而下,返回合肥。 另外一半船只继续装载粮食,输往浚仪,交由洛阳度支校尉杨宝的人。 十八万五千余斛粮,其实救不了多少人。 假设一家五口,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平均下来一口人一个月要吃一斛粮食。 在缺乏油脂蛋白质的年代,干体力活的人对碳水化合物的渴求是十分惊人的。 唐代一户五口人的农民家庭,平均一年一人要吃四斛(一唐斛粟=108.32斤),也就是一天吃一斤多的粮食——老人、小孩、妇女吃得少一些,壮丁吃得多一些。 而且,他们还会大量寻找野菜、桑葚、瓜果等一切能找到的东西补充食物。 当然,这是普通百姓粮食匮乏的中晚唐时期,因为很多粮食被收走养兵了。 粮食相对充裕时,一个人一天吃的绝对不止这么多。 一晋斛的容积还不到唐斛的三分之一,大约三十斤粟的样子。 一个月一斛,一天也就一斤,约三升三合余(一斛=十斗=一百升=一千合)。 但那是正常情况,大灾之下,吊着命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李重直接下令:大口(成年丁壮)日给粮二升、中口(成年女性)日给粮一升五合、小口日给粮一升。 命令一下达,立刻开始了行动。 所有人都被组织了起来,以队、营为单位,由其自推首领,军事化管理。 另外,他还组织士兵挖沟堑、张布幔,捕捉蝗虫,晾干或蒸熟后,拌入粮食之内。 这個时候,也管不了吃了会不会生病了,先补充营养再说——别看捕捉蝗虫这种“小事”,还真不是饿得头晕眼花的灾民能轻易办到的。 陈颜在灾民营地逗留了好几天,忧心忡忡。 他担忧的是截了漕船的后果。 虽说截一半放一半,给了朝廷台阶下,但洛阳方面会不会领情可很难说。 或许天子公卿不缺吃的,但京中的禁军、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可都指望着外来漕粮呢。 一旦矛盾激化,朝廷与陈侯翻脸,麻烦大得很。到时候匈奴南下,朝廷、陈侯一起完蛋,那可就是笑话了。 不过,事情已经做下了,想那么多没用,还是考虑下怎么救济百姓吧。 “李将军,我闻曹魏赈灾,收拢流民,以五里为一营,每营留六十人。”两天后,陈颜实在忍不住,看着乱糟糟的流民,建议道:“将军以军法管治,正合前代旧例,但老是这么养着不是办法。今贼兵已然溃退,不如将百姓沿河散开安置,免得聚在一起引发疫病,也好择一些土地,先占下来。将来若粮豆丰裕,便给粮多一些,将养一段时日,再组织百姓种一季杂粮,三月便可收。如此,或可勉强支应下来。” 李重闻言沉默了一会,道:“若非陈校尉提醒,几误了大事。” 同时也有些感慨,你若让他排兵布阵,他可得心应手,但若涉及到千头万绪的灾民安置、管理以及组织生产之事,就有些手忙脚乱了。 他甚至不知道陈颜口中的“曹魏旧例”是怎么一回事。 陈颜出身颍川陈氏,乃世家子弟,读的书多,知道的东西多,在这方面确实比他厉害。 怪不得古来这些事都要交给文人呢,他们或许打仗不行,但管理百姓确实比他们这些武人强。 “阳夏、扶沟、陈县这一带,河流纵横,良田众多,可安置百姓多矣。但很多地都是有主的,比较麻烦。”陈颜说道:“将军先挑无主之地安置吧,其他的多半还得卢豫州和陈侯做主。言尽于此,将军可自思之。” “多谢校尉提点。”李重拱手道。 陈颜又看了一眼那些百姓。 如果陈侯真能把这些灾民全部安置下来,并挺过去的话,只需要数年时间,这些地方将不复为朝廷所有。 他做的这些,可比石勒之辈难多了,但后续好处也更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石勒、王弥的处境是一样的。 石、王现在受到刘汉朝廷的钳制,没法自立,更不敢自立。 陈侯同样有野心,但目前这个阶段,他也不敢自立。 但如果有了这些安置下来的流民,则大不一样。 他们就相当于陈侯的部曲,不再是王民矣。 五月二十八日,陈颜率领部分船队离开了陈县,返回合肥,装载下一批漕粮。 而听闻消息,往陈县、阳夏一带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 ****** 五月最后一天,豫州刺史卢志抵达了陈县。 他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谢裒、袁冲二人。 五月将过,蝗虫是越来越少了,局势也越来越明晰。 南下颍川劫掠的支雄所部因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狼狈溃逃,又遭府兵追杀,死伤惨重。 夔安则直接退回了陈留,拼了老命掳掠。 闻支、夔二部皆退,活动于梁国一带的桃豹也不敢南下了,经济阴往濮阳方向退兵。 他这一路算是损失最小的,但退兵途中,依然有一部分人因为缺粮而溃散。 正应了那句话:“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当然,阴暗点说,这对石勒或许不是坏事吧。 在缺粮的大环境下,拉起大量羸兵,希望靠人数获胜,终究风险太大。一旦抢掠不到足够的粮食,内部就要面临极大的动乱。 死伤、溃散个一两万人,或许还帮他减轻负担了。 “此番退贼兵,诸君功莫大焉。”卢志一上来就恭维了两句。 “旱蝗交至,又哪有余粮给石勒养兵。”袁冲苦笑一声,道:“再者,退敌终究还是仰仗了陈侯的威名。” 谢裒亦道:“若非陈侯、使君在,陈郡、颍川上下一心,退兵恐非易事。” 卢志听完微笑不语。 这就是态度。 事实上,即便没有他和陈侯在,石勒这会也不太可能南下。 此人毕竟是汉臣,没有刘汉朝廷的命令,他如何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自行其是?找死么? 除非荆州出现绝佳机会,让刘汉朝廷看到攻取这些州郡的可能,才会派石勒或王弥深入豫州南下。 “二位既知陈侯之好,而今却有一桩难事,需得二位帮忙。”卢志拍了拍手,让随从从门外进来。 袁冲、谢裒二人心中一个咯噔,不会是找他们要粮吧? 说实话,他们也缺得厉害,毕竟今年的收成算是没了。 底下又有这么多部曲庄客要养,真拿不出粮食——部曲、庄客依附于你,就是为了活命,你若连这都不能保障,那就等于毁了契约,家族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世间从来没有只享受好处却不付出义务的事情,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 还好,随从摊开的是一份地图,这让二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连续两年天灾,又交杂着不少战事。”卢志指着舆图,在睢阳渠、涡水一带划来划去,道:“有些人死于天灾兵祸,有些人灰心失望,南渡而去,空出了不少土地。” 谢裒看着地图,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其实他有些无所谓,因为他不太想留在中原了,想去江南寻一地安家,继续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 阳夏的土地,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了。 袁冲是老狐狸。谢裒能明白的事情,他又如何想不到?但他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君侯想把这些地归拢起来,统一安置流民。”卢志说道:“但其中有些田地似乎是有主的,需得置换一下……” 场中一时间有些安静。 理论上来说,陈侯没让袁、谢两家吃亏,置换土地嘛,又不是白要你的。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的土地是连成一片的。这样方便管理,更便于自保。 置换给他们的土地,却不一定能与现下的田地连成一片了。派庄客去耕作的话,又要额外安置,就不说费用的问题了,安全方面也得不到保障啊,因为家族的力量被分散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两千户百姓聚在一起耕作,与分成四地、每地五百户相比,哪个更安全一些? 肯定是前者了。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继续置换,尽可能把土地连成一片。 但这个事情就比较复杂了,需要把全县的士人、豪强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商议,最后还不一定能商议出个结果。 盖因土地有肥瘦之分,还有灌溉便利与否的问题,鸡毛蒜皮的破事一大堆,估计能吵翻天。 “二位无需顾虑。”卢志看着他们,道:“老夫会亲自督办此事,无论花多少精力,都要把这事情办好。陈侯大军就在荥阳,须臾可至,若有人作乱,可着即镇压。如何?” 场中更安静了。 谢裒心中恚怒,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与卢志多做纠缠。他对北方失望了,想南渡吴地,阳夏的种种不是特别在乎,但卢志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也不知道邵勋看中了他哪一点,这般没有分寸之人如何当得好一州刺史? 袁冲也听懂了卢志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但他城府更深,更知道与拿着刀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思虑半天后,终于点了点头,叹道:“天灾人祸齐至,是得共度时艰,老夫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办吧。” 袁冲表完态,卢志把目光转向谢裒。 谢裒只惜字如金地说了句:“可。” 卢志笑了。抓住了这两个牛鼻子,阳夏这头牛就可被他牵着走了。 作为陈郡现存的最大的两个世家,他们都做出了榜样,其他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此事宜快不宜迟。”卢志说道:“蝗灾将息,最好六月就能抢种豆黍,麻烦二位了。” 二人又点了点头。 卢志的话外之意是:你们的地我先拿走了,置换之事,大家再行商议。 他们能怎么办?和伱商量已经是给面子了,已经是讲规矩了。 再反复纠缠,何家殷鉴不远,你们看着办。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好胃口 石勒退兵了,但并未彻底离开,而是继续盘踞在濮阳国,又与司马越大战三场,皆胜,但杀伤不多。 后猛攻濮阳旬日,不克。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石勒前后损失七千余人。但他似乎毫不在乎,相反从攻城溃散下来的营伍中抽调了三千壮士补入主力部队。 待夔安、支雄、桃豹三人带着残兵败将回来后,石勒看着他们帐下几乎换了一半人的部队,萌生了退兵之意。 但刘聪刚刚指挥赵固、石超二人攻破怀县,杀人盈野,正在兴头之上,他不走,石勒、王弥之辈怎么走? 不过,平阳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快解了石勒之围:天子病重,恐要大行。 刘聪听闻此事,将大军委于曲阳王刘贤,一溜烟回去“尽孝”了。 石勒怕刘聪,但不怕刘贤,二人的地位差别太大了。 于是自濮阳渡河,入顿丘,掳掠一番后,前往邺城就食。 王弥自白马渡河,入汲郡,但留守部队撤得匆忙,被右军将军王秉率宋抽、丘光二部击破,斩首两千余级。 刘贤也没有动作。 国将有丧,任何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该镇之以静。 不过,南攻洛阳之事或许并没有完,一切都得看平阳新天子是个什么想法。 邵勋屯兵荥阳郊野。 他现在也没打仗的心思,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在处理洛南、襄城、颍川、陈郡等地发来的需要他做决定的文书。 为了分担压力,他把典书丞毛邦、国丞裴廙、文学羊冏之、左常侍胡毋辅之调了过来,协助他处理公务。 这也是一种考察。 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下次就换一批人,直到挑到合心意的为止。 “裴纯还在病中吗?”邵勋批阅完一份公文,递到了一边。 毛邦审阅一遍后,开始用印。 邵勋瞟了他一眼,拿手遮住了公文上的一行字,问道:“颍阴屯田军有地几何,又有多少户口?” “有上田71顷、中田99顷、下田34顷,计有屯兵1308户、1823口。”毛邦回道。 “不错,没糊弄事。”邵勋将手收回,道:“发出去吧。” “诺。”毛邦应道。 羊冏之饶有兴致地看完师徒二人之间的“小游戏”,方道:“听闻君侯截了漕粮,病又好了。” 邵勋说道:“该让裴公来教训下。” 荥阳太守裴纯是裴康之子,裴妃的兄长,和他那个堂兄弟、前豫州刺史裴宪一样无能。 匈奴大军压境,他倒是没有跑,但没有任何思路,没有一点办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邵勋觉得,若非他亲自带兵来了荥阳,裴纯多半要被石勒擒杀——也不知道他历史上是什么下场。 好在他还算识相。 自己一来,他就“病”了,什么都不管,躺平任你施为。 邵勋就觉得很无奈,我想看看你这个人能不能用啊,怎么搞得我是想来抢地盘的一样?荥阳这种前线军争之地,我抢了作甚? 如今看来,裴康的几個儿子都不太行。 而且,这也是个老壁灯…… 裴家备战八王之乱很早,在贾南风时期就下场了,连续遭受两次重击。家族在朝中的代言人被一扫而空,不得不回家舔舐伤口。 七八年前,当邵勋刚认识裴妃的时候,裴家对参与政治避如蛇蝎,连女婿司马越都不肯投资。但随着局势变化,这两年他们又忍不住了。 如果一开始只有裴盾谋取徐州刺史之位,还可以看作是他的个人行为的话,后面就有些不一样了。 裴家支脉出身的裴廙、裴整分别出任弘农太守、河内太守。 到后面,主脉也开始入场。 徐州刺史裴盾、荥阳太守裴纯,这俩都是裴康亲儿子。 亲侄子裴宪(三弟裴楷之子)出任豫州刺史。 亲侄子裴苞(大哥裴黎之子)出任秦州刺史。 去年,又派一子裴邵(一作裴郃)前往建邺,在司马睿身边当幕僚。 一大堆子侄中,既有给自家打工的,也有投靠司马越、司马睿的。 如果再算上投资邵勋这边的,裴家竟然脚踩三条船,牛逼。 世家大族的基操,邵勋已经慢慢习惯了,但不代表他心里就能接受这种事情。 但现在还得用他们…… “羊公,此番截漕粮之事,可有什么消息传回?”邵勋看向羊冏之,问道。 羊冏之故作沉吟了一会。 胡毋辅之方才出去了,还没回来。 在座的毛邦是陈侯的学生,应该很可靠。 裴廙出身裴家远支。陈侯当着他的面问这么重要的问题,一定是经过试探,比较信任了,就像他方才试探毛邦有没有用心一样。 于是,他开口了:“朝中物议纷纷,天子不悦,过些时日可能会有天使过来,君侯当做好准备。” “最坏会怎样?”邵勋问道。 “罢职。”羊冏之说道。 邵勋想了一下,罢职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他把牙门军集体转为府兵,你能奈我何? 真走到这一步的话,朝廷可就没有任何理由来命令他打这打那了。 当然,邵勋也不可能真正看着朝廷被匈奴灭亡。 正统天子一旦没了,建邺的司马睿会不会“监国”呢? 这是最大的风险,因为这意味着整个南方态度开始变得不可捉摸,不再是现在这样明确的“盟友”。 至于说拥立一个新天子,那更不可能。 世家大族可以拥立,你邵勋什么狗屁出身,也想拥立天子?有病吧? 所以,他和洛阳朝廷其实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但内部又有着博弈,非常复杂。 “其实,君侯这次莽撞了。”羊冏之委婉地提醒道:“即便想控制人丁,也不必如此激烈。” 邵勋有些愕然。羊冏之是这么看他的?完全从利益的角度? “羊公,昔年我随糜子恢入关中,征讨河间王颙。见得鲜卑杀戮,激于义愤,将五千鲜卑骑兵尽杀于长安城中。”邵勋缓缓说道:“糜校尉很不解,极力劝阻,你猜我当时怎么说的?” 羊冏之摇了摇头。 “我说鲜卑残暴,坑害百姓,若没见到就算了,今亲眼见到,若还听之任之,则与蝇营狗苟之辈何异?”邵勋说道:“今见得百姓饥肠辘辘,易子而食,若还无动于衷,那也太冷血了,非大丈夫所为。” 羊冏之看了邵勋一眼,似在思考他话中有几分真意。 屠戮五千鲜卑骑兵,固然恶了司马越,但对邵勋并非毫无好处。 当其时也,邵勋与司马越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很僵。说不定,司马越心中已经生出了几分杀心,欲除邵勋而后快。 杀了五千鲜卑人,让司马越与王浚的关系冷淡了下来,断其一大臂助,同时也解掉了自己面临的一大威胁。 羊冏之不信什么情怀大义,他喜欢从利益角度来分析一切。 在他看来,邵勋的手段激烈了些,也有些欠考虑,但不失为一记狠辣招数。 这次截漕粮赈济灾民,其实也是邵勋扩大自己实力的一种手段罢了。 说得那么仁义无双,只让羊冏之觉得他在演戏。 不过,你爱演,老夫陪伱演好了。 演戏亦是成大事者不可或缺的本领,邵勋在这方面颇具火候,倒不枉羊家贴上来帮他。 “倒是老夫想岔了,惭愧。”羊冏之拱了拱手,叹道。 叹完,又话锋一转,道:“事已至此,争论对错确实已无意义。老夫早上想了想,陈郡控漕运之要冲,当曹魏之故地,于朝廷而言,实为雄镇。君侯既凝圭玉之姿,当负栋梁之任。若收编数十万罹灾流民,令其屯垦,假以时日,一则馈军无阙,二则赡国有经。” 邵勋听了微微颔首,又看向毛邦。 毛邦立刻说道:“亦可毗赞君侯大业。” 邵勋的铁砂掌重重拍在毛邦肩膀上,道:“我只愿荡寇销灾,宣畅皇风罢了。” 说完,他看向羊冏之,诚恳地说道:“今陈郡已得漕粮十余万斛,省着点用,可支持一万多户百姓活到秋天豆收之时。但管理这么多百姓,还得羊公帮一帮忙。” 李重定出的标准,邵勋没做改动,同意了。 平均一家人一天给粮七升,一个月就要二斛多。如果本月就下种杂粮,大概要九月收获,留点余量的话,大概要养他们四个月,那就要消耗八九斛。 事实上,灾民之中,大口、中口居多,小口偏少,粮食支出肯定不止这么点,只会更多。 开种杂粮之时,为了让他们有力气,要提前十天半个月多发口粮养一养。 再算上种子的支出,十八万斛粮食确实只能支持一万多户百姓的生存。 “听闻君侯教授学生不下千人,为何不遣他们去管着。”羊冏之问道。 “学成之人却没这么多。”邵勋说道:“且多在军中,仅有之数十文吏亦分至各县,即便调发一部分,还是不够。” 羊冏之信了。 事实上几年时间也就只能做到粗通文墨罢了,要说管民理政,还需要历练。 在这会,陈侯确实只能求助于士族,让他们提供人才,帮他打理民事。 巨大的人才缺口,短时间内他是填补不了的。且地盘越大,缺口越大。 “不知君侯欲安置多少流民?”羊冏之问道。 “五万户总要的,至不济也得有四万户。”邵勋说道:“这会聚集过来的已不下一万户,后面会越来越多。” 饶是早有准备,羊冏之还是吓了一跳。 好大的胃口!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气魄! “陈郡没那么多无主之地吧?”他坐直了身子,问道。 “或许有吧……”邵勋说道:“就算陈郡没有,算上梁国总有吧?若还不够,听闻流民帅李洪率五千余家南窜,劫掠新蔡,杀郎陵县公何袭,南边应还有大片无主之地。” 两晋之交,旧汝南国境内多大泽野地,荒地要多少有多少。甚至都不用你脏了手从士族手里抢,直接开荒就是了。 当然,开荒成本高,直接抢郎陵县公何家的熟地不香吗? “有那么多粮食吗?”羊冏之疑惑道。 “总会有的。”邵勋毫不犹豫地回道。 羊冏之懂了。 他下意识有些忧心,又有那么一丝兴奋。 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了飞快的盘算,计较利益得失。 羊家暂时没有南渡的想法,但泰山郡屡遭曹嶷的劫掠,损失不小。 羊冏之甚至怀疑,羊家会不会被逼得站不住脚,最后被迫南渡?但如果能在北方有发展,不比去吴地强?家业是那么容易舍下的吗? “羊公,长和公出任鲁国相之事已经定了,不日即可上任。”邵勋又提醒道。 羊冏之一听,道:“赈济灾民,义不容辞。君侯且放宽心,羊氏定派出族中俊异前来帮衬。” 鲁国相是羊家在运作的,但豫州刺史卢志没有阻碍。在这件事上,陈侯算对得起羊家了,让羊家获得了实权地方太守职位。即便是投桃报李,也得帮他这一下。 “有羊公此话,大事济矣。”邵勋笑道。 “长和公”就是羊忱,字长和。 羊忱的祖父羊秘与羊冏之的祖父羊耽是亲兄弟,关系非常近。 元康八年(298),分别担任徐州都督、刺史的石崇、高诞因争酒相侮,俱免官,羊忱遂上任,当了两年徐州刺史,后转任太傅长史。 司马伦秉政,自为相国,征羊忱为参军。 羊忱不就,骑上一匹没有鞍的马匹就慌忙跑路。传令的使者追赶,羊忱武艺高强,在光马背上左右开弓,使者不得近身,于是顺利跑路回了老家,也是个奇人。 “君侯做得好大事。”羊冏之感慨道:“于天下风云变色之时,遽然而起,壮哉。” “羊公既赞我所做之事,不如一同南下看看?正好避一避天使。”邵勋笑问道。 “君侯要南下陈郡?” “然也。” “那是要去看看。”羊冏之笑道。 “准备马匹。”邵勋也不啰嗦,直接朝唐剑吩咐道。 说完,他又拉住了唐剑,低声道:“告诉裴府君,荥阳有两千郡兵,敖仓还有运兵,若他敢擅自弃地而逃,我拼着得罪裴氏,也不会放过他。”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点了点头。 裴家这几位,没一个省心的,全是跑路能手。若不发狠话,他真担心匈奴派百十个骑兵过河侦察,就能把裴纯吓走。 都是一帮猪队友,以后让他从事文学工作就顶天了,绝对不能委以重任。 六月初六,邵勋留牙门军两千、辅兵两千守官渡,自领银枪军主力南下,前往陈郡。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加大力度,不要停! 大军是沿着汴渠出发的,战兵、辅兵、工匠一共万三千人,浩浩荡荡,行动迅速,三日即抵浚仪。 一路走过来,荥阳、中牟二县还算安定,但进入浚仪后,发现这里乱糟糟的,聚集了大量流民。 老百姓不傻,依稀知道哪里有粮食。 浚仪乃漕运重镇,经常有漕船来往,消息传出去之后,立刻引发了大量饥民聚集。 乞活帅陈午本来很喜欢拉丁入伍的,但这会也不敢擅自收人了,他也缺粮。 于是紧闭城门,不闻不问。 司马越新派来的陈留太守王讃原本是范阳王司马虓的部将,后投司马越。他倒想赈济灾民,奈何同样无粮。 有心像邵勋那样拦截漕船,想了想又不敢,最后也只能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了。 当邵勋的大军抵达浚仪,并搭乘返程的空船下陈郡时,二人同时前来拜会。 “君侯是要南下平乱么?”王讃是兵家子,还和苟晞一起打过汲桑,对邵勋的态度还算不错,只听他说道:“仆自饥民中探得,豫州诸郡国有许多流民聚居成坞,而今有些过不下去了,开始四处流窜,攻杀居民。先是小股流民,再汇合成大股,不计伤亡,猛攻猛打,颇有些堡壁被攻破,乱得不成样子。” “还有呢?”邵勋问道。 “有些士族带着细软、粮食、部曲,举家南下。他们走后,庄客无人看管,也乱了起来。” “多谢府君相告。”邵勋真心实意说道。 现在应该才刚刚起了个头,接下来几个月应该会越来越严重。 世家大族南渡吴地,应该也会掀起一波高潮。 衣冠南渡,有早渡、晚渡的区别,也有主动和被迫的区别。 邵勋想起了庾家。 历史上他们家既是早渡,又是主动南下,两样都沾了。 庾琛应该是在司马炽登基后的头一两年就渡江了,还捞了会稽太守的职位,相当不错了。晚个两三年,太守是别想了,撑死了弄個县令。 谢家的谢鲲也是一早就去投奔琅琊王司马睿,谢裒他们可能都要晚一些了,但因为有谢鲲打头阵,问题不大。 与之相比,青州士族苏氏就要晚一些,且是被迫出逃。 苏峻在青州本有数千家手下,但因为曹嶷相逼,最后只带了几百家相对核心的部众匆匆出逃,还是乘船而走,十分狼狈——当然,他受到了琅琊王司马睿的热烈欢迎,在那个时候,每一个南渡北人都是十分宝贵的,至于嫌弃南渡北人,则要到后面了。 邵勋对这些南渡士人不是很感冒。 爱走就走吧,腾出土地,我也好搞一些掘士族根基的事情。 “这位便是陈将军吧?果然英武果决,有大将之姿。”邵勋看着王讃身旁的陈午,赞道。 羊冏之站在邵勋身后,只稍稍扫了一眼,便没再关注。 胡毋辅之则认真地看了一眼,随后也失去了兴趣。 毛邦、裴廙二人看完陈午后,又看向跟在他身后的诸多将校。 乞活军确实够穷! 统一的戎服都没有,甲胄不多,器械也不够精良,唯精神头还算不错。 “比不得陈侯。”陈午躬身一礼,然后说道:“我平生最敬杀胡壮士,陈侯转战南北,屡建功勋。野马冈之战,破石勒;七里隘之战,败刘聪;又有自洛川挺进洛阳,于数万匈奴之中纵横驰骋之壮举,让人心中感佩。有君侯在,朝廷幸甚,中兴有望矣。” “过了。”邵勋哈哈大笑,道:“陈将军忠肝义胆,也不遑多让。” 乞活军,“扶清灭洋”的西晋版本,有意思。 陈午这个人,明明手下一大堆杂胡,但说起“杀胡”依然慷慨激昂。或许,他语境中的胡指的是刘汉,而不是胡人普通百姓吧。 “不如将军远甚矣。”陈午惭愧道:“匈奴南下陈留,大肆掳掠,而今闾里成墟、乡村残破,我却不能制,实在惭愧。” “将军兵少,情有可原。”邵勋鼓励道:“此番贼众南侵,就数濮阳、陈留战事最为激烈,能保得郡城不失,漕运不断,便已是胜利。攻灭匈奴之事慢慢来,不着急。” 陈午一听,愧疚之意稍减。 他受命镇守浚仪,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障漕运。如果光看这一点,他是成功的,至少南下的石勒所部没在他这里讨得太多便宜。 梁国的王平、祁济甚至还利用蝗灾,突出奇兵,击败了桃豹一次,虽然后来又被他们打败一次,但战绩也算可以了。 “匈奴退兵只是一时,陈将军万不能掉以轻心。”临离开浚仪之前,邵勋又道:“万一贼众再来,当以守住浚仪为要。” “匈奴还会来?”陈午有些惊讶。 粮食都运进洛阳不少了,他们再来又有什么用? “刘渊将死,故匈奴退兵。”邵勋解释道:“新君登基之后,为了威望,或要发动战争。不是洛阳就是长安了,洛阳可能更大。” 陈午闻言有些忧心。 邵勋见了,暗道难道他真是个忠臣?或者只是单纯地对匈奴不忿? 又随口聊了几句后,便登船离开了。 陈午、王讃等人站在岸边,目送着船队离开。 不管承不承认,陈侯如今确实是豫州乃至洛阳的中流砥柱。 即便很多人不看好他,甚至鄙视他、厌恶他,但都要捏着鼻子与他合作。 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凑合着过吧。 ****** 船只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六月中旬,邵勋抵达了陈县。 激昂的战鼓声中,上万士兵一批批下船,在岸边列阵。 当邵勋在亲兵、僚佐们的簇拥下,出现在船舱外时,一大群人呼啦啦弯腰行礼,高呼道:“参见君侯。” “免礼。”邵勋下了船,搀扶起几个人后,双手虚抬,大声道。 众人慢慢直起身子,低眉垂目,恭敬侍立。 邵勋扫了一圈,发现这些人面有菜色,愁眉苦脸,一看就是穷苦人家过惯了苦日子的。 他走向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问道:“君何名也?” “李大。”中年人回道。 “春秋几何?” 中年人有些茫然。 “君侯问你多大了。”李重在一旁“翻译”道。 “二十八了。” 卧槽!邵勋又认认真真看了几眼,外表有四十岁了,没想到真实年龄才二十八! 生活催人老啊。 锦衣玉食的士人,哪怕四十了,看起来也很年轻。 养尊处优的士女,哪怕三十大几,依然让邵勋差点融化在她们身上。 “家里还有人吗?”邵勋又问道。 “只有婆娘一人了。” “没子嗣吗?” 此人不语。 邵勋不问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会好起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中年人”眼眶泛红,似有些悲哀,又似有些憧憬。 邵勋举步向前,站在一条乡间小路上。 因为这几天有连绵不断的小雨,小路泥泞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一直落在田野中。 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啊! 南方丘陵地带的人初来此地之时,一定会很惊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平整的土地,而且绵延上千里,无有尽头。 大平原上还水系纵横,交通便利。经过长年的开发,水利工程众多,灌渠四通八达。 种田,就该到这种地方种啊。 邵勋跨过水渠,来到一条田埂上。 六月上旬种下的农作物已经出苗,翠绿的一大片非常养眼。 被蝗虫摧残过的大地之上,能见到一点绿色,那真是让人感动得想哭。 “都种了什么?”邵勋蹲下身子,指着地里冒出的嫩芽,问道。 “主要是豆子。”李重在一旁轻声解释道:“有什么种什么,九月能收就成。” “不错。”邵勋点头称赞道:“人都是怎么安排的?” “一户耕二十亩,一队十户,十队一营。而今已安置百二十余营,多在阳夏、陈二县。”李重答道:“下雪之前,定能收获。” “来不及种冬小麦了吧?” “一些下种早的或许可以,晚的就不行了。另者,江南送来的多为稻粟豆,找不到多少小麦,恐难为也。” “也罢。”邵勋说道:“今年事多,到年底之前,把所有能安置的流民安置好。房子、农具、役畜之类,千头万绪,一大堆事,确实来不及。明年开春之后,我亲来此地,带着大伙一起种粟。” “有君侯在,百姓便有望矣。从今往后,人人称颂,声名远播,无敌于天下矣。”李重郑重一礼,道。 “哦?无敌于天下?”邵勋问道。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李重回道。 “这是孟子对梁惠王说的吧?”邵勋笑道。 挺应景的! “百姓躬耕辛苦了。今日来此,一人加五合米,以飨国人。”邵勋又吩咐道。 唐剑很快吩咐信使去传令。 远远跟在邵勋身边的流民队主、营正们听了,情不自禁地低声欢呼了起来。 邵勋转身看向他们,道:“从今往后,尔等皆是我的国人,一荣俱荣,休戚与共。” 众人一听,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黑压压一大片跪倒于地,大声道:“拜见君侯。” 这是国人拜见国君之礼。 君臣之间是有很明确的人身依附关系的。 这些流民被安置下来,没有“中间商”(士族、豪强),成为陈侯邵勋的直属陈国国人,假以时日,人心渐渐稳固之后,就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值此之时,即便是一郡太守,他也只能调动本郡很少一部分资源,还要与下面各个家族及其代理人(本郡官吏、将佐)打商量,讨价还价。 如果能摒弃中间商,直接调动资源的话,那数目可就非常可观了。 虽然这种没有中间商的状态可能持续不了太多年,早晚又会在国君与国人之间生造多个阶层,降低调动资源的效率,但我也就用这几十年,不是么? 要加大力度,下一批漕粮到来之时,还得再拦截一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斗而不破 入陈之后,邵勋便住了下来,亲自料理政务。 把流民转化为国人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 一部分军队被派了出去,以李重、金三、王雀儿为将,各领数千兵,征讨四处动乱的流民。 现在介入干预,时机刚刚好。 若再等一两个月,小股流民聚集为大股流民,几千人汇聚为几万人,他们就有了攻占州郡,杀二千石郡吏的能力,到时候就要多费不少手脚。 天使出洛阳之后,一路向东,过成皋,入荥阳。 太守裴纯身上发生了“医学奇迹”,卧床多日的他一跃而起,拼了老命招待以度支尚书王玄为首的使者。 大灾之年,见不到什么酒了,但裴纯咬牙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陈酿,和王玄他们一连喝了半个月。 然后又是介绍景点,又是带着他们逛青楼,生生将这帮人拖到了六月下旬才离开。 到浚仪后,迟迟等不到船。 度支校尉杨宝也看不见人影,一会说他去洛阳了,一会说他在敖仓,一会说他在官渡,没个准。 七月初,王玄决定乘车南下。 杨宝忽然出现了,提及豫州流民作乱,道路不靖,且等個三五日,便能找到船南下。 七月初三,王玄在浚仪县水寨外一艘艘数着开过来的船只,总共三十二艘,装载了超过十五万斛粮食。 差不多少了一半!见得此情状,即便父亲与陈侯一贯合作愉快,他也坐不住了。 他是度支尚书!洛阳军民若吃不上饭,埋怨的可是他。 于是找到杨宝,好一番威逼利诱,最终于七月初五乘船南下,前往陈县。 但在抵达陈县后,又被北上的豫州刺史卢志接走,整整十天后才脱身。 当他终于见到邵勋时,已经是七月二十三日了。 “眉子,你看这豆苗长得多好。”正在田间锄草的邵勋指着一望无际的豆田,笑道。 王玄突然间平静了下来。 他一边与邵勋寒暄,一边静静观察。 陈侯的笑意看样子是真诚的,他是真心为这些破土而出的豆子感到高兴。 豆子其实已经长出来一大截了,南风轻吹之下,随风摇摆,像是在快乐地歌唱着什么。 《汜胜之书》里提到要“中耕”。 今年闹蝗灾,但没闹旱灾,雨水充足,灌溉充分,随着豆子不断生长,诸般杂草也疯长起来,似是要拼命追回蝗灾中的损失。 因此,中耕翻土、锄草是非常必要的。 田间地头,不光陈侯在锄草,流民们——不,或许已经不能称呼他们为流民了,他们显然已经定居下来,并且不存在于朝廷的户籍黄册上——同样挥汗如雨,辛苦地劳作着。 他们是如此之用心,以至于每一颗杂草都不放过,仿佛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般。 饿过肚子的人是真的不一样,他们一点都不想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无法接受再回到那样的绝境之中。 对于把他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陈侯,可想而知是什么态度。 王玄轻轻叹了口气,道:“君侯治豆乎?治国乎?” “治国在于治民。民如此豆,需得小心呵护。纵要食豆,也得先让豆长好了、长大了,且越多越好。”邵勋将锄头扔给了唐剑,擦了擦汗,道:“去那边说话。” 二人来到了睢阳渠畔。 其时正值盛夏,暑热难耐,睢阳渠中已经有一些小孩在玩耍了。 说是玩耍也不对,事实上他们正在用各种工具捞浮萍。 浮萍可以喂鸡鸭,人也可以吃——每天的口粮都是有数的,还要锄草翻土,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之感,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补充食物。 浮萍也是有数的,捞着捞着就没了。 孩子们索性纵身跃入河中,戏水畅玩。 “稚童戏水,颇有几分意趣。”王玄看着那些在水中忽上忽下,偶尔摸出一枚河蚌的小儿,赞道:“若有精于书画之人在此,或可将其画下。” “眉子,你见过蒸笼里的稚童吗?”邵勋问道。 王玄愕然。 邵勋淡淡一笑,指着那些小儿,说道:“若我晚出手十天半月,说不定他们已在蒸笼之内,供人果腹。” 王玄噎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陈侯做得对,那不是鼓励他扣漕船么? 说他做得不对,那不是坐视这些孩童被人吃掉吗? 他终究没有父亲那般深厚的功力。 于是,他只能转移话题,直奔核心:“君侯收拢多少流民了?” “一万八千余户。”邵勋说道。 “君侯何时收手?”王玄绷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时日又扣了十五万斛粮,再这般下去,朝中怕是弹压不住了。君侯当知,天子震怒,至今没降旨问罪,全靠家父及庾侍中居中转圜。可君侯若一意孤行,继续这般,此事恐难善了。” 邵勋不答,指着对面的一块空地,道:“此为六月下旬种的赤豆,只能勉强在下雪前收获。那一片更晚,七月初种的绿豆。” “为何如此之晚?” “人收拢过来时就晚。”邵勋说道:“银枪军在南顿、新蔡、汝南追袭李洪,贼子狡诈,打仗没几分本事,逃窜的能耐一流。牙门军至梁国,虽迭破乱民,但抓人却费了不少手脚。这个月还会有人过来,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种些什么。或许,只能弄点芜菁种一种了吧,好歹冬天还能挖着吃。” 邵勋像个老农民一样,把他的规划都讲明白了。 王玄读过《汜胜之书》,对什么季节安排什么农作物种植,间种什么、轮种什么,各有什么好处略知一二,但自问还是没有邵勋清楚——这些农业知识,看似粗浅,但没读过书的人真不懂,这也是世家子弟的优势,而且常年种地的老农民也不一定清楚,因为他们自身的农业技术未必有多高。 “君侯是铁了心要拦截漕粮了吗?”王玄决定不再被邵勋牵着鼻子走,单刀直入问道。 “眉子,识得此人否?”邵勋答非所问,指着睢阳渠对岸一位正在田间行走的老者,问道。 “那不是羊景期么?”王玄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羊景期名羊鉴,字景期。 其父羊济,曾当过护匈奴中郎将,已逝。 兄羊炜,曾当过太仆,兖、徐二州刺史,已逝。 羊鉴就是羊冏之说的羊氏“俊异”。 邵勋以为是优秀年轻子弟呢,结果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头。 不过他身边确实跟着几个年轻世家子弟,外加数十名有管理经验的羊氏家仆、远支成员——老实说,邵勋还是很感动的,这样抽调中坚骨干,羊氏本家的生产管理都会受影响吧? 羊鉴还有个身份,他是王敦的舅舅,比王敦大不了几岁…… 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更别说邻郡的士族了——琅琊国就在泰山郡的东南方。 羊鉴身边的士族子弟中,就有琅琊诸葛氏的成员,这两个家族同样联姻过。 诸葛氏的诸葛恢就已经举家南渡。 作为司马睿的国人,他出任幕府主簿天经地义,现在则是江宁县令,非常受宠。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邵勋笑问道。 “稍会再去。”王玄摇了摇头,又问道:“景期公已来豫州任职?” “卢豫州已表羊景期为陈郡丞。” “景期公有大才,君侯用他是用对了。” 邵勋哂笑一声,没说什么。 羊鉴的才具也就一般,但他带来的人却颇有处理庶务的经验,这些人才是真的有才——或许没经天纬地的大才,但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十分老练,经验也很丰富。 他现在就需要这些“螺丝钉”,需求量极大。 “君侯——”王玄突然发现自己又被邵勋绕晕了,于是再度说回方才的话题:“下一批漕船八月上旬北上,君侯且莫再拦了。” 邵勋叹了口气,问道:“眉子知道平阳的消息吗?” “刘元海病重?”王玄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但大概没多少时日了吧。不然刘聪也不会那么急切地赶回去。刘元海一死,你觉得新君会不会打洛阳?” 王玄一怔。 他隐约听出来了,陈侯这是在讲条件了。 一旦匈奴再攻洛阳,你们要不要用我?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听他问道:“陈侯觉得,匈奴很快就会来吗?” “或许吧。”邵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眉子,即便是做买卖的商徒,也知道长期维系关系。如果匈奴今年不来,难道满朝文武就要抓我治罪吗?若明年来呢?明年的日子不过了?” 我看你才是商徒!王玄暗暗吐槽一句,但也不得不承认,陈侯说的话有道理。 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就当下的局势看来,不是一年两年,而是长期的。 匈奴今年不来,明年也要来,确实不能太过短视。 若真拿陈侯治罪,他心灰意冷之下,直接躲在洛南三关后面,坐看洛阳陷落,那就是朝堂诸公自作孽了。 其实,这也是父亲私下里说过的事情——王玄犹记得,父亲提及陈侯拿捏他和朝廷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当时二妹也是叹息连连,就大妹在那傻乐。 “放心。”邵勋搂着王玄的肩膀,低声说道:“劫掠漕船的贼人,已被我击破。几个贼首还关在狱中,过几日便将其解送洛阳,枭首示众。” “这……”王玄有些惊讶。 陈侯这是在给朝廷台阶下? “那漕运之事……”王玄问道。 “不会再出事了。”邵勋拍胸脯保证道。 他知道,下一批可能无法再大规模拦截了。 或许可以用运输损耗、贼人掳掠等借口少少揩一点油,但大部分还是要安全送到洛阳,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广陵那边,也该使使劲了。”邵勋又道:“这几年洛阳战事频繁,很多漕粮都没能及时运入京中,徐、青、扬三州府库之中当囤积了不少钱粮。即便被烧了一次,再征集一遍又有何难?琅琊王还是心向朝廷的,或可由天子下旨,严督广陵度支运粮。” 琅琊王司马睿现在确实心向朝廷,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为王旷率淮南兵入援,在长平全军覆没,吴地士人对支援洛阳比较抵触。但饶是如此,司马睿依然三番五次催促建威将军钱璯率吴兴兵北上,不惜威胁要斩了他,以至于逼得钱璯当场造反。 这他妈比全忠还忠啊。 荆州今年也水陆转运钱粮进京了。 王澄、山简虽然无能,但对朝廷还是拥护的,将荆、湘二州的钱粮搜罗了起来,一部分走水路输至合肥,一部分水陆转运,经南阳北上。 邵勋的意思是让朝廷催一催他们,别老盯着合肥这一路。 老实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意思了。 原本时空,石勒多半已攻克荥阳,将漕运截断,扬、荆、湘、徐、青五州的钱粮根本不可能入京,洛阳大饥荒会如期上演。 我都这么卖力了,收点管理费过分吗? “家父已在督办此事。”王玄说道:“但今年未必能成。” “前后已运数十万斛粮豆入京,洛阳军民先吃着吧。”邵勋说道:“豫州漕运有我盯着,朝廷无忧也。” 王玄却有些不信,追问道:“下一批真无事?” “无大事。”邵勋含糊道。 王玄叹了口气。 他算是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了,这人怎么就油盐不进呢?关键他还懂得见好就收,摸清楚你的底线后,还要再揩一把油,真他妈的! 王玄都想爆粗口了。 风度、风度,他暗暗默念,平复了心情。 邵勋悄悄收回落在王玄脸上的目光,心中有数了。于是拉着他的手,笑道:“眉子,冬日再来,请伱吃赤豆粥。” 我吃个屁的赤豆粥!王玄在心中狂骂,暗道要不把大妹送过来,让她和陈侯胡搅蛮缠。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 邵勋已拉着王玄来到了田埂上。 见到几个队主、营正时,随口打招呼,道:“这是王太尉之子,琅琊名士,平生最喜赤豆粥。腊日之时,我将他请来一起喝粥。尔等可要好好干,莫要丢了我的脸。” “君侯,这地肥着呢,赤豆长得可好了。”有人笑道。 “太尉是天上人,亦知道我等?” “我等落难之时,却不知太尉在何处。” “张黑皮,噤声,莫要乱说话。” 众人吵吵嚷嚷,在邵勋面前亦敢嬉皮笑脸,看样子最近的集体劳作让他们与邵勋都混熟了,不再拘谨。 是啊,陈侯现在也是天上人,居然能放下架子一起锄草,这样的主君到哪去找? 况且,大伙的命都是陈侯给的,这就更难得了。 王玄轻轻挣开了邵勋的手,看着他走在田埂上,到哪里都有人行礼、打招呼,心中很是复杂。 他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许多事情。 陈侯在这些流民之中,威望渐著。 腊日一起吃赤豆粥,可能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来真的。 他完全可以想象,隆冬腊日之时,众人围坐在一起,想起半年前易子而食的惨状,痛哭流涕,再看看碗里厚实的赤豆粥,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威望,就是这么来的啊。 或许,等到这些流民首领们老的时候,仍会清晰地记得这件事,然后一遍遍地讲给子孙们听。 陈侯的遗泽,也能藉此传给他的子孙。 世世代代,这不就是一个稳定的封国? 什么叫根基?这就是根基。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士族子弟玩来玩去,到头来都没一个兵家子会玩。 此人要成气候了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糊弄过去了? 王玄在八月初离开了陈县,亲自“押运”着新一批漕船返回洛阳。 行至浚仪之时,听乞活帅陈午提及司马越之事。 原来,在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可能觉得濮阳国不安全,于是下令徙至东平国范县,以为幕府驻地。 同时,对外宣称从曹嶷手中收复失地,幕府上下弹冠相庆。 诚然,东平国曾被曹嶷占领。但在他转攻琅琊之时,早就谈不上对此地的控制了。 地方上基本被士族豪强控制着,他们倾向谁,谁就是东平的实际控制者。 当司马越带着三万多大军抵达范县时,东平上下纷纷前来拜会。司马越本想静养病躯的,奈何兹事体大,不得不强打精神,接见各路官员、士人。 如此持续数日,不出意外,再一次病倒了。 听这消息时,王玄下意识观察陈午等人的表情,分析他们的心思。 不知何依,或许大家都很彷徨吧? 八月十五,王玄随漕船一起返回了洛阳。 洛郊诸县,诸般杂粮已接近收获,最多再有旬日,便可组织收割了。 没有遭遇兵灾就这点好处,提前下种,提前收获。 但去年冬天的大战,农田被军士、战马反复践踏,五月又闹蝗灾,冬小麦收成十分可怜,即便加上这批杂粮,整体算下来仍然亏得很。 六、七月间,先后运进来两批三十四万斛粮豆,这一批又是二十五万斛,九月、十月还各有一批,全年下来大概也就百万斛上下。 荆州还从南阳方向陆地转运了二十多万斛粮食进京。 这便是全部收获了。 肯定是不太够的,但至少能保证皇宫、百官、公卿吃得好,禁军、工匠等比较重要的人群吃得饱,其他人饿肚子,又不至于饿死多少人。 王玄先回了趟家,等了片刻后,父亲王衍结束了入宫问对,也回来了。 “阿爷,方才在路上碰到南阳王的军谘祭酒韦辅,他在范阳王府外徘徊,却被仆役所阻。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还没死心,还想夺回家业?”王玄起身,给父亲倒了碗茶后,问道。 “听闻当年范阳王虓在河北刮地皮很厉害,家中起码有数万匹贯的财货。”王衍随口说道。 “难怪纠缠不休。”王玄感慨一声,旋又说道:“但这些财货怕是早已入了陈侯囊中,他又怎么可能吐出来?如此纠缠,多半没好下场。对了,南阳王妃为何一直住在范阳王府?她的随从却都在城东马市后面的南阳王府住着,这是为何?” “听闻王妃病了。”王衍摇了摇头,说道:“裴妃将其安顿在范阳王府之中,经常探视。” “什么病?连家臣都不能见?”王玄疑惑道。 “眉子,你若整日关心这些无谓之事,一辈子也别想出息。”王衍加重了语气,问道:“陈县之行,结果如何?” “正如阿爷所料,陈侯答应下不为例。”王玄说道:“此人心思诡谲,为人狡诈,真不似赳赳武夫,倒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王衍暗暗松了口气。 王氏姐妹恰好也走了进来,王惠风还没说什么,王景风却道:“阿兄说甚胡话。陈侯若唯利是图,大约和石勒一样,只收精壮入伍屯田了。他之所以这么做,多半野心极大。” 王玄懒得和妹妹掰扯,看向父亲,问道:“天子打算怎么做?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追究?” “色厉内荏罢了。”王衍冷笑一声,道:“表面作色,大约也是真的愤怒,但心底却惴惴不安,不敢真怎么样。他也就只能玩些小手段罢了。” “什么手段?”王玄好奇地问道。 王衍不答,事实上他也是猜测,心中没谱。 王玄看向二妹王惠风。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阿兄,我亦不知。陛下这几日在拉拢禁军将校,多有赏赐发下,或许他现在也没把握吧,还得再等一等。” 拉拢禁军将校,大概是今上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司马越第一次出镇外藩之时,他就在干这事,而且成果不小。 毕竟他是天子,拥有大义,天然吸引别人投靠。 但他又没有实力,以至于司马越回京之后,轻易将被天子拉拢的将校给清洗了一个遍,让天子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化为泡影,甚至变成了笼中鸟。 此番故技重施,大概是天子觉得邵勋没有司马越那么大的名气,没有宗王的身份,拉拢的难度比司马越掌权那会更低。 这倒也不算完全瞎说。 邵勋能力强、能打、威望高、会做人,但出身太差,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 天子应该是有点收获的。 “只是拉拢将校?没做别的?”王玄有点不相信。 “大兄,你又不是皇后,没睡在天子枕边,怎么知道天子做了什么呢?”王景风白了王玄一眼,打了个哈欠,道:“尽问些奇怪的问题。” 被傻乎乎的大妹鄙视,王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吓唬她道:“陈侯请你腊日去吃赤豆粥。看看,他对你虎视眈眈呢,你早晚落入他手中。” 王惠风咳嗽了一下,似乎对兄长如此吓唬姐姐不满。 王景风听了有些发呆。 王衍听不下去了,斥责了一下儿子,道:“年纪不小了,还这般胡闹。” 王玄哈哈一笑,心情好多了。 “老夫今日入宫,天子问以匈奴之事。”王衍说道:“和前些时日收自平阳的消息对上了,刘元海确实死了。伪太子刘和继位,数日内便被刘聪攻杀,现在刘聪是汉主了。” 刘渊死后的这场权力之争,连内乱都谈不上,因为没死多少人,范围也多局限于平阳,说宫廷政变可能更准确一些。 当七月中,刘渊卧床不起的时候,他心里预感到这次不对了,于是立刻安排后事。 先任命了一堆宗室为太宰、太傅、太保、司徒、尚书令等。 然后最关键的是—— 以楚王刘聪为大司马、大单于,并录尚书事,置单于台于平阳西。 “录尚书事”这個职务很明显要总揽朝政了,同时又允许刘聪置单于台,等于把匈奴本部都交给了他。 单于台类似于大行台,这个机构除了汉人不能管外,匈奴及诸部杂胡理论上皆由其管辖,位高权重。 当然,刘渊也做了一定的制衡:以始安王曜为征讨大都督、领单于左辅,廷尉乔智明为冠军大将军、领单于右辅。 也就是说,他给了刘聪两个副手,一个是宗室侄儿,一个是匈奴贵族,分割部分权力。 但效果如何,委实很难说。 刘渊还给政务系统进行了分配:光禄大夫刘殷为左仆射,王育为右仆射,任顗为吏部尚书,朱纪为中书监…… 看得出来,晋人出身的降官、士族掌握了刘汉国内官员的选拔、任免、分派。 军权方面,护军马景领左卫将军,永安王安国领右卫将军,安昌王盛、安邑王饮、西阳王璿皆领武卫将军,分典禁兵。 最关键的禁军,绝大部分都在宗室手中。 总体而言,这个安排其实是有点问题的。 尤其是刘聪又“录尚书事”,又“置单于台”,权力大到没边,十分离谱。 太子刘和继位后,被人一劝说,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弄死刘聪。 没想到刘聪早有准备,在单于台披甲执刃等着他,而太子派过去的兵将又有多临阵倒戈之辈,于是刘聪轻轻松松杀入宫殿,干掉了刘和及其党羽。 最后,群臣请刘聪即皇帝位。 聪“固辞”,要让给北海王乂,因为他的母亲是单皇后,属于嫡子身份,而刘聪却不是嫡子。 乂涕泣固请,聪久而许之。 不过咱们聪哥也说了,我不是贪恋皇位,只是现在形势复杂,我年纪大一些、稳重一些,先帮着照看家业——“此家国之事,孤何敢辞!” 聪哥当众宣布,待北海王长大后,再把皇位还给他——“俟乂年长,当以大业归之。” 看看,聪哥以大局为重,忍受别人的误解,以庶子身份勉强即位,真的太不容易了。 不过,嘲笑归嘲笑,刘汉的这次政变还是控制得很不错的。 一切刀光剑影尽量控制在宫廷内外,没有把内乱外溢到其他地方,对百姓而言是大幸,对刘汉朝廷的公卿官员们而言也是大幸。 “阿爷,刘聪的野心,可比刘渊大多了啊。”王玄听完父亲的介绍后,心中大震:“四五月间便是他主持的南攻洛阳之役,因刘渊寝疾而中断。这时他继位了,会不会为了威望而重拾战事,大举南下?” “这正是老夫担心之事。”王衍皱着眉头,说道:“按理来说,漕运畅通了数月,运进来了这么多粮食,刘聪觉得无望攻取洛阳,可能就不来了。但这人脾气很倔,却又不好判断了。” “不来洛阳,就是去长安。”王玄说道:“最好去长安……” 王衍瞪了他一眼。 匈奴攻长安,对洛阳有什么好处?万一让他们攻灭了南阳王势力,关中汉人士族、胡人酋帅尽皆归附刘聪,匈奴的实力又大大增强了。 “邵全忠确实狡诈,不逊当年曹孟德。”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再让他拖延一两个月,待到匈奴大军压境,人心惶惶之际,拦截漕船之事多半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阿爷既看穿,那就——”王玄说道。 “那就帮他一把。”王衍说道:“明日随我入宫觐见天子。等等——” 王衍想了一下,道:“今晚拜访下荀泰坚,你随我一起去。” “好。”王玄应下了。 “阿爷、大兄……”王景风似是才反应了过来,只见她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说道:“陈侯真要我去侍……吃赤豆粥么?” 王玄无奈道:“我骗伱的。” “我要不要梳妆打扮——”王景风说了一半,猛然反应了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起身,一溜烟跑了。 王衍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像以往那样气急败坏。 王惠风有所察觉,瞟了父亲一眼。 王衍居然罕见地有些不自然。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道:“眉子,你亲自去趟庾侍中府,将他也请来,一同商议。” 王玄起身换衣,出门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遣还 大晋永嘉四年(310)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朝廷现在成了个菜市场,吵嚷不休,让天子非常头痛。有时候他都都在想,众位爱卿哪来那么大劲头吵架的,难道是吃得太饱了? 不过他也有些欣喜。 永嘉四年的朝堂,大概是多年来最具活力的朝堂了。 唯一的权臣远在兖州,且威望大跌,影响力大不如前。 陈侯邵勋飞扬跋扈,令人侧目,但他出身太低,号召力不够,不用太担心——若非有那个谶谣在,司马炽甚至都懒得放心思在他身上,而是对司马越穷追猛打了。 如今的洛阳朝廷,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正常的朝堂状态。 王衍势力最大,但无法一手遮天。 其他人各有党羽,各自分走一部分权力。 天子居中裁判,明定是非,重要性大大增加。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啊。 出大夏门时,司马炽舒服地叹了口气,引得梁皇后妙目投注过来,关切询问。 司马炽不理,只道:“蛰伏数月,朕要做一些事情了。” “陛下。”梁兰璧担忧地看着天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丈夫这些年过得太憋屈了,甚少尝到权力的滋味。 在司马越出镇外藩之后,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等待,然后一步步施展手段。经过数月的努力,成功地让部分朝官靠拢了过来。 而就在上个月,他又开始拉拢左卫、右卫禁军将校,试图直接掌控禁军。 如果这也能成的话,那么他就将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再不受任何人掣肘。 嗯,这是梁兰璧自己的想法。 不过,父亲(卫将军梁芬)似乎不这么看。 在天子疑似“亲政”后,他的话反而更少了,为人愈发谨慎。除了与同为关西出身的士族、官员们来往外,几乎没什么应酬,深居简出,不招惹任何是非,明哲保身的意图非常明显。 这么不看好天子吗?梁兰璧有些伤心,既如此,当年为何把我嫁过去?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游艺。 庾文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她这個大姐姐。 她们还遇到了陈侯邵勋,梁兰璧认真想了许久,都回忆不起当时邵勋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当时太过忽视他了,压根没放在眼里,梁兰璧甚至都不记得她说过的那些礼节性的话。 庾文君一定还记得。 她经常提起这个男人,眼中全是惊叹、崇拜。 她能嫁给邵勋,也算天遂人愿了。 想到这里,梁兰璧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觉得这门亲事不好,对庾文君很不公平,会耽误她的一生。但现在么……谁知道呢! “皇后在担心朕?”司马炽扭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梁兰璧,大笑一声,道:“无需如此,你看护卫御辇的禁军将士们。” 梁兰璧向外看去。 右卫将军李恽带着三百骑兵当先开道,大群甲士护卫左右,绵延数里之遥。 路边还站着许多百姓——咦,似乎不是居民,更像是流民。 流民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许是吃不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队伍中有一些精壮汉子,看样子过得稍好一些,但也面有菜色。 有军官走了过去,将他们向外驱赶,口中骂骂咧咧的,并要求流民们在远处跪下。 他们的动作很粗鲁,有小孩本就饿得直打晃,没力气了,稍稍一推便摔倒在地,然后被无数人踩过。 其父势如疯虎,拼尽全力挤进了人群,抱着小儿残破的躯体,眼泪直流。 “狗官!司马氏不得好死!”此人悲愤地大吼道:“终有一日,这大晋朝要为人所灭,司马氏男丁尽死,女眷尽被他人收入房中,日夜凌辱。我等着这一天!” 司马炽听了个正着,脸色铁青,目露狠厉之色。 殿中将军苗愿察言观色,悄悄离开了御辇,带着一什兵士,将此人拖走。 “将军?”亲兵们看着他,手已抚在刀柄上。 “也是个可怜人。”苗愿叹了口气,道:“拿一卷席子,将这小儿掩埋了吧。此人,任其自去吧。” 亲兵们依令而行。 “等等。”苗愿阻止了他们。 他转头看了看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 到了这会,还活着的流民都不简单。 要么是以前有一点存粮,蝗灾后吃得差不多了,眼见着秋收成空,实在坚持不住,便带着仅剩的最后一点粮食,上路逃难。 要么是早就成群结队出来乞讨,途中还火并过其他流民,依靠抢来粮食甚至尸体,艰难度日,勉强活到现在。 在流民大军中,其实已不全是百姓了。 连续两年的大灾,你以为就百姓扛不住么?错了。有些家底较薄的士人、豪强、商徒也坚持不住了,他们也加入了流民大军,成为四处流浪乞讨、劫掠的一员。 世道越来越艰难,苦的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啊,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挣扎求生。 “这批流民有百十个吧?一人发两个胡饼,告诉他们,去广成泽、去梁县,兴许能活一条命。”苗愿吩咐道。 “将军,何必呢?救得了这一批,救不了别人啊。便是广成泽,粮食也紧巴巴的,能活几个人?” “曾经有个人说过一句话,没见到就算了,见到了于心何忍?执行吧。”苗愿下完命令,又回到了御辇旁。 恰在这时,他听到天子在传旨:“……朕以前还可怜这些人,以为他们皆是赤子,没成想是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先前荆、豫二州上疏,请送流民归乡,王夷甫极力反对,庾子据、刘长升也不太同意,朕便犹豫了。哼,看来还是对他们太好了。传朕旨意,诸州郡长吏,速速出兵,将流民遣还乡里,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什么恐生事端?朕乃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事说什么也要办了,卿拟完诏书就发往中书省、尚书台。其他事朕都依着他们,从来没说什么,如果这事还要反对,哼!” “……就这么办吧,勿要迟疑。” 苗愿默默听着。 不一会儿,却见中书舍人拟完诏书,用印之后,很快便有属吏将其带走。 苗愿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天子,被当面辱骂,是人都受不了,更别说是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了。 太康年间你这么说,没几个人会相信。 永嘉年间这么说,可就有诅咒的味道了。 天子的这种反应,恰恰证明他心里很怕。 苗愿有点担心了。 最近一段时日,天子多次召见他,赏赐了不少财物。 老实说,他是有点动心的。但一想到之前那批封侯后又被东海王清洗斥退的禁军将校,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跟着天子干,有前途吗?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不少人动心了,左卫、右卫、骁骑军都有。 人各有志,没得办法,随他去了。 ****** 天子愤怒之下发出的诏命很快传到了尚书台。 此时没有尚书令,左仆射就是尚书系统的最高官员,刘暾正在上直,看到之后,微微有些皱眉。 于是他问道:“天子不是去芒山登高了吗,怎么又关心起居民、流民之争了?” 递交旨意过来的令史轻声答道:“大驾北行,出大夏门后遇流民冲撞,龙颜大怒,下令遣还流民,诸州有司着即办理,不得有误。” 刘暾沉吟了一会。 新蔡王司马确、荆州都督山简、刺史王澄曾先后上疏,痛陈流民之害,请求诏遣乡里。 刘暾有些犹豫。 庾珉则不是很赞同,认为流民们不愿回乡,且靡费甚多,没有必要。 王衍则极力反对,认为会生出事端。听闻他还写信痛骂了王澄一顿,令其改弦更张,反对遣还流民,并拨出钱粮安置,勿令流民生乱。 刘暾理解王衍的想法。 夷甫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地方生乱,盖因一乱就会靡费钱粮,收不到赋税,让他很难办。 想到此处,他笑了笑,王夷甫被钱粮之事折磨到现在,不知道会折寿几何。 不过,也正因为他能弄来钱粮,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 凡事有利有弊啊。 “匈奴已退,这点小事就没必要硬顶天子了。”刘暾轻笑一声,道:“交给中书吧,请其起草诏书。” 天子口头或由身边近臣起草的诏书,并非正式旨意,需得有中书省正式起诏,走一圈流程后,方能正式生效。 以上是正常情况,非正常情况就不一定了。 比如先帝“远征”邺城之时,大军溃败,他只能口头传谕或由跟在身边的随便哪个大臣草拟诏书发出去——有时候甚至连写诏书的纸或绢帛都没有。 事实上,此时这条规矩并没有那么严格。 真正严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时期了,尚书、中书、门下各司其职,对政事堂宰相们负责。 中书起草诏书,门下审核批驳,尚书省下辖的六部具体执行,御史负责监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没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战宰相的权威,属于严重违规,理论上宰相可以直接顶回去,而且制度允许、支持他这么做——简而言之,六部是对宰相负责,而不是明清时对皇帝负责。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君权与相权的博弈十分复杂,有时候君权压倒相权,有时候相权压倒君权,完全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尚书左仆射刘暾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天子为难,惹得他不高兴,然后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调。 他相信中书、门下也是同样的看法。 遣还流民罢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个月,始终没能定下南中郎将邵勋的罪,这让天子很不高兴,更让他心中惊惧。 不知不觉间,邵勋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党羽”。 参预机密大政的侍中庾珉为他说话。 尚书台这边,刘暾也为邵勋说过话。 太尉王衍在朝中故旧甚多,联起手来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天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低贱的兵家子,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以至于他贵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这朝廷到底是谁家的? “唉。”刘暾重重地叹了口气。 朝廷当然是司马家的,但我们也不想让朝廷散架啊。 匈奴磨刀霍霍,随时南下,用人之际,别乱来好不好? 相忍为国,这是邵勋经常说的话,刘暾深以为然。 谁还没点毛病? 谁还没点错处? 若太平时节,刘暾觉得邵勋此举形同谋反,当治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点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谁来保卫洛阳? 当然,刘暾也明白,邵勋这种人其实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但凡有点见识的人,谁看不出来啊? 或许,早晚有一天,邵勋可以彻底甩开朝廷,形同割据。 但那又怎么样?谁还为大晋朝尽忠殉死不成? 大难临头各自飞,朝廷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各凭门路,各想各法吧。 九月十二,仅仅三天时间,天子诏命就发往诸州了,效率奇高。 荆州“三巨头”——刺史王澄、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山简、奋威将军、监沔北诸军事杜蕤——接到诏命后,在一起碰头,决定征召兵马,拨出钱粮,遣送流寓境内的关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开始了涌动。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作乱 武关道上,一群又一群的难民进入南阳。 难民面容愁苦,眼神迷茫,脸色悲戚。 仔细看一下他们的衣束,即便经历了长途跋涉,多有污渍,依稀能看出用料的考究及做工的精细。 这些所谓的难民,原本可能还是一方豪强,沦落至此,令人惊诧。 正如流民活到现在的都不简单一样,能坚持到这会才破败下来的关中豪强,更没有简单的。 关中受灾多少年了?战乱多少年了? 没点本事的人活不到现在。 手底下人丁不多的豪强也活不到现在。 部曲不能打的坞堡帅、豪强、士人更活不到现在。 关中豪强面临的局面可比河南、河北复杂多了。 羌胡遍地都是,动辄火并、劫掠,你攻我我杀你,没个消停。十数年下来,锻炼出了一大批凶悍残忍、敢打敢拼的豪强部曲,凭借着实力聚居成坞,自耕自收。 但关中也是非常苦的。 别地受灾时,关中必受灾。 别地风调雨顺时,关中未必不受灾。 永嘉三年前,关中士人豪强们本就已经支撑得很艰难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给了很多关中豪强重重一击,原本勉力维持的平衡打破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 放眼周围,各堡闭门自守,为了一点点粮食敢和你拼命,况且大家互相知根知底,你有什么家底我还不知道吗? 于是乎,又一波流民大潮兵分两路,一路经弘农入河南,一路经武关入南阳,乞讨就食。 流民所过之处,小一点的堡壁直接被其攻破,男女老幼或为其裹挟,或消失无影。 数百里武关道上,饿殍遍野,烟村残破,形同鬼蜮。 “别来了,狗官勒令我等回去。”从武关入顺阳县境的流民们实在走不动了,刚坐下来休息,就听到前头有呼喊声。 流民们顿时骚动了起来,甚至隐隐传出哭声。 好不容易从关中死里逃生,马上就要被送回去?这不是逼大家死吗? “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南阳!”有人看着手里仅剩的半个胡饼,想起一路上的不忍言之事,心态直接崩了,大声哭喊道:“关中年年遭灾,还怎么回去?” “对!不回去了!谁要逼我们回去,就和他们拼了!”有人抽出了兵刃,怒气冲冲地说道。 “明天的饭食还不知道在哪,不如现在就拼了。” “官府何时怜惜过我们?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就要强送你回去等死。” “别废话了,拼了!” “去抢坞堡啊……” 流民们很快被煽动了起来,群情激奋,怒气冲冲。 或许,在这件事上朝廷真的错了。 这一届的流民,和以前的流民已经不一样了。因为夹杂了太多士人、豪强——有的流民群甚至就是豪强带着部曲集体流浪讨饭——他们的组织性、煽动力不同以往,作乱的能力大大提高。 而且,关中流民又久经战乱,敢打敢拼,战斗力较强,他们一旦被煽动起来,破坏力难以想象。 ****** 武关道流民暴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顺阳郡城酂县(今湖北老河口)。 太守羊曼一听就知道糟了。 数日前,他已经接到刺史王澄、宛城都督杜蕤的命令,遣兵三千,护送境内流民返回原籍。 顺阳郡、国并存。 顺阳王司马畅在洛阳,地方上没多少兵——纵有,也没什么战斗力,羊曼早对他们不抱什么期望了。 羊曼既是太守,又在事实上兼着王国内史,非常清楚顺阳郡或者说顺阳国的内情:仅有的一千郡兵,也是他这两年慢慢积攒出来的。 宛城都督的命令是“集兵三千”,没奈何之下,他又找地方士族、豪强借了两千兵,这会刚刚集结完毕,正待出发。 收到流民作乱的消息后,他立刻下令停止进兵,固守郡城。 “兄长何故胆怯?”弟弟羊聃掌管郡兵,闻言嗤笑一声,道:“族中叔伯皆笑我不习经典,可我独爱武艺,习得一身弓马之术。眼下流民作乱,正合厮杀。兄长就让我去吧,定把那些贼子杀光,筑成京观。” 羊曼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不悦,道:“不可。伱但率兵巡城,不得擅自出战。” “兄长!”羊聃不满道。 “休要再说。”羊曼斥道:“你若不满,这就把你送回老宅。” 羊聃愣了一会,估计也有点怕被送回去,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后,出去了。 衙门外军士跑来跑去,乱哄哄的,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闪开,别挡路。”他一脚踹翻了一名士卒,怒气冲冲地朝兵营走去。 军士们畏惧地看着他。 羊聃治军非常严厉。不,已经不能称之为严厉,而是严酷了。 稍微违反点军纪,就要被吊起来打个半死。 再严重点,直接斩首。 可杀可不杀的事情犯在他手里,基本杀人没商量。 顺阳以前出过几次动乱,每次都是羊聃带兵讨平。 郡兵初组建之时,战斗力极差,羊聃靠着带来的羊氏部曲庄客,镇压全军。 此人大言不惭,说陈侯邵勋在军中执行了严厉的“拔队斩”制度,顺阳郡兵也要跟着学——所谓拔队斩,即一队士兵失了队主后,全队皆斩,没有任何理由。 士兵们愤愤不平,但又不敢反抗这個戾气十足的狠人。 去年平叛之时,有队主被流民一箭射死,羊聃真的下令把该队残存的三十余名士卒绑起来,斩于营外,悬首示众。 今年五月蝗灾,郡内有居民作乱,羊聃率军平叛,大破之。因为有一名队主战死,该队士卒直接跑了,落草为寇,不敢归营。 这次又有流民作乱,军士们人心惶惶,不知道会不会被派出去平叛。 如果真要上阵——唉,拼着自己死,也不能让队主死。自己死只死一个,全队死的话,同队的亲族、乡党一个都活不下来,还不如奋勇向前拼一把,战死了还能领抚恤,亲族乡党也能帮着照顾家人。 只是这个羊聃也该死啊! 夕阳西下。 顺阳城外涌来了大批居民,试图躲进城内避乱。 平静了没几年的荆州,大乱将起矣。 ****** 义阳郡穰县城外的一座坞堡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坞堡帅王如拿出了压箱底的酒肉,招待了前来催促他们离境上路的将校。 将校们多来自宛城,是沔北都督杜蕤的部下,总共十余人,带着三千兵,就驻扎在不远处。 酒过三巡之后,王如借口如厕,离席到了外间。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加快脚步,避过一个醉醺醺的酒客,又面色如常的和另外一人打了声招呼,入了茅厕。 将木门掩上后,他双手攀住茅厕顶部,微一使劲,直接爬了上去,然后翻过一堵墙,进到了后院。 “兄长。” “校尉。” “堡主。” 众人围了上来,神色紧张,手微微颤抖着。 王如看了他们一眼。 喊他“兄长”的自然是亲族了。 喊“校尉”的是他以前在京兆郡当郡兵小军官时的部下。 喊“堡主”的则是关中流民堡户。 “怎么?以前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要造反了,就如此畏惧?”王如轻笑一声,接过一张良弓,随手试了试,又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今晚就要杀了这十几头蠢猪,尔等干是不干?” “干了!”有人被他一激,额头青筋直露,道:“这狗屁朝廷不当人,还保他作甚?” “我等本想当良民,奈何被逼做贼,唉。”有人摇头叹息。 “什么做贼?义军,我等是义军!” “对,就是义军。今晚先干了这群狗贼,明日攻打县城,再联络各家,一起举事。” “举事,举事!早等不及了。” 王如手一伸。 众人止住了声音,都眼巴巴地看向他。 “军心可用矣。”王如仰天大笑,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听见了。 笑完,大喝一声:“带上儿郎,杀光他们。” 一群人很快离了后院,途中不断有人汇集而来,及至前厅时,已有数百之众,将庭院站了个满满当当。 “嗖!”王如拈弓搭箭,将一名惊愕起身的将校射翻在地。 “哗啦啦!”其余将校纷纷起身,抽刀的抽刀,捉弓的捉弓。 “王如,汝何意?”有人大喝道:“难道要造反吗?” “昔年流民入南阳,齐将军射之以为戏,可知有今日?”王如大笑道。 笑着笑着,手一松,一箭飞出,正中“齐将军”面门。 “杀了他们!”陪坐在席间的几名坞堡部曲将挥刀而砍。 堡众们一拥而上,将这些世兵将校斫成了肉泥。 “事情还没完!”看着一片狼藉的正厅,王如冷笑一声,道:“官军无备,又死了将校,正合夜袭。速速集结人手,出发!” 片刻之后,早就等待许久的堡丁们被一个个喊了出来。 三千余人在坞堡外的空地上列阵,然后打起火把,如长龙一般杀向毫无防备的官军营地。 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失去了大部分军官的宛城世兵们在睡梦中骤然遭袭,营地燃起了冲天大火,喊杀声随处可闻。 三千人被一击而溃,死伤过半,余众皆降。 第二日,王如马不停蹄,率军直抵穰县城外,一鼓而下。 与此同时,信使飞奔各处,千方百计联络同为来自雍秦等地的流民,招呼他们一起作乱。 数日后,郡城新野被攻克。 王如的部众已壮大至万人,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关中流民投奔而来。 这把火,已然止不住了,将要把荆州烧个七零八落。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谈判 荆州的叛乱在短时间内就呈燎原之势。 或许是因为大晋朝的控制力严重下降,或许是因为矛盾积累得够多了,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叛军声势浩大,攻城略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宛城都督杜蕤集结大军,自宛城南下,镇压王如。 双方于九月二十日在宛城、穰县之间的涅阳相遇。 王如是京兆郡官军出身,知道怎么打仗。他先派老弱病残迎战,骄敌之志。杜蕤本就看不起流民军,及战,大占上风,心里更加得意,暗道这才是他认知中的流民部队,于是全军掩杀。 王如派兵埋伏于道路两侧,及官军追至,伏发,大破杜蕤。 闻杜蕤兵败,京兆人侯脱率流民军袭占了空虚的宛城。 冯翊人严嶷则在襄阳、义阳交界处活动,大肆烧杀抢掠,官军不能制。 形势已经完全崩坏了。 九月二十二日,王如自号大将军,领司、雍二州牧。 侯脱、严嶷等人遥奉其为主,共抗晋朝,称藩于刘汉。 “也就是说,荆襄诸郡,南阳已经完全陷落,顺阳仅保城而已。”睢阳渠畔,邵勋放下一把豆子,拍了拍手,说道。 刚刚被征辟为通事舍人、不日即将上任的糜直点了点头,道:“君侯可有方略?” “完全是朝廷瞎搞出来的事!”邵勋恼怒地哼了一声。 银枪军、牙门军奋战两月,才将豫州各地的流民军扑灭,没让其汇合成大股。饶是如此,地方上依然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人口锐减、财富大量消耗,短时间内很难恢复过来。 如今牙门军已返回梁县,银枪军分驻阳夏、陈县两地,休整了不到半个月,就又要出征了?你干脆累死我得了! “家父也是这个看法。”糜直叹道。 “到底是糜公派你来的,还是王太尉派你来的?”邵勋问道。 “临行之前,家父叮嘱再三,太尉亦说了不少事。” “一个通事舍人就把你收买了?”邵勋气乐了。 “君侯总说‘相忍为国’……”糜直鼓足勇气说道。 二人年岁差不多,但一個身居高位,不怒自威,一个不过是蒙受父荫,先后担任东海王掾、通事舍人。糜直在邵勋面前抬不起头,属实正常了,这不是给自己心理暗示就行的,他没这个自信。 “朝廷打算怎么做?杜蕤败了,宛城失陷,不是还有山简吗?”邵勋说道:“别告诉我荆州兵不能战。刘弘在时,整顿兵马,东征西讨,平定了荆州乱局,擒杀了张昌。后来又从益州撤回来不少荆州世兵,他们也算历过战火,我不信不能打。” 当年张昌作乱,赶上了一个非常好的真空期,即襄阳、宛城二镇的世兵被大量抽调至益州平叛,所以势如破竹,一下子呈席卷之势,荆州都督、新野王司马歆、宛城都督羊伊先后败亡。 关键时刻,刘弘收拾败兵,苦心孤诣操练,慢慢将其调教为一支能战之军,最终剿灭张昌。 刘弘才死了几年?荆州兵就废了? 这可不是临时招募的新兵,而是有大量战争经验,且成军多年的老兵。邵勋估摸着,即便不如他手下的银枪军能打,但也是第二梯队的强军了,结果被人玩废了? 不,他们底子还在,只是统帅山简不做人罢了。 “山都督本来打算亲自出兵征讨的,后来听闻杜蕤兵败,又急忙退兵,不敢出征了。”糜直说道:“他这会还在襄阳,飞报朝廷求援。” “荒唐!”邵勋气笑了:“既已出师,骤闻兵败,便吓得仓皇而退。如此避战,士气也被避没了。山季伦可真是会带兵啊。” 糜直也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他只带过家族部曲,没统领过大军,但即便如此,也知道山简这种行为是极其伤害士气的。作为统帅,他给了士兵们一种暗示:敌人很强,我们打不过。 “君侯,太尉让我相询,若率银枪军南下平叛,需得多少时日?又要多少钱粮?”糜直又道。 “朝廷有钱粮?”邵勋嗤笑一声,蹲下来继续看着豆子。 最早一批下种的杂粮已经开始收获了。 收获的喜悦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希望。 过几天第二批豆子就要收获了,有黄豆,有赤豆,有绿豆,有黑豆,还有各种其他杂粮——基本是有什么种子就种什么,只要来得及收获,不管了,一股脑儿种下去得了。 各营、队的流民百姓甚至已经连自家粗粗搭好的土坯房都不住了,带着铺盖住在田间地头,以一种虔诚的目光守护着这些即将收获的粮食。 没有经历过饥荒的人,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感情。 邵勋经常在田间巡视,与这些流民交谈,对此感慨良多。 都说他经常把敌人杀得人头滚滚,但他更喜欢看到丰收的喜悦啊,就像他刚才在仔细检视那些豆子是否饱满一样。 “君侯,荆州今年遭灾轻,尚有余粮。”糜直说道:“大军南下之后,山都督、王使君会全力保障军馈。” “说得好听罢了。”邵勋摇头道:“我与山、王之间隔着王如、侯脱、严嶷之辈,谁给我送粮?” “君侯这是不愿了?”糜直有些着急。 “我问你,若匈奴南下洛阳,谁来抵挡?”邵勋反问道。 “匈奴一定会来吗?” “原本不一定,听闻王如之乱后,肯定会来。即便最终拿不下,来碰碰运气也是好的,万一拿下了呢?” “这……”糜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确实,王如作乱之后,荆州糜烂,必会牵制朝廷大量精力,正适合他们南下。 即便拿不下洛阳,掳掠一下周边也是好的啊。 一次次掳掠,一次次削弱洛阳的战争潜力,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见到成效的。 “你啊!”见糜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邵勋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陪我转转。” 糜直傻愣愣地跟在后头,默默想着心事。 “君侯。”见到邵勋靠近,诸营队流民们纷纷拜倒于地。 “有这拍马屁的力气,不如好好照看庄稼。”邵勋笑骂道。 众人纷纷起身,有几个胆大地接话道:“君侯乃太白星精下凡,我等拜一拜,也能沾沾仙气。” 邵勋摇头失笑。 有时候他都觉得,这是个神鬼世界,时人怎么对这些如此热衷呢? 他又看了看地里,道:“张黑皮,胃口不小啊,还准备种什么?” “种一点芜菁,听闻冬日还能长。”张黑皮回道:“以前没种过,若真能长出来,君侯冬日出兵,战马便有草料了。” 芜菁是一种非常优良的饲料,人可食,牛羊可食,马亦爱食。 冬天草料短缺,若有芜菁补充,确实非常不错。 “留着自己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了。”邵勋赞道:“别种太多。既种豆子,还种芜菁,亏空了地力,耽误了明年春耕,可就不好说是亏还是赚了,伱要心里有数。” “我省得。”张黑皮回道。 邵勋挥了挥手,道:“散了散了,都干活去吧。” 说完,又领着糜直向前走。 今年闹蝗灾,即便是冬小麦也没能全部收获,损失不小。因此,他辖下各地基本都在六月份补种了杂粮,九月便可陆陆续续收获。 今年不会种冬小麦了,以养护地力为主。明年开春后,统一种粟。 流民的收拢归置也在深入进行中。 截至当前,已安置二百八十余营(二万八千余户),广泛分布在陈、阳夏及武平三县。 豫州流民作乱期间,攻灭了一些堡壁、豪强乃至低级士族,还有一些人南迁,空出了不少土地。 接下来的工作,当是深入置换土地,尽可能安置更多的百姓,令其定居下来,安居乐业。 卢志当前主要工作就是这个。 功劳,不仅仅是战场上摧锋破锐的激昂慷慨,也有后方繁琐细致的润物细无声。 做好了这个,才有前线的不断胜利,才有邵某人在公卿面前装逼的机会。 “听闻广陵度支今年凑了一批粮北运了?”邵勋突然问道。 “这却不知了。”糜直愕然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广陵只是被烧了粮草,船只都在渎中,未被钱璯毁掉。”邵勋说道:“九月中才起运,这批粮不一定能及时送进洛阳了。不如——” “君侯是想……”糜直似乎明白了,但心中十分震惊。 广陵度支起运的那批粮,有来自江东诸郡的,有徐州的,也有青州诸郡的(自沂水南输),在下邳、彭城汇集后,要么经鸿沟、菏水入黄河,要么直入汴渠。考虑到收集钱粮的时间,这批粮食堪堪能在黄河封冻前运入京中。 但万一爆发战争呢?这可就难了。 “不如运到浚仪就停下,我替朝廷看管,如何?”邵勋说道:“广陵度支衙门运的多半是陈粮,我明年还新粮,就当是借我的。” “借?”糜直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你也别琢磨了,回去找王夷甫商量吧。”邵勋说道:“我素来讲信用,借的东西一定还,绝不食言。” “朝廷借了粮,君侯就愿出兵?”糜直问道。 “然也。”邵勋笑道。 这就是他开出的条件。 朝廷若答应,他就帮助平乱。 朝廷若不答应,其实他也会出兵平乱。 他现在就是诈一诈朝廷罢了,看他们愿不愿意拿出真金白银。 当然,朝堂上有不少人精,或许他们不当人,但不傻,多半能看出邵勋的盘算。 但世间事,看破不说破,无外乎讨价还价。 反正这批粮食也不一定能及时运入京中,与其半路被匈奴掠走,不如先交给我保管。 朝廷现在的压力空前巨大,谈判的空间是存在的,就看他们愿不愿意割肉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部署 糜直走后,邵勋又至项县,与卢志一会。 途中得襄城太守崔旷飞报:贼帅李洪遥尊王如为主,自汝南窜入襄城舞阳县境,大肆掳掠。又有贼帅侯脱一部,自叶县北上,窥伺昆阳,似有进兵襄城的企图。 崔旷先后仕成都王颍、高密王略,后被卢志唤来,当了襄城太守。 襄城理论上有郡兵,其实就是银枪军一部。 崔旷闻敌窜来,紧急征发丁壮数千,守御郡城。 李重则率刚刚返回的牙门军南下舞阳平叛。 至于叶县那一路,如今却无兵阻挡,或许只能再行征召府兵了,没有办法。 另外,鲁阳那边的兵力也非常薄弱。 本有七千众,后抽调两千去了襄城,又调一千去了颍阳,还有两千跟在邵勋身边出征未归,留守的人非常之少。 若南阳贼众大举北上,他们肯定是守不住的,鲁阳必然沦陷。 目前,楼权已奉李重之命,留五百人守营垒,亲率一千五百屯田兵南下鲁阳关,利用地形稍稍阻滞敌军。 正在梁县训练的四幢银枪军——多为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作为预备队,随时查漏补缺。 二十四日,邵勋令义从军千人昼夜兼程,返回襄城,配属李重指挥,加强老巢的守御——虽然开了陈郡分基地,但广成泽、洛南、襄城一带在短期内更为重要,疏忽不得。 “君侯体会到四战之地的苦处了吧?”项县城外,刚刚从苦县返回的卢志笑问道。 “子道何必说风凉话?”邵勋笑道:“今只有南面有战事,北面还不好说。” “这便是老夫让君侯背靠朝廷的原因。”卢志说道:“南边有王如作乱,匈奴若从河内南下,东面徐州再有敌军杀来,君侯怕是也手忙脚乱,抵挡不住了吧?” “裴盾、王隆不至于此。”邵勋说道。 卢志点了点头,道:“这都是君侯当忠臣得来的好处啊。这一次,君侯还得当忠臣,但不是天子的忠臣,而是对天下忠义无双之人。如此,则有识之士也会抛弃成见,纷至沓来,因为他们没有选择了。” “难道不能去吴地吗?”邵勋问道。 “南渡之人或有,但也有留在中州的。”卢志说道:“不过,君侯从哪听来的消息?谢家确实要走了。” “拜访袁景玄时听到的。”邵勋说道:“走就走吧,不必留难。这个时候,陈郡乃至豫州以稳为主,别把他们逼反了,免得我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君侯能这么想,老夫便放心了。”卢志笑道。 谢家若反对邵勋,动起手来,固然最终会败亡,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分精力都不能浪费,没必要做得太绝。 “给袁景玄在州中谋个职位吧。”邵勋又道:“正好与朝廷讨价还价,一并把名单递上去。我走之后,陈郡地界上还得靠他们帮我稳着。” 世家大族的部曲私兵,邵勋是又爱又恨。 他们投向你的时候,能成为你的助力,帮你稳定地方秩序,甚至提供后备兵员。 可他们一旦起了异心,能轻易搅乱你的后方,甚至让你后方变色。 当年曹孟德就吃过这個亏。 大军出征在外,突然之间,老巢没了…… 阳夏三大士族之中,何氏已经灰飞烟灭,谢氏即将南渡,就剩一个袁氏了。 先拉拢住他们,利用袁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巩固陈郡分基地。 陈县那边有王氏家族。 陈郡王氏本为寒门,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渐有起色,有一些豪强依附过去,拉出千余兵不成问题。 在过去一年中,卢志也陆陆续续招募了两三千郡兵。 这便是陈郡的全部实力了。 老实说,邵勋还是有点担心的。 豫州入手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消化,万一被人打进来,只能依靠士族和地方豪强抵御了——以前没人组织他们,现在勉强被组织了起来,却不知效果如何。 陈郡靠袁氏、王氏及卢志招募的郡兵。 鲁国靠国相羊忱。 沛国靠刘氏家族。 谯国相是夏侯恒——此人是前豫州大中正、安西将军、并州刺史夏侯骏之子,夏侯渊曾孙。 如此种种。 陈郡梳理完后,下一步则是梁国、新蔡、南顿等地。三者择其一为重点进行开发,另外两个慢慢来。 “豫州之事,老夫勉力为之。”卢志叹道:“君侯还是要快点打,不能长期陷在任何一处。豫州诸士族,现在听你的,可伱一旦露出疲态,他们态度如何,可就很难说了。” “我明白。”邵勋点了点头,又道:“若广陵漕粮输至梁国、陈留时便停下了,你便组织人手搬运回来吧,接下来恐还要安置一大批人。” “哪来的人?” “顿丘。” “乐弘范坚持不住了?” “坚持不住了,我已许他率军民南撤。”邵勋叹道:“鞭长莫及,他能守这么久,已经不错了。” 当初扎在河北的两颗钉子,就老丈人还在坚挺着,稍晚一些的乐谟已经顶不住了。 一是因为去得晚了,根基浅,二是因为顿丘郡本来就小,力量薄弱。 在石勒围攻之时,乐谟拼死抵挡住了。 石勒解围之后,他决意撤退,邵勋已经同意了。 “总计一万多户军民,经濮阳、陈留南撤,子道你派人接应一下。”邵勋说道:“回来后,就安置到南顿郡吧。这地方被李洪祸害了一通,空出来不少田地、屋舍,就拜托子道了。” “份内之事罢了。”卢志说道。 他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与各郡国的世家大族们扯皮。 南顿是小郡,建置比较晚,是从汝南国分拆出来的,辖南顿、汝阳、平舆、上蔡四县,治南顿,基本上就是原汝南国汝水以东的部分——汝水以西十一县仍隶汝南国。 该郡只有一个上点台面的士族:南顿应氏。 应氏在本朝不温不火,目前的顶梁柱名应詹,字思远,曹魏侍中应璩之孙。曾在司马伦、司马颖幕府中任职,后受荆州都督、祖舅刘弘邀请,任镇南将军长史,现为南平郡太守,兼督南平、武陵、天门三郡军事。 应詹有个堂兄应绍,曾为黄门侍郎,乃今上简拔。去年司马越回京,在天子面前抓的那一拨人里就有应绍。 应家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族人、部曲、庄客南渡了。应詹更是在王澄、山简手下扛活,这个家族应该对北方失望了,比较好打交道。 “我这便去了。”邵勋停下脚步,看着项县城外灰色的原野,说道:“豫州是咱们的未来,不可轻忽。” “君侯放心,老夫便是豁出命去,也会把豫州整饬好。”卢志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 他知道,卢志有很多毛病,最突出的便是所谓的“结党营私”。 就像后世某个公司,有一个印度人之后,很快就会有一大群印度人一样。卢志先后担任襄城太守、豫州刺史,呼朋唤友,拉了一大堆人过来,已经引起河南本地士族的些微不满了。 此番邵勋让他给袁冲留个职位,就是一次轻微的提醒,卢志应该能听懂话外之音:凡事要有度。 但卢志的能力也是不容置疑的。 他给邵勋提供了清晰的战略规划:打造既跋扈又忠诚的人设,依托朝廷这棵大树,尽可能避免多线作战,默默夯实根基。 他在豫州就做两件事情:一、结交士族,偶尔结交有可观实力的豪强;二、安置流民,编户成册,发展生产。 应该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轨道之上,虽然邵勋即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 人才难得,凑合着用吧。 九月二十八日,一路急行军之后,邵勋抵达了襄城,丁壮、辅兵就地解散,先回去与家人团聚,等候下一步征召。 银枪军分驻襄城、梁县两地,分批给假。 局势发展到今天,很显然开始上强度了,再容不得你优哉游哉地发展。 邵勋甚至怀疑,在接下来的一两年中,他到底有没有安生的日子。搞不好除了出征还是出征,战争的频率远超以往。 当天,李重自叶县回返述职:“君侯,李洪在舞阳吃了一次败仗,溃至叶县,仆率部追击,复破之。其人已退回南阳。” “可有缴获?” “仅有少许粮草、残破军器,另俘获了两千余家流民。” “遣人发送至南顿,交给卢子道吧。”邵勋说道:“你部在叶县?” “是。” “好。将县城占着,不要撤,堵住这条路。”邵勋吩咐道:“将来我若进兵,会从这条路走。” 唐剑已在桌上摊开了地图。 宛叶走廊是南阳、襄城间最好走的一条路。 刘秀在此打过仗,曹操、刘备也在这里打过仗,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叶县往南,则有方城隘口。过此口,便算进入平坦的南阳盆地了。 “王如有没有动静?”他又问道。 “王如听闻过君侯的威名,似有些畏惧,仆也吃不准他会不会北上。”李重答道。 “南阳现在怎么样?” “王如攻下了不少城池,但与当地士族相安无事。” “士族软骨病又犯了。”邵勋冷笑道:“怕是花钱消灾了。王如要想在南阳、襄阳站稳脚跟,也不想与士族翻脸,这帮人啊!” 士族可以谈判。 老百姓以及实力较差的豪强就没资格谈判了。 王如的根基还是关西流民,听闻有五万家奉他为盟主,实力相当不弱了。而他们,注定像蝗虫一样,把南阳、襄阳的基层秩序给扫得七零八落。 “先囤积粮草、器械,至少准备够两万人打三个月的。”邵勋下令道:“王如若挑衅,但坚壁不出,以耗其锐气。” “遵命。”李重应道。 当天晚上他就南下返回叶县。 邵勋则返回梁县,等待朝命。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两人 淅淅沥沥的雨,萧萧瑟瑟的风,秋天的寒意油然而生。 从宫城中出来后,王衍的脸依然紧绷着。 当然,天子的脸比他绷得更厉害。 得知荆州乱起之后,天子先是惊愕,继而恼羞成怒,一连几天没有见人,连中间的两次朝会都罢辍掉了。 直到实在避无可避,这才召集重臣问对。 问对的结果只有一个:坚决剿灭乱民。 天子的情绪比较激动,可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损,一定要弄死王如这帮人而后快。 事已至此,王衍等人也只能哄着天子,免得他情绪崩溃后搞出更多的事情——王如确确实实已经反了,这个时候再拉东扯西没有意义,王衍从来不做这种无用功。 而要剿灭王如,自然要调集兵力了。 洛阳禁军肯定是不能动的。 那么只能在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可用之兵了。 最扎眼的当然是南中郎将邵勋了。 这人形同江东土豪,部曲上万,战斗力很强,正合拿来剿贼。 除此之外,荆州本地兵马也要利用起来,毕竟打过仗,并非一触即溃的新卒,好好整饬一下,还是能战的。 天子一听山简还有兵,大喜,直接下旨,令他自襄阳北上攻王如。 但也有人反对,认为杜蕤刚刚大败,宛城失陷,襄阳大军士气受挫,不宜轻动。 随后此人又遭到反驳。 反驳的人又遭到他人反驳…… 人越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给你吵翻天,半天吵不出结果,王衍深知之,因为他以前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一员。 离开宫城后,他乘着牛车前往东海王府,拜会裴妃及世子,结果吃了闭门羹。 “王妃在范阳王府?”王衍不是很惊讶,又问道:“世子呢?” 仆役恭声答道:“镇军将军已至棠梨院,由赵、王二位教习经典。” 赵穆、王承! 王衍思索了一下,暗想裴妃动作好快,这就把世子送到洛南去了,难道是担心洛阳有事? 拱手告别之后,他便乘车前往范阳王府。 及至,却见今日的王府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是人多了不少。 范阳王府原本有仆婢,都是卢氏居于此处时的旧人,一直未曾遣散,虽然卢氏如今很少来此居住了。 今日又多了很多带器械的护卫,王衍认识,那是东海王府的护兵。 毫无疑问,裴妃就在此处。 遣人通传之后,不一会儿,裴十六出门相迎,低声道:“太尉请随我来。” 王衍让随从们在后面等待,自随裴十六入内。 一路之上,忽然又觉得人少了很多,半天见不到一个仆婢,看样子被调开了。 他若有所思,更觉得荒唐。但这也不关他事,懒得管了。 片刻之后,他来到了一间僻静的书房。 裴妃在里间行了個礼,请王衍入座。 王衍回礼,跪坐而下之后,看了眼满屋的书籍、卷册,笑道:“王妃倒是有雅兴,于此清静之地读书,好享受。” 裴妃勉强笑了笑,曾经娇艳贵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 许是见裴妃心情不好,王衍斟酌了下语句,道:“老夫听闻司徒已卧床月余,范县人心惶惶。却不知——” “大王离京之时,已有所交待。”听到王衍提及司马越的病情,裴妃的神色间有些怔忡,也有些哀伤,定了定后,叹道:“嘱咐我们母子两个留守洛阳,若事有不谐,自会派人来洛阳搬取。” “原来如此。”王衍点了点头,又道:“镇军将军年止十五,却不知兵法韬略如何?驭人之术又如何?” 裴妃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王衍懂了,叹了口气。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寥寥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已然足够。 他不可惜司马越,也不可惜被司马越习惯性带在身边的宗王。 他可惜的是被司马越带走的三万多大军,还有堪称一时俊彦的士人,尤其是那些青徐士人。 镇军将军司马毗,真的能接下司马越的遗产吗?恐怕很难。 “妾在深庭之中,亦偶尔得窥外间风云。朝政,日渐艰难了吧?”沉默了片刻后,裴妃轻声问道。 “难,也不难。”王衍苦笑道:“老夫能处分的,都算不上难。荆州流民之乱,诏命陈侯率军进剿。这还没完,北边匈奴又蠢蠢欲动,似有南下之意。这两件事,都是老夫不擅长的,可谓难如登天。” “陈侯骁勇善战,剿灭荆州乱民,当手到擒来?”裴妃捋了下鬓间秀发,问道。 “老夫亦作如此之想。”王衍说道:“只是南北皆有战事,老夫担心朝廷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罢了。” 裴妃没有说话。 这些事,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掺和的。 “既然司徒已有安排,老夫便告辞了。”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后,王衍起身说道。 “太尉慢行。”裴妃起身相送。 见到王衍的背影消失之后,裴妃默立良久。 她扭头看了一下书房。 书房很大,不但有书柜、案几,还有一张床榻。 她很讨厌那张床榻。 出了书房之后,漫无目的地在院中信步走着。 已是深秋时节,草色枯黄,了无生气,一如天下局势。 有些时候她都很彷徨,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那个人,在豫州打拼得很辛苦吧? 手底下就没几个人,给了你十三郡国也吃不下。 “唉!”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响起。 想到他又要出征了,裴妃的心又软了下来。 定定地站了一会后,她收拾心情,来到了另外一处僻静的院落。 几个心腹婢女守在外面,见到裴妃来了,纷纷行礼。 裴妃来到了里间,看着半躺在床榻上的刘氏。 刘氏看到裴妃后,眼泪又流了下来。 奶妈知趣地抱着孩子离开,将空间留给二人。 “你如何打算的?”裴妃坐到床榻边,拉着刘氏的手,轻声问道。 刘氏有些茫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 她以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知书达礼、稳重大方,又孝敬翁婆,关心姑嫂,家业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阖府上下无不称赞。 但她失贞了。 更难以饶恕的是,还因奸成孕,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每每想及此处,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卧病”范阳王府的这几个月,不知道多少次悔恨不已。 她恨自己大意了,没有住在自家府邸,而是鬼使神差地住进了范阳王府。 她更恨自己太过软弱,听到儿子在外间和仆婢说话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僵住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将来。 有些人,韦辅、梁臣他们,一定已经猜到什么了吧?长安那边…… “他要出征荆州了。”裴妃柔婉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刘氏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裴妃口中的“他”是陈侯邵勋。 有心叱骂甚至诅咒两句,眼前却又飘过女儿那可爱的面容,她的心就怎么都硬不下去了。 他若兵败死了,女儿怎么办?谁会可怜她?谁来照顾她? 房中又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两个女人,各有心事,各自沉思。 “我要回长安。”许久之后,刘氏说道。 声音缥缈得仿佛从九天之外飘来,隐隐约约不太真切。 不知道怎么回事,裴妃暗暗松了口气。 刘氏已经做出了选择,决心回到南阳王身边,回到夫君身边,对她而言,这也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先养一养身子吧,年后再走。”裴妃拍了拍刘氏的手,说道。 刘氏无力地点了点头。 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见人的,必然要在洛阳继续住一阵子了。 待到身体恢复,她就离开这个堪称噩梦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就是有些挂念孩子。 一想到小女儿以后要叫别人母亲,她的情绪就又有些激动起来。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他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刘氏突然问道。 “会的。”裴妃说道:“他连流民都救,自己的孩子当然会仔细着了。” 刘氏稍稍安心,不过眼圈很快又红了。 那个人终日出征打仗,孩子必然是交给妻妾抚养。不是自己的孩子,人家怎么会用心? 裴妃看刘氏那副愁苦的样子,不知不觉也难过了起来。 两个女人一卧一坐,久久无言。 刘氏一会悔恨交加,一会又担心女儿,心中煎熬无比。 裴妃则想着将来。 荆州乱民气势汹汹,能顺利平定吗? 匈奴如果趁火打劫,南下围攻洛阳,能守住吗? 只有身处乱世之中的人,才能深切体会那种钻心的迷茫、绝望和无力。 想得越多,越让人难受,有时候甚至想要发疯。 没有男人依靠,真的太难了。 裴十六在外轻声咳嗽了下。 裴妃轻轻起身,打开门,问道:“何事?” “河东那边有消息传来,匈奴大肆征召兵马,意欲南攻洛阳。”裴十六回道。 裴妃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裴十六行礼退下。 裴妃关上房门,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世道,乱得更厉害了。 连她们这些贵人都隐隐感觉到恐惧,不知道普通百姓又是怎样一副心情。 她下意识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没抓到。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集结 王衍驱车抵达梁县时,入目所见,到处是紧张的战争气息。 村落之中,结束分休的银枪军士卒三三两两离家上路。 父亲沉默不语地推着石磨,将混杂着大量麸子的“白面”收起,时不时瞟一眼整装待发的儿子。 母亲心不在焉地挑拣着菘菜,欲言又止。 妻子将准备好的干粮塞进包裹之中,轻声说道:“胡饼按军中之法用醋泡过,小心收好。万一断粮,还能坚持几日。蒸饼是新做的,这两日就吃掉。这是盐豉,比军中的咸菜好吃。夫君征战辛苦,累了便配着饼吃,莫要节省。” “塞那么多吃食作甚?”军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嘴里却责备道:“我带两个醋饼上路就行了。军中自有饼饭,饿不着。今年麦田歉收,家里也不丰裕,蒸饼就不带了。” 说罢,将几个尚有余温的蒸饼塞到妻子手中,道:“待我从荆州回返,定给卿带回几匹绢,做一身新衣裳。” 妻子脸有些红,悄悄瞟了眼正在干活的翁婆,用嗔怪的眼神看着丈夫。 丈夫会意,又转过身去,道:“阿爷、阿娘,军中催得急,儿这便走了。” “去吧。”父亲闷声回了一句:“以前你兄长在河上拉纤,落了一身病,年纪轻轻就去了,妻儿子嗣都没有。你比他强,当了陈侯的兵,一年领那么多钱粮,家里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家中有我,不用牵挂。你三弟、四弟也长大了,可以下地干活,没甚事。去吧,好好打。” “战阵之上,不要逞强。”母亲抹了一把眼泪,道:“村西头的张霸,杀了一个贼人还不够,偏要杀两個、三个,最后不知怎么就中箭死了,你要小心些。阿娘腌了一条鱼,等你过年回来吃。” “越怕死,越容易死。”父亲低声嘟囔了一句。 军士点点头,从妻子手中接过包袱,又向一儿一女挥了挥手,大踏步离开了。 石桥防之外,府兵们大声谈笑着,牵着马儿离开了村子。 府兵一般被称为“长剑军”。 但发展到现在,这也就仅仅只是一个军号罢了。 使用重剑、弩机的人依然是最多的,但使用其他各色兵器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于,一些人练了几年骑战,开始往近战骑兵的方向发展。 他们有一百五十亩上好的田地,有部曲帮忙干活,平时吃得好,有大把时间锤炼技艺,很多人都是多面手。 邵勋一直没有专门组建骑兵部队,因为开支实在浩大。 一部分府兵练骑战,也是他特意引导的结果。说白了,就是把训练成本下移,让府兵们自己承担罢了。 相对应的,熟悉骑战的府兵会单独编在一起,作为近战突击力量。出征时会有更多的赏赐,更好的待遇。 当然也有比较穷的府兵。 有人出征后连续损失了两匹马,还死了部曲,连续两年的大灾中也比别人损失更为惨重,无力花钱购买新的马匹。 他们现在成了步兵。 一个军事体系,时间长了就这个样子。 石桥防建置不过数年罢了。如果是数十年甚至百余年长期发展下去,府兵也会慢慢分化。 有的人盔甲鲜明,高头大马骑着,威风凛凛。 有的人吃了败仗,铁铠丢了,又无钱置办新的,只能当个轻甲步兵随征。 世间之事,不外如此。 此番出征,梁县三防之中的石桥、李家二防受到了动员,出动了三百人。 鲁阳二防之中的鲁山防出动了一百五十人。 汝阳、南山二防各出百人。 阳翟、阳城…… 除阳夏县新置的两防府兵没动员外,其余十防总计征发了一千人,作为陷阵之军。 频繁的战争对府兵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会消耗他们的财富。但截至目前,一切似乎还好,出征得到的赏赐在应付开销之后,还略有剩余。 但如果经历一场全军覆没级别的惨败,他们一时半会就难以恢复元气了。 新人尚未锻炼出来,战斗力不如老人,也未必有钱置办合适的防具、精良的武器。 这样的府兵,比地里临时拉起来的农民强得有限——强在从小接受了更多的军事熏陶,或许还掌握了有限的基础武艺。 府兵、银枪军之外,大量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来源主要是广成泽的俘虏屯丁。 今年蝗灾,屯丁们的日子不好过,目前仅剩二万九千人上下,编为六部。 此番出征,又从里面挑选表现相对良好的三千人,调入鲁阳屯田军。 脱离苦海是大好事。 屯丁们宁愿上阵厮杀,冒着受伤乃至战死的风险,也不想继续在广成泽日复一日地承担繁重、危险的劳役,充当人形牲畜了。 最近几个月,洛阳方向又有大量流民南下。 老实说,邵勋也养不起。 他不是神仙,变不出那么多粮食。 第一年大旱、第二年蝗灾,即便依靠冬小麦规避了大部分风险,但减产是难免的。 时至今日,存粮已经不多了,他也不敢大规模收人。 到了最后,挑挑拣拣,得了三千家。其他流民,施舍几顿粥,再一人发两个胡饼,便打发他们离开了。 这三千家同样被并入鲁阳屯田军。 至此,这支部队已经有了一万一千户、男女老少二万余口。 辅兵们甚至比战兵更先集结。 河内流民彭陵默然看着脚边的一套皮甲、一杆长枪、一柄环首刀。 稀里糊涂当了辅兵什长,居然分到了这些东西。 旁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刀枪倒没什么,皮甲还是很有用的,关键时刻说不定就靠这个保命了。 彭陵看了看这些人,眼神之中带着对生命的漠视。 爷娘死了,妻子死了,儿子也在大夏门外被人踩踏而死,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只依靠本能活着。 本能地流浪,本能地吃饭,本能地被编入鲁阳屯田军,本能地准备上战场送死…… 秋风乍起,寒意阵阵。 彭陵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漠然。 他似乎没有了喜怒哀乐,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欢笑,成为了行尸走肉,成为了一头野兽。 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一件事:被深埋在心底的仇恨。 他想起了被编入部伍的那一天。 大名鼎鼎的陈侯在亲兵的簇拥下,检阅他们这支部队。 他与陈侯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持续的时间不短,他已不记得当时是什么眼神了。 后来,陈侯的亲将唐剑走了过来,提拔他为辅兵什长,管着另外九个人。 这些人里面,大部分是流民,但也有两个在广成泽种地的屯丁。 屯丁是汲桑、王弥二人的部众。 彭陵听说过王弥,没听过汲桑的名字,但都无所谓了,反正他们是陈侯的手下败将。 屯丁们知道得比较多,神秘兮兮提及此番南下是打一个叫王如的贼帅。 王如占据城邑,届时搞不好要攻城,死的人就没谱了。 彭陵不是很在乎。 死就死了,又能如何?他更在乎的是,能不能临死前多杀几个狗官。 只可惜,王如也是造反之人,怕是难以如愿了。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从旁边驶过,吸引了正在路边休息的辅兵们的目光。 彭陵望了过去。 王衍刚好掀开了牛车的车帘,与彭陵对视了一眼,顿时眉头一皱。 此人已存死志,眼神之中还满是戾气,真是奇哉怪也。 而且,他在看到自己时,一直漠然的眼神居然有了些许光彩,仿佛在盯着一头猎物。 真是荒唐! 王衍放下车帘,不再看此人。 车队行了半日后,很快抵达了绿柳园。 园外站着大群军士,杀气腾腾。 汝水河面上泊满了船只,满载粮食、军资。 车队停下时,很快有人过来接洽,将车上的货物卸下。 洛阳是拿不出粮食了,但工匠们紧赶慢赶打制出来的各种军械,也非常有价值。尤其是弓梢、弓弦、箭矢等消耗品,不是陈侯短期内能补充的。而这,似乎也是朝廷不多的能讨价还价的东西了。 邵勋正在院子里练武,见到王衍时,顿时一笑,道:“马上就出征了,太尉何必亲自来催,不放心我么?” 王衍一听也笑了,道:“好心来看君侯,却得了一通奚落之语,此非待客之道也。” “太尉此来,或有教我之事?”邵勋将长剑插回器械架,问道。 王衍点了点头,道:“匈奴或要南下了,特来相告。” “这种事何需太尉亲来?遣一信使带话就行了。”邵勋说道。 王衍看着面前英武挺拔、锐气十足的兵家子,叹了口气,道:“许久未曾见到君侯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过来看看。” “说得我好像有去无回一般。”邵勋一点不忌讳,开玩笑道:“王如、侯脱、严嶷等辈,或比汲桑、王弥难打,但那又如何?这些年,不知道剿过多少匪众了,一并打了就是。” “君侯如此豪气,老夫倒不好说什么了。”王衍说道:“先前还担心君侯迟迟不出兵,一路行来,但见大军次第汇集,看来很快就要出发了。” “太尉不用试探了,明日便走。”邵勋说道:“无数人为了地盘、权势打仗,但总有人例外。不管太尉信不信,纵没人来催,我也想尽快出师,平定乱局,解黎民于倒悬。” 这话让王衍有些沉默。 邵勋此人,有时候斤斤计较,不见兔子不撒鹰,拼命捞好处。有时候又十分“天真”,为了低贱的黔首苍生,拔剑厮杀,脚不旋踵,哪怕捅出大篓子也在所不惜。 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着实让人惊异。 “匈奴南下洛阳已成必然,君侯可能建策?”收拾了下心情后,王衍问道。 “我只有一句话。” “君侯但讲无妨。” “深沟高垒,勿要浪战。”邵勋说道:“最多在诸门外立营设寨,与门内守军遥相呼应,坚守拒敌。”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邵勋点了点头,又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追击。匈奴骑兵众多,仓促出城,恐堕其奸计。匈奴胜在骑军,禁军胜在步军,又背靠大城,只要自己不出错,就凭石勒、王弥、赵固等人,兵死光了也打不下洛阳。” “荀泰坚建议至外围关寨处守御,天子颇为赞同。”王衍又道:“老夫记得,昔年王弥寇洛阳,君侯便主张在洛南三关迎敌……” “此一时彼一时也。”邵勋摆了摆手,道:“两年前的王弥,兵虽众,然多乌合之众,且没多少骑军。御敌于八关之外,可减少洛阳士民损失。今日之王弥,已非两年前可比。匈奴又多经制之军,战力不俗,若远出御敌,恐为贼军抄截后路,惊慌失措之下,下场多半不妙。” “那就倚城而战?” “倚城而战。” 王衍微微颔首。 有关御敌之策,朝中议论纷纷。 王衍主张全军龟缩,靠着今年新运来的漕粮死守,待匈奴自退,结果被不少人反对。 天子不是很赞同,认为匈奴会分兵抄掠周边郡县,让局势更为糜烂。 王衍不是很懂军事,被他们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动摇,暗想死守洛阳是不是有些太保守了?匈奴粮尽退兵之时,连追击都不敢,是不是太过懦弱了? 今日听邵勋一讲,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打仗,他只信邵勋。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以正合,以奇胜(上) 离别之际,全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乐岚姬有些忐忑。 大哥乐凯在南阳宛城与王如、侯脱妥协,奉上了大笔钱粮、牲畜,求得家族平安。 而且不仅宛城如此,乐氏起家的淯阳县那边,也被狠狠敲诈了一笔。 另外,三兄乐谟从顿丘撤退,坏了郎君的河北大业,也是一大错处。 综合这些,乐岚姬有些难受。 在这个世道中生存下来,真的太难了。即便是乐氏这样的南阳大族,依然步履维艰,更别说势单力孤的普通百姓甚至弱女子了。 她如果还是成都王妃,孤身住在洛阳,多半没什么下场,毕竟连公主家都被人抢得一干二净,还没法伸冤。 你让妇人怎么活? “安心在家,勿要多想。”邵勋把长子金刀交到乐岚姬手里,道:“南阳乐氏如何,与你没关系。” 乐岚姬有些感动。 她不是小女孩,当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郎君是名利场上的人,就注定了不可能多么单纯。或许他位高权重后,可以任性一些,但终究是有限度的。 只不过事已至此,他不想让自己过于担心罢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本来就那么回事。 她经历过太弟妃的光彩荣耀,又经历过罪眷的彷徨无助,眼前这个男人愿意哄她,逗她开心,不愿意把负面的东西带回家里,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为此,就连他的一些小恶趣味,也不是不可以容忍。 他就这点乐趣了。 邵勋又从卢氏手里接过了二儿子獾郎。 大庭广众之下,獾郎居然呼呼大睡,旁若无人。 邵勋轻轻摸了摸儿子细嫩的脸颊,开心不已。 卢薰站在一旁,下意识伸出手,担心男人毛手毛脚,抱不稳孩子。 她这个年纪,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含在嘴里都怕化掉,终日“娇儿”、“娇儿”地唤个不停。 邵勋看到了都直皱眉头。 慈母多败儿。现在还好,将来若大了,岂不是要被养废? 而且,有了儿子后,卢氏现在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连夫妻之事都不是很热衷了。 卢氏还振振有词,说她本来对这些事就没太多兴趣。 对此,邵勋很是无语,瀑布盛景不知道还能看几次。 他现在都在怀疑,他是不是被这些女人“设计”了。 她们乱世之中想找个依靠,偏偏自己上钩了,被这些女人给俘获了。 “好好照料獾郎。”邵勋又把儿子递回卢氏手中,道:“等我回来。” 卢氏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 邵勋又走到父母面前,道:“听闻阿爷又拿起弓刀练了起来?” 邵父叹了口气,道:“丢下多少年的手艺了,一时间捡不起来。当年和吴人打仗的时候,便是睡觉也抱着弓梢,现在不行了,开一会弓就气力不济。” 邵勋笑了,道:“若连阿爷都要捉弓上阵,我离败亡也不远了。” 邵母在旁边啐了一声,道:“出征在即,说什么败不败的?” 儿子什么都好,就对这些忌讳一点不在乎。都要上阵打仗了,也不说点吉利的话。 “阿娘说得对。”邵勋乖乖点头应是。 连父亲都不敢和母亲对线,他还是算了吧,绝对说得你头昏脑涨受不了。 更何况,后宅的安宁还得靠母亲。 别看她没接受过什么教育,但有些人的情商是天生的,有母亲在,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小爱好才能玩下去。 与家人一一告别之后,他便下令大军出发了。 他没有跟随部队一起走,而是避开众人视线后,偷偷去了一趟广成宫,与羊献容告别。 一路之上,他咬牙切齿地想着,改日就把羊皇后接回家,光明正大的抱着过夜,但他知道,这只是口嗨罢了,时机还不成熟。 就这样一路走遍之后,他又带着已经扩充到227人的亲兵队伍,连夜追赶大部队而去。 ****** 西边的太阳刚刚落下,深山中的某处谷地仿佛活了一样,立刻有了动静。 府兵部曲倒了大霉,他们既要伺候自家老爷,还要搭把手照顾义从军的那千把人。 尤其是那三百骑兵,算是陈侯手下唯一一支正儿八经的骑兵部队,偏偏和那些人还言语不通,十分麻烦——这些骑兵多为匈奴、乌桓、鲜卑俘虏。 陈有根就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默默看着地图。 他认字不多,看着十分吃力,因此不得不让随军文吏给他讲解。 文吏手中拿着几张丝绢,绢上写了一大堆蝇头小字,他眯着眼睛,看一段解释一段。 “昔年董卓擅朝,义军四起,孙坚由南阳进兵鲁阳,败卓军于阳人。”文吏说道:“督军,阳人是一个聚落,今已废弃,咱们路上经过的,在梁县西。” “哦。”陈有根点了点头:“离这有百余里了。” “正是。”文吏说道:“自此谷向南五十里,可至三鸦道第二鸦鲁阳关。” 说罢,他又仔细解释了下这条路的由来。 三鸦道本名“三垭道”,以道路行经三座山垭得名。 从南向北,鲁阳关所在的位置是第二垭。 而在民间,又有乌鸦引路令刘秀逃命的故事,以谐音故,此路又称“三鸦道”——三鸦道的得名,还有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亲征马圈,得乌鸦引路的说法,今从前者。 “鲁阳关由楼将军率部镇守,关南便是雉县地界了。”文吏又道。 简单来说,鲁阳关在鲁阳、雉县交界处,关北是鲁阳县境,关南为雉县,因关城在山岭北半部分,故此关属鲁阳——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 此路地势险要,驿道从山上经过,不是很好走。 国朝张协曾有诗云:“朝登鲁阳关,峡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咆虎响穷山,鸣鹤聒空林。” 可见一斑。 旬日之前,曾有流民军一部北窜,试图经鲁阳关北上掳掠。 将军楼权其时只有两千屯田兵,接到命令后,拣选了一千五百人,抵达鲁阳关城戍守。 一番激战后,堪堪击退了贼军。 三鸦道附近多穷山僻壤,人烟稀少,贼军野无所掠,便撤走了,再也没出现过,鲁阳百姓逃过一劫。 “咱们所在的山谷,便是三鸦道的第三鸦了,西南离鲁阳关五十里,东北距鲁阳县二十里。”文吏继续说道。 陈有根看了许久,最后叹服了:“这些都是君侯巡视鲁阳时,带人查探所得吧?朝廷的那些图,屁用没有。” 文吏也有些佩服,陈侯真是做大事的人,亲自走了好几遍三鸦道,还对朝廷的地图进行勘误,非常厉害。 他很清楚,地图是一种宝贵的资源,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的。 行军征战,不识交通地理、风土人情、气候物产,枉为大将。 在很多纸上谈兵的人眼里,仿佛就没有交通、地形一说,走哪里都一个样似的。 很多道路,先秦时期就开辟了,至今没有大的变化,就是因为地形。 春秋时期,楚国伐申灭邓,又破应国,将势力深入中原,彼时鲁阳就是应国国土。 楚文王在此修建包括鲁阳关在内的楚长城,并打算经此关入中原,可见当时人们就知道该怎么走。 但知识这种东西,在没有扩散开来之前,注定只属于少数人。 三鸦道这种驿道,除了附近的百姓、经常出远门的商人以及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之外,并不为太多人知晓。 古来行军征战,经常有人被敌军绕道偷袭,就是这个原因。 或者忽视了,或者他压根不知道还存在这么一条路。 侯脱贼军似乎是知道有这条路的,这就已经不错了,毕竟这不是南阳、洛阳之间的主要通道。 文吏又继续讲了很久,陈有根一边吃一边听着。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之后,便下令进兵。 他们这一路由一千府兵、一千府兵部曲及义从军千人组成,共约三千兵、马一千五百余匹。 出发之前,临时从广成泽加强了四千余匹骑乘马过来,以增强机动性。 每匹马都携带了大量煮熟的豆子、醋泡过的胡饼,几乎所有负重都用来驮载粮食了。 到鲁阳关的时候,他们会最后补给一次,随后便昼伏夜出,深入敌境——事实上,为了养成习惯,调整作息,在鲁阳县境内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这一路是奇兵,陈有根深知之。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正合,以奇胜(下) 方城山,自古有名。 国朝杜预注《左传》:“方城山在南阳叶县南。” 这里的南阳指的是整个南阳盆地,非南阳郡、南阳国,就像河东有时候指整个并州(与河西相对),而非河东郡一样。 春秋时期,楚国视桐柏、伏牛及其间诸多山脉为北疆。 在这条天然防线的中段,有一个缺口:方城隘口。 所以,楚国人开始在方城山以北筑城,使太子建居之,以通北方。 时至今日,近千年过去了,方城山仍然是南阳、洛阳间最主要的交通隘口,或者说唯一的险要之处。 十月初九,方城山两侧,大军云集,杀气凛然。 方城山以北属叶县,以南属堵阳——这两個县都是荆州南阳国属县。 叶县在九月份就被牙门军占领。 李重在舞阳、叶县连破李洪后,一路向南,将大营设在了方城隘口之上,俯瞰整个南阳盆地。 这么一个要害之地被官军占着,屯于宛城的侯脱顿觉如芒在背,十分难受。 但他一开始没精力料理此处,盖因南阳境内还有许多官军残余,需要一一清理。 再加上与地方士族豪强谈判需要时间,于是就耽误了下来,只是严令李洪率残余兵众反攻方城隘口,试图将其夺占下来。 李洪早已破胆,且实力大损,自然没有任何结果了。 直到差不多忙完之后,随着李洪连连叫苦,且官军大举南下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侯脱终于离开了宛城,率主力进抵堵阳,于方城山南扎营。 其实,他不想和邵勋打。但人家要来打他,他没有选择。 邵太白的名声还是很大的,侯脱不敢怠慢,帐下精兵强将尽出,决意一战定生死。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露水也有些重,方城山上的官军营地外,旌旗焉了吧唧的,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 或许是吉兆?侯脱暗暗想着。 突然之间,山中战鼓擂响,两百余骑驰出营垒,顺着缓坡下了隘口,在旷野中奔驰着。 为首一人身披金甲,威风凛凛。 身后跟着一将,左手持枪,右手拎着几股缰绳。 侯脱默默看着。 他知道,主将一般骑着最神骏的战马,身边的亲兵还会额外带几匹空跑的战马,供其阵中换乘驱驰。 最离谱的是,有的士人出身的大将,上阵时带过二十匹空马,也不知道为啥怕成这样——二十匹马,那不是为了打仗换马,多半是逃跑所用。 眼前这位金甲大将,看样子是正儿八经的武人。看他骑马的姿势,行进时规划的路线,中途停下来观察的地点,无一不是内行才做出的选择。 侯脱继续看着。 大营之中,已经有骑将带人冲出去了。 数百骑兵分两路,迂回包抄,气势汹汹。 营墙之上,更有人击鼓助威,大声叫喊。 侯脱感觉浑身热血都上来了。 这才是战场,男人肆意争斗、挥洒热血的地方。 金甲大将立刻收拢部众,向后退去。 己方骑军见状,大声呼喊,加快马速上前。 金甲大将不紧不慢,稍稍绕了半个圈,然后开始减速,拨转马首。 从右翼包抄的三百余骑追着追着,为一片小树林所阻,左翼两三百骑毫不停顿,继续追击。 侯脱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好。 果然,金甲大将率部拨转马首后,直接绕行外侧,手中弓弦连响。 跟在他身边的亲兵也连连施射。 他们不射人,专射马,而且箭术非常准,显然常年习练。 战场上一片人仰马翻,且稍稍阻碍了后续骑兵冲锋的路线,阵型稍稍有些混乱。 金甲大将收了骑弓,大手一挥,两百余骑加快速度,迎面冲了过来。 如同一柄尖刀,瞬间剖开了柔软的腹部,令其鲜血淋漓。 物理意义上的鲜血淋漓! 侯脱放眼望去,只见对方的骑军人手一套明光铠,大部分人手中拿着粗大的马槊,冲过来后,大槊或扫或挑,几无一合之敌。 左边一人,身材高大,体壮如牛。在他夸张的身材衬托下,并不算矮小的战马竟然如同驴一般,让人看了发笑。 但面对他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此人的马槊比一般人要粗,挥舞起来带着急促的破空声,每一下都要扫倒一两个人。 而被他扫落马下的骑兵,不少人口鼻溢血,显然受了重击。 马槊打出了木棓的效果,只能是天生神力了。 右边一人,怒目圆睁,冲锋而至之时,吼声如雷,夺人心魄。 有人在他面前一愣神,直接被马槊挑了起来,甩落泥地。 由这两人领头,对方的骑兵简直神勇难制,顷刻之间就冲垮了己方的左翼,然后绕至右翼后方,如法炮制,又冲一遍。 侯脱脸色难看得要死。 培养骑兵不容易。 他手下这数百骑,多为跟着他们来南阳讨饭的关中杂胡,底子并不差的,结果一个照面就被冲垮了,他该说什么? 当然,他看得出来。之所以出现这个结果,不仅仅是双方战力方面的差距,对方主将在战场上的感觉太好了,仿佛天生知道如何选择交战地点,捕捉交战的时机,运用合理的战术。 他是个天生骑将,或许是禁军将校世家出身。 侯脱突然之间很想干掉他。但在看到己方骑兵纷纷溃退回来之时,他又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看法。 “守好营垒,今日不战了。”侯脱气哼哼地下达了命令。 “遵命。”部将们纷纷应道。 士气小挫,今日确实不宜再战,得稍稍调整一番,恢复士气后再说。 而在对面,那位金甲大将还没走。 时而策马奔驰,时而下马观察,并与身边之人指指点点,十分嚣张。 众人只当没看见,眼不见心不烦了。 这仗,确实不好打。面前这帮人,似乎比荆州军难对付多了。 ****** 邵勋回到营中后,李重等人立刻围拢了过来。 “午后遣人攻打贼军营垒。”邵勋将马鞭一扔,道:“襄城丁壮先上,辅兵接着冲,牙门军最后再攻打。” “君侯,贼众不下万人,士气虽有小挫,但固守营垒不成问题。如此猛冲猛打,伤亡恐怕不小。”李重谏道。 金正看了他一眼,眼中微有讥嘲。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丁壮、辅兵之流,战力羸弱,死多少都不心疼。 李重如此婆婆妈妈,还打什么仗? “你也不是第一次当方面大将了。”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你野战的,早晚会遇到啃硬骨头的事情。李洪在你手里吃了两次亏,侯脱心中惊惧,必然会谨慎从事。先打一打,看看贼众战意如何。” “诺。”李重立刻派人准备去了。 邵勋坐了下来,看着众人。 他手底下这些将领,基本都是从底层上来的。 受限于资质、天赋,有的人升到一定程度,就升不上去了,会慢慢掉队。 有的人学习能力不差,天赋也还行,可以跟着不掉队。但他们还没怎么习惯当大将,没习惯只把士兵的命当数字看。 平时爱兵如子,真正厮杀时冷酷无情,做到这一点才算合格。 我不要数字,我只要xx,这才是战争的真实写照。 “方才我收到消息,两日前山简遣兵北上,在义阳境内为王如所败。严嶷趁势率兵进逼,山季伦畏惧,已放弃襄阳,南屯夏口。这厮跑得倒挺快,却将汉、沔之地尽皆丢弃,任由王如掳掠。”邵勋说道。 唐剑已往墙上挂地图。 邵勋指着地图,又道:“匈奴随时可能南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快速平定荆州动乱,还师北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地图上。 南阳已为侯脱占据。 顺阳仅剩郡城还在。 义阳在王如手里。 如今襄阳又被王如、严嶷占领。看山简、王澄那副衰样,南郡、江夏也未必顶得住,荆州动乱有扩大的趋势。 目前,已经有蛮人蠢蠢欲动了,似要响应关西流民,再度作乱,攻占城邑,如同当初张昌起事一般。 “侯脱既奉王如为主,定然已向其求救。王如会不会北上,谁都不好说。”邵勋说道:“如果久拖不决,匈奴大军一至,必然遣将分兵攻入豫州,呼应王如。如此,我则腹背受敌,恐不美也。” “我不想在南阳浪费太多时日,速战速决乃此战之要。李重!” “末将在。” “下午你亲自督战,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无赦。” “遵命。” “唐剑。” “末将在。” “你找几个腿脚灵便之辈,带着乐家向导,间道前往南阳、淯阳,将这封信送到乐凯手里。” “遵命。” “金正。” “末将在。” “下午你领六幢银枪军,于贼寨外列阵,以防贼军杀出。” “遵命。” “领命之后,就各自准备吧,不要让我失望。”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诸将纷纷散去。 君侯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拖得越久,形势越复杂。 此次南征平乱,他们只利速战,不利久持。 可惜了荆州军,若他们还能战,自襄阳北上,与我军南北对进的话,平灭贼众易如反掌。但他们先丢宛城,再弃襄阳,汉沔之地尽失,让人大失所望。 这一仗,只能靠他们单独打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鬼啊!(给盟主盖世之平凡加更) 攻半个时辰! 这是上头下达的命令。 来自襄城的六千余丁壮分成了三批,战战兢兢地等着上阵。 第一阵两千人已经冲上去了。 前排举着大盾,拿着刀,后面跟着弓手,两侧亦有弓手。 刀盾手、弓箭手多来自豪强部曲。 襄城没什么士族,豪强还是不少的。 诸王混战时损失了一批,王弥之乱时又损失一批,眼下这批人是襄城最后的豪强了。 他们不想打,不想消耗自己的本钱。 以前死去或南渡的豪强,其空下来的田宅被分给了银枪军士卒。 这些纤夫、苦力们从一文不名,突然间就变成了有产者,于是紧紧团结在陈侯身边,以武力胁迫,威逼他们出动私家部曲庄客,为陈侯上阵打仗。 什么感觉?什么都没有,唯有悲愤! 这世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当然,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当初是陈侯在汝水两岸数战数捷,让襄城上下免受王弥荼毒。 人都是健忘的,特别是在涉及自家根本利益的时候。 第一批两千人顶着箭雨,鼓噪而进。 李重登上一座高台,仔细观察。 “贼军这箭射得有点奇怪,好似气力不支。”牙门军幢主秦三说道。 “有什么奇怪的?”高翊哂笑一声,道:“一看就是新练没多久的弓手。或者以前用的是猎弓,不适应军中的硬弓。” “高幢主说得没错。”李重微笑道:“宛城乃国朝重镇,武库内军械不少,为贼人夺取后,定然已下发至各营。贼众没那么多弓手,拿着良弓也不知道怎么用。你们看看银枪军的训练就知道了,练出一个弓手有多么难。” 众人纷纷点头。 事实上,陈侯最依赖朝廷的地方,就在于两个:钱粮、军械。 而军械里面需求最大的,则是各种消耗品,尤其是箭矢、弓弦。 练习步弓消耗极大,光靠广成泽的那個匠营生产完全不够,差远了。除了战场缴获之外,他们主要靠朝廷提供。 没有平日里的这些消耗,没有几年时间,你喂不出一个合格的弓手。 银枪军士卒随身携带一把弓梢,配三副弦,一个箭囊,装三十支箭。弓手的巨大消耗,或可从中或窥得一斑。 眼前这些贼人,得了宛城武库,却无法有效利用那些好东西,属实是暴殄天物了。 几人说话间,第一波冲上去的丁壮已攻至营垒外围,攀过树枝搭成的简易鹿角,越过浅浅的壕沟,然后把长梯搭上营墙。 另外一边,还有人在填平营门前的壕沟,并搭上钩子,绑上绳索,开始用力拉拽。 整个过程中,伤亡是难以避免的。 如此密集的人群,敌军再不会射箭,也能有所斩获。 襄城丁壮一个接一个倒地,血流成河。 第一波两千人,很快就溃退了下去。 牙门军迅速出动,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逮住,不管其身份怎样,当场斩首。 剩下的丁壮收容起来,重新整顿。 第二批两千人紧接着又上。 这一次他们将营门拽倒在地,一部分人爬上了营墙,与敌交战数合,随后又溃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三批。 他们重点攻击被打破的那个营门,一度杀了进去,很快又被敌人反推了出来。 这一批人还不错,在外头重整之后,又冲杀了过去,将敌军堆在营门前的障碍物搬开,反复厮杀,许久之后才士气崩溃,逃散而走——这一波多豪强部曲,组织度较高,打成这样并不奇怪。 半个时辰早已过去,随着钲声响起,损失颇大的襄城丁壮退回去休整。 今天不用再参加战斗了。 幸存下来的人喜极而泣。对他们而言,这可能是一生中最长的半个时辰了,耳边不是箭矢破空声,就是同乡的惨叫声。 在营门对战厮杀之时,很多人两股战战,浑身酸软无力,下意识想要逃跑。结果被人推搡着往前,到敌人面前时,连刀都举不起来,被人一枪刺死。 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或许就是耗费了敌人一点体力罢了。 高台上的牙门军诸将面色不变,依然镇定自若地看着。 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由鲁阳屯田军充任的辅兵开始了冲杀。 第一批投入了整整三千人。 他们战斗意志相对较强,有一定的章法,伍长以上军官有皮甲,甚至还有小规模的专业步弓手。 冲到营门前时,硬顶着密集的箭矢,不顾伤亡,猛冲猛打。 营门内外堆满了尸体,还有不少辎重车、鹿角等障碍物,双方都列不成阵,完全靠着个人勇气在拼杀。 惨叫声不绝于耳,尸体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堆积着。 战线不断向里推移。 高台上的李重见状,果断投入了第二批两千人,顺着第一批辅兵撕破的空档,呐喊着冲了进去。 敌军也不断调集兵力,向厮杀最激烈处增援。为此,其他方向的守御力量不可避免地薄弱了下来。 至少,营墙后面没太多增援部队了。 李重估摸着时间,直接下令牙门军幢主高翊、郑东,各领一千兵,攻贼寨东侧。 幢主秦三率一千兵,攻贼寨西侧。 如此一来,东、北、西三侧围攻,只留了南侧一处供敌军逃窜,所谓围三阙一是也。 战斗日趋白热化了。 ****** 彭陵作为第二批增援过去的辅兵,跟在乱哄哄的人群之中,机械麻木地前行着。 营门内外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尤其是几辆辎重车附近,尸体密集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想搬掉这些障碍物,有人拼命阻止,双方反复争夺,不断填入人命,最后以贼军崩溃放弃而告终。 前方的喊杀声陡然大了起来。 彭陵定睛一看,却是敌将领着精锐甲士来了一次反冲击。 这批人凶悍残忍,装具精良,所过之处,惨叫痛呼之声就没断过。 血飙溅得到处都是。 脚底下还滚来了一个人头。 头顶上箭矢飞来飞去,密密麻麻。 彭陵的面色没有太大变化,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打这仗。 也罢,看在吃了陈侯几天饭的份上,把这条命还给他吧。 前方飞来一支箭矢。 他眼都没眨一下,勇往直前。 箭矢自耳畔穿过,身后响起一声惨叫。 彭陵拿着环首刀,照着一名正在砍杀己方袍泽的敌兵脖颈剁下。 鲜血喷涌而起,敌兵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举步上前,找准另一个目标,挥舞着环首刀斩下。 在外人看来,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全身空当极大,到处都是破绽。换个老手过来,气定神闲之下,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战场之上,哪有给你气定神闲施展技艺的机会? 数千人战作一团,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面目扭曲,满是狰狞,有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非得是那种经历了无数大战,已经漠视生死的人,才能从容发挥自己苦练得来的本事,以最省力、最精确的方式杀人。 彭陵已经做到了漠视生死,但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乱砍乱杀。 砍砍砍! 杀杀杀! 就当这人是狗官,一刀下去,鲜血糊了满头满脸,痛快,痛快啊! 彭陵甚至舔了舔嘴角的鲜血,“甘美”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砍你妈的! 又一刀下去,敌人的手臂齐肘而断。 彭陵皱了皱眉,没杀成这个狗官。 再补一刀! 小腹部位好像传来一阵刺痛,他懒得管了,追上那个断了肘的敌兵,揪着他的脑袋,横刀一划,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 彭陵陶醉般地沐浴在鲜血之中,感觉浑身毛孔都打开了,舒服地想要呻吟出来。 又杀了一个狗官,痛快! 还不够,还不够啊! 他推开了尸体,朝着敌兵最密集的地方,哈哈大笑着冲了过去。 看着浑身是血,偏偏还带着笑容的彭陵,敌军像见了鬼一样毛骨悚然。 有人已经吓得尿了出来,身体酥软就要倒地。 “噗!”环首刀毫不留情地斩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远处的敌军见了,骚动不已。 己方袍泽见了,士气大振,纷纷跟在彭陵身旁,鼓噪而进。 “鬼啊!”有敌兵扔了器械,转身就逃。 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向后方及两侧散去。 屯田军的士卒们士气攀升到了顶点,一拥而上,追着敌军猛砍。 而就在此时,营寨东、西两侧同时响起了高亢的杀声。 养精蓄锐已久的牙门军奋勇杀至。 战线只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移到了寨内。 牙门军士卒一个接一个跃下营墙,然后杀散营门处的敌军,将营门打开,接应外面的袍泽进来。 战斗进行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多个方向受敌的贼军士气大跌,战意锐减,且茫然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南侧营门轰然大开,一队骑军护卫着侯脱,仓皇出逃。 “侯脱走了!” “休走了侯脱!” “侯脱走了,尔等还不降?” 官军一边追杀士气崩溃的敌军,一边齐声大喊。 有人不听,亡命奔逃。 有人弃械跪地,苦求饶他一命。 更多的人则乱跑乱撞,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 但不管怎样,成建制的抵抗已经没了,战斗已进入到了收尾阶段。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就是追,就是干! 数千人集体投降的场面是壮观的。 他们排成长长的队列,鱼贯出营,在指定地点上交器械后,又被领着到另外一边,席地而坐,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会不会死? 如果官军要杀俘,是乱箭射死,还是挖坑活埋? 每个人都忍不住想着这些事情,自己吓自己,继而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就这点本事也出来打仗?”金正走了过来,先扫视一遍,然后拿起马鞭,狠狠抽着跪在地上的俘虏,骂道。 被他抽打之人连连痛呼,却又不敢大声。 “连弓都不会用,打什么仗?”金正放过了他,转而抽打起另外一人,道:“出来送死么?” 俘虏哭喊了两声,发现被打得更重了之后,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金三又抽了两下,这才把马鞭扔给部下,看着远方正在前进的队列。 “走吧,这里交给李重,没甚意思。”他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急窜而出。 方城山南麓,大队人马已经开始进军了,没有丝毫耽搁。 银枪军副督王雀儿领一千二百战兵,随身携带五日食水,当先而走,充当先锋。 金三陪在邵勋身边,领银枪军余众及辅兵七千,总计万余人,紧随其后。 此战打的就是一个快字,不给敌人任何机会。 大队人马离去之后,李重下令打扫战场,甄别俘虏。 这一仗,伤亡还是比较大的。 主要是襄城丁壮,被身后的强弓硬弩逼着,被迫攻了三阵,前后伤亡超过一千三百人。 辅兵的伤亡就要少一些了,不足千人。 最后牙门军一锤定音,用二三百人轻微伤亡,一举摧垮了敌军的意志,获得全胜。 半天就破寨,可谓干脆利落,李重对接下来的战斗,乐观了许多。 或许,他们真的来得及回师北方,两线作战。 …… 残破的驿道之上,败兵一堆接一堆,无有尽头。 庞实皱着眉头,仔细看着。 敌军追得好凶啊,一点不给他们收容整顿的机会,这样下去可是非常危险的。溃散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将溃卒收拢起来。 到最后,走散的人——也就真的散了。 庞实没参加白天的战斗,手底下这两千来人也没有。 他们刚刚押运粮草过来,结果就听到了营寨被攻破,全军大溃的消息。 押车的南阳役徒原地溃散,一溜烟跑了。 庞实遇到了侯脱,被他委以重任:断后。 庞实很清楚,这不是什么好活计。但侯脱救过他的命,以前也没求过他什么,却是难以拒绝了。 两千余兵士气低落,人心惶惶,硬着头皮将粮车横起来挡住大路,试图阻挡追兵。 庞实则带着百余部曲向北逆行,试图收容更多的溃兵,将他们组织起来,作为断后大军的一部分。 但才刚刚收容了数百人,就不得不终止了,因为远处出现了敌军的前锋。 他们只有五六十人,看到庞实等人后,并不慌张,反倒加快速度,小步慢跑冲了过来。 及近,一部分人往驿道两侧的小土坡上奔去,然后放下长枪,从腰间取下上好弦的步弓,拈弓搭箭。 大约十余人解下手臂上的小圆盾,左手执盾,右手持刀,排在前面。 最后还有二十人,手持长枪,五人一组,各自间隔数步,跟在刀盾手后面。 双方很快交起手来。 但甫一交手,庞实就觉得不对,特别是在一支箭矢“哚”地一声飞过他头顶,落在树干上的时候。 庞实下意识看向头顶的那支羽箭。 箭矢入木极深,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嗖!”又一箭射来,正中身旁一名亲兵的咽喉。 庞实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自家百余部曲冲锋的路上,已经陆陆续续躺倒了十余人。 两侧高地上射来的箭矢又快又急,箭箭咬肉,准度高得吓人。 而在正面厮杀的战场上,对方五人一个小组,刀盾手快步前出,用圆盾格挡住对面的刀枪,身后之人一左一右,长枪闪电般刺出,瞬间格毙两人。 还有一名身高体壮之辈,双手挥舞着长柄斧,仗着身上的铁铠,纵身跃入人群之中,猛地一扫。 最后一名步弓手落在最后面,连续拈弓搭箭,用刁钻到歹毒的箭术收割着人命。 不过区区五十多個人罢了,但在面对面毫无花巧的厮杀中,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技艺与配合。 平心而论,单独杀其中一个人并不难,即便他们的枪术、刀术、箭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但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执行小组战术时,杀人的难度就大大提升了。 单对单,他们的优势还没那么大。 但三对三,五对五,优势就大得没法看了。 百余人被对面五六十人打得节节败退,尸体丢了一路。 “撤!”庞实看得头皮发麻,眼见着后边烟尘漫天,似乎有更多的敌军追杀而至,他不敢再打了,朝着战场大喝一声,便向后窜去。 战场上嘈杂无比,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的。 有些人还在战斗,有些人则已经逃跑,乱作一团。 对面的步弓手开始前移拉近距离,试图用更省力的方式射箭。不过在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这边已经全部溃散,再无一人还敢站着厮杀。 银枪军士卒披着铁甲,居然健步如飞,大吼着追在后面,弓弦连响,继续收割着人命。 直到看见驿道被大量车马堵塞之后,才停了下来,并遣人向后禀报。 做完这些事,他们并没有站着不动,而是散往两侧,把长枪、长柯斧、刀盾置于脚下,每个人都拿出了步弓,朝敌军聚集的方向射箭。 敌军也调集了一些弓手,同时派出持矛步兵,试图将他们向远处驱散。 这些人的箭实在太恼人了,完全不是乱射的,而是瞄准了点名,威胁实在太大。 而北面的烟尘,也越来越近了。 带队的是王雀儿,他先是瞭望了一下敌阵,然后当机立断,下令调一些车辆过来。 军士们没有丝毫犹豫,多番协调之下,从后阵的辅兵那里抽调了十余辆手推小车。 小车上满是薪柴,有人开始往上面浇油。 数百名银枪军士卒护卫在小车左右,先用一波齐射压得对面抬不起头来。 推着小车的辅兵满脸狰狞,大吼着向前冲。 有人拿着火把,一一引燃车辆。 “烈火战车”呼啦啦前冲,直接撞上了敌方拦路的辎重车队。 北风劲吹之下,浓烟滚滚,火势渐大,断后的敌军阵中一片骚动。 “咚咚咚……”鼓声响起。 “杀!”银枪军士卒齐声大吼,端着长枪就冲了上来。 断后的敌军本就士气低落,正常打也打不过,更何况被烟火熏得狼狈不堪,直接转身就跑。 庞实下令放箭,直接射死了数十名迎面冲来的溃兵。 但溃逃的人实在太多了,止都止不住。审时度势之下,他也只能黯然叹息,跟着跑路了。 断后,断个鸟的后,根本就没能阻挡哪怕一刻! 银枪军就这样一路追袭,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十一日,双方战于堵阳东北,再一次断后的庞实不敌而退。 十二日,银枪军过堵阳而不入,死死咬在侯脱溃军的身后。 十三日夜,战于博望故城,再破敌军,斩首四百余级。 博望,算是一个经常出镜的地名了,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堵阳、博望,还屯叶。 刘备屯新野,进兵博望,至叶县,设伏败夏侯惇而还。 十四日傍晚,战于瓜里津,斩敌军将校以下三百余人,俘庞实。 瓜里津位于南阳东北,乃著名渡口之一。 汉光武自堵阳亲征邓奉于南阳,战于瓜里津、小长安,此为瓜里津最高光之时。 王雀儿、侯脱一追一逃,及至此时,双方都有些精疲力竭。 侯脱身边跟着的不过千余人,个个神色惊慌,蓬头垢面。 而王雀儿的队伍也与辎重大队拉开了相当距离,身上所携干粮只够食用一天了。 不过大伙的精神头还好,士气更是高昂。 如这般死死咬着敌军追击,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当初在河北征讨王弥,他们就在雪中追击,根本不给敌将重新收容败兵的机会,也不给敌人停下来整顿的机会,就是追,就是干,追亡逐北,将敌人的心气彻底打散,再也聚拢不起来。 前方,南阳城(宛县)已经遥遥在望。 第一百六十章 南阳 就在邵勋统率的正兵主力与侯脱在宛叶走廊发生一系列追袭战的时候,作为奇兵的陈有根部却稍稍有些不太顺利。 虽然不太好意思,但他们真的迷路了…… 陈有根气得直接把向导揍了一顿。若非看在此人是乐氏族人的份上,且还需要他继续带路,直接一刀斩了。 十月初九,他们终于穿过了艰险的山路,抵达三鸦谷道的第一鸦:雉衡山。 此山又名百重山,位于雉县北十里。 眼见着粮草还够用,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继续在荒凉的山野间穿行着。 当天夜里,过西鄂县——张衡故宅即位于此县。 十一日,半日疾驰五十里,与南阳乐氏的人接上头后,当天后半夜便直扑宛城。 宛城内有少许留守敌兵,更有大量敌军妇孺,守御力量不强,但也并非一击即溃。 后半夜的时候,外界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物理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阴天的夜晚真的太黑了。 因为前边传来了战败的消息,宛城上下人心惶惶。 尤其是那些刚刚搬进城里居住的乱军家小们,更是彷徨不知所措。 有些人甚至哭泣了起来,暗自哀叹或许不该作乱的。回关中就回关中好了,虽然多半会饿死,但也不是一点生机都没有。 但眼下呢?万余人马大败,从方城山一路溃至堵阳、博望,根本站不住脚。 是的,就是站不住脚。 有人吃了败仗,还能缓缓收拢败兵,重整部伍,反败为胜。 即便不能反败为胜,至少可以深沟高垒,继续与敌人相持。 但如果被人撵着屁股一路追,每到一地,刚想喘口气时,追兵就杀了过来,这就是站不住脚。 站不住脚的后果是可怕的,因为你压根不知道逃到哪里才算是头。 更大的可能则是逃跑的路上不断“瘦身”,溃兵越来越少,到最后便是想返身而战都不可得。 宛城内住了两千余户乱军家属,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互相交流之后,只觉愈发绝望。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了。 实在不行,全军老少一起向南逃就是了。去襄阳,投奔王大将军,总比留在宛城任人屠戮要好。 而正当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父兄、丈夫回来,然后一起撤退的时候,南阳乐氏的人已把部曲、僮仆武装了起来,凑了百十人,趁夜潜至西门,骤然发难,将城门夺占。 当“吱嘎”声响起时,长剑、义从二军的将士蜂拥入城。 经过一番不甚激烈的战斗后,天明时分基本控制了全城,并且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走脱。 整座宛城就像一头巨兽,翻了个身子又继续睡着了。但沉睡之时,它依然眯着一只眼睛,死死看着东北方向。 ****** 霞满西天之时,侯脱狼狈地逃到了宛城之下。 入城之前,他还在仔细地盘算。 城内留守之兵不过千人,他带回来的溃兵也就一千出头。这样的力量,并不足以守御宛城这种名城大邑。 好在城内还有两千余家关西流民,如果把五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男丁都征发起来,再强征部分宛城丁壮入伍,大概能把兵力增厚至五千左右。 这个时候,才有依城而守的可能。 在熬退官军之后,还是得把分散在各县的人员聚集起来。再想办法收拢一部分溃兵,尽可能恢复实力。 这一次,他吃的亏实在太大了。 信心满满地北上方城山,结果营寨连半日都没坚持住,就在官军不顾伤亡、猛冲猛打的战法下溃败了。 战前齐装满员的上万大军,一朝灰飞烟灭,直让人透彻心扉。 唉! 城门已经被打开,守门兵卒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侯脱见了,几乎以袖掩面,实在无颜见人啊! 百余骑冲在最前面,已经进了黑漆漆的城门洞。 侯脱策马而前,稍稍加快了速度。 他现在只想吃顿热饭,然后好好睡一觉。 一路逃命,心力交瘁,真的快受不了了。 “唏律律……”马儿痛苦的嘶鸣声骤然响起,接着是密集的弩矢破空声,以及人濒死的惨叫声。 侯脱悚然一惊,有人作乱,降了官军? 正待拨转马首,先退出城池之时,左右奔来了百余官军。 他们从城门洞内杀出,甲具精良,各色兵器齐备。 只一個照面,侯脱就觉天旋地转,胯下战马已轰然倒地。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刚想爬起,却见七八柄长剑抵在自己脖颈、胸腹间,顿时吓得不敢动了。 “绑起来。”长剑军副督常粲大喝道。 数名部曲冲了上来,用皮索将侯脱捆了个结结实实。 不远处的杀声还在继续。 府兵先放弩,再上前近战。 他们神完气足,士气高昂,溃兵却如惊弓之鸟,疲惫不堪。 战斗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结束了。 街道之上血流成河,腥臭味冲天而起。 侯脱呆呆地看着被屠戮一空的溃兵,不由得悲从中来,痛哭不已。 “你道我想反?”老泪纵横的他大声道:“实在是这个世道不让人活啊。” 有府兵部曲上前,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然后踹了两脚,道:“别嚎丧了,临死前再哭不迟。” 侯脱被踹了一个趔趄,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万念俱灰,不想做任何挣扎了一样。 陈有根蹲在大街右侧的房顶上,手里还拿着步弓,见到侯脱的狼狈样,听过他的话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若在以前,说不定我就跟你干了,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但现在么——唉,你们这样是成不了事的啊。” 没有任何根基,所恃者不过大几千户关西流民罢了,还在南阳诸县大肆烧杀抢掠,与本地人的关系弄得极僵,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与此同时,陈有根也有些毛骨悚然。 乐氏愿意帮陈侯,就能让宛城易主。 如果乐氏与陈侯翻脸,南阳岂不是瞬间易帜? 宛城,雄镇也,乃国朝八大都督区之一,如何能有这种隐患存在着?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该如何处理此事,或许只能等君侯南下再行商议了。 ****** 十月十五日,乐凯从淯阳老家匆忙前来宛城。 入城之时,刚好看到银枪军大队人马赶至。 “乐公。”王雀儿远远作揖行礼。 “王将军。”乐凯回礼。 对此人,乐凯还是比较喜欢的。 与银枪军另一位副督金正相比,王雀儿更为温和有礼,比较容易接触。 听闻此人还没娶妻,乐凯暗自琢磨着,或许可以从乐氏宗族远支中选一才貌俱佳的族女,嫁给此人为妻,巩固关系。 当然,这事可能引起邵勋的猜忌。 但手下大将的人生大事,若都不能自己做主,好像也说不过去。 机会还是有的。 “乐公,大军可已出发?”王雀儿走近几步,问道。 “昨日就出动了,联合了淯阳、涅阳好几家大族,总计步骑两千余。”乐凯说道:“庾氏也响应了,不过人马还未汇集而来。” 荆州北部这一片,大约有几个士族。 其一是乐氏,南阳国淯阳县起家,势力遍及淯阳、涅阳、棘阳、宛四县。 其二是宗氏,籍贯南阳国叶县,在叶、堵阳一带颇有影响力。 其三是庾氏,与颍川庾氏分家多年,是新野县最有名望的家族。 西边还有个范氏家族,主要在顺阳活动。 在宛城本地,还有个刘氏家族,据闻为汉景帝子长沙定王之后。前豫州刺史刘乔就出身这个家族,对外自称“安众刘氏”。 荆州的世家大族主要集中在北部,更准确地说,就在南阳及其周边县乡。 眼下形势已经十分明朗,各个家族如果有想法,当可集结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开始出力了,以便在战后南阳的政治洗牌中占得一个好位置。 南阳乐氏、庾氏率先行动,范氏、刘氏、宗氏若不想落于人后,接下来数日就该行动起来了。 当世家大族被组织起来,不再是一盘散沙时,整体实力还是比较可观的。 乐观点讲,凑个两三万兵轻轻松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王如、侯脱、严嶷贼众给吓得出血的。 “乐公还得派人催一催。”王雀儿听到乐家、庾家部曲已经集结起来时,点了点头,提醒道:“君侯很快就会来到南阳,后面还要进讨王如、严嶷。南阳诸族还是要积极一点,免得君侯误会。” 乐凯一听,心中暗叹。 各路人马来来回回,谁都要找他们打秋风,烦也烦透了。好在来的是邵勋,乐家在那边投入不小,不算白白出血。 而且,这次他们打得干脆利落,一战击破侯脱,俘斩甚众。接下来攻打王如、严嶷,若还能重演旧事,倒值得乐家投入更多本钱。 作为乐氏当代掌门人,乐凯已经仔细盘算起了利益得失。 南阳的世家太多了,竞争十分激烈。要想脱颖而出,将其他家族远远甩开,就得靠这种重构秩序的机会。 考虑到陈侯在南阳薄弱到极致的基础,乐家已经占了先手,接下来当把握机会,进一步巩固这种优势。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利益交换(为盟主小龙V加更) “快!快!快!” “不要停!” “继续追击。” 王雀儿所领的先锋已在宛城开始休整,幢主侯飞虎接替其位置,率三幢一千八百战兵及两千辅兵,拉着驮马、赶着大车,继续向涅阳、穰县方向进击。 精髓就是一个快字。 趁敌人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多地将其力量击散、俘虏。 没有聚拢起来的力量,那就不叫力量,而是战利品。 十六日傍晚,至涅阳,关西流民九百余家降。 十八日,至穰县。 此县曾被王如大肆祸害过,也是他最先占据的城池,残破不堪,被大军轻松占领。 几乎是在同一天,新野庾氏斩杀了城内的贼将,随后与侯飞虎部汇合,兵指襄阳。 这一路之外,金正稍晚一些出发,率三幢银枪军及乐氏、刘氏部曲近万人,西进顺阳。 羊聃率郡兵响应,共同清扫境内的关西乱军。 顺阳范氏将侯脱部将骗至庄内,于酒席上将其斩杀,吞并其部众,响应金正大军。 十八日抵达宛城的邵勋,看完这些消息后,神色不变,没有丝毫意外。 在自耕农快速消亡,乡村日渐堡垒化的今天,出现这种情况属实正常了。 这也是西晋流民军已经进行到“第三期”,但始终没一个成事的主要原因。 这个时代的流民军,有着后世中央集权王朝末年不曾有的烦恼,即城市反而比乡村好打,也是奇了怪了。 但城市之中,未必有多少钱粮物资。不事生产的他们,要想获得关键的补给,还是得在乡村想办法。 这就产生了乡间土豪、士族与流民军甚至入侵之外敌讨价还价的奇景。 到了最后,双方之间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媾和、妥协。 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世道这么乱,乡民们若不能被组织起来,就只能任人宰割。 张方的大军屡次从宜阳经过,一泉坞的杜氏兄弟就有力保存了百姓。如果没有一泉坞,很难想象宜阳还有多少人。 当然,以上是从社会整体角度考虑。但邵勋的屁股已经不在这边了,他和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既有利益结合,又有矛盾冲突。 不过,就目前而言,还是利大于弊,双方还是得合作。 “已有年余未见到弘绪了,老夫人可好?”远远看到乐凯时,邵勋立刻下马,步行上前,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笑问道。 “还算硬朗。”乐凯笑着回道,然后一一介绍跟着他过来的人。 他身后有十余人,一看就是南阳当地的“乡贤”。 他们也在观察陈侯对乐凯的态度,见到这么一副和谐的模样,顿时放下了心。 陈侯果然是做大事的人,知道地方上靠谁来稳定。 之前听说了阳夏何家的事,大伙还有些担心呢。 何家固然该死,但他们也是士族的一员,就这么被杀了,难免让人怀疑陈侯是不是对士族有什么看法。 现在看来,何家的破灭应该只是意外。 陈侯在杀鸡儆猴,拿何家的下场来警示与他作对的人。只要与陈侯相善,应不至于有什么事。 这么一想,何家该死的看法又占了上风。今所要担心的,当是南阳的利益格局该如何分配,自家能不能趁机捞得一点好处。 “南阳俊彦,果然不凡。”邵勋一一与众人寒暄,仔细询问对方的家世,偶尔称赞两句,让一众南阳士人、土豪们心花怒放。 随后便进城,众人置酒相待,至夜方散。 “弘绪留步。”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方才还一副醉醺醺模样的邵勋陡然清醒了过来,指了指对面,道:“坐下谈。” 乐凯知道有要事,不敢怠慢,直接坐了下来。 “匈奴已经到河内了。”邵勋第一句话就让乐凯大为震惊。 “我都不慌,你慌個甚?”邵勋哈哈一笑,又给两人倒了一杯酒,道:“朝廷在坚壁清野,但估计很难做到了。数日之内,匈奴便可直扑洛阳城下。” “匈奴兵分几路?”乐凯稳了稳心神,问道。 “弘绪当了几年家,果然不一样了。”邵勋赞许道:“兵分两路,一路自河内南下,一路自弘农南下。前者为大队,后者是偏师,目标直指洛阳。” “君侯打算怎么办?” “与朝廷的方略差不多,坚壁清野罢了。”邵勋说道:“宜阳那边,忠武军守好回溪坂,不让贼军窜入洛水河谷即可。豫州那边比较麻烦,幸好地里的粮豆已收完,诸营队百姓可躲进县城、坞堡之中,暂避一下。” 其实,正如他评价朝廷无法做到完全坚壁清野一样,他也做不到。 今年五六月间才开始收拢第一批难民,后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耕种的时间并不一致。后来的那些人还不少,为了不白养他们,空耗粮食,邵勋让难民大量种植芜菁,以便冬天挖着吃。 现在芜菁尚未长成,就此挖了有些可惜。 他打算看一看,如果匈奴真的进入豫州,立刻组织百姓挖芜菁,无论长没长成,一律挖掉——几天时间就够了。 匈奴骑兵多,机动性强,握着战场主动权,很难重挫他们。 邵勋思来想去,觉得只能靠后勤来限制匈奴骑兵的活动范围。 大冬天的,你上哪找马料去? 如果不能就地筹措粮草,势必要带着辎重部队随军,那么骑兵也就失去了大半机动性,威胁锐减。 这是他唯一的办法。 恰好此时的社会形态与宋、明、清完全不同。 此时乡间坞堡林立,力量相对集中,匈奴骑兵筹措粮草的难度大增。 宋明清时社会相对原子化,豪强力量与这会不在一个等级上,乡间一盘散沙,坞堡庄园极少,大部分是不设防的村落,很容易让南下的草原骑兵获得补给,以战养战。 只能靠这一招了。 而这一招成功的基础在于士族豪强们不要向敌人低头,不要想着花钱消灾,这是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 人都是自私的,当敌人急怒攻心,威胁拼着承受巨大伤亡,也要把你家坞堡拆了时,你作为坞堡帅会怎么做? 真不一定扛得住压力啊。 “王如作乱,匈奴南下,真是多事之秋,唉。”乐凯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然后试探问道:“君侯很快就要班师了吗?” “没那么快。”邵勋说道:“总得先看看王如、严嶷愿不愿与我野战。若他昏了头,敢与我在旷野中阵列厮杀,那么就将其剿灭后再行北上。若他坚守不出,就不打了,直接班师。” “这……”乐凯本来还有些欣喜,此时一听,却喜忧参半。 陈侯急着班师,不仅仅是为了救洛阳,更可能是想挽救他在陈郡建立的基业。 乐凯可以理解这点。易地而处,他也会优先救陈郡,而不是洛阳。 陈侯急匆匆而走,南阳这边就愈发需要乐氏这种“妻族”来稳定,这是他的机会。但一听到可能连王如都没剿灭,就要急着班师,顿时不是滋味了。 南阳那些个大家族,基本都被他鼓动了起来,对侯脱甚至王如的部众动手了。 有的手段还很卑劣,比如骗杀、偷袭等等。 邵勋一走,若王如来找他们算账,怎么办?这时候与王如可没得谈啦,人家不会再相信你了,双方已呈不死不休之势。 乐凯只觉嘴里有些苦,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何必如此作态?”邵勋看了他一眼,笑道:“侯脱、庞实被俘,他手底下那些人,我会带走,南阳没什么隐患了。我再留一军镇守宛城,作为你等后援,应无大碍。” 乐凯暗松一口气,问道:“不知君侯留兵几何?” “银枪军十一至十四幢,总计两千四百战兵,已经奉命南下,不日即抵宛城,放心。”邵勋说道。 乐凯更放心了。 银枪军的名气真的很大,至少在洛南这一片,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 两千四百战兵,真的不少了,好好用能发挥很大作用。 王如、严嶷手底下,也不过就三万余家流民罢了。 邵勋暗自哂笑。 后四幢银枪军以新兵为主,其中一半人训练了两年多,另一半人训练了一年多,技艺只能说马马虎虎,还算凑合。 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打过仗,没有多少战阵经验。 这样的新卒,若没老兵带着,邵勋是不放心他们与敌人野战的,不过拿来守城倒正合适。 乐凯不识其中奥妙,以为是厮杀多年的老兵,大谬矣。 “宛城近郊以及堵阳,我要各置一支屯田军,前期安置所需钱粮、农具、耕牛,我自己想办法筹措一部分,若有不足之处,还需弘绪帮忙想想办法。”邵勋又道。 “此事易耳。”乐凯保证道。 “有弘绪在,南阳定矣。”邵勋高兴道:“如此,我愿表弘绪为南阳内史。南阳士民之安危,皆由弘绪一肩挑着,重任在肩,不知……” “义之所至,何敢辞耶?”乐凯慨然道。 邵勋举着酒杯,二人一饮而尽,皆大笑不已。 利益交换,就这么完成了。 邵勋没有能力统治南阳,他甚至连管理郡城的人员都不够,更别说县乡了。 与其把力量分散,不如集中到洛南、襄城、陈郡的基业上。 如今南顿郡也开始了深入控制,更不能分散力量了。 十月十九日,邵勋南下淯阳。 也是在这一天,匈奴一部自富平津渡河,出现在大河以南。 弘农方向,太守垣延来报,有匈奴游骑四处活动,似有所图。 汲郡守庾琛写了一封信,提及伪冀州刺史石超、安北将军赵固、平北将军王桑聚集兵众,图攻汲郡,继而南下兖州。 南北两线,一刻不得平静。 第一百六十二章 撤军 南阳到襄阳之间的距离并不近,有足足三百里之遥。 一来一回六百里,更是耗费时间。 直到已经出征上路了,“战地记者”胡毋辅之依然在劝邵勋不要南下,赶紧回师。 邵勋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不予采纳。 从宛城南下后,道路状况出乎意料地好:主要是够宽。 看得出来,从曹魏时代开始,对于荆襄地区就非常重视。 这同时也是条商业大道,汉末以来便是,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发家致富——石崇当荆州刺史时,大概是他一生中财富积累最快的阶段。 二十日夜,大军抵达淯阳,邵勋入住乐氏祖宅,顺便拜会了一下岚姬之母刘氏。 “桃奴是个苦命人,君侯一定要好好待她。”刘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本要入睡了,听到大名鼎鼎的陈侯来了,非要见上一面。 她让邵勋坐在烛火旁边,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桃奴遇人不淑啊,成都王那会……” 邵勋耐心地听着,面露微笑。 他和岚姬夜话之时,偶尔也会提到成都王。每到这时候,岚姬便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得要死,不知道多可爱。 “襄阳那边,君侯就别去了。”刘氏突然说道。 “为何?”邵勋有些惊异。 “君侯之兵,多为北人,去了那边未必能适应。若一场疫病袭来,百战之兵可就没了。”刘氏说道:“某知道君侯常年习练武艺,身强体健,但疫病这东西说不清,说不清的……” 邵勋一听,肃然起敬。 刘老夫人果然是有见识的,而且还点出了他所忽略之事。 南阳还好,算是开发成熟的地区了。但襄阳地区水网纵横,开发程度并不高,大军南下,或许无事,或许有事,谁说得准呢? “多谢老夫人提点。”邵勋拱了拱手,说道。 刘氏叹了口气,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邵勋,道:“君侯有大志,行事亦有分寸,将来若遂志向,好好待吾女便是了。” 邵勋连忙说道:“老夫人勿忧。桃奴风采照人,又侍奉翁婆勤谨,我亦爱得紧。” 刘氏点了点头,随后便告辞离去了。 邵勋随后便伏在案前,随手处理几件重要的公务。 这是一间颇为素雅的书斋,但墙上居然还挂着一张弓,或许体现了此时士人的生活状态:读书、练武都要兼顾。 乐广可是成语“杯弓蛇影”的男主角啊。 邵勋又看了眼那张弓,果然是骑兵用的角弓。 南阳乐氏看样子是有一定骑射功夫底子的,怪不得之前乐凯直接说集结了两千余“步骑”呢。 淮颍突骑的故乡之一啊,有点意思。 唐剑在门外徘徊着。邵勋写完一封信后,便将他喊了进来,把这封信发出去。 信是发给裴纯的。 邵勋让他遣郡兵一千,再征发丁壮两千至成皋县,占据关城。 成皋在大伾山上,本春秋郑之制邑。县西南十里有旋门坂,坂道上有关城,曰“旋门关”,为汉末洛阳八关之一——此关城堵住了坂道的南峡口。 后废弃,转而在县东南二里处筑新关城,曰“虎牢关”——关城位于坂道中段。 此虎牢关在后世被称为“虎牢故关”,因为隋大业元年又在汜水边建造了新的虎牢关,亦名“汜水关”。 新关城移到了大伾山下,北滨黄河,南靠大山,同时也堵住了坂道的北峡口。 之所以在此建新关城,大概是因为黄河淤积,在大伾山北麓形成了一片陆地,东西往来可以沿着河滨走了,无需再上山走坂道。 此时这条河滨路尚未出现,洛阳、荥阳之间还是得走山道,所以虎牢关或成皋关是重中之重。 控制虎牢关,就控制了洛阳东出的最便捷的道路。 也不是不可以绕路,但比较麻烦,也比较冒险。 历史上高欢就曾翻山越岭,绕道偷袭,可见虎牢关丢失后,对东魏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不便,逼得双方在此打主力会战。 这是个要害之地。 “等等。”邵勋拉住了唐剑,道:“让信使带一句话。” “君侯请说。” “在关城内囤积足够粮草,若敢不战而逃,我必杀汝。” 唐剑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诺。” 这句话算是比较重的了。 裴纯听不听,不得而知,但应该会有点效果。 匈奴南下围洛阳已是必然之事,如果堵住虎牢关,再把洛南三关一锁,他们若想深入豫州,就只能先退到黄河北岸,再从汲郡渡河南下,绕了一個大圈,非常不便。 这样一来,大军被生生切成了东西两个集团,没法呼应,非常麻烦,也非常危险。 说不得,就此放弃了也不一定。 ****** 离开淯阳之后,一天便至穰县。 然后倍道而行,二十三日抵达邓县,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县城。 此时有军报至,随国有归附王如的豪强反正,杀如委任之官吏。 邵勋让人拿来地图,仔细看着。 在国朝刚统一那会,荆州地域非常辽阔,共辖二十二郡国。 现在则远不如之前。 先是设江州,分走了武昌、安成、桂阳三郡——另从扬州割走七郡。 又将新城、魏兴、上庸三郡转隶梁州。 今上继位后,再从荆州拿走长沙、衡阳等五郡置湘州——另从江州割桂阳隶湘州,从广州割始安等九郡隶湘州。 整个荆州面积大为缩水,至此只剩十一郡国。 荆州内部也进行了一番调整。 江夏分出了竟陵郡。 随国就是给随王设立的,此国甚小,只辖随、平林二县。 新野王司马歆在世时,析新野等县置新野国。 司马歆兵败死后,无嗣,国除,诸县并入义阳。后面虽然给他过继了司马劭继承王爵,但郡王变成了县王——说到底,上一任新野王便是司马冏的人,属实站错了队,新王又与司马越没关系,不然的话,像司马腾那样给你生造个新蔡国出来又如何? 这么一算,此时荆州尚有十三郡国,但面积已经大为缩水,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过,邵勋已经上疏请重设新野郡,辖新野、棘阳、穰、朝阳、蔡阳五县,以庾方为太守,以酬其诛杀叛军之功,并作为抵挡王如的第一道防线。 此时庾方便跟在他身边,还带了千余兵马。 新野庾氏乃汉司徒庾孟之后,起点比颍川庾氏高,但发展反倒不如他们,或许是圈子的原因吧——荆州士人,在政治上显然无法与汝颍士人相提并论。 “形势很明朗了。”邵勋站在邓县城头,遗憾地看了一眼南方。 邓县早隶义阳,现为襄阳郡八县之一,向南不远可至樊城。 王如不守邓,但在樊城聚集了不少兵马,坚守不出,其意明矣。 同样一路跟随而来的乐凯与庾方对视一眼,心中意味难明。 “其他郡国不谈,新野、南阳、顺阳三郡须得守望互助。”邵勋看着二人,说道:“三家合起来可集数万兵马,好好打的话,当不惧王如。我北还之后,不想听到一家被围,另外两家坐视的事情。羊祖延今日不在,但我会和他把话说明白的,分则势弱,合则力强,三家合起来,没人能轻易吃下你等。” 乐凯、庾方又对视一眼,齐声道:“谨遵君侯之命。” 他们听出来了,君侯话里话外,把这三郡国当成了他们的私人领地,并用了“你等”二字。 有些时候,他们觉得乱世不好。 有些时候,又觉得乱世真是野心家的乐园。 朝廷权威大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在地方上攫取兵权、政权? 但当朝廷权威日益衰弱的时候,地方上的权力就要被士族门阀填补了。 他们隐隐觉得,即便将来有人收拾了旧山河,门阀政治一时半会也消除不了,并将趁着这个乱世攀上新的高峰。 陈侯这个洛南、豫州名义上的霸主似乎默认了他们在地方上的地位?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很快,几名军士拉着一名信使走了过来。 “君侯,此为王如信使。”唐剑带人上前搜身后,便将信使请了过来,禀报道。 邵勋打量了信使一眼。 典型的中年书生,战战兢兢,却又强打着精神,看着邵勋。 邵勋懒得理会他,接过信件看了起来。 看完后,问道:“你为何替王如送信?” “家小皆为其所执,不得已为之耳。”信使回道。 “王如好歹是一方人物,却困守孤城,不敢出战,何也?” “将军连战连胜,勇不可当,声势之煊赫,远近皆闻。”信使回道:“如兵虽众,却人心杂乱、上下不一,故婴城自守,以待将军退兵。” 邵勋笑了起来,道:“王如倒是磊落,不怕被我知道内情。” 信使低头称是。 “替我带一句话给王如吧。”邵勋说道。 “将军请讲。” “待我击破匈奴,必将——”邵勋摩挲着腰间刀柄,道:“提忠义之旅,率悦顺之人,鸣鼓问罪,奋戈南行,襄阳孤城,可当得劲兵一击?” “朝廷遣还流民,愤而作乱,事出一时,情有可原。若王如识相,解甲来降,我必保他无事。”邵勋继续说道:“原话带回吧。” “遵命。”信使回道。 信使离开后,邵勋在邓县等了两天。 期间斥候来报,王如几乎放弃了全部外围据点,退守樊城、襄阳两地,没有一丝一毫出击的意思。 邵勋叹了口气,知道这厮铁了心死守不出了。 城中粮草虽然不多,但坚持一两个月应该问题不大。又有大批关西党徒追随,还坐拥坚城,不是轻易能攻取的。 没时间和他耗了,只能先撤军。 第一百六十三章 牢笼 鹿蹄山下,最后一支车队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上。 车上装满了冬菜、芜菁,还有抢割来的枯黄的干草。 邵慎立马于甘水西岸,看着一河之隔的匈奴骑兵,大声嘲笑。 偶尔,他也会射出一两箭,时不时有所斩获。 身后的恶少年们指着匈奴人狼狈躲箭的样子,哈哈大笑。 作为陈侯的侄男,邵慎的武艺一直是陈侯最关心的部分。 他有最优良的学习条件。 吃得饱,吃得好,能请来善于教导别人的优秀武师,战马、弓矢等各种消耗品不缺——是的,在锤炼技艺时,战马也是消耗品。 还被叔父随时检查,故不敢偷懒,数年下来,技艺已经非常出众了。 甚至于,不光是他本人,跟着他混的一帮恶少年也获得了良好的学习条件,进步神速,渐渐成了他坚实可靠的班底。 今日一大早,邵慎便带着百余骑下了山,在甘水左岸巡视,见得匈奴游骑时,立刻冲了上去,隔着河互射箭矢,很是占了点便宜。 匈奴人吃亏后,又喊来了不少人,双方操着对方听不懂的话语,互相叫骂,场面热闹得很。 “嗖!”偷冷子一箭射翻某个匈奴骑兵后,邵慎嬉笑一声,策马向北。 对面的匈奴骑兵仿佛受到了严重的侮辱,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纵马追击,时不时还击一下。 邵慎灵巧地躲避着对岸射来的箭矢,奔出去数百步后,又驻马而立,大声道:“我看尔等并非真匈奴,却替刘聪卖命,自弃何多!不如过河来降,我将你等送至叔父帐下,怎么着也能在义从军内混一份钱粮,如何?给谁当兵不是当啊?别太死心眼。” 对岸的匈奴骑兵也停了下来。 他们仔细看着对岸,见到邵慎身边的骑兵只剩下十余时,微微有些疑惑。 方才还有百余骑呢,这会都去哪了? 中原骑兵与他们的路数不一样,擅长近身肉搏,一旦被他们缠上,什么骑射功夫都发挥不了,吃亏得很。 有人四处张望,寻找对岸消失的骑兵身影,却什么都没发现。 “嗖!”邵慎又射了一箭,正中一匈奴骑兵面门,然后策马向北,哈哈大笑离去。 匈奴人怒火中烧,大骂不休地追了上去。 好你个中原贼子,我等好端端和你喊话,你却不讲武德,又发冷箭偷袭,今天一定要把你干死,不然出不了这口恶气。 双方就这样沿河驰马,反复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言语之粗俗,直让人听不下去。 “贼子受死!”匈奴人骂得正爽之时,却见前方奔来上百骑,人人手持长枪、大戟、马槊,凶悍绝伦。 这他妈是从哪冒出来的? 匈奴骑兵吓得亡魂大冒,忙不迭地拨转马首,想要避开这支迎面出来的近战骑兵。 但他们的马速本来就很快,还与对方相向而行,待发现之时,对方已在百步之外了,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双方三百余骑对冲而过。 缺乏长杆马战武器的匈奴骑兵吃了大亏,直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邵慎在河对岸哈哈大笑。 这帮傻子,真当我闲得无事,陪你们浪费口水呢? 老子早就遣人至甘水下游浅滩处,涉水过河,就等伱们上钩呢。 傻子!哈哈,没见过这么傻的。 河对岸的近战骑兵已经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匈奴人纷纷溃走,不敢应战。 近战骑兵追在后面,勇不可当。每追上一人,便将长枪大戟捅到他背上,轻松斩杀。 如此追出去数里后,方才放慢马速,打扫战场,笑呵呵地过了河。 看着手下收拢起来的百余匹马,邵慎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驻守甘城许久了,对鹿蹄山、甘水一带了如指掌,逗弄一帮初来乍到的匈奴人,简直手到擒来。 不过,也就是逗弄逗弄罢了。 真有大股匈奴骑兵杀过来的话,他也不敢正面迎战,只能灰溜溜撤回甘城固守,直到战争结束。 叔父新传来了命令,说得很清楚,宜阳三坞、甘城、伊阙关是他的防区,不得有任何差池。 得到命令后,他立刻从甘城抽调了五百好手,与梁县方向征集的一千五百丁壮、一千屯丁汇合,总计三千兵,屯于伊阙关,扼守住南下大道。 封闭伊阙关,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上一次是府兵,这一次是堡户、屯丁,稍稍有些冒险,但问题不大,匈奴的攻城能力就那样,三千人足够守御很久了。 实在不行,后方还可以派人增援,即便耗人命,也能把匈奴人耗死在关城之下。 至于大谷(太谷)、轘辕二关,则不是他的防区,用不着他管。 洛南三关一锁,匈奴大队人马便无法南下。 后方还有府兵查漏补缺。这场战争,又回到了他们熟悉的轨道上。 带着战利品回鹿蹄山的时候,邵慎登上一处高坡,看着远方青灰色的田野、亮晶晶的河流以及若隐若现的庄园、坞堡,矗立良久。 每次都让人冲进洛阳盆地,终究很被动啊。 ****** 刘善已经带人来到了轘辕关。 管理禹山、阳关左右二坞数年,他又依稀找回了当年南征吴国的感觉。 刁斗、鼓角之声,几乎已经永久镌刻在他的生命里了。 他不会管民,也不喜欢干那些千头万绪的庶务。 他更喜欢简单粗暴的军中生活,因此在以军法治民的坞堡之内,简直如鱼得水,各项事务井井有条,堡丁更是一有闲暇就操练,为此屡屡至梁县请粮,尽可能加大训练频率。 而他这么练,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堡丁们在轘辕关外挖的壕沟又深又宽,底部插满了竹签,看着就“赏心悦目”。 关城内部,驻守军士被分成了几营。谁先守,谁轮换,谁当预备队等等,任务分派得很清楚,各营也明白次序,不会弄乱。 关城后方,他甚至组织了百余名会骑马厮杀的堡丁,随时巡视,驱杀翻越山岭而来的敌方斥候,确保内情不被泄露。 这才是战争,真真正正的战争。 刘善已经进入了他的“舒适区”,非常自在。 “轘辕关城高墙厚,还有沟堑,若这都不敢守,活该你们的家产被人掳掠一空,妻子成为奴隶。”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刘善深吸一口气,将微微有些发福的肚子收回去,大声说道:“匈奴人也是两個肩膀扛一个脑袋,并不比你们强多少。好好打,守具这么多,关城稳得很。” “挫败了匈奴南下的企图,你等回去的时候,也能挺着胸膛告诉妻子邻里,是你们保全了大家。” “战殁伤残的,皆有抚恤。若侯府不发,我自找外甥理论去。这两年操练,我为你们讨来了多少钱粮,当心中有数。” “即便睡觉之时,也要给我睁着一只眼,别让人偷城得手。” 刘善四十好几了,但嗓门洪亮无比,站在那里一吼,远近皆闻。 众人听到之后,纷纷应诺。 刘善又够着头看向远方。 空旷的原野之中,时不时出现三三两两的游骑。 信使已经不敢外出了,斥候也被逼了回来。现在完全不知道洛阳的情况,也不知道匈奴来了多少人。 刘善想起了南下的外甥,怎么还不回来呢? 南阳再好,也没有自家基业重要。 洛南诸县、陈郡颍川,难道是南阳能比的? 他不知道外甥的全盘布局,也看不懂。他的见识、经验,只能支持他做好眼前的事情,即守御好大谷、轘辕二关。 在他看来,这些地方短时间内是安全的。但若匈奴不计伤亡,猛攻猛打,就很难说了。 听闻匈奴换了个叫刘聪的新皇帝,却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了。 ****** 裴纯苦着脸来到了虎牢关。 关城不大,塞了三千士卒及大批粮草之后,已是满满当当,差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除郡兵之外,另外两千士卒还是他借来的,一半来自开封郑氏,另外一半则征自郡内土豪。 他不知兵,更不懂怎么打仗,看不出这些士兵的成色怎么样,只是下意识感到担忧。 邵勋的信已经加急送过来了。 老实说,他有些愤怒。 邵勋什么身份,也敢对他说这种话? 但愤怒过后,他还是老老实实来了虎牢关。没办法,那个凶人的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可能真会杀人。 阳夏何氏,国朝望族,直接就让他连根拔起了。 有此前车之鉴,裴纯觉得没必要去挑战邵勋的权威。 “唉。”裴纯饮了口酒,愁眉苦脸。 “府君何故嗟叹?”送家兵前来虎牢关的前尚书郎郑遵起身,给裴纯斟满酒后,笑问道。 郑遵是大司农郑袭之子。 祖父郑袤曾为曹魏光禄大夫,入晋拜为司空,坚辞不受。 二叔郑豫在朝,任尚书右仆射。 三叔郑球两年前过世,曾为成都王颍右长史,累任侍中、中护军、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 这个家族,仕宦者众多,还是比较兴旺的。 但在永嘉二年(308)的时候,开封郑氏就开始南渡了,其中跑得最远的甚至入闽了,也是离谱。 留在北地的也不少。 像郑袭、郑遵父子就在洛阳安家,只不过这两年战事频繁,又回荥阳老家居住了。 此番出兵守虎牢关,家族内部也是有过激烈争论的。 很多人认为应该两不相帮,以保全家族为重,免得将来被刘汉清算。 但更多的人害怕被邵勋清算。 刘渊在世时,对士人是比较优容的,没怎么苛待乃至杀戮。但邵勋真灭过士族,阳夏何氏的例子摆在那里呢,他真的会杀人清算。 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派了一千部曲庄客过来,为裴纯守御虎牢关。 “嗟叹不嗟叹又有何用?”裴纯摆了摆手。 有些事他不想对外人说,太丢人,太没面子。 “可是担心守不住虎牢关?”郑遵问道。 “守不守得住,我都得顶在这里。”裴纯叹道。 郑遵看着他的脸色,暗自思索,府君在陈侯那边似乎并不怎么受看重啊。 “陈侯以兵拒虎牢,却不知何意?”郑遵试探性问道:“莫非想把匈奴人堵在洛阳周边,坐视禁军与贼人厮杀?” 裴纯手一顿,放下了酒碗。 郑遵继续观察着裴纯,道:“伊阙、太谷、轘辕、虎牢四关在手,匈奴要出洛阳,难之又难。听闻陈侯在陈郡、颍川着力颇多,看样子是不想让匈奴突入豫州,至于救不救洛阳,可能就要看他的心情了。府君与陈侯来往密切,却不知……” 裴纯重重放下酒碗。 郑遵一见,连连告罪。 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裴纯的表现就透露了很多东西。 陈侯的野心相当大啊。 用这么一个巨大的牢笼,把天子、朝廷、禁军和匈奴都装在里面,坐山观虎斗,关键时刻再来收拾残局,真的狠。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家族那边就要认真考虑了,荥阳可是离豫州近在咫尺。 裴纯已经清醒了过来,看了看郑遵后,道:“莫要胡思乱想。有些事,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郑遵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府君,石勒来了。”有人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裴纯下意识干咽了口唾沫。 郑遵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匈奴第二次南侵洛阳的战争,难道要从虎牢关开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最优选择(求月票加更) “大河自孟津以东,北岸极平衍,南岸则多丘山之阻。”虎牢关以西的某处小山岗上,汉安东大将军幕府左长史刁膺侃侃而谈:“洛口之西有首阳山(非关中或河东之首阳山),为芒山(邙山)东闾。洛口之东,原、坂相连,黄马、旋门诸坂迤东渐高,至大伾山,峻拔四十余丈。” “大伾山以东,余脉为广武山,此为广武君李左车教授刘盈操练兵马处。广武山以东,渐入平野,即荥阳也。” “此段山坂,殆为嵩山余脉向北伸展,为方山,为大伾,南北连绵,直抵河岸,为东西交通之阻。” “古人缘河开大伾山路,遂为中原东西交通之孔道,故自汉世已云‘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此固为兵家必争之地也。” 石勒听了半天之乎者也,不是很明白,但他依然仔细询问细节,然后与以前的经历相印证,最后明白了。 从洛阳向东,正儿八经的驿道就这一条。 小路或有,但未经人工开凿,艰险难行,马车都过不了。 不能过马车、牛车、驴车,那就只能用驮兽,运力锐减,稍微遇到点高强度的战事,器械消耗就跟不上。 我的刀卷刃了,想换一把新的,结果没有。若等辅兵匠营的人修理,却不知要多少天以后了。 如果遇到敌大军列栅坚守,一时难以攻破,粮食怕是都不够。 堂堂正正的大军,路线基本都是固定的,不可能随心所欲。 石勒带了两万骑,消耗甚大,走山间小路太过冒险了。一个不好,就要杀马充饥,骑兵变成步兵,灰溜溜撤退。 至于步兵,则留在邺城、汲郡、顿丘一带操练。 刘聪继位后,拨发了一大批军械过来,以示恩宠。 石勒对“跛脚”的步兵一直颇有怨念,这次正好留在老巢好好操练一番,提升战力。 这支规模在数万人的步军,经过两年时间的整顿,已经颇具模样了。 不过——若没见过邵贼的银枪军,石勒或许会满足于自家步军的战斗力,但他见过,知道双方之间有着不小的差距,所以非常不满意,着意操练,期望其战斗力再提升一大截。 这次战斗,他干脆就没带步兵,而是多带了一些驮马、驴骡,驮载后勤物资,主打的就是一个快速。 扬长避短么,石勒这种从底层杀出来的人,深知这个道理。 “刁长史说得好啊。”石勒笑眯眯地看着刁膺,道:“既然晋人已在成皋有所防备,始安王(刘曜)之军令,恐无法完成。为今之计,该怎么做?” “或可回禀始安王,请其调王弥、赵固之步军东来,打通虎牢关。”刁膺回道。 石勒又看了看远处的关城。 关城恰好截断了旋门坂这条山间驿道,此时大门紧闭,关城上旌旗林立,人影憧憧,呼喊不休。 他看得出来,守关之兵并不精锐,军纪也不是很严整,或许可以尝试打一下。但人家毕竟有地利、有城墙,能不能打下就不好说了。 “大将军,这事还得加紧催一下。”右长史张敬忧心忡忡地说道:“实在不行,我等渡河北上,再绕道黎阳南下,避开虎牢关。河内王那边,多半也遇到了阻碍。这仗,打得有点奇怪啊。” 河内王刘粲是天子刘聪嫡子。按照大都督、始安王刘曜之令,河内王将率万余轻骑出轘辕关,深入颍川、汝南、陈郡、梁国等地掳掠,将邵勋的腹地搅個天翻地覆,摧毁他的根基。 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太顺利。轘辕关那边同样有守军,不经大战,很难通过。 打仗,怕的就是这种。 最理想的情况是晋国上下失能,朝野一片混乱,洛阳八关无人问津,让他们随意进出。 这会遇到的是最坏的情况。 晋国上下被组织起来了,几个交通孔道都有兵戍守,必须一一夺占才行。 石勒想到了一个人,近几年风头最盛那个人。 若无他,局势不会如此。 “也罢,即刻遣使至大营,向大都督请兵。”石勒吩咐道。 信使很快上马离去。 石勒又看向张宾,问道:“孟孙怎么看?” 张宾一直在看地图。 石勒耐心地等了片刻,张宾才说道:“此番晋人退得太利索,外围关寨皆弃,独守洛阳,反倒不好打了。为今之计,或只能另辟蹊径,将晋人诱出来。只能说——权且一试吧。” “晋人不上当又如何?” “若不上当,便专心收集粮草、财货,以待将来。” “将来如何?” “将军之基业,在于河北,非河南也。” 石勒沉吟许久,笑道:“听闻王浚又遣兵至辽东,还吃了一次败仗,损失不轻。但冀州刺史乃石超,如之奈何?” “丁绍死后,王浚自领冀州牧。晋廷为拉拢他,将幽、冀二州尽委于浚,寻加司空。”张宾说道:“石超兵力寡弱,又占着冀州郡县,王浚必容不得他,早晚爆发大战。石超——不是对手。” “唔……”石勒有些心动。 王浚这个人,他有所了解。 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兼领二州之后,或许已经飘飘然。 他的盟友段部鲜卑的日子不太好过。这几年被抢了不少草场,势力愈发衰弱,以至于王浚不得不遣兵相助,但也只是稍稍遏制了段部鲜卑的颓势,没能根本性改善其处境。 况且,在这件事上,幽州方面也屡屡损兵折将,空耗家底。 如此局面,王浚非但不忧心,反而自领冀州牧,逼得晋廷承认既成事实,给他补发委任诏书。 这样一个人,确实不难对付,只要掌握好诀窍。 “得孟孙,吾大业可成矣。”石勒笑道:“不过,眼下还得为朝廷卖命。” “大将军英明。”张宾赞道。 ****** 刘曜的大营扎于洛阳城西。 此番出兵,前期可谓顺利已极。 晋人压根没在外围纠缠,干脆利索地退回了洛阳,在诸门外扎营列寨,与城内互为犄角之势,打定主意死守不出了。 刘曜手底下有众七万余,来到洛阳城下的是四万步骑。 其中骑兵万人,为其本部。 河内王粲将轻骑一万。 侍中王弥领步军一万。 安北将军赵固领步军一万。 四万步骑,肯定是打不下洛阳的。按照他的计划,留万人在洛阳城外监视,牵制住洛阳中军主力。 其余人马分兵四掠,获取补给的同时,也打击晋国朝廷的威望,削弱其根基,为将来攻克洛阳做好准备。 但河内王那一路并不顺利,万余骑至轘辕关外,发现关城上已有守军。 遣人下马攻了一阵,损兵数百,随后便撤了。 又至大谷关外,复见守军。这次连攻都没攻,直接走了。 石勒另有骑兵二万,原本让他东出成皋,掳掠荥阳、陈留、颍川等地的,同样受阻于虎牢关外,不得前行。 镇西将军单征带了一万多羌氐步骑,分屯新安、渑池一线,亦不得寸进。 这么一看,晋军准备十分充足啊。 老实说,刘曜不知道该怎么打下去了。 这两天,他已经下令步军东调,至偃师、缑氏等地围攻坞堡,强征丁壮。 有些收获,但远远不及预期。 再看看洛阳高耸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以及手底下这些只擅长在马背上厮杀的草原汉子,刘曜更是郁闷。 听闻去年洛阳输进了不少漕粮,短期内应该还能坚持。 这仗打到最后,保不齐就是己方粮尽退兵,刘曜仿佛已经能预见结局了。 还是得多多搜刮粮草! 十月二十四日,就在邵勋还在邓县等待的时候,刘曜亲自抵达了偃师。 县城已为“王师”攻破。 赵固把所有丁壮都编入部伍之中,甚至连十一二岁的孩童都没放过。 王弥则在攻打石梁坞,在刘曜抵达前一刻堪堪攻破,得千余家关西流民。 打完这两处,二人便准备移师缑氏,兵锋直指曹氏所据之柏谷坞。 柏谷坞比石梁坞大多了,初有千余家,多为曹氏宗族子弟、仆婢、部曲。这两年又吸纳河北、关西流民,俨然成了缑氏、偃师、巩县一带的最大坞堡。 赵、王二人有些犹豫,又有些贪心,在刘曜抵达的那一刻,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是否围攻柏谷坞。 “去宜阳。”刘曜的命令让匆忙赶来的二人脸色大变。 刘曜懒得管他们的神情,只说道:“陛下想要垣延的人头,既然无法掳掠陈、颍,便先去宜阳,将垣延的人头取来。” “诺。”王弥、赵固愣怔了片刻,应下了。 “大都督,石安东请派步军攻虎牢关,如何回应?”王弥又问道。 刘曜脸上的笑容有些危险,诘问道:“我是大都督,还是石勒是大都督?” 王弥赶忙低下头,同时心中暗骂:刘曜、石勒没一个好东西。 “先去宜阳,尔等与单镇西尊奉河内王之令,共攻垣延。”刘曜说道:“至于虎牢关,我自会令王桑、石超领兵南下,自东而西,拊其后背。” “遵命。”王弥、赵固齐声应道。 其实,去宜阳也不是什么坏事。 听闻那是邵贼的地盘,相对人烟稠密,或可掳掠一番,以壮军需。 反正仗都打成这个操行了,去试一试又如何? 二人也不废话,当下就去召集部伍,徐徐退兵,往宜阳方向而去。 刘曜则亲领骑军在野外逡巡,伺机截杀信使,顺便看看有没有晋军昏了头,出城野战。 局势若此,他已经做了最优选择。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惊险 十一月初一,邵勋返回了南阳,于此休息一晚,处理大量有关屯田军及流民安置的公务。 初二继续北行,经堵阳、叶县返回襄城。 而在这个时候,王弥、赵固等人已率军进入洛水河谷,攻宜阳县。 该县只有五百忠武军兵卒,另从躲入城内避难的百姓中征发了三千余丁壮,拼死守御。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天。 王弥、赵固将抓来的老弱妇孺几乎消耗干净,甚至派出本部兵马猛攻了半日。 宜阳摇摇欲坠,但始终没有陷落。 王弥、赵固一看将要伤到自己本钱,不想打了,解围而去。反正宜阳也没能力出击,造不成威胁。 弘农太守垣延听闻匈奴入洛水河谷,担心腹背受敌,率忠武军近五千人放弃回溪坂营垒,退守金门山,背靠金门坞的粮草军资坚守。 撤退过程中,汉征西将军单征趁势猛攻,斩首千余级。随后率步骑万五千人屯于金门坞外的洛水之畔,吃不准要不要强攻这座坞堡。 河内王刘粲带着万余骑,略过宜阳,径自前往金门坞,瞭望地形。 “邵贼真会挑地方。”刘粲看着位于山腰处的坞堡,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堡垒,展不开兵力,比位于平地上的县城还难打。 而且,金门坞经过多年持续不断的加固,不但地方变大了,墙体的厚度、高度都有所增强,壕沟后面还有羊马墙,实在不好啃。 单征、王弥、赵固三人看得面如土色。 金门坞选的地方非常巧妙,一次最多送三百人上去,没法有效发挥他们的兵力优势。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种坞堡适合围困。围个一年半载,看你能坚守到几时。 但现在能从军事角度看问题么?显然不能。 刘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了一会。 单征不是很紧张。 他女儿是先帝遗孀,本人是镇西将军、氐族大酋。朝廷只要还想保留在冯翊、上郡羌氐部落中的影响力,就不可能强逼他们送死。 王弥有点紧张。 他攒点兵不容易,至今才有三万余众。这次出征只带了万人,就是不想过分消耗自家实力。但他对刘汉朝廷的依赖比较强,上头有命,他没有太多的底气拒绝。 在这一点上,石勒就比他硬气多了,虽然大胡到现在为止都装得很好,比较听话,但王飞豹早看穿他了。 他偷偷看了眼赵固,发现这厮比自己还紧张,暗暗哂笑。 地位的差别,关键时刻就显现出来了。 果然,刘粲沉吟了一会后,下令道:“此战,便由赵安北打头阵,着重进攻屯于坞堡外的垣延营寨。” 忠武军撤下来三四千人,无法全部塞进金门坞,更不应该全部躲进坞堡。 兵法云:“凡守者,进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 守城,非到万不得已,一定要在城外留有营寨,与城池互为犄角之势。 如此,敌军在攻城时便放不开手脚,展不开兵力,进攻时还容易遭受夹击,攻城器械更容易被损毁。 垣延这厮胆子够大,居然没有进坞堡,而是以身为饵,在坞堡外一片地势险要,又便于出击的地方立寨,意图十分明显了:他退无可退,就在此决一死战了。 “大王……”赵固苦着脸,似要哀求。 “不要和孤讲价。”刘粲脸一落,斥道。 “诺。”赵固不敢反抗,应下了。 许是见他比较识相,刘粲又令单征、王弥抽调弓手,加强赵部。 他亦从本部骑兵中,抽调了一部分人,带着骑弓或步弓,支援赵固。 有这么多弓手相助,当能极大抵消敌军的地利优势,或有成功之机。 命令下达后,单征、王弥、赵固便各自挑选军士,准备进攻。 刘粲则带着骑兵在洛水河谷内屯驻,一边割干草铡碎,尽可能减少粮食的消耗,一边四处绘制地图,并试图寻找山间小道,进入广成泽。 父亲对垣延有执念,他可没有。 在他看来,攻占洛阳的最大障碍就是晋国的陈侯邵勋。因为他的部队敢在骑兵包围之中继续前进,并主动发起进攻。 这一大群老兵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果毅敢战,只要将他们覆灭掉,几年内邵勋攒不出同样的部队。 而如果不能成建制将其消灭,哪怕其多有战损,邵勋都能通过招募新兵填补缺额的方式,慢慢恢复战斗力——以老带新之下,士兵的成长速度是非常快的。 一定要成建制消灭,让晋国最后一支擅长野战的军队消失。如此,洛阳乃至兖州、豫州便予取予求了。 垣延算个屁,一点都不重要。 “咚咚咚……”鼓声响起,刘粲回过神来,静静注视着即将开始的攻城战。 这一仗,死的人却不知凡几了。 ****** 雄鹰翱翔高空,俯瞰大地。 孟津以及下游五六里的小平津(平阴津)渡口处,四条浮桥横跨南北,如同蚂蚁般的人来来回回,不停搬运着东西。 继续向东飞翔。 巩县北五社渡,亦架起了一座浮桥。 建武元年(25),朱鲔遣持节使者贾强、讨难将军苏茂,将三万人,从五社津渡,攻温。 这座浮桥之上的人马车辆同样不少,辛苦转运之后,输往虎牢关一带。 黄河蜿蜒流向东北,至酸枣县城北二十里,又有两座刚刚架起的浮桥。 浮桥一头在汲县,一头在酸枣。 此处亦有一利于渡河处,古称棘津,又名酸枣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渡河南下,进入兖州境内。 一部占领了酸枣、东燕,又在文石津两岸开造浮桥,警戒东面的司马越集团。 一部向西,连克原武、卷县,于十一月初四这天进薄荥阳城下。 还有一部由石超率领,绕过荥阳,一路向西,于初五夜间抵达虎牢关,扎营屯驻。 当天夜里,石超就拣选精锐,发起了夜袭。 杂乱的脚步声在虎牢关内响起。 刚刚借酒浇愁睡下的裴纯一下子被吓醒了。最开始以为是炸营呢,在仆役服侍下,穿戴好盔甲后,拿了柄宝剑,便怒气冲冲地去平乱。 待走到关城东半部分,正要呵斥时,却听到城头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 “这……”裴纯大惊失色。 这是东面来了贼人? 为什么没人来禀报? 信使都死光了吗? 正惊疑间,却见一队溃兵从城头乱哄哄地涌下,见到裴纯顶盔掼甲,持剑站在那里时,愣了一愣,又乱哄哄地跑了上去。 城头的惨叫声愈发激烈。 裴纯这才反应过来,顿时背脊湿透,下意识就想跑。 就在此时,西边也响起了喊杀声。原来是石勒派了部分人下马,又驱使一部分抓来的丁壮攻城。 再看看东、西两边映透半边天的火光,裴纯什么都明白了,贼人这是用大火联络,东西夹击,试图攻克虎牢关。 “快!快!把我的马牵来。”裴纯低声说道。 仆役有些傻眼。 府君怎么满脑子逃跑的想法,止都止不住。 “府君,山道狭窄,贼人能送上来多少兵?”仆役劝道:“眼下看似声势浩大,但未必能打破关城。” “你懂個屁!”裴纯扇了他一巴掌,骂道:“军国大事是你这个卑贱之人能置喙的?速速准备马匹,我要去陈郡禀报卢使君。多准备几匹,实在不行,我就去建邺。邵勋那厮心狠手辣,他必然不会放过我。” 说完,又对另一个仆役说道:“稍稍收拾点细软,以便路上买饭。” 那人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嗯?你怎么还愣在这里?”见到第一个仆役没走,裴纯气得踢了他一脚。 仆役一个趔趄,讷讷道:“府……府君,东西两侧皆有贼兵,怎么跑?带人冲破敌阵,溃围而出吗?” 裴纯傻了。 是啊,怎么跑?披甲执刃,冲破敌军层层阻截吗?有这本事,我还跑个屁啊。 这么一想,他的眼圈顿时红了,差点就哭出来。 我将死矣!呜呼哀哉,我将死矣! 仆役亦陪着他垂泪。 二人自哀自怜没多久,第一个仆役已带人拉着大车过来了。 车上满载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看着就价值不菲。 裴纯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细软”啊?带着一车财货,怎么跑? 不过——在目光落到车上时,他又愣住了。 这些都是他当荥阳太守时捞来的。尤其是那些金银玉器,爱不释手,经常把玩,若就此扔了,确实可惜。 一阵脚步声从前方传来,还夹杂着甲叶碰撞声。 裴纯定睛一看,却是夜间起身的郑遵。 郑遵也看到了裴纯,更看到了那车财货,顿时大喜:“仆还担心将士不肯用命,没想到府君已考虑到了,这是招募勇士的酬金吗?” “是……是我要……”裴纯话说了一半,就见仆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府君,而今两面受敌,跑是跑不掉了,不如将这车金帛散给勇士,令其戮力厮杀,击退贼军,如此方能保得性命。”仆役悄声说道。 到底还是命重要,裴纯纠结片刻,便脸色一变,慨然道:“没错,贼军凶悍,攻势凌厉。今正准备散尽家财,招募壮士。此事,便由郑郎君代我操办吧,一定要拣选精锐勇夫。钱,不是问题!” 郑遵肃然起敬,道:“府君高义,我知矣。” 说罢,立刻召集在街道上待命的士卒以及自家部曲,许下厚赏,令其上城戍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郑遵很快就募得三百人,分成两部分,一部二百人奔东城,一部百人上西城头。 这三百人是为先锋,直面最凶悍的敌人。 在他们身后,还各自跟着数百部曲丁壮,鼓噪而上。 生力军加入之后,城头的厮杀声愈发激烈,一浪高过一浪。 裴纯在城下战战兢兢地等着。 一直到午夜过后,杀声才渐渐小了下来。 当东边熹微,第一道阳光升起之时,杀声终于完全停止了。 不知不觉间,裴纯在城中站了大半夜。 盔甲早就脱下了,他拄着剑,看着浴血奋战的壮士从城头走下,嘴角扯了扯。 想笑,却心情复杂,一点都笑不出来。 原来,守个城都这么惊险,那么野战到底有多危险? 裴纯对战争有了新的认识,对邵勋也有了新的认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落幕 十一月初四傍晚,邵勋领大军至堵阳。 其间收到消息,王如又蠢蠢欲动,开始“收复”周边县乡。 初六夜,宿于叶县。 初七下午,大军抵达昆阳,正式进入豫州地界。 这个时候,北边的消息陆陆续续汇总而至。 行军间隙,邵勋在路边的泥地上画了一副地图,仔细研究。 形势其实很明了,匈奴被限制住了。 他们的主力在洛阳盆地内,至今只攻打了洛阳一次,即抵达的第一天。 当天上午,先攻广莫门,不克。 下午及晚上,猛攻西明门,又不克。 随后便放弃了。 洛阳城内有禁军两万七千步骑,外加征集的丁壮以及司隶校尉、河南尹、度支校尉等杂七杂八的兵,人数破了五万,直逼六万。 匈奴便是有二十万步兵,都不一定能正面攻下。 要想拿下洛阳,还是得靠围困,即当年司马颖的战术。 匈奴也认识到了,但他们没赶上好时候,没司马颖、司马颙联兵时的财力,注定无法长期围困下去。 邵勋甚至怀疑,刘汉的军队实力也不如当年司马颖、司马颙联军,人家步军超过二十万,鲜卑、乌桓、匈奴及杂胡骑兵数万,不把刘汉吊起来打? 唉,说到底还是司马家自己作死。 这么庞大的军队,居然在几年内与洛阳中军同归于尽了,真是黑色幽默。 当然,现在的大晋朝,也没法与七八年前相比了。 司马颖的邺城大军出师时,鼓声绵延百里,号称百年未有之出师盛况,再也难以复刻了,财力、人力都不允许。 “垣延、郑隆。”邵勋在洛水河谷的金门坞旁边写上了两个名字。 根据军报,截至十一月初五,二人尚有忠武军三千五百余、堡丁一千九百,依托地形,层层阻截。 有学生兵充当坞堡帅、里贤,再有整顿多年的庄头、部曲将,堡丁们的战斗意志还是可以的。而打的时间越长,他们越不敢投降,邵勋觉得这一路不会有什么结果。 最危险的反倒是宜阳县城,若匈奴集结大军围攻,可能已经攻下了。 甘城、伊阙、大谷、轘辕四地,暂时没有战事。 西边的局势,已然明朗了。 缺乏攻坚步兵的匈奴,不会有什么大的斩获。 事实上,邵勋觉得匈奴人可能也没抱太大期望。 刘渊临死之前安排分典禁兵的大将几乎都没来,不知道是死于内乱了还是怎么着。 如果死于内乱,那么就是刘聪的问题了。 他太急了,老爹才下葬一个月,禁军还没整顿完毕,就急吼吼派人来打洛阳,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荆州叛乱,立刻觉得机会很大,想来搏一把。 赌徒是不会赢的。 邵勋又在虎牢关那边写下了裴纯的名字。 此人不但没逃跑,反倒散尽家财,招募壮士守城,硬生生扛住了石勒、石超的两面夹击,让邵勋刮目相看,觉得裴纯似乎也没那么不堪。 不过荥阳郡城陷落了。 王桑及石勒步军一部将其攻克,随后分兵四掠,收取粮草。 下一步会怎么做,没人知晓。 “嗖!”邵勋将匕首甩在了荥阳上面,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初九夜,至襄城,取车辆辎重,补给粮草器械,并汇合了一部分府兵。 十一日,至颍阴。 十三日,至长社。因连续行军,大军于此休整一日。 这個时候,王桑、石超等人在损兵折将之下,终于放弃了对虎牢关的攻打,开始四处劫掠。 其中,石超在荥阳、陈留一带劫掠。 石勒部众由逯明、呼延莫等人率领,向东至濮阳。 王桑则率众南下,入颍川、陈郡。 ****** 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 这一天天的,过得好快啊。 潘滔叹了口气,来到了一座庄园内,通禀之后,被人领了进去。 房间内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混合了药汤、香料以及其他什么东西,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潘滔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床榻上的司马越身上。 司马越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已口不能言。 “唉!”潘滔暗暗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东海王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几天好活了。 潘滔来到床前,握住司马越枯瘦如柴的手,轻声道:“司徒可还有未了之心愿?” 司马越的眼角流下了两滴眼泪。 他有太多未了之心愿,太多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在东宫侍奉讲学的时光。 那段人生,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充满了阳光。 他想起了华林园的鸟语花香,他想起了太极殿的辉煌壮丽,他想起了那会层出不穷的君子栋梁。 那会的天真蓝啊。 那会的阳光真明亮啊。 那会的大晋,真是如日中天。 “司徒,可是放心不下军情?”主簿郭象轻声问道。 司马越双眼瞪着房顶,没有任何动静。 郭象与左司马裴邈对视一眼,忧心忡忡。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石超至陈留,连破数壁,劫掠粮草、财货,拉丁入伍,又杀数千老弱妇孺。 石勒部众在濮阳,又将这个几乎打成白地的郡国横扫了一遍,无人能制。 司马越仿佛没听到郭象的话,兀自看着房顶,沉浸在伤感无奈的情绪中。 他想起了参与朝政后的步步惊心。 洛阳风云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段人生,高光与晦涩交织,遗憾与喜悦并存。 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等等,一个个从他眼前飘过。 司马越用力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这些人的表情。 他们有的漠然,有的惊讶,有的冷笑,还有人一副扼腕叹息的表情,似乎在遗憾朝政怎么落到他司马越手里了。 我比你们强! 他内心中涌起一股愤怒,隐隐还有些不甘。 长沙王司马乂的面目清晰了些。 他站在不远处,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司马越的愤怒陡然消散。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司马乂。 士度,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是为了大晋江山啊。 你们再打下去,天下就要分崩离析了。 司马乂看他的眼神更可怜了,长叹一声后,消散于无形。 司马越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心中有愧疚吗?或许是有的。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没法欺骗自己。将死之时,回忆一生过往,大脑格外清晰。 愧疚的是什么?司马氏祖宗的基业?还是黎民百姓? 或许兼而有之吧。 门外响起脚步声,又有人走了进来。 从事中郎王远远看着司马越的模样,眼泪流了下来。 “司徒!”他哭号道。 襄阳王司马范起身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静。 王收住悲声,默默坐下,直直看着司马越。 司马越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司马乂走后,何绥、高堂冲、王延、高光等人扑了过来。 他们满脸怒容,大声斥责,认为是他司马越搞坏了朝政,祸乱了天下,让士人颜面扫地,让百姓生不如死。 司马越无力地辩解着,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破他的耳膜,直到先帝的出现。 先帝手里抓着饼,笑呵呵地说已经原谅他了。 司马越又淌下两滴眼泪。 先帝继续安慰,说很多人坑害过他、侮辱过他、胁迫过他,他都不在意了。 他这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出过许多昏招,闹过许多笑话,现在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个天下。 他希望不要再有百姓被沉河,不要再有士人被杀戮,不要再三天两头闹灾,不要再打打杀杀了…… 先帝吃完饼后,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向司马越挥了挥手,化成一片星光。 司马越下意识想伸手去抓,又无力放弃。他感觉到了生命的飞快消散,他已经到最后时刻了。 司马腾、司马虓、司马略是最后出现的。 他们看着司马越,唉声叹气。 一个后悔在邺城太过吝啬,一个嗟叹壮年暴毙,一个哀怨人生无常。 总而言之,他们早早落幕,无能为力,不能再帮他了。 三人消散后,司马越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三个身影:司马炽、邵勋、苟晞。 司马炽冷笑连连,道你也有今天啊,看我怎么把你的势力连根拔起。 苟晞不屑一顾,仿佛在嘲笑他食言自肥,把大好局面搞砸。 邵勋抱着剑,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经不欠伱的了。 看到邵勋这个表情,司马越有些焦急。 “司徒!司徒!”耳边响起了轻声呼唤。 司马越回到了现实,眼珠转动了下,发现是刘洽、何伦、王秉等人。 大家都来看我,都来送我最后一程了啊。 “司徒,方才我等商议了下,愿奉司徒回徐州。”刘洽抹着眼泪,轻声说道。 “司徒,我们回东海吧。”何伦泣不成声,道:“当初一起出来,而今一起回去。我何伦对天发誓,愿奉世子为主,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世子?司马越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呃呃两声后,开口道:“去找邵勋,算我——求他了。” “我去!”王秉上前一步,道:“我去求他派人护送世子回东海。” “还有——”司马越又道:“我——拿匈奴没办法了,让他——好好打。” 王秉重重点了点头。 仿佛耗光了最后的力气,司马越微微闭上了眼睛,脸色愈发灰败。 众人默默坐着,等待落幕时刻的来临。 十四日夜,大晋司徒、东海王司马越病逝于范县。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打法 司马越死后,暗流立刻涌动起来。 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应该是想把镇军将军、世子司马毗请来,让众人辅佐他,继续控制兖、徐二州。 掌握军权的何伦、王秉、刘洽三人都表态了,愿奉世子为主。 他们三人既不是宗室,身份又不够高,还没太多名气,辅佐世子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也最能保障他们的利益。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世子接过来。 而在世子前来范县之前,兖州的军政事务不能没人打理。 政务要么是宗王,要么是王衍那种名气极大的士人,别人都不合适。众人推来推去,最后决定由襄阳王司马范代理政务。 何伦对此不是很赞同,但幕府僚佐都同意,最后也只能默认。 军务名义上由王府左长史刘畴、主簿何遂共管。 何伦、王秉之辈是兵家子,是役门,身份上不适合做主官。哪怕他们出身士族,但只要从事了役门,当了兵家子,训兵练卒,带兵打仗,那就是自甘下贱、自甘堕落,只配接受幕府士人的驱使。 考虑到刘畴是彭城人,何遂是东海人,都能为何伦、王秉乃至刘洽接受。 权力,就这样被瓜分掉了。 现在只等世子回来“还政”。 世子不来,这个幕府就只能散掉了,军队也会分崩离析。 事实上,这会已经有人辞别离府了,多为非青徐二州出身的外地士人。 他们要么回老家,要么前往建邺,后者占多数——说句悲哀的话,司徒先后两次出任兖州牧,也刻意拉拢过兖州士人,给了不少实权官位,但到头来还是青徐士人最可靠。 王秉离开范县之时,就看到了不少离开的士人,顿时暗叹一声:司徒刚走,幕府就有维持不住的架势,这时候若有外敌攻来,别看范县这有三万多军队,多半会被人一击而溃。 他带着百余骑、数百匹马,自范县南下,绕道济阴,得前幕府主簿卞敦(现为山简幕府司马)家族济阴卞氏相助,换了一批马,筹得了部分补给,遂一路向西。 进入陈留之时,已经是六七日后了。 入目所见,到处是残破的城邑、堡壁。 偶尔见到还有活人的坞堡,别人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直接射箭让他们滚开。 王秉叹息一声,抵达外黄县时,食水将尽。幸好此县县令还在,为他们艰难筹措了一批粮料。不过,正待离开时,又遇到四处劫掠的匈奴大军,被迫滞留在外黄。 王秉有些焦急。 幕府都开始散架了,再等下去,即便成功把世子迎回,怕是也不剩多少力量。 更何况,拖得越长,越容易被敌人知晓,到时候杀过来,怎么办? 他现在愈发深刻认识到了主心骨的重要性。 主心骨可以不用多厉害,但一定要有。只要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那么这个团体就有凝聚力,反之就是一盘散沙,济不得鸟事。 得快点把世子接走。 ****** 就在司马越刚刚病逝没两天,王秉还在路上的时候,荥阳、颍川一带普降大雪。 王桑忧伤地看了看东方,不知道故乡东莱怎么样了。 听说曹嶷和苟晞干了一仗,被打得大败亏输。 这么多年了,还是迈不过苟晞这座大山,王桑突然有些泄气。 今天已是十一月十六日,大军南下数日,即将渡过洧(wěi)水,向颍川挺进。 就在此时,河对岸冲来数骑,自冰面通过后,禀报道:“将军,有官军自南向北而来,打着‘邵’字将旗。前锋已与其厮杀了起来。” 王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问道:“还有多远?” 他不问来了多少人,只问还有多远,可见其心思。 “十里。” “尔母婢!”王桑破口大骂:“十里才来报,干什么吃的?” 斥候讷讷不敢言。 “邵贼有多少兵?”王桑平复了下心情,问道。 “或有二万之众,多为步卒,骑军甚少。” 王桑稍稍放下了点心,但心很快又提了起来。邵贼没什么骑兵,他们也没有啊。 他们这批外系将领中,就属石勒骑兵最多,其他人都一個鸟样,有个千余骑、两千骑顶天了。此番南下,总共只带了一万步卒、五六百骑兵,就骑兵数量而言,和邵贼伯仲之间。 不行,得联络逯明等人。 他们帐下一堆杂胡骑军,有他们相助,才有信心面对邵贼。 信使很快就出发了。 王桑看着阴沉的天空,纠结犹豫。 两军相隔十里,这个时候撤的话,怕是又要演变成当初共县的那场大溃退。 而且,缴获了这么多财物,行军起来非常迟缓,除非将其抛弃。 他抬头望了望天,雪早就停了,唯余呼啸的北风。 这一点比较有利。 冬天常刮强劲的北风,能极大抵消对面的弓箭优势。 但王桑还是不敢打。 “来人!”王桑立刻下令道:“将河面冰块砸碎,多砸一点,阻遏敌军。” 部将领命之后,王桑想了想,又道:“将掠来的财货扔了,不得拖累行军速度。” 这次领命的人就有点迟疑了。 当兵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钱粮吗?你让人把财货扔了是什么意思? “将军莫非要施展遗金之计?” “什么遗金之计?”王桑摆了摆手,道:“绢帛可以不用扔,其他那些碍事的全扔了。我看还有人扛了两个铜鼎,简直胡闹。” “将军,那两个铜鼎可不少钱,事关数十人的军赏呢,他们相约回邺城后估值售卖,换些粮帛。”部将提醒道:“还有那些牛,每头牛都有数人平分,若随意丢弃,恐伤士气。” “嘭!”王桑重重拍了案几,怒道:“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部将讷讷不敢言。 “速去传令,勿得迟疑。”王桑提高了声音,道。 “诺。”部将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这座临时营地内外就忙活了起来。 见识过银枪军战斗力的老兵拿着各种工具,飞快地敲凿着冰面。最近一年募来的新兵就有些不解了,得令后只是下意识干着,没老兵们那么积极。 整体而言,这道命令执行得还算好的,另外一道让人放弃劫掠来的财物的命令,就受到了极大的抵触。 不光新兵不理解,就连老兵都颇有怨言。 善财难舍,本来就是人性。 军中更是开始流传小道消息:银枪军已近在咫尺,故不得已而为之耳。 至于这个“近在咫尺”到底是多远,传出去的各种版本就很吓人了,最夸张的甚至说只有一二里了,随时杀奔过来。 整个军营一片骚动。 王桑听到手下汇报后,急出了一脑门汗。 这其实不怪任何人,只怪他。 作为主将,他给士兵们传递了“我们打不过”、“现在就要开始逃命”的想法。你都这样做了,还能指望士兵们有什么士气? 没当场炸营已经算是最近一年训练刻苦、整顿得力了。 王桑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了,但没办法,之前被邵贼打得实在太狠了。本钱不断被消耗,每次稍有点战斗力,直接就被大破一次,以至于现在都没有正面对敌的勇气了。 说到底,还是怪邵贼啊。 王桑想了想,这事还得他亲自出面弹压。于是点了百余亲兵,杀气腾腾地出了大帐,开始整肃军营。而就在此时,斥候们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不用他们说话,王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马队。 蹄声隆隆,旌旗翻飞。 马队人数不多,冲在最前面的大概只有两三百,但一人携马两匹,速度飞快。 正在砸河冰的军士下意识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河对面。 “长剑军……”有打过大阳之战的老兵咽了口口水,呢喃道。 长剑军飞快地冲到的洧水南岸,于远处找了块高地下马。 接下来,便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时刻。 总计不到三百人,飞快地从驮马背上解开行李,取出铠甲,两两互相披挂。 另有不准备参加战斗的人快速收拢马匹,退往远处,消失在一片小树林后。 披挂完整的长剑军全副武装,在刚刚被敲碎河冰的洧水对岸列阵,拿出了弩机。 整个过程耗时极短,看得出来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在他们做好战斗准备后,南方又冲来千余骑,依然是一人双马。 这次他们没有下马,而是直接从稍远处的河面疾驰而过,远远绕了一圈后,在北边二里处下马结阵。 王桑如坠冰窟。 这是什么打法?重甲步兵还能这么玩? 第一百六十八章 波浪 王桑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能发现邵贼,邵贼一定也发现了他。 这些所谓的长剑军,就是邵贼派过来迟滞他们的。 “嗖!嗖!”河对岸飞来了密集的弩矢。 正在砸河冰的军士们立刻躲在大盾后面,不知所措。 另有少许人直接被射翻在地,惨呼连连。 夫战,勇气也! 王桑听闻邵勋北上后,吓得不敢迎战,此时便自食恶果了。 对面两百余具弩机猝然发难,矢如飞蝗,当场将敌军逼了回去。 因为正在行军南下途中,他们连营垒都没建,只粗粗用车辆围了一圈,再放点鹿角、拒马什么的,聊做防护。 敲冰军士退回去后,营地内更是恐慌。 现在没有人对丢弃笨重的财货感到异议了。人就是这么贱,之前好说歹说没用,不少人反对,觉得能将财货顺利带走。现在么,一个个慌了,觉得不带财货就这么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总之保命要紧。 看着满营骚动的军士,王桑只觉得心中郁闷。 若兄长在这,一定会批评他毛毛躁躁、举止失措,以至于这会兵无战心,士无战意。 但他也很委屈。 若非之前兄长屡次败于邵勋之手,我用得着这么慌么?没必要啊。 打裴纯、干司马越,我从来没皱过一下眉头。甚至配合石超、石勒在河北的战事,我也很积极啊。 实在是邵勋这个人——妈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撤!”王桑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他留了两千人在营地内,与对岸的三百府兵隔河对峙。另将骑兵全部派出,向北进发,去碰一碰断他们后路的千余府兵。 至于早半日出发的一千先锋,到现在还没消息,估计已让邵贼围歼了。 命令下达之后,整個营地仿佛炸了窝的蚂蚁一般,乱糟糟地开始了行动。 河对岸的长剑军副督常粲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印象中,王弥的军队应该已经摆脱了流民军的范畴,算是有点战斗力了。这会一看,怎么战力还倒退了? 早知道他们这般差劲,君侯排兵布阵时就该大胆一点的啊,不用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呃,在常粲看来“小心翼翼”的战术,在旁人看来已经堪称“泼辣大胆”。 “找地方过河。”常粲收起弩机,直接下令道。 “诺。”府兵们看着对岸闹哄哄的样子,士气陡增,大声响应。 而在此时,王桑调集起来的数百骑兵也抵达了陈有根所领的府兵驻地。 总计千余人,平日闲着没事练步槊、长枪的人站在前面。 日常习练中,自觉箭术不错的人穿插在步槊手、长枪手中间。 精通钝器的人拿着长柯斧、木棓以及钩镰枪紧随其后。 其他人背负长剑,手持弩机,跃跃欲试。 敌军骑兵尝试着冲了一下,遭到弩机攒射后,丢下二十余具尸体,退往远处。 他们焦急地兜着圈子,拿这群武装到牙齿的人没有任何办法。 可不要觉得步兵人多才能正面击败骑兵,这可不一定。 唐时苏定方率五千骑马步兵追击西突厥,到地头后,择一高处下马列阵。 高地也不是很高,至少骑马可以冲锋,只是会减速。 西突厥将苏定方团团围住,连冲三次,都冲不动,最后甚至因为伤亡太大,士气重挫,最终被苏定方调集步骑万余人反杀。 此时王桑帐下的骑兵就遇到了这个困境,而且人数还比府兵少,甲具、器械更不如他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冲破这千余重甲府兵。 陈有根登上高处,看了一会后,直接掣起重剑,飞奔而前,大吼道:“随我杀!” 山坡上响起了鼓声。 整整八百名府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向敌军骑兵所在方向杀去。 他们的步伐不快,很好地维持着体力,一些胆大的弩手在装填完毕后,甚至远远前出,试图射击骑兵。 步弓手也跃跃欲试,他们散在步槊手、长枪手两侧,慢慢游走,只待敌人靠近,便用手中的强弓给他来个惊喜。 敌军骑兵被迫动了起来,远远拉开距离,然后绕到府兵侧翼甚至后方,寻找机会。 但这短短小半个时辰,又能有什么机会? 府兵们呼吸平稳,气定神闲,体力、精力显然还很充沛。 敌军骑兵转了一圈后,实在没找到良机,便又策马奔向远处。 陈有根不耐烦了,让人举起旗帜。 片刻之后,留守小高地的四百府兵齐齐上马,手握粗大的马槊,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敌军骑兵。 “尔母婢!” “杀贼!” 双方近千骑兵在旷野中展开了厮杀。 一方是披甲重骑兵,一方是轻骑兵,只一下对冲,王桑部就吃了大亏,直接被打散了。 有人昏头昏脑乱跑。 陈有根率步兵上前。 只见钩镰枪一勾,战马便痛苦地倒在地上。 敌军骑兵技艺娴熟,半空中便跃马而下,在地上一个翻滚,卸去了冲力。刚要起身,却听“嘭”地一声脆响,一柄长柯斧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 还有人更惨,直接被长长的木棓击落马下,口吐鲜血,挣扎了许久都没能起身。 一名府兵上前,重剑直接捅进心窝,帮他结束了痛苦。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了出去。 任何瞎跑乱撞过来的敌军骑兵都要接受这样的“检定”。很显然,大部分人都无法通过,往往人和马都被射成了刺猬。 战斗不过持续了一两炷香的时间,数百敌骑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余众尽皆胆寒,在发现那些马槊骑兵又要冲锋时,立刻拨转马首,一溜烟散去。 陈有根用力斩下最后一颗头颅,看着仓皇退去的敌骑,哂笑一声。 步骑配合所形成的战斗力,比单纯步兵或骑兵强太多了。 关键是步兵——尤其是重甲步兵——往往跟不上骑兵的速度,这是最大的桎梏。 还是要有马,很多马! 哪怕不是战马,只是驽马,甚至是骡子,都有极大价值。 马的速度是快,但马力是有限的。只要我多带几头骡子,换着骑,早晚能追上你那些已经跑不动的马。 一旦追上,他手底下的这些重甲步卒就能把敌骑杀得七零八落。 就是太贵了,太贵了啊。 “骑军前出,袭扰贼军大队。”击溃敌骑后,陈有根开始下令:“步军当道列阵。今日就是死,也得死在这条路上。” “诺。”府兵们大声应道。 ****** 洧水南岸,已经出现了高高飘扬的“邵”字大旗。 十里的路程,如果是在山间,可能要走半天甚至大半天。 如果是在平原,大概也要走小半日。 但当你放弃警戒,全速行军的时候,可能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 邵勋看着周围空旷无限的原野,决定冒这个险。 他将义从军的数百骑远远散了出去,聊做警戒,然后带着六千银枪军战兵,甩开辎重车队,全速前进。 他们甚至连甲都没披,只带了枪、弓、刀三大件——正常行军,一般也不会持枪上路,太碍事。 未时初刻,数千人便抵达了洧水南岸,然后寻找冻得硬实的河面,大举通过。 洧水北岸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绝大部分是贼军,另有少量府兵。 银枪军士卒目不斜视,继续前进。 邵勋走在最前面,微微喘着粗气。 他看了眼左手边的某位亲兵,笑道:“张大毛,累不累?” 张大毛喘着粗气,不好意思地笑道:“有点累。” 邵勋大笑,道:“追上贼军,杀他个人头滚滚,然后取其财货。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觉得累了?” 张大毛腼腆地一笑,道:“我想要一匹绢,回去后给阿娘做身新衣裳。” “会有的。”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说完,又看向右手边一人,道:“杨勤,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 杨勤是洛阳度支校尉杨宝之子,今年十五岁,来邵勋身边当亲兵一年了。 “君侯。”杨勤年纪小,气喘得厉害,断断续续说道:“我……我只怕……被人忘了。” “死都不怕?” “死就死了。”少年郎爱面子,分外听不得别人说他怕死,梗着脖子道:“但死了之后,被……被人忘了,我受不了。” “不会被遗忘的。”邵勋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贼军后卫部队,道:“保卫桑梓,抵御外侮,怎么会被人遗忘呢?” 说完,他挽住了杨勤的手臂,道:“加把劲,坚持住。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张大毛、杨勤齐声喝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更多的人应和起来,声浪渐起,此起彼伏,传遍了整个原野。 从空中俯瞰而下,前方数百步外,常粲率领的府兵已经二度上马,反复纠缠着撤退中的王桑大军。 王桑分出了一部分人对付他们,但因为士气低落,效果不是很好。而且他们有马,实在冲不动就上马暂退,寻找机会再来。 王桑似乎已经发现银枪军追来的事实。 他焦急万分,又分出一部分人断后,试图阻挡追兵。 追兵加快了脚步。 远远望去,便如一道银色的波浪,以万分凶猛之势撞向崖岸。 第一道波浪之后,是第二道波浪,无穷无尽…… “咚咚咚……”第一通鼓声响起。 银色波浪的速度陡然加快。 “咚咚咚……”第二通鼓声响起。 “哗啦啦!”长枪放平的声音此起彼伏。 对面射来了箭矢。 矢借风势,又快又急。 亲兵们纷纷冲到邵勋身周,大盾层层叠叠,遮护得密不透风,怕是强弩射来都能给它挡下。 邵勋左手持刀,右手拽着已经有点跑不动的杨勤,豪情万丈,笑道;“贼军已在近前,冲上去,把他们打垮!” “咚咚咚……”第三通鼓声响起。 士兵们开始小步快跑,挺着长枪就冲了上去。 海浪狠狠撞上崖岸,将其击得粉碎。 断后的两千贼军没能抵挡哪怕一刻,瞬间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杨勤轻轻挣脱了邵勋的手臂,横刀护在他身前。 张大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更多的人越众而出,追在敌军身后,杀声如雷。 王桑中军受到惊吓,队形越来越散乱,渐渐控制不住。 他立在当场,下令全军停止撤退,转身御敌。 银色的波浪又涌了过来,重重砸下,崖岸彻底崩溃。 海浪顺着缝隙涌入,把崖岸分解成一块块,然后将其包围、淹没。 崩解的土石在海浪中浮浮沉沉,渐渐消融于无形。 没有任何人能逆转这种趋势。 滔滔大势之下,试图阻挡的人只会被击得粉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局势变化 洧水北岸的空旷原野上,喧嚣声直上天际。 数千贼军被打得土崩瓦解,向后溃去。 一开始,溃军只散成了几部。 但随着银枪军的奋勇追击,敌军越散越离谱,从千余人一股变成几百人一股,再变成百十人一股。到了最后,三五成群的溃兵都出现了,崩得实在厉害。 没有人试图收拢溃兵,现在也不是时候。 王桑在亲兵簇拥下策马狂奔,后面还跟着几匹空马。 常粲带着府兵上前追击,大声呼喊“莫走了王桑”。 王桑心中发急,回首一箭,没中,但也吓了常粲一跳。 前面出现了一股溃兵。 王桑拨转马首,朝人相对较少之处冲了过去。 “嘭!”挡路之人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王桑用力夹着马腹,死命逃窜。 就这样冲出去百余步后,终于摆脱了大群的溃兵。 王桑向前望去,只觉豁然开朗,顿时松了口气。 而就在此时,数十骑从左前方直冲而至,当先一人身材高大,臂力惊人,挥舞着一杆特别粗长的马槊,一个照面就扫倒了两人。 “刘灵!”王桑瞪圆了眼珠子,满眼不可置信。 “哈哈,王桑,随我去见君侯。”刘灵拍马而前,马槊一捅,然后抓住王桑侧身而避的机会,像抓小鸡仔一样将王桑拎在手里,横掼于马背之上,一溜烟闪人。 王桑的亲兵怒喝连连,策马追上上去。 刘灵懒得和他们动手,直接兜了一个圈,将追兵引到府兵附近后,消失在了人群后方。 “嘭!”当王桑被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时,邵勋惊讶地看了刘灵一眼,问道:“这便是王桑?” “回禀君侯,这便是王弥从弟王桑了,伪汉平北将军、散骑常侍。”见到王桑想要起身,刘灵一脚踩住他的背部,恭声回道。 “之前平北将军是你吧?” “正是。” 邵勋点了点头。 刘汉官爵不值钱,去了就有,名头一个比一個唬人。什么平晋王、灭晋大将军、安东大将军、平北将军等等,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批发。 王桑本事有限,最开始就只封了个散骑常侍这种比较虚的官职,还是看在他堂哥王弥的份上。 若非刘灵被俘,平北将军空了出来,王桑还不一定轮得到。 连不要钱的将军都混不上,王桑也是够菜的,这让邵勋对他有些轻视。 你他妈连赵固都不如啊。 “带下去,好好审讯一番。”邵勋说道:“审完之后,伺机槛送洛阳。” “遵命。”几名亲兵涌了上来,先将一团破布塞进王桑口中,免得他出口污人,然后像拖死狗一样将其拖走。 “迅速打扫战场。”看着王桑挣扎远去的身影,邵勋说道下令道:“全军前往新郑故城,休整三日。” “另,着颍川陈良辅再送一批粮草过来。” 击破王桑所部后,南下豫兖掳掠的贼人应当会有所震慑。 大冬天的,他们的粮草供应并不充分。眼下能抢已经抢了,再耗下去,也很难抢到更多,僵持之下,或许会退兵。 这就达到目的了。 ****** 坐镇洛阳的刘曜等了好几天才得到消息。 没办法,他们的信使必须先向北过黄河,绕道汲郡、河内,然后再南下洛阳。 或许也可以尝试穿越嵩山山脉,但山中土匪众多,更有不少流民聚居成坞,少数几个信使通过的话,危险性太大,一不留神就消失了。 信使抵达西明门外时,正值王弥、赵固连派使者请求撤退。 刘曜思虑了很久,最终同意他们在洛水河谷休整,但没允许撤退。 他明白二人的处境。 先攻云中坞,屡次不克。赵固部死伤超过两千,王弥部死伤亦不下千人。 战至此时,不是打不下去,是真的没必要。 地势如此险要,对方一个人可以换你好几个人,亏得很。 总体而言,洛水河谷大半月,只捞到了三千多人口和少量粮食,整体而言是入不敷出。 这一路,其实可以撤了,但刘曜不敢下命令,还得奏报平阳,听听天子的意见。 至于他刚刚收到的王桑部损失大半,只跑出千余人的消息,则不是很在乎了。 南下劫掠遇到邵勋,算他们倒霉吧。 真正让刘曜起了撤兵心思的,则是来自代北的败报。 刘琨为了报仇,卑辞厚礼游说鲜卑拓跋猗卢以请兵。猗卢许之,派侄子拓跋郁律率二万骑兵相助。 鲜卑凶猛,大破匈奴铁弗氏及白部鲜卑,攻入其营地,大肆屠戮。二部抵挡不住,一边向平阳求救,一边率众西逃,渡过黄河,跑到了上郡地界——铁弗氏匈奴和白部鲜卑去年还归附刘琨,被刘聪征服后转投刘汉。 拓跋鲜卑立下如此大功,刘琨欣喜若狂,表奏猗卢为大单于、代郡公。因洛阳被封锁,奏章送不进来,尚未得到朝廷回应。 但拓跋猗卢当真了,并以封地和部落草原相距甚远的关系,率万余落入雁门。 很显然,中原的土地再不好,也比草原强。一万家部落也不是拓跋猗卢的全部本钱,只不过是他派来占坑的人罢了。 王浚对刘琨慷他人之慨的行为十分不满——代郡地属幽州——坚决不同意,于是和拓跋鲜卑大战,败退而回。 至此,拓跋鲜卑重心已移到云中、雁门、代郡一带。 这是一片还算不错的土地,宜牧宜耕。在唐代,更是设立了大同军节度使,驻云中,节制草原诸部,拓跋猗卢甚至比大同军还多了个代州——西晋代郡在唐代为蔚州,雁门郡在唐为代州。 刘琨或许也意识到把拓跋鲜卑养得太肥了,不是很合适。 但人家也不是傻子。拓跋猗卢和刘琨是结拜兄弟,我拿点兄弟的土地怎么了?为你打那么多仗,流那么多血,你就想撇清了? 刘琨没有办法,只能把刚从匈奴手里收复的雁门北部诸县百姓内迁,毕竟他以后还要向拓跋鲜卑借兵呢。 刘曜对刘琨的烦恼不感兴趣,他只知道雁门郡丢了,白部鲜卑、铁弗匈奴跑到了河西。虽然仍向平阳称臣,但实力大损,短期内出不了多少兵为朝廷征战了。 他现在更担心拓跋鲜卑不知足,再入新兴郡乃至太原北部,这就要威胁到匈奴的牧地了。 他有了很强烈的退兵心思。 二十一日,河内王刘粲抵达西明门外大营。 “士光,我已决意退兵。”想了几日后,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刘粲一点不意外,只问道:“可是因粮草不足?” “旱蝗交加,粮草从来就没足过。”刘曜苦笑道:“营中只够吃十余日了,你那边呢?” “差不多吧。”刘粲回道:“石勒没点粮草?” “他还不如我呢,最多支持十日,就得回邺城就食。”刘曜说道:“抢也没抢到多少,入不敷出,这仗我是打不下去了。” 刘粲无话可说。 去年打洛阳,最后也是因为粮尽退兵。 这两年是真的难,坞堡帅们也强硬得要死,不是他们突然变得勇猛了,而是真的拿不出太多粮食。 道路两旁,到处是僵卧于地的饿殍。 只要伱肯施粥赈灾,想要多少兵都没问题,无奈所有人都变不出粮食。 这仗,确实也就这样了。 “明年还来不?”刘粲觉得有些可惜。 洛阳啊,天下中心。 别说阿翁(刘渊)临死前念念不忘了,他也很向往啊,将其攻克的冲动非常强烈。 “再说吧。”刘曜不是很确定地说道。 他内心之中觉得没必要了。 只要洛阳不缺粮,就很难拿下来,就如此番出征一样。 或者晋国禁军出城野战,但这似乎也无可能。 总之难了。 “伊阙以南,听闻有广成泽、梁县、襄城等郡县,安定多年,颇为富庶。”刘粲说道:“若能冲过去掳掠一番,当大有所获。” 刘曜摇了摇头,他不是很相信。 旱灾、蝗灾是大范围的,不可能不影响当地。 纵然比其他地方好一些,也强得有限。邵勋的存粮,多半也快要见底了。 这仗打得双方都是精疲力竭,必须休整一番了。 “明年我属意攻关中,河内王觉得如何?”刘曜问道。 “若始安王为大都督,我愿领兵为先锋。”刘粲说道。 刘曜轻轻一笑。 河内王虽然是皇子,但并非太子。大汉也没有太子,只有皇太弟(刘乂)。 当日天子既然在众人面前亲口许诺,待北海王长大后,便将皇位还给他,这事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北海王现在已是皇太弟,大汉储君。 或许,河内王也很失望吧? 或者,有那么一丝野心,想要多立点功劳,将来挤掉皇太弟,当皇太子?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甚至是大有可能。 但这又关他什么事? 天子登基后,不太可能亲征了。今后领兵打仗的,除了呼延氏贵人外,便只有刘氏宗亲了,河内王机会很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刘曜最后看了一眼洛阳。 西明楼上似乎也有人登城眺望。 “先让你暂时得意一会吧。”刘曜暗忖:“说不定哪天你们就自己内乱了,届时取洛阳将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百七十章 新战术 邵勋一直在新郑故城等了五六天,才收到了第一批粮草。 他也没白拿颍川士族的东西,缴获的财物送了一批给颍川士族,让他们自己分,也算是一种买粮行为了,虽然人家多半不想卖。 而这个时候,敌军也在频繁调动。 正如王秉在外黄县看到的那样,一批又一批的匈奴骑兵聚集起来,奔往新郑故城方向。 正准备出发东行的邵勋见了,下令停止进兵。 新郑故城不大,又因废弃多年,残破不堪,但仍有一定的遮风挡雨的作用。 十一月二十一日,邵勋登上了城头,看着野外越聚越多的骑兵,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骑兵多集中在西、北、东三面,独空出南面,似乎在鼓励邵勋率部撤退。 骑兵后方,还有步卒在艰难转运粮草。 “这是打算与我耗么?”他皱起了眉头。 现在又回到去年面对刘聪时的情形了,匈奴依仗骑兵优势控制原野,遮断信息,不让你和外界联络。 当时邵勋有明确的目标,即挺进洛阳,故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前进,最终抵达城下。 现在呢?目标是什么? 新郑故城西北方,逯明领着一支骑军,且战且退,奔向一处地势较为起伏的缓坡地带。 快要靠近时,桃豹在高坡上大声道:“别演了,人家没追过来。” 逯明扭头一看,数百府兵已经拨马回转,奔回了新郑故城。 他顿时泄了气。 他们所在的这一片,许是因为靠近山区的缘故,地势相对起伏。 这种地形固然对骑兵不太友好,但对赖以冲锋近战的骑兵则更不友好。 地形越复杂,骑射骑兵越占优势。 地形越简单,骑射骑兵也越占优势。 听起来有些矛盾,其实很简单—— 复杂的山坂丘陵之上,双方都冲不太起来,这时候更考验的是骑术。 汉时晁错就提了几条匈奴骑兵占优势的地方:“上山下坂”、“出入溪涧”、“险道倾仄”。 这些地方需要更高超的骑术,适宜肉搏冲锋的场景不多,不容易被冲击骑兵抓住,利于匈奴人拉开距离,“且驰且射”。 其实就是发挥匈奴人骑术高超、箭术精准两大优势,让擅长肉搏的中原骑兵有力没处使,符合“扬长避短”的兵法要义。 当然,在山坂、溪涧之上,什么骑兵都没有步兵好使,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简单到极致的地形,比如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连河流都没几条,除了草原就是沙地,这就更适合匈奴轻骑兵兜圈子放风筝了。 最怕的就是那种相对平坦,但又有很多河流、森林、房屋、沟渠的地形。适合冲锋的场景多,还不太利于兜圈子拉开距离骑射,让骑射手们相当头疼。 今日逯明就想把府兵们引到这片起伏的丘陵之上,然后用骑射玩死他们,没想到府兵不上当,追了一阵就撤回去了,为此还让他被桃豹嘲笑了一番。 “大将军来不来?”逯明下了马,问道。 “尚未得到准信。”桃豹叹道:“不过来又如何?有粮吗?” 逯明亦叹了口气。 今年五月与邵勋交手过一次,为蝗灾所阻,匆匆结束。 可以说,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军事行动。 战后总结时,大胡却连声安慰众人,说他已经找到了击败邵贼的方法。 众人来了兴趣。 大胡将他琢磨的办法说出来后,众人神色大振,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完善细节。 今日一试,果然有用! 所以他迫切希望大胡赶紧过来,把那两万骑都带上。 有三万骑兵在手,哪怕只是一人单马、没甚甲具的轻骑兵,只要运用合理的战术,一定能让邵勋吃个大亏。 但现实问题也摆在面前:粮食够吗? “夏天来,有蝗灾。冬天来,又缺粮。邵贼运气就这么好?”逯明越想越气,拔出腰刀,重重斩在一丛灌木上。 “这就是命。”桃豹笑了笑,道:“好不容易抓住邵贼了,但咱们却耗不过他,唉。不过没关系,明年再来。好好设个套,把邵贼支到百十里外,然后慢慢往回爬吧。” “哈哈。”见桃豹说得有趣,逯明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用兵之道,就在于扬长避短,避实就虚。 邵贼的银枪军、府兵能打,我不和你打就是了。 你总有弱点,总有遮护不到的地方,我们盯着这些地方打就是了。 “今日就算了。明日我去,再诱一诱他的骑军。”桃豹说道:“邵贼养骑兵不易,能多耗掉一個都是好的。如果能全部耗光,明年就好打了,说不定有机会让邵贼忙中出错,歼灭他的银枪军。” “银枪军啊……”逯明有些呻吟:“这些人在漫天喊杀声中都能倒头就睡,最长的当了六七年兵了吧?想歼灭他们,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慢慢来嘛。”桃豹笑道:“明日先试一试。” “也对。”逯明点头道。 接下来的几天,对双方而言都很奇怪。 石超自陈留南下,进入阳夏地界。 他带了万余步卒、一千骑军,将阳夏县城团团围困了起来,因为他听说城里聚集了不少所谓的“屯田营”。 战斗持续了四五日,始终没能克复。 邵勋率部离开新郑,依靠车辆庇护,向东前往尉氏。 逯明、桃豹等人统率的骑军就像苍蝇一样,死死跟在后面,反复袭扰,不断阻滞。 他们甚至还提前派人在前方挖路,破坏桥梁,总之想尽一切办法给你制造障碍。 第一天行军,大部队只走了十里。 第二天,十三里。 第三天,十七里。 三天下来,邵勋心中有所明悟:匈奴人也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不断改进,不断进步。 敌骑这个样子,更像是在给某支部队做掩护。 他不得不承认,掌握大量骑兵的一方,确实可以有效迟滞以步兵为主的一方。 他更不得不承认,人是会进步的。 他拿出了车阵,在去年冲破了匈奴层层阻截,有点出其不意的意思。但到了今年,匈奴人似乎已经琢磨出了一点对付他的办法。 三天才走了四十里,这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十一月二十九,大雪纷飞。 之前一直盯着他们的匈奴骑兵忽然撤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太冷了,或许是粮食不足,或许是完成了任务,总之他们跑了。 第二天,邵勋率部收复了曾被敌人攻占的尉氏县。 石超攻阳夏不克,损兵折将,再攻袁氏坞堡,又不克。眼见军粮将尽,最后只能退兵。 临走之前,他泄愤似地毁了一些灌溉水渠,将菜畦中的水井堵塞,再放火烧了部分屯田营队百姓的房屋,然后经梁国匆匆撤退。 至此,虎牢关以东的战事似乎已经告一段落。 这个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满意。 邵勋看到了巨大的危机。 匈奴人则消耗了他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粮食、牛羊,且损失了不少步骑兵马,到最后也只能灰溜溜撤退,一无所获。 明年,他们或许不会再来了。 春天牧草尚未彻底返青,更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都愁粮食,别说匈奴人了。 夏天或许有草料了,但他们又何必来打洛阳呢? 或许,从明年开始,他的主要作战对象将变成石勒了。 数日后,正当他率众北上浚仪,顺便清扫可能存在的残敌时,虎牢关以西传来消息:匈奴大举退兵,经弘农、河内,兵分两路而撤。 他立刻调转方向,往荥阳方向而去,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匆匆追来的王秉。 “君侯。”下马之后,王秉直接大礼拜倒于地,泣道:“司徒薨了。” “嗯?”邵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想起“司徒”是指司马越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丰富。 王秉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邵勋却已经敛容沉思。 “何时薨逝?”他问道。 “有半个月了。” “你西来何意?报丧么?” “愿接世子回徐州。” “不妥!”邵勋下意识说道。 王秉心中咯噔一下,果然和他想得差不多,邵勋不愿放人。 邵勋皱起了眉头。 王秉说接世子走,但哪有那么简单?王妃是不是也要跟着走?这——怎么可以! 邵勋定在那里,久久不语。 王秉心中焦急,默默起身,说道:“世子得君侯庇护,承情已久,心中感激不尽。若能接回徐州,将来必与君侯结好,守望互助,一同为朝廷藩篱。” 邵勋已经稳住了心神,看了眼王秉,作色道:“伱们啊!知不知道,这是要害世子啊!” 王秉连忙辩解:“我等皆对天发誓,愿奉世子为主,人所共见。” “你们发誓?”邵勋冷笑一声,诘问道:“范县那些兵马的老底子,我又不是不知道。东海王国军还剩几人?” “三千上下。” “最可靠的,就只有这三千人罢了。”邵勋说道:“剩下的兵,要么出身乞活军,要么来自豫、兖二州。我就问你?乞活军听话吗?” 王秉不语。 “豫、兖二州之兵,有些是司徒生前招募的,有些是二州士族豪强部曲,我再问你,他们听话吗?” 王秉招架不住,强辩道:“我等以军法约束许久,自然听话。” “别这么自信!”邵勋拿手指点了点王秉的胸膛,毫不客气地问道:“张方怎么死的?” 张方当然是被郅辅杀的,这还用问?王秉刚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郅辅为什么能杀张方?且杀完人后,还能大摇大摆离开?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它和你的根基息息相关。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和我回趟洛阳,见一见王妃和世子再说。就算要带世子回去,也不是这么个带法。” “也好。”王秉点了点头,应道。 此番西来,本来就要面见王妃和世子。若非遇到战乱,这会他已经到了。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后,他又问道:“君侯这是大破贼军,收复了陈留?” “谈不上大破。”邵勋摇了摇头,突然问道:“你认不认识王幽州?” “王浚?”王秉摇了摇头,道:“素无来往。”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此人心高气傲,目无余子。君侯又大大得罪过他,怕是不会有好脸色。” 邵勋暗暗皱眉。当年长安一役,遗祸至今啊。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若无那一次抢来的马匹,这次就不可能一人双马,截住王桑所部。 这批鲜卑马,虽然都渐渐老迈不堪,无法再作为战马冲阵了,但依然在他的军事体系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有利就有弊,世间哪有光拿好处不付出代价的事情呢? 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应处处投机取巧。 石勒的新战术,他再想想别的办法对付,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三十日,大军启程开往荥阳,阻吓敌军的同时,顺道经虎牢关入洛阳。 草原、中原兵制 首先讲一点:一般而言,只有中原养兵,草原不养兵。 关于这一点,我记得前面有个单章提到过了,怎么现在还有人问?一会问石勒怎么这么多骑兵,一会又问匈奴怎养得起这么多兵? 说了等于白说。 我敢肯定,我这是第二次说了,后面还会有人问。 其实可以去看看我的上本书《晚唐浮生》,里面对草原的生活、组织及动员模式讲得很清楚,我觉得起点可能没有其他历史小说详细写过。 草原牧民平时有自己的生活,是“民”。 战时打仗,是“兵”。 平时没有维持成本,不需要养,知道吗? 马匹是他们生产生活的必备物资,家家户户都养,天天骑。 如果是没什么个人财产和人身自由的牧子,也会骑老爷的马,去帮老爷放牧。 实在不行,被征发了当步兵,这又不是没有过。 唐宋时奚人步兵就挺有名,战斗力不弱。 这种动员模式,好处是几乎没什么维持成本。 马:牧民自备。 武器:牧民自备。 就打仗的时候提供一下军粮。 军饷:没有。 而且,兵力来源也不只是自己国土范围内的。 举个例子。 唐末李克用在大同叛乱,被朝廷剿灭,父子北奔鞑靼。 后来黄巢攻入关中,李克用父子被赦免,参与平叛,于是从沙陀三部招募一万多人,由李友金带着送过来。 李克用还从阴山鞑靼、黑车子鞑靼、吐谷浑、回鹘等各种杂胡“招诱”三万多骑兵。 注意“招诱”这個词,史书上多次出现,本书也出现过。 字面理解即可。 就是招募、诱惑杂胡部落为你打仗。 打完仗各回各家。 你看看,李克用从几乎没什么兵,一下子拥有了五万骑兵。 李克用当河东节度使的时候,争夺大同,驱逐了原节度使赫连铎。 赫连铎的吐谷浑部落都投降李克用了,此人跑路后,又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说得草原数万骑南下,进攻大同,被李克用击败。 赫连铎再跑路,又说动黠嘎斯人,八万骑南下,再被李克用击败。 唐代在草原用兵,也经常招诱部落为他们打仗。 没什么好处,就是许以劫掠厚利,另外再威胁一下,其实就是威逼利诱。 赫连铎就是用大唐正牌节度使的虎皮,外加利诱,说动杂胡部落南下。 这种事情从东汉年间就很常见了,我就很不解了,怎么还觉得奇怪? 东汉经常自己出重骑兵,让草原部落出轻骑兵,然后一起去打别的部落,比如鲜卑。 难道别的作者提都没提过这些事情? 再说一遍,可以去看看《晚唐浮生》,对草原部落描写得很详细,章节不少。 简而言之,这些部落就是一个个兵员库,他们是“中立野怪”,你招诱不到,还不允许别人招诱? 唐末河东、幽州这些缘边将帅们经常一次性招诱数万草原骑兵,南下参与藩镇混战,这是缘边将帅的“福利”,别人享受不到。 当然,唐末时步兵的素质比较高,各个藩镇也有部分骑兵。 比如,昭义镇(今上党一带)自己就养马,甚至打出了品牌,每年还给朝廷送马五百匹。 蔡州有龙陂监。 陕州有牧场。 襄阳、淮南甚至附件都有牧场。 钱镠直接在杭州城外养马三万匹。 等等。 中原遍地牧场,各个藩镇养马数量难以统计。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草原骑兵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还经常被痛打。 但在西晋这会,作用还是很大的,因为步兵大多数都是临时拉起来的,又承平多年,还没有职业化,对付这些草原骑兵就难了。 其次,石勒的骑兵数量,是史书明载。 在309年,有记录石勒帐下三万骑。 在310年,围攻洛阳时二万骑。 数字为什么会变化?其实就是这个原因,这不是他养的职业化部队。 有可能是匈奴朝廷配属给他指挥的,战斗结束后归建。 有可能是临时招募的,打完仗,“合同”结束,走了,回家了。 也有可能是石勒出不起赏赐,提前终止合同,解散。 这三万人里面,最多一半是他长期控制的。 注意,长期控制也不是养兵。 部落有各自的生活,平时都是农民、牧民。 这个阶段,已经有大量杂胡到河北游牧、游耕或者定牧、定耕了。 跟着乞活军来陈留、梁国的乌桓人,也是这种性质、 石勒只要有钱,或者口才够好,别说两三万骑,五万骑、十万骑也不无可能,只要你支撑得起。 最后提另外一种情况,即草原如果统一在一个政权下,会怎样? 如果遇到匈奴、突厥、回鹘、蒙古这种建立草原帝国的政权,你招诱杂胡就没那么容易了——多说一句,柔然、鲜卑、契丹这种连草原都没统一的政权,真称不上草原帝国。 以回鹘为例,他们在各个附庸部落都派有官员,征税征兵,甚至监视。 回鹘崩溃后,原本被回鹘奴役的契丹是怎么做的? 耶律氏贵人与监视他们的回鹘述律部联姻,阿保机的妻子月理朵就出身回鹘述律部,月理朵的爷爷、父亲在回鹘汗国都是中高层官员(梅录之类)。 回鹘有明确的官制、兵制和财政制度,有自己的文字,该国的很多官名、制度,契丹起势大量借用。 统一和分裂的草原,是两回事。 西晋末年的草原,就是分裂的。 各个部落可以今天投鲜卑,明天投匈奴,后天投晋,这并不奇怪。 这些杂胡部落的丁壮,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雇佣兵”。 只不过这种雇佣兵,经常拿不到钱,甚至要为宗主白打仗。 受不了怎么办?受不了就走啊。 历史上契丹在东北崛起,三十姓鞑靼就受不了了,天天被征兵打仗,于是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西迁,从中国东北迁徙到了中亚、北亚一带。 人走了以后,空出的草场往往会给别的地方迁徙来的部落占据。 迁徙,本来就是草原常态。 先写这么多,再打一次广告,上本书主角在边地,接触草原比较多,有关草原部落的章节也多,有空可以看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二百四十里 荥阳太守裴纯换了一身戎装,把胡须好好打理了一下,准备出门面见邵勋。 临走之前,甚至打算擦点粉,不过被仆役劝阻了。 “府君,听闻陈侯从来不擦粉,更喜欢身强力壮的勇士,还是不要了吧?”仆役建议道。 “也对。”裴纯从善如流,立刻不瞎整了。 他没有带任何排场,就两个仆役、一辆牛车,低调出了虎牢关城。远远望见大队人马后,便下了牛车,在道旁等待。 一队队甲士排着整齐的队列走了过来。 他们先进了虎牢关城,控制各个要点之后,又派人向后传讯。 没多久,又是一队甲士前来,将道路两旁的人向外推,独留了寥寥数人。 待这一切完成,邵勋终于出现在了远方的驿道上。 “排场还挺大。”裴纯暗自腹诽。 郑遵站在他后面,稍稍落后半步,默默看着前方。 河南的世家大族,一个個都要做选择。 留下还是南渡?留下的人,又秉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投靠哪一方? 决定不好做,但必须要做,否则就里外不是人,谁来都要搞你。 李矩站得比郑遵还靠后,他的地位实在太低了。 平阳人,外地来的流民帅,现在转职成了坞堡帅。若非他本人会人情世故,搭上了袁孚和司马越的线,日子会比现在艰难许多。 这次他也拣选了三百精锐部曲,送到虎牢关帮助守城。对于维护大晋朝这件事,他一贯非常上心。 陈侯邵勋是大晋朝第一大忠臣,立功无数,李矩非常佩服,说什么也要远远看上一眼。 李矩旁边还有一些小士人、土豪。 士人还相对矜持一点,土豪们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踮起脚尖,够着脖子在那看。 其实,荥阳的士人豪强真的不多了。 与隔壁的陈留、濮阳一样,荥阳地处战争前线,谁来都要抢一波。 眼下才抢了不到十年,就很是凋敝了,人口数量锐减——这还是在补充了大量外地润过来流民的情况下。 如果再抢个十年、二十年,简直不敢想象。 到了那会,全郡可能就只剩少量大型坞堡、庄园,庄园之间是大片的空地。 空地原本可能都是耕作已久的农田,但却被撂荒了,然后长满野草,成为胡人放牧的乐园——南北朝时,就有两支胡人军队争夺某座城池,一支在西门外放牧,一支在东门外放牧,马儿吃完草,养了点力气后就开打,马儿没力气就停战。 荥阳的士人豪强们现在万分希望有个人能挑起重任,为他们遮风挡雨,保住这座原本十分富庶的地方——境内以平原为主,河流纵横,灌溉方便,还有运河商旅,更靠近洛阳,能不富吗? 不过,有些人可能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邵勋昨天就派了不少人至荥阳、濮阳、陈留诸县,仔细绘制地图,丈量从渡口到关键城池的路程——他不太相信朝廷的舆图。 丈量里程的行为,很多人不明白,但也有少数聪明人看出来了,这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 荥阳、陈留、濮阳,恐怕摆脱不了前线的命运了。 “裴府君。” “君侯。” 邵勋下马之后,与裴纯把臂而行,十分热络。 他现在真的对裴纯非常满意,深夜持剑督战,散尽家财招募壮士,这种决断、这种勇气是一般人能有的? “府君镇守虎牢关,截断贼人东西联络,功莫大焉。”邵勋笑道:“待回到洛阳,我定然向天子表奏裴君的功劳。” 裴纯讪讪而笑,道:“哪里哪里。微末之功,比不得君侯匡扶社稷之伟业。” “府君过谦了。”邵勋说道。 裴纯摇了摇头,坚定说道:“漕运是君侯保住的。若无君侯,五月石勒南下时,我可能已为其所执。” 邵勋呵呵一笑,同时也有些疑惑。 就历史上洛阳大饥荒那个操行,漕运明显被截断了,而且就是今年。 难道历史上荥阳太守不是裴纯? 二人说话间,已进了关城。 狭窄逼仄的街道内,几乎没有民宅,不是军营就是仓库、马厩之类,此时都有银枪军士卒站岗。 裴纯看了有点震撼。 陈侯的排场确实大,走到什么地方都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备森严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很多都督、刺史、宗王。 有人嘲笑他怕死,并非空穴来风。 “正有一事要请教府君。”走着走着,邵勋突然说道。 “君侯请讲。” “荥阳诸县现有户口几何?” “不足万户。”裴纯沉思了一会,说道。 事实上,这个数据只是推测罢了。 清查户口之事,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而这些年,恰恰就是战争极为频繁的阶段,如何能有准确的数字? “不足万户”这个说法,其实也只是今年五月蝗灾后,裴纯与郡中佐吏闲谈时,很多人说的一个数字。 这当然是不准的,而且很可能被大大低估了——佐吏多来自地方,都有各自的立场。 “真就这么多?”邵勋追问道。 “或有二万户吧。”裴纯又道。 邵勋有些无语,你直接把数字翻倍了,这么不严谨吗? “君侯,二万户应是有的,再多我也说不好。”裴纯说道:“如果算上聚居成坞的并州、雍州、冀州流民,或还能多出来几千家,甚至一万家。” 邵勋相信了他的说法。 流民是最大的变量,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以此时官府失能的状态,也没法仔细清查。流民帅、坞堡帅们报一个数字,你除了相信还能怎么办? “如果迁移百姓南下……”邵勋顿了顿,然后说道:“府君觉得会不会有人作乱?” 裴纯一惊,立刻劝道:“君侯,若强迁百姓而走,真的会有动乱。” “谁作乱?士人还是豪强?” “皆有。” “都是国朝惯坏了他们。”邵勋嗤笑一声,道:“若再打个十年八年,看他们搬不搬。” “君侯为何要迁走百姓?”裴纯有些不解了,问道。 “从大河渡口至管城不过四五十里。”邵勋比划道:“管城向南九十里至新郑,新郑往南,又四十里至颍川长社,再六十里可至许昌。此为通衢大道,总计二百四十里上下的路程,你说呢?” 管城是秦代的管县。县早就没了,地名还在。 新郑在曹魏时还是一个县,国朝省入苑陵县,城池还在。 国朝南北向的一条大驿道,入荥阳时,皆过管城、新郑,反倒是郡城荥阳不在驿道之上。 管城更是有南北、东西向的两条驿道交汇,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到了唐代,管城再度置县,且成了郑州(荥阳郡)的治所。 从黄河南岸渡口到重镇许昌,就这二百四十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还是可以好好利用的。 “君侯难道不管荥阳了?”裴纯惊道。 “哈哈,瞎说什么呢?我放弃了荥阳,若被他人占据,岂不是自寻烦恼?”邵勋大笑道:“别多想。接下来,你寻个时机,把管城、新郑好好修缮一下。管城可能要重新筑城,无需筑太大,能驻防五千士卒、马千匹就可以了,仓城以能储备半年军资为要。新郑有旧城垣,就是破败了些,基址仍在,想办法修缮下。外面再增筑一个仓城,囤积粮草物资。” “诺。”裴纯想了想,一时没想明白邵勋这样做的用意。 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对荥阳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得想办法挪个位置了。这破太守太危险,不好当,最好换个富庶一点且深处后方腹地的大郡,怎么着也得把这次损失的钱捞回来。 二人进入关城后,邵勋没急着找住处,而是先在墙头巡视一番。 匈奴已退,部分征来的农民已经解散,各回各家。 郡兵还没来得及走,大概会到过年前才会撤退。 荥阳的另外两千郡兵已经损失殆尽,只剩下数百人。 过完年后,还是得重新征募,然后开至虎牢关,在关城附近种地,顺便戍守——荥阳的条件压根养不起职业士兵,最多半脱产。 虎牢关、管城、新郑三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刚刚收复的郡城还重要。 不得已的情况下,邵勋可以容忍郡城失陷,但这三个据点最好要守住。 “晚上置宴,招待下荥阳父老。”下了城头后,邵勋吩咐道:“酒伱来出,肉我来,马肉。” “荥阳父老正想结识下君侯。”裴纯笑道:“一定安排好。” 又到他擅长的领域了,裴纯顿时感觉十分舒适,满口应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事已至此 十二月初七,又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坏天气。 出虎牢关后,经成皋、巩县、偃师而至洛阳,全程一百多里,数日即到。 而此时的洛阳,才刚刚从战乱的惊魂中恢复过来。 今年匈奴算是给面子的,十月、十一月才来,让一部分下种早的杂粮收获了。 但又没给全面子,很多十月中下旬才收的杂粮,甚至冬天挖的芜菁,都让匈奴人收走了,成为了他们的军粮、马料。 很自然地,今年洛阳及其周边都没下种冬小麦,时间上来不及。 至于明年春播时有多少人种粟,那就很难说了—— 洛阳城南,大批士民连年都不想在洛阳过了,汹涌南下,出伊阙、轘辕关,前往南方。 豫州、荆州都不是他们的目的地,江州、扬州才是。 这些人并不是孤身上路的,而是前呼后拥,大车小车,仆婢成群。 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洛阳了。 兴许还会把尚在北方老家的族人叫上,带着部曲、粮食以及一切能带走的金银细软、书籍牲畜,前往吴地开始新的生活。 所谓衣冠南渡,并不是洛阳沦陷后才开始。事实上每一次洛阳被围、每一次周边战乱、每一次天灾人祸,都促使一批人渡江南下。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大军抵达洛阳后,辅兵大部解散,只留了三千人左右。 义从军、府兵也走了。 冬季是农闲时节,但老百姓并不一定闲得下来。家里一堆事情要忙,不如放他们回去,明年征召起来也不至于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邵勋入住了金谷园。 经过多轮洗劫,这个曾经的豪华庄园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海棠树林之中,甚至满布马粪、羊屎。 房屋内空空荡荡的,连张床榻都没有。偶有一些残留的家具,往往也缺胳膊少腿,疑似被人劈了当柴火烧。 唔,墙上似乎还有点“涂鸦”。 邵勋看了看,大多数都是骂他的。 哪個龟孙子这么没素质啊?会写字,说明你有点文化,为何满是污言秽语骂我? 按说,打仗这么多年了,也没杀过几个匈奴人啊? 野马冈之战、大阳之战、洧水之战这种堪称歼灭性的战役,杀的多是汉奸部队好不好? 也就七里隘伏击杀过一两千匈奴,哪来那么大仇恨?艹!下次去平阳睡你家公主、皇后。 “君侯不进洛阳?”其他人还没说话,王秉有些着急了。 “不急,先打探下消息。”邵勋说道:“再者,我若进洛阳,必然带着大军,届时满城骚动,颇为不美。天子若不明就里,以为我犯上作乱,仓皇出逃,岂非弄巧成拙?” 王秉瞠目结舌。 陈侯现在连装都不装一下了吗?当着他的面编排天子,真的合适吗? 不过,好像有种异样的快感。 王秉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但又觉得编排天子真的很爽。 “先说说你的事。”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解了铠甲,又给步弓下了弦,刀出鞘入鞘一番后,挂到了墙上,随口问道。 “何事?”王秉下意识问道。 “之前一直没问你,怕你多心。”邵勋说道:“眼下洛阳已至,不得不问了。你说伱是自告奋勇来搬请王妃、世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说说吧,有何真意?” 王秉沉默了一会,在邵勋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方道:“幕府鱼龙混杂,并非一路人。司徒在时,尚能勉强压住。司徒不在,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若能请回世子,或能勉强稳住局面。” “荒唐!”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才十五岁,有几分本领?他若去范县,底下还不是一堆人争来争去?到最后还是会闹翻,兴许更惨烈。” 王秉没有反驳。 他知道邵勋说的大概率是事实。现在分家,也许还能和和气气,等到真争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或许就没那么客气了,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但王秉总想试一试,最后努力一把。 邵勋喊来唐剑,低声耳语一番。 唐剑点了点头,立刻安排人去洛阳。 “君侯但说同不同意世子东行。”王秉咬了咬牙,说道。 邵勋一听,冷笑两声,道:“王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垣喜在外头看了一眼,手已抚在刀柄上。 王秉摇了摇头,仰天长叹。 “别装成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邵勋继续说道:“你或许念着司徒的好,不会害世子,但你的私心依然很重。我就问你一句,司徒薨后,兖州士族可愿听话?还会进奉钱粮、部曲吗?” 兖州又是一个士族扎堆的地方,密度堪与豫州相比——老实说,整个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士族都挺多的。 兖州士族支持不支持十五岁的世子,这可就难说了,大概率不会。 王秉听邵勋这么一说,强辩道:“若兖州待不下去,自可回徐州。司徒在世的时候,已经为世子向东海王氏下聘,有王家支持,世子完全能在徐州站稳脚跟。” 邵勋这才了然。 王秉就出身东海王氏,虽然是远支,但随着司马越成为八王之乱的胜利者,王秉的地位水涨船高,话语权大增。而且,王氏对司马越的投资也越来越大。 前有豫州都督王士文,现有徐州都督王隆。若世子能回到徐州,且王家全力支持的话,你别说,还真有可能稳住阵脚,虽然幕府大权多半会被王氏攫取——东海王氏门第可是很高的,曾与天家联姻,虽然这些年有点没落的趋势。 王秉的思路其实很清晰,什么接世子回兖州,那都是障眼法。他的真正目的是把世子弄到徐州,让东海王氏捞取好处,实控徐州。 至不济也能控制东海国。 之前司马越回京的时候,因为“功勋卓著”,于是增封兰陵、下邳、临淮三郡为封地。 本来没有临淮,而是增封济阳郡。此郡为司马冏秉政时,特地从陈留国分出了三个县,封给其子济阳王司马英的。 齐王冏败后,曝尸三日无人收,济阳王亦死,国除,三县并入陈留。由于此郡与兰陵、下邳、东海相距极远,封给司马越没有先例,明显不合情理,故最终以临淮郡易之。 也就是说,此时的东海国有四郡。明面上只能享有一万户的食邑,实际上一切军政大事,尽归东海王府的僚佐们管理。 司马越死后,他名下的三套幕府班子(兖州牧、司徒、东海王)中,东海王府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也是王秉乃至东海王氏的目标。 原来是想当土皇帝! 邵勋想了想,只感慨乱世一到,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爬出来了。 “我能有什么好处?”他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秉欲言又止。 “先别急着回答,想好再说。”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说完,便离开了。 在绮春阁处理了一会公务后,唐剑脸色不自然地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一番。 邵勋瞪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去,然后搓了搓手,神色间有些紧张,又有些怜爱。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一会儿,一前一后三个人走了进来。 “花……参见王妃。”邵勋躬身一礼。 裴妃眼神复杂地看向他,轻轻回了一礼。 “这……参……见过南阳王妃。”邵勋又对裴妃身后的刘氏行了一礼。 刘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定定看了邵勋许久。 她身后还跟着位贴身婢女,怀里抱着个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此刻正睡得香甜。 邵勋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看着孩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让旁边的两位女人很不爽了。尤其是刘氏,胸脯起伏得厉害,眼眶中又蓄满了泪水,手也举了起来,似乎想打又不敢打。 邵勋尴尬一笑,道:“我做错了事,王妃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说完,还贱贱地把脸凑了过去。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 邵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氏,你真打啊? 刘氏打完之后也有些后悔。 她不是不想打邵勋,而是有点害怕。 在长安时就听夫君说过了,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和张方是一类人。 如今这个世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一些蹿升起来的武人有多可怕。 张方喜欢吃人肉。 苟晞骄奢淫逸,选侍女数千,不问政事。 眼前这位喜欢……喜欢收集王妃。 都不太正常! 要是他一怒动手,将她扣在洛阳,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不过,打都打了,后悔已是无用。 刘氏流着眼泪,梗着脖子,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邵勋。 邵勋伸出手,在刘氏没反应过来之前,轻轻擦掉了她的眼泪,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说完,喊了一声唐剑。 呃,居然没回应。 以前只要吼一嗓子,五秒钟内唐剑必然出现,今天奇了怪了,躲哪去了? 加大嗓门又吼了两声后,唐剑终于出现了。 邵勋瞪了他一眼,道:“把午膳送来。” “诺。”唐剑飞快离去。 邵勋又瞄了眼刘氏。 刘氏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邵勋讪讪一笑,又看向裴妃。 裴妃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坐到里间。 邵勋嬉笑着跟了过去,坐在对面。 刘氏看了二人一眼,脚步有些迟疑。 她身后的婢女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变成聋子、瞎子。 “范县那边有人来了?”片刻之后,裴妃问道。 “是。”邵勋说道:“据王秉所言,幕府走了不少人,还有人想立刻就把司徒灵柩送回东海。” 听到“灵柩”二字,裴妃怔忡了许久,神色间也有些哀伤。 刘氏看到裴妃脸上的表情,疑心稍去。 “哇……”稚嫩的哭音突然响起。 邵勋下意识起身,奔向婢女,抢先把孩子抱在怀中。 刘氏也到了婢女身前,却晚了那么一步,默默把手收回。 邵勋轻轻摇晃着襁褓,笑道:“真虎女也,哭声这么响亮。” 刘氏一听,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裴妃坐在那里,脸色却更差了。 邵勋抱了好一会,才将襁褓交还到婢女手中,然后坐回裴妃对面。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到唐剑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时,裴妃都没说话。 刘氏远远地跪坐在另外一边,亦低头不说话。 “王秉来此作甚?”正在邵勋期期艾艾地招呼二人吃饭时,裴妃突然问道。 “他想将你和世子接回徐州。”邵勋回道。 刘氏抬起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你怎么想?”裴妃的声音有些缥缈不定。 “王妃和世子若回徐州,或许能稳住东海国大局。”邵勋说道。 裴妃轻嗯了一声。 “但我不愿意。”邵勋紧接着又说道。 “为何?”裴妃轻声问道:“世子对你观感不错,他若在徐州,或能与你守望相助,共扶社稷。” “徐州远远没有世子的安全重要。”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的不是徐州。徐州在我心里,远远不值——我对司徒的许诺。”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裴妃身上。 邵勋可以清晰地看到,裴妃洁白修长的脖颈上,又起了层淡淡的鸡皮疙瘩。 一切,恍如那日重现。 “你太任性了。”裴妃轻声说道。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为了有任性的资格么?”邵勋说道:“小人物没得选择,无法任性。我现在可以稍稍任性那么一两回了,我只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徐州十郡国,不值一提。” “那……你打算怎么办?”裴妃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邵勋。 “世子还小,学业未成,先留在我身边学习几年兵法韬略,待大一些后再之国。”邵勋说道。 “兖州那边呢?”裴妃问道。 “我亲自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为世子收拢些人马。” “我去。”裴妃说道。 “你……” “我带世子去一趟。”裴妃看着邵勋,语气比之前温柔多了,只听她说道:“若世子不露面,终究不太美,这一趟免不了的。” “也好。”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裴妃,问道:“道路不靖,残匪众多,我率银枪军护卫王妃、世子前往范县。” 裴妃轻嗯了一声,悄悄瞟了眼南阳王妃刘氏,对邵勋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你一有闲暇,就专心教导世子,不要再在外头闲逛了。” “呃……好。”邵勋回道。 说这话时,他想到了羊献容,裴妃怕是还不知道。 这事情弄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能走(给盟主曾经那么认真s加更) 吃完饭后,刘氏的婢女带着孩子离开,裴、刘、邵三人对坐议事。 刘氏生完孩子没多久,身材尚未完全恢复,这个时候肯定是不能走的,至少也得过完春社节再说。 邵勋几次想插嘴,都被裴妃用眼神制止了。 刘氏回到长安后,只要事情不暴露,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就还是王妃。 说难听点,在人家眼里,你邵太白全是负分,还没女儿让她牵肠挂肚呢。 刘氏偶尔说话,气息有些柔弱,眼圈也有点红,但态度很坚定。 这种女人,外表看起来很容易被欺负,很好说话,但一旦有了决定,也是很难更改的,与柔弱的外在完全是两回事。 “此番匈奴入寇,虽然退兵了,但时不时派游骑至华阴、弘农一线劫掠,少则数十骑,多则数百骑。若无大队人马护送,实难说得上安全。”邵勋说道:“刘妃护兵不过百人吧?有点危险。若还带着仆婢,他们一慌乱,更会影响士气。当年王敦去青州赴任,半道遇匪,连襄城公主都被他扔下了,可见匪患之剧。” 裴妃暗暗皱眉。 刘氏微微摇了摇头,她还是要回去。 邵勋一看要谈崩,立刻说道:“那就等春社节后再说吧。” 他没有提明年匈奴很可能要进攻关中的事情,担心一旦提了,刘氏不管不顾,现在就要回去。 关中能守得住吗?他不太乐观。 司马模当初就出镇过邺城,没信心,后来司马越给他换到许昌,再换到长安。 据邵勋了解,此人在关中为政没什么建树,也没有开展军队的职业化建设。 也就是说,关中仍然是世兵制,以征兵为主。 问题在于,最早的一批有点战斗力的世兵早就在八王之乱中消耗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新兵蛋子。 他可以肯定,同样是征兵,关中世兵就是不如匈奴世兵,甚至还不如士族部曲。 至少,匈奴世兵有当雇佣兵的传统和经验,还经常面临部落仇杀,比他们能打多了。 当然,关中军队的职业化建设也有现实困难,比如财力。 邵勋手底下的银枪军就没有完全摆脱农业生产,农忙时要帮忙干活,隶属于军队的果园菜畦也需要侍弄。 忠武军、义从军之类更是超过一半时间在种地,与石勒、王弥手下的兵差不多,需要靠自己养活自己——至少养活一半。 但现实困难再多,关中那么多地方,搜刮一番,总能养个几千甚至一万精兵,但司马模就是没这么做,这就纯属自寻死路了。 但这个事情他也没说,说了更不好。 裴妃还是多少懂一点的,闻言点了点头,对邵勋道:“那就让小……南阳王妃住流华院吧。我一走,京中恐不太安全。” “梁臣、韦辅二人在马市王府那边住了一年了吧,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邵勋又问道。 “他俩——现在在做买卖。”裴妃叹了口气,这确实是個值得忧虑的事情。 梁臣是武官,可能还没想那么多。 韦辅是幕府军谘祭酒,又出身京兆韦氏,头脑可没那么简单,他一定已经猜到什么了。 在匈奴南下洛阳之前,二人将随车携带的最后一批药材、皮子发卖,所得用来维持王府人员开销。 后来又派人至关中禀报,随后便是匈奴入侵,道路阻断,第二批前来洛阳的人中途返回。 如今匈奴撤走,长安那边多半又会派人过来。 想到这里,她有些恼恨地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在偷瞧刘氏。 刘氏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发呆,仿佛一切都不关她的事一样。 邵勋回过头来,道:“王妃准备何时动身?” “正月吧。”她想了想后,说道。 “为何正月?” “今年银枪军先在豫州打仗,后至南阳平乱,再至荥阳征战,辛苦了一整年,定然疲惫已极。”裴妃解释道:“这会都盼着回家团聚,见见妻儿,过个好年。若再让他们远征,定然怨怼,于君侯大业不利。” 邵勋默然。裴妃连这个都替他考虑到了,真的有几分见识。 自家的后院,目前只有羊献容有点管理能力,如果裴妃也能带着裴家人帮忙管一摊子事,他就能把那部分人抽调出来,到陈郡、南顿、襄城诸县出任官吏,对这些地方的控制力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刘妃。 她出身平原刘氏,是河北一个大家族。还是算了,太远了。 “那就过了元宵节就动身吧。”邵勋做出了决定,说道。 裴妃轻轻点了点头。 又说了一会话后,便起身告辞了。 邵勋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裴妃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邵勋会意。 司马越尸骨未寒,这时候确实不太合适。 他又看向刘氏。 刘氏没有和他对视,直接走了。 婢女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我靠,把孩子留下啊。邵勋想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如果自己突然回家,然后把孩子交到母亲手里,对她说“阿娘,这是你孙女,先帮我带着……” 好像有点夸张了。 两个女人离开后,他丝毫不顾忌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感觉浑身不得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没有了军事压力,有些心思就压不住了,他恨不得今晚就偷偷回去,抱着羊献容温软的身子睡个好觉。 “唉!发骚了。”邵勋坐起身,拍了拍脸,自言自语道:“天下板荡,要知耻啊。心中无女人,拔剑自然神。女人没意思,没意思。” 突然之间,他的手摸到了一样东西,从怀中取出来后,发现是两封信。 一份是荆氏写给他的,一份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写的。 前者住在广成泽,后者现在就在洛阳。 呵呵,邵勋将信收起来。 我是那么容易追的么?舔狗。 他知道,随着局势的日渐崩坏,以及他的名声、权势越来越大,不知道多少女人想爬到他床上来。 她们当然不是喜欢邵勋。 图他黝黑的皮肤? 图他出征后长时间不洗澡? 图他那粗糙得可以磨砂的手掌? 还是图他与底层军士混久了,时不时冒出来的粗鄙之语? 都不是。 她们图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财富,图的是安稳的生活。 荆氏的两个兄弟,带家兵护卫帮邵勋管理着一批屯丁,同时暗示妹妹是陈侯养的外室。 你别说,信的人真不少。原本垂涎荆氏美色、财富的人,不由得打了退堂鼓,其中甚至包括邵勋手下的将官。 司马脩袆过伊阙关时,被人误认与邵勋有关系,这女人故意不澄清,什么目的不问可知。 都在蹭他的好处呢。 反倒是刘氏一点不贪恋他的好处,死活要回到丈夫身边,这倒让邵勋很感兴趣。 人啊,就是贱。 主动送上门的不要,就要不容易得手的。 得手以后,可能又腻了…… 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后,唐剑来报:“君侯,王太尉来了。” “你为何不进来说话,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里间响起了邵勋的声音。 唐剑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说吧,当初是怎么回事?”邵勋问道。 “君侯,当初刘妃就带了儿子和几个仆婢住在偏院,睡在君侯的书房……”唐剑说道。 “你可真是正宗武夫啊!”邵勋气笑了:“万一是来卢氏府上串门的亲戚女眷怎么办?你就没想过?” “那又如何?”唐剑硬着头皮说道:“何伦抢劫灵寿公主,听说还摸了公主的脸,当着公主的面,把财物洗劫一空,贴身婢女扛回了家,不也无事么?” 好家伙!邵勋暗道刚才说唐剑是正宗武夫真的没错,与他们一比,自己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格格不入。 “下不为例。”片刻之后,他说道。 “诺。”唐剑松了一口气。 “煮茶,把太尉请来。”邵勋挥了挥手。 唐剑离开后,亲兵们搬来了茶具。 邵勋来了兴致,决定按照“古法”,亲手煮茶。 茶鼎是石质的,做工精美,何伦送给他的,据说是灵寿公主所爱之物——不知不觉间,他已在食物链顶端,何伦抢劫公主,完事后还给他送礼,这是何等的卧槽! 管他呢,伱就说这茶鼎好不好就完事了。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来咧。”木炭静静燃烧着,鼎中之水第一次沸腾起来,邵勋拿起搜罗来的椒盐,又放下了,最终还是投了一丢丢进去,然后舀起了一瓢水。 嗯,这就是传说中的扬汤止沸。 但很快,鼎中之水第二次沸腾了起来。邵勋从盒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鼎中,慢慢搅动,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邵勋兴致勃勃地念着诗句,将方才舀起的茶水倒入第三次沸腾的石鼎中,这一步曰“育华”。 至此,茶汤成了。 没添加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虽然味道还是有点怪。 “多日不见,君侯雅兴多了不少啊。”门口响起了笑声。 正在聚精会神分茶的邵勋一见,也笑了,道:“太尉请进,我就不起身了,急着给太尉煮茶。” “无妨。”魏晋士人嘛,何时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王衍脱了鞋,径自来到榻上,盘腿而坐,道:“君侯既会诗文,又能打仗,殆天授欤?” “吾非人也,乃太白星精,天下超品门第出身。”邵勋开玩笑道。 王衍没有笑。 坐在那里,接过一碗茶汤,吹了口气,啜饮一口,道:“此法煮出来的茶水,别有一番风味。” “那就多饮一点。”邵勋笑道。 王衍却放下了茶碗,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递到邵勋面前,道:“太白既是天上人,不妨看看人间的文章。” 邵勋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有些惊讶。 此乃扬州都督周馥的奏疏,请天子迁都寿春! “天子不能走!”邵勋脱口而出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猪队友们 “……殷人有屡迁之事,周王有岐山之徙,方今王都罄乏,不可久居,河朔萧条,崤函险涩,宛都屡败,江汉多虞,于今平夷,东南为愈……” “……虽圣上神聪,元辅贤明,居俭守约,用保宗庙,未若相土迁宅,以享永祚。臣谨选精卒三万,奉迎皇驾。辄檄前北中郎将裴宪行使持节、监豫州诸军事、东中郎将,风驰即路……” 看到这里,邵勋已经怒气勃发。 周祖宣,我艹你大爷! 我没得罪你吧?你都知道在裴宪的官位前面加个“前”字了,为何还来恶心我? 自封裴宪为豫州都督,你脑子没问题吧? 他看了一眼王衍。 王衍面带微笑,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荆、湘、江、扬各先运四年(310)米租十五万斛,布绢各十四万匹,以供大驾。令王浚、苟晞、邵勋共平河朔,臣等戮力以启南路。迁都弭寇,其计并得。皇舆来巡,臣宜转据江州,以恢王略……” 麻痹!好有钱! 四州准备了六十万斛米、五十六万匹绢供皇帝迁都后花销,还只是“首付款”。 江南人口虽少,开发程度也低,架不住就一两次叛乱,社会秩序大体安定,可以全力生产,确实积攒了不少财货。 反观河南,虽然人口远远超过吴地,无奈已经沦为战场,又灾害连年,每一分钱都投入了战争,社会秩序还经历了大崩溃,蛋疼无比。 “周馥欺人太甚!”邵勋说道。 王衍哈哈大笑,心中畅快无比。全忠啊全忠,你也有被人恶心的时候? 笑完之后,他脸色一正,道:“天子有些意动。” “拦住!”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 天子登基四年,洛阳三次被围,肯定是有点害怕的。 迁都的意愿或许不是特别强烈,但你要说一点没有,这也不是事实。 周馥当年恶了司马越,又不适合动他,于是被踢到了扬州当都督,一去数年。 此人还是比较忠心的,和邵勋不是一路人。 当然,他也有私心。 让邵勋、王浚、苟晞三人去打匈奴,他把天子接走,何意?合着把我们当挡箭牌了是吧? “太尉,我闻周氏、王氏乃姻亲,怎么看此事?”邵勋问道。 汝南周氏的周嵩(周馥从侄)嫁女给琅琊王氏的王瑜为妻。 王瑜的弟弟王应又是过继给王敦的养子。 这两家的关系,可不一般。 另外,清河康王司马遐的正妃周氏,乃周恢(周馥从弟)之女,生清河王司马覃,就是由羊献容抚养的前太子。 如果没有司马越捣乱,整不好司马覃就不会被废乃至被杀,而是登基为帝了。 整体而言,周氏对帝室非常忠心,无论是西晋还是历史上的东晋——而他们的这种忠心,必然会引起意图造反的王敦的猜忌,最终被杀也就不奇怪了。 “谁也改不了大势。”王衍回道。 “大势若何?” “众议不许。” “那就是不会迁都了?” “是。”王衍说完,又仔细介绍了一番内情。 周馥到扬州当都督的时候,司马越对他并不放心,又以琅琊王睿“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也就是说,周馥只能管扬州江北部分的军事,实际权力、兵力远逊于司马睿。 周馥对此肯定是不满的。 司马越死之前,周馥就多次上疏,指责司马越“不尽臣节”,让阿越十分恼火。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对周馥动手,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司马越死后,周馥并没有消停,请天子迁都寿春。 未必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会也玩不起这招——可能是真觉得北方不行了,请天子过来避难。 但他这一通胡搞,简直得罪了所有人。 首先,琅琊王司马睿就很不满。 他俩一镇江南,一镇江北,本来就有嫌隙,且司马睿是承司马越之情才出镇建邺的。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司马越的小弟。 司马睿也一直没否认这点,相反对司马越非常恭敬,要干什么事,打一声招呼,他都尽力去办。 司马越死后,就有不少人选择南渡建邺,投奔司马睿。 他在慢慢吸收、消化司马越的政治遗产。 哪一天羽翼丰满了,天知道他会怎样。 如果天子迁都寿春,那司马睿可就完蛋了。 寿春、建邺离得那么近,伱说士人们会聚集在建邺还是寿春? 以今上的性子来看,不像是太能容人的。 离得远还好,如果在眼皮子底下,他绝对会下了司马睿的权。 有大义名分在,司马睿八成斗不过天子,完球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次,他真的得罪了新蔡王司马确和邵勋。 你什么意思?让裴宪“行”使持节、监豫州诸军事、东中郎将,虽然只是代理,但直接得罪了正牌都督司马确,还得罪了把豫州看作自家地盘的邵勋。 裴宪什么鸟人?当初尚未接战,就丢下军队,一路狂奔至寿春,“飞将军”非你莫属,结果看到豫州局势稳定了,又想回来摘桃子,你有这个能力吗? 而且,周馥奏疏里写了派三万兵过来迎接天子,啥意思?要火并? 有病吧?匈奴未灭,自己人先搞起来了。 邵勋很是气恼,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再信任周谟了。 哪天试探下他。 第三,周馥还得罪了部分朝臣。 道理很简单。 从迁之臣,弗能据尊荣,此其一也。 去了寿春,周馥必为公辅,定然会为手底下的人争取官位。 看看他奏疏中列名的三十人:长史吴思、司马殷识、祖纳(祖逖之兄)、裴宪(裴楷之子,前豫州刺史)、华谭(前越府军谘祭酒)、孙惠(前越府记室督、军谘祭酒,现安丰内史)、谢摛(周馥部将)…… 这些人不都得安排一番? 官位就那么多,他的人上,朝臣就有人会下。 另外,朝臣们久宦于洛,宅院、田地、家产、关系网等等皆在附近,心中犹豫,“将欲往而徘徊”,下不了决心舍弃,这是第二个原因。 天子一迁都,他们损失很大,所以对周馥不满。 总而言之,周馥或许出于公心,或许公私皆有,总之他把事情搞砸了,弄得四面皆敌。 “尽给我找事。”邵勋听完之后,叹道:“匈奴磨刀霍霍,你这三万兵干什么不好,非得来抢天子。” “可未必是抢天子。”王衍高深莫测地说道:“天子至今未下诏表态。既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天子怕了?”邵勋问道。 王衍不意邵勋说话如此直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此番匈奴围城,君侯并未前来勤王,天子确实有些不满,朝臣也有些不满。” 邵勋看了王衍一眼。 老壁灯话中有话啊。这個“朝臣”是不是你? “从五月到九月,我力保漕运不失,朝臣们可曾夸赞于我?”邵勋反问道:“没有这些漕粮,洛阳可守得住?” 王衍先是默然,然后拱手作揖,表示承情。 “荆州之乱,我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并将贼首侯脱、庞实槛送洛京,朝臣们可有好话?” 王衍又拱了拱手,很是无奈。 严格来说,荆州之乱并未平定。 邵军撤走后,王如又活跃了起来,一边大肆搜刮粮草,一边北上,克义阳、破随国,进入新野,并击败了太守庾方的部队。 同时又向南,于江夏、南郡间纵横驰骋,掳掠不休。 羊曼遣其弟羊聃率顺阳、南阳联军二万余人南下,汇合新野豪强部曲,试图与王如决战。 南边,正热闹着呢。 “王桑、石超、逯明、桃豹等人攻入荥阳、陈留、陈郡,又是谁把他们打回去的?” 邵勋一口气发三问。 老壁灯无言以对,决定不和他纠缠这点,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司徒薨逝,兖州一下子空出了两个官位。幽州王浚请以田徽为兖州刺史,尚书令荀藩请以李述为刺史。” “兖州刺史,督军否?”邵勋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问道。 “督军。”王衍很肯定地说道。 “荀藩就算了,王浚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邵勋说道:“他镇幽州,兼领冀州,现在把手伸到兖州。怎么,想包打石超、石勒,然后一统大河两岸?” “听闻王浚欲罢领冀州,表枣嵩为刺史。” “枣嵩是王浚女婿(一说子婿,从枣嵩父亲、兄弟年纪来看,应该是女婿)吧?还不是一回事!”邵勋嗤笑一声。 枣氏也是颍川士族,居于长社县。这个家族不大,门第与庾氏差不多,算是中等士族。 枣嵩曾仕司马颖府。 陆机被下狱时,曾上疏相救,未果。 司马颖败亡后,枣嵩投奔岳父王浚,成为心腹幕僚。 王浚让枣嵩当冀州刺史以避嫌,简直搞笑呢。 “司徒一走,人人都盯上了兖州这块肥肉,听闻苟晞乃至刘琨都有兴趣,君侯就没点想法?”王衍问道。 “我人微言轻,能有什么办法?”邵勋没好气地说道。 “哦?那就是有人选了?”王衍讶然道。 “我欲表羊冏之为兖州刺史,朝廷能答应吗?”邵勋问道。 王衍微微一皱眉。羊氏和陈侯走得这么近吗? “怕是难以如愿。”王衍叹道:“天子现在很看重苟晞和王浚,你——好自为之。” 邵勋若有所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低头 聊完了正事,老王起身告辞。 正准备走时,又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问出来。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与王家人来往得是越来越少了,疏离的感觉很浓。但她终究是自己的从弟媳,有些事情还是要关心的。 前次流民帅李洪肆虐舞阳,襄城公主的封地被搅得一团糟,损失不小。 女儿王惠风听到风声,说襄城公主打算把封地内的四千余户百姓献给陈侯,换取庇护。 王衍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考虑到一些更不堪的传闻,王衍有些担心。 诚然,是处仲先对不起襄城公主,随后出任扬州刺史时,问都没问,直接单身上任,没有带上公主——或许公主也不愿意跟他去扬州,但你问都没问就不对了。 但是——司马脩袆终究是自己的弟媳啊,她若跑到天子面前,请求下诏让她与王敦离婚,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王衍想这事很久了。 今日见到邵勋,犹豫之下竟然没敢问,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仔细剖析一番,叹息更甚。他需要邵勋,邵勋也需要他,两人是事实上的政治盟友,问题在于谁更需要谁。 王衍觉得,自己内心之中已经给出了答案。 “应该是别人捕风捉影。”王衍暗暗告诉自己。 但又有些不信。 京中有笑谈,陈侯邵勋选女人,俨然“九品官人法”,太弟妃是第一品,郡王妃、公主是第二品…… 他府中已经有了太弟妃、范阳王妃,与惠皇后羊氏的关系也很可疑,由不得王衍不怀疑。 这个时候,他都有点后悔让儿子王玄、女儿王景风前往陈县了。 “君侯年前还去陈县么?”他转身问道。 “去的。”邵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本来约好一起吃赤豆粥的,因司徒薨逝之事,急着回京,便耽搁了。明日便启行。” “眉子提及,君侯曾邀他食赤豆粥,眼下他应已至陈县。”嗯,说这话时,老王的脸皮微微有些红。 这世道真是……把人逼成什么鬼样? “哦?眉子倒是守信之人,定与他一会。”邵勋笑道。 其实,当初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算特别正式的邀请,但人家偏偏就当真了。 他是聪明人,已经琢磨出了一些微妙的信号。 不容易啊!哈哈! 让老壁灯低头,我是第一人吧?历史上大概也只有被俘虏的时候,王夷甫才彻底放下身段,跪舔石勒。 这时候还强撑着架子,没跪舔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体面还在,觉得自己还需要他。 是的,现在还需要他。 等豫州经营成铁盘的时候,王衍就会大幅度贬值了。 “君侯有事要忙,老夫就不打搅了。”王衍说道:“真不进洛阳了?” “太尉觉得我该进洛阳吗?” “你若不带着大军进城,自无不可。” “我惜命。”邵勋很直白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他离开洛阳这么久,鬼知道禁军里有没有人被天子拉拢。 他不会给别人机会的。 王衍苦笑了下,陈侯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么谨小慎微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回家歇着吧。 王衍走后,当天晚上,邵勋在金谷园置宴,与被邀请而来的禁军将校同乐。 他抓住每一次机会与这些禁军将官联络感情,从未懈怠。 十二月十三日,他命令金三、王雀儿率银枪军返回梁县、襄城。 同时下令庾亮带属吏北上河南、荥阳、陈留、弘农四地,招募新兵。 因为粮食匮乏,这次依然只招募两幢兵一千二百人,另外再增募少许,补充战损缺额。 在荥阳收拢的一批孩童少年也被送往梁县武学,开始他们的学习生涯。 这些事每年都在做,坚持不懈,属于力量体系的一部分。时间长了,总能见到效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他惆怅地看了眼空荡荡的金谷园,带着亲兵离开了。 与此同时,今年未参战的一千府兵也接到了征召令,各带一名部曲,至阳翟汇合,然后前往陈郡。 ****** 寒风劲吹,严霜遍地。 睢阳渠两岸,灰烬、废墟已被清理完毕,新屋也搭建了起来。 干这事的是辅兵一部。 他们拿出战时挖壕沟、建营寨的劲头,只花了旬日时间,就建成了千余座木屋。 屯田百姓们也被动员了起来,疏浚被破坏的沟渠,修缮损坏的房屋,同时准备明年的春耕。 羊鉴倒背着双手,站在沟渠边,看着被积雪覆盖的原野。 幸亏有陈侯“借”来的广陵漕粮,不然明年春天还真的很难熬呢。 阳夏、陈、武平、苦四县已经接纳了近四万家百姓、约十一万口人,为了安置他们,花费的钱粮海了去了。 但这些是真真正正可以调用的人力,一旦他们能够产出钱粮,所产生的作用,将超乎所有人想象。 种子已经齐备,农具有所短缺,耕牛则严重匮乏,但这些困难都不是不可以克服。 明年春天播下粟后,只要没有大的灾害,秋天顺利收获,这批流民就算站稳脚跟了。 “壮哉!陈侯收拢流民,真是大魄力。”王玄看着按队、营整齐分布的居住区,大赞道:“听闻南顿那边也安置了一批?” 羊鉴点了点头,道:“六千余家吧,多为李洪、侯脱、庞实俘众,拖家带口的。四县皆有分布,共两万口人。” 南顿是小郡,只有四个县。新任太守是魏浚,原长安度支校尉,后投奔杨宝,再被陈侯召来问对,满意后荐其为南顿太守。 该郡位于陈郡西南、颍川东南,有曹魏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大仓城,彼时魏军南下,经常就食于南顿,号称存有供十万人食四十日的军粮——今空空如也。 羊鉴有点看出来了,陈侯经营的重点当在豫州西部,即陈、南顿、汝南、颍川、襄城、新蔡六郡国。其中,襄城已然控制得相当不错,陈、南顿二郡紧随其后。 此三郡整饬完毕后,下一个当是汝南,因为陈侯刚刚下令置郎陵屯田军。 郎陵(今确山南)乃汝南国属县。郎陵县公何袭死后,陈侯将其拿走,现在要交给屯田军了,与鲁阳、颍阳等地的屯田军一样,起到监视地方的作用。 郎陵屯田军第一批只有三百人,从鲁阳屯田军抽调,今早已经上路,由一位叫彭陵的队主统率。 陈郡这边大概也会置屯田军,在宁平城一带,不过应该要等到明年秋收完毕才会正式建置。 屯田军被陈侯视为辅兵,那只是他的要求太高。 在羊鉴看来,屯田军的实力已经和世家大族的部曲庄客无异,可能比石勒的军队差一些,但应该不会比王弥差。 这些军队,随时可以征发起来,守城、运粮都可以胜任,甚至还能承担侧翼战场的进攻任务。 不知不觉间,陈侯已然拥兵数万,正儿八经的一方诸侯了。 王玄听得暗暗点头,心道不枉带大妹那個傻女人过来一趟了。 只是这事——唉,稍微有点丢人。 父亲一直嘱咐不得宣扬,一定要低调。所以他把大妹留在馆舍,由家兵、仆婢们看护着。 不过大妹是坐不住的人,昨天居然要踏雪寻梅,让王玄额头上青筋直露,差点直接把她送回去。 她好像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让人头痛不已。 “明年匈奴不会来吧?”王玄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遂问道。 “说不定会来。”提到此事,羊鉴也有些头痛。 建设是有成就感的。 陈郡的流民安置工作,基本都是羊鉴亲自负责的。看着情况一点点好转起来,他心中也颇为舒爽。若被贼兵毁掉的话,他真的接受不了。 看着羊鉴的表情,王玄明白了。 四战之地,真的很不容易。 目前还只有北方一面威胁,若南边扬州、荆州方向再打过来,怕是顶不住。 看陈侯的本事了。 要想在四战之地立足,一定要扛过前几年。哪怕很狼狈,很惊险,只要扛过去,以河南的禀赋,起势还是很容易的。 “陈侯来了。”羊鉴看着远处驰来的千余骑,说道。 王玄一看,悄悄整了整衣袍,面带笑容,凝视远方。 千余骑在数十步外下马。 邵勋远远走了过来,道:“羊公、眉子让我好一番找寻。走,随我吃赤豆粥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忆苦思甜 吃赤豆粥是冬至、腊日习俗。 时人以赤为阳色,食之阳气萌动,可避严寒,禳疾疫。 从下午开始,陈县西郊第一营的驻地内就开始煮上了热气腾腾的豆粥。 郡中甚至借了一些鼎、釜、锅,但大部分还是瓦罐,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好似军阵,十分壮观。 及至傍晚,远近营正、队主们来了七八十个,闻着豆粥香气,个个垂涎。 即便过去了半年,他们依然吃不饱。 新借来的广陵漕粮,也不是给他们吃的。 之前截下来的寿春漕粮,基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就靠下雪前收获的杂粮在顶着。 毫无疑问,屯田是恶政,但每到社会秩序崩溃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发现这种农业生产方式的好处。 屯田户将来会转变成民户,但绝不是现在。 因此,官府难得一次开仓放粮,不限制他们吃喝,这种诱惑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挡的。 整整一下午,忙着修缮房屋、清理沟渠的屯田户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盼望着日头西斜,赶紧开吃。 但时间过得太慢了,直到陈侯出现,这是一個明显的信号,可以开饭了…… “拜见君侯。”营正、队主们涌到前头,齐齐拜倒于地。 “拜见君侯。”远近的百姓也拜倒于地,高声喊道。 “都起来吧。”邵勋双手虚扶,然后感觉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过苍白,唯有两个字:“开饭!” 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声。 片刻之后,便乱哄哄地排好了队,端着木碗,挨个领取赤豆粥。 整个过程弄得有点像赈灾场面,事实上也差不多,因为全家老小今天都可以省下晚饭了。而在听闻明天早上还有一顿的时候,欢呼声更加猛烈了。 “谢君侯。” “若无君侯,我全家皆死矣。” “太白真是来救世人的。” 邵勋含笑听着,待见到有妇人挺着肚子时,更是欣喜。 人饿得腿直打晃,且对未来完全绝望时,很难有传宗接代的欲望。这会有不少妇人怀孕,说明经过将近七个月的生活、劳动后,流民们虽然依然感到饥饿,但健康状况已经大为好转,且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 希望是最可贵的东西。 在这一刻,邵勋无比满足。 我至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他随手抱起一个小孩。 小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脸上脏兮兮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泥,身上的麻布衣服破破烂烂,看到邵勋有些害怕,想挣扎又不敢。 他的父母站在一旁,畏畏缩缩,眼中有着担忧,或许还有些惊喜。 “汝何名?”邵勋问道。 “芜菁。” “这名字好。”邵勋失笑,又问道:“觉得陈县怎么样?” “好。” “哪里好?” “没人吃小孩。” “唔……”邵勋将他放下,道:“那是因为大家都有粮食吃,所以不吃小孩。今后可能会有人来抢粮,那时候就不好说了。快快长大吧,以后咱们一起把抢粮的人打跑。” 小孩听得似懂非懂。 邵勋让人拿来一个胡饼,塞到小孩手里,道:“拿去吃吧。” 这是军中制式胡饼,单个用面一升五合,非常扎实。 银枪军的士卒一顿吃两个,在营不训练时一天两顿,训练或出征时一天三顿。 牙门军、义从军吃的胡饼就只有一升面一个。 至于忠武军、屯田军之流,还要略小一些,且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无论出不出征、训练不训练都是一天两顿。 “谢陈侯。”夫妻二人连声感谢。 “谢夫人。”二人又转向邵勋身后一戴着帷帽的女子作揖。 王景风吓了一跳,仿佛炸了毛的猫一样,刚要说些什么,待接触到邵勋促狭的目光时,又噎住了。 王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豫州刺史卢志、侯国相兼陈郡太守崔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卢志脸上不快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如果说之前羊冏之、羊鉴二人相继到来,他还能勉强忍受的话,王衍这个不要脸的把儿子、女儿派过来拜会陈侯,就让卢志很不高兴了。 邵勋领着众人来到木栅栏圈住的营地内后,直接坐在正中间的一张胡床上。 卢志、崔功二人分坐左右下首。 王玄带着妹妹坐得稍远一些。 袁冲等州郡佐吏则坐得更远一些。 “张黑皮,听闻你家婆娘做的咸菹酸脆可口,今冬可曾腌制?”邵勋看着场中一人,问道。 “君侯竟知此事?”张黑皮惊讶道。 “就说有没有吧?” “有。”张黑皮踹了身旁的儿子一脚,道:“还不快回去取。” 儿子傻愣愣地应了声,转身就走。 “慢着。”邵勋止住了,起身走到张黑皮的儿子身边,抽出他腰间的刀,一看,锈迹斑斑的,还多有缺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休要说我白吃你家的东西。”邵勋笑着解下了佩刀,递到张黑皮之子手里,道:“我就拿刀换你家一坛咸菹,如何?” “好,太好了……”张黑皮之子傻傻地应了声,然后撒腿就跑,仿佛怕邵勋后悔似的。 众人一片哄笑。 “刘观。”邵勋又喊来一人,道:“石超围阳夏之时,卢使君拣选壮士,北上救援,听闻你是第一个应募的,还在野外抓了个贼军斥候,可有此事?” “有。”刘观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平静地回道。 “以前做什么的?” “在许昌当兵。” “谁帐下的?” “跟过好几个督军,都死了。” “捉得生口而归,可曾有赏赐?” “领了一袋粮谷。” “那怎么够?”邵勋拍了拍手。 唐剑像变戏法一样解开包裹,取出两匹绢。 邵勋接过绢,又递到刘观手上,道:“这是我赏你的,以后好生做事。” “遵命。”刘观取过绢帛,神色间有些激动。 有功不赏在这会是常态,能领到额外赏赐,那真是意外之喜。 刘观退下后,邵勋又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找了一些由头,赏赐了些财物,再勉励一番。 当然,这些人也确实有领赏的资格。 比如,有人在本队、本营中颇有威望,组织得力,活干得出色。 比如,有人擅种地,带着本队的屯田户一起种豆子,产量比别人高。 再比如,有人会帮牲畜瞧病,挽救了不少宝贵的牲畜。 等等。 邵勋提前做了功课,并把这些人的名字、事迹记下了,确保这会能够做到有的放矢。 效果也是很不错的,场中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他成了这些人的主心骨。 这些人在思考未来时,会下意识把邵勋作为最大的期待。 这些人在干活或打仗时,会相对顺服。 这些人在遇到谣言和煽动时,没那么容易上当。 这就是好处。 基本盘稳不稳固,就在这些细节上。 当然,有些人也可以不做这些事情,就能得到效忠,但那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们的祖辈事实上已经买过单了,子孙在享受余荫罢了。 邵勋作为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却必须要做这些事情。 在这方面,他做得还是比较成功的。 赤豆粥一一分发完毕后,众人唏哩呼噜吃了起来,畅快无比。 唐剑在一旁切着咸菹。 邵勋夹了几块,味道确实不错。 卢志、崔功、袁冲等人吃得很快,从他们的面上来说,看不出高兴还是失落。 王景风吃了半碗就要放下,被邵勋瞟了一眼后,心中一突,硬着头皮把剩下半碗也吃了。 吃完之后,又有些气恼。 为什么怕这个人呢?他又不是你夫君。 邵勋吃完一碗之后,便放下了碗筷,招呼众人继续吃,随口说道:“明年春播,诸位都用心点。今年卢使君又置换了一些地,伱们回去后,再重新划分一下,一户耕作三十亩。数年以后,只要我还在,所有屯田户尽皆转为民户,这些地全部算是你们可传诸子孙的家业。日子会好起来的,但有一条——” 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邵勋清了清嗓子,说道:“若有贼人来掳掠,尔等需勠力同心,奋勇厮杀,将贼人打回去。不然的话,不忍言之事或会重现。” 众人一听,在少数人带领之下,齐声说道:“谨遵君侯之命。” “都是我的属民,有好处自然紧着你们了。”邵勋哈哈一笑。 忆苦思甜,让这些人感恩戴德。 画个大饼,让他们充满动力。 再打个预防针,激励他们保卫财产和家人的决心。 最后点明众人的身份,让他们觉得与陈侯是一伙的,有归属感。 这一整套下来,效果杠杠的。 而且这才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内,邵勋都将持之以恒地做下去,不断巩固。 片刻之后,他悄然离开了营地,牵着马儿,沿着睢阳渠巡视起来。 偶尔会停下来,摸出一份地图,仔细对照,默默思考,记下需要修改的地方。 麦田、麻田、桑田、菜畦、果园等等,他都有规划。 甚至连小型码头的选址他都定好了。 经历了今年一整年的漕运,他对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愈发渴望了。 以前他靠女人养军队,但再多的财富也被他掏光了。 现在靠豫州来养军队,前提是恢复豫州的生产。 经历了两年惨重的灾害,整个豫州人口锐减,百业凋敝。 从明年开始,大概可以一点一滴恢复了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好可怜 策马来到一处建了小半的庄园外时,邵勋发现这里已经有人了。 王玄远远行礼。 邵勋回礼,下马。 王景风站在兄长身后,高挑的身材竟然不输王玄。 好,好,真是好!以后孩子长得高! 邵勋没见过王景风几次,但他甚至连孩子的体格、身材都想到了。 随口聊了几句后,有仆役来喊王玄。 王玄告罪一声,匆忙离开。 王景风下意识感到不自然,也想离开。 “随我去那边转转。”邵勋指了指远处冰封的河流,说道。 王景风慢慢向后退。 邵勋上前两步,拉着她的手,使劲拽到了身边,向前走着。 待意识到她已经不抗拒时,便松开了手,继续向前。 王景风默默跟着,低头看着地上的残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河岸边衰草遍地,又有几丛芦苇。 看到这些,不由得让人感慨,生命还真是顽强。 蝗灾甫一结束,植物就拼了命地生长起来。 就像他安置的流民一样,生命一样地顽强。 亲兵们在远处徘徊着,有人策马过河,到对岸巡视了起来。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私人空间了,邵勋早已习惯在亲兵亲将们的“围观”下搞各种事情。 “啊!冰那么厚吗?都可以跑马?”刚才还情绪低落的王景风,突然间就捂着嘴,满脸惊讶地指着从冰面上疾驰而过的亲兵。 这个脑回路、这个性格,哈哈。 邵勋觉得,谁若和她置气,最后多半气着的是自己,因为这傻女人早忘了生气这回事了。 “下去看看?”邵勋不怀好意地撺掇道。 王景风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先用脚尖探了探冰面。 然后稍微用了点力踩下去,见到无事之后,又加了点力气…… 片刻之后,她整個人已踩在冰面上,满脸喜色。 “不知道河里有没有鲤鱼。”王景风傻乎乎地问道。 “这事你还问我?”邵勋笑道。 王景风瞪了他一眼,然后似乎也觉得好笑,乐不可支道:“太假了,哈哈,太假了。” “幸好王太尉不在。”邵勋笑道,同时暗暗纳闷,这女人的平衡性那么好? “对岸的那些地做什么的?怎么没有屋宇?”王景风指着河对岸一片荒芜的田地,说道。 “那是谢家走后留下的。”邵勋说道:“明年我准备让人种牧草。” “牧草也能种?”王景风奇道。 “当然。” “种什么牧草?” “大宛苜蓿。” “上好的田地种苜蓿,不可惜么?” “没什么可惜的。”邵勋说道:“七八月间收了粟之后,下种即可,长得很快,还能肥田。” “肥田?” “就是肥田。”邵勋肯定地说道。 自从张骞从西域引进苜蓿后,此时这种牧草大致分为两种,在北方地区常见的是紫花苜蓿,南方则以黄花苜蓿为主。 当然,比起其他农作物,无论哪种苜蓿都很少见。 此时苜蓿最多的地方应该在秦州陇右一带,关中就要少很多了,关东地区更是鲜见。 没有人工干预的话,像苜蓿、葡萄这种外来作物的大面积推广,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苜蓿是豆科牧草,有根瘤菌固氮,确实有一定的肥田作用。 人工种植的苜蓿,产量、质量都要远超野生的,就像人工种的小麦和野麦产量不可同日而语一样。 种植苜蓿,当然会牺牲一定的粮食产量。但现在人少地多,问题不大。 更何况,邵勋真的需要大量的优质牧草,以尽快繁衍牲畜——尤其是马——种群数量。 “走,过河看看。”邵勋自然而然地拉住王景风的手,向河对岸走去。 王景风用力挣了下,没挣脱,遂道:“你不要这样……” “我还没怎样呢。”邵勋坏笑道。 王景风脸有些红。 她是看起来有点傻,但不是真的傻,只是懒得动脑子罢了。 被兄长带来陈县,说是出去走走看看,但女人对这种事本就敏感,她如何不懂? 想要拒绝,又感觉有点无力,更不忍心让父亲、兄长为难,只能自己一个人难过。 不过,陈侯似乎也没那么差,至少在他身边能见到很多以前压根不会接触的新鲜事——自我攻略是女人在没办法反抗命运时的必备技能,你最好真的会这招。 两人来到河对岸后,邵勋指着一片果园,道:“去年旱灾,今年蝗灾,果树十不存一,殊为可惜。” “那是什么果树?”王景风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忽闪着眼睛,好奇道。 “你昨日才吃过,忘了?”邵勋微笑着问道。 “干柿?”王景风很快想了起来。 “正是。”邵勋向前走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景风出神地看着那片果园,手下意识向前伸了伸,待见到邵勋在两步外等着她时,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 邵勋哈哈一笑,走过来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 “你现在就不对我好了……”王景风小声嘟囔了一句。 邵勋:? 方才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呢,现在又这般。这女人的脑回路,真的清奇。 “你喜欢吃什么果子?”邵勋问道。 “葡萄,还有鱼。”王景风飞快答道。 邵勋:? 鱼是“果子”吗? 不过他懒得在意细节了,道:“颍川、陈郡、梁国、陈留一带,向以桃、李、梨、栗、杏、柿、酸枣闻名。洛阳有葡萄,味美,却不多。陈郡或许也能种吧,唔,明年就为伱种一园葡萄。” 王景风一听,喜滋滋地说道:“真的为我种?” “真的。”邵勋轻轻揽着她的腰,道:“不光种葡萄,别的果子也种,以后这个果园就归你了。里面还会建个宅院,你一有闲暇就可以过来住。” 王景风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微微远离一步后,道:“我以前可喜欢住在林间小筑里了,可惜诸王混战,打来打去。后面又有匈奴,再多的庄园、别院也给毁了。” 邵勋点了点头。 不管哪朝哪代的达官贵人,似乎都喜欢在城外置别院,一有空就去住。 原因无他,住着舒服。 王家在城南是有别院的,还不小,可惜贼人四年三围洛阳,就像邵勋的金谷园墙壁上满是涂鸦一样,王家的别院也毁了。 这就是战争,即便是达官贵人也会被卷入其中。 “陈郡这边,没有人能毁掉。”邵勋看着王景风,说道。 “匈奴那么多骑兵,铺天盖地冲过来,怎么办?”王景风有些担忧地问道。 邵勋没有回答,看向了远方的旷野。 他在陈郡安置了大量流民,规划了农业种植,尽可能因地制宜,将此地优越的农业条件发挥出来。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被战争毁坏。 陈郡周边,可没什么天然地形来阻挡敌人的骑兵。 是的,敌骑是他最大的烦恼。 石勒、王弥、石超的那些步兵,他压根没放在眼里,银枪军上阵可轻松击溃。 即便是屯田辅兵,甚至都能和他们比划比划。 真正麻烦的还是骑兵。 人家知道硬冲你冲不动,那就专门搞破坏,削弱你的经济实力,毁掉你的战争潜力。 似乎从匈奴时代开始,一直到后世的蒙古骑兵,都非常懂得避实就虚的兵法谋略。 “你好可怜。”见邵勋不说话,王景风突然说道。 邵勋被逗乐了,故意恶狠狠地看着王景风,道:“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说完,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景风。 这女人是真好看,身材也是顶级的九头身,咋长的?王衍那老壁灯,难道年轻时真是个大帅哥? 王景风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笑了,道:“其实你也不坏。”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邵勋笑道。 “那些人挺佩服你的。” “哪些人?” “屯田户。”王景风说道:“琅琊老宅的部曲庄客,对我也很恭敬,那只是因为他们怕我,我看得出来。你这边的不一样,他们还很感激你、信任你。” 咦?这女人不傻啊,邵勋啧啧称奇。 她其实很多东西都知道,只不过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想想也不奇怪,王衍那种人精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真傻? “你打算怎么保住这些基业?”王景风又问道。 “久守必失,只有一招了。”邵勋说道。 “哪招?” “攻到匈奴的老巢去,砸烂他的坛坛罐罐。” “你……胆子真大。” “过来。” 王景风退后了一两步。 “我叫你过来。” 王景风继续往后退。 “你走吧,和你兄长回去。” 王景风停下了脚步,头微微低着,好像有些难受。 “算了。”邵勋叹了口气,扭头找了找他的鬼火,发现在河对岸,于是拉着王景风的手过了河。 “带你骑一圈马,你就回去吧。”邵勋说道:“明年我又是两线打仗,说不定哪天就兵败死了。” 王景风下意识一颤,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整个手掌反握住了邵勋的手。 邵勋嘴角轻轻翘起一个弧度,很快一闪而逝。 马蹄声响起。 王玄刚刚出了那座建设中的宅院,就看到了“鬼火”在旷野中驰骋的身影。 他飞快地退了回去,心中有些羞愧,觉得对不起大妹。 不过,大妹这样子,怎么像毫无抵抗啊?得赶紧带她回去,免得现在就遭毒手,这也太快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失势与方伯 其实这个年代已经有不少女人会骑马了。 当然,只限于会骑马而已。 像羊忱那样光背骑马,还左右开弓射得追兵不敢靠近的本领,还不是她们能掌握的——在骑射本领考核中,左右开弓、背射、卧射都是加分项,因为极具实战价值。 王景风会慢慢骑马,但如此风驰电射还是头一回。 邵勋一只手提缰,一只手搂着她柔软平坦的小腹,感受着她绵软q弹的战略腚力,就像刚领了五匹绢赏赐的军士一样,战意暴增,士气昂扬,能把敌人打得哇哇叫。 “看那边。”邵勋指着远处一小片河湾,说道:“我平生有一愿,给天下百姓足以丰其衣食的田地。农田种粟麦,供一家人啖食,外加五亩宅园。宅园可起屋,屋子旁边划一些菜畦、果园,再种些桑树。蚕桑可织布,蔬果可度过青黄不接之时。如此,耕作三年便有一年余粮,百姓们就没这么怕灾害了。” “我也要果园。”王景风红着脸说道。 “那是自然。”邵勋说道:“给你辟一片梨园,春日融融之时,在梨花之下,酌一壶春酒,岂非一大享受?” “我不喜欢喝酒。”王景风摇了摇头,道:“二妹倒是会喝不少。” 邵贼有些飘了,说出了让人眼前一黑的话:“那就让惠风一起过来,我陪你们喝。” 王景风倏然扭头,然后又转了过去,情绪有些低落。 她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话。 邵勋敏锐地感觉到了王景风的情绪,于是补救道:“再辟个桃园,炎炎夏日,吃个爽桃,顿感暑气尽消。” “还有别的园子,秋风乍起之后,枣赤梨红麦穗黄。天气凉了后,柿红葡萄紫,又可尽情品尝。”邵勋继续说道:“战乱军争之事,男人去做就行了。你在家等着便是,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护得你的周全,让你无忧无虑过完这一生。” 王景风轻轻靠在他的怀里。 不同时代的女人,有不同的追求。 在天下板荡之际,邵贼用安全这一招来泡女人,遇到的不是阻力,往往是半推半就。 甚至如果她们本人不愿意,家族也会或明或暗地施加压力,逼得她们无处选择。 黄毛又非不解风情之辈,舍得拉下脸哄女人,这成功率要是再不高,可就太过分了。 当然,这一招对王惠风可能没啥用。 你若强来,她会死给伱看。 但邵黄毛就是心痒痒,一個是打过他耳光的刘氏,一个是贞洁烈女王惠风,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骑了一圈之后,二人远远下马。 邵勋扔掉缰绳,任马儿自去——后面会有亲兵来收拢。 “过年在哪过?”回去的路上,邵勋问道。 “应该还是洛阳吧。”王景风轻声说道。 “来广成泽过吧,洛阳现在太乱了。” 王景风沉默良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邵勋,道:“你会娶我为妻吗?” “我已有妻。”邵勋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你还可以再娶一个的。自汉以来,有二妻之人,又不是一个两个。”王景风哀求道。 邵勋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娶惠风为妻?”王景风问道。 “你为何这么想?”邵勋愕然。 “她品级比我高。”王景风脱口而出。 说完,脸一红,偷偷瞄了邵勋一眼,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邵勋则脸一黑。谁他妈泄露国家机密? 算了算了,这都是小事。 “天晚了,该回去了。”邵勋摆了摆手,道。 王景风默默跟在后面,身形有些萧索。 回到宅院之时,王玄背着手在观看工匠们给某间屋子上梁。 但他微微有些气喘,额头隐有汗珠,好像一路小跑过来的,让人感到有些奇怪。 “君侯……”听到脚步声后,他转过身来行礼。 邵勋回了一礼,然后看向王玄,道:“这地哪来的?” “此地主人九月间南渡了,原为濬冲伯父的旧部,临走前把地赠给了家父。”王玄回道。 哦,原来是王戎啊。邵勋了然,成语“卿卿我我”的男主角嘛。 他依稀记得,当初出兵打刘乔时,似乎在马市那里以王戎的名义打过欠条,彼时王戎已死,就是一笔糊涂账,也不知道后来王衍怎么解决的。 “这是准备搬过来住了?”邵勋问道。 “家父让我于陈县设度支衙分院一所,督促漕运,以后得常来巡视。”王玄回道。 原来是用公家的钱修自己住的庄园。 眼前这个庄园,怎么看都不像是衙门,而像是私人别墅。 当然,人家硬说这是衙门,你也没办法,因为确实可以拿来办公。 邵勋懒得管王衍、王玄父子算计司马炽荷包的事情了,因为他也薅过先帝和今上的羊毛,转而问道:“听闻荀藩、荀组兄弟在朝中日渐得势,太尉亦不得不避让三分,今后打算怎么办?” 今上现在真的很宠信荀氏。 几个主要实权官位中,尚书令是荀藩,中书监是荀组,这两人联合起来,真的可以极大影响台阁之事了。 尚书左仆射刘暾、右仆射郑豫没有太多立场,但隐隐倾向天子。 荀崧被任命为中护军,经过大半年的努力,尤其是司马越出镇,洛阳被围、邵勋又不在的这段时间,直接拉拢了一部分禁军官兵,由其统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再加上荀崧直接负责禁军将领的考核、选拔,影响力就更大了。 他现在还没敢动邵勋安插在禁军里的人,只挑着中立将校拉拢。但将来如何,很难说。 荀家众人现在确实风头极劲,以至于王衍都有些落于下风了。 当然,荀氏也不傻。 荀畯代表荀氏与邵勋接触,看起来还算顺服。 司马越死后,在越府任主簿的荀闿刚刚回到颍川老家,带了一部分族人、僮仆、部曲南渡,前往建邺,投奔司马睿。 而荀闿也算晓事,他名下的田宅一部分给了留下来的族人,还献了百余顷给邵勋,分布在颍阴、许昌两地。 邵勋比较满意,打算把这些地置换一下,集中在颍阳亭周边,作为颍阳屯田军的耕地。 三方下注,重注天子,基本就是荀氏目前的策略。 大家族基本都是一般操作。 就像邵勋看到姓裴的,不会傻到认为都是自己人,看到荀氏时,也不会认为都是敌人,虽然他很不爽士族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但这就是此时的社会常态。 周馥现在明着得罪司马睿了,但汝南安成周氏还有人在司马睿帐下效力,司马睿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 一旦动手,那就是坏了规矩,破坏了潜规则,声望、实力大损是难免的。 “这就需得君侯帮忙了。”王玄说道。 “好说。”邵勋笑道。 朝中影响力降低,那就靠方伯来壮声势。 “兖州刺史之职,太尉可有人选?”他问道。 羊冏之出任兖州刺史,难度极大,邵勋已经放弃了。既然如此,不如支持王衍的人,能间接得些好处。 “弘农杨瑁,与家父有旧,可为兖州刺史。”王玄说道。 邵勋微微颔首。 他想起来了,同样出身弘农的杨俊曾为太傅掾、司徒掾,后投奔王衍,之前还来过一次陈郡。 看样子,弘农杨氏不少人投到了王衍门下。 “司徒薨逝已有一月,朝中到现在还没定下兖州刺史之职?”邵勋又有些奇怪,遂问道。 “其实已经定下了。荀尚书表李述为刺史,朝议以为可,天子年后就将下诏。”王玄说道。 “果真?” “真的。” “唔……”邵勋摩挲着下巴。 怪不得老壁灯这么急呢,原来他在朝中隐现颓势啊,连安排个刺史都这么难。 “正月下旬,我会去兖州。”邵勋看向王玄,道:“杨瑁还在范县吧?我记得他是越府从事中郎?” “正是。” “那好,让他别走,等我过去。”邵勋说道:“放心,李述当不了刺史。” “君侯打算怎么做?”王玄有些担心。 “我闻帝者御极,上法天意,下顺人情。”邵勋说道:“越府僚佐皆以杨公为大才,愿荐其为兖州刺史。而兖州军民又以杨公德洽生灵,欲留其于兖州,牧养百姓。天子若许之,则上下交畅,国泰民安,中兴有望。若不许,或有变乱矣。” 王玄听得触目惊心。 这种事情,汉末以来很常见,经常有州郡父老上表,请留某某为太守、刺史。 陈侯也玩这一招,让他心情非常复杂。难怪父亲常说“变了”,原来变得不是父亲,而是这个世道。 他早已知道这点,只不过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谈完这件事后,王玄带着妹妹去馆舍暂住,明日就回洛阳。 离开之前,王景风走到邵勋旁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刚才又不对我好了。” 说完,快步走到了兄长身后,好像心情已好了许多。 邵勋哂然一笑,让唐剑牵马过来,亦准备回返。 “君侯,南阳有消息传来。”唐剑将一份军报递了过去,道:“信使说羊聃在义阳与贼相持若日,近日大胜,斩首四千余级。” 邵勋接过一看,顿时有些震惊。 信有两封,一封是羊曼写的,一封是乐凯写的。 互相印证之后,他发现羊聃这人打仗真是酷烈。 义阳之战,他连斩百余名不肯用命的士卒,遂大破敌军。 得胜之后,又祭出跋队斩,搜杀失了军校的士卒,导致很多人不敢归队,被迫落草为寇。 这人是真的暴戾、真的狠。 但他暂时不准备干涉。 当一个系统能运转的时候,你就不要瞎折腾了。你又不在前线,你怎么知道他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呢?万一他不这么狠,这仗就败了呢? 之前荆州各路人马打成那个鸟样,又不是没看见。 羊聃打了胜仗,还要问责,那就有点过分了。 这两份军报,他决定“留中不发”,先观察观察。 处理完这些事后,他便启程返回梁县了。 陈县这边,或许该觅址建一个宅院,把父母家人都接过来。 从今往后,他留在这边的时间当远远超过广成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对付 永嘉五年(311)的正月,对洛阳军民来说,并没有太多欢声笑语。 人走了不少,现在居住在洛阳城内及近郊畿县内的,大概也就十多万人。 即便算上远郊几个县的百姓、堡户、流民,整体也不过三十余万罢了。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破坏。 遥想太康盛世时,整个河南郡在畿户口就超过七十五万,实际很可能超过百万,加上流动人口,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这才过去三十年,作为天下中心的洛阳,户口锐减大半,农业凋敝,商业断断续续,四年之中,都城三次被围,亡国之象愈发明显。 在政治方面,自从王浚自领冀州刺史以来,朝廷威望是越来越低了,很多人开始不把朝廷当回事。 财货方面,偌大的洛阳完全仰赖遭受战争破坏较小的荆、扬、湘、江、徐、青等州提供赋税钱粮。如今荆州大乱,青州也开始了战争,再加上朝廷威望的降低,不知道今年还有几粒漕粮能运来。 朝廷真的太难了。 基于如此窘境,今年的正旦大朝会办得十分简陋、寒酸,让天子司马炽十分生气,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缓过气来。 这一日,宫中做豆糜,邀亲族入内共聚。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作为天子的姐姐,当然也接到了邀请。 皇后梁兰璧拉着她的手,在院中徜徉着。 司马脩袆看着这个弟媳,微微有些羡慕。 二十四岁的她正值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纪,青春之中带着几丝成熟的风韵,当了几年皇后,又养出了几分气度,让司马脩袆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 作为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她的嫁妆是别人的好多倍,人又长得娇艳,最终嫁入王家。 唉,往事不堪回首。 或许自己也有错,太过盛气凌人,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及至今日,说什么都晚了。 她不可能原谅王敦,王敦也不可能原谅她,就这样了。 皇后与天子的感情看起来倒是不错。 不过据司马脩袆观察,两人之间,或许皇后更喜欢天子,天子对皇后倒不怎么在意。 “皇后与陛下成婚数年了,还没子嗣吗?”走着走着,二人已来到一片花园内,司马脩袆随口问道。 梁兰璧脸先是一红,然后又是一白,最后竟然有些慌张地看了司马脩袆一眼。 司马脩袆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值得惊慌的? 天子不仅和皇后无子嗣,和所有嫔妃都无子嗣。 永嘉五年了,再加上豫章王时期,成婚七年之久的天子不但没儿子,女儿都没一個,这显然不是皇后的问题。 至于这么惊慌么? 梁兰璧的手下意识握紧了起来,她以为公主知道了什么,遂道:“公主休要再提此事。陛下只是忧心国事,太操劳了,休息休息就好。” 司马脩袆瞠目结舌。 梁兰璧快走几步,指了指前方的梅花,道:“冬日之中,唯有腊梅暗香缕缕,让人心神怡然。” 司马脩袆轻嗯了一声,还在回想方才皇后说的话。 良久之后,暗叹一声。 或许,之前的诸王混战太残酷了,东海王对天子也太不客气了,以至于此。 梁兰璧见到公主心不在焉,也不说话了。 顿了一会后,轻声说道:“听闻公主与陈侯多有来往……” “听谁说的?”司马脩袆眯起眼睛,问道。 别人怕皇后,她可不怕。梁兰璧竟然当着她的面提这事,那就别怪她不给面子。 梁兰璧仿佛没看到司马脩袆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公主若还顾念着骨肉之情,不妨多为陛下分忧。” “此乃陛下之意?”司马脩袆问道。 意思很明白了,天子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传闻,以为她和陈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竟然想让皇后劝她当细作,打探消息。 呵呵,果然是天子的风格呢。 “这是我的意思。”梁兰璧说道。 司马脩袆叹了口气,问道:“皇后可知,你这么说了,将来若有什么事,免不了走一趟金墉城?” 梁兰璧脸一白,随后想到天子日渐紧蹙的眉头和忧愁的面容,摇了摇嘴唇,坚定地说道:“是我为陛下分忧。若不行,便算了,勿要让陈侯知晓。” 司马脩袆无语了。 陈侯固然跋扈,但也不可能公然对天子不利。 这种事宗王做得,甚至荀藩、王衍亦可勉强做得,唯独陈侯做不得。 有那么必要针对他吗? 别弄到最后,唯一一个愿意保卫洛阳的人也心灰意冷,不愿再出力了。 司马脩袆就不明白了,这对天子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就那么爱折腾呢? “皇后母仪天下,泽被苍生。天子若有过,当谏之,别一味纵容。”司马脩袆口气严厉地说道:“陈侯没有反意。谶谣之事,必为匈奴之计,当不得真。况且陈侯年且二十有四,这么小的年纪,连太守都勉强,更别说一州刺史、都督了,他怎么反?” 梁兰璧低头不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脩袆看她那模样,心中有气,道:“你若不便,我来劝谏天子。” 梁兰璧下意识想要阻止,最终暗叹一声,放弃了。 或许,她心中也不是很赞成天子这么做吧。 这个天下,你越是折腾,越容易出错,结果就越坏。 但她有什么办法呢? ****** 正月二十一,司马炽召集了荀藩、荀组兄弟入宫议事。 “苟道将于临淄大破曹嶷。”见到二位股肱之臣,司马炽面露笑容,迫不及待地宣示他刚刚收到的奏报。 这是苟晞与曹嶷之间的第二场战争了。 两次都在临淄城下,两次都是苟晞获得了胜利。 尤其是这一次,苟晞没有遭遇命运中的狂风,与临淄城里的苟纯内外夹击,一举破敌——史载双方这一战于正月十四,交兵之时,忽狂风大作,扬尘漫天,虽是上午,亦天昏地暗,且风向对苟晞大军不利,于是溃退,曹嶷趁势追击,晞军大败,降者众多。 但本时空双方交战的时间变了,苟晞没有遇到那场让他的兵箭射不出去、口鼻不能呼吸、阵脚都站不稳的风沙,一举击破曹嶷,取得了第二场胜仗。 这就是命,好命、歹命,说不清楚。 但苟晞也未能把曹嶷赶出青州,这缘于他政治上的失败。 曹嶷率五千人东行,至青州时,因收拢了大量冀州、兖州兵将,众至数万。 随后,天师道信徒纷纷来投,并且提供向导、情报、钱粮、武器。 最绝的是,部分青州士族豪强宁可资助反贼曹嶷,也要坚决干死朝廷任命的刺史(苟纯)、都督(苟晞),尤其是有“屠伯”之称的苟晞。 可以这么说,曹嶷在青州的群众基础非常好,苟晞的处境就很恶劣了,除了他的兵将,所有人都乐于看到他死。 但曹嶷的军队新兵太多,战斗力较弱,虽然人数是苟晞的好几倍,但连吃两场败仗。 与之相比,苟晞虽然只有一两万军队,但战力强横,经验丰富,训练有素,在正面交战之时,两破曹嶷。 这两人之间,大概还要打下去。 至于谁会胜?若让邵勋来评价,他只有一句话:“军事是政治的延续。” 但天子司马炽却很兴奋,他觉得苟道将宝刀未老,依然是朝廷股肱,可堪大用。 荀藩、荀组二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没有太多欣喜之色。 在他俩看来,未闻有失去士族支持后,还能坐稳位置的方伯。 苟晞在青州手段酷烈,凌迫士族,有“屠伯”之称。 本身又骄奢淫逸,荒疏政务,让人大失所望。 他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点,没有多少人支持他。 乱世之中,光靠一支强军是不行的。 你还要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否则除了败亡没有第二条路。 说句难听的,就连石勒都知道建“君子营”,笼络河北士族豪强,在这一点上,苟晞竟连石勒都不如,更别说那位“太白”了。 他明明在做伤害士族利益的事,但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段十分娴熟,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二十四岁——也庆幸他只有二十四岁,若年纪大点,出任方伯就没那么多人反对了。 “恭贺陛下。”荀藩躬身贺道:“若苟道将再接再厉,擒杀曹嶷,则青州转危为安矣。” “臣为陛下贺。”中书监荀组亦道:“苟氏兄弟屡破顽敌,陛下得人焉。” 司马炽畅快地笑了两声,道:“朕该给苟道将何赏?” 荀组没说话,荀藩琢磨了一下,道:“陛下或可厚其名爵。” “卿试言之。”司马炽说道。 “增其食邑至万户。” 司马炽闻言,欣然点头,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增苟晞食至万户。” “陛下。”荀组说道:“苟晞有破曹嶷之功,封赏理所当然。南中郎将邵勋亦有力保漕运、击破侯脱、王桑之功,或可增其食邑。” 司马炽一听,神色有些闪烁不定。 自己身边怎么那么多人为邵勋说话? 先是皇姐、襄城公主说邵勋乃朝廷荩臣,当厚赏之。现在么,中书监荀组也为邵勋请功。 再看看与邵勋有杀子之仇的荀藩也没有反对,这就更让司马炽不解了。 我对付一个臣子,就这么难吗? 他看着二位臣子。 二荀低着头,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司马炽轻哼一声,道:“那就封邵勋为陈郡公,食邑六千户。” “陛下圣明。”二人说道。 司马炽心里难受,暗道还得私下里秘密联络苟晞。 于是果断不谈这个问题了,转而说道:“下面议一议周馥之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八十章 不要让我失望 又是一个晨雾缭绕的清晨。 羊献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蜷缩在男人的怀中,顿时放下了心。 她调整了下姿势,一只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又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想了想,似乎还是有点不得劲。 于是轻轻拉起男人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这才满意地睡了下去。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男人也醒了。 雪臀被男人肆意揉捏着,痛感中微微带些异样的感觉。 她干脆不睡了,两只手紧紧搂着邵勋的脖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要是能天天陪着自己就好了。 “我要去陈郡。”羊献容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响起。 “臣不敢奉命。”邵勋入戏太深,脱口而出。 “臣!臣!臣!”羊献容眼一瞪,抱怨道:“哪有臣子把皇后都揉紫了。” 邵勋感受到了胸膛上的滑腻,低头一看,顿时有些歉意。 “我的头还有点痛。”羊献容继续抱怨。 邵勋轻轻揉了揉,暗叹一声,羊献容的头是撞在床头木板上撞痛的。 但他真的忍不住,因为昨晚羊献容穿着朝会时的皇后盛装,还故意摆出一副威严庄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似乎在气他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言语间冷冰冰的。 浑身反骨的邵勋,如何能抵御这个?直接被皇后掏空了。 “是不是……是不是有一种药……”邵勋突然想起一事,顿觉不妙,但又不好细问,于是吞吞吐吐道。 羊献容狠狠咬了他一下,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是有这种药,但那得等肚子显怀后才能煎服,以前宫中就老有人拿这种药害人。你觉得我会煎服吗?” 邵勋讪讪一笑,把羊献容搂紧,道:“何至于此。” “算你还有点良心。”羊献容将俏脸贴在他的胸口,道:“不要让我失望,真的。你把我救了出来,让我安心,让我高兴,真的不要让我失望。不然我会疯的,疯了后,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邵勋听了暗暗心惊。 原来羊羊的“精神病”没有好啊,只不过被压制住了。 女病人和心理医生,怕是要纠缠到天荒地老了。 “你现在手握重兵,官大了,身边野女人多了,就天天冷落我,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羊献容又气鼓鼓地说道:“当殿中将军那会,还骗我钱。” “皇后莫要污蔑臣。”邵勋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会,臣还为皇后奋勇拼杀来着。” “那次真该一脚踢死你。”羊献容说道。 “哪次?” “你抓了司马乂后,拜倒在我裙下那次。”羊献容得意地说道。 邵勋也笑了,道:“那时的皇后可比现在顺眼多了。” 羊献容一怔。 邵勋摸着她的脸,道:“当时皇后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后来强自镇定了下来,还帮我讨了赏。” 羊献容神色间有些怔忡,回忆良久之后,浑身软了下来,然后把邵勋搂得更紧了。 邵勋低头亲了她一口。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享受着难得的温情。 “带我去陈郡。”羊献容在邵勋脖颈间闷声说道:“我不和伱那些女人争了,带我走就行。” “不行。”邵勋艰难地拒绝道。 羊献容气得直接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邵勋默默起身,自顾自穿着衣服,然后出门。广成宫外的侍卫、宫人都像瞎子一样,对他视而不见。 羊献容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双手渐渐捏紧了褥子。 良久之后,脚步声再度响起。 邵勋端着一個食盒走了进来,道:“我给你熬了粳米粥。” 羊献容猛然坐起,破涕而笑。 邵勋亦笑,走过去抱起羊献容,替她穿衣服。 “是不是觉得招惹了我很麻烦?”羊献容问道。 “自古以来,又有几人有幸得皇后垂青?”邵勋说道:“我这辈子值了。” “算你会说话。”羊献容轻笑道,心情好了许多。 二人一起用完早膳后,自有宫人进来收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牵着羊献容的手,在山道上散步。 “你和襄城公主到底怎么回事?”羊献容小心翼翼地踩在结冰的山道上,问道。 “没什么事。”邵勋说道。 “她最近老来广成汤转悠,我又不好赶人。”羊献容说道:“你们最好没事。” “你今天数落我的次数有点多啊。”邵勋无奈道。 “王敦不是要来荆州了么?”羊献容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若和他的妻子搅在一起,他必然和你不死不休。或许,现在已经不死不休了。” 邵勋无语。 天可怜见,他真的和司马脩袆清清白白,为什么总没人信呢? 至于王敦来荆州,是最近几天京中的传闻。 扬州刺史刘陶死了,司马睿表王敦为扬州刺史。 这是王敦第二次当扬州刺史。 上一次因钱璯之乱,他跑路去了建邺,当了司马睿的军谘祭酒。 刘陶死后,或许是因为王导的关系,司马睿最终决定举荐王敦为扬州刺史,寻加都督征讨诸军事。 也就是说,王敦现在是司马睿军政集团的头号大将了。 王大将现在主要盯着两处,一是寿春周馥,第二处是新冒出来的。 流落在湘州的巴蜀流民屡受居民欺凌,一部分人造反,奉蜀人李骧为主。 南平太守应詹与醴陵令杜弢共击破之。 荆州刺史王澄又派成都内史王机率兵追击李骧,骧请降。王澄假装答应,受降后把李骧杀了,又把他的妻子赏赐出去,还把他的部众八千余巴蜀流民尽皆沉江。 没参加叛乱的巴蜀流民大震,于是陆陆续续有人反叛。 这个时候,湘州参军冯素因与蜀人汝班有隙,向刺史荀眺进谗言,说蜀人都要反,不如尽诛之,荀眺从之。 就这样,因为荆湘两位主官王澄、荀眺的拟人操作,事情一下子就不可收拾了,四五万家巴蜀流民一时俱反,推醴陵令、蜀郡人杜弢为主,弢自封梁、益二州牧,领湘州刺史。 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有传闻朝廷欲令王敦领兵西进,助平荆湘乱事。 当然,邵勋知道王敦一时半会还不会来,因为周馥很可能要派兵北上了,扬州大军不能轻动。 “王敦不会来。”邵勋说道:“周祖宣之事没解决之前,他不会动的。” “周祖宣之事,最好不要动刀兵。”羊献容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就这么点元气,用一点少一点。” “若天下诸公,皆有长秋你的这番见识,又何至于此。”邵勋笑道。 “今年你还要去南阳吗?”羊献容又问道。 邵勋有些无奈。 荆州之乱尚未平定,湘州又闹起来了。寿春那边,周馥之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如果匈奴再南下,简直了。 他现在只希望苟晞拖住曹嶷,别让那厮把徐州、兖州乃至豫州东部也搞乱了。 大晋朝这个破房子,真是处处漏风啊。 “暂时不去。”邵勋摇了摇头,道:“我也要盯着周祖宣,若他派三万大军北上,免不了要进入豫州,不得不防。南阳那边,已经委给羊聃了,希望他能击败王如吧。或者,王澄、山简之辈收复襄阳亦可,我没意见。” 王澄占了襄阳,有王衍在,大概率不是敌人。 但王如是刘汉的臣子,襄阳给谁也不能给他。 邵勋不想腹背受敌。 居于四战之地的河南,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打仗,而是外交统战。 任何一个战略方向上的敌人,哪怕再废,牵制你一部分兵力不成问题,这种事情是要极力避免的,不然早晚被耗死,尤其是他这种出身低微的人。 前方有一张石凳,邵勋将羊献容抱在怀里,坐了上去。 “几时动身去兖州?”对邵勋这种亲昵的动作,羊献容很受用,在他怀里轻声问道。 “这两天就走,银枪军已经在集结了。”邵勋说道:“不过要先绕路颍川、陈郡。士族需要走动,陈郡那边有春耕,一堆事要忙。” “我每年年末制定的第二年计划,从来就没被好好执行过,总是被诸般事务打断。” “广成泽这边……” “我帮你。”羊献容说道:“你不要让我失望就行。” “不会的。”邵勋回道。 他看着山道外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的屋舍、田园。 今年不求风调雨顺,有个平年就够了,尽可能积攒一点资粮,然后——干他娘的。 (本卷结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章 行路(上) 颍阳亭之外,一条条沟渠笔直地伸向远方。 渠中还有一些残雪,但在天日渐渐温暖起来的当下,不消两三天,残雪就能消融殆尽。 不远处的颍水之中,春水哗哗流淌着。 河上已经有船只在活动了。 渔夫张开网,看似徒劳地捕捞着鱼虾,哪怕只有寸许长的小鱼,也如获至宝地收起来。偶尔网到一条大鱼,便畅快地大笑起来。 大鱼不会自己吃,而是拿到集市上去卖,换一点粮食回来,比吃鱼更顶饿。 河岸边有几个小童,四处寻找着枯黄的蒿草,打算割一点回去,养活嗷嗷待哺的驴羊。 青黄不接的时节,不但人饿,家畜也饿得发慌。 地里已经有人在进行春播了。 天灾调整了所有人的耕作节奏,令其趋于一致。今年的河南大地,到处是“春种一粒粟”的盛景。 “以前总觉得种地苦,现在发现,能他妈有安心种地的机会就偷着乐吧。”田垄之中,颍阳屯田军什长孟丑自嘲道。 孟丑不丑,相反长得还有点小帅,野马冈之战被俘,后来一直在广成泽种田,充当官员禄田的力役——是的,孟丑就是官员们的福利之一。 许是干得不错,许是赶上了邵氏军政集团大扩张的有利时机,孟丑作为第三批发往颍阳的屯田军士卒,获得了自由——有限度的自由。 颍阳屯田军已扩充到1800余户、2400余口,耕作着近290顷农田。 说是“兵”,其实是“民”,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在种地,而不是训练。 事实上敌人也和他们差不多。 石勒、王弥动辄数万兵——传闻石勒去年准备了八九万步兵,最终没有渡河南下——其实都是亦农亦兵的货色罢了。 脱产职业兵无论在哪里都非常罕见,都是各路势力首领的心尖尖。 “五月那会,石勒打到长社、鄢陵,老子都吓死了,以为要上阵卖命了呢,幸好被蝗虫退兵了。”伍长周春咧着嘴,哂笑一声,道:“十月王桑离长社只有一步之遥,又差点把我吓死。” 众人听得说得有趣,纷纷大笑。 又没两个脑袋,谁不怕死呢?大伙跟着王弥、汲桑、石勒起兵之前,也都是本本分分的田舍夫,看着山贼都怕得要死的那种,又怎么可能因为当了一两年兵就变得生死无惧了。 听到这边大笑,不远处隔着一条驿道的大片农田中,有些人抬起头来,望向这边。 这里已是颍阳屯田军与荀氏庄田的交界处,路一侧归屯田军,另外一侧则归荀氏。 荀氏庄客们有些羡慕屯田军。 原因无他,屯田军能吃得七分饱。 如果今年风调雨顺,他们甚至能攒下余粮。 这就是差别。 而且,荀家还不太敢招惹这些屯田军。 有庄客将女儿嫁给屯田军士卒,荀家典计们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理论上而言,庄客不是奴仆,可以自由嫁娶,但实际上么,只能说以内部婚配为主。 这些屯田军,在颍阴县简直就是超然的存在,没人能将他们怎么样。 甚至于,他们似乎还负有监视之责,这就更没人敢动他们了,因为说不清楚,万一被人栽一顶背叛陈侯的帽子怎么办? 驿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 不,准确地说是十几个人带着百余头驴子。 “杨成,又去汝南进驴啦?”正在播种粟粒的孟丑听到动静,直起腰来,问道。 “这是汝南的官人们进奉给陈侯的。”杨成笑道:“还得练一练,你们是赶不上了。” 孟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汝南多名山大泽,又多驴,肉肥美,远近闻名。 不过,驴的作用大着呢,仅仅只是吃肉的话实在太浪费。 驴能耕地、拉车、载货、驮人…… 若能一家养一头驴,干农活时不知道多省心,特别是耕地。 颍阳屯田军不过百余头耕牛,远远不敷使用。 广成泽那边甚至分了几十匹老迈的驽马过来,让他们尝试着马耕。 马之外,驴、骡也搜集了数十头,但还是不够用。 各支屯田军缺役畜、缺农具的消息报上去后,侯府那边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过年前,屯田校尉郝昌亲自去了一趟汝南,将当地郡县官员“征集”的牲畜运回颍阳,杨成他们这伙人就是其中一批。 百余头小驴,虽说还要花粮食、草料喂养,但也便于训练,让驴从小习惯干力气活——大了就没那么容易练了。 “日子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孟丑嘿嘿一笑,招呼本什儿郎们:“君侯为我等去汝南寻驴,将来干活就省力多了,尔等好好干,都能娶上婆娘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婆娘”二字一出,众人精神大振,手脚也快了许多。 孟丑哈哈大笑,狗东西们就这点念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也念着这些啊。 呃,刚想起女人,前方就远远来了十余辆车。及近,其中一辆车掀起了帘布,隐隐露出了女人的身影。 车队两侧有牵马步行的骑卒,数量众多,威武不凡。 “明光铠!”孟丑赶忙收回视线,弯腰干活。 多年前,陈侯带人大掠许昌武库,抢了不少明光铠。 此铠除用作赏赐外,绝大部分配给了他的亲兵。看到成建制的身披明光铠的部队,当知陈侯就在附近。 果然,不一会儿,一骑从后方驰来,走到方才那辆马车旁,道:“这便是颍阳亭了,王妃若想下车歇一歇,可至前方仓城内休憩。” 车内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裴妃轻轻下了马车,看着阡陌纵横的田野、四通八达的沟渠以及一座高高矗立的土城,有些惊讶:“九年前来洛阳,曾于颍阳亭夜宿,彼时还没这座城呢。” “一座小土城罢了,不费事。”邵勋跟在裴妃身后,轻声说道:“颍阳仓城可驻兵三千,存粮三十万斛、干草十万束。” “这还算小城?”裴妃瞟了他一眼,仿佛在嗔怪一般,然后又继续看着城池,问道:“城中现有粮草几何?” “大概有五万余斛粮豆。” “不够几人吃呢。” “是。”邵勋说道:“今年八月之前,大概都很缺粮。” “你还有几座仓城?” “豫州就建了这一座,还有两座现成的,宁平城和新郑,年中时可能还会有管城。” 裴妃轻轻点头,然后看着热火朝天的春播景象,心中欢喜。 这都是他的基业,他一手打造的基业。 “这都是我们的基业……”邵勋上前两步,低声说道。 “这话你和庾文君去说吧。”裴妃脸微微一红,沿着驿道信步走了起来。 邵勋跟在后面,介绍他那些仅存在于“ppt”上的计划。 裴妃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回几句,也能给邵勋有所补益,让计划能够更完善。 “终于走了!”孟丑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车队,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 方才那位贵妇,走路时姿态雍容,昂首挺胸。 停下来与陈侯交谈时,又落落大方,气质典雅。 目光扫视过来时,平静、自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惊疑或软弱,孟丑甚至能感受到几丝审视的意味。 这女人经常管事!孟丑一瞬间就得出了结论。 想当年,纵横河北之时,他也见过几個这样的女子,不过都没眼前这位厉害。 这样的女子,也只有陈侯能驾驭了吧? 不说别的,这女人看人的目光就很吓人,好似能挖出你心底的秘密,这谁受得了啊。 孟丑终于找到了这个女人的重大“缺点”,心中舒服了许多:女人太过庄重威严,就很无趣了。 车队过去后,又来了大队人马。 孟丑瞟了一眼,原来是银枪军,随即便有些幸灾乐祸:当惯了大爷的银枪军士卒居然分出一半人在拉车、驭马,干着辅兵的活计。 眼下正是农忙春播的季节,侯府的两位侍郎不可能下达征发屯田军乃至县乡丁壮充当辅兵的命令,那就只能让银枪军自己动手了。 不过,幸灾乐祸之余,孟丑也有些羡慕。 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不好比,真的不好比。 驿道对面的荀家庄客们也偷眼看着过路的银枪军。 这支威风凛凛的军队去年数次经过颍阳亭,今年又来了。 来的次数越多,众人越老实。 是的,庄客们并非都是老实巴交之辈。 农闲之时,劫掠外人的事情并不鲜见。 不然的话,各州普遍出现的流民数为居民所侵苦的现象哪来的? 严格来说,颍阳亭的屯田军都是外来人,但他们这些居民却不敢怎么样。 相处一年之后,甚至出现了嫁娶之事。 说到底,还是某人在颍川的威望日渐深入的缘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章 行路(下) 深深的庭院之内,静谧无比。 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少女扶着门框,脸色嫣红,喘息不定。 正在做女红的几人纷纷抬起头,看向来人。 “陈侯在和一帮老气横秋的人谈论军国大事。”不用催促,少女立刻说道。 “哦……”少女们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 “蒲桃,陈侯在谈什么?”庾文君问道。 此话一出,房间内另外三位少女神色各异。 毌丘氏充满了好奇,就像这个年纪爱幻想的少女一般,在姐妹们面前并不避讳自己的想法,试图打听陈侯的一切。 荀氏故作平静,但从她完全停止的手部动作来看,显然还是在意的。 殷氏神色紧张,不敢看来人。 “在说天子放弃迁都之事,下诏令周馥退兵,但输粮进京即可。”蒲桃喘匀气后,说道:“陈侯好像挺高兴的,说不动刀兵最好,要保存什么元气。” 庾文君听完便松了一口气。 陈侯高兴,说明这件事对他有利,那就好,那就好。 “东海王妃也来了。”蒲桃又神神秘秘地说道。 “啊?”庾文君还没说话,毌丘氏就惊讶地叫了起来。 庾文君没好气地掐了她一下,毌丘氏反掐一下,两人嬉笑着闹了起来。 毌丘氏是庾文君的表妹,两人经常睡一张床,互诉心事,关系自然是极好的。 荀氏端庄地坐在那里,问道:“蒲桃,东海王妃所来何事?为何与陈侯在一块?” 荀氏最近在家族主脉那边学习礼仪,说起话来有些刻意,似乎照着族中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在学一般。 果然,蒲桃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绛霞何必如此?好好说话不会吗?” 说完,走到荀氏身前,挠起了她的痒痒。 荀氏果然破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又有些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为她的命运。 殷氏有些腼腆,她看了看几人,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太好,但不敢开口劝谏。 嗯,她觉得庾文君对她们很好,亲密无间,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但人终究是会长大的,也有各自的生活。 庾文君是陈侯定下的正妻,与她们这些媵妾身份不同。说难听点,就是主仆之分,虽然以前大家的身份都差不多。 庾文君连四个亲密玩伴都管不好,没有大妇之威,殷氏难以想象真嫁到陈侯府上之后,她该怎么面对那些太弟妃、王妃们。 庾文君似乎也觉得这般笑笑闹闹不太好,于是说道:“都且住,听蒲桃继续讲。” 闺蜜团安静了下来。 蒲桃理了理弄乱的秀发,道:“听闻陈侯护送王妃、世子去兖州,那边有点乱。司徒薨后,幕府走了不少人,军士们也散了不少。” “军士也散了?”庾文君有些不解。 “司徒帐下军卒,有乞活军万余,这些人乃右卫将军李恽旧部,可能想回洛阳。”荀氏在一旁说道。 庾文君飞快地瞟了荀氏一眼,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开心。 荀氏没注意到庾文君,殷氏在一旁看个正着,但内向的她什么都没说,只低头绞弄着手指。 “绛霞你还真有几分门道。”蒲桃惊叹道:“你们家那個济北侯就这么说的。他还提及有些兖州世家把自家部曲唤回去了,说以前借给司徒打仗,如今司徒不在了,便将人索回。范县那边,大概真的不行了。哦,在座的还有钟彦胄(钟雅),他刚从范县回来,提及青州的大战,说拖得久了,曹嶷、苟晞说不定会把手伸过来……” “钟彦胄在颍川名气不小,他是回来投陈侯的吗?”庾文君听到一半,就连忙问道。 “不是。”蒲桃摇了摇头:“陈侯还劝他留在豫州呢。钟彦胄推辞了,说与尉氏阮家的两个人说好了,一起南渡建邺。” “琅琊王就那么大威望?”庾文君有些不满。 蒲桃想说些什么,却张口结舌。 在座几人稍稍一想,都垂下了头。 原因是什么,不问可知。想到此节,庾文君还好,其他四人都有些失落,甚至有些自哀的感觉。 “不帮陈侯也没什么,自有他人来投。”庾文君说道。 “听家中长辈说,陈侯在年前一下子让十余人列名太学,他可能也不太信任外人吧……”荀氏说道。 她又恢复了端庄的坐姿,说话时的仪态、语速、表情也很讲究,活似那些打理家业多年的贵妇一样。但配上她稍显稚嫩的面庞,总感觉有点滑稽。 “对,自己人才是最可靠的。”庾文君立刻附和道。 在场五人都出身颍川世家,但她们是女人。女人考虑起问题来,就比较复杂了。 家族若与陈侯站在一起,能帮上忙,那自然是极好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若与陈侯较为疏远,她们夹在中间就很难受了。 当然,既然进了庾文君的出嫁“闺蜜团”,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们的家族已经有了倾向,至少也是两面下注,不至于让她们太难做。 “说起投奔之人……”蒲桃突然又道:“顿丘太守乐谟带着河北军民从梁国南下,听说马上要去南顿。陈侯想让他当新蔡内史。” “乐谟。”庾文君听到这个姓氏时,微微低头。 毌丘氏拱了她一下。 庾文君微微摇头,继续做起了女红。 乐谟丢了顿丘,回来还能当太守。她——真的那么受宠吗? 殷氏看看毌丘氏,又看看庾文君,微微有些着急,但她不善言辞,到最后只憋出一句:“陈侯只是想稳住南阳罢了。” 荀氏看了殷氏一眼,有些惊讶。 殷氏避开了她的视线,又低头绞弄手指,脸渐渐红了起来。 庾文君高兴地看了一眼殷氏,道:“确实如此。” 说完这些事后,少女们做了一会女红,很快又叽叽喳喳聊起了陈侯的装束,直到有仆役过来请她们用膳。 都是尚未出嫁的少女,自然不可能与男人同桌吃饭。五人出了小院,往西偏房走去,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 “去了范县,王妃无需和他们多说什么,只需占住主母大义即可。”邵勋走在裴妃身旁,轻声说道:“如此一来,别的不敢说,青徐士人却好拿捏多了。” “王秉那边怎么办?” “王妃勿忧,有臣在,王秉还不敢造次。” “王安期离东海日久,要不要重新委任一员内史?” “或有必要。其实不光内史,中尉亦需择人。” “刘洽现在是幕府从事中郎,要不要让他回去当中尉?” “去了再看吧。”邵勋说道:“我先挨个找他们谈,摸摸底。若不行,立刻换人。东海国四郡之地,可不是什么小国,丢了太可惜。” “之前朝中传闻,天子欲贬……他为县王。如此一来,四郡之地安在?” “此事确实可虑。”邵勋说道:“我已与王夷甫做了交易。我帮杨瑁当兖州刺史,他想办法阻止天子。” “这样做,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无甚大碍。”邵勋说道:“从几年前司徒自领徐州都督、刺史,后自封兖州牧开始,做这事的人就多了起来。”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有些事总要冒险的。天子现在对我很有看法,正常来说不太可能拿下李述,只能剑走偏锋了。” “你有数就好。”裴妃叹了口气,举步向前。 走到院门前时,却愣住了。 庾文君和她的闺蜜团面面相觑。 殷氏下意识想要逃走。 荀氏强自镇定地行了一礼,脑海中还在分析方才听到的话。 毌丘氏、庾氏低着头。 庾文君则看了裴妃一眼,然后行礼。 裴妃回礼,目光复杂地看着庾文君。 遥想七八年前于七里涧游艺踏春,彼时她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庾文君天真烂漫,完全没被她放在眼里。 可现在——已经十五岁的她却要抢男人了! 邵勋先是有些晕菜,然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对庾文君笑了笑。 按礼制来说,他俩现在不该见面的,但都撞到了,当没看见也不合适。 庾文君也笑了笑,然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四名玩伴紧紧跟在后面,偶尔用眼角余光看一下邵勋。 邵勋微笑点头致意。 刚才没乱说什么话吧?好像没有。 这些小丫头片子,哪懂军国大事?更不懂人情世故。 邵勋最后回忆了一遍,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谨慎,没口花花,不然真的被抓个正着。 裴妃却脸色不是很好看,低声道:“下午就走吧,赶紧了结此事。” “好。”邵勋点了点头。 了结完一桩事,才能全副身心投入到另一桩事上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章 先下一城(为盟主盲眼狙击手加更) 春社节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影响依然未曾消散。 因为条件艰苦,社日祭品只是一些简单的杂粮,外加少得可怜的干果罢了。分给全社百姓之后,每人都只拿到了寥寥一点。 但这足以让他们开心了。 社日是一种传统节日,分春社和秋社,就重要性而言,绝对能排到前几,可能也就比冬至、元旦差一些,与寒食、重阳等节差相仿佛。 此节在唐宋时发展至巅峰,元时衰落,明初因为政策打压的缘故,不太允许民间结社了,比元朝时衰落得还厉害,渐渐从重大节日中除名。 按传统,百家结一社,共同祭祀土地神,共分祭酒、祭肉。 陈郡收拢安置的流民,百户为一营,正好也是一社。营正主持祭祀,队主们负责组织社户,维持秩序,一整套下来,秩序井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度。 社户们来自冀、并、豫、兖、雍诸州,本来是较为松散的。但每年春秋两社祭祀,外加冬至、腊日、元旦等集体活动,每一营或每一社都在慢慢增加凝聚力,不至于一盘散沙。 时间久了之后,因为战乱、天灾而崩溃的基层秩序,也就一点一滴恢复起来了。 春社祭祀结束之后,便是紧张的春耕。 邵勋抵达陈县时,赶上了个尾声。 他二话不说,换了身麻布粗服之后,便下地干活了,甚至还帮一户刚死了男人的百姓力耕。 这家只剩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小孩,孤苦无依。 邵勋从头耕到尾,愣是带着亲兵把她家三十亩地都播种完毕。 临离开之时,又嘱咐队主、营正多加照拂,并留了几袋粮食。 二月初七,北上抵达阳夏,宿于袁氏庄园内。 袁氏春播结束得早,这会一部分庄客在家侍弄菜畦、修理农具、屋舍,一部分庄客被组织了起来,在旷野中操练。 士族的武装力量大致可分为两部分。 人数最多的自然是普通庄客了,农闲时操练。 不练武艺之类,单练军阵,即排好阵势,拿着长枪上去瞎鸡儿捅就是了,别管太多。 银枪军士卒也进行了一番操练。 他们常年苦练刺杀之术,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即便对面不穿铠甲,依然下意识往铠甲遮护不到的地方捅刺,动作精准快捷,相互间还有配合。 与他们相比,士族庄客们的刺杀之术简直惨不忍睹,动作慢不说,还非常乱,没有节奏感,更谈不上什么技术动作。 两相一对比,职业武人与农夫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 士族武装力量的第二部分是部曲。 这部分人数比较少,相对较为精锐。有些时候,庄客也被称为部曲,但两者之间的战斗力是有巨大差距的。 这些人或多或少有些基础武艺,吃得相对好一些,训练也更频繁,算是合格的士兵。 以阳夏袁氏为例,连续两年大灾,庄客们饿死了不少,但总数高达八百的部曲一個都没有,可见待遇上的差别。 当然,部曲们的战斗力依然比不上银枪军。 袁冲看了一会操练,便有些眼热。但这会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今天还有一位客人:新蔡王司马确。 “大王也不必忧虑,陈侯并没想夺你封地。”二人下了高台后,袁冲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新蔡内史暴卒于位,总得有人接替吧?” “杀!杀!杀!”不远处传来了银枪军士卒气贯长虹的大吼声,司马确吓了一跳,气势便没那么强了。 他知道,袁冲说的没错。 豫州十余郡国,皆有守相,也就新蔡内史暴病身亡,刚刚腾出位置。如此一来,安置个新人阻力会小很多。 但他又有些恼怒,合着不把我当阻力是吧? “再者,陈侯也没想动大王的食邑。”袁冲悄悄观察着司马确的脸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嘴上说道:“若大王想举荐内史,自举荐即可。陈侯说了,太守、内史并存之事,并不鲜见,他举太守,大王举内史,两不相干。” 司马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 新蔡是个小国,辖新蔡、褒信、鲖阳、固始四县。他继承来的爵位账面上有五千户,由王国内史管着,遍布四县。 如果没有太守的话,王国内史完全可以控制新蔡全境,将其变为自己的私域。 陈侯想要举荐内史,不果之后,再弄个太守,这是要和自己明算账,即哪些归王府管,哪些归太守管,划分清楚。 这让司马确很不爽。 但怎么说呢,不爽又如何?邵勋此贼就是要你忍着。 司马确一开始确实大怒,但也就怒了一下,随后便打听邵勋的行程,赶来了阳夏。 结果一见面,却是这样一副场景,简直堪称下马威了。 “大王,我闻荥阳、陈留、濮阳一带有贼骑南下。许昌都督有拱卫洛阳之责,若要退敌,还得靠陈侯帮忙啊。”袁冲见到司马确表情松动之后,继续劝道。 “不过是些许游骑罢了,撑死了百十骑、数百骑,以袭扰为主,未敢深入。”司马确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王说得没错。”袁冲耐心道:“眼下确实只是些游骑,但将来呢?一旦贼众大举南下,凭许昌之兵,可能抵御?” 司马确这下没话说了,但心中生气,闷着头往前走。 “嗣安。”前头响起清脆的声音。 司马确抬头一看,立刻行礼,道:“伯母。” 来人赫然是东海王妃裴氏,陈侯邵勋落后一步,持剑护卫于侧,忠心耿耿。 世子司马毗也在,正与陈侯说笑。 见到司马确后,他矜持了一下。 被邵勋瞟了一眼后,无奈上前见礼,又道:“堂兄闷闷不乐,何故也?阳夏确实没什么好玩的,甚是无趣。” 裴妃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司马毗心中一突,脸色垮了下来。 裴妃又看了眼邵勋,眼中满是嗔怪之意。 邵勋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道:“新蔡王定是忧心国事,担心匈奴大举南下。” “啊?”司马毗吓了一跳,问道:“王夷甫不是传来消息,说匈奴在治下各部征集粮草、牛羊,打算兵进关中么?怎会南下豫州?” “世子有所不知,即便要攻关中,匈奴也一定会南下洛阳、豫州。”邵勋解释道:“或许兵不会多,但他们担心朝廷救援,必要的牵制兵力不会少的。” “原来如此。”司马毗一脸崇拜地看着邵勋。 司马确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崇拜了,而是有些苍白。 他手底下带的那些兵,也就可与李洪之辈打打,对上匈奴确实很吃力。一旦敌军大举南下,他除了龟缩许昌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但你龟缩起来固然安全了,颍川其他地方就不安全了啊。届时那些世家大族们一告,都督就别想当了。 这并非耸人听闻。 要知道,他这个都督是故东海王帮他讨来的。今东海王已薨,天子对他又十分厌恶,许昌都督之职真的很稳吗? 稳个屁! 一旦没了都督,他就要去洛阳,封国的一应官员估计也要调走,到时候给你置个五十守士,相当于不再之国了,什么权力都没了。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嗣安。”裴妃看向司马确,道:“今年匈奴必然南下。豫州士民苦了整整两年,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饥饿、动乱而死者不知凡几。眼下刚刚有一点起色,若遭匈奴侵掠,必然熬不过去,届时死的人或比前两年还要多。如此情状,嗣安怕是也无法担责,届时追究下来,恐不美也。” 裴妃说这话时蹙着眉头,忧心忡忡。 司马确心中惶恐。 裴妃又道:“我们这一支,没几个人了。天子也看我们不顺眼,时刻想要铲除。陈侯系出越府,又勇冠三军,你们若联起手来,或有一线生机。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闹生分。否则,汝父、汝伯九泉之下,怕是也要担心。” 说到这里,裴妃的眼中已有些许泪水。 司马确的眼圈也红了。 有些话,外人说起来未必有多好的效果。 方才袁冲劝了那么久,司马确心中只是动摇,但恼怒依然存在着。 此时被亲伯母一说,司马确心中最后的块垒也消散了。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与邵勋对抗的理由。 对他而言,如今最大的威胁是匈奴,其次就是天子。 司马越、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四兄弟,当初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势力?今却只有南阳王司马模尚在了。 天子或许不太好动南阳王,但拿下他这么一个没什么威望的许昌都督却不难。 他现在需要外援,需要站队。 “伯母别说了。”司马确叹息道:“侄悟矣。” 裴妃欣慰地看了眼司马确,道:“世道这么乱,我们都要活下去。” 这话一出,司马确有些绷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邺城那一场噩梦,至今仍在午夜徘徊。 父亲和三位兄长,以及众多幕僚,皆为汲桑贼众所杀,就剩他一人侥幸生还。 “活下来”三个字,直中他那柔软又惶恐的内心——绝杀。 邵勋在一旁看傻了。 这年头,还真有人可以靠嘴炮拉来两万大军? 邵勋觉得他大大低估了裴妃。 突然之间,他觉得以后可能很难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章 摊子 司马毗跟着司马确回许昌了。 他主要是想玩。 司马确则是回去召集兵马。 春耕已毕,许昌世兵们可以从田间地头召集起来了。 账面上有两万,实际上也能召集起一万六七千。至于为何变少,主要是人不爱当世兵,逃亡了。 第一批世兵早就被八王之乱祸祸干净了,第二批也差不多完蛋了,现在是第三批。 说实话,若不是看在许昌都督能时不时赏点粮帛,又连年灾害的份上,谁爱当世兵谁当去,反正我是不愿意当。 司马确回去后,第一时间召集了屯于城下的世兵七千,然后派人开往陈留汇合。 与此同时,他想方设法召集工匠,开始打制箭矢、战车,以备不时之需。 拖油瓶暂时离开了,邵勋心中大喜。 但裴妃一路上都很安静,都在闭目养神,停下来休息之时,也在看书写信,着实没给他机会。 临近浚仪之时,邵勋收到消息,扬州都督周馥连连上疏,复请迁都寿春,天子下诏抚慰,不许。 另,兖州刺史李述在京中连连饮宴,与亲朋好友辞别,准备上路。 最后,还有一个好消息:北宫纯率五千凉州兵抵达潼关。 这是去年洛阳被围前,天子紧急摇来的人。人家确实忠心,河西的冬天严酷无比,且草料奇缺,不宜出动大股骑兵,但依然挤出了一支步骑混合的部队东行,经过数月时间,将要抵达洛阳。 吴前也跟着回来了。 一去经年,募来了两千士兵,购得马千匹。为防意外,张轨令其与北宫纯一起上路,故此时亦至潼关。 邵勋看到这个消息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早烦透了广成泽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阉马。这些年大力搜罗母马,给没去势的鲜卑公马配种,至今才发展到千余匹。 这次一下子得马千匹,听闻还有张轨作为回礼赠送的百匹马,他的马群又壮大了。 但这并不足以自傲。 马是一种消耗品,上了战场消耗更大。 急行军会消耗,冲杀会消耗,追敌也会消耗。 只要骑上了马背,就会有损耗。 一场大规模的骑兵会战,死伤个几千匹马很正常——伤,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死。 两千余匹马,真不够消耗几回的。 收到这些消息后,邵勋觉得有必要向裴妃汇报一下,于是他喊来了唐剑:“去驾车,我有机密要事禀报王妃。” “诺。”唐剑立刻下马,将驭手赶走,自己亲自驾车。 亲兵们听到有机密,立刻四散开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邵勋来到车旁,道:“王妃,仆有要事禀报。” 裴妃掀开车帘,看着邵勋,微微颔首。 邵勋立刻上了马车。 “何事?”裴妃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邵勋凑到她耳朵边,轻声说道:“匈奴已经在往河东输送粮草军资了。” “放心,刘妃还在棠梨院,我不回去,她不会走的。”裴妃稳了稳心神,说道。 “哦……”邵勋感觉自己没话说了。 在裴妃的目光注视下,怎么那么放不开呢?撩骚技能都消失了吗? 两人沉默片刻。 马车有些摇晃,晃着晃着,裴妃便依偎在了他怀里。 邵勋大喜,花奴这是要给我一点甜头吗? “你还有哪些女人?”裴妃突然问道。 “家中……” “你家中那两個我都知道。”裴妃说道:“还有呢?” “刘……” 裴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她你也敢觊觎?” 邵勋讪讪一笑。 “还有呢?” 邵勋微微有些迟疑。 裴妃换了个姿势,脸贴在他胸口,低声道:“现在说,我便不生气。” 眼神很认真,很真挚。 邵勋盘算着要不多说点?把得手的、没得手的都说出来? “惠皇后羊氏。”邵勋说了第一个名字。 裴妃的眼神之中露出些惊讶。 她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可知淫辱天家眷属是何罪名?” “做都做了。”邵勋回想起抱着羊皇后过夜时的场景,暗道再给我一次机会,还是要把羊羊给办了。 “我是真没想过你还有这份豪胆、这份本事。”裴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羊献容贵为皇后,又是先帝遗孀,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而且,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不好。 她看不透,觉得她很危险。 这狗东西连惠皇后都敢招惹,还得手了,裴妃不知该哭还是笑。 她努力控制着情绪,问道:“还有谁?” 还有?没有了。 邵勋看着裴妃的眼睛,心中默默盘算。 以前司马越没死,裴妃可能也没彻底下定决心,故对他多有纵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现在阿越死了,裴妃的想法或许有所改变。 她也是女人,即便再大气端庄,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邵勋胡天胡地。 诚然,你可以学王敦,娶了公主后,还在家里置办数十姬妾,裴妃严格来说管不了伱。 不过,天下事说到底不过取舍二字。邵勋想了想,还是裴妃对他的吸引力大,大多了。 但性格里冲动的一面让他想赌一把,一次性销账,省得以后再惹出麻烦。 “还有王景风、王惠风姐妹。”他说道。 裴妃这次受到的冲击没之前那么大,但依然很惊讶。 她想起了京中的传闻,顿时叹了口气,道:“王夷甫是那么好相与的?他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却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必有所求。” “花奴说得对。”邵勋将她抱紧了,厚着脸皮说道。 裴妃也不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还有谁?” “没了。” “襄城公主呢?” “我和她没——呃,算是吧。”邵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我还得想想。”裴妃说道:“你招惹的这些女人,就没简单的。她们现在依赖你,顺服你,若将来安稳下来,天知道会多出什么事。” 邵勋点了点头,知道时机不对,便下了车。 裴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沉思许久,开始给徐州刺史裴盾写信。 ****** 唐剑看到邵勋出来,微微有些惊讶。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换了一人驾车后,默默跟了过来。 邵勋则来到路边,让亲兵搬来案几,盘腿而坐。 春日暖意融融,路边野花灿烂。 坐在充满泥土芬芳的草地上,他开始写写画画。 冀州、并州一带,应该也完成春播了吧? 种下一年的希望之后,接下来有些人就要忍不住了。 他在纸上粗略地画了条黄河,然后写上了几个渡口。 现在敌人只会派出小股骑兵南下,起的是骚扰作用。而且也不敢太过深入,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 古来军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后勤不足,执行什么战术动作都是扯淡,这一条直到21世纪都没改变过。 邵勋又在各个据点之间写上里程数,默默计算着步兵、骑兵的消耗。 这也是为将者必须学会的技能,通过驿道里程可以推算出敌军最远能运动到哪里。 另外,行军之时,小规模便罢了,大部队离不开水源,很多时候都沿着河流进军,通过这条可以猜测敌军的前进路线。 有的道路年久失修,且不甚宽阔,这也极大限制了敌军主力的通行能力,迫使他们不得不分兵——谁都知道齐头并进是最好的,但分兵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一来,邵勋在纸上标出了好几条可能的进军路线。 可能性最大的,则描粗了一些。 他又默默盘算了下手头能调用的兵力。 屯田军能调动万人左右。 许昌有兵一两万人。 府兵及部曲可征发四千人上下。 义从军千余。 牙门军四千出头。 银枪军六千。 这就四万大军了,基本够用。如果实在紧急,还可以大肆征发堡户、屯丁、世家部曲庄客,凑个几万人不在话下。 当然,这里面八成以上都是农兵,平时不需要你养,但战斗力别指望有多强。 好在敌人也是一般货色,大哥莫笑二哥,凑合着用用算了。 打的时间长了,即便是农兵也会进步。 邵勋敢肯定,永嘉五年(311)的农兵战斗力,一定比他刚来洛阳那年强。 有的农兵部队,上阵次数多了,甚至已经可以熟练地列阵厮杀。 “给裴纯传令,调集郡兵至虎牢关,严格盘查来往行人。” “请新蔡王择良将两员,各率兵三千至管城、新郑驻防。荥阳裴府君另征发部分丁壮助守二城。” “给许昌陈匡传令,着其征发各家部曲庄客三千人,北上长社驻防。” “告诉新蔡王,许昌重镇,有数千敢战之士即可令敌知难而退,万勿轻弃。” 文吏写完后,又复述一遍,没有问题后,邵勋用印,交给唐剑。 信使很快奔马而去。 文吏继续等着。 写多了这些命令,他似乎也有那么点懂了,这才一路布置呢?其他路呢? 唐剑则有些吃惊。 只不过荥阳一个郡罢了,就占掉了这么多兵力,层层设防,层层阻截,可谓触目惊心。 关键是,敌人还不一定来,他们可以走别的路线。 “先发出去吧。”邵勋摆了摆手,说道:“陈留、濮阳这边,我再看一看。” 这是一次接收司马越遗产之旅,同时也是参谋旅行。 洛阳的吸引力逐渐降低,这对邵勋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敌军的用兵方向更多了,不会再局促在洛阳盆地之内。 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摊子是铺得越来越大了,西至弘农,东至东平,在千余里的战线上与敌对峙。 这需要海量的兵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章 风暴之眼 河湾对面是一个村落。 历经多次战争,村中的房屋尚未倾颓,但人烟却已然寥落不堪。 几个老人扛着锄头,麻木的前往田间锄草,似乎压根没注意到正从他们身旁走过的长龙般的队伍。 队伍很长,纪律约束得不错。途经农田时,不少人用目光打量着几位老人。 没有撤离战乱地区的人,往往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这几个老货,大概是全家死绝了,走不走都没区别。活一天是一天,哪天活不下去了,那就死。 这种心态,他们太了解了,或许他们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大军过半之后,一将策马离队,在亲兵的簇拥下,奔向村头的一座宅院。 宅院挺大的,前面是一個巨大的门楼,门楼后面则是天井庭院,再往后还有三进房屋。 房屋、门楼四周砌以高墙,墙很厚,上面可站人。 此等型制,在这些年是越来越流行了。 何伦来到宅院外时,却见上面挂了个悬券。 仔细一读,此宅作价十万出售。最下面还写了几个大字:“输估入官四千,买者给付。” “裴道期还挺讲究,临走还不忘官家。”何伦笑了笑,遣人通禀一番后,径直入内。 至天井之时,恰巧遇到从东厨出来的裴邵。 “裴长史竟然亲自下厨?”何伦有些惊讶。 “仆婢皆已遣散,唯有几人,年事已高,目盲耳聋,无处可去,便留着他们在府中洒扫。过一天算一天吧。何将军今日前来,或有要事?” “有贼骑自阳平渡河袭扰,践踏禾苗,烧毁房屋。刘王乔令我率军西行,驱散贼军。”何伦说道:“路过君宅,便来看看。裴长史悬券售宅,这是要去哪?” “徐州,你去吗?”裴邵看了他一眼,问道。 何伦哈哈一笑,反问道:“果是徐州?” 裴邵亦笑:“或许吧。何将军打算去哪?” “我不去徐州,去了怕是争不过王秉,再看看吧。”何伦说道。 裴邵点了点头,道:“便是回了东海,你怕是也争不过王秉了。” 王氏是徐州最有名望的士族,势力也最大。 王隆又是徐州都督,王秉还掌握着一部分军队,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去了不是任人宰割? 老仆端了一盘蒸饼出来,放在院中石桌上。 裴邵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袍服,额头隐有黑色烟灰,此时挽起袖子,道:“何将军既来,不如一起吃点?” “腹中正有饥火,须得此饼浇灭。”何伦笑着坐了下来,抓起一块蒸饼就啃。 裴邵的吃相也不怎样,大口嚼着。 二人如风卷残云般,很快将一大盘蒸饼吃完。 “听闻匈奴在河东囤积资粮,欲大举进兵关中,但最近阳平、顿丘一带又不太平,屡有贼军渡河南下,何将军怎么看?”裴邵舒服地拍了拍肚皮,问道。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何伦想了一会,道。 “未必吧?”裴邵皱着眉头,道:“石勒、石超、赵固屯兵河北,并未跟着去河东。” “我闻匈奴建制之后,置禁兵。”何伦说道:“此番攻关中,未必需要用到石勒等辈吧?” 裴邵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刘汉已经不再是草台班子了。无论它的官员水平怎么样,至少置办齐备了,整个朝廷是可以运转的。 或许,他们想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关中,而不是驱使外系降兵降将。 “如此一来,河南其实挺危险的。”裴邵又道:“看似兵不少,实则一盘散沙,须得快速整备起来。” 何伦一听,觉得裴邵话里有话,顿时认真看了他一眼,问道:“整备兵马,可得有个主心骨。今襄阳王范、刘王乔等人用事,却威望不足,号令不了幕府僚佐及军将,如之奈何?” “裴妃和嗣王不是来了么?”裴邵不再遮掩,直接说道。 “但有人说他们为邵勋操控……”何伦低声道。 “谁说的?”裴邵眼皮子一跳,问道。 何伦笑了笑,道:“长史明知故问,何必欺负老实人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完,他又问道:“陈侯到哪了?” “鄄城。”裴邵说道。 何伦点了点头,这和军中打探到的消息一致。 “你还有多少人?”裴邵又问道。 “还有七八千。”何伦说道:“有几个乞活帅带人跑了,没追。剩下的也不太稳,都准备等李使君前来呢。” 等刺史李述前来,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李述是天子的人,投靠李述就是投靠天子。不,或许不该用“投靠”二字,天子乃天下共主,为他效力不是应该的? “王秉那边还好,兵众不下万人,他想把这支队伍拉走。但底下也是一团乱麻,很多豫兖之兵不愿去徐州。真要强行拉走,最多带走一半。” “刘洽部三千余人、骁骑军千余,倾向于王妃和嗣王。” 何伦说完,静静看着裴邵。 裴邵笑了笑,道:“人散掉了起码一半。襄阳王也没办法啊,没人听他的。剩下的这两万来人,也各有心思。我都不敢想象,一旦石勒攻来,谁能抵挡?” “石勒在忙着种地呢,一时半会来不了。”何伦说道:“再者,开春之时,便是胡人也有一堆事,马儿更是掉膘掉得厉害,不得养养?他现在也就只能派小股骑军袭扰,恶心下人罢了。” 裴邵嗯了一声,暗道军中之事,他还真不太了解。关键时刻,还是得用这些兵家子啊。 “听闻长史曾在琅琊王幕府为僚佐,不知建邺风物如何?”何伦问道。 “哦?你也想南渡?”裴邵笑问道。 “家里有人南渡了。”何伦说道:“我不走。” “有人走,有人留,本就寻常。若非司徒所征,我这会还在建邺呢。”裴邵说道:“琅琊王现在就是个空架子。” “怎么说?” “无兵、无钱、无粮。”裴邵沉吟了一会,道:“其上佐王导王茂弘终日奔波在外,拜访各地士族豪强。唔,你可别小看那些吴地豪强,有的虽然门第很低,甚至压根没有门第,但部曲庄客极多,动辄出兵一万、两万。琅琊王很注意拉拢他们,其实就是各取所需罢了。” 何伦了然。 听闻吴地有顾陆朱张四家,非常有名。 琅琊王却与吴地门第较低的豪强来往,很明显有借助这些豪强与吴地旧族分庭抗礼的意思。 当然,顾陆朱张四家也没有被冷落。官照做,日子照过,只不过要给周氏之类的新冒出头的吴地大族分润一点好处罢了。 这典型的王家手段嘛,王衍最喜欢用这招了,王导看样子也精于此道。 “其实,琅琊王对南渡的北人非常欢迎。”裴邵又道:“现在南渡的话,好处不少。等到将来去的人多了,可能就没这些好处了,甚至会受到打压。盖因无论是吴地新贵还是旧族,其实都不太喜欢看到太多北人南下,这是和他们抢食呢。现在还可忍受,将来难说。” 何伦听完,只觉江东也挺复杂的。 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若非在那边做过官,真的理不清。 而且,建邺幕府的军队支柱居然是义兴周氏之类的江南豪强,让人大跌眼镜。 “这次琅琊王可能也派人来了。”裴邵压低了声音,说道。 “在哪?”何伦惊讶道。 “不知。”裴邵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收到一些老友的书信后,方知琅琊王派人前往琅琊国,搬取府中旧物。信中所言,语焉不详,这些人或另有使命,但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乱!真乱!”何伦感叹道。 小小一个范县,现在竟然成了风眼。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了,无论主动还是被迫。 坐了一会后,何伦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部伍中后,他看着手下的军队,微微有些忧心。 这些人,绝大部分是乞活军改编而来的。 司徒出镇之后,无力给他们置办太多装具,他们甚至还需要自己屯田解决一部分军粮。 乞活军和他们未必是一条心啊,天天有人嚷嚷着要散伙。 好在王妃、嗣王前来范县的消息传至后,人心安定了许多。 大家都在等,等接下来的会面。 他们这些司徒余孽,面临着被朝廷清算的风险,直如孤魂野鬼一般,迫切需要一个聚拢人心的主心骨。 无论是谁,带他们活下去就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章 措手不及 进入濮阳后,邵勋尽可能沿着黄河边的驿道走。不是他想看风景,而是想了解渡口。 甚至于,他还乘坐小船渡河北上了一次,实地勘察北岸的地形,看看有无筑城的可能。 筑城但不安置百姓,只驻军,纯粹的军事堡垒。 堡垒所需的后勤物资由度支校尉遣人运送,一次送半年的。 如果仓城足够大,储备一年的战争物资也不是不可以。 这种军事堡垒可比汲郡、顿丘这种正儿八经的城池好使多了。 老丈人从汲县传来消息:匈奴派出游骑在野外徘徊,践踏庄稼,四处破坏。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刘渊在世时,即便国中大将干了不少杀戮之事,但他一直是努力约束军纪的。但他死后,刘聪没多少约束军纪的兴趣,匈奴人打仗是越来越恶心,越来越百无禁忌了。 践踏禾苗、堵塞沟渠、烧毁房屋这种事,是人干的吗? 这么搞下去,汲郡也守不住。 庾琛请求派点骑兵渡河,不然无法驱逐匈奴游骑。邵勋倒是想帮忙,但他手头骑兵有限,派少了是送人头,派多了又给不起——银枪军也需要一定数量的骑兵配属作战。 不知道能不能联络刘琨。 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包围了。 随着河内仅存的三个县为匈奴攻取,上党太守羊综南奔,潞县令温峤撤回晋阳,被姨夫刘琨征为参军。 因为庾敳之事,庾亮和温峤认识,关系不错。他曾在邵勋面前嗟叹过,说早知道就让太真继续在王衍幕府当祭酒了,搞什么历练?外放历练确实能长本事,结果回不来了。 现在的晋阳,完全就是一个孤岛,除了能联系拓跋鲜卑外,信使来一次洛阳都要冒被捕获的风险。 联系此人是有点困难的。 说到底,人还是要靠自己啊在,指望别人是不靠谱的。 从大河北岸查探回来后,邵勋得到了意外之喜:裴妃不让他再过河了,为此,允许他上马车“汇报机密”。 “过鄄城后,一百二三十里至范县。”邵勋指着地图说道:“现在那边非常乱,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何伦、王秉、刘洽之辈,忠心肯定是忠心的,就是私心杂念很多。对他们,还是要争取为佳。” “忠心也要看人的。”裴妃说道:“司徒在时,三人自然忠心耿耿。司徒不在了,忠心就少很多了。” “司徒不在之后,我却忠心了许多。”邵勋说道。 裴妃直接过滤掉邵勋暧昧的话。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后,他不再那么拘谨了,开始变得更富侵略性。 裴妃知道,他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她其实也快忍不住了,但现在不是时候。 “兖州的关键,还是诸郡士族,他们支持谁,谁就能站稳脚跟。”裴妃说道:“你连豫州都没吃下,何必又盯着兖州呢?鲁、梁、沛、谯等地,说反你反你,你没有半点办法。甚至就连南阳,如果乐氏反了,鲁阳关以南尽为敌土。那么大的胃口,不是好事。” “花奴说得是,以后不拈花惹草了,胃口小点也不错。”邵勋一本正经地说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将他毛手毛脚的手打掉,又道:“你有数就行。世家大族有自己的考量,一旦权力交到他们手上,发展起来会更快。昔年魏武杀边让,后方说反就反,大业差点毁于一旦。你出身比魏武还差,人家反的可能更高。杀士族时一定要慎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下辣手。有些人,宗王杀了没后果,王衍、荀藩杀了也没后果,哪怕他们没有一兵一卒。伱拥兵数万,杀了却会有严重的后果,切记。” “我已经杀了荀藩之子和何家兄弟。”邵勋说道。 “以后谨慎一点。”裴妃叹了口气,主动搂住邵勋,轻声道:“我们都靠着你呢。” “那你要一直在我身边,帮我把关。” “嗯。” 成了!邵勋喜形于色。旧账一笔勾销,以裴妃的大气,她以后不会再拿这些来说事,赚了,哈哈,赚了。 我才两個女人,却有了好几个名额。 ****** 百余里的路,数日即到。 三月初三,范县西郊,出行的士民慌慌张张避往道路两侧。 在最后一通鼓响起后,充当先锋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士卒从马车上取下铠甲、长枪、弓梢、弓弦,一一武装完毕。 随后,他们加快脚步,直接冲向了西门。 守门将卒其实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现在的脑子很混乱,因为接到的命令自相矛盾。 有人让他坚守城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 有人让他恭迎王妃和嗣王,不得阻拦。 还有人让他看着办…… 找心腹商议了半天,最后也没个结论。 而今天是三月三,士民要出城踏青游玩,不可能大白天的还关着城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于是乎,他想到了个折衷的办法:城门开着,守门兵卒在城外列阵,他上前交涉。 对面来人已经离得很近了。 守门军校大踏步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 话还没说完,银枪军伍长季收当先冲了过来。 冲锋之时,背上的认旗哗啦啦作响,可见速度之快。 “你——”军校感觉有些不对劲。 “拿下!”季收大喝一声,长枪高举过顶,直刺而去。 军校有些惊讶,更有点恼怒,怎么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呢? 直到此时,他仍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而就是这种犹豫,让他吃了大亏。 原本从上而下刺向喉咙的长枪,在他闪避之后,突然以更快的速度扎向腿部。 军校勉强撤步。 刺向脚面的长枪倏然止住。季收双手持枪,竖着枪杆往前一打,对方便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从头到尾,季收都没想杀他。 而就在军校踉踉跄跄后退时,长枪已破空而至,遥指着他,让他不敢再造次。 跟随军校而来的几人手持长枪欲战。 顷刻之间,两人手里的长枪被击落在地。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被长枪抵住喉咙——直到呼啸的风声停止时,这两人才发现闪烁着寒光的枪头已近在眼前。 五个人,一照面就被制服了,高下立分。 季收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长枪在手,天下我有。 南征北战这几年,他见多了生死,看惯了在他们面前狼狈而逃的敌人。 没有人会是例外。 唯一让他感到烦恼的,或许就是骑兵了。 他是能打,匈奴骑兵敢下马与他厮杀的话,哪怕不穿铠甲,只用一杆长枪,他自信能轻易杀死对方好几个人,无奈人家不和他玩这个。 “看住他们。”季收拄枪站立于地,吩咐道。 军校默默看着他。 这个背插认旗的人,或许都谈不上真正的军官,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他长得也不好看,左手断了一根手指,脸上有道浅浅的刀疤。 身上的甲叶新旧不一,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一只鞋开裂了,脚趾头似乎都要露出来。 浑身脏兮兮的,仿佛从尘土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但他站在那里,眼神漠然,带着股藐视人命的味道。枪没有对着他,但就是让他不敢轻动。 “呼!”军校舒了口气,突然间释怀了。 己方这个样子,凭什么和人家打? 这种即便被万千匈奴骑兵包围都不会慌张的老兵,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对付的。 几人在这边站立着,另外一边,银枪军士卒直接冲散了守门兵卒,蜂拥入城。 甚至还有一股人,在向导的带领下,奔向了城北的一座营垒。 他们先是射了一通箭,将乱哄哄想要出营的驻军逼了回去,然后在营外列阵,等待下一步命令。 营垒驻军也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出营了,就远远对峙着。 就这样,六千银枪军、七千辅兵(许昌世兵)很快将范县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他们正在思考以怎样一种态度迎接王妃和嗣王呢,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一上来就动手。 襄阳王司马范、司徒左长史刘畴、东海王主簿何遂措手不及,直接被逼在了府中。 何伦、刘洽等军将神色平静,给自己能控制的军校下令:各自归营,勿得喧哗。 驻扎在城东的王秉立刻拉着部队跑路。 但事发仓促,很多部伍没及时接到命令,整个营寨一片混乱。 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一样,范县一下子乱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章 表态 范县,传闻为夏时顾国之地。 此时为东平国属县,唐时名寿张县,后世在梁山县境内。 兖州之乱时,曹操就剩鄄城、范、东阿三县未陷,前两者已经在东行的路上经过了,东阿则还在范县北边。 范县以东、以南,则是地域辽阔的大野泽。 此为上古九泽之一,至今犹存,远远望去,不似湖泊水泽,更像汪洋大海。 这样一个广阔的湿地,对东平、高平、济阴等地而言,弥足珍贵。即便是前年那个创世纪的大旱,依然能够保障一定的农业用水,不至于田地绝收。 整体而言,兖州是一个人口密集、富饶肥沃的地方。 魏武以之为基,攻伐天下。 到了国朝这会,苟晞依旧为被赶出兖州之事耿耿于怀——青州如何能跟兖州比? 三月初三傍晚时分,邵勋护卫着裴妃、司马毗宿于城外。 作为裴妃的兄长,裴邵揭下了悬券,亲自将妹妹、外甥迎入府中。 当天晚上,前来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很快就将不大的宅子挤了個满满当当。 邵勋搬了张胡床过来,让裴妃坐下。 嗣王司马毗自己搬了张小绳椅,坐于裴妃身侧。 邵勋在二人身后,按剑侍立。 来的人很多,司徒、兖州牧、东海王三套幕府班子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司徒左长史潘滔、左司马冯嵩、从事中郎沈陵、王、杨瑁、军谘祭酒刘乔(对,就是那个曾打得司马越暴跳如雷的刘豫州)、参军邹捷、刘蔚、瞿庄、李兴、冠军夷、军谋掾眭迈、西曹掾光逸…… 王府左长史刘畴、主簿何遂、裴遐、监军裴邈、中尉刘洽…… 兖州牧幕府僚佐裴邵、程收等。 林林总总数十人,阵容之庞大,让人叹为观止。 而这,还是已经缩水后的规模了。 华轶、谢鲲、郭象、卞敦、阮孚、杨俊、雷思进、杜毗、颜含等人要么离府,要么病卒,已经不在此地了。 僚佐之外,还有军将、司马宗室。 邵勋在一旁看得甚是惊讶。 这么庞大的幕僚团,天子居然向外推,想要一个个清算,这是什么猪脑子? 在司马越幕府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参与过针对天子及其宠臣的阴谋。这个时候,你就该大度一点,表示既往不咎,先把人和军队拉拢过来,把地盘吃下再说。 结果你要搞清算?简直笑死人。 人家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投靠你,到最后只能便宜其他野心家,比如琅琊王司马睿。 大晋有司马炽,中兴有望矣! “遥想去年正旦,王府之中高朋满座,欢笑宴然。”裴妃扫视一圈后,道:“诸君皆有高才——” “有人算无遗策,有参戎辅弼之勋。” “有人谙熟兵法,有出军殄寇之绩。” “有人心怀百姓,有活民庇人之功。” “有人文采斐然,有弘扬教化之利。” “有人洞明世事,有宣德镇抚之用。” “我等孤儿寡母,短于智谋,阙于军略,更无人望,纵有先司徒遗泽,亦不敢驱使众位英才。”说到这里,裴妃拭了拭眼泪,道:“近年也,亢旱逾年,蝗灾遍地,以致仓廪空虚,黎元困乏。又有匈奴枭豺,狼子野心,窥伺中国。如此窘境,妾与嗣王恐有心无力,诸位还是自推英才,担纲大任吧。” 场中一时间有些沉默,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襄阳王司马范叹息连连,垂首不语。 刘畴、何遂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何伦、刘洽看向司马毗,目光灼灼。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可见一斑。 从事中郎杨瑁咳嗽了下,道:“王妃言重了。镇军将军温仁宽明,聪敏孝爱,又是司徒嫡子,正合统御众方。或曰嗣王年少,但在座英才多矣,择其良者辅佐,何事不可成?经年以后,嗣王仁义已施,恩惠已加,声名播于大河南北,则大事济矣。”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杨瑁。 有人在思考。 有人在看戏。 有人在嘲笑。 不一而足。 杨瑁仿佛没感觉到众人射来的目光,躬身一礼,道:“仆请镇军将军至兖州视事。” 裴妃抬起头来,眼神之中一片茫然。 “仆亦请镇军将军视事。”这次说话的是王府督护满衡。 此人身份比较复杂,原为徐州刺史裴盾帐下骑督,山阳人。 后被司马越征用,带了一批徐州骑兵过来,并出镇的骁骑军将士,总共千余骑,统归其指挥。 即便在越府,他也一直与裴盾保持着密切联系。此时站出来说话,不由得让人猜测这是不是徐州刺史裴盾之意。 果然,满衡说完前面一句后,紧接着说道:“彭城裴使君深受司徒大恩,愿尊奉镇军将军之号令。”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声。 裴盾可是重量级方伯,他站出来支持嗣王,可比杨瑁一个幕府僚佐强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范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彻底放弃那份奢望,能不平静么? “仆愿尊奉嗣王号令。”何伦、刘洽二人大声说道。 他们地位是不高,但直接掌兵,分量并不轻。 但众人只是瞟了一眼,都把目光投向了侍立于裴妃身后的南中郎将邵勋。 邵太白的名声无需多说,幕府将佐们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与司徒之间的恩恩怨怨,仔细说的话,甚至可以说一天一夜。但司徒人都没了,有些事便无需再提了。 理论上来说,邵太白是越府家将出身,虽非奴仆,但却是正儿八经的臣属。 他其实是有资格表态的,毕竟都是东海一系的人嘛。 “仆受司徒恩惠,以至今日。”邵勋绕到裴妃、司马毗身前,躬身一礼,道:“镇军将军乃司徒血脉,今已长成,或可都督兖州诸军事。至于抚民之事,可另择幕府贤才辅佐。” 司马毗听得红光满面。 少年郎,哪个没幻想过自己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场面? 兖州这么大的地方,还有不少军队,可任其施为,简直——太好玩了。 他跃跃欲试地看着众人,看看还有谁支持他。 刘畴、何遂又对视一眼,尽皆暗叹。 稍顷,二人齐声说道:“愿奉镇军将军号令。” 老实说,这话说得有点不太情愿。 他俩都是徐州士族,乃司马越非常信任的心腹,知道自己的利益系于司马越一身。 但嗣王司马毗有没有能力保障他们的利益,二人心中都没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司马毗好歹是先司徒的骨血,有点香火情分,亲切感还是存在的。 若无裴盾、邵勋这类重量级人物站出来支持嗣王就算了,如今人家明确表示支持,还有什么好说的? 天子要清算大家呢,若不投嗣王,就要南渡建邺投琅琊王。思来想去,先在嗣王幕府干一段时间看看吧。 若合他们心意,就接着干下去。若不合心意,那就走。 此二人表态后,剩下的僚佐中,相当一部分也表态了。至于没表态的,那显然是不愿投一个少年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邵勋默默数了数人头,发现支持的人不少,声势很大,这便足够了。 军队支持固然很重要,幕僚们的支持更重要,盖因他们不仅仅只是一个僚佐,而是世家大族的代表。 你大可以代入封君、封臣的概念。 世家大族都是地头蛇,有军队,有资财,在地方上人头熟,影响力巨大。 他们支持你,就代表那处地方大体稳了。 他们反对你,伱的统治意志就无法顺利延伸到那片区域。 这就是之前很多宗王要大力招揽士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苟晞就是个反面例子。 他在青州不得人心——这个“人”,指的是士族豪强。 当然,苟晞也没得到青州普通百姓的支持,更被宗教代表天师道喊打喊杀,属实是四面皆敌,即便一时赢个几场,最终必然败亡。 邵勋算是个不好不坏的例子吧。 他出身太差,很难吸引士人的支持。后来多了个太白星精降世的传闻,让他的身世有了点神话色彩,如此一来,在统战士人的过程中有了不小的起色。 不然的话,即便他的政治手腕比张方、苟晞更出色,也不会有如今这个局面。 张方一开始也是想结好士人的,但被以河间望族毕垣为首的士人奚落嘲笑,此路不通。 苟晞初到青州时,听闻也想振作一番,但最后似乎没太多成效。 张方已死,苟晞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出身门第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是一个长期debuff,始终施加着负面影响,让你在和士人的竞争中起跑线就落后,然后负重与轻装上阵的士人赛跑,难度可想而知。 出身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金手指啊。 裴妃在一旁默默看着,见众人陆续表完态,哽咽道:“先夫亡故,遗泽尚在,诸君之情,妾铭记于心。然嗣王年少,尚需良才辅佐——”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杨瑁,道:“杨公奄有干才,忠勤用事,每每上书,椎心泣血。妾览之未尝不感慨良久,思有以报。范县僚佐军民,或可同请杨公为刺史,报予朝廷,恳请恩命。如此,妾感激不尽。” 众人一听,纷纷暗骂。 杨瑁这厮第一个跳出来表忠心,竟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 不过,即便心中不太舒服,这个时候也不会公然跳出来反对,纷纷随大流表示同意。甚至于,一些不愿在镇军将军府做事,打定主意要离开的人,也不介意列一下名,结个善缘。 此事定下之后,便只剩细节了,杨瑁打算把刺史治所搬到鄄城,兼顾各方。 镇军将军幕府驻地肯定不会设在范县,至于搬到哪里,杨瑁不太关心,那是裴妃、嗣王需要思考的事情。 “文事已毕,尚有军事。”裴妃又道:“范县诸军,杂乱无章,需得从速整顿一番,以待来寇。何、刘二位将军,深明大义,乃先司徒爱将,或可担当起重任。”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陈侯勇冠三军,屡战屡胜,可协助参赞一二。” 邵勋曾是越府家将,但现在不是了。真要论说,他现在是“天子家将”,统领牙门军数千人,所以裴妃在请他时用的是“协助参赞”,而不是直接下命令。 至于到底是“协助”还是“主导”,大家都懂——不懂的去看看满城的银枪军即可。 这般大张旗鼓杀过来,玩呢是吧?他就是裴妃和嗣王背后最大的支持者。 甚至于,王秉说得没错,他是裴妃、嗣王幕后的操控者,利用司徒遗孀、嫡子的名义攫取好处。 军队,他肯定要沾手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章 项目推介(为曾经那么认真s加更) 从三月初四开始,邵勋一边注意匈奴消息,一边整顿军队。 首先是军队员额的统计。 何伦帐下还有七千余,刘洽有三千多兵,满衡拥众一千二百余,都是骑兵。 另外,未及跟随王秉跑路的军队人数超过四千,这几天又陆陆续续跑回来两三千,真正被王秉拉走的,还不到四千人。 司徒卫队尚有千人。 这便是全部兵力了,步骑一万九千余人,是兖州最主要的野战机动兵力——至于地方守御,则全靠郡县自己想办法。 这么点兵,真顶不住石勒,哪怕大胡不出动骑兵,只靠步兵多半都能败之。 邵勋将其分为前后左右四营,何伦、刘洽各领左右二营。 作为徐州刺史的代表,满衡领前营,算是对裴盾有个交代。 满衡所领之骑卒,被邵勋收走。他有些不乐意,但这些骑兵里,超过一半都是禁军,他们对于回归邵太白帐下并不抵触,大势之下,满衡只能从命了。 后营则交由唐剑统带。 邵勋令他从亲兵中挑选数十骨干,屯田军那边也会挑选一部分敢打敢拼之辈过来,作为他统驭部队的帮手。 唐剑卸任亲兵幢幢主后,邵勋提拔队主蔡承接替其位置。 蔡承,字顺龄,广陵人,破落寒门出身。为求发达,曾主动前往东海应募,算是第一批来到洛阳的东海兵之一。 此人其实不擅长打仗,对阡陌务农、疏浚河渠之类的事情更感兴趣,但为人仔细,思虑周到,再加上又是自己人,非常忠心,最适合这个位置不过了。 三月十五是唐剑、蔡承正式交接的日子。 一大早,唐剑便仔细安排好了岗哨,然后准备案几、茶水、点心,站好最后一班岗。 院中又来了一批人,多为兖州本地士族,如高平金乡檀氏、郗氏、济阴冤句卞氏、陈留尉氏阮氏、考城江氏、考城蔡氏、泰山羊氏等都有人抵达。 这些本州士族中,有的本就有人在幕府为官,有的家族曾经有人在幕府做官,后来或死或走,还有的家族曾有人被司徒征辟,但未就。 今日召他们前来,其实还是为了稳定兖州的局势。 依旧是裴妃、世子当头,邵勋站在后面,充当压舱石。 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每个世家的代表说话时,总下意识瞟他一眼。 “大乱数年,民不聊生。时至今日,我等所思不过‘保家’二字。”来自陈留的江春叹道:“若能保得田宅寝园,谁又愿意南渡呢?” 江春六十多岁,乃前谯郡太守江蕤之子。 蕤,开国时封为亢父男,考城江氏也算是开国勋贵之后了。 江春当过县令,也入朝为官过,今在家颐养天年。他的侄子江统闻名乡里,袭爵为亢父男,先仕司马颖府,再入朝,后被司马越征辟,去年年底病逝于范县。 “江公所言极是。”说话的是考城蔡氏的一位名叫蔡鸣的族人,只听他说道:“王弥乱时,各家忙不迭自保。弥败走后,本以为天下太平,没想到又来了匈奴,屡次三番,陈留几为鬼域。老夫行走乡里之时,目之所及,皆是饥馑饿殍,见之不由潸然泪下,唉。” 蔡家就比江家强多了,祖上曾是曹魏丞相蔡睦(蔡邕之孙)。 睦子德,任乐平太守。 德子克,曾为成都王僚佐。司马颖败后,归家闲居。 司马腾镇邺之时,囊中乏人,于是征辟蔡克。克不就,司马腾百般威胁,最后终于去当官了。 但他运气很差,摊上了司马腾这個主。汲桑之乱时,与司马腾父子四人、车骑长史羊恒、钜鹿太守崔曼等一起被李丰部众杀害。 克子谟,先后被举为兖州孝廉、秀才,后被司马越征辟,不就。目前已带着部分族人、僮仆、部曲南渡。 江家其实也有人南渡了,与蔡家一样,目前留下来的,都是不愿意走,或者还没拿定主意的。 对江春、蔡鸣两位老人家而言,他们是真的没动力南渡了。 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祖宗寝园皆在此地,听闻江南又卑湿暑热,去了难以适应,不如不走。 而既然不走了,他们对兖州——至少是陈留——局势就比较关心了。 他们的诉求其实不多,保住他们的利益即可。 关于这一点,邵勋早已在和豫州士族打交道的过程中了解了。 时局若此,每个人都要妥协一点,他们已经不需要你给太多好处,只要能保住其利益。 说通俗点,整个河南大地上的士族豪强们,需要一个打手,一个能为他们抵御外侮的打手。 邵勋很好地占据了这个生态位。 司马越无法很好地做到这一点,所以他死后,兖州士族便不太支持这个幕府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卵用没有,还要花费钱粮,还要出部曲丁壮。与其这般虚掷,不如把钱攒下来,或者渡江南下,或者自己练兵,不比把钱扔水里强? “昔年东海王欲征辟我,因见解不合,很快离去。”江、蔡二人说完,金乡郗氏的郗鉴突然说道:“司徒出镇后,再辟,我推辞了。今天下鼎沸,民乱四起,我只想知道,嗣王如何保得兖州安定?” 这话很不客气,而且他说话时看的是邵勋,而不是司马毗。 郗鉴被司马越征辟,大概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司马越几乎什么人都要,郗鉴正好在洛阳,去看了看,很快便走了。 司马越出镇兖州后,再辟,郗鉴对他印象不好,二次拒绝。 苟晞也欲征辟郗鉴,郗鉴同样拒绝了,看不上他。因郗鉴在高平乡间训卒练兵,很有威望,苟晞并未强迫。 前阵子,郗鉴入朝为官,很快又辞官,原因是他看不上天子。 辞官归乡途中,郗鉴路过陈留,被乞活帅陈午所留。一番交谈后,陈午请他留下来,共同领导这支部队,郗鉴拒绝了,东归乡里。 这样一个人,哪怕表面再随和,其实骨子里是非常骄傲的。 他看不起司马越,哪怕他在郗氏族中并非嫡脉,而是偏远散支,投靠司马越可以加强他在族中的话语权,他依然不愿意委曲求全。 司马越都看不起,如何看得起司马毗一个毛孩子? 所以,他看的是邵勋,一个近年来声名鹊起,四处救火的年轻将领。 司马毗摸了摸头,也下意识扭头看向邵勋。 裴妃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司马毗很快回过头去。 邵勋对司马毗附耳说了几句。 “陈——孤以为,久守必失。我重兵屯于陈留,则匈奴自濮阳下。移师屯于濮阳,则匈奴寇高平。比至高平,匈奴又去荥阳。如此疲于奔命,必然败亡。”司马毗说道:“唯有捣巢,攻其必救,方有一线胜机。” “捣巢?”郗鉴笑了笑,道:“算是个不错的法子,但有这个能力么?” 司马毗又愣住了。 邵勋再附耳。 “咳咳。”司马毗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不行,将来未必不行。只要豫、兖诸族勠力同心,有粮出粮,有兵出兵,如此拣选精卒,严加操练,定然可以成功。” 郗鉴听了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再问,观其表情,显然不太看好。 自长平之战失败后,大晋就转攻为守,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如今匈奴占了大半个冀州、并州,同时吞食了司州之平阳、河东、河内等郡,又把势力深入关中的冯翊,还统领河西上郡故地,跨州连郡,俨然北方头号势力,他不来打你就算好的了,还主动进攻? 难矣。 三人依次发言后,其他家族也出来说了几句。到最后,核心思想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他们不是不愿意支持幕府,而是看不到希望。 投资一个没有效益产出的项目,一年两年就罢了,时间长了,真当我是冤大头啊? 而今最关键的,其实还是恢复他们的信心。 他们的信心很弱,因此不断有家族成员带着钱财、部曲、资粮南渡吴地,用脚投票,态度十分明显。 不过邵勋带着银枪军抵达后,他们稍稍恢复了一点信心,打算看看换人后到底如何。 谈话到最后,裴妃提起了镇军将军幕府驻地的问题。 邵勋提议设在陈留国考城县,原因有五。 其一,考城地近汴渠,有漕运之利,无论调兵还是运粮都比较方便。 其二,考城位处陈留、济阴交界处,方便联络兖州腹地。 其三,考城离梁国、陈郡很近,便于邵勋支援。 其四,考城所在的陈留国,其士族几乎占了兖州一半,便于就食。 其五,考城附近还有乞活军陈午、王平两部,便于用司马越嫡子的名义招抚监管。 “王妃、嗣王,仆请复置济阳郡,可领济阳、外黄、考城、冤句四县。”邵勋说道:“镇军将军坐镇考城,兼领东西,如此兖州之事大有可为。” “此事需得上疏朝廷,得天子允准方可。”裴妃点头说道。 济阳曾经出现过,领三县,其中就有考城这个在国朝初年罢废的县份。 济阳郡罢废后,考城并未跟着罢废,而是划入陈留。 邵勋提议复置的济阳郡,有江、蔡、卞三大家族,其中蔡氏、卞氏都出过名士,家势还不小,摆明了是要吃他们用他们的了。 当然这对他们也有好处,就看怎么理解了。 “这是自然。”邵勋与裴妃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章 各项安排 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数骑渐渐远去。 “竟连寒食节都没过,就匆匆离去了。”王舒叹了口气,郁闷地说道。 “处明何必忧虑?”周顗策马追了上来,轻笑道:“中州风云激荡,乱成一团,非我等快意之地。早晚会有人灰心失望,渡江南下的。” “也是。”王舒转忧为喜,道:“还是伯仁会宽慰人。” “也是宽慰我自己。”周顗哈哈大笑道。 王舒,王导从弟,现为司马睿镇东将军幕府参军。司马越曾经征辟过,不就。王敦任青州刺史时,王舒从其上路,欲往州中任职,结果大家都知道。 司马睿自徐州南渡建邺后,王家下了大本钱,几乎三分之二的族人尽皆南下,往依附之,王舒就是其中之一。 周顗出身汝南周氏,现任司马毗镇军将军幕府长史。但他不想干了,追到范县请辞后,跟着王舒一起南下。 至于老家那边,他也派人回去知会了,后面会带着家人、仆婢、部曲离开。 北方实在太乱了,到处都是铁与血,而南方却是和风、柳絮、美酒、佳人,岂不美哉? 他俩身后还跟着数人,都是原司马越幕府的僚佐。在王舒的劝说下,各自离府,渡江南下,投奔琅琊王。 古话说,人离乡贱,对士人来说也是如此。 你确实可以带着部曲庄客一起过去,但问题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撑。开荒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至少头一两年是纯亏损,你必须养着他们。 江东官府会出一些补贴,但自己也得出钱,这是毫无疑问的。 随着南渡之人越来越多,江东诸郡的粮食价格都被买上去了,甚至有钱都买不到,你必须通过关系网从别人那里借,待开荒成功后再行归还。 这个时候,有亲朋好友在当地做官就非常重要了。 跟着王舒去的这些人,就是去做官打前站的,以利将来家族的整体南渡。 他们是士人,读过书,有见识,有一定的管理经验。就现阶段而言,琅琊王那边是有多少要多少,因为他想在南人、北人之间搞平衡。 另外,把北方人才吸引过去,也是削弱对手的手段之一,总之好处多多。 “那边是什么人?”王舒马鞭一指,看着数十步外踟蹰前行的百余人,问道。 周顗凝神一看,道:“应是南下乞讨的百姓。我自洛阳、荥阳、濮阳一路行来,见到了不少。匈奴派了小股游骑南下,一股也就一两百骑的样子,携数日食水,四处袭扰。百姓见得贼来,纷纷走避。匈奴人也不追击,但毁坏禾稼,烧毁房屋,然后呼啸离去。” 虽说现在百姓们都开始聚居了,但有的堡壁并不大,没法把所有人都装进去。很多百姓仍然住在坞堡外,只是有敌人到来的时候才集体入坞躲避。 况且,人可以躲,田地没法躲,你如果对付不了那两百个匈奴骑兵,就只能任其施为——如果战意坚决,在野地里将敌人击退,或许可以阻止敌人对庄稼的破坏,但不是每个坞堡都有能力做到的。 周顗一路行来,就在濮阳遇到了一股匈奴骑兵,差点为其所获。 “如此看来,邵勋在河南也不容易。”王舒舒了一口气,道:“按照邵太白的话说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哈哈。他直面匈奴兵锋,天天被人掳掠,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周顗听了有些皱眉,道:“处明,陈侯挡在前面,对江东亦有好处,何必说风凉话呢?” “也是。”王舒告罪一声,不再多言。 截至目前,琅琊王依然尊奉朝廷号令。 广陵去年没运多少漕粮进京,江东诸郡乐得轻松,今年却要开始起运了。这是一個很明显的信号,琅琊王依然是大晋臣子,尊奉洛阳正朔。 作为琅琊王的臣属,他确实不该多说。 周顗又扭头看了眼范县方向。 这几天,镇军将军幕府一直在操办司马越的丧事。 司马越死后,一直停殡于城内,这次算是风光下葬了。 对他们这个层级的人物而言,丧事就是政治活动,意味着很多东西。 司马越下葬完毕后,意味着他的时代彻底结束,幕府僚佐们将在新主君的领导下,开启新的政治生涯。 周顗听闻,兖州各大士族基本都派人到场了,比司徒生前来的人还齐。 诚然,死者为大,没人会跟死人过不去。但若没有陈侯率军前来,事情没这么简单。 从出席葬礼的人员来看,兖州士族估计也想看看陈侯这个名满洛阳的将领,能不能为他们顶住匈奴凌厉的攻势——不求完全挡住,但至少要比以前有所改善。 北方的局势,正在外力和内因的相互作用下,不声不响地发挥着深刻的变化。 ****** 三月底之时,消息一下子多了起来。 寿春周馥依然在兜售他的迁都计划,并提到今年漕运可能有些困难,因为荆州遭受了战乱。 此疏一出,人人侧目。 琅琊王司马睿请罢周馥之职,双方还在打嘴炮,将来会不会动刀兵,谁都不敢说。至少,司马睿有很强烈的办了周馥的冲动。 荆州方向,羊聃率军南下,再败王如,斩首三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进抵襄阳城下后,因为久攻不克,营中发生军乱,羊聃仓皇逃窜,为王如所败,损失惨重。 收拢残兵之后,一路退回新野,舔舐伤口。 匈奴攒了数月,在河东囤积了一定数量的物资,终于没有耐心了,开始进攻。 南阳王司马模遣大将赵染率军拒之。染军屯于蒲坂津,凭河而阻。 另有一路开往潼关镇守。 这两路人马,汇集了关中所有的能战之兵,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 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怕。 司马模担心匈奴突入关中之后,群胡响应,局势瞬间糜烂。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战场放在外面,尽可能远离长安。 更何况,蒲坂津、潼关两大锁钥之地不守,你还打什么仗? 湘州那边还在打,形势不太妙,因为官府压根就没什么兵,只能临时召集。而临时拉起来的丁壮与巴蜀流民相比,可能还要略逊一筹,再加上士气上的差异,官军十分被动,已经让杜弢逼近长沙了。 幽州王浚再一次深入参与鲜卑战事。 三月牧草尚未返青,段部鲜卑就遭到慕容鲜卑突袭,损失惨重,不得不向王浚求救。 浚率步骑数万东行,算是讲义气的。 说起这个段部鲜卑,就注定无法避开六年前的长安之役。 段部深度参与八王之乱,本来就陆陆续续战损了数千骑,长安再死五千,一下子元气大伤。 要知道,能派来中原的并不是老弱病残,而是相对身强力壮之辈,几年内被干掉一万余人,对总人口不过十几万的段部鲜卑来说,是难以承受之痛。 草原资源有限,部落仇杀不断。 慕容氏、宇文氏见得段部显露颓势,如何不上前分食? 这些年来,王浚其实一直在给段部输血,三四次派兵救援,损失了不少兵员和钱粮,让段部鲜卑堪堪维持到现在。 但也只是稍挽颓势罢了。 段部鲜卑不断丢失草场,损失牛羊和人丁,实力日益单薄。或许,要不了几年,他们就将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慕容鲜卑或宇文鲜卑——也许是拓跋鲜卑? 邵勋看到这里时,感觉有些奇怪:“王夷甫将这些告诉我作甚?” “陈公有所不知,太尉曾经设想过,令王浚自幽州南下,陈公提兵北上,夹击石勒、石超等辈,收复冀州。”杨瑁说道:“然王幽州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却已无力南下。” “王浚此人,离了鲜卑简直不知道怎么打仗。”邵勋嗤笑道:“以前鲜卑帮他打仗,现在他帮鲜卑打仗,真是一对好翁婿啊。” “王幽州也是没办法。他与慕容氏、宇文氏没有交情,失去段部鲜卑外援后,他拿不住河北,别说匈奴了,石勒他都打不过。”杨瑁摇头叹息道:“陈公可不能指望此人,他不行的。” “我不会那么蠢的。”邵勋说道:“杨公,兖州诸事,你可得费心了。嗣王督军兖州,名不正言不顺,尤需杨公支持。” “我这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杨瑁苦笑道:“天子真会同意吗?” “天子会同意的。”邵勋笑道:“因为洛阳朝堂上还是有聪明人,他们会发现,洛阳已经被顶在最前线了。关中战火将燃,一旦沦陷,洛阳情势更加危急,这个时候就更需要豫、兖、徐诸州支持。我总说‘相忍为国’,我忍了,天子也得忍忍嘛。他不想忍的话,会有人劝他忍。如此而已,杨公勿忧。” 杨瑁再度苦笑。 两次苦笑,原因却不一样,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懂了。 “徐州那边,陈公安排妥当了吗?”杨瑁问道。 “徐州裴使君已表司隶校尉糜晃糜子恢为东海内史。”邵勋说道:“此事应无大碍。” 司马越死后,糜晃彷徨无比。 性格决定命运,他试图弥补邵勋、司马越之间的裂痕,到最后两头不落好。 当然,邵勋其实对他没什么意见。 徐州太远,他压根管不了,裴妃母子属意糜晃,他也没意见。 原本的内史是太原王承,司马毗的老师之一。但王承已决定南渡建邺,位置就空出来了。 糜氏是东海本地士族,门第不高。 这些年,因为在洛阳步步高升的关系,糜氏在老家发展迅猛,很多百姓乃至豪强前来依附,实力大增。 有家族势力支撑,再加上官职带来的便利,应该能与王氏分庭抗礼吧? 其实邵勋更希望他能与王氏联合,共守东海国四郡,就是不知道行不行了。 “明公,该走了。”蔡承从门外走了进来,禀报道。 “好。”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对杨瑁行了一礼,道:“杨公保重。我令唐剑屯于廪丘,一旦有变,须臾可至。” “劳陈公费心了。”杨瑁回了一礼。 邵勋就此转身离去,踏上了归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章 忠于什么 “裴廓、李恽无能,不能阻敌于国门之外,枉负朕意,要他们何用?”天下局势日益崩坏,天子阅览奏折,每每七窍生烟,于是干脆不上朝了,到华林园散心几天。 不过,他终究放心不下朝政,着宫人把奏折搬来,他心情好些便批阅几份。 有时候也会召集重臣至此问对,今天被喊来的是新近升任司空的荀藩、尚书令刘暾以及中护军荀崧。 时已四月,算是初夏了,文武百官都换掉了青色官服,改穿朱红色官衣。这会聚在一起,也不说话,但以目示意。 天子搁下御笔,走到一幅张挂起来的舆图前,看了许久后,突然问道:“若迁都寿春,该怎么走?” 荀藩眼皮子一跳,道:“陛下,现在走不了了。” 匈奴大举入侵关中,赵染守蒲坂津,一开始打得蛮好的,随后不知道是飘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向南阳王司马模求冯翊太守之职。 对这种临阵邀赏的恶劣行为,司马模当然不能同意了。 赵染大怒,直接率军投降匈奴,让人目瞪口呆。 汉主刘聪闻讯大喜,以染为平西将军,着其率众南行,截断潼关守军粮道。 关中的战争打成这个样子,让人始料未及。 几乎与此同时,刘聪又遣呼延晏率步骑二三万人南下,牵制洛阳朝廷,不令其救援长安。 天子气的就是这件事情。 还不到三万匈奴兵,且其中鱼龙混杂,真匈奴未必有几个,浩浩荡荡南下洛阳,视大晋满朝文武于无物。禁军诸将却言兵少,请调凉州兵出击。凉州兵又以四年三来,长途跋涉,苦战连连为由,请发赏赐若干。 没有人愿意痛痛快快为朝廷打仗了! 司马炽知道,他真正生气的是这点。或者说,他害怕的也是这点。 在以往,凉州兵二话不说,先上去猛冲猛打,将敌人击溃后,再行领赏——有没有另说。 这才过去四年,凉州兵不过来了洛阳三次,就疲了吗?心中有怨气了吗? “调绢万匹,付予北宫纯。”生完气后,司马炽心底涌出股无力感,道:“着其屯于大夏门外,若有匈奴贼众而来,立击之。” “陛下,臣以为或可调邵勋西来,着其与北宫纯合兵一处,共击匈奴。”荀藩建议道。 五千凉州兵有点少,若将银枪军也调过来,则把握大增,一定能把呼延晏打回去,免得他们再来毁坏河南诸县的庄稼。 “邵勋?”司马炽一听,顿时冷笑。 他霍然转身,走到御案前,翻找了一会,拿出几份奏疏,扔在案上,道:“荀卿不妨看看,这些事和邵勋脱不了干系。” 荀藩瞄了一眼,心中了然。 他虽然已经卸任尚书令,但在尚书台系统还有老关系,消息灵通得很。 这几份奏疏,其中一份是兖州军民请以杨瑁为刺史的表状。 这事荀藩也很愤怒,因为李述是他推荐的,结果先是在虎牢关被拦阻十余日,理由是有匈奴游骑南下,不太安全。至陈留时,路遇贼匪,吓得避往荥阳。 前几日,李述写信给他,言辞恳切,语气哀求,说他不想当兖州刺史了。 荀藩沉默了好久,最后只轻叹一声。 邵勋终于也甩出这一手了。 诚然,这种恶劣的先河并不是邵勋首开。但他开始这么搞,无疑加剧了这种恶劣的风气,对他其实也有坏处,只不过好处似乎更大一些,权衡利弊之下,最终走上了这条路。 荀藩装模作样看完奏疏后,又拿起另外一份。 这是请镇军将军司马毗都督兖州军事的奏疏。 在荀藩看来,这完全是胡闹。 都督是国家公器,岂能父死子继?况且司马毗年纪也太小了,不合适。 看完这份后,还有两三份,但都是小事了,比如请置济阳郡,比如徐州裴盾表糜晃为东海内史等。 荀藩放下最后一份奏疏后,说道:“陛下,眼下还得靠陈公维持漕运。在这件事上,他是有功的……” 呃,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如同火上浇油般,让司马炽愈发怒火中烧,只听他说道:“邵勋此人,薄有微功,便弄兵恃宠,不受文告,不服朝廷。朕本贵清净,不欲追究,然其变本加厉,为司马越余党索要官位,为东海孽息讨取名器,前番又有阻朕追贬东海为县王之举,所作所为,哪有点臣子的模样?” 荀藩无语。 若论与邵勋的仇怨,他可比天子多多了。长子道玄在长沙王乂幕府之时,便为邵勋所杀,你道我不恨?只是人不能仅凭感情用事,世道如此,有些委屈只能深埋心底,取舍、权衡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臣闻邵勋于陈郡练兵,拥缇骑以巡漕渠,建幢伍以御贼寇,夙夜忧勤,不敢懈怠。”刘暾上前说道:“前番荆州,破侯脱于堵阳,后至司州,败王桑于新郑。石勒攻荥阳,石超寇陈留,皆为截断漕运之毒谋,而邵勋化解之。以此观之,陈公实为国家之巨屏、陛下之爪士啊。” “你们——”司马炽看了眼荀藩,又看了看刘暾,心寒无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即便司马越秉政之时,他俩也没有投靠过去,而是忠贞许国,心向天家。既如此,他就不明白了,在邵勋和司马越余党这件事上,为何就不能顺着朕的心意,驳斥邵勋、司马毗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破坏他们的奸谋? 难道朕错了吗? 司马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看向荀崧,问道:“景猷,你怎么看?” “臣以为豫、兖二州地接枭境,兵凶战危。”荀崧暗叹一声,天子还是不放过他,理了理思绪后,便说道:“陛下登基以来,贼寇屡屡南下,无人能挡,直至陈侯之国,方稍遏贼锋。去岁王桑槛送洛京,百姓闻之,无不欢欣鼓舞,皆言大晋中兴有望。河南有此等大将,方能为朝廷拒河北狼烟,备黑山贼寇。若换了他人,臣担心让石勒如入无人之境,突至襄阳、江夏,汇合王如、杜弢贼众,则大势去矣。” 司马炽身形晃了一晃,脸色很不好看。 好似福至心灵,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王衍还是荀藩,他们都不会绝对站在自己这边。 他们或许忠心,但忠的是什么,却颇堪玩味。 忠于天子还是忠于朝廷,对他而言有本质的不同。 若将自己换成先帝,他们一样忠心。 呵呵,好啊,太好了。 想明白这点,司马炽只觉心里堵得慌。 堂堂天下共主,却不能令股肱之臣彻底归心,然后君臣相得,上下一心。 如此看来,迁都也没什么必要了。 周馥难道与荀藩有什么两样吗? “朕乏了,些许事体,卿等看着办吧。”司马炽心灰意冷,挥了挥手,说道:“另以苟晞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 说罢,不待臣子们的反应,直接乘舆离开了。 荀藩、刘暾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青、徐、兖、豫、荆、扬六州本就各有都督,如今再搞個大都督,给了苟晞节制六州军事的名义,这是要以毒攻毒吗? 荀、刘二人不打算拒绝,因为这道诏命其实没啥用。 司马睿会听苟晞的? 山简会听苟晞的? 邵勋会听苟晞的? 也就徐州王隆可能怕一些,他是“监徐州军事”,在都督当中算是名义比较弱的。但考虑到东海王氏的存在,苟晞未必能插手徐州军事。 天子纯粹是在发泄愤怒情绪。 这边几人在讨论该如何处理奏疏,那边天子已回到昭阳殿寝宫。 皇后梁兰璧惊喜地看着天子。 天气有些暖和了,皇后穿得略微单薄一些,胸前蓬蓬的,腰肢细细的,脸蛋红红的,司马炽看了只觉口干舌燥。 皇后感觉到了天子的目光,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上前,用惊喜中蕴含着爱恋的目光看着天子。 天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但突然间脸色一白——刚刚有些苏醒,却又沉睡了。 皇后低着头,不敢看他,满脸羞不可抑的表情,美艳不可方物。 但等了许久,不见天子有任何动作,顿时明白了,暗叹一声,轻轻拉起司马炽的手,道:“陛下,妾做了点心——” 司马炽仿佛手里是什么毒物一般,慌忙甩开,退后半步。 在皇后惊愕的目光中,他偏过头去,说道:“朕闻卫将军与西州流民帅多有来往,与京兆尹梁综更是同族兄弟,皇后你——书信一封,问问卫将军可愿出任宛城都督。” “嗯。”梁兰璧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应道。 “语气重一些,让卫将军莫要推辞了。”司马炽说道:“他若不就,朕就亲至府上。” 梁兰璧再应一声。 父亲一直不愿掺和这些事,但天子已经没耐心了。他迫切希望父亲出来帮忙,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朝中忠臣不少,为什么要用外戚呢? “切记,尽快。”天子又强调了一遍,然后匆匆离去。 看其身影,竟然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一章 西州士人(为盟主文天勿佐加更) 梁芬收到书信时,正在家中待客。 来客多为西州士人,为首者乃前司徒幕僚阎鼎,字台臣,天水人。 司马越故去后,树倒猢狲散,走了不少人,阎鼎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在朝中没有关系,自身门第也不太行,如今的朝廷与几年前又大变模样,真的没有办法了。 阎氏郡望在天水、金城二地。 汉末时有凉州别驾阎温,又有韩遂部将阎行,阎鼎算是阎氏中第三个比较知名的人物,先举秦州秀才,再被时任太傅的司马越辟为参军,仕途走势非常不错。 但司马越死了,阎鼎也没办法,只能跑回来。 现在他的身份是流民帅。 河南郡的关西流民不少,阎鼎出身秦州,又有名望,于是一部分人推其为主,在密县以西的山间盆地内聚居耕作。 流民帅、坞堡帅这种身份,本不受他们这些士人青睐,但如今不是没办法了么?掌握一支力量,总比两手空空好。 其实,像他们这些在本乡流民中有威望的士人,当个坞堡帅、流民帅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王如是京兆府小军官,众推其为主。 蜀郡人杜弢本来是镇压巴蜀流民叛乱的县令,造反的流民还推其为主。 关西流民自然也会奉阎鼎为主了。 门第、出身这种东西,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深刻融入了社会文化、风气、传统之中,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所有人。 即便一些人起来造反,诛杀士族,但他们内心之中,隐隐有自卑感,有士族愿意与他们合作的话,甚至愿意交出领导权,奉其为主,这并不鲜见。 时代风气、价值观这种无形的东西,往往比有形的庄园、坞堡还要难以打破。 邵勋就试图扭转这种风气和价值观,这是比击败匈奴还要艰巨的任务,他的思路是从经济基础下手,理论来源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效果如何,难以预知。 卫将军梁芬现在是西州士人在朝中的领袖之一。 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总体而言,西州士人在洛阳混得不咋地。 今日来梁府拜访的,除阎鼎外,还有秘书丞傅畅等数人。 畅父祗,新近升任司徒,位高——但权不重。 畅兄宣,曾为司马越右长史,后入朝为官,差点与高光等一起被杀,侥幸得免。 卫将军梁芬之下,当以北地泥阳傅祗为第二人。 但总体而言,西州士人在朝为官者依然不多,他们的大本营还是在关中。 比如,梁芬族弟梁综现为京兆尹,梁纬为北地太守,梁肃为频阳令,梁综之舅索綝为冯翊太守…… 大将军梁冀的后人,本就是关西豪门,在先帝时有些没落,梁兰璧当了皇后后,卫将军梁芬虽然不掺和任何政事,但梁氏族人好处不断。再加上他们会做人,本身势力大,南阳王司马模也开始重用梁氏,于是渐渐有了起色。 梁芬是关西士人在朝中的总枢纽,很多聚会都在他府上举办,阎鼎对此又羡又妒,但时势若此,由不得他不低头。 “台臣你有上进之心,我素知之。”梁芬斜倚在榻上,叹了口气,道:“但南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那位太白星精遣六幢兵戍守宛城,我去了又如何施为?” “王如……”阎鼎小声说道。 “王如野心大了,未必会听话。”梁芬说道:“我若去宛城,或能拉拢一些人过来,但王如不会降的。况且我手头无兵,难上加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梁公何谓无兵?”傅畅说道:“昔年镇压张昌之乱,每有重臣南下,禁军都会分拨一部分兵马,着其统带。梁公若南下,朝廷怎么着都要分兵数千,这不就有兵了么?况且,北宫纯不是在城北么?” 梁芬不置可否,只道:“北宫纯数来洛阳,确实拜访过我几次,其帐下诸将,有几个我也认识。但他们终究要走的,如何能长留洛阳?” “梁公谬矣。”傅畅还没说话,阎鼎却急切道:“仆前几日在新安,收拢了一批溃兵,乃潼关守军。因后路被断,为赵染所败。梁公若派人去招抚,应能再拉来数千人。匈奴攻入关中之后,潼关归路断绝,凉州兵如何回返?” “今天子欲令公出镇都督,不如讲讲条件,把凉州兵带走。再调拨一部分禁军,或去弘农招抚潼关溃卒,凑個一万人不在话下。” “宜阳杜氏兄弟,向来敬重梁公,逢年过节,礼数不缺。他们也是关西人,其族人杜勋刚奉张凉州之命至洛阳,献马五百、毡毯三万。梁公不妨试探一下,说不定也能拉一点钱粮部曲过来。” “再者,仆帐下亦有数千家关西流民,愿奉梁公号令。” “梁公。”傅畅紧接着说道:“关中战乱不休,定有羌氐胡汉百姓出武关入南阳。梁公昔年结好于羌氐酋豪,威望隆著,抚之不难也。如此一来,兵有了,民也有了,何惧也?” 梁芬默然良久。 片刻之后,他起身踱步,叹息连连。 傅畅还好,阎鼎却急得不行。 这么好的机会,梁公为何不把握住呢?他出任宛城都督,监沔北诸军事,自己若跟着他上任,定有大大的好处,跟着他的数千关西流民也能有个着落。 “关东终究不是咱们的地盘啊。”梁芬叹了口气,道:“若此时在长安,老夫二话不说,当仁不让,定给尔等一份前程。荆襄南阳之地,情势复杂,既有王澄、山简等朝廷重臣,还有王如、严嶷等流民帅,那位邵全忠更是与南阳本地豪族联手,安插私人,野心勃勃。老夫若去,定然与他对上,唉。” “梁公!梁公哎!”阎鼎急道:“邵勋家世不振,势力不张,摊子又铺得太大,而今实控者,不过洛南、襄城、陈郡寥寥数地罢了。颍川、南阳、顺阳、鲁国等地或依附之,但并不可靠。偏偏他还不知足,东行范县,抢夺司马越遗产。他已经吃撑了,根本控制不了这么大的地方。梁公去宛城,乃朝廷诏命,谁敢阻拦?” 梁芬微微思索了一下,问道:“邵勋在何处?” “刚奉东海嗣王及太妃至考城。”傅畅回道:“他应当还在部署兖州防务,试图驱逐南下袭扰的匈奴游骑。另,刘聪遣赵固等人率众东行,进入青州,试图汇合曹嶷大军。苟晞在上个月与曹嶷打了一仗,小胜。苟道将连胜三场,兵越打越少,曹嶷败了三场,兵越打越多,赵固等人再至,苟道将恐难敌也。青兖徐一带,变故在即,邵勋没有许多精力兼顾各方。他是插手南阳了,但一应军政多委地方豪族,梁公若去宛城,没想象中那么难。况且,关西胡汉流民还在不断进入南阳,后援不绝也。” “邵勋……”梁芬闭目思索。 他经常听到别人提起“邵太白”,名声太大了。 他也研究过邵勋的过往,对他非常欣赏。自问易地而处,他做不到这般地步。 有勇、有谋、有见识、有手腕,不贪功冒进,但夯实根基,知晓进退,步步为营,此等本事,莫非天授? 他想起了那个谶谣。 唉,他若是关西人就好了。哪怕不是士人,梁芬也愿意重金资助他——西州胡汉杂处,战事频繁,有门第之分,但没有关东士人那么看重。 “有些时候,老夫都觉得愧对天下士民。”梁芬突然苦笑一声,道:“享用着高官厚禄,却一言不发、一事无成,上朝下朝,形同木偶。邵太白武能破敌,文能安民,老夫不如其远甚。他在河南也不容易啊,四战之地,疲于奔命,却还有人给他扯后腿,唉。再弄下去,国事都要败坏掉了。” “梁公……”阎鼎心底一凉,这是不愿去宛城? 傅畅也微微有些失望。不过他心态好,对功名利禄没阎鼎那么热切,不去就不去吧。 大家在朝堂内修修补补,勉力维持,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公。”厅外来了一老仆,瞟了眼傅畅、阎鼎等人后,径直来到梁芬身边,附耳道:“宫中传来消息,天子对明公‘卧病’十分不满,大发雷霆之怒,不日就要来府中探病,还说……说……” “说什么?”梁芬皱眉问道。 “说明公若无法起身,可乘板舆赴任。”老仆说道。 梁芬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阎鼎、傅畅不解地看向他。 梁芬摆了摆手,遥望庭院中随风飘摇的草木,叹道:“人如草芥,即便公卿亦不得免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二章 无题 五月中的时候,汉、晋双方的战事开始上强度。 匈奴只出动了数万步骑,规模不大,但已经逼近长安。 降将赵染为先锋,先败潼关守军,吞并其部伍,然后击败晋将淳于定,俘斩甚众,再至长安,南阳王司马模已无一兵一卒,遂降。 赵染将司马模送至汉河内王刘粲手里,战事大体结束。 前后只用了一个多月,消耗非常轻微,且绝大部分仗是降将赵染打的,即晋兵打晋兵——司马模就因为一个冯翊太守而丢了长安,不由得让人扼腕叹息。 匈奴主力开始撤退,以减少资粮消耗,只留部分兵力镇抚关中。至于是何人留守,大概率是刘曜,而不是刘粲。 兖州东部,在邵勋率部离开后,赵固渡河南下,攻入青州济南、兖州泰山二郡,与曹嶷合兵,威逼苟晞。 洛阳方向,呼延宴率众至芒山,窥伺洛阳。旬日后,王弥率两万余人南下,这一路兵力逼近五万。 石勒相对比较敷衍,他大概是顶不住压力,只派了千余骑,分成三四股,在荥阳、陈留、濮阳一带活动,打了就跑,机动灵活。 主要目的是毁坏庄稼,让这一片的收成完蛋。 其主力部队趁着王浚无暇南顾的有利时机,北上攻克钜鹿郡,随后威逼常山、中山二地。 石超则拿下了安平。 整体强度确实很大。农忙一过,匈奴直接把人从地里召集而起,全线出击,且还真让他们得到了不错的战果,比如长安。 “你想怎么办?”静谧的书房之内,一灯如豆,裴妃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邵勋像个男主人一样倚靠在床榻上,说道:“长安已经没了,河北也狼烟四起,若青州、兖州再丢掉,整個局势就太被动了。” 裴妃像个女主人一样煮着茶,为丈夫洗去征尘。 茶水咕咚咕咚响着,娴静的女主人不慌不忙,不断添加着各种调料。 “你知道匈奴的布置么?”裴妃问道。 “不知道。”邵勋说道:“只能靠猜。我已将银枪军第十一、十二幢调来了,府兵、义从亦小规模征发了一批。先北渡汲郡,看看情况再说。” “妾不是很懂,但打仗是这么打的吗?”裴妃问道。 “灵雁何意?” “你率军北上,准备打谁?打到何种地步?怎么收手?”茶已经煮好,裴妃给邵勋倒了一碗,然后问道:“能占据河北郡县吗?” “占据不了。”邵勋说道:“兵少了顶不住围攻,兵多了,匈奴又会下河南。” “既如此,为何还要强行北上?”裴妃反问道:“北上打石勒,石勒率军回援,若其深沟高垒,与你相持,匈奴骑军出上党,抄截你后路,大军会不会葬送于河北?”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邵勋叹道。 “你累了……”裴妃走了过来,将邵勋的脑袋拥入怀中,柔声道:“伱想得太多,担心得太多,这个天下不是你一个人能挑起来的。我小时候吃过教训,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邵勋反搂住裴妃,手在她背臀上用力抚摸着。 “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不要盲目出手,免得吃亏。”裴妃说道:“匈奴几世积累,刘元海开国第一个月就有五万余骑,他比你强是应该的。那个时候,司徒才开始打荡阴之战,你手头不过王国军一部千余人罢了。” 裴妃的纤指轻轻揉按着邵勋的太阳穴,道:“这就像你做买卖,他有五万贯本钱,还是铜钱,你只有一千贯铁钱。时至今日,不是你不如刘渊、刘聪父子,是他们本就比你钱多,而且并没有犯多少错误。你现在就打败他们,那才不正常呢。” 五月天热,衣衫单薄。 邵勋的脸埋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中。一想到这是多年求而不得的女人,他感觉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裴灵雁一点都不扭捏,继续说道:“你要想赢刘聪,只有两个办法。” “说来听听。”邵勋闷闷说道。 裴妃的喘息也粗重了起来,嘴上仍说道:“其一是等刘聪犯错。他犯了错,就会有损失。其二是相持,比谁更能扛住。刘汉内部很杂,早晚出事。你只要稳住不败,会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她俯下身子,在邵勋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娘俩都要靠你活着。另外还有很多人依附着你,你若败了,他们都活不了。所以,你不能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上身衣裙已经被解开,裴妃再度抱着邵勋的头揽入怀中,说道:“你也是我见过的武艺最强、军略最高的男人,这世上没几个人比得上你。不要着急,沉住气,你会赢的。” 说完,裴妃浑身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了小时候与裴婉玩闹的时候,被堂妹在手上咬了一口的感觉,当时似乎还留下了牙印。 这样的感觉,尤其让人难以忍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裙摆缓缓褪下,烛火“噼啪”闪耀了一下,照亮了两瓣浑圆挺翘。 山间谷地之中,灌木杂草东倒西歪,洪波涌起,顺着修长笔直的驿道流淌而下。 “司徒已逝,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我的主母、东海太妃。”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 “司徒”、“主母”二词一出,雪白细腻的肌肤纹理之上,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魂归泰山之时,我们会是什么下场……”裴妃轻轻颤抖着,呢喃道,说完,又低头看了看男人,柔声道:“发泄吧,发泄完就没烦恼了。” 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二人滚倒在床榻上。 邵勋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团火,他双手扶着裴妃的太阳穴,低下头去。 热烈而贪婪的吸吮之中,两人几乎到了牙齿碰牙齿的地步。 …… 天还未亮,邵勋便已悄然离去。 此时他神清气爽,大脑格外清明。 所有的焦虑、烦忧,都发泄在了花奴的身体里。 好的女人,能对男人形成正向激励,他现在就有无穷的斗志,哪怕有人骑着猛犸冲到面前,都能给他来个“人犸俱碎”。 一路走,一路思考。 他知道,石勒即便在打河北,一定也将大部分骑兵留下了。 他在防备着邵勋,正如邵勋防备着他。 昨晚他与裴妃交流了一下,发现自己很可能走入了一个误区。 他在这个时代最大的敌人,真的是石勒吗?那可不一定。 从实力角度来分析,刘聪的威胁难道不是石勒的好多倍? 玩弄历史先知,搞不好要在这上面吃大亏。 石勒拿什么与刘聪比? 大胡积攒起来的实力,哪个不是扯着刘汉的虎皮忽悠来的? 刘聪如果不过日子了,大发诸部,搞一锤子买卖,他甚至可以把匈奴诸部以及依附他的诸多杂胡的男丁全部动员起来,人人携带武器、马匹,就准备两个月的粮草,十几万骑一波流,打不赢就灭国。 这种实力,压根不是石勒能碰瓷的。 所以你便看到了,刘聪只是下意识搞一些制衡的手段,但对石勒、赵固、王弥、石超、赵染等辈并不太担心。 若非想要靠他们补足步兵短板,刘聪可能都没兴趣多看这些外系杂牌一眼。 要想真正扭转战局,还是得让刘聪感到痛。 从这个角度考虑,只有一个发力点:河内。 当然,在此之前,他首先需要保证河南的安危。 更准确地说,是一些薄弱环节的安全。至少,它们不能被匈奴夺取,比如徐州。 五月初六,邵勋率银枪军主力屯于考城,并传令公府诸位将佐,前来此地议事。 几乎于此同时,李重率牙门军四千余人、府兵及部曲两千、屯田军五千,总计万余步骑东行,横穿整个豫州,前往鲁国屯驻,等候下一步命令。 新招募的凉州兵悉数编入义从军。 从范县带回的骑兵同样编入义从军。 如此一来,这支部队的员额膨胀到了四千五百人左右,其中骑兵两千五百、步兵两千——包括一千凉州大盾步兵。 这支部队,与征集的府兵及部曲两千人一起,屯于陈郡阳夏。 邵勋的目的其实很朴实无华:他只想保住这一季的粮食收成,同时策应好漕运——即便寿春那边漕运有些困难,广陵的漕粮一定要运过来。 这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三章 离别与战术 五月二十日,第一批漕船已过徐州,离考城已经不远。 这个时候,一位又一位公府将佐陆续抵达。 近年来一直在广成泽养生的曹馥也来了,看到裴康、羊冏之、卢志等故人之时,感慨万千。 新任东海内史糜晃归家,途经考城,顺道拜访一下。 “子恢,你说说你,唉!”只有曹大爷有这份资格对糜晃指指点点。 当年洛阳孤危之时,曹大爷家就是他们这帮留守人员的主要活动据点,老曹的江湖地位高得吓人。 小红跟在曹馥身后,掩嘴轻笑,同时用目光搜寻着,看看今天过来的这群“衣冠禽兽”中,有几个是她的猎物。 “军司。”糜晃轻叹一声。 “你既然唤我一声军司,便还有往日情分。”曹馥感慨道:“东海国掩有四郡,内史非寻常太守可比,须不比司隶校尉差了。你回去好好做吧,嗣王短期内不便回东海,只能靠你照应那一摊子事了。” “我省得。”糜晃轻轻点了点头。 十年前来洛阳,风华正茂。 十年后回东海,身形佝偻。 十年间,恍然一梦啊。人生还有几个十年? “子恢。”远处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糜晃抬眼望去,却是太妃在向他招手。 嗣王与太妃并立,陈公邵勋站在后面,微笑点头致意。 糜晃眼中涌起一股泪水。 他以袖掩面,轻轻擦了擦,走了过去,对太妃、嗣王行了一礼,又对邵勋行了一礼。 三人依次回礼。 裴妃容光焕发,庄重娴雅,仔细打量了下糜晃后,叹道:“这些年委屈子恢了。” 糜晃苦笑了下,道:“谈不上。” “东海之事,要糜君费心了。”裴妃说道:“妾也不知何时能回东海,唉。” “太妃且放宽心,有臣在,定不让宵小得手。”糜晃回道。 “嗣王还不向内史行礼?你的家业,全靠人家打理呢。”裴妃看向司马毗,说道。 司马毗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行了一礼。 糜晃坦然受此一礼,道:“嗣王放心,有臣在,东海乱不了。” “糜公文武双全,孤……孤信矣。”司马毗结结巴巴地说道。 “督护。”邵勋走上前来,笑着打招呼。 “小郎君。”糜晃回道。 说罢,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在潘园初识,又于辟雍奋战的日日夜夜。 “我要走啦。”糜晃只觉今天的情绪屡次失控,差点又流下眼泪。 “先在东海撑几年,等我回来。”邵勋搂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微时得公相助,一直铭记于心。若有将来,定少不了公之富贵。” “不谈这些了。”糜晃叹息了声,然后紧紧握住邵勋的手,道:“珍重,此生定有相见之机。” “会的。”邵勋说道。 交通不便的当下,有时候一次离别,可能就是永别。 从今往后,远方故人的消息,或许只存在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 更残酷的是,这些“只言片语”很可能还是故人墓碑上的铭文。 这就是人生。 糜晃擦了擦眼泪,不再回头,大踏步离去。 邵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惆怅。 裴妃走了几步,与他并肩而立。 邵勋看了她一眼,心情渐渐好转。 裴康与羊冏之寒暄完毕后,便悄悄看着女儿和邵勋。 今天早上看到女儿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思考许久后,心中若有所悟。 这会看到两人并肩站在那里,暗骂二人也不注意场合,便轻轻咳嗽了一下,举步上前,道:“糜子恢回东海,或要面对苟晞、曹嶷的压力。” 裴妃翩然离去。 “苟道将没那么傻,他去徐州,琅琊王或许就不高兴了。”邵勋说道。 中央权威日渐沦丧的今天,方伯们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司马睿本就是从徐州南渡,在当地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内心之中或许也对徐州有一定的想法。 再者,徐州是小州,苟晞真未必去。一旦失败,他更可能来兖州抢食。 至于曹嶷,呵呵,邵勋也不认为他一定就是刘汉铁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人都是有野心的,独占一州的时候,初时或许还会尊奉刘汉号令,时间长了可就难说了。 对晋廷而言,这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陈公对徐州没想法?”裴康问道。 “当然有想法了,不然也不会派李重去鲁国,但裴公不觉得我摊子铺得太大了么?”邵勋说道:“说难听点,即便是豫州的谯、鲁、沛等郡国,反不反我,全看守相们的心情。兖州也一样,我在那边的控制力更弱。即便是新拉拢的部队,都有可能反。” 这就是封君封臣制的弊端。 但伱要直辖,除了需要大量的官员外,还需要打掉当地士族的经济基础、武装力量。 邵勋自己培养的人才全分配到洛南、襄城两地了,陈郡都有点少,更别说南顿、新蔡了。 现在还得哄着那些人。 “再者,我需要通过徐州联络辽东。”邵勋继续说道。 裴康有些惊讶。 “向鲜卑人买马。”邵勋笑道:“如果他们愿意卖的话,自可通过海路联络。” “辽东至青州,凭好风一日夜即可抵达,徐州怕是有点困难吧?”裴康说道:“届时船覆人亡,可就不美了。” “总要试试嘛。”邵勋说道:“重金悬赏之下,总有勇夫愿意出海的,这是一门大买卖。” “你可真是奇思妙想迭出。”裴康叹道:“今日召众人与会,谈的还是河南之事?”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镇军将军幕府的僚佐也来了。我的意思,豫兖一体,兖州作为军争之地,免不了沦为战场。豫州在后方,可全力耕作、畜养牲畜、操练兵马,一旦时机成熟,可反攻匈奴。如此安排,兖州士人恐有所不满,尚需裴公帮忙转圜一二。” “你尽想着让老夫消耗情面的好事。”裴康不满道。 邵勋哈哈一笑。 他把行动迟缓且战斗力不太行的步兵屯驻在兖州各個要点,作为填线部队。 银枪军、牙门军、府兵一部作为机动野战力量,屯于二线。 骑兵集中使用,或者配属野战步兵作战,或者抓住深入己方境内的敌骑痛打,让他们吃几次亏,长几次教训,不敢再肆无忌惮搞破坏。 这种战术布置,很明显会让兖州士族不满,因为他们沦为了炮灰。 但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注定有人要做出牺牲。 裴康去劝说,多半会遭人白眼。 “你和花奴——”裴康实在忍不住,突然低声问道。 “裴公你这是……”邵勋有些吃不准,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别弄出大事,没法收场。”裴康到现在还不赞成女儿和此人搞在一起,忍不住说道:“你若想要士女服侍,以你现在的身份并不难。老夫甚至可以做主——” “裴公。”邵勋呵呵一笑,道:“我心怀天下,对女色没兴趣。” 说罢,告了声罪,离去了。 裴康叹了口气。 只要邵勋开口,他甚至愿意把亲孙女(裴盾之女)嫁给他,与庾家女娃二妻并嫡。现在看来,邵勋似乎不愿意有第二个正妻,居然拿这个理由来搪塞他,真是…… 邵勋离开裴康后,正打算召集众人开会,蔡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低声汇报道:“明公,洛阳那边传来两个消息。” “说。” “其一,天子亲临金墉城,令禁军左右二卫并凉州兵出战,败匈奴,斩首三千余级。呼延宴在芒山扎营,迟疑良久后,退至新安。” “其二,殿中将军苗愿密报,天子突至卫将军梁芬府上探病,所为何事不得而知。但梁芬最近与北宫纯走得很近,听闻还与关西流民帅有往来。” 邵勋听完,思虑良久。 王师击退呼延晏,这是可以想象的。 呼延晏不过两三万步骑,王弥亦只有两万余众。 禁军左右二卫有兵两万五六千人,并不比匈奴步卒差。 骁骑军尚有千余,其中具装甲骑不下三百。 再加上五千凉州兵,或许没法重创乃至歼灭匈奴,但以这些精兵为前驱,禁军步卒鼓噪而进,击退匈奴是有可能的,毕竟呼延晏只是过来牵制的,他没有必须要死战的理由。 但怎么说呢,天子这性格可真是跳脱啊。 就没考虑过万一战败怎么办? 亲临城头鼓舞士气,以精锐为先锋,主力一拥而上,纯粹是一锤子买卖。 得亏打赢了,如果战败,这会洛阳已经没了。 至于卫将军梁芬…… 邵勋想了半天,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天子不想凉州大马这支非常能打的部队回去了,想留在洛阳,收为己用。 凉州兵的战斗力,邵勋见识过,那是真的猛,骑马冲锋骁勇难当,步战亦是一把好手。 梁芬是关西人,与凉州兵搭上线并不奇怪。甚至于,他和北宫纯及其手下的将校还认识,有点交情。 如今关中道路阻绝,凉州兵一时间难以归乡,确实是个拉拢的良机。 妈的,别再和我作妖啊。 “顺龄,你挑几个机灵之人,跑一趟洛阳,向王太尉打听下。”邵勋吩咐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四章 成长(为盟主王知一0524加更) 时近六月,荒废已久农田之内,蒿草遍地。 河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野鸭冲天而起。 土塬上满是坟包,清明已过,新坟旧坟却无人祭扫。 这里仿佛是一片被人遗忘的土地。 蓦地,马蹄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兵刃交击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百余骑,人人奋马疾驰,仿佛在夺路而逃一样。 跑在前面的人还好,落在最后面的十余骑身上或多或少插了几枚箭矢。 而在他们身后数十步,人数几乎是他们三倍的骑军大声呼喝,怒吼连连。 有人持槊,有人拿戟,还有部分人拿着角弓,偷冷子上去一箭。 双方一追一逃,转眼已奔出去数里地。 这个时候,逃跑一方的东南侧,又冲来两百余骑,看其装束,不似中原之民,更像乌桓、匈奴之流。但他们的目标恰恰就是在前面奔逃的杂胡骑兵,动作快捷迅猛,毫不留情,看样子已在此地埋伏许久。 是哩,他们出发的地方是一片树林。 出树林后,没入几乎一人高的蒿草之中,缓缓加速,待听到连绵的马蹄声后,骤然杀出,从侧翼切入敌军丛中,刀枪齐下,角弓连连,瞬间将敌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追兵一冲而至,从后方将敌人切割围拢,肆意屠戮着。 一次成功的伏击! 毫无疑问,这是两部分人马互相配合,有意识将敌人驱赶到预设战场之中,再聚拢围歼。 执行过程中出了稍许差错,让匈奴人躲过了第一个伏击区,好在计划本身有冗余,调动的兵力也多,一個不中,还有第二个。 这会战斗进入了收尾阶段。 匈奴骑兵知道逃不掉了,有人绝望地拼死一搏,有人用生疏的官话乞求投降,还有人心一横,迎着对方的骑兵,不管不顾直冲,试图冲出一个缺口,逃出生天。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乞活军的乌桓轻骑在外围游弋。 义从军的冲击骑兵长槊大戟,近身之后猛冲猛打,很快将最后一股敢于抵抗的敌骑挑落马下。 偶有匈奴人冲破阻截,试图逃走时,乞活军游骑立刻围拢上去,将贼骑连人带马射成刺猬。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义从军骑兵下了马,先救助己方伤兵,再给匈奴人补刀,打扫战场。 乞活军也能捡点好处,伤马、死马的肉可以拿走,皮革上交,尤其是最优质的马胯革。 敌人破损的军械允许其带走,回去修修补补还能用。 这些东西,义从军的儿郎们还看不上。 这些匈奴轻骑,滑不溜手,速度贼快,大部分人身穿皮裘,只有很少一部分有皮甲护身。 近战武器不是没有,但技艺荒疏,不是很擅长。 他们最大的特点还是机动灵活,速度飞快,骑射精准,骚扰起来让人头疼不已。 对付他们,只能尽可能调集几倍的兵力,利用埋伏、诱敌等手段,以优势兵力围歼其一部,让他们心中恐惧,增大他们的成本,遏制下敌人猖獗的气焰。 “揪住这么一股贼人,还真是不容易。”义从督满昱登上一处小土坡,看着散落一地的人马尸体,感慨道。 他身后跟着三员骑将,副督乔洪、散将段雄、部曲将阴奇。 乔洪是匈奴人,降将出身,义从军早期的三百多骑兵大部分是他带来的。 段雄是禁军出身,曾经在七里隘伏击过匈奴,当时他带的还是具装甲骑,被司马越抽调出镇后去了兖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公帐下。 阴奇是新来的,凉州人。新招募了一千凉州骑兵后,他们这个派系在义从军中占据了极大的份额。 老实说,满昱的压力非常巨大。 作为义从军肇建时的主官,陈公一直没有动他的位置,或许是出于情分,或许是其他原因。但不管怎样,在部队规模日益扩大,派系越来越复杂的时候,非常考验他的能力。 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支部队上。 时常感觉力不从心,能力不足,然后逼着自己展开痛苦的学习,刚刚有所提升,发现又来了能力更强的人,于是又想方设法学习、请教——不能被人瞧不起啊,否则有何面目统御全军? 此番伏击匈奴,是他力排众议之后做出的决定,前后调用了近千骑兵,只为了围歼两三百敌骑,结果一开始打草惊蛇,还让人跑掉了百余骑。 好在最后结果不差,俘斩敌军一百七十余骑,极大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督军,这样打还是免不了遭人袭扰。”阴奇不客气地说道:“调集千骑,只围杀了不到两百骑。而在陈留、濮阳、东平、济北等地,匈奴人还在不断劫掠,毁坏庄稼、屋舍,百姓流离失所,僵卧于野。再这么下去,对陈公名望损害太大。” “你有何良策?”满昱问道。 “没有。”阴奇说道:“我只是告诉督军,这样不是办法。” 艹!满昱心中怨愤,啥招没有,就知道提出问题是吧? “君是督军,我不是。”阴奇笑了笑,去收拢部队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洪讪笑一声,道:“督军,这厮终日绷着一张臭脸,看谁都不顺眼,下次派他过河袭扰石勒去。” 段雄闻言,诧异地看了眼乔洪。 同袍之间,何至于此?阴奇能带几个人去河北?纵然把一千凉州骑兵都带过去,若被人围住,找一处旷野四面围射,让你发挥不出近战的优势,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更何况,他不信匈奴人一点冲锋肉搏的骑兵都没有。鲜卑就有很多擅长冲锋的重骑兵,刘汉有禁军,重甲步卒、重骑兵应该都有,这是要害人啊。 妈的,匈奴人不可靠! “少在背后说人小话。”满昱瞪了乔洪一眼,然后指了指远处,道:“你代我送一送乞活军的人。” “督军,那般乞儿,喊来打仗是看得起他们,何必呢?”乔洪不以为然道。 满昱左右看了看,道:“乞活军是奉东海太妃之命前来助战的。” “奉太妃之命?”乔洪有些不解:“嗣王呢?” “嗣王在闭门读书,王府一应事务,都由太妃做主。我估摸着,得等嗣王成婚之后,太妃才会卸下这副担子。速去,勿要问东问西。” 乔洪满脸问号地离开了。 满昱翻身上马,下了高坡。 骑兵渐渐汇拢而来,走在漕渠岸边。 前方是圃田泽,乃上古名泽之一,在管城东三里。 西限长城(郑韩长城),东极官渡,北佩渠水,东西最长处约五十里,南北二十六里,水域面积非常辽阔。 圃田泽北通黄河,东连济水、蒗荡渠,沟通汴渠、鸿沟水系。 它还有调节洪峰、水量的作用,“水盛则北注(黄河),渠溢则南播(汴渠)”。 这个年代的圃田泽中只有少数沙冈。许是因为连通黄河,又战乱多年,无力维护水利设施的缘故,到北魏年间,圃田泽渐渐淤积,沙洲增多,整个大泽被分割为二十四个湖泊,通过水道连通。 到了唐代,圃田泽周围被开发出了不少地域,于是郑州治所迁了过来。 清代的时候,因为围湖造田的关系,圃田泽渐渐消失。 这会的圃田泽内,停泊了数量众多的船只。 泽中几个沙冈被改造为了码头,人头攒动,吵吵嚷嚷。 满昱带人在圃田泽西南的临时驻地停下。 水泽湿地之处,水草极其丰美。 尤其是洪水退去之后的泥地上,长满了茂盛的牧草。 马儿徜徉其间,欢快地嚼吃着。 坞堡帅李矩被任命为荥阳令,他带了一批自家坞堡的百姓,一边在圃田泽外放牧牛羊马匹,一边割草晾干、铡碎,作为储备草料。 这也是内线作战的一种优势。 坞堡、军城遍地,可随时补给。将来如果马匹数量增多,甚至可以换马,这样一来,战斗效率将大大增加。 匈奴人南来,就会面临这样的劣势。 晋人北上,同样会遇到补给不足的难题。 深入敌境进攻,总是比防守困难。 “噹噹……”泽中某个沙冈上响起清脆的钟声。 不一会儿,一艘船只离开了码头,缓缓向北。 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这是度支校尉杨宝的船队,满载广陵送来的粮帛,输往京中。 运兵们紧张兮兮地坐在前后甲板上,手里还带着弓梢、箭壶、弩机。 船队是有可能遇到敌人突袭的,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听闻银枪军副督金正带了车马及战辅兵八千余人前往敖仓,应该是护送这批漕船前往洛阳的。 从敖仓前往洛阳,沿途是需要纤夫拉纤的。匈奴人或许奈何不了河面上的船只,但攻击纤夫还是做得到的,这就必须要派军队护送了。 “金正……”满昱默默念着。 看样子,陈公要着意培养他们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金正、王雀儿、侯飞虎等人,在银枪军中威望不小,人头很熟,指挥起来得心应手,他们应该是第一批担纲重任的人。 满昱起了点危机感。 人这一生,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想到义从军内不服他的人一大堆,满昱就很头痛。没办法,只能提高自己了。 武艺、军略,一样都不能落下。 他还年轻——或者说过于年轻了——有的是机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五章 幕府 何伦匆匆来到了考城。 考城县在国朝初年罢废,第一次置济阳国的时候复县,但县城都没有,于是找地方匆匆筑了一座新县城,面积大大缩水,城周不过数里,狭窄逼仄,真的没法住多少人。 镇军将军幕府迁来后,先占据了城西南一处废弃的庄园,作为镇军将军及太妃的居所及发号施令之处。 镇军将军年纪小,还没成婚,目前主要任务是学习。 至于幕府一应大小事务,全部奏予太妃知晓。太妃审阅后,会给出批复,再发往各地执行。 这可能是此时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了。 名义上掌握着九郡国(多了济阳郡),有数十僚佐、十余将官听令,可驱使近两万军队。 如果算上东海国四郡,那真是不得了。 说难听点,陈公的实力可能都不如裴妃。 不过,陈公是裴妃背后的男人。没有陈公,裴妃也不可能得到兖州,从某种角度来说,裴妃就是陈公的“实力”。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嗣王和太妃,陈公也没法轻易操控兖州。 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风韵犹存的主母和年轻勇猛的家臣,嘿嘿,老何也难免私下里腹诽。 庄园正在进行小规模的修缮,来自洛阳王府和广成泽棠梨院的一批仆婢努力进行着洒扫。 管事的人还是裴十六。他正在府外甄别新买来的仆婢,打算扩充庄园人手。 见到何伦前来后,立刻遣人通禀,不一会儿便将何伦引了进去。 镇军将军幕府长史赵穆、司马邓攸二人正在裴妃面前禀报嗣王的学业。 “嗣王在诗赋一道还欠些火候,太妃不妨令其出外游水玩水一番,领悟真意。”赵穆说道。 赵穆,汲郡人,字季子。司马越镇许昌时就投靠过来了,以“仪形中轨”著称。 他又是玄学大家王弼的女婿,故很受看重。 简而言之,赵穆长相就很符合士人审美,本人还是三国玄学大家王弼的女婿,“家学渊源”,所以被司马越聘为参军,但主要任务是教导世子司马毗——司马毗还曾有过另外三位老师,即邓攸、王承、阮瞻,教育资源吊炸天。 “何为真意?”裴妃问道。 赵穆听了,思索一番后,道:“为人者,当体察内心,不拘于俗礼,追求适意和逍遥。” “可有说道?” “昔年吴郡张季鹰(张翰)任齐王东曹掾,一日见洛阳秋风乍起,突然思念故乡之莼羹鲈鱼,便对人言‘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辞官回乡。”赵穆说道:“此为士人风骨、真意,据此而写出的诗赋,方能流传千古。” “齐王冏秉政时,大行杀戮之事,不得人心,以至人人自危。张季鹰此言,莫不是为回乡避祸找了个由头?”裴妃反问道。 赵穆语塞。 何伦在不远处暗自偷笑。 他早就觉得这帮士人喜欢无病呻吟了,太妃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 “太妃此言谬矣。”邓攸说道:“人拘于世俗之中,固然需要操心庶务乃至生死,但真性情不可或缺。便是张壮武(张华)亦醉心于莺鸣、鱼游,此为自然之道,即摒弃一切道德束缚、繁文缛节,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嗣王若不好好学这些,如何与士人打交道?” 裴妃听完,道:“伯道言之有理,妾眼界浅了。嗣王那边,妾会叮嘱的。” 说完,行了一礼。 赵穆、邓攸回礼。 又说了一些音乐教习上的事情后,二人看了眼何伦,告辞离去。 裴妃思绪还沉浸在方才那番话中。 越名教而任自然,不要受世俗间的道德、礼法束缚…… 想着想着,心中竟然有些冲动。 不过她是理智的女人,很快就将这丝奢望压下,请何伦坐下后又遣仆役,将幕府参军邹捷、刘蔚、冠军夷、李兴四人请来。 众人到齐之后,得裴妃示意,何伦方道:“末将自文石津而还,粗粗筑了一营垒。陈公看过之后,认为营寨太过单薄,需筑军城。眼下筑城人手是有,然乏钱粮,特请幕府拨付。” “陈公亦在文石津?”裴妃问道。 “陈公亲率精骑,于白马围杀匈奴贼子,追击至文石津而还。”说到这事,何伦脸上浮现出敬佩之情,只听他绘声绘色地讲道:“陈公亲自冲杀,槊挑二人,威震匈奴。众军士见之士气大振,将百余匈奴残兵屠戮一空。壮哉!当是时也,陈公跃马河上,直如天神下凡,勇不可当。” 其他人听了还没什么反应,裴妃落在桌案下的手已经悄然握紧。 早和他说过不要亲身犯险了,就是不听。 这些威风耍了有什么意思? 一个需要主帅亲自冲杀的军政集团,有前途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何将军——”裴妃打断了何伦的话,说道:“筑城之事,听陈公的。只是幕府并无钱粮,且稍安勿躁,待秋收后再行修筑吧。” “诺。”何伦很干脆地应下了。 他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习惯的舒适区。 他还在为东海王效力,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干着自己擅长的事。 他们东海人依然有着一块地盘,权势依旧。 特别是原本司徒卫队一千名东海兵尽皆划拨到他帐下,每日听着乡音,别提多亲切了。 经历动荡岁月之后,能有这样的日子,何伦很知足。 他现在有很强烈的维护这个集体的冲动,谁来都不好使,老子和你拼了。 至于钱粮之事,他也理解。 幕府真的是一穷二白,若非江氏、蔡氏、阮氏、卞氏接济了一些财货,怕是连俸禄都发不出来。 好在禄田已经清理出来了,现在虽荒芜着,但将来总有收获,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秋收之后,钱粮应能稍稍宽松一些,届时再问刺史杨瑁要钱,文石军城就修建起来了。 “匈奴游骑还多么?考城这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裴妃又问道。 有好几千银枪军驻扎在附近,哪個匈奴吃饱了撑着过来啊!何伦心中暗哂,嘴上说道:“回太妃,鄄城、范县、东阿一带都出现过贼骑。诸县但紧闭城门,待匈奴自退。” 裴妃默默点头。 她理解男人了,他心中应该也很苦。本来劝谏质问的话,便不想说了。 她是女人,没法上阵打仗,把男人服侍好就行了。 男人有时候也挺孩子气的,需要哄,哄到他记不起其他女人…… “情形应比之前有所改观了吧?”她随口问道。 “已经好很多了。”何伦说道:“关键在于人心。司徒薨逝后,群龙无首,士气低落。往往贼军未来,便自己吓自己。天天有人喊着散伙,这还怎么打仗?今嗣王坐镇考城,太妃把控全局,幕府英掾皆在,故上下如臂使指,没人轻易溃逃或献城了。” “辛苦何君了。”裴妃柔声说道。 何伦、刘洽、满衡、唐剑四人各领五千众,分驻大河沿线,且耕且守,是邵勋定下的决策,通过她来发号施令。 其中,何伦驻文石津,在濮阳国东燕县境内。对岸便是曹操所筑之枋头,位于汲郡朝歌县境内,为石勒所据,乃大河南北的重要渡口。 刘洽驻鹿鸣故城。 濮阳白马县附近有白马山,西直鹿鸣故城。河上有津,曰白马津。 而鹿鸣城乃战国魏鹿邑,黄河在此拐了个弯,流向东北,水势稍缓,利于渡河。 自战国时代起,鹿鸣城便是重要渡口——此时城址仍在,显然历代皆有修缮,甚至一直到南北朝时仍然存在,元嘉北伐时王玄谟便奔此城。 白马津对岸是魏郡黎阳县,当地也有渡口,曰黎阳津,与白马津是一回事,只不过一个在北岸,一个在南岸罢了。 白马再东有濮阳县。县北黄河岸边有濮阳津,自古为津渡之要。 濮阳津对岸是顿丘县。 满衡率五千众屯于濮阳津,这会正在被匈奴破坏的田地上抢种杂粮。 濮阳东面是兖州治所鄄城县,县北二十余里有渡口,曰“灵津”。 唐剑所部五千人目前屯于廪丘,将来会移驻灵津。 从地图上看来,这两万步军防守的都是大河濮阳段的渡口。 四大渡口之间,其实还有不知名的小渡口。堵住这四处,并不能完全杜绝敌人渡河,只能说把最方便渡河的地方占住,聊为阻止罢了。 濮阳往东,可以说暂时被战略性放弃了,只能委任给东平、济北、泰山三郡国的世家大族,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再有两月便要秋收了,匈奴或许会大举南下。”谈完了修城之事,裴妃又道:“诸位皆一时英才,还请尽心。” “遵命。”众人陆续应道。 裴妃脸上绽放出了动人的笑容,道:“古人求才,或旁求于梦卜,我谓曷若选之于言行?先夫任用君等,付以政柄,登于台阶,而为人表率。妾悉从之焉。今政事繁剧,战事频繁,君等宜勉之。生死有命,富贵有凭,全靠尔等一言一行,诫之,勉之。”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应是。 裴妃说完后,便挥手让众人散去。 院中顿时清净了下来。 裴妃一个人站在那里,成熟美艳,又威严庄重,让人不敢多看。 何伦暗叹,嗣王还是别出来秉政了,与太妃一比,真是得扔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六章 利速战 已是盛夏,天热得不行。 胡毋辅之直接把衣衫解开了,使劲摇着蒲扇。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汲桑。 那个神奇的男人,即便是大夏天,依然要穿着名贵的皮裘,然后让近侍使劲扇扇子。 穷惯了的人,乍见财富,或许都这样吧。 就这种表现,怎么能得到士人支持? 前面就是被称为镇军将军府的宅院了。 入府之前,胡毋辅之看到门口来了大群身着明光铠的军士,心中一动,悄悄下了牛车,登上一处高坡,鬼鬼祟祟地看着院子。 呃,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仆婢走来走去,端着各种饭食。 他悻悻下了高坡,左右看了看。 考城似乎没遭匈奴游骑肆虐过,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粟苗郁郁葱葱,至多再过两个月,或许一个半月,就可以收割了。 按照陈公的话说就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啊。 田里有不少人在锄草,看样子都是本地庄户——或许也有濮阳等地南下的百姓吧。 被匈奴毁了粟苗,又无力补种杂粮,或者即便补种了,也担心再被损毁,为此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知所几。 陈公大概也没办法将人全数收拢过来吧?没粮食就是没粮食。 虽说已有两批广陵漕粮输往京中了,但陈公似乎只偷偷截留了二十万斛,还是为了弥补亏空,补充日益匮乏的军粮。 说到漕粮,今年洛阳大概要难受一些了。 寿春周馥至今未输粮北上,天子震怒。 而琅琊王睿又输粮勤谨,天子大悦。 两相一对比,天子诏封琅琊王睿为镇东大将军,兼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 这是一次警告,如果周馥再不醒悟,就要被讨伐了。 甚至于,这道诏命一下,就已经可以讨伐周馥了——琅琊王下令周馥手下的军队开往某处,你听还是不听,不听就可名正言顺讨伐。 江南也是一团烂事! 胡毋辅之叹了口气,到镇军将军府门口通禀后,被引入了院中阴凉处等待。 邵勋轻嗅着裴妃身上的味道,笑道:“我先前曾言,将至陈县理政,然近月以来,要么在前线,要么在考城,竟然甚少回陈县。胡毋彦国应是来寻我的。” 裴妃白了他一眼,然后看了眼地面。 窗台之下是一滩水迹,既有两人的汗水,又有其他什么。 到这会,她还面色潮红,剧烈的喘息亦未平息。 再看看邵勋,亦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好一番酣畅淋漓! “方才不该心软的,万一怀上了怎么办?”裴妃突然说道。 “那你怎么还愿意?” 裴妃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道:“看你那么辛苦,心软了。再者,女人服侍男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邵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老往裴妃这边跑了。 亲了她一口后,径自来到后院,打了桶井水,简单擦洗一番,然后——衣来伸手。 裴妃拿出了一套新做的士人长袍,笑着让邵勋换上了。 唔,挺合身的,就是气质和他不搭啊。 手下意识在腰间掏摸一番,弓梢、箭壶、佩刀都没有,这让他很不习惯。 轻轻叹了口气后,他接过裴妃递来的羽扇,向前院走去。 “明公。”胡毋辅之起身行礼。 “刚从濮阳回来,唉,好一番折腾。”邵勋笑道:“坐下吧。” 胡毋辅之看了一眼邵勋身上崭新的袍服,坐了下来。 “可是为青州之事?”邵勋问道。 青州苟晞在连胜三场之后,吃了一次败仗。 令人吃惊的是,不过是场小败罢了,且败兵大体完整地退了下来,曹嶷、赵固也未追击,但当天晚上,就有很多人不告而别,跑了…… 苟晞本有一万多兵,吃了败仗后,又跑散不少人,现在不过五六千众。 其弟苟纯本有兵万人,这会亦只得三四千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曹嶷闻讯,一边收降苟晞兵众,一边追击。 苟晞先奔泰山,曹嶷率军追至,复奔东平,曹嶷没有再追,收兵回青州。 苟晞是东平郡公,又当过兖州刺史、都督,在当地还是有点人脉的。据闻他这会正在招募新兵,不知何为。 曹嶷将苟晞逐出青州之后,苟晞降兵因曹是青州人,纷纷来投,实力大增,遂南下攻琅琊,掳掠一番后退去。 李重率一万多人东行,收拾琅琊残局后退回鲁国。 现在东边的局势扑朔迷离,曹嶷连战数月,开始休整,同时消化地盘。 赵固则开始在泰山、济北一带掳掠。 李重又奉命北上,驱逐赵固,目前尚未开战。 “明公就不担心么?”胡毋辅之奇道:“苟道将居心叵测,曹嶷野心勃勃,赵固凶残暴虐,有此三人,济北、东平、泰山、鲁、任城、高平六郡国无宁日矣。便是明公的威望,也要有所折损。” “唔……”邵勋点了点头,道:“彦国可是奉卢豫州之命而来?” “崔相、卢使君等都很忧心。”胡毋辅之说道:“李将军所部不过万余人,战兵只得一半,虽战力强横,但难免马失前蹄,为人所趁。卢使君认为明公应尽快厚李将军之兵,无论是征讨苟晞还是赵固,都得尽快动手,迟恐令六郡国士人失望。” “这個四战之地!”邵勋哈哈一笑。 见到他笑,胡毋辅之急了,道:“昔年吕布入兖州,曹孟德急忙回师破之,明公宁不急耶?” “我读书少,彦国试为我言吕布之事。”邵勋说道。 胡毋辅之又急,却见裴妃在婢女的簇拥下,盛装前来,连忙起身行礼。 裴妃穿着一件两裆服,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洁白闪耀,身材凹凸有致,仿如一枚熟透的水蜜桃。偏偏脸上带着股庄重威严的表情,举手投足间娴静淡雅,颇有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素闻彦国以孝友修己,以文学润身,见之果然不凡。”裴妃回了一礼,道。 胡毋辅之猛然想起,兖州理论上还是东海王的地盘,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发现裴妃庄敬从容的面庞两侧鬓角处,似乎有结成一绺一绺的湿发。再看看邵勋身上的崭新袍服,不敢多想,只能说道:“太妃谬赞了。” 裴妃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临走之前,吩咐婢女给二人上茶水。 胡毋辅之稳了稳心神,继续刚才的话题:“后汉末年,兖州士族不满曹孟德,故引吕布入兖州。孟德闻讯,大惊失色,立刻回师,苦战数月,终将吕布驱逐。兖州士人见布不堪战,便放弃了他,重归曹孟德。今苟晞便如那吕布,窜入东平,招募军士,若不尽快驱杀,恐酿成祸患。” “如君所言,难不成兖州士人豪强还心向苟晞不成?”邵勋奇道。 “明公于荥阳屯兵数千,阻河拒敌。又于文石津、白马津、濮阳津、廪丘驻军两万,防备河北。”胡毋辅之说道:“然自鄄城以下,渡口亦不在少数,明公却疏于防范,听任贼兵肆虐,岂不让人心寒?” “连年遭灾,军馈不继,我亦养不起许多兵。”邵勋说道:“举三万众防河,堵住荥阳、濮阳一线,已是极限,如之奈何。” 胡毋辅之摇了摇头,道:“在东平六郡国豪族看来,这就是厚此薄彼之举。” “彦国怕是还不知道——”邵勋看着他,说道:“前几日有新来之关西流民响应王如,如兵已入顺阳境内,羊聃勉强将其击败,但亦损失惨重。南阳那边也在向我要兵哪。” 胡毋辅之这才明白之前邵勋说的那句“四战之地”是什么意思了。 南阳、顺阳、新野三地,全靠大族私兵部曲在顶着,无法给北边提供粮草器械。 兖、豫二州,目前竭尽全力供给着防河的三万人、鲁国万余兵以及银枪、义从等军一两万人。 陈公的兵少吗?一点不少,甚是可以说多。 但就是要处处分兵,处处兵力不足。 如果寿春周馥再派那传说中的“三万精卒”北上,那可真是四面受敌了,再多的兵也不够用。 这就是四战之地。 “不过,你说得也对。”邵勋说道:“匈奴游骑吃了两三次亏,已大为减少。八月秋收之时,我担心他们再度南下,时间确实不多了。这样,你替我写封信,再找人送给苟道将。” 胡毋辅之一愣。 “你附耳过来。”邵勋说道。 胡毋辅之疑惑地凑了过来。 邵勋低声耳语一番,然后又道:“回去后,让卢使君行文谯、沛、鲁三国,令其征发部曲丁壮,北上高平,以夏侯恒为都督,进讨苟晞、赵固。” “明公不亲自统兵?”胡毋辅之讶道。 “这一仗利速战,我当然要带兵了。”邵勋说道:“一会便传令梁县。” “那是何进兵方略?”胡毋辅之问道。 邵勋笑了笑,眼睛里竟有一抹疯狂的底色。 骑最烈的马,玩最美丽的女人,打最强的敌人,这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将庾元规唤来,此番他要随我出征。”邵勋没有当场回答胡毋辅之,而是吩咐道。 胡毋辅之也不追问,立刻应下了。 当天下午,大群信使离开了镇军将军府,奔往各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七章 鬼话 匈奴已经自新安撤退,洛阳又恢复了宁静。 滞留梁县许久的商队再度北行,经伊阙关前往洛阳,朝廷抓紧时间来收税,弥补日益空虚的国库。 洛南诸县农田里的麦苗长势良好,让人心底异常踏实。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地方发展。 就在这个时候,梁县附近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兵力调动。 广成泽内仅存的老马被全数调走,甚至新马也被征发了一批,民间驴骡之类,能征的尽量征,征到一批,发走一批。 濮阳酸枣县北境,从数日前开始,就有持续不断的兵力来此集结。 义从军两千余骑兵悉数调来,会骑马的步兵也来了一千二百上下。 到了六月初七,整整一千府兵赶了过来。 六月初九,因镇军将军幕府下令,陈留、梁国二地乞活军调集了七百余骑,携弓至酸枣汇集。 六月初十,阳城府兵二百人抵达。 十一日,梁县府兵三百人抵达…… 阵容异常庞大,到十六日时,已经集结了两千府兵、三千多义从步骑、七百多乞活军乌桓轻骑,外加邵氏亲兵二百余人,总计六千多人、马九千六百余匹、骡四千余、驴三千,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 六千多人没有辅兵,全是战兵。也就是说,战兵们必须自己完成辅兵的工作内容。 十七日,战兵们往驮畜背上装载各色行李。 除武器外,还有大量醋饼——胡饼在醋中浸泡后晾干,最长可保存六十余日。 马料亦不可或缺,主要是煮熟的豆子、盐巴。 出征在外,军情如火,靠放牧补充马儿能量太慢了,可能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得牧马,耽搁不起,只能直接喂粮食了。 没必要携带的东西,如炊具、磨刀石等一律不带,尽可能减轻役畜负重,以腾出空间携带更多的干粮和马料。 饶是如此,最后算了算,食物依然只够十二三日所需。 省着点吃,或许可以多消耗两三天,但也不会太多。 人可以饿一两天肚子,坚持坚持。马不行,饿一顿都不可以,说不跑就不跑。 与此同时,酸枣县也组织人手,将一艘艘提前准备好的小木船从渎中拉出,开始在河上架设浮桥。 河对岸是汲县,虽然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匈奴攻占,但此时还是己方控制区,不会有敌军主力部队过来骚扰。 因此,当邵勋于十七日夜带着大部队出发时,浮桥已经架设完毕。 花了整整一夜外加半个白天,大军才全部北渡至汲县境内,稍事休整之后,呼啸东行,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 大军几乎与黄河北岸平行前进。 十八日夜间,宿于汲县、朝歌间的乡野农田之中。 十九日下午从延津以北路过,入夜后不停,直接渡河,自枋头以南掠过。 这个时候,匈奴人才如梦初醒,立刻前往邺城、常山,报予石超、石勒知晓。 看到他们的这种表现,邵勋暗哂,不过尔尔。 你们南下,让我防不胜防,我北上,你们的表现也很拉胯啊。是不是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人聚集如此之多的马驴骡,在大河以北驰骋? 不过,匈奴人不来找茬,邵勋也懒得管他们。 府兵中擅长骑战的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人是骑马步兵罢了。 而骑马步兵,在马背上骑战是玩不过匈奴轻骑的,没必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二十日下午,全军进占黎阳津,驱散了百余名戍守津关的匈奴兵士。 全军休憩一整夜。 当天傍晚,当邵勋遥望河对岸的白马山时,白马津那边已组织人手,用小船渡了一些资粮过来,补充消耗。 这個时候,野外已经出现不少匈奴游骑了,不知道是石超所部还是石勒的兵将。但他们人少,最多一股不过百骑,面对占据着黎阳津,有骑兵、有重甲步卒的晋军,不敢过于靠近。 他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把分散在各处的骑兵集结起来,如此方有一战之力。 但没人会傻傻地等他们。 二十一日,大军继续东行。 这个时候,邵勋发现部队的行进速度不如开头一两天了。 这是正常的,即便一人双马,奔袭速度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下降。毕竟疲劳是会累积的,一晚上的休整并不足以缓解全部。 二十二日下午,全军抵达顿丘县南,照例休整。 在野外游弋的匈奴骑兵渐渐多了起来,最大一股已至两千骑,并且开始靠近骚扰。 邵勋令府兵下马结阵,用弩机驱散贼骑,随后令凉州大马直接冲阵,乌桓轻骑左右包抄,将贼人冲了个七零八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实,匈奴轻骑速度飞快,并没有死多少人,但在发现这股晋军步骑结合,战力强悍之后,知道没什么机会,于是很快散去。 这支人数在一万以上的晋军,他们搞不定,得让大胡亲自来。 傍晚时分,邵勋带着庾亮,来到了顿丘东南一处坞堡外。 “元规,你怎么来了?”坞堡帅李寿出来后,见得庾亮,大惊失色。 “随陈公征战而来。”庾亮行了一礼,说道。 庾亮有一妻二妾,正妻荀氏,二妾分别出身汲郡尚氏、顿丘李氏,都是当地的中小士族。 顿丘李氏主脉已经随太守乐谟南渡,至南顿、新蔡安置,但也有人留了下来,比如李寿。 “莫不是攻伐河北?”李寿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远处那位驻马高坡的大将,问道。 “此事不便多说,今只求些食水,换乘马骡。”庾亮说道。 李寿迟疑了一会。 庾亮有些焦急,道:“公休要迟疑,将来打回河北,自有你的好处。” 李寿沉默了一会,遣人回坞堡。 半晌之后,一群人拉着车,经吊桥出城。 车上装了不少“粮食”,庾亮一看,却是糠麸、秕谷。 这不是给人吃的。糠麸、秕谷混些盐水,正合喂马。 “厨中在做蒸饼,稍待片刻便能送来。”李寿说道。 说完,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彷徨。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做都做下了,又能怎样? 他看向那位大将,此人正对远方指指点点。 而随着他的指点,时不时奔出一股骑兵,消失在地平线上。 指点完后,又让人搜罗了一些马匹,送来坞堡。 李寿瞟了一眼,大部分都是马蹄开裂,未及修剪的那种,便放心收下了,然后换了少许马儿驴骡给他们,维持其机动性。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蒸饼被一筐一筐提了出来…… ****** 东平国范县郊野,苟晞拿着一柄大锤,将司马越的墓碑砸成数截。 砸完之后,心中舒爽了许多。 跑得太狼狈,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妻子家人全陷在青州了,这让他很是恼火。 喘着粗气坐下后,接过幕僚递来的信件,粗粗一扫,冷笑连连。 “……公早列勋籍,多献嘉谋。大河南北,百战功成。战胜而威震三军,欢呼而声驰六郡……公秉山河之灵,受乾坤之气,实为社稷之镇、邦国之屏。仆与公神交已久,今愿献资粮十万、甲仗数千、战马五百,以壮军需。” “……青州之地,枭豺窃据,滋扰河南,余心未安。今北有匈奴,南有乱民,兼有督漕重任,不克分身。公可以东平、济北、泰山三郡为基,拣选兵卒,固守州疆,绝贼窥伺之路,抚其离叛之人。” “……公之才具,我素知之。据山川之要,严戈矛之备,暗蓄兵锋,深沟高垒,假以时日,叛徒惊扰,贼众自溃,此皆公之功也。” “……或言公与先司徒有小隙,今斯人已逝,万事皆休。东海嗣王、太妃亦知公身负经邦之远略,胸怀许国之明诚,敬之感之,愿借公之威名,抚定诸郡,公勿疑也。” 洋洋洒洒两页纸,苟晞看完直接团成一团扔了,道:“邵全忠在诓我,当我三岁小儿呢。” 苟纯从地上捡起信纸,默默看了一遍,道:“兄长,邵勋不克分身是真的。听闻石勒、石超屡屡遣兵南下,南阳又乱,他还要担负漕运之责,确实抽不出什么兵力。另者,匈奴惯会在秋收之际南下,抢割粟麦,邵勋宁不备之?他若举兵东来,一旦不能速胜,便是四面受敌,败亡可期。他现在——应不敢得罪咱们。” “糊涂!”苟晞斥了一句,又道:“即便邵勋暂时不便与我开战,但能没有防备?这像是打仗的样子吗?” 苟纯语塞。 “将所有游骑都撒出去,向西深入濮阳、济阴,查探邵部动向。记住,一定不许懈怠,看到邵军调动,即刻报来。尤其是银枪军,更是重中之重。”苟晞吩咐道。 “好,弟这就安排人手。”苟纯说道。 “你手头有多少人了?”苟晞又问道。 “募了五千流民新卒,现有八千余。” 苟晞点了点头,道:“明日南下高平募兵、收粮。” 他在高平有几个旧识,乃当年跟着他在东武阳大破汲桑的旧将,答应帮他招募新兵,扩充部伍。 还是兖州让人舒坦,处处是熟人。 有旧部,又有都督青徐兖豫荆扬诸军事的名义,只要有兵,能干的事情就很多了。 说实话,他现在不愿与邵勋开战,但这不代表他就完全相信邵勋的鬼话。 即便要南下高平收拢钱粮兵卒,他也会一只眼睛盯着考城,绝不敢懈怠。 六月二十五日,苟晞率新旧兵卒一万五千余人南下,直奔高平国而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八章 风驰电掣 大军自二十三日清晨出发,一路向东,连行三日。 缀在后面的“尾巴”是越来越长了,但却不敢动手。 石勒还没准备大举南下,草原上也没到秋高马肥的时候,杂胡这时候还在家里给牲畜养膘,没接到大胡的“雇佣合同”。 邵勋看着那些畏畏缩缩的羯、乌桓、匈奴甚至是汉人骑兵,哈哈大笑。 小火车啊呜呜呜,穿过河流和田野,马上就要到终点啦,别急。 此时他们已至东武阳。 五年前的战场已经淹没于荒草之中。 那个时候,苟晞率数万兖、豫军士北渡黄河,于东武阳连连大胜,攻城拔寨,不可阻挡。 汲桑、石勒之辈,被打得屁滚尿流。 数年过去,风云变幻,让人无所适从。 苟晞被司马越强行赶出了兖州,到青州后又站不住脚,被曹嶷杀败,复奔兖州。 如果当时苟晞没被司马越赶走会怎样呢?或许会比现在好很多吧。 毕竟是他带着兖州兵成就了连战连胜的神话,是他阻止了乱军南下,荼毒兖州,他还是有一点基础的。 但历史没有如果,时过境迁,苟晞再来兖州,却要比当初困难许多。 现在是终结他的时候了。 想来抢我的地盘,那就要做好死的觉悟。 东武阳县内有一渡口,曰仓亭津。 汉建安六年(201),曹操扬兵河上,击袁绍于仓亭,破之。 邵全忠现在也要过河了。 事实上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渡河南下。 仓亭津的船夫们未及逃跑,被逮了个正着,他们垂头丧气地驾着小船,将一船又一船的人和马渡向对岸。 邵勋分兵进占东武阳、阳平等县,搜罗人手,伐木造浮桥——不需要造什么好桥,能临时用一次就行了。 大部队趁机在此休整。 二十八日午时,粗制滥造的浮桥终于完工,走起来摇摇晃晃,几乎要倾覆。 但没关系,能过兵就行。 邵勋带着千余骑亲自断后,偶尔前冲一番,吓退围拢过来的匈奴骑兵。 自从十八日出现在汲郡,至今已过去了十天。 对石勒、石超而言,这十天应该懵逼的。 调集骑兵么,不太敢上,因为对面的人马挺多的,且小打个两三回,吃了点暗亏。 至于调集步兵,根本来不及。 晋军行军速度太快了,而且根本不爱惜马匹,一路之上遗弃了不少受伤的驴骡马匹,只求速度快。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真的很难追击,以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们沿黄河进军,冲到了东武阳。 现在似乎要渡河回兖州了,应该是好事吧? 只是他这么来来回回有何意义? 先出兖州渡河北上,再渡河南下回兖州,还他妈是急行军! 骑兵的急行军,可是以损耗马匹为代价的,真搞不懂他们。 当然,也不是没有聪明人看出其中蹊跷,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冒着被人捕杀的风险,给曹嶷、赵固、苟晞送信?凭什么? 七月初一,全军六千余人出现在黄河南岸——或者说东岸。 稍事休整后,算了算余粮已不足七日所需,便不再耽搁。 乌桓轻骑先行,府兵、骑马步兵、邵氏亲兵继之,凉州大马走在最后面。 全军汹涌南下,初二下午过范县而不入,往东南方疾驰。 七月初三正午已至大野泽东北。 ****** 大晋永嘉五年(311)七月初三,经长途跋涉,苟晞、苟纯兄弟率军抵达金乡县南。 谯国相夏侯恒率先锋三千人抵达东缗城,与苟晞兄弟隔菏水相望。 在他身后,大军次第汇集而来,总数不下二万——绝大部分是谯国、沛国征发的农民。 对苟晞而言,现在是個良机,因为赵固在侵入泰山之后,又下鲁国,把李重部一万多人吸引过去了。 收到消息后,他几乎连夜离开了位于大野泽以东的营垒,全军南下,赶至金乡。 他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先击破夏侯恒的羸弱之兵,再挥师东进,与李重决战。 但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邵勋还在考城筹集粮草,银枪军尚未出动,但在陈留操练而已。 难道他真不想与我开战? 苟晞原本是不信的,但现在真的动摇了。 他赖以控扼四方的银枪军压根没有动弹,还在考城窝着,这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吗? 不过这样也好。 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名义在手,只要给他时间,顺势拿下豫兖二州便容易了许多——虽然谯国相夏侯恒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居然带着谯、沛两国的丁壮来堵截他,苟晞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自作主张。 “兄长!”十余骑从菏水对岸退了回来,领头一人便是苟纯,原来他亲自带人过河查探。 “兄长,夏侯恒那匹夫只有数千兵众,不知是哪几家的部曲凑起来的。”苟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道:“修的营寨还挺有章法,不过人不多,试着攻一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幕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说些什么,最后无一不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跟到这会的幕僚,都算是比较忠心的了。事已至此,只有死中求活,他们也没办法。 苟晞沉吟良久。 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军其实有点疲惫。 如果换作他以前带的老部队,这不算什么。但现在这批人嘛,新卒太多了,却不如老兵那么耐苦战。 不过,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你遣人造桥。一俟完毕,即刻拣选精锐渡河,攻贼营垒。” “诺。”苟纯大声领命而去。 苟晞长吁一口气。 没时间,真的没太多时间。邵勋现在是脱不开身,但万一让他缓过来,苟晞不相信他能坐视自己在兖、豫、徐三州交界之地站稳脚跟。 因为自己有最大的本钱: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豫兖扬荆六州诸军事。 邵勋只是禁军将领,并非方伯。所以他从来只着意调教银枪军,因为那是他的私兵部曲,无论他是九品官还是一品官,这些兵都是他的。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完完全全靠银枪军震慑四方而得来的地盘,并不稳固,只不过没有人挑战他罢了。 从现在开始,兖州霸主的争夺战已经开始,谁赢谁就是河南的主人。 庆幸的是,邵勋犹犹豫豫,一点都不果断,妄想用缓兵之计来拖延自己。 可笑,可笑! 小小菏水,造个浮桥并不费事。天黑之后,差不多就完工了。 营寨之中,到处是埋头吃饭的军士。 没有人说话,因为苟使君(苟纯)可不是什么善茬,杀起人来比他大都督还要狠辣。 新兵们以前不知道,但在一些人毫无征兆地被斩首之后,什么都懂了。 有些聪明之辈甚至猜到了苟晞、苟纯兄弟在青州最终失败的原因,大概与严刑峻法、胡乱杀人脱不开关系。 “咚咚咚……”营中响起了鼓声。 还在吃饭的军士加快了动作。 已经吃完的人陆续起身,在军官的带领下,至营外空地上列阵。 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 浮桥南岸,少许身披重甲的武士,已经举着大盾,手执利刃冲杀了起来。 对面的谯军攻了一次浮桥,没打动,遗尸百余具后,仓皇而退。 重甲武士追击了一下,差点攻入营寨,最后因为兵少,缓缓退了回来。 但他们已经在南岸站稳了脚跟,大部队随时可以过河,拿下这个营寨只是时间问题。 “咚咚咚……”鼓声继续响着。 现在已经不是聚兵的意思了,而是进兵。 队列之中,军官们大声喝骂笨手笨脚的新卒,因为他们根本听不懂金鼓,辨别不了旗号,还得军官不断提醒。 乱糟糟之中,一幢又一幢的人被驱赶着过河,在对岸列阵,然后向谯军的营垒发起了进攻。 战场上一时间矢石横飞。 谯军守营垒,但人少,只有三千众。有利的一点是,这三千人多为各家部曲,还算有点战斗力。 苟晞军众人多,且有部分精锐老兵,虽然这会士气低落,但还是能战的。 担纲攻寨人物的苟纯没有任何犹豫,先让新卒冲了一波,然后果断投入老卒,以他们为矛头,展开了迅猛的攻击。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最血腥的阶段。 及至午夜,第二条浮桥也被造好了,越来越多的苟晞兵众渡河,然后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攻营。 战斗日趋激烈。 守营的谯、沛两国部曲虽然技艺都还不错,但战斗经验匮乏,被两面进攻打得手忙脚乱。 寅时初刻,营外所有亭障被尽数攻破,壕沟被填平,土墙被拆得七零八落。 卯时半,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一道营门已被攻破,守军放火退敌,然后疯狂的拉来杂物、辎重车辆堵塞大门。 苟纯看得大怒,当场斩杀了十余人,下令再攻。 苟晞也渡河赶了过来,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微微皱眉。 “兄长,再有半日、最多一天工夫,定然破此营垒。”苟纯以为兄长担忧战事,安慰道。 “我方才收到消息,南边有大队人马赶来,其众不下五千。”苟晞说道。 “哪的人?”苟纯一惊,问道:“莫非是李重所领之牙门军?” “不像。”苟晞摇了摇头,道:“也不是廪丘驻军,应是沛国、谯国征发来的士卒吧。” 濮阳廪丘城外有他们的游骑,一天一报,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济阴方向也没有任何敌军。 苟晞稍稍松了口气。 来就来吧,五千援军而已,一并打了。 而就在菏水南岸战事愈发激烈的时候,邵勋统领的大军已风驰电掣般抵达巨野县东境。 稍事休整一番后,已经缩水到五千人左右的他们继续前行——半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掉队。 七月初四正午,就在苟纯攻入营垒,苟晞率众与赶来的援军激战的时候,邵勋已至金乡县城,离战场不过四十里之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九章 不堪一击 空旷无垠的原野之上,万马奔腾,永不停歇。 菏水以北,一名正在树下小憩的哨骑警觉地坐起了身,下意识四处张望。 大地似乎在震颤。 他脑门上一下子沁出了汗珠,三两下爬上树之后,凝目向北张望。 目光先从近处搜寻。 那是一片平坦的原野,荒芜得好像千百年来没人耕作过一样,原野上空空荡荡,除了青翠的蒿草和绚丽的野花外,什么都没有。 目光继续向北。 地势微微起伏,那里有一道明显的脊线,翠绿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那边,然后戛然而止,还是什么都没有。 但他并未放松,因为大地震颤越来越明显了。 蓦地,脊线中央出现了数骑。 哨骑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几乎在一瞬间,更多的骑兵出现在了脊线的中央,然后左边、右边、更左边、更右边…… 他们如变戏法一般冒出来,密密麻麻站成一排,静静向南眺望着。 哨骑的牙齿止不住上下磕碰了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脊线上出现了一面旌旗,旗手挥舞个不停。 随着他的挥舞,骑兵自山脊上缓步走下。 五十、一百、两百、五百…… 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在眼帘中。 步伐不疾不徐,就像是在草地上漫步一样。 背插认旗的军官挥舞着一只手臂,大喊着什么。每喊一次,身后都传来齐声应和。 骑兵们仍在缓步下坡,最前面的已经快行进到平坦的原野上了,而最后面新出现的一排才刚刚翻越脊线。 已经出现一千多骑了! 他们的步伐也越来越快,马蹄带着股独特的韵律,不断敲击着大地。 沙土混合着草屑上下翻飞。 兵刃的寒光在骄阳下异常刺眼。 骑手们控制着马儿冲刺的欲望,压着速度,渐渐排成了一条长线。 渐渐地,速度起来了。 马背上的勇士们微微伏低身子,拿出了早就上好弦的角弓。 哨骑猛然惊醒,连滚带爬下了树,用颤抖的双手解开系在树干上的缰绳。 一边解,一边抬头张望。 骑兵快跑的声音已如同闷雷一般。 坐骑忍不住嘶鸣起来,似乎它也感到了紧张。幸好,他终于解开了缰绳,连食水、箭壶都来不及拿,直接翻身上马,向南疾驰。 临走之前,他最后扭头看了一眼。 平坦的旷野已经被骑兵充塞。 更远处的山脊线上,仍有骑兵不断翻越而过,向下快跑。 一、二、三、四…… 哨骑一共数到了四条骑兵线,左右眼角余光处,似乎还各有骑兵快步前出,迂回包抄。 他吓得亡魂皆冒,不敢回顾,死命奔向己方营地。 身后的大群骑兵完全忽略了他,并没有派人追杀,整体依然维持着匀速前进的态势。 马蹄声阵阵,像是敲击在人的心头一样,压迫感十足。 ****** 菏水之上已经架起了五座浮桥,大群苟部军士正排队渡河。 敌人的援军已被大都督击败,但一部分人撤进了营垒内,负隅顽抗。 战斗打到现在,前军已经很累了,需要他们过河去轮换。 看敌人的态势,即便来了援军,也定然撑不过今夜。再加把劲,营垒就破了,随后便再没人能阻止他们。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 浮桥之上,吵吵嚷嚷。 菏水北岸,催促声不断。 但这一切,在大地震颤之声不断响起后,倏然画上了休止符。 有人下意识北望。 弥漫的烟尘之中,骑兵狰狞的身影若隐若现。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之中,甚至已经响起了弓弦之声。 有人立在马上,一只手奋力挥舞着,招呼后面的人快速跟上。 随着他的动作,一长排骑兵冲出烟尘,将手中的长槊放平。 蹄声愈发密集,速度越来越快。 留守营地的士卒对于没有造土墙、设置拒马枪非常后悔。他们匆匆忙忙地搬着辎重车辆,试图阻止冲击而来的骑兵。 奔回营地的哨骑发现他没必要报讯了。 在看到同袍们慌慌张张做着最后的努力时,他下意识想要下马帮忙。 马儿不安地嘶鸣了声。 哨骑扭头看了一眼,对方骑兵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距离越来越近。 他一拨马首,直接冲出营地,再也不管了。 正在搬运障碍物的守军也一哄而散。 剧烈的震颤、漫天的烟尘、高大的身影、森寒的枪刃,以及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气势,非意志坚韧之人不可抵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们徒劳地奔跑着。 冲锋而来的骑兵越过他们,继续向前,冲破帐篷,撞倒饭甑,跃过水沟,斜斜切进了正在四散而逃的人群,将一切冲了个稀巴烂。 当第一排骑兵造成的烟尘渐渐散去之后,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第二排接踵而至,借着第一排造成的混乱,长槊连挑,大戟挥舞,马刀连连,将稍稍聚集起来的敌兵再度冲散,然后拐了个弯,向两边散去。 第三排横身冲至,把已经散成一地的敌兵驱赶向菏水。 绕道两翼的轻骑兵弓弦连响,将昏头昏脑乱跑的敌兵向中间驱赶,然后再被冲击骑兵砸了個稀巴烂。 菏水之中,“扑通”之声不绝于耳。 浮桥北侧,箭矢如暴雨般落下。 桥梁已经翻覆,在水中沉浮的敌兵哭喊连天。 营地中燃起大火,烟柱冲天而起。 战场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混乱之中,死伤者不知凡几。 骑兵渐渐收拢了起来,在远处列着松散的阵型。 旌旗再次挥舞,军官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喝。 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先是小步慢跑,然后是匀速快跑,最后是高速冲锋。 他们如同一把把铁犁,把尚留在北岸的七八千敌军给犁了个天翻地覆。 马槊、长戟、铁剑、马刀、角弓等等,所有一切常见的兵刃,在此刻都化身成了绝世凶兵,每一把都沾染了不止一条人命。 敌军彻底崩溃了。 成百上千的人跌跌撞撞涌进了菏水之中。 一队马槊骑兵在河岸边停下,顿槊于地,然后抽出弓梢,快速上弦,粗粗校准一番后,向河面上撒去了死亡的箭矢。 殷红的水花不断泛起。 人体如同石头般快速沉下。 哭喊之声响彻菏水两岸。 乌云遮蔽了烈日,仿佛老天爷也不愿再多看这场惨烈的屠杀。 整整八千人,被汹涌而来的骑兵冲进了菏水,溃不成军。 在这一刻,“水为之不流”并不是文人夸张的描述,而是真实的场景再现。 ****** 菏水南岸,苟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骑兵冲锋,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阻止,偏偏今天没有安排哪怕任何一种。 从天而降的大股骑兵,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直到现在,他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这股骑兵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谁的人? 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败局已定,败得很惨,从来没这么惨过。 亲兵们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马背,然后簇拥着向南奔跑。 苟纯正在指挥攻营作战,待北岸的喧嚣声传来之时,他正要获得最后的胜利,根本无暇他顾。 待发觉混乱渐渐传导过来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士卒们大声喧哗,纷纷溃退。 兄长的亲兵隔着溃兵,用嘶哑的嗓子呼喊着什么。 苟纯凝神向北望去,却见一队队高举着马槊的骑兵已经冲过浮桥,正向这边杀来。 在那么一瞬间,苟纯汗如雨下,只觉浑身无力。 亲兵拉来了马匹,让他赶紧逃命。 骑兵也发现了他的存在,提起马速之后,便直接冲了过来。 苟纯飞快上马,刚冲出两步,就有两杆马槊一前一后刺来。 他夹住一杆,险之又险地避过另一杆,正待拨转马首跑路,却听尖利的破空声传来,一枚箭矢越过混乱的战场,正中他的额头。 “嘭!”苟纯轰然倒地,鲜血自额角流出,渗入草地之中。 亲兵们顿时红了眼睛,再也顾不得逃命了,纷纷上前,与冲过来的骑兵绞杀在一起,以命换命,势如疯虎。 更多的骑兵围了过来。 马蹄踩来踩去,苟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浮桥之上,不断有骑兵过河,稍稍整队之后,化整为零,在一名名身背认旗的军官带领下,以小组队形开始了追杀。 敌军四散而逃,扔掉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只为活得一命。 骑兵轻松惬意地追击着,几乎没花费什么力气,就收割掉了一条又一条生命。 从空中俯瞰而下,自菏水北岸向南,尸体遍地都是,直接延伸出去了十里之遥。 当最后一批马儿打着响鼻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整个战场沉寂了下来。 南风劲吹,拂去了夏日的暑热。 松涛呜咽,带走了哭泣的新魂。 一名金甲大将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抵达菏水南岸。 营垒之外,自谯相夏侯恒以下将校十余人,纷纷前出,拜倒于地。 金甲大将驻马而立,默默扫视着战场。 旌旗呼啦啦作响。 没有任何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难言的情绪之中。 “苟道将,不堪一击!”金甲大将轻笑了声,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章 密诏 当七月初五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一批漕船抵达了菏水。 王康吃惊地看着这一切,讷讷不知所言。 王康出身东海王氏。 其长兄王士文,安寿亭侯,曾以南中郎将的身份出任许昌都督——因许昌在洛阳东南,故为南中郎将。 王士文死后,南中郎将加到了邵勋身上——梁县在洛阳南。 王康是朝廷新任命的豫州都督,替换新蔡王司马确,加官是平东将军。 他是从老家赶过来的,搭乘广陵度支的漕船上路。行经沛国时,听闻前方道路不靖,就有些担心,此时见到一片狼藉的战场,更是震惊无比。 他下意识紧了紧怀里的诏书。 诏书一共两份,其中一份是密诏,万万不能示人。 河岸上来了一群士卒,先把纤夫给拦住了。 “尔等何人?”有运兵军校大声喝问。 “南中郎将镇梁县、陈郡邵公部曲。”义从督满昱从后面策马而来,大声说道。 王康心中一紧,感觉怀里的密诏就像烫手山芋一般。 这帮人不会不讲规矩,上来搜捡吧? “陈公部曲?为何来高平?”运兵军校问道。 河岸上的骑兵都笑了起来。 “陈公身负朝廷重任,督守漕渠,听闻苟道将劫夺漕粮,招募兵士,故来此地。”满昱大声道:“尔等先停下,没看到浮桥还没拆掉吗?” 王康向前一看,果然见到不少人在拆浮桥,顿时放下了心。 旋即又有些惊慌,他下意识问道:“苟道将何在?” 劫夺漕粮,他有点相信。 听闻苟道将兵败,奔入兖州,没有粮食,如何扩军? 但邵勋的目的必然不单纯,而且也太离谱了。 督漕运事,谁让你督到高平来了?彭城、广陵同样是漕运重镇,你是不是也要去? “苟晞畏罪潜逃,正要上疏朝廷,请旨捉拿。”满衡说完,又道:“今天拆不完,明日再走吧。” 说罢,自带人远去。 河岸边的小树林外,仍有骑卒牵马而立,显然不放心他们,密切监视着。 王康赶忙回了船舱,脸色煞白。 他突然不想去许昌了。 这个豫州都督不好当啊,搞不好会死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分析。 现任都督司马确是司马越余党,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没有事,可不代表自己也没事。 苟晞劫夺漕粮之事,无凭无据,只是对方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还是争夺地盘。 苟晞身负六州都督,势穷入兖州,只要给他时间,或许在豫州没办法,兖州多半能打开一片天地。 现任兖州都督是镇军将军司马毗,一个少年宗室罢了,无有威信,幕后操控大局的其实还是司马越余党。 这股余党现在有个领头人了,便是陈公邵勋。 劫夺漕粮是假,争抢地盘才是真。 王康长叹一声,国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洛阳被围一次,魑魅魍魉就多一拨。 想到此处,王康直接下了船。 随后又去后边船上取了马匹,在十余随从的护卫下,直奔徐州方向。 运兵将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久久无语。 ****** “……昨日南阳任将官,今日荥阳逐刺史。逼胁我股肱,盗窃我戈矛,驱掠忍害,流毒无疆。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诛,实乃容其革心,以示宽仁。” “……苟卿乃义烈之臣,郊原百战,奋起辕门,一挥斩首,三令无喧。若果至兖豫,则严城洞开。父老士民,歌舞从之,军将征夫,忘身赴敌,卿勿虑也。” 看完之后,邵勋将密诏收起,藏入怀中。 这是天子写给苟晞的密诏,放在他的行李内,被军士缴获。 从文中讯息可以判断出,这应是在苟晞败走青州之前发过去的。 当时苟晞没来,意味深长。 兵败之后,倒想起要奉诏了。 他第一站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奔封地东平,招募军士后,复去高平募兵。所思所想,不问可知。 那么问题来了,天子就给苟晞一個人发密诏了吗? 这可未必。 他的目光又看向不远处的谯相夏侯恒,此人正在挑拣兵器甲胄,欣喜不已。 如果苟晞在招募完兵士,粗粗整训一番后,对豫兖二州官员、士人出示密诏,像夏侯恒这类人会不会反? 很难说。 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主官,他们没有效忠的义务,只能靠许昌都督司马确、豫州刺史卢志间接指挥。 而司马确只是走投无路之下暂且依附自己。 卢志对朝廷没什么忠心,在豫州也没基础,离了自己,豫州士族不会听他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总之,这一次是撕破脸了。而一切的源头,就是宫城内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邵勋觉得自己是享受司马越的待遇了。 历史上天子有没有给苟晞密诏讨司马越?邵勋不清楚,但他猜测是有的。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天子。 “明公。”夏侯恒和几人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府君见外了。”邵勋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指了指他身后数人,道:“此皆夏侯氏俊彦耶?” “亦有曹氏子弟。”说完,夏侯恒一一引人前来拜见。 邵勋看了一眼,都很年轻,应该是曹氏、夏侯氏族中熟习弓马武艺的后辈子弟。 曹氏、夏侯氏是两个大家族,后者主要分布在谯国,曹氏就比较分散了,鲁阳有、洛阳有、邺城有、陈留有、谯国也有。 夏侯氏、曹氏子弟脸上的表情都比较恭敬,甚至可以说激动。 大规模的骑兵冲锋,场面着实震撼人心。对他们这些年轻人而言,简直就是“毒药”,对陈公敬佩得无以复加。 说难听点,即便陈公来得晚一些,他们被苟晞击溃,凭借如此出其不意的骑兵奔袭,苟道将的大军也必然在没有任何防备的行军中溃散,比现在还要惨。 “都是一时俊彦啊,我看着就欢喜。”邵勋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勉励一番。 夏侯恒上前两步,轻声道:“明公,替我向曹公问好。” 邵勋微微颔首。 战前他派出大量信使,商议一番后,最终决定以谯国夏侯氏的人为主将,而不是沛国刘氏或其他什么家族的人,这便是原因。 亲将蔡承匆匆走了过来。 邵勋告一声罪,然后走向远处。 蔡承默默跟随,待到邵勋停下后,方道:“旬日前,卫将军梁芬率数千人下南阳,出任宛城都督。” 邵勋心中一紧,然后怒气升腾,问道:“然后呢?” “南阳内史乐弘绪无计可施,侯飞虎决意不奉诏。留守梁县的曹公闻知,令其开城。”蔡承说道:“侯飞虎已带人撤回堵阳,说要找邵师请罪。无奈明公之前行踪飘忽不定,一直未曾找到。” 邵勋点了点头,道:“我既委曹公留守,侯飞虎听命行事,并无错处。” 说完,场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顺龄——”邵勋突然说道。 “仆在。” “你亲自去一趟洛阳,不要大张旗鼓,私下里找王太尉,替我带一封信。” 蔡承心中一凛,立刻应道:“诺。” 见邵勋没别的吩咐了,蔡承转身离去。 邵勋静静站立了一会,又找人喊来正在清点缴获的庾亮。 “明公这一仗打得干脆利落。”庾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只听他说道:“近千里奔袭,一战破敌,壮哉!此战过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敢站出来挑衅明公,不怕死全家么?哈哈。” “元规,你跟了我这么久——算了。”邵勋笑了笑,说道。 庾亮愕然,他还沉浸在大胜的兴奋之中,被邵勋这么一说,突然有点回过神来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邵勋看着他,说道:“元规,你亲自回一趟家。” “所为何事?” 邵勋沉吟许久后,说道:“你先找到老夫人,再见一见族中长辈,就说——我思慕文君,现在就要娶她。” 庾亮愣住了。 前年家里面催陈公赶紧娶文君,陈公说等两年。现在又急着娶妻,转变如此之快,让人诧异。 当然,不是真的诧异。 庾亮这会渐渐回过味来了,脸色有些苍白。 “汲郡那边,我会书信一封。”邵勋说道:“值此之际,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介意。” 说完,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临走之前,替我写封奏疏吧。” “如何写?”庾亮愣愣问道。 “就几点。”邵勋说道:“其一,苟晞劫夺漕粮,招募军士,意图不轨,我已将其剿灭。其二,漕运乃维系朝廷之命脉,我责无旁贷,定当守护妥当。其三,匈奴已得长安,气焰嚣张,八月秋收之际,或要大举南下。其四,我部久战疲惫,或无力再战。匈奴入寇之时,只能勉力自保,无暇他顾。” 一共四条,每听一条,庾亮的脸就苍白一分。 陈公的中心意思只有一条:苟晞来抢地盘,我杀就杀了,伱待如何?惹恼了我,漕运不保了,洛阳也不保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是一个横行河南的军头,击破苟晞这一仗,快如闪电,干脆利索,声威大震。 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别往豫兖二州伸爪子,谁来剁谁。 同时,这份奏疏也是给豫兖二州所有世家大族看的。 匈奴入寇,一旦我撂挑子,谁来抵挡?你们的家业保得住吗? “快去写吧。”邵勋轻轻推了庾亮一把,笑眯眯地说道。 “哦。”庾亮下意识服从道,离开了。 片刻之后,他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道:“明公接下来要做什么?” “游山玩水,谈玄问道。另外便是迎娶文君了。”邵勋说道。 “洛阳呢?” “关我何事!”邵勋摸了摸怀中的讨邵密诏,嗤笑一声,道:“天塌下来,自有朝堂诸公顶着。至不济,也有都督、刺史烦忧,我操那份心干嘛?” 密诏之所以是密诏,就是不走正规流程,私下里发的。 我倒要看看,苟晞头上会不会再加一条“矫诏”的罪名,如果我把这份诏书出示给天子、朝臣的话。 相忍为国,你忍不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一章 政治表态 战场打扫完毕之后,邵勋很快离去,前往考城。 统一思想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 数日后,他抵达了考城西郊的镇军将军府。 在看到风尘仆仆的邵勋时,裴妃吓了一跳。 “赢了?”裴妃问道。 “赢了。”邵勋点了点头:“阵斩苟纯,苟晞单骑走免,俘其溃兵五千余人。” 裴妃定了定神,道:“我这便召集僚佐。”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房中默默等待。 召集幕僚花费了一些时间,及至傍晚时分,人才陆陆续续到齐。 邵勋听到蔡承禀报后,整了整衣袍,举步走向正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们的神色异常复杂。 有幸灾乐祸的。 有忧心不已的。 有事不关己的。 有苦思投机的。 总之,就没人为这件事气愤。 司马越的幕府,果然没什么忠臣,都他妈是和天子对着干的。 幕僚们按照身份落座。 左长史潘滔、右长史赵穆、左司马裴邵、右司马邓攸,这几位是秩千石的, 从事中郎刘畴、何遂、冯嵩、沈陵、眭迈,秩比千石。 主簿裴遐、江春。 东西曹掾光逸、程收。 东西阁祭酒王、曹胤。 参军邹捷、刘蔚、李兴、冠军夷。 记室督瞿庄、蔡鸣。 监军裴邈。 督护糜直。 除这些人外,还有诸曹掾、令史、舍人等。 除外放的、公干外出的外,在考城的僚佐基本都来了。 军将方面,帐下督何伦、营军督满衡、刺奸督唐剑、东海中尉刘洽等都不在。 原本在府中担任各色府吏的宗王们,已被天子勒令还京——司马越把宗王们带在身边,有时候也会给他们点事做做。 邵勋大咧咧地坐在裴妃下首,让众人有些侧目,就连嗣王都惊讶了一会。 “妾听政数月,深知做事不易。军民庶务,庞杂难断……”静了一会后,裴妃率先开口:“陈公智虑恢弘,精忠满腹,今愿聘其为军司,襄赞庶务,君等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都没说话。 片刻之后,左长史潘滔、从事中郎裴邈、督护糜直三人几乎同时起身。 “兖州九郡,闾邑成墟、乡里亡散,非大智慧、大勇武之人不可整顿,仆赞同。”潘滔说道。 作为曾经劝说司马越诛杀天子党羽的幕僚之一,潘滔没有任何理由投向天子,他起来说这话,属实正常。 “陈公行义素高、才兼文武,实为军司之良选。”裴邈说道。 作为裴氏一员,裴妃亲眷,裴邈在越府的时间不短了,且深受司马越重视,给他的名头是“假节、监东海王诸军事”,是整个司马越一系各种军事力量的大监军。 他深度参与过各种谋划,其中不少是针对天子的,会不会被清算,他也没底。 “仆亦赞同。”糜直最后说道。 糜晃的儿子,继续了父亲当初在幕府的职位,但形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糜晃入越府,实在是司马越无人可用,于是从封国内拉人,糜直现在算是承父荫。 三人说完之后,其他人陆陆续续起身表态,基本都是赞同。 邵勋看了一眼,绝大部分都起身了,只有寥寥十余人没起来,看样子是不太赞同。 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 于是他也站了起来,道:“我事务繁忙,重任在肩,只是暂摄此位,诸事还是幕府英掾做主,我不过问。” 说完,他看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物,当众展开。 众人脸色一变。 谁他妈不认识这个啊!圣旨? 邵勋将诏书递给裴妃。 裴妃看完之后,不动声色,又递给嗣王司马毗。 司马毗看了也没什么反应。 其中有一段是写他父亲司马越“蓄奸作恶”、“悖违君命”,但他太“孝”了,竟没产生什么愤怒的感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将诏书取回,又交到左长史潘滔手里。 潘滔飞快看完,轻笑一声。 作为天子报复名单上排在前几位的人,潘滔早知道无法幸免,这时候读起来,颇有种异样的快感——我就在考城,刚纳了房小妾,天天好吃好喝,位高权重,你能奈我何? 潘滔看完,直接起身,请示裴妃允准后,当众宣读。 读着读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就精彩了起来。 天子说有人“构陷忠良”、“沮国大计”,一下子就让不少人对号入座。 这大概是说杀何绥那一帮人。老实说,幕府中参与的不少,有人走了,有人还在,这会就坐立不安了。 天子又说有人“弃我厚德”、“助其奸谋”,继续让人对号入座,尤其是那些曾有朝职在身,后投奔司马越的人。 天子最后还说要“穷其丑行”、“严申国刑”——绝杀,一下子让越府僚佐们如坐针毡。 不过,大家还是把目光投注在邵勋身上,因为诏书里一半以上在说他,是别人没法比的。 “天子欲尽诛我等,诸君有何良策啊?”邵勋扫了一圈,问道。 “天子定受歹人蒙蔽。”虽然在天子的必杀名单上,潘滔还是小心地引导着节奏,不让人把矛头直接指向天子。 “潘长史所言极是。”邵勋叹道:“昔年我在洛阳,观天子乃淳厚之人,此中必有奸人作梗。” 众人听了,暗暗思索。 “不过,此事我等不宜插手,须得朝中公卿出面。”潘滔又道。 “长史言之有理。”邵勋笑道。 “军司若允准,我可跑一趟洛阳。” “辛苦阳仲了。” 二人一唱一和,很快确定了此事。 司马毗看得有些迷糊,欲言又止。 邵勋怎么当幕府军司了?还毫不客气地当众行使职权? 很多人可能都忘了邵勋是禁军将领这回事,但赵、邓二位曾经和他说过,邵勋的本官是督牙门军——也就他出身低,如果是世家子,“督牙门军”瞬间变成“中护军”,此为统领除宿卫七军(驻城内)外所有驻防在京畿近郊的禁军的大将。 以督牙门军(本官)、南中郎将(美官)的身份镇梁县,遵循的是三国以来的旧例,即在重要县份派将军出镇,如吕蒙(镇广德)、朱然(督山阴等五县),国朝成都王帐下亦有殄寇将军乔智明督林虑、共二县。 梁县是洛南重镇,附近有广成关,邵勋镇梁县,按理来说和兖州没任何关系,他怎么来当军司(军师)了? 军司这个职务,总揽军事全局,募兵、练兵、定策、指挥无所不包,另有军谘祭酒若干作为助手。 他一来,整個幕府的军事全归他管了。 阿娘为何这么做?司马毗又看了母亲一眼。 裴妃没有任何表情。 司马毗心中不是很舒服,联想到赵、邓二位最近的教导,微微有些失落。 阿娘这是铁了心与陈公捆绑在一起了吗?当众聘其为军司,退路都没有了。 “仆还有一事。”邵勋又对裴妃、司马毗行了一礼,说道。 “军司请讲。”裴妃说道。 邵勋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便有幕府小吏端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邵勋接过木盒打开,然后取出一个散发着臭气的干瘪头颅。 司马毗一下子吐了。 裴妃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算镇定。 幕僚们则神色各异,但还维持住了体面,没有大惊小怪。 “此为苟纯之首级。”邵勋说道:“苟氏兄弟入范县时,惊扰先司徒之寝园,砸断墓碑,损毁铭文,可谓罪恶滔天。” 邵勋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究竟是砸墓碑这种事情恶劣,还是睡大嫂更恶劣,很难讲。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仆以为,当以此头颅祭祀,告慰幽壤之下的司徒。”邵勋说道。 裴妃眼圈有些红。 人是复杂的感情生物。她和司马越确实没什么感情,但到底是夫妻,看到亡夫的墓碑被损毁,难过是肯定的。 而在情绪激荡之时,她依然找准了重点,只听她说道:“军司所言极是。幕府僚佐,除必要留守之人外,当尽往范县,修缮寝园,告祭先夫。此事拖不得,尽快起行吧。” “诺。”幕僚们陆陆续续应道。 聪明人都知道,这不是单纯的祭祀行为,而是集体政治表态。 谁不去,谁就自绝于这个集体。 一旦去了,身上的标签就被强化了,天子也会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太妃铁了心支持陈公,怎么说呢,在大家看来,不算坏的选择。 特别是那些得罪过天子的人,更是极力支持,如果不想南渡建邺,他们是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司马毗下意识看向赵穆、邓攸。 二人此时低头俯首,没有回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二章 重臣们 就在镇军将军幕府一行人抓紧时间去范县的时候,邵勋的奏疏已呈递至天子案头。 天子、重臣看完之后,一时失声。 就天子而言,愤怒是有的,但愤怒过后更多的是惶恐。 荀藩叹了口气,怎么还有人不长记性呢?天子的话,能当真吗?一旦事败,天子是不可能认账的。 司马越第一次出镇兖州之时,原徐州都督、竟陵王楙提议攻杀何伦,天子许之。 这事其实就像当年长沙王司马乂,纠集一百多党羽突袭齐王冏,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算是规模大一点的刺杀行动。 事情最终没成功。天子把一切罪责全推到了竟陵王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苟晞一把年纪了,还上这种鬼当,只能说利令智昏吧。 王衍也来了,坐在一旁没说话。 天子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几下,问道:“太尉为何一言不发?” “臣心忧国事,竟不知从何说起。”王衍回道。 司马炽脸色不好看,语气僵硬地说道:“太尉老成谋国,定有所教。” 王衍沉吟了下,道:“陛下,陈公此封奏疏,说了很多事。臣看完,只问陛下一句,万一陈公投匈奴,会怎样?” 司马炽的脸唰得一下白了。 荀藩、荀组、刘暾、郑豫等人也眉头大皱。 王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匈奴向来厚遇降人。昔年刘元海极为看重陈公,赠以良弓,一时传为美谈。今陈公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威名赫赫,石勒、王弥、石超等人皆为其手下败将。陈公若举众而降,刘聪当喜出望外,或封其为郡王,委以权柄,都督河南数州军事等闲事也。陛下试想一下,若局势走到这一步,该如何脱困?” “邵勋帐下诸将,并非全是丧心病狂之徒。”司马炽强辩道。 “确实。”王衍点了点头,又道:“但最善战的银枪军、义从军皆为其部曲,主家投谁,他们就跟着投谁。洛南亦有曰府兵者,其众数千,田园、屋宅、铠甲、器械皆为邵勋所赐,他们又有几个心向朝廷?邵勋把持牙门军多年,其人善抚军心,每年正旦都不辞辛劳,赏赐不断,抚慰有加,这些人里面又有几人还记得朝廷?” “再说禁军。”王衍继续说道:“邵勋数保洛阳,于军中威望极高,如果振臂一呼,变乱起于肘腋矣。陛下不妨想想,此等危局,可能破解?” 司马炽被说得脸色煞白。 堂堂天子,没有退路。 跋扈臣子,跳到匈奴一边,高官厚禄照享。 你拿他没办法啊,他有刘汉这条退路,一旦投过去,石勒等人说不定都要到他帐下听令。 到了那时候,别的不说,朝廷多半是没了,众人都沦为阶下囚。 “陛下,臣闻陈公手里有密诏?”刘暾突然说道。 司马炽刚被王衍吓了一下,此时听到“密诏”二字,习惯性否认:“传闻谬矣。” “那便是苟晞矫诏?”刘暾追问道。 司马炽语塞。 “既是矫诏,那便罪无可赦。”刘暾说道:“或可传旨四海,遣人捉拿。” 司马炽恨恨地看了刘暾一眼,没有反驳。 苟晞大军覆灭,已然没有价值,死就死吧。 反正不是第一回做这事了。 刘暾与王衍对视一眼,又都撇开视线。 大家不是不愿帮天子,问题是你得掂量掂量,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把局势搞坏,所有人的利益都要受损,这时候还愿意陪你玩,那是真的忠臣,只可惜忠臣没几个了。 就连苟晞,也未必是忠臣。 “邵勋——”天子安静了一会后,问道:“会进京吗?” “不会。”荀藩摇了摇头,说道。 “或许会。”王衍说道。 荀藩看了王衍一眼,这时候还吓唬天子作甚? 司马越可以进京清洗朝堂,邵勋干不了这事。 他若真干了,那就是天下公敌,面临四方讨伐,豫州、兖州守相们多半也会反对他。 不过荀藩想着想着,也动摇了,万一邵勋不顾后果,来洛阳乱杀一通,见得事不可为之时投匈奴呢? 他会不会投匈奴?荀藩思来想去,最后长叹一声,道:“陛下或可下诏安抚陈公。” 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给苟晞密诏里的话并不是乱说的。 “盗窃戈矛”不是事实吗?洛阳武库时不时调拨军械至梁县,有些甚至连他都不知道。 他还天天偷朕的漕粮。 离了朕,他能有今天这個局面吗? “如何个安抚法?”司马炽咬着牙说道。 王衍恍若未见他的表情,道:“豫州都督王康上表请辞,今缺督军一员,或可委以此职。” 司马炽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邵勋既非宗室,又非外戚,年不过二十四……国朝可有三十岁以下的都督、刺史?” 众人闻言沉默。 年龄确实是他最大的硬伤。别说二十四岁了,哪怕三十岁的都督、刺史都没见过,无论你立下过多少功劳,在选官之时,年龄这一条就否了。 更别说仪容、风姿、出身等硬性条件了。 坚持这些,其实也是为了维护规矩。你不断破例,损失的是朝廷的威望,虽然这种威望已然所剩无几了。 总不能让邵勋娶个公主,然后以驸马身份出任许昌都督吧? 咦?你别说!伱还真别说! 王衍看不下去了,直接说道:“若放在两年前,臣亦以为不可。然永嘉四年以来,天下板荡,自封刺史者有之;未得朝命,擅自攻伐者有之;形同割据,不纳钱粮者有之。种种情形,历历在目。陈公督守漕运,屡破顽敌,可谓恭顺已极。有些规矩,该变通一下了。” 司马炽不言语,显然不愿。 王衍叹了口气,问道:“陛下可知东阳门太仓内存粮几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炽茫然看了他一眼。 “若无漕粮运来,怕是很难支持到年底。”王衍说道。 荀藩、荀组二人也不说话了,唯有叹息。 若乏粮,禁军必无战意,洛阳军民要大量饿死。 “琅琊王睿上疏,直言周祖宣跋扈,已遣兵讨伐,寿春恐无粮进京。”王衍又道:“今唯剩广陵,便是苟晞劫夺漕粮之处。” 司马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邵勋恶人先告状,说苟晞劫夺漕粮,完全是胡说八道。 但王衍这么说,显然是要把苟晞的这条罪名做实。 既劫夺漕粮,还矫诏,不死何待? 司马炽只觉这是在“啪啪”打他的脸,按着他的头吃那啥。 “朝廷选官,自有法度……”司马炽弱弱说道。 王衍直接打断了,道:“或可由两位重臣表启,朝廷遣人考察,再授予旌节。” 国朝当官的路子很多。 太学和国子学是两条路子——只是有做官的资格,不一定能当上官,偶尔有些平民,绝大部分是士人子弟,特别是国子学。 州举秀才、郡察孝廉,又是两条路子,即州郡选举——大部分给地方士族分肥。 第五条是开府重臣选举,自行委任,多为公府僚佐。 下僚无须报备朝廷,上僚需朝廷允准,可转任外官,幕府僚佐可同时兼任朝官——王衍就曾以司徒身份兼任司马越的军司。 第六条是朝廷选举(中央选举),偶尔会选一些平民,但最好有爵位,这就是给勋贵、外戚们准备的,体现在公文中,一般是“征”、“拜”、“除”、“授”。 第七条是门荫入仕,不是给普通人准备的。 第八条就是王衍说的,由三公、宰相级别的重臣“表”、“启”,甚少动用,主要给名士、隐士、国宾、先贤之后准备,不占秀才、孝廉名额,且给越过吏部,直接给官。 王衍想通过这条,让邵勋当上都督,算是保住朝廷最后的遮羞布,毕竟“其有秀异,可特征用”。 若是让邵勋自领都督,然后朝廷追认,如同王浚那般,可就太难看了。 朝廷主动点,还能保住颜面,假装维持住了规矩。 “王卿胸有成算,还和朕说什么!”司马炽冷笑道。 王衍是太尉,荀藩是司空,司徒则是傅祗。 司马炽心里明白,弄不好这三个人都会举荐邵勋出任许昌都督。甚至于,不止都督一州。 司马炽越想越烦躁。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了。苟晞不但没能夺得兖州、豫州,相反,被邵勋一闷棍给直接打趴下了。 此人行事实在太过果决。 朝臣们分析之后,已经拼出了全貌:绕道河北,千里奔袭。 此人用兵,无有匠气,无迹可寻,动如脱兔,快如闪电。对敌人又凶狠无比,一点不给他机会。 这——司马炽又想起了方才王衍分析的邵勋投靠匈奴的可能性,心中暗凛,但他维持住了冷笑的表情,不会让人看出他内心的恐惧。 不过,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人精,他们早就窥破了天子的小心思。 说实话,在座几位没几个看得上邵勋,甚至厌恶、痛恨者大有人在。 但人要面对现实,该妥协就要妥协。 几人遂当天子不存在,最终商议了一番,以“谋逆”给苟晞定罪。 邵勋攻伐苟晞,有功无罪,太尉王衍表其为“使持节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司马炽看后,将其改为“假节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司空荀藩、尚书令刘暾无奈地对视一眼,表邵勋为“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算是九种组合里的折衷方案了。 非常孩子气的行为。 “许昌重镇,督军者需得厚其仪礼。”王衍又道。 司马炽又不满了。 王衍看着天子。 都已经给了许昌都督了,还不如痛快点,不然一点恩义都没有。 “或可进其开府仪同三司,自置佐吏。”一直没说话的尚书右仆射郑豫说道:“朝廷赐金章、紫绶,给五时朝服、武冠,佩山玄玉。另赐大车六乘,给虎贲二十人,持班剑……” “加官之事……”刘暾问道。 荀组道:“平东将军即可。” 开府是有条件的,因为这是了不得的殊荣,待遇、仪礼向一品看齐,如同三公。 宗室、外戚、皇族姻亲要求稍低一点,但普通官员要想开府,最低也要三品,一般是二品以上。 司马伦曾以征西将军(第三品)的名义开府,司马元显十六岁当侍中、后将军开府。 为东晋屡立战功的荀羡,二十八岁当北中郎将、徐州刺史开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之人,还是驸马都尉——曾经逃婚,后来又被抓回来,被迫与公主结婚。 但这是宗室、外戚、姻亲的特权,别人羡慕不来。 王康跑路后,平东将军正好空出来,勉强够资格了。 “那就进位平东将军,开府辟召,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如故。”王衍拍板道。 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忽略了天子,偏偏最后确定下来时,还装模作样请示天子。 司马炽听得直犯恶心,捏着鼻子认了。 “陛下。”王衍最后问了一句:“密诏之事,如何传出去的?” 不经尚书台、中书监,就擅自下旨,侵夺的是他们的权力。 如果每个天子都这样做,那还要宰相做什么? 如此一来,天下岂非天子一人说了算?那他们到底是奴仆还是臣子? 拜相拜相,台省的宰相们都不尊重,谈何拜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三章 带节奏(为盟主非酋国度加更) 激荡的余波同样传到了颍川。 前阵子被天子罢职的庾敳听完之后,略略有些惶恐。 “陈公会进洛阳吗?”庾敳在屋内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 “应不会。”庾亮心里其实也没个准数。 “他现在在哪?” “应已在范县祭祀故东海王。” 庾敳停下了脚步。 他也曾是司马越的僚佐,深知幕府内情。在他看来,这个所谓的镇军将军幕府,不过是越府第二罢了。 里面有捞钱的,有弄权的,有投机的,有混日子的,什么人都有,各不一样。 但所有人都有个共同点,或多或少参与过针对前后两代天子的阴谋诡计,非纯臣、荩臣。 “太白好手段啊。”庾敳释去心中惶恐,咬牙道:“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出这一步了。” 若天子与他相安无事,局面还能拖延下去。 但自从攻伐苟晞开始,事情就不可测了。 聚拢越府旧僚人心,获得他们的直接支持,通过他们的官位、名望、人脉以及各自的属吏控制兖州九郡国。 如果做得好,也许还能获得他们背后家族的支持,至少是一部分支持。 以谯国夏侯氏为例,人家关键时刻就出兵了。 “元规,你看陈公能在镇军将军府站稳脚跟吗?”庾敳问道。 “有何不能?”庾亮诧异道:“都是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别无选择。” 庾敳摆了摆手,示意侄儿别说话。 心甘情愿追随和迫于形势依附是两码事,别的不谈,就做事时的热情和负责程度而言,两者都不一样。 只是暂且依附的话,以后还会有变故。 “唉,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庾敳摇了摇头,又道:“文君之事,你怎么看?” “伯父怎么看?” “子据写信回来,他是赞同的。”庾敳说道:“我说不好。感觉这不是坏事,但心里又七上八下。” 庾亮心道,我也是这种感觉啊。 庾家诸人对陈公的态度,大概就侍中庾珉最积极了。 庾敳的态度经历了两次转变,从一开始的不支持,到后来的中立,再到现在的倾向于支持——说穿了,他就是随着形势摇摆。 庾亮直接在陈公府做官,按理来说支持得非常彻底了,但他内心之中也是很彷徨的。 他觉得自己对陈公的信心,可能还不如在汲郡当太守的父亲。 对了,父亲的书信已经传回来,意思只有一条:遵照婚约。 母亲的态度还是一贯的。 她支持文君嫁给陈公,但仅仅是因为婚约存在罢了,但她一直认为陈公的出身太差,委屈了女儿。 “荀氏、殷氏那边回话了吗?”庾敳又问道。 “还没有。”庾亮说道。 伯父没有问毌丘氏,那是因为母亲老家在江南,不便联络。表妹又一直住在他们家,与文君作伴,不用多问了。 “陈公这是想把颍川士族给牢牢绑住啊。”庾敳突然笑道。 击破苟晞后,震慑了东平、高平、任城、济北等地的士族豪强。他们与苟晞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经此一战,当会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出任镇军将军幕府军司,堂而皇之把兖州军务给挑到肩上了,还逼着幕府僚佐表态,拧成一股绳。 如此一来,兖州暂时稳了。即便天子不管不顾,下诏讨邵,兖州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豫州别看经营有年,其实没有刚入手的兖州那么稳。 原因很简单,司马越虽然出镇过许昌,但王弥之乱前就跑了,他在此地并没有太多关系,豫州的士人也没有明确的倾向,他们不是司马越余党,他们有退路。 当然了,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裴妃、嗣王站出来支持陈公,对豫州多多少少有点影响。 司马虓、司马模、司马确先后担任过豫州都督,他们不可能一点人不安排,这就…… 庾敳还没想完,前头就有仆人来报:卢豫州来了。 卢志身后还跟着几人,基本都是豫州佐官。 比如费立,犍为南安人,前成都国中尉,现是卢志手下大将——也是老将一员,曾经和邵勋见过面。 比如杨邠,犍为武阳人,曾任成都中尉,官至衡阳内史。杜弢之乱后,卢志手书相召,邠辞官来投。 比如程牧,广平人,前征北将军(司马颖)幕府左司马,一度官至青州刺史。 庾敳一看,顿时不太高兴。 卢志刺豫数年,多安插私人。若非陈公自己要安排人的话,卢志能把豫州大大小小的官位全给霸了。 一堆司马颖幕府的河北人,外加一堆成都国的蜀人,确实帮陈公解决了人才匮乏的难题,但未免吃相太难看了。 “使君。” “尚书。” 二人相对行礼。礼毕,其他人亦纷纷见礼。 “不知使君前来,所为何事?”庾敳问道。 卢志看着庾敳、庾亮伯侄二人,心中微微遗憾。 “府中已推得黄道吉日,不知庾家……”卢志拖长了尾音,问道。 此时结婚,一共六個步骤。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步是“纳采”,已完成。曹馥做媒,女方已收下“采礼”。 第二步是“问名”,即得到女方姓名和生辰八字后,回去占卜吉凶,已完成。 第三步“纳吉”、第四步“纳征”,亦已完成,并送上了定婚之礼。 到这一步,婚事算是确定下来了。 现在是第五步“请期”,即确定迎娶日期。 原本这一步是被搁置的,现在猛然提速,动真格的了,也是让庾、荀、殷三大家族表态——在此之前,卢志已去见过太守陈匡,许昌陈氏并没有动摇。 “子美不在,使君不如随我去见弟妇?”庾敳问道。 “也好。”卢志点了点头,让随他而来的几人留在正厅,随后便往后院行去。 ****** 后院之中,庾文君午睡初醒,睁眼一看,表妹毌丘氏流着口水睡在一旁,顿时乐不可支。 她没有吵醒毌丘氏,而是坐到案几前,开始做女红。 这两天家中议论纷纷,谈了很多事情。 她不太懂打打杀杀的战场、波诡云谲的官场,只听到了最关键的讯息:陈公迫不及待要娶她。 她没法形容当时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表情,反正被表妹笑话了,说她晕晕乎乎,脸红了一下午。 好像——是有点小欣喜。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就取来了各色锦缎、布帛,在母亲复杂的眼神中,亲手做起了成婚用的嫁衣。 蒲桃、表妹也帮忙了。 三个人一起做,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管他外面什么世道,庾文君不懂,也不明白,就安安静静等着嫁人好了。 至于兄长有一次说漏嘴,提及陈公现在迫切需要颍川乃至豫州士族支持这种事,庾文君不以为意——哪怕陈公娶她另有用意,她也愿意。 表妹想得比她多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悄悄问她“会不会很痛”,让庾文君好一番嘲笑——其实她也不知道。 小半个时辰后,毌丘氏醒来了,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见得庾文君正在忙活,立刻跳下了床榻,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蒲桃慌慌张张走了过来,道:“绛霞(荀氏)、琪娘(殷氏)来了。” “在哪?”毌丘氏一脸欣喜之色。 庾文君也放下针线,起身望向外边。 她这几个媵妾并非一直住在庾家,前阵子荀氏、殷氏就回家住了。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又来了? 她还没意识到这种事情的政治含义。 片刻之后,荀氏、殷氏站到了门口,向着屋内三人微笑。 五女立刻聚到一起,拉手的拉手,拥抱的拥抱,喜悦非常。 “旬日前,从父自京中来信,让爷娘收拾行李,送我来庾府,我料事情必有转机。”荀氏装出一副女诸葛的样子,调整好脸上的细微表情,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 其他人都愣在那里,只有殷氏低着头,一副手不知道往哪放的感觉,脸上时不时飘起一朵红云,显然她也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甚至她家也是这么嘱咐她的。 “方才见到卢使君,大概是来‘请期’的,一旦定下,各家便会透露风声,不用多久就会传遍颍川乃至汝南、陈郡、梁国……”荀氏又道。 女诸葛果然不凡,一副娓娓道来的样子,让小姐妹们非常信服。 殷氏鼓起勇气,抬头看了荀氏一眼。 两人同为十四岁,但人家就是厉害。等她二十四岁、三十四岁的时候,却不知是何等手腕。 殷氏暗叹一声,她什么都懂,就是不善言辞,容易脸红,做不到绛霞那般举重若轻。 不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 蒲桃偷偷上前,探头张望。 庾文君也忍不住了,提着裙摆快走几步,偷偷张望,却见卢豫州、伯父庾敳正与母亲言谈甚欢。 “那好,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我这便遣使飞报陈公。”卢志收起笑容后,说道:“颍川这边,麻烦子嵩了。” “应该的。”庾敳说道。 从弟、弟妇都不反对,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子美在汲郡,不克分身,这场婚事只能由他出面,帮忙操办了。 卢志的意思很清楚,一定要大张旗鼓,让更多的人知道。 侄女出嫁,要有嫁妆,这个时候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财货之类的就不谈了,关键是土地、部曲。 可以派人在鄢陵以及隔壁的扶沟丈量土地了,将最肥沃的一批地充作侄女的嫁妆。 另外,他在南顿也有一片地。 这是当初司马越诛杀应绍后,他想办法弄来的——应绍家的地他还没资格拿,但依附应绍的地方豪强不少,司马越并没想对他们动手,幕府僚佐们可盯着哪,难免巧取豪夺。 那片地不下八十顷,正处河湾地带,灌溉方便,亩收很高。 虽然有点肉痛,但他还是打算送给侄女。 另外,蒲桃家没什么资财,也得他和子据帮衬。 毌丘氏那边…… 唉,大出血啊。 还好殷氏、荀氏不用他操心,但还是要过问一下,要大张旗鼓,甚至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这是卢志的要求。 他惯会此招,希望以此带动风向,影响其他士族的选择——嗯,在21世纪,这叫“带节奏”。 这样一来,陈公确实稳如泰山。 公然站队和暗地里支持,完全是两回事。 在天子与陈公之间,庾家、殷家、荀家已经做出了选择,很难更改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四章 老登行(上) 七月下旬的时候,地里的粟已渐渐染上了点金黄。 扼守黄河的军兵们更紧张了。 濮阳、荥阳一带本就被破坏得很厉害,就连陈留也多次被掳掠,残存下来且长势良好的庄稼不多,其中一部分甚至还是补种的杂粮。越是临近收获,越是紧张,所有人都担心匈奴大举南下,抢夺他们的粮食。 这不是危言耸听。根据渡河侦查的斥候述说,匈奴已开始往大河北岸调集部队,意图十分明显。 “陈公在何处?”船只行经圃田泽时,王衍问道。 “已自范县回返。” 船只顺流而下,静静行驶着。 水泊泽国的风景有些单调,到处都是芦苇、浅滩、河道、湖面。 除了官家的漕船外,供商旅来往的船只很少,可能因为荥阳面临的战争威胁太大了吧。 湖岸边的草地上,牛羊遍地,驴骡成群。 地是种不成了,但放着土地不利用那可是大罪过。不如放牧一些牲畜,在湖边嚼吃鲜嫩多汁的牧草,一旦有敌人攻来,转移起来也方便,毕竟农田可没法搬走。 船只在浚仪停靠时,才再度感受到了点儿人气。 这是乞活军的地盘,生活在这里的其实大多不是浚仪本地人。 但无论是哪里人,能稳定下来,填充当地户口,都是好的,虽然乞活军压根就不纳钱粮。 自种自收,自己训练,出兵为官府白打仗,才是此时全天下绝大部分军队的常态。 乞活军陈午部就是这样一个半农半兵的组织,能拉出五六千步骑,充当着文石津诸军身后的第二条防线。 听闻王衍王太尉乘船抵达,乞活帅陈午带着叔父陈川、儿子陈赤特前来拜访。 陈留太守王讃亦带着郡中僚佐抵达——王讃,先仕司马颖府,后仕越府,颇得司马越信任,典型的司马越余党。 当然,乞活军其实也是司马越余党。 阿越的遗产是真的多,不然的话,邵勋怎么会这么迷恋大嫂呢? 见到陈留主要将官后,王衍便下了船,在河边一草亭内,与众人闲谈。 从洛阳返回的潘滔也跟了过来,众人纷纷向他行礼,“潘长史”之声不断。 很显然,在陈留这里,“王太尉”和“潘长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甚至“潘长史”说的话要更好使一些。 至于太尉以下的朝廷官员,可想而知他们会遭受何种冷遇。 王衍一边与他们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一边暗暗心惊。 真是不下来走走不知道。 两三年前的陈留,可不是这样子的啊——其子王玄曾在陈留郡中为官。 整个豫、兖的改变,应该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司马越第一次出镇许昌,随后跑到了兖州。 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在地方上安插了不少人,王讃差不多就是那以后上任的。 经过三年时间的发酵,豫州还没什么,兖州已经有了深刻的东海王烙印。 以陈留为例,从地方官员到军队,全是司马越的人,其中不少来自青徐二州。 这些人,现在都跟邵勋了吧? 王衍想起了前越府同僚信中所说之事:幕府议事,太妃裴氏下首第一个位置就坐着军司邵勋。 恰好此时众人聊到了邵勋,王衍遂道:“陈公破苟晞,真乃当世韩白。” 陈午一听,连声赞叹:“我部有随陈公出征之人,回来后对陈公赞不绝口,还说我不会打仗,哈哈。” 众人纷纷大笑。 太守王讃亦道:“匈奴若南下,濮阳、陈留、荥阳挨在一块,还得陈公来统筹指挥。我等厮杀汉,听令行事就行了。” “去年新郑之战,俘王桑,打得真是漂亮。” “王桑已在京中受刑了吧?” 王衍笑着点头。 王桑、侯脱、庞实等人槛送洛阳后,简单审讯了一番,便交由洛阳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三人的处刑,其实挽回了一点朝廷的威望——也就一点而已。 潘滔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陈公出任军司这件事,不是没有瑕疵的,他有太多不足了。但是,他能打,能保住大家的富贵,这一点就足够了。 即便是再不满他的人,在这件事上也是默认甚至是支持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乱世之中,其他都是虚的。战场打不赢,说什么都不好使。 王衍也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现在,他对站在邵勋这边再无任何疑虑。天子不晓事,只会把局面弄坏,这已经是朝中重臣的共识。 离了洛阳,外面到底是個什么情况,真该让天子来看看,省得他真以为自己还是天下共主呢。 几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 七月二十八日,王衍抵达了考城,然后换乘马车,于第二天抵达了镇军将军府。 沿途稍稍有些荒芜,但还是有一些积极的迹象。 昨晚他们一行数十人宿于某处于半废弃状态的村落。村中只剩几户人家了,一打听,都是今年从颍川亲戚家跑回来的。 他们还说,兖州军队都归陈公统率了,那么陈留应无大碍。 王衍听后,沉默许久。威名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真的能当饭吃啊。 嗯,跑回来的百姓还说,陈公马上要娶裴妃为妻,以后陈留稳如泰山,安心住着便是。 王衍对此哭笑不得。 或许,百姓们只是单纯希望陈公能常驻陈留吧。至于娶裴妃为妻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后果,他们不懂,也懒得去想。 考城附近回来了一支军队:李重所率之牙门军。 充作辅兵的许昌镇兵结束战斗任务,回家收割粮食去。 至于牙门军的未来,其实已经定了:解散。 也就是说,李重率领牙门军在泰山击败赵固,将其逐走,已经是牙门军的最后一次成建制战斗了。 解散后的牙门军将集体转为府兵,至于安置到哪里,尚无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邵勋不想把这支带了多年的部队留给朝廷,毕竟他已经知道,自己马上就不是禁军将领了——向他通风报信的人太多了,不差王衍一个。 王衍不知道牙门军的未来,但他下意识觉得邵勋这厮不会留任何便宜给朝廷占。 但他也懒得管了,大厦将倾,不是一两个人能顶住的,该倒就倒吧。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倾覆之前勉力维持,为家族获取利益。 “阳仲,陈公到底想做什么?”夜间纳凉之时,王衍忍不住问道。 “夷甫觉得陈公在兖州的威望如何?”潘滔反问道。 “以陈留一地来看,威名赫赫。” “那我可以告诉夷甫,陈公在陈郡、颍川、襄城、荥阳等郡大差不离。”潘滔笑道:“夷甫可知陈公要娶汲郡守庾子美之女?” 王衍还真不知道,于是问道:“先前听庾侍中说,已经定婚了。这次是要迎娶了吗?” “然也。”潘滔说道:“陈公将于许昌迎娶新妇,大约在年底,或明年初吧。” “为何佳期难定?”王衍好奇道。 “还不是因为匈奴。”潘滔叹道:“陈公担心连月作战,耽搁婚期,故尽量往后挪了一挪。但这事已是人所共知,不可更改。现下只在颍川那边传,到了八月,襄城、南顿、新蔡、汝南、陈郡、梁国、陈留等地都会传遍。秋收之后,大半个豫州都会知晓。” 王衍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 “现在我可以回答夷甫了。”潘滔笑道:“陈公想把河南变成他的河南。” 说完,潘滔便离开了镇军将军府。 王衍坐在院中,望着银色的月华,静静出神。 可惜,占卜器具没带在身边,不然可以算上一卦。 不过,或许也用不着了吧,单靠想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邵勋从头到尾就只向人们提供一种东西:安全。 一开始,或许有人囿于旧见,对此不以为然。 但随着乱世程度的加深,安全这种东西越来越贵,越来越值钱,越来越有价无市。 邵勋兜售到现在—— 有人愿意将全副身家献上,入府为妾,为他生儿育女。 有人愿意一掷千金,只为在他侯府、公府里给自家子侄谋个位置。 有人愿意以军司之位相聘,只为能保住孤儿寡母的富贵。 有人亲自带部曲上阵,为他厮杀,只为将来能得到庇护。 邵勋卖的东西太好了,连他都心动了。 唉,陈郡的宅院怕是白建了,接下来该去许昌置产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五章 老登行(下) 王衍只在考城等了两天,风尘仆仆的邵勋就出现在他面前。 二人没有废话,直接走流程。 “督牙门军、南中郎将、陈郡公邵勋,秉德无私,气量宏远,降神挺材,积厚成器。有匡国济时之心、诛乱定难之略。十载间,师旅整肃,吏士奉法,声威之重,隐若山崇。其以勋为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以邵勋为平东将军诏》 “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才兼文武,识探古今。一鼓而凶徒丧魄,再战而元凶传首。戢乱禁暴,匡国有术。宜崇其职,乃可赞成王化。其以平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邵勋开府诏》 “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久执干戈,勤劳王室,朕虽寡昧,岂能无恤?今赐金章紫绶、五时朝服、武冠、山玄玉。别给车六乘,优其筋力之体。另赐虎贲二十人,持班剑,满其亲信。”——《赐邵勋仪轨诏》 “天地虽大,有自绝者不得容。天子至仁,有当诛者不敢赦。河内苟晞,劫夺漕粮,矫诏谋逆,豺狼丑类,其罪难囿,其情难原……”——《诛逆臣苟晞诏》 一连四封诏书,宣读完毕后,邵勋起身,谢恩不已。 王衍将四封诏书都交到邵勋手里,笑道:“平东收好。” 邵勋将其交到蔡承手里后,拉着王衍到远处,道:“我以为朝廷还得反复考察,方能任用呢。” “其有秀异,可特征用。”王衍只说了一句。 邵勋哈哈大笑。 他也享受名士、隐士、国宾或先贤之后(比如孔子后裔)的待遇了。而这待遇,是他一刀一枪拼来的,并无半分投机取巧,他取之无愧。 前三封诏书其实是一回事,就是他当了许昌都督,可开府辟召,同时排场也大了,礼同三公——无论以几品官的身份开府,仪礼一律视同一品。 第四封是诛杀苟晞的诏书,大约每个方伯都会收到一份。至于执不执行,就要再看了。反正从几年前开始,方伯们就经常收留钦犯,因为过不了几年,钦犯摇身一变,有功无罪,太常见了。 “听闻陈公要迎娶新妇了?”王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正是。”邵勋看了老登一眼,说道。 王衍抿着嘴,脸色复杂。 如果说以前只是纠结犹豫的话,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陈公明明看上过惠风的啊,当时若能答应,再想办法劝一劝,哪怕卖惨乞求,让女儿答应,以陈公当时低微的官职和地位,有庾文君什么事? 娶吾女惠风,能让他的出身问题被彻底掩盖,再也不会有人提及。他也能借此一飞冲天,兴许节省一两年时间。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和人辩经大半辈子没注重过脸皮,临老了却这么要面子,唉。 王衍压住翻腾的心绪,笑道:“成婚之日,老夫怎么着也得告个假,前来观礼。” “公若来,增色多矣。”邵勋喜道。 这并非夸张。 和老登同一时代的名士,基本都凋零了,就剩他一个。 再加上他一直出任高官,名气愈发响亮。 一般的世家子弟,都以得到他一句点评为荣。 王衍若能来参加婚礼,并且消息提前散布出去的话,涌来许昌的士人会非常多——王衍能来,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表态。 “密诏之事……”王衍沉吟了一下,道:“宫中处死了十余宫人、侍卫。” “就这些?”邵勋问道。 “就这些。” “也罢。”邵勋说道:“我也并非咄咄逼人之辈,到此为止也好。” 侍卫是谁招募的?谁有这個能力替天子招募侍卫?这个问题如果深挖下去的话,估计能牵出大鱼来,不好收场。 无论是天子还是邵勋,都不好收场,到此为止就够了。 “匈奴入寇之事,今岁怕是难以避免了。”王衍又道:“陈公有何良策?” “其实还是老办法,坚守不出。”邵勋说道。 “匈奴得了关中,兵众愈广,会不会攻破洛阳?”王衍担忧道。 “禁军尚有两万五千余众吧?再征发豪门僮仆、郡县丁壮一两万人,凑个四五万大军,必无事也。”邵勋说道:“但深沟高垒,切勿出城浪战。” 四五万人守城,其中至少一半人算是有点战争经验的士卒,再加上洛阳那么多工匠打造器械、守具,匈奴人要付出什么代价来破城? 他们付不起这个代价! 当然,以上都是理想情况。实际之中,还要考虑各种变量,比如天子的骚操作,以及粮食是否充足等等,很复杂。 但建议他已经给出了,听不听是朝廷的事。 “陈公不出兵助守洛阳?”王衍眉头一皱,问道。 “长沙王旧事,殷鉴不远。”邵勋说道:“朝廷若不担心洛阳缺粮,我当然可率军赴援。” 王衍沉默了一会,不放心地问道:“以现有兵力,真能守住洛阳?” “太尉。”邵勋失笑道:“今岁禁军还出城野战,打退了呼延晏呢。守城更为简单,断出不了事。” 王衍微微点头。 他必须得听到“专业人士”的专业判断,才能放下心来,然后以这个判断为基础,进行一系列的操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信得过邵勋,因为他会打仗,而且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就现阶段而言,洛阳被攻破对他弊大于利,他也不想看到洛阳有事。 “最近处仲在寿春打得不错啊。”邵勋又道:“屡败周祖宣,寿春僚佐投身琅琊者不在少数,败之必矣。” 琅琊王司马睿征讨寿春周馥,居然派王敦领军,然后还连赢好几场。 邵勋不知道是周馥不会打仗呢,还是王敦有长进了。 “处仲——小有所得吧。”王衍苦笑一声。 他其实知道原因。 处仲只负责把部队带到江北,然后行军、作战皆由建邺派来的老于军阵的中层将佐负责。 这样的仗打赢了,和处仲有什么关系? “南阳那边,梁督已经走马上任,陈公暂且不要动他,免得天下侧目。”王衍又道。 邵勋沉吟许久,没有说话。 王衍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我想和梁公谈一谈。”邵勋说道。 梁芬这老登,居然带着五千凉州兵上任。看他那样子,和北宫纯关系很密切。 毕竟安定和凉州接壤,历史上也划归过凉州。 大将军梁冀的后人,本就是那片一等一的豪门巨室,就连张轨上任途中都特地拜访过梁氏族人。 邵勋都担心这老登振臂一呼,把自己手下刚招募半年的凉州兵给拉拢过去。 梁芬到镇后,招抚了新入南阳的数千关西流民,顺阳之围顿解。 又遣人送信给王如、严嶷。 王如没回信,但严嶷回了。 因为此事,王如已经不信任严嶷,两人各营一方,互相戒备。 如此手段,邵勋也叹为观止。 再让他弄下去,王如之乱搞不好会被平定。 而他现在也没时间,更抽不出身去南阳,于是决定和梁芬谈谈。 天子那个样子,真值得效忠吗? “若谈不成呢?”王衍问道。 “太尉,能不能让天子降诏,请梁督率师勤王?”邵勋笑道:“其实方才我乱说的,守城也不一定守得住,还是得有精兵强将才行。” 王衍突然大笑起来。 不过,笑着笑着又摇头叹息。 没准,真没准啊!天子若真害怕起来,保不齐就让梁芬率军勤王了。 其实,他有些为梁芬不值。 明哲保身那么多年,终究是没顶住压力。 这个天下,忠臣是没有好下场的,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梁芬就能免吗? “老夫可以先帮你探探口风。”王衍说道:“也仅此而已,余事还得靠你自己。” “多谢太尉。”邵勋行了一礼,诚心实意道。 这种讲数的事情,就得有个中间人,好转圜。 “你——”王衍顿了一顿,问道:“还去陈县么?” “不好说。”邵勋回道:“太尉有事?” 王衍沉默了一会,道:“眉子正在陈县督造漕运分院,吾女——” “惠风——呃不是,景风也在?”邵勋惊讶道。 王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再说吧。”邵勋说道:“我方开府,还得征辟四方之士。秋收在即,还得抢收粮食。匈奴又一副大举南下的模样,不得不防。” 王衍若有所思。 两人又谈了一会,随后便告辞了。 邵勋让亲兵将礼器收起来,先放在镇军将军府内。 他则带着诏书,龙行虎步地入后院“禀报”裴妃。 可开府辟召了,他得找裴妃商议一下幕府人选。 (午后加更,其无阙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六章 幕府人选 “持节都督、将军开府,与三公、光禄大夫却不一样。”铜镜前,裴妃一边整理着散乱的秀发,一边说道。 “如何个不一样法?”邵勋躺在榻上,觉得手里少根烟,于是只能专心欣赏美人。 裴妃侧对着他坐着,上身美好的曲线暴露无遗。 腰肢下面,裙摆被向后顶起,拖在地毯上。 许是身上有汗,裙摆中间微微内凹下去了一片,像是被吸附住了一样。 “持节都督开府,比光禄大夫多了司马和从事中郎,比加兵公府多了参军。”裴妃说道。 “那司马越——”邵勋说道。 裴妃看了他一眼。 “先司徒是怎么回事?”邵勋问道。 “宗王任三公的同时,往往加将军号,身兼多职,开好几个府。”裴妃说道:“议事之时,幕僚未必都来自一个幕府,外人难以了解内情,多生误会。” “你以平东将军名义开府,可置长史一员、司马一员、从事中郎二员——说是二员,实际无定员,五六员的幕府不在少数。参军亦是六员,但大多数幕府不足六员,少数幕府超过六员,自己看着办。” “另外,看你想不想置军司了。如果置军司,又需置军谘祭酒数员。” “军司、长史、司马、从事中郎为上佐,需报请吏部允准,朝廷发放俸禄——其实不会发,但要报请是真的。” 邵勋点了点头。 他是兖州幕府军司,就要上报朝廷,由尚书左仆射核准。 “军司就不置了,我亲自处理军务。”邵勋说道:“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各以何人为佳?” 长史、从事中郎“主吏”,司马“主将”,都是人事管理职位,比较重要。 他其实是在问裴妃有没有人手需要安排。 “你自置即可。”裴妃已经戴好了佩饰,对镜照了照后,随口说道。 “那就从公府旧人中选用吧。”邵勋说道:“以裴康为长史。” 裴妃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裴康”二字也是你叫的。 邵勋嬉笑一声,起身走了过来,从后面搂住裴妃,道:“妇翁素有才干,当個长史绰绰有余。” 裴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道:“我没法嫁给你的。你若任越府散去,我入伱府,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也无大碍。今镇军将军府已站稳脚跟,九郡国上下一体,我若入你府,兖州恐要大乱。” “偷偷摸摸,有些人或还能装看不见,不知道。公然入你府,不行的,于你名声也不利。” 邵勋停止了揉捏。 他知道裴妃说的是实情。他拥兵数万,威震河南,让众人莫敢仰视,但即便到了这种程度,也不能随心所欲。 就像裴妃说的,偷情已是极限。到现在,他连夜宿镇军将军府都不敢,就是为了避嫌。 “所以你要拥有更大的权势。一个兖州,就占了你一半的实力。”裴妃打了一下邵勋覆在她胸前的手,道:“你还敢招惹我。” “九年前我只有几十个兵,就想招惹你了。”邵勋悻悻地坐到一旁,心中有些愧疚。 “幕府司马你属意何人?”裴妃问道。 “我想置左右司马。”邵勋说道。 “平东将军就想有左右司马?”裴妃讶道:“镇东将军都不够格,至少得是镇东大将军。” “这会哪还有那么讲究?逾制之事多得很。”邵勋说道:“花奴你信不信我据此报上去,朝廷定然允准。” 裴妃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左右司马何人?” “我若以陈有根为左司马,羊忱为右司马,花奴觉得如何?” 裴妃沉默了一下,道:“羊长和文武双全,他在陈郡干得很不错吧?” “与他一比,崔功、崔旷之辈都得扔。”邵勋说道。 “夫妻”间私下里他也不避讳了,直接说实话。 羊忱在陈郡负责流民的安置工作,管理得井井有条,比邵勋想象中还要出色。 现在已去南顿郡、新蔡“指导工作”。 而且,羊忱确实有军略,自身武艺也非常出色,更写得一手好字——世家大族教育资源顶尖,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珍惜,吃喝玩乐就是了,但也有少数人充分利用了这些资源,好好学习,羊忱就是其中之一,要不然司马伦也不会抓他去当参军了。 幕府司马主要负责军队方面的人事工作。 陈有根是老人了,替天子驾车那会就解决了官身问题,积功到现在,已是七品官,当幕府左司马没有问题。 老实说,在管理方面,羊忱的能力强过陈有根太多,但邵勋不够信任他,故让他担任右司马,协助陈有根做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有根勇猛善战,又是你的元从老人。他当左司马正合适。羊长和人生地不熟,还不一定能指挥得了那些骄兵悍将呢。”裴妃说道:“甚好。” 幕府司马也是可能领兵作战的。 甚至不止司马,长史、从事中郎、参军、主簿之类都有可能成为出征大军的主帅。盖因幕府很多职位并不一定是量才授用,“占官”现象非常严重。 所谓“占官”,即没有职位给投奔而来的人安排了,哪里空缺下来就先安排下去。 像邵勋这样按照职务工作内容来选人的,只可能是幕府肇建的时候。 “从事中郎先聘两员,以毛邦、柳安之为佳,如何?”邵勋又道。 “你不用事事都想着裴家。”裴妃捧着邵勋的脸,说道:“我虽是裴氏女,但已经嫁人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听到“嫁人”二字,他心中窃喜。 裴妃让他不要总想着给裴家好处,他就越觉得要照顾一些,同时暗想以后他们的孩子要是这么明事理就好了。 从事中郎的权力,全看幕府主人的信任程度。 如果说长史主管府内除军事外的一切大小事务的话,从事中郎就对长史有参谋建议的权力。 对,没有决定权,只有建议权。 但如果从事中郎非常受开府将军信任,长史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他们的意见。 “参军暂设六员,李重、庾亮、垣延、荀畯、金正、王雀儿。”邵勋说道。 就邵勋这个幕府而言,参军的全称是“参平东将军军事”,其实就是参谋。 参军各管一摊子事,有负责情报的,有负责外联的,有负责后勤的,有负责军工生产的,有负责军事策划的…… 相对应的,他们会依照各自的分管业务范围,与幕府其他部门对接。 比如,负责后勤的就与仓曹、兵曹、铠曹等部门打交道。 但这是正常情况,在占官现象非常突出的现在,参军还经常领军打仗呢,已经完全脱离了参谋的范畴。 邵勋搞了六大参军,每个人分管一部分工作,同时也有统战的意义在内。 这里面有他非常倚重,但又不是绝对信任的方面大将。 有小舅子。 有外系督军、太守。 有士族豪强。 有银枪军将领。 裴妃询问了一下每个人的分管,得知有人是纯粹的参谋赞画,有人则有具体职掌时,点了点头,道:“妾不太熟悉他们,郎君自决即可。” 邵勋随后又与她商量了主簿、记室督、掾、西东二阁祭酒等职位的人选。 “你先不要急着定下。”裴妃说道:“你要迎娶庾文君的消息传出去后,豫州士人会私下里拜访你的。你得留些职位给他们,以拉拢人心。再者,这些事你也不要问我,找卢志、庾敳之辈商量,都比问我更名正言顺。” “花奴你……”邵勋有些惊讶。 “我也是女人!”裴妃掐了他一下,起身换完衣服,离开了。 邵勋反应了过来,暗叹一声,原来人前再落落大方、威严坚强的女人,也有破防的时候。 他又瘫回了床榻上,手指轻敲着,开始思考。 唔,敲着敲着发现有些不对,他的手指正点在一团干涸的硬块上。 硬块后方,还有两个明显的桃状轮廓。 于是挪了个位置,继续想着该如何统战士人。 他的原则中,幕府职位可以多给士人一些,但地方郡县职位,他会多给自己的学生一些。 学生中的佼佼者,基本都在太学挂过名,任用他们当官,勉强说得过去,也没破坏旧规矩,顶多是钻规则的空子。 这些人已在县吏职位上轮转过了,最大的一批已经二十来岁了,接下来可以从襄城、陈郡两地的县一级佐官(如县丞)做起,历练数年后,可出任县令。 他们这一批是幸运的,因为襄城、陈郡的士族豪强力量已经大大削弱。虽然做不到完全的均田地,但相对平均是可以做到的,如此一来,官府的权威大大加强,便于管理。 要想和世家大族讨价还价,你就得有这样的核心统治区。 不然的话,也就是个盟主罢了。 当然,就现阶段而言,邵勋就是个盟主,南北朝常见的那种统治非常不稳定的盟主。 一切都得慢慢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七章 庶务 匈奴已经南下了,重灾区是洛阳。 原因很简单,他们成功在孟津一带架设了浮桥,大队人马顺利通过。 但在濮阳、荥阳一带,架桥行动以失败而告终。 八月初七,邵勋一边在田里割粟,一边听取弟弟邵璠的汇报。 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三弟邵璠好歹也是太学学历(挂名)。 经过数年时间学习,能写出“文笔非常朴实”、“语意基本通顺”的文章,懂常见的公文格式,加之做事很细,心思敏感,耐心很足,于是给他整了个刺奸都督的幕职。 刺奸都督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以刺探、抓奸细为主要工作。 这确实是其工作内容,但只是一部分。 刺奸都督还要负责司法工作,类似唐代节度使幕府中的“法直官”一职——军士不满将校,直接告到幕府法直官那里,请求主持公道。 不过,今天邵璠汇报的倒是正儿八经的有关奸细的内容。 表兄刘芳恭敬立在一旁。 他是刺奸都督帐下左执法令史,手下有百来人,基本都是从禹山坞挑选的堡丁精壮。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禹山坞的堡丁们没想到也有当兵吃粮的一天。 刘芳带人北上濮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获了两名匈奴斥候,审问之后,整理成文,报了上来——以前这些工作,都是军中斥候、游骑做的,现在开府了,一切正规化,刺奸都督开始接手这部分工作。 刺奸都督大约相当于七品官。 理论上来说,所有幕职都不是正式官职,无品级,就像唐代节度使幕府的幕职一律视为临时差遣一样——纯理论而言,节度使都是临时差遣。 但开府久了之后,各个幕职都有了约定俗成的品级,毕竟要发俸禄嘛,总得有个标准。 刺奸都督年收粮360斛、绢50匹、绵30斤、职田4顷、力役数人,这就是第七品官的标准。 帐下有左右执法令史各一员,第九品。 另有无品级舍人若干、军士二百余。 “拷讯之后,贼骑交代石超率军北上常山,抵御王浚。石勒扬兵河上,意图南进。他们皆奉石勒之令,渡河南下刺探军情,看看哪里守备空虚,可搭建浮桥。”邵璠说道。 邵勋将割完的粟拢了拢,然后堆在地上,道:“王浚南下了?” “冀州去年被夺了三個郡,王浚又气又急,挥兵南下。石超乃伪冀州刺史,自邺城北上御敌去了。就只审到这么多。”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弟弟,笑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感觉如何?” 邵璠面现赧然,低下了头去。 昨天陈有根向邵勋抱怨,说邵璠总喜欢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傍晚金乌西垂之时,他就像躲在阴影中一样,偏偏还时不时偷看他们,让人毛骨悚然。 邵勋听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个弟弟,宁可在马厩里和动物说话,也很少和外人聊天。 结婚后好了一点,但也仅限于比较熟的人,关系一般的人他是不怎么搭理的——弟妇曹氏,还是曹馥介绍的,算是他的从曾孙女,来自洛阳。 “现在黄河水势漫涨,荥阳、濮阳段几个方便渡河的渡口都被占住了,石勒想过河,要么换地方,自高平、济北过河,或者干脆去河南,不然就慢慢等吧。”邵勋说道。 “李参军把能带走的马都带过去了。”邵璠又提醒道。 “此事我知。”邵勋摆了摆手,道:“其实也没多少马了,唉。” 千里奔袭爽是爽,损耗也不小。 半路上的时候,邵勋曾看到失蹄的老马躺在地上,目露泪珠。 征来的马驴骡已经还回去了,目前他手头总共只有六千多匹马,其中真正“年轻”的不过两千余匹罢了。 李重被邵勋委任方面重任,总督濮阳段河防。 他没有要求别的,只求把义从军步骑四千余人交给他,另把寄养在荥阳、陈留的广成泽老马悉数调拨过去。 邵勋同意了,给了他两千余匹老马,供义从军步卒骑乘,增强机动性。 有两万蹲坑部队分驻四大渡口,李重再带着四千多高机动性的部队四处增援,搞得石勒也很崩溃。 派小股人马渡河吧,攻不破霸占着渡口的营垒。 发狠心,多搜罗一批渡船,多渡一些过河,结果又被渡口守军和增援部队里应外合。 直接从北岸造浮桥的话,又很容易被破坏。 在渡口争夺的时候,你还没法投入太多兵力,展不开。 搞到现在,大胡是没法自文石津、白马津、濮阳津、灵津四地直接渡河了,必须绕路上游或下游。 当然,四大渡口也是有一些小渡口的,如果掉以轻心,很可能被人偷偷造好浮桥。 这个就只能让各县派人沿河巡视了,一有发现,立刻报来,李重立刻率义从军过去堵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如果义从军还不够,陈留乞活军、济阴乞活军(原梁国乞活军)派人上前增援。 总共动员接近四万人,就为了防濮阳段黄河,代价大是大,但效果也是真的好。 以前那种完全不设防,任由河北骑兵大举南下的扯淡情形,绝不能再发生了。 濮阳隔壁的荥阳段,邵勋委任给太守裴纯。 他在虎牢关证明过自己,邵勋用人不疑,连带着已经归属他名下的许昌镇兵万余人——分驻管城、新郑等地——也暂归裴纯指挥。 现在地盘大了,他不再可能亲自打每一场仗。 之前让金正带银枪军押运漕船进京,就是锻炼他的能力。 本月还有一次漕船押运任务,他打算交给王雀儿。 入冬之前可能会有最后一次押运,他会交给陆黑狗或洛阳二期的张大牛。 事事亲为,只会累死,最后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比拼的是集体的力量。 “继续查探奸细,不光是匈奴,也包括洛阳的。”邵勋低声说道:“荆州方向,也要派人盯着。” “那要给我增加人手。”邵璠说道。 “给你加。”邵勋看着遍地金黄的粟米,道:“今年终于能缓一缓了,你要加多少人,报给裴长史。” “好。”邵璠放心了。 见兄长不再问话,便带着刘芳离开。 邵勋将镰刀递给蔡承,然后弯下腰,拿长草把割倒在地的粟捆扎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农活一样,让百姓们非常佩服。 捆扎好的粟被堆到了车上,陆陆续续拉走。 “明公。”参军庾亮正在道旁等着,见邵勋过来了,连忙行礼。 庾亮是参军,但分管仓曹、户曹、贼曹三块,不参与具体的战役实施、战术策划。 诸曹各有令史,仓曹“主仓谷事”,主要管存粮。 户曹掌民户、农桑、祭祀。 贼曹掌捕盗贼。 说白了,庾亮这个参军负责的是军事后勤这一块。 而从开府将军佐吏设置来看,其实是大量侵夺刺史权力的。 如果刺史不加个将军号,或者不持节的话,很容易沦为都督的附庸。 毕竟都督可是持节的,可以名正言顺杀官员。 邵勋是持节都督,战时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以如今的情形来看,一年中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战时,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战时,他杀起官员来合理合法。 卢志是单车刺史,没法和邵勋对抗,更何况人家也没这个心思,办事一直尽心尽力——手下一堆河北人、蜀人,你真要和豫州本地军头作对? “何事?”邵勋问道。 “仆翻查档籍,发现豫州诸仓年久失修,需得拨付钱粮修缮。”庾亮说道。 “没钱。”邵勋说道:“先修几个重要的吧。” “修治何处邸阁?”庾亮问道。 “尽量修复沿河旧仓。”邵勋说道:“你收拾收拾行李,带上你的人,随我南下走一趟。” “好。”庾亮立刻应道,说完又问了句:“南下何地?” “伱家,鄢陵!”邵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 “明公,迎娶之前实不宜和舍妹相见。”庾亮嗫嚅道。 “想什么呢,元规?”邵勋哈哈大笑,道:“随我沿洧水、睢阳渠走一遭,届时可能要见些人。” “那先去鄢陵还是陈县?” “也罢,先去陈县吧。”邵勋说道:“人差不多也来齐了。” “匈奴南下洛阳,就不管了?” “匈奴年年南下,能怎样?”邵勋不满道:“速去准备。” “诺。”庾亮匆忙离开。 庾亮离开后,邵勋又喊来蔡承,道:“你把来客都带到扶沟,我明日便出发前去汇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八章 农官兵田,阡陌相连 船只顺流而下,一日便进入阳夏境内。 “自扶沟而下,至阳夏,又至陈县、项县,二三百里间,连营数百,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壮哉。”秘书丞傅畅站在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田野,心情不由得激荡了起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自被太尉王衍劝说离京之后,他是走河南、荥阳、陈留这条路线过来的。 河南郡就不用说了,粟苗生长关键期遭到匈奴骑兵破坏,眼下已到收获时节,田里稀稀拉拉的,歉收很严重。 荥阳比洛阳好得有限。 陈留北部与荥阳差不多。 唯至陈留南部的尉氏、扶沟等地查访时,方见到点令人欣慰的秋收景象。但撂荒的农田、长满荆棘的村落、稀疏的炊烟依旧让他很难过。 自扶沟乘船南下,进入陈郡的阳夏、陈县、项县地界时,一切大变样。 正如他方才说的,“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虽然可能离太平盛世年景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在到处是废墟的中原大地上,真的很不错了。 田地里面到处都是人,奋力挥舞着镰刀,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 收割完毕的田地中,孩童们认真地拾取着遗穗,不浪费任何一粒粮食。 妇人特意做了比较“扎实”的午饭,连带着凉水一起送到地头,高声招呼着自家男人过来吃饭。 他们从天没亮就出门收割了,一直到这会还舍不得停下。 八月的天气还是比较热的,正午时分就该在树荫下好好休息。待到日头没那么毒之后,再下地干活——自古以来,披星戴月抢收粮食并不全是为了赶时间,白天实在太热了。 不过,经历过“人相食”的男人们又怎么可能听她们的话?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把粮食全部收割完毕,然后看着冒尖的粮囤,呵呵傻笑。 傅畅也在呵呵傻笑。 他身上具备这个时代士人的一切要素。 他曾与王尼、胡毋辅之、王澄等人一起在马厩饮酒,善于清谈,放达适性,容易感动,没那么功利——当初,在卫将军梁芬面前,阎鼎就太想进步,傅畅觉得能去南阳固然欣喜,去不成亦可接受。 “世道,南阳可有此盛景?”邵勋走到他身边,笑问道。 “没有。”傅畅如实答道:“王如贼性不改,大肆掳掠。羊聃暴虐凶戾,动辄屠戮。梁公镇宛后,厉行安抚,尽力消弭居民、流民仇怨,然时日尚短,未见得成效。” “哦?梁公竟然想消弭居民、流民仇怨?”邵勋故作惊讶道。 “梁公召集南阳士人,令其交出无法耕作的土地,赐予关西流民。又开邸阁放粮赡之。”傅畅说道:“梁公亦晓谕流民,令其勿得攻杀居民,违令者斩。” “梁公这是两面不讨好啊。”邵勋说道。 傅畅闻言叹息一声,道:“梁公亦知此事难行。但他说总得有人做恶人。关西流民困苦不堪,急需安顿下来。他需要向南阳士族豪强要粮食,赈抚流民。另者,南阳经历了王如、侯脱之乱,户口大减,居民委实耕作不了那么多田地,不如赐给流民。流民有了糊口的粮食,有了地,又怎么会造反呢?” 邵勋听完,“唔”了一声。 傅畅说得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可真不简单。 很多人总以为想出一个办法,发个文件,下道诏书,事情就完成了,搞得像在玩游戏一样。但真具体实施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事物走向偏离初衷,甚至背道而驰。 梁芬在南阳玩这些,靠的是他带过去的军队,靠的是他在关西流民中巨大的声望。 现在的流民,不是无组织的饥民,而是由关西豪强、士族、官员带队的流浪大军,有那么几分乞活军的味道。 这种流民组织,还真的只适合梁芬这种人来镇抚。 邵勋去了的话,顶多把流民击败,但没法像梁芬那样轻松收服。 声望是关键。 邵大都督这张脸,还是在豫西比较好使。 他基本可以断定,如果再不插手干涉南阳局势,梁芬将变成一個超大号王如,偏偏他还代表着朝廷,是合法的。 花点时间整合一下的话,南阳士族最后多半还要捏着鼻子和梁芬合作。 一个新的方伯就诞生了,还是有基本盘的那种。 邵勋觉得天子不一定能想到这么深,他多半是瞎猫碰到死老鼠,为了恶心自己,恰好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人放到了正确的位置。 “梁公真是悲天悯人。”邵勋感慨道。 船只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停靠在一处小河湾内,船上众人分批下船。 邵勋走在前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匈奴入寇甚急,梁公怕是难以实现他的壮志了。” “陈公来了!” “陈公!” “陈公在上,受仆一拜!” “今年丰收了,此皆仰赖陈公。” 百姓们看到邵勋前来,在营正、队主们的带领下,纷纷拜倒。 有小孩子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也被爷娘拉倒在地。 原本充斥着笑声的原野顿时静了下来,唯余风吹粟浪的声音。 傅畅看得面色一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傅畅身后还有几人,多为皇甫氏、梁氏、傅氏年轻一辈的子弟,见了亦面面相觑。 三百里间,村落连着村落,农田挨着农田,听闻有四万六千余家百姓、近十三万口人。 这些百姓,只听令于陈公,是他铁得不能再铁的——国人? 邵勋瞄了他们一眼,脚步不停,走入田野之中,拉起几人问话。 营正、队主们围了过来,神色激动。 傅畅远远看着。 那一袭红袍在田野间穿行无阻,许多人自发地跟在他后面,争相说着什么。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拜倒在地。 你可以笑那些百姓愚昧无知,但经历过人间地狱的他们,怕是只会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你。 “世道。”胡毋辅之从另一条船上下来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彦国。”傅畅微笑回应。 胡毋辅之已是许昌幕府西阁祭酒,他所在的另一条船上还有几位来自兖州的士人,此时同样大张着嘴巴,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昔魏武破黄巾,屯田积谷于许都,以制四方。”有人说道。 “宣皇帝(司马懿)亦有故事。自钟离而南、横石以西,尽沘水四百余里,五里置一营,营六十人,且佃且守。” “听闻南顿那边亦有六千余家、二万口流民。” “何止。新蔡内史乐谟曾带顿丘居民及诸郡流民一万家南下,亦于南顿营田。” “这些流民今年丰收后,便算站稳脚跟了。明年再收一年,便有余粮。此为霸业之基也。” “少说两句吧,今上还在呢。” “我就说了又如何?你真以为苟晞是逆臣不成?陈公袭杀之,天子曰‘有功无罪’,呵呵。天子也拿陈公没办法了。” …… 傅畅不想听那些人聒噪,快走几步,追上了邵勋。 “世道,你觉得陈郡如何?”邵勋转过身来,笑吟吟地问道。 “大开眼界。”傅畅说道。 “比之梁公如何?” “梁公现下不及君也。” “说实话,我很佩服梁公。”邵勋说道:“梁公是好人,心怀天下。若换个太平世道,必为能臣。” 傅畅诧异道:“陈公是说,此等世道下,梁公便无法做出一番事?” “匈奴入寇,梁公怕是要奉诏勤王了吧?”邵勋问道。 “竟有此事?”傅畅大惊。 南阳只是粗安,此时万万离开不得,否则前功尽弃。天子真要诏梁公勤王? “是与不是,等等便知。”邵勋不咸不淡地说道。 傅畅沉默不语,隐隐还有几丝愤怒和悲哀。 “世道接下来要去南阳吧?”邵勋说道:“替我给梁公带句话。” “陈公请说。” “永康以来,地方多遭蹂躏,生灵屡遭汤火。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愁叹寻盈于道路,疮痍仅遍余乡闾。井邑多成灰烬,里闾变以邱墟。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邵勋说道:“天子——真的能收拾这一切吗?” 傅畅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后,见离他们最近之人尚在十步外,方才放下心来。 陈公说话也太直白了! “关西士人,文武兼济。”邵勋又道:“恰我幕中乏人,梁公若有看重的后生晚辈,不妨引荐一二,定有重用。” 傅畅默默记下了这些话,没给出什么回应。 陈公这是在许好处呢,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 不过,此行给他带来的冲击着实不小。 这个邵全忠,颇类曹孟德啊。 不声不响地在河南弄下了这么大的基业,让人刮目相看。 看他在诸县受爱戴的程度,陈郡真的非常稳固了,陈公有个让所有方伯都羡慕不已的老巢。 或许,神器有适,天命将移。 即便不是邵全忠,也会是别的什么人——总之不是今上,经历了梁公被迫出镇宛城之事,傅畅实在很难对宫城里的那位生出多少好感。 天下,大约真的变了。 梁公很难接受这一点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九章 迟恐晚矣 八月下旬以后,洛阳战事愈发激烈。 匈奴人已经完全占领位于黄河南岸的湖、弘农、陕三县,并屯兵新安东,控制了函谷的东大门。 历朝历代,函谷关的位置不太一样。 秦函谷关在弘农县西南(今灵宝境内),古称桃林塞。 春秋时晋侯使詹嘉处瑕守桃林之塞。 这条路也不是一直都能走的。 《三秦记》记载:“桃林塞在长安东四百里,若有军马经过,好行,则牧华山休息林下;恶行,则决河漫延,人马不得过矣。” 可见各个时期地理条件不一样。在黄河河道变动之后,人们开辟新路,函谷关所镇之路渐渐荒芜,无人穿行,潼关应运而生——潼关既能挡住桃林塞旧路,又能截住新路,重新取代了函谷关的地位。 在新安县东六十余里(今新安境内),还有汉函谷关旧址。 汉函谷关其实没啥用,因为它只能守住新安道,而无法挡住宜阳道,关东大军西入关中,可以绕道洛水河谷,绕过汉函谷关,但绕不过秦函谷关。 匈奴人此时屯兵之所便是汉函谷关。 历史上北周在此筑城,曰“通洛城”,以逼齐。 洛阳中军刚刚在此与匈奴人打了一仗,大败,损兵三千,余众溃入山中,躲避匈奴游骑捕杀。尤其是那些从新安县本地征来的丁壮,直接跑回家躲起来了,再不想为朝廷卖命。 整个八月,匈奴都在此营建城池,看样子不想走了。 “弘农这么一处鸟不拉屎的地方交给我,唉。”王弥登上涧水以东的坂道,居高临下眺望。 他身边还跟着四人,分别是幕府长史张嵩、帐下督徐邈、外都督高梁以及牙门将王延——这个与国舅同名之人乃东莱王氏族人。 听到自家主公嗟叹,张嵩上前一步,劝道:“弘农虽久历战乱,但到底是一块根基,今又得新安,便有四县之地。侍中当在此劝课农桑,操练兵马,伺机向南越崤山,取黾池。此县在手,大军南下之时,便有歇脚之处,或可缓图洛川之宜阳。” “宜阳虽止一县,但地域辽阔,抵得二三县之大,邵贼经营有年,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取之大利也。” “得宜阳之后,侍中不宜轻进洛阳,但溯洛水而上,取晋之上洛,以为后方。” “如此勠力经营数年,就站稳脚跟了。” 张嵩侃侃而谈,说得王弥心情好转,便笑道:“此为君之隆中对耶?” 张嵩尴尬而笑。 他何德何能,敢自比诸葛孔明?王飞豹也没刘玄德的本事啊…… 不过,刘玄德蹉跎半生,大部分时候的本钱,可能还没王飞豹多呢。 侍中的部众又恢复到了三万余人,其中不少是关中降兵。 在这件事上,天子(刘聪)是非常厚道的。或许,他也存着制衡的心思吧。 赵染、赵固、石超、石勒等辈,都不是省油的灯。 哦,对了,还有曹嶷。他最近正在青州扩张地盘,稳固统治。 对这個人,无论他还是王弥,都心情复杂。 听闻曹嶷出征时,遇到士人隐居之所,严令军士不得骚扰,并遣人奉上礼品示好。 消息传出去后,得到了一些人的赞扬。 曹嶷是个有头脑的人,但王侍中宁愿他没头脑,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王侍中对曹嶷也没那么多嫉妒了。毕竟他被安排到了弘农,与青州相隔甚远,不太可能东还了。 如此,不如结个善缘,毕竟曹嶷曾是侍中旧部,香火情分还是在的。 “听闻邵勋开府了?”王弥看着远处荒凉的平原,问道。 “以平东将军开府。” “黾池那边归谁管?” “河南尹刘默。” “不归邵贼管就好。”王弥松了口气,道:“先将函谷故关收拾起来再说吧,不然没法向朝廷交代。” 说这话时,坂道上大队骑兵正在东行,往洛阳方向前进。 这是朝廷禁兵,战斗力不是他们能比的,也不是临时征发起来的匈奴杂胡可比的。 王弥固然对汉廷没太多忠心,但有时候不得不低头。 至于黾池,既是地名,也是县名。 洛水之北有熊耳山,双峦竞举,状同熊耳(小熊耳山,非南边的大熊耳山)。山际有池,池水东南流,水侧有一池,世谓之黾池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个池子,因水中有一种虫子叫“黾”,故得名,大体位于金门、檀山二坞北面的山里。 山里其实没什么人,黾池县自曹魏年间就寄治洛水河谷平原中的蠡城。 蠡城历经风雨剥蚀,倾颓不堪,破败无比。 此时的黾池、蠡城,既无百姓,又无县令,就只剩个地名了。 王弥如果仅仅只想占据山里的黾池县域,那不难,因为根本没人防守。 如果想南下占领寄治宜阳县境内的黾池县城(蠡城),则只能走山中小路。 但他也没办法,扩张路线已经限死了,除了东面的洛阳,就只有南侧的宜阳了。 “洛阳那边打得怎么样了?”王弥下了坂道,问道。 “晋人在新安吃了败仗,又退回去了。”徐邈说道:“也不知他们发了什么疯。上次来洛阳,龟缩城中,坚守不出,这次却又至新安厮杀,也不知道现在是谁在指挥。” “何止新安,他们在芒山也打了一仗,河南尹刘默亲自指挥,为安西将军(刘雅)所败,损兵四千。”高梁又道。 “刘安西在长安、洛阳两胜,势头不错啊。” “那是,将来或还有生发。” 几人说话间,已回了营地。 被抓来的河南百姓战战兢兢地伐木取石,修缮关城。 王弥看都不看,直入大营。 他现在要为将来考虑了,宜阳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 ****** 天子司马炽又来到了城北大夏门城楼。 上半年他亲御西明楼,指挥若定,以五千凉州军为先锋,数万人马继之,大败呼延晏。 这才过去半年,没了凉州军,禁军竟然两战两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原来,禁军烂到这种程度了?明明之前他们鼓噪而进,大呼酣战,勇猛无比的啊。 “陛下,禁军只能打顺风仗,无法逆战得胜。”王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再败一二场,洛阳亦不得保。” “陛下,切勿浪战了。”荀藩本来对王衍老是吓唬天子是有点意见的,但这会却觉得该吓一吓,免得天子自我感觉良好乱来,只听他说道:“臣闻有将士怨家中田亩不得收,还要出城死战,更无赏赐,欲鼓噪散去。” “什么?”天子大惊,问道:“可已将其明正典刑?” “三部督徐朗已将骚动压下。”荀藩说道:“但不能再浪战了,现下只能固守。军兵士气低落,能守一日是一日吧。” 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脸色也更加惶急了。 “需得有精兵强将入援。”王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譬如人要有三魂七魄,无此则为行尸走肉矣。” “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天子煞白的脸慢慢转红,红到有些不正常,似乎在羞恼什么一般。 良久之后,他双手撑在墙头,神色黯然。 “遣使至诸征镇,请其发兵入援洛阳。”良久之后,天子说道:“就对方伯们说,洛京危急,若今日,尚可救,后则无逮矣。” 荀藩听了暗暗叹息。 天子固然不成器,但这般低三下四求人,让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一两年间,局势急转直下,天家的威望荡然无存。 作为依附皇权存在的他们,却不知还能在朝堂上坐多久。 城北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 偌大的洛阳谷地,竟然成了匈奴的跑马场,诚可叹也。 肥沃的农田园囿,已然成了匈奴的牧马地,诚可哀也。 根据禁军传回来的消息,刘汉大军见强攻拿不下洛阳,于是改变打法,蚕食洛阳周边,一步步收紧洛阳脖子上的绞索。 前有王弥在新安筑城,后有刘雅在偃师、缑氏等地攻拔坞堡,这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其实也很正常吧。 拿下长安后,刘聪的注意力又转回了洛阳。他现在一定很想拿下此城,以这种标志性事件,向全天下宣告天命的转移。 没有人知道匈奴将在此盘踞多久。 也没有人知道洛阳能守多久。 或许,召外镇兵入援是必然的,王夷甫的建议并没有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章 勤王 梁芬接到诏命的时候,已是九月初。 据信使所言,朝廷一共派出了三批人前来南阳传诏,他是最后一批出发的。 梁芬听完沉默不语。 他也就只接到了这一封诏命而已。 前两批信使大概已被匈奴游骑拦截,消息早就已经走漏了。 说不定,匈奴已经做好了半途伏击他的准备。这一次北上勤王,危机重重。 信使给他传完诏后,匆匆离开,南去江夏,他还要给荆州刺史、都督传诏。 至于扬州那边,则另有人前去宣诏。 荆、扬、豫、徐、兖,也就这几个地方可以求救了。 能真正派兵入援的,可能也就豫、荆二州。 与其他州不一样,荆州有两个都督区,其中荆州都督大概率来不了。 杜弢之乱愈演愈烈,湘州刺史荀眺弃城而逃,奔广州,为杜弢所擒,零陵、桂阳等郡悉为弢所破,又转掠武昌,官军不能制。 这个地方,靠荆州都督估计是不行了,还是得调外地军士协助镇压。 信使走后,梁芬看了眼高耸着的坚城襄阳,下令退兵。 数万人呼啦啦一下全撤了,生怕走得慢了又要被派过去攻城送死。 梁芬看了眼跟在身边的将佐们,道:“天子有诏,自当勤王,尔等做好准备吧。” 别人还好,羊聃第一個忍不了了,直接嚷嚷道:“洛阳城高池深,有几万人守,如果这还守不住,他娘的还不如王如呢?救了作甚?” 梁芬面无表情,扫了羊聃一眼。 阎鼎看着羊聃,微微冷笑。 几个流民帅出身的将佐只看着梁芬,等待他的命令。 北宫纯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严嶷则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已经和王如分道扬镳,被梁芬招抚了,但因为老底子的关系,天然比别人矮一头,因此不太敢发表意见,非常低调。 傅畅悄悄扯了扯梁芬的衣袖,又用眼神对羊聃示意。 羊聃和他凶狠地对视了一下,最后勉强收回目光,低头道:“末将谨遵都督之命。” “动身吧。”梁芬不想再多说了,当场下达了命令。 “诺。”诸将纷纷应下。 说要撤退,但不是立时就能走的。 时值傍晚,军士们一边打包着行李,一边吸嗅着鼻子,马上就要开饭了。 军官们也不再吝啬,下令往野菜粥里多添些粮食,把粥做得厚实一点,顿时让儿郎们士气大振。 梁芬在傅畅、阎鼎二人的陪同下,巡视了一圈营地。 大军总共两万五千余人,除羊聃带来的万人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豪族兵外,其他都是关西人,包括四千多凉州兵。 这支部队,整体战斗力是不错的。 凉州兵勇猛无匹,战斗经验非常丰富。 羊聃的那一万人虽然忽胜忽败,但也是见过血的,还不止一次。 就连这些关西流民,或许战阵厮杀方面还需要练,但就单个人来说,说一句好勇斗狠、凶残暴戾不为过——在灾害频仍的关中,不狠就要受人欺负。 如果加强训练,让他们熟悉军阵,同时用严格的军法管治约束起来,再配以精良的器械,假以时日战斗力不会差的。 梁芬的武艺、军略都比较一般,他擅长的是笼络人心,把人团结起来,然后驱使一个个人为他厮杀。 说白了,与其说他是个武人,不如说是个老官僚。 “代晋者,必邵太白。”行至营内一角时,梁芬停了下来,突然冒出一句话。 傅畅看着梁芬的背影,默然无语。 阎鼎眼珠转个不停,显然在快速思考着什么。 “若早个十年,我必启奏天子,诛杀此獠。”梁芬又道。 “现在为何不这样做?”傅畅忍不住问道。 梁芬叹了口气,道:“现在这么做,只会让大晋亡得更快。” 傅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阎鼎一拍大腿,说道:“去年闲着无事,读了本《志怪录》。邵勋就像附身在人身上的鬼魅,不断吸食血气,壮大己身,让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离死不远。可若别的鬼魅来和他争抢附身之人,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将其赶走。你说邵勋像不像这个鬼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傅畅忍不住笑了起来。 “粗俗。”梁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比起鬼魅,邵太白还有些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他与傅畅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其实,邵勋带来的那番话,还是让梁芬有些震动的。 当然,更让梁芬震动的则是王衍对他说的一番话:天家薄情,忠臣难做。 司马氏薄情吗?不消多说,懂的都懂。 今上薄情吗?更是不用多说。 老梁从来没有想过豫章王能被立为皇太弟,甚至登基为帝。若早知道这点,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出去。 梁家承受不起这种“福气”啊。 诚然,女儿当了皇后后,梁氏族人得了许多好处,在关中势力愈发庞大,但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里,这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上了这个赌桌,就要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或者让对手输光。 “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梁芬叹了口气,随后又笑道:“邵太白口气也太大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梁公。”阎鼎一听,立刻说道:“都督何等地位、名望,眼下又有雄兵在手,就不能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吗?” “台臣,你太急,太贪了。”梁芬不悦道:“别怪老夫说话难听,都是自己人,我才想要提点你一番。” 阎鼎面红耳赤,连连告罪。 梁芬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我本懒人,入局太晚,机会不大了。就南阳这副局面,如果邵太白暗地里作梗,羊聃他敢夜袭我大营。再给我几年时间,怕是也稳定不下来。如果去襄阳可能还有点机会,但——唉,别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说完,又看向傅畅,道:“世道,秘书丞其实没甚意思,可做可不做。你若愿来我幕府,可。若愿去许昌,也是条路子。” “梁公,我——” “别急着回答我,好好想想。”梁芬说道:“其实,我是希望你去许昌的。将来若事有不谐,皇甫氏、傅氏、梁氏、阎氏子弟还能有条去路。” 傅畅也叹了口气,惆怅不已。 ****** 梁芬奉诏北上之时,邵勋也收到了勤王诏书。 他正在南顿郡视察秋收及邸阁(仓城)修缮情况。 洧水自荥阳南部流入颍川,再下至南顿,汇入颍水。 颍川鄢陵县南的洧水之畔有洧仓。 南顿附近有南顿仓。 淮阳渠流经陈县南,又东南流入新沟水,再汇入颍水,谓之交口,有百尺堰、百尺仓。 洧仓(鄢陵)、南顿仓(南顿)、百尺仓(项县)便是秋收后将要修建的三大仓城——在原有基础上修缮、扩建。 三大仓城中,就数鄢陵的洧仓最为完好,且在秋收后有了一部分存粮——颍川士族集体贡献了三十万斛粟。 南顿仓原本规模最大,因为这是魏晋两朝为伐吴大军过路准备的,常年存粮四十万斛以上,实际可储粮六十万斛。 百尺仓可储粮五十万斛。 但后两者目前都空着,年底前应该会有一定的储备,但也不会太多。 “若有百万斛军粮在手,心中就有底了,和贼人碰上一碰又如何?”邵勋带着长史裴康、左右司马陈有根、羊忱、参军庾亮,一边巡视,一边说道。 众人随口应和着,但心思都放在刚刚收到的诏书上。 邵勋一看就笑了,道:“你们啊,多大的事!” “都督何意?”裴康问道。 他是长史,算是幕府最重要的僚佐了,对豫州诸郡国的情况一清二楚。 以前他每次看到邵勋去考城,都心惊肉跳,担心弄出些事情来。 现在还是很担心,但已经没那么慌了,甚至隐隐觉得,真弄出些事情来,难道就全是坏事吗? “天子刚给我加官,我就拒绝勤王,怎么都说不过去。”邵勋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哪来的军粮?”裴康问道。 “广陵度支有一批漕船到浚仪了,不敢前行。”邵勋说道:“我就护着这批漕船进京。” 裴康恍然大悟,漕粮就是军粮,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无需担心。”邵勋又道:“我的根基在河南,不会犯险的。匈奴也是习惯性骚扰罢了,兵力并不多。若事有不谐,就直接退回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河南也是大家的基业,若真有什么意外,须得勠力同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一章 起风 船只划进了芦苇荡,惊起一片野鸭。 船上几人立刻不敢动了,尽皆伏低了身子,面现紧张之色。 彭陵摸出了一把短刀,严密戒备着。 其他几人有样学样,摸出了步弓、环首刀、盾牌,屏气凝神。 许久之后,芦苇荡内外已经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几人才松了口气。 彭陵收起短刀,以目示意,然后率先下了船,趟着没膝的浑水,悄悄上了岸。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同上了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彭陵觉得匈奴人的守御越来越严密了。 这里是顿丘,按地界来说属于卫县,去年被石勒占据。 对岸的灵津驻防着兖州军后营五千众,曾经挫败过石勒的一次渡河企图,随后长达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 双方隔河对峙,相安无事。 但大军不渡河,斥候还是会过河的。 彭陵是兖州军后营的一员,从郎陵屯田军调过来的,充任队主。此番奉命渡河北上,接应斥候回返,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只是,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了,斥候在哪? 河畔有个小村子,嘈杂之声不断。 彭陵就有些奇怪,他也是从河北南下的,对这些黄河边的乡村再清楚不过了。 连年战乱之下,压根就没几个人。 听闻太守乐谟还把能撤的都撤走了,这般嘈杂却是何故? 蓦地,风中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鼻子嗅了嗅,挣扎犹豫了一会,悄悄出了草丛,摸到了大路上。 果然,这是新鲜的驴粪。 他往前走了走,又看到了一堆光滑的驴粪蛋子。 再往前走,还有。 他甚至远远看到了横七竖八停在村头的几辆大车。 有人躺在车上睡觉,有人倚靠在车厢边闲谈。 几棵大树下栓着马儿,看那鞍饰以及鞘套中插着的弓梢、短剑,绝对是经制骑兵的坐骑。 他不敢看了,悄悄退回了草丛中,回到了出发地。 “队主……”少年喊道。 彭陵凶光一露,直接上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吓得半死,但在彭陵凶恶的目光中,又不敢挣扎,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彭陵松开了手,轻声道:“休得大声叫嚷,这次给你吃個教训,下次记着了。” 少年连连点头。 彭陵手一挥,带着少年回到了船上。 彭陵二人走后,村中出来数骑。 上了驿道后,正待奔驰,领头一人却挥手停了下来。 他看着路上及草丛中湿漉漉的脚印,久久不语。 彭陵回到船上后,众人立刻询问:“如何?” 彭陵沉默了一会,道:“天色将晚,这还没回来,应是回不来了。走,不等了!” 有人不同意:“最近好多斥候没能回来,上头急死了,若咱们来了就走,却没接到人,回去如何交代?” “死人怎么接得回去?”彭陵冷冷问道。 “这……”问话之人无言以对。 “若换去年,我早就一刀捅死你了。”彭陵收起短刀,坚决地说道:“走!” 几人纷纷应命,开始划动小船,离开芦苇荡。 而就在此时,数支长箭破空而来,吓了众人一跳。 “盾!”彭陵低吼一声。 少年下意识举起一面盾,遮护住橹手。 另一人也举起了盾。 箭矢越来越密集了,河岸边还响起了呼喊声和马蹄声。 船上已有一人中箭,捂着肚子惨呼不已。 彭陵面色不变,依旧死死盯着渐渐远去的芦苇丛。 一支箭矢从他头顶飞过。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稍稍伏低了身子。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扒着船帮,伏了下去。 船只渐渐飘远了。 箭矢力道不够,纷纷落入水中。 片刻之后,数人出身在芦苇丛中,趟着齐腰深的水,往前追了几步,见实在够不着之后,终于悻悻地放下了弓。 “匈奴人在运粮。”彭陵突然说道。 “他们也秋收啊?”少年放下盾,傻乎乎地问道。 彭陵懒得理他,自顾自看着北岸。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烦忧。 彭陵已经成家了,就在鄄城。 有人家死了男人,寡妇带着孩子,而他死了妻儿,久而久之就凑在一起过日子了。 而且寡妇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这让他有些许多牵挂,不再像以前那般凶狠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同时,这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的人生似乎又有了目标,不再浑浑噩噩了。 他不想鄄城再遭受战火,让妻儿担惊受怕,但他知道这只是奢望罢了。 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 这个世道,没用的人身居高位,总是把事情搞砸,包括宫里的那位。 要是能宰了他就好了。 船只划到对岸时,天已经黑了。 彭陵没有耽搁,嘱咐手下把伤者送往医官营地后,他带着少年一起,直奔幢主营房。 ****** 深秋的河内大地上,万马奔腾,气吞万里。 沁水之畔,一座巨大的毡帐被搭了起来。 妙龄少女们进进出出,端着各种食器,忙忙碌碌。 大帐外,沁水两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牧草。 来自草原的少女发出惊叹的声音。 她们被部落进献上来,服侍大汉权贵,还是第一次来到河内,更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高大的牧草,与沙碛中那些矮小贫瘠的同类完全不一样。 一位身材单薄的少年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某位少女挺翘的屁股。 少女像受惊的小鹿般跳了开去,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开骂。 少年相貌清秀阴柔,虽然满脸邪淫之色,却不善言辞,被少女骂了几句后,悻悻走开了。 正在河畔挤奶的妇人见了,连忙说道:“千万别招惹他。他是大王最喜欢的男宠。” 少女“啊”的一声,然后飞快地捂住了嘴。 堂堂大汉河内王,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怎么会喜欢男人呢? “大王喜欢‘美人’,无论男女。”妇人说完便低下了头,继续挤奶。 少女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子一起挤。 “听说大王马上就要离开野王了?”少女问道。 妇人指了指河对岸正在牧马的军士,说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大王就什么时候走。” “那可是好多人啊。”少女双臂伸展开,仿佛在形容“很多”一样。 妇人笑了笑,道:“这次来了如许多的大官,肯定人很多啊。” “你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吗?” “没见过。”妇人摇了摇头,道:“陛下连金帐都赐下来了,诸部头人皆来会盟,这场面好些年没见了。” “你是中原人吗?”少女突然问道。 妇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叹息良久,然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我家就在邺城,离此不远。” “哦。”少女也不知道邺城在哪里,只下意识觉得不太远。 二人挤完一桶奶后,少女便将其提走了。 妇人站起身,怔怔地看向东方。 其实很远了,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就是想看。 东面驰来了百余骑,走在最前面的人人朱紫,一看就是大官。 镇西将军单征、安西将军刘雅、中护军靳准…… 一个个都是虏庭大员。 妇人收回目光,继续干活。 年少时听父兄议论,提及匈奴,皆摇头叹息,言朝廷但引胡人入中原,却不编户齐民,加以管束——所谓编户齐民,不是你统计一下户口就行的,而是得打破其上下组织,让牧民不再听头人的话,而是听官府的话,如此才是真正的编户齐民。 她被掳来匈奴好几年了,就这几年的观察下来,匈奴是越来越回去了。 一个个部落被他们招诱过来。 北方草原上每年都有数种乃至十数种部落南下,充实匈奴各部人口——这种事情,似乎国朝以来就没断过,每年都有。 新来之人愚昧无知,但以射猎、游牧为业,不事稼穑。 久而久之,匈奴却是越来越野蛮了。 而他们的野蛮,必然也会给中原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 “唉。”妇人叹了口气,心中难受,转身继续干活了。 十余骑朱紫官员远远下马,然后说笑着来了金帐。 不一会儿,金帐内外更加忙碌了。 一只只羊被拉了过来,当场宰杀、烹制。 酒也拉来了一车,牧奴们搬来搬去,奔走不休。 天空有鹘鹰在飞,地上有骑士在射猎。 数百里沁水沿岸,到处是成群的马儿,几有十余万匹,低头啃食着已渐渐枯黄的牧草。 曾经盛产青城稻的河内郡,竟然已化为巨大的牧场。 是哩,在汉代的时候,这里本来就有规模庞大的牧场,但到了此时,放牧的人却又不一样了。 鹘鹰振翅南飞,掠过黄河。 大河两岸,一片宁静。 从河南望向河北,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有北岸时不时出现的游骑,让人依稀记起此时的晋、汉双方还处于战争状态。 “呜——”苍凉的角声响起,宁静的河面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 角声就是命令。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出现在了岸边。 长枪森严、甲士林立,一面面旌旗战旗飞舞,仿如将士们那高昂的士气。 船只排着整齐的队列,逆流而上,直入洛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二章 有那么傻吗? 充满节奏的号子在洛水南岸响起。 纤夫们在松软的河畔草地上踟蹰前行,将满载粮食的漕船拉往上游。 秋雨连绵,水势暴涨。 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落叶,汹涌而下,直奔黄河。 偶尔还能看到尸体。在河里浮浮沉沉,好似在挣扎,又好似在随波逐流。 他们临死前,可能还在挂念家里的妻儿,惦记田里的活计,幻想明年是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但大势之下,人被裹挟其中,除了去深山中当野人,不然怎么都躲不过战争与死亡。 沿途遇到了一些村落、堡壁。 村落空无一人。夜晚宿营之时,可看到厚厚的灰尘,显然许久无人居住了。 很多宅子被拆了个七零八落,木料、砖石甚至土坯被运走,变成临时营垒的一部分。 破碎的瓦罐、折断的箭矢乃至皑皑白骨随处可见,默默诉说着当时的苦难。 其实别说村子了,一路行来,围墙不够高、不够厚的土围子都渐渐废弃了。 活下来的人要么去山里建营寨,要么在平地上建大坞堡,或者在山中、平原上来回跑,不怕辛苦,白天下山耕作,晚上进山躲避,在乱世中苟延残喘。 宿营、行军之时,经常会遇到敌骑袭扰。 洛水北岸的敌骑人数不多,但一直死死跟着。 你停,他也停,你走,他跟着走,一路监视。 南岸的敌骑多一些,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多。总共就三四千骑的样子,还分成三股,一股牧马,一股休息,一股袭扰。 银枪军的老兵们早习惯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十一、十二两幢新兵在他们的带动下,表现得还算镇定——其实也谈不上新兵,经历了三年的严格训练,各方面都不差,缺的是战争经验。 辅兵则有些骚动,不过在棍棒教育下,他们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害怕之心稍减,比刚出虎牢关那会好多了。 最镇定的大概就是漕船上的运兵了。 匈奴骑兵再厉害,也没法游到河面上来厮杀。 站在河岸上与他们对射,那更吃亏。他们有船舱遮蔽,匈奴人没有。 即便真趁夜泅水而至,在水面上战斗,还不知道谁更厉害呢。 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陈公的部队能护住河岸,别让匈奴人袭杀纤夫,那就一点事都没有。 待到回程之时,船只顺流而下,连纤夫都省了,那就更安全了。 九月十三,大军已至巩县附近,终于迎来了第一次相对较大规模的围攻。 几乎前后脚,大队匈奴骑兵向东调动,人数高达五千,直奔成皋、虎牢关方向。 两天后,大队步军从洛阳城外被调走,沿洛水北岸疾行。 于是,奇景出现了—— 邵勋护卫着大批漕船逆流而上,沿着洛水南岸,前往洛阳。 匈奴步骑浩浩荡荡,离开洛阳,顺流而下,直奔成皋、虎牢关。 奉命调往巩县的匈奴游骑越来越多。 他们围在车阵、船队外,虎视眈眈,似乎在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 上万大军屯驻于伊阙关后休整。 梁芬、北宫纯、傅畅三人登上了城头,眺望远方。 “参见营军都督。”有小校喊了一声。 梁芬三人转身望去,却见一青年将领走了过来。 此人身量较高,体态魁梧,头上戴着武冠,左手抚刀,右手提着根长长的步槊。 虽身披重甲,仍健步如飞,远远看见梁芬后,快走几步见礼。 梁芬等人回礼。 “梁公欲北上洛阳?”来人便是邵慎,在许昌幕府挂了个营军都督的职务。 他尚未成婚,不过婚约已经定下了,乃一泉坞坞主杜尹的孙女。 别看杜耽、杜尹哥俩混成了坞堡主,但他们这一脉在朝中的关系网仍在。 邵慎未过门的妻子,往大了说是杜武库的曾孙女,联姻的是宜阳地头蛇。 杜耽、杜尹兄弟久居一泉坞,已经很难称得上是京兆人了,另立一房是肯定的。 如果一泉坞没有破败,杜氏兄弟存活下来并发展壮大的话,以后这就是京兆杜氏宜阳房。 “邵将军可遣斥候查探关北?”梁芬问道。 “旬日前派人查探过,人没回来。”邵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匈奴人最是贼眉鼠眼不过。说实话,我往常听人聊起诸王混战时候的事,鲜卑骑兵是敢正面冲锋肉搏的,就匈奴人最怯懦,一人双马,甲也不披,身上穿着個皮裘,四处晃荡。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散开。但散开了又不走远,依然死死盯着你。他们不敢正面冲杀,但拦截信使、驱逐游骑、袭杀斥候之事却很在行,你听说过么,前几天——” “等等。”梁芬微笑着止住了邵慎后面的话,道:“也就是说,出伊阙关至洛阳,有没有贼兵,有多少贼兵,贼兵在哪里,都不知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是不知道。”邵慎叹道。 梁芬点了点头,又看向关北,沉默不语。 邵慎看了看北宫纯,道:“梁公是想北归洛阳?看你们骑军不少,要不,我也带人随军冲杀一阵?我这骑军不多,三四百人还是有的,皆勇武敢战之士,如何?” “都督。”有军校忍不住出言提醒。 梁芬哈哈一笑,道:“将军美意,老夫心领了。伊阙关甚为重要,一旦失陷,贼人大队长驱直入,攻入梁县。我闻陈公家眷皆在彼处,一旦受了惊扰,恐不美也。” “他们月初就搬去许昌了。”邵慎说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在广成泽还有个叔——呃,广成泽有恤田、禄田、军田,还有粮仓、匠营、牧场,确实不能被贼人劫掠。唉,可惜了。” 梁芬摇头失笑,继续看向北方。 傅畅拈须响了一会,向邵慎询问道:“小将军可知洛阳周边敌我排兵布阵之情形?” “我知道得不多,有些还不一定是真的,伱姑且听听吧。”邵慎说道。 “我二叔已押运漕粮进京,此时应该还没到洛阳,匈奴有没有派人围攻,不知道。” “王弥屯兵新安,好像在筑城。偶尔派小股人马南下洛川,与宜阳屯军厮杀。” “太谷、轘辕二关无事,没出现贼人。” “嵩山上有糜氏坞堡,前些时日出现过小股贼军,为其迫退,他们应该是想看看有没有山径通往荥阳。” “糜氏坞堡还说了一件事,柏谷坞遭受匈奴围攻,死伤惨重。这会可能已经破了,曹氏部曲不知还剩多少。” “就这么多了。其实和前几次匈奴入寇差不多。” 梁芬、傅畅、北宫纯三人面面相觑。 匈奴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洛阳城下无功而返了,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有那么傻吗?一次次重复做无用功? 把敌人想得太过愚蠢,愚弄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最关键的是,现在连匈奴的总兵力都不知道。 在这个时候出伊阙关,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你对外界一无所知。 “明日北上。”梁芬想了半天,最后只是长叹一声,吩咐道。 若今上乃明君,他大可屯兵伊阙关,观望一番后再做决定。 但他担心天子被吓破胆了,见他久久不至,心生怨恨,最后倒霉的是梁氏宗族、倒霉的是他女儿。 他可没邵勋那么潇洒,能按着天子的头逼他认错。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从野王以东至汲郡,旷野千里,一望无际。 清冷的秋风之中,车马、牛羊穿过荒芜的田野,走过茂密的草甸,掠过高高的堡寨,停在清澈的淇水两岸。 牧奴们驱赶着牛羊去吃草。 牧人们洗刷着马匹,调校着角弓。 远处还传来步骑兵整齐的操练声。 金帐已经落下,河内王夜宿淇水,肆意享用着乡间坞堡帅、士族豪强进献上来的女子。 即便是邵贼治下的汲郡,在大汉天威之下,也不得不屈服。 妙哉! 中护军靳准典禁兵,此时带着千余精骑沿河巡视。 氐、羌之众已伐木扎营。 上郡四部鲜卑则只搭了个帐篷。傍晚时分,割完草的牧人们小心翼翼地铡着草料。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牛羊也是。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普通牧人最主要的食物来源其实是牛羊马奶。 奶可以现挤,也可以做成酸浆、乳酪,能存放更长时间,很顶饿。 草原部落迁徙,有的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全靠此物过活。 这也是中原人难以比拟之处。 昔年李广利征大宛,居然长途转运粮食,最后还军馈不继,着实可笑。 草原部落征战,赶着牛羊远征就是了,哪需要一车车转运粮食? 可惜的是,中原土地肥沃,牧草却不多,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让这些荒芜的田野长满草原常见的牧草,让大汉骑兵可以肆意驱驰,再无军馈之忧。 巡视完淇水两岸后,天色已经擦黑。 靳准又临时安排了三千余骑,令其南下黄河沿线,四处巡弋,捕杀遇到的敌方斥候。 回到金帐之时,热气腾腾的烤羊已经端了上来。 河内王爽朗的声音从帐中传出:“邵勋真是天生的草原雄将,骑兵用起来让人匪夷所思。奔袭苟晞一战,居然从大汉郡县绕路,胆子太大了。哈哈,他若来投,我一定奏报天子,把妹妹嫁给他,以后就以大汉驸马身份,在我帐下听令。” 靳准听完,暗笑两声。随即又皱起眉头,如果邵勋真的兵败来投,对他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最好死在洛阳。 大汉朝堂之中,自大行皇帝始,惦记你的人太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三章 猜测 成皋无甚兵力,更无地利,两日即被匈奴攻破。 随后,大队步卒涌至虎牢关外,安营扎寨,打制攻城器械。 少数匈奴骑兵留在成皋,绝大部分则在山下牧马。 镇西将军单征登上了一处高坡,观察虎牢关城内情。 城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单征已经打探清楚了,守将名郑遵,出身开封郑氏。曾经在洛阳为官,后回乡闲居。 守御虎牢关的兵力很杂,有郑氏自家的部曲,有荥阳郡兵,有临时征发来的丁壮,甚至还有一部分招安的山贼水匪,总计四千人上下,死死隔断着洛阳与荥阳。 这座雄伟的关城就像一把锁,把大汉天兵锁在洛阳谷地内。 但是,锁可以锁敌人,也会锁自己。 单征到这边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掘壕沟,修建坚固的营垒。山岭高处,还修了几个小营寨,分兵驻守。 他这次带来了五千本部,外加关中降兵三千,一路上抓来的丁壮两千,总计一万兵马。 配属给他的还有关中诸部轻骑五千,一部千人留守成皋,绝大部分则在山下放牧。 单征不想强攻虎牢关。 一者他不想过多损耗本部兵马。 二者他对所谓的大汉朝廷也有几分怨气。 原因无他,自己的女儿单皇后被逼死了。 单氏本为先帝皇后,先帝大行时,青春年少,美丽非常。 今上(刘聪)强纳之,日夜宠幸。 这本没什么,草原风俗如此,单征能接受。 但后面的发展,委实出乎他的预料。 皇太弟刘乂年纪虽小,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认为母亲不该侍奉刘聪,此为悖乱人伦之举。 单氏被儿子这么一说,羞愧异常,竟然自尽了。 她一死,河西氐羌诸部便失去了平阳宫廷中的一大依靠。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皇太弟还在,而且将来会继承大统。 这也是冯翊、上郡一带的氐羌部落十余万众仍然愿意效忠大汉的主要原因。 若皇太弟死了,或者无法继承大位,单征觉得他们也没有继续效忠大汉的理由了。 “镇西将军竟然在山上,倒让我好一番找寻。”鲜卑首领陆逐延从山道上走了过来,大笑道。 单征心中腻歪。 这人当初带着鲜卑四部,与自己一起投顺先帝。本来是有点香火情分的,奈何此人功利心太强,一门心思立功受赏,以扩大在冯翊、上郡的影响力。 对这种肆意驱使本部兵马,无脑为朝廷打仗的首领,单征分外看不上——我好歹还是皇亲国戚呢,都没你这么积极。 “何事?”单征冷冷问道。 陆逐延对他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仍旧笑着说道:“能否拨粮三万斛?我知道将军收了一些坞堡帅孝敬,又在成皋抢了点财货。” “粮不够吃?”单征问道。 “倒不是不够。”陆逐延说道:“我部马匹现在光吃草,一天要放牧好几个时辰,晚上还要准备草料。这样下去,怎么打仗嘛?” 如果光靠放牧,让马儿自己吃,一天要吃好几个时辰。 如果人工割草,收集起来喂养,能大大缩减这個时间。 如果人工喂粮食,那就更好了,马儿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能出动打仗。 “你部现下在休整,无需打仗,忍着点吧。”单征说道:“实在不行,我把在成皋抓到的人拨给你,你驱使他们割草。” “谢镇西将军。”陆逐延的目的就是这个,得偿所愿之后,喜上眉梢。 “早上你过河了,可曾打听到河内王到哪了?”单征问道。 “应已至汲郡。诸县乡五十余壁皆降,郡守庾琛仅保城而已。”陆逐延回道。 单征听完,略略放下了心。 幽州王浚今年南下了,败刺史石超,超奔回安平。 听闻河内王大军往河北调动后,王浚连忙退兵,缩回了幽州。 那边应该无事。 再过几天,河内王大概就要牧马顿丘了。 “下去好好准备吧。”单征吩咐道:“别光想着劫掠。成皋这一片,绝不容有失。” ****** 令人牙酸的绞弦声不断响起。 辎重车之上,弩机已经上完矢。 洛水河面上,更大的强弩亦已准备完毕。 片刻之后,强劲的弩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密集飞向一群正往车队冲来的敌方步兵。 银枪军的士卒披甲执刃,静静守在车辆后方。 激烈的战斗,马上就要爆发。 邵勋几乎没有留心战场,而是放手让几位学生军官指挥。 他坐在一辆损坏待修理的偏厢车内,看着义从军副督乔洪用胡语审讯俘虏。 俘虏一共两人,其中一人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做完了审讯。 眼前这人远远目睹了同袍的惨状,根本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洪审讯完毕后,与前面那人的口供印证了一下,然后上前汇报。 “哚!”一支轻飘飘的羽箭落在偏厢车顶。 邵勋神色不变,问道:“审完了?” 乔洪将他认为可靠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又将待验证的消息也一一汇报。 邵勋立刻让蔡承拿来地图,努力拼出整个战场的全貌。 这种层次较低的俘虏,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有限,邵勋不得不依据经验自己脑补一部分内容,尽可能补完整个链条。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几条: 其一,匈奴没有认真攻洛阳,可能是知道打不下,不想过多浪费兵力。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匈奴想干什么?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他们这支水陆混合的部队离开巩县,前往偃师的时候,匈奴也在调动兵马——邵勋已经看到了沿着洛水北岸行军的匈奴部队,前进方向与他们相反。 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匈奴人见他们逐渐远离虎牢关,便调集大队人马前去围攻。 打下虎牢关想做什么? 不太可能是长期占领,因为做不到。一旦匈奴主力自洛阳撤退,虎牢关的部队就成了孤军,长期包围之下守不住的。 那么,攻打虎牢关其实只有短期目的。 这么一想的话,思路一下子就明晰了。 “杀贼!”不远处的车阵上响起了大吼声。 邵勋知道,那是双方短兵相接了,军官们在鼓舞士气,同时也是让手下士兵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便于指挥。 “乔洪!”邵勋喊道。 “末将在。”乔洪将俘虏丢给手下,大声应道。 “以你的了解,觉得刘汉在打什么仗?”邵勋问道。 乔洪一听,倍感压力。 他是匈奴人,陈公很明显是让他以匈奴人做事、思考的方式,为他提供思路。 想了半天后,车阵边的杀声、惨叫声愈发响亮,乔洪心中烦躁,脱口而出道:“明公,我觉得刘粲一定准备了大量步骑,众不下五万,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何以见得?”邵勋问道。 又是两支羽箭落在偏厢车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用看都知道,双方交兵之处,箭矢横飞,血肉遍地,不知道多少人已葬送在战争磨盘之下。 乔洪继续说道:“匈奴打仗,习自草原狼群捕猎。有跟随监视的,有上前袭扰的,有迂回包抄的,还有养精蓄锐,在最后关头出场,给予致命一击的。” “监视可让人紧张,袭扰可让人疲惫,迂回可让人分散精力,如此反复几回,再由最强壮的狼王出手,一下咬住猎物的喉咙,死不松口。” “刘粲用的是这个战术吗?”邵勋问道。 “一定是。”乔洪肯定道:“这是匈奴最擅长的。” 邵勋不置可否。 其实,乔洪说得也没错,正常人就是这个思路。 “眼下这支正在进攻的部队,算是袭扰么?”邵勋向后指了指,问道。 血气都已经弥漫到他这边了,浓郁得无法化开。 耳边全是高亢的战场喧嚣,喝骂声、兵刃碰撞声、箭矢破空声、垂死惨叫声等等。 乔洪够着头看了几眼,道:“陈公,这便是袭扰,进攻的部队当为关中胡晋丁壮,被驱赶着到洛阳来送死的。” “他们还挺能打……”邵勋做出聆听的动作。 乔洪静静听了一会,道:“这是冲第二阵了。” 邵勋站起身来,出了偏厢车。 亲兵们立刻举着大盾,将他遮护得严严实实。 第二阵其实已经冲了有阵子了,车阵外积满了尸体,敌军有崩溃的趋势。 不一会儿,车阵远远打开了两个缺口,义从军的骑兵倾泻而出,准备追杀溃兵。 “乔洪。”邵勋又喊道。 “末将在。”乔洪刚刚上马。 “抓一两个贼校,果成,吾不吝厚赏。”邵勋说道。 “诺。”乔洪一脸肃然。 敌军步卒果然快支持不住了,凶猛的攻势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 骑兵开始加速,追着溃兵一往无前。 匈奴轻骑也出动了,试图阻止他们。 邵勋收回目光,都是打了不止一次的战斗了,他懒得多看。 与以往唯一的区别是,匈奴步兵的战斗力在提升,已经能对银枪军造成更大的伤亡了。 “传令,尽快打扫战场,然后继续前进。”邵勋吩咐道:“不要理贼人的骚扰,除非其大队步卒袭来。加快速度赶至偃师,前往洛阳。” 现在最让他难受的部分是战场对敌人单向透明,他难以得到外界的消息。 他心中有好几个猜测。 但无论哪种,都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做判断。 误判是要付出代价的。 先赶到洛阳,稳住局势,交掉勤王的差,得到更多的讯息,然后再分析敌人的动向,做出下一步的战术动作。 盲人打仗,大概就是他现在的状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四章 当机立断 大晋永嘉五年九月十七日,考城,晴空万里。 裴妃一大早就起来了,看完各地送来的军报后,不敢怠慢,立刻遣人找来幕府左司马裴邵、右司马邓攸、四位参军邹捷、刘蔚、李兴、冠军夷、监军裴邈、督护糜直。 东海王司马毗也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新蔡王司马确。 司马确被免去许昌都督后,便投奔了过来,成为幕府的第二位监军。 “余事就不多说了。”裴妃坐下后,见到人都来齐了,立刻说道:“裴司马,你详述一下来龙去脉。” “诺。”左司马裴邵起身,一五一十地将最近收到的几份军报说了一遍。 事情源自灵津那边。 队主彭陵带人过河接应斥候,未果。但他发现了匈奴大举输送粮草之事,汇报上去后,一开始没受到重视。 数日之后,因为斥候在河北接连不断损失,伤亡远超以往,唐剑意识到了不对,于是找兖州刺史杨瑁商量。 杨瑁判断,匈奴调集大量游骑,加大搜杀斥候的力度,多半是想遮掩什么事情,于是又行文濮阳津、白马津、文石津等处询问。 满衡、刘洽、何伦各自派出大量人手过河,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敌军骑兵凶猛的围攻,不得已之下,这些人又狼狈退回了河南。 不过也不是做无用功,他们将各自得到的消息拼凑了一下,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从河内到河北诸郡,全都在征集物资、兵员。 这说明什么?说明匈奴在做渡河南下的准备。 恰好在这个时候,荥阳传来消息:匈奴步骑占据成皋,并修建营垒,挖断道路,似有所图。 裴妃一听,就感觉不太妙,于是立刻召集幕府僚佐,商议对策。 在座诸人或许不会带兵打仗,但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虽然不一定靠谱。 听完裴邵的话后,脸上多有惊讶之色,当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裴妃耐心地坐在那里,等众人充分交流完意见后,方道:“先司徒在时,诸君便参谋军事,今可有结论?”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参军邹捷站了起来,道:“太妃、大王,仆觉得匈奴可能要强渡大河,直趋考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色一变,又嗡嗡了起来。 邹捷,字太应,荆州新野人,父祖官至侍中、左将军。 在过去一年里,新野那边也打成了一锅粥,家中财货、部曲乃至族人多有损失。 眼下兖州又这样,邹捷还是比较着急的,害怕刚搬来考城没几个月的家人受到惊扰。 “肃静!”督护糜直起身,斥道:“太妃、大王当前,尔等成何体统!” 糜直现在统率着考城附近唯一一支兵马。 该部以驻文石津的一千东海兵为基干,吸收了济阳、陈留士族的一千部曲,又募了一千新兵,总计三千人,其中骑兵五百——文石津何伦部由此产生的缺额,着其自流民中招募新丁补充。 众人一看糜直这個后辈出来教训人,顿时有些不满,有人便要开口斥责。 “诸君稍安勿躁。”裴妃抢先一步开口了,道:“可还有人建言?” “太妃、大王。”参军冠军夷起身,道:“仆以为,匈奴或打算自汲郡渡河,然后攻打荥阳、许昌。陈公家眷皆在许昌,若为匈奴掠取,恐伤其威信。另者,许昌又是都督治所,一旦拿下,颍川士族或不再相信陈公,人心必然动荡。” 这话也有道理,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大声争辩起来的。 裴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手下意识抓紧了裙子,显然内心十分焦虑。 司马毗看得一愣。 方才邹参军说匈奴可能攻打考城,母亲还没这么紧张呢。可一说到陈公威信要大跌,就紧张得不行,何也? 要知道,即便当年父亲被满朝文武挤兑得狼狈不堪,被迫出镇外藩时,母亲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当时他还感慨母亲心志坚韧呢,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啊。 她居然为陈公紧张! “其实不然!”监军裴邈突然起身,先对裴妃、司马毗行了一礼,然后扫视众人,成竹在胸道:“我认为,匈奴并无目标,其意重在掳掠。” 这话说得新鲜,众人安静了下来,听他下文。 裴邈在厅中走了一圈,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道:“匈奴必经东武阳渡河,然后入东平、济北、高平、泰山乃至豫州之鲁国一带劫掠。” 说到这里,他又对裴妃、司马毗行了一礼,道:“太妃、大王,仆请防范东平、高平、济北等郡国。赵固被陈公击败后,并未远去,至今仍盘踞在清河、平原一带。青州方向又有曹嶷,兵强马壮,此皆匈奴贼帅也。若几位剧贼联兵,便能自兖、徐、豫交界之所突入,我重兵皆在濮阳,后方空虚,恐难抵挡。” 这也是一种可能。 司马毗听完后,坐立不安。 裴妃则紧皱眉头。 幕僚们又交头接耳了起来,有人面有惧色,暗暗想着要不跑路算了? 兖州地处前线,直面匈奴,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看来,豫州也不保险,不如直接渡江南下,去建邺谋个职位,反正琅琊王一向敬重先司徒,来者不拒。 裴妃突然站起了身。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众人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看向她。 裴妃深吸一口气,突然间感到有些恶心。 她强自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心情却愈发坚定了。 这个时候,她不能倒下去。 她要帮——她的夫君,同时也是帮自己。 “我意遣人至许昌,请曹公馥总揽全局。”裴妃说道:“豫兖本为一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大敌当前,须得拧作一股绳,方能退敌。诸君以为如何?” 曹馥是陈公任命的许昌留守,这谁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曹馥曾当过先司徒的军司,在座不少人见过他,甚至共事过。 再者,曹公或许不懂具体的用兵指挥,但他谋划过军略,对局势有相当的理解,大略上的东西还是明白的。再加上德高望重,人脉很广,如果由他来统筹指挥豫兖二州军事,确实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裴妃说完后,裴邵、裴邈、糜直立刻表示赞同,其他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有些不服气,但终究没反对。 司马毗下意识看向参军邓攸。 邓攸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经历了这几个月的理政,太妃已经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威望初步建立,此时不宜起冲突。 “既无意见,就这么办吧。”裴妃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乾纲独断道:“在曹公回复之前,先得做几件事。” 说到这里,她与裴邈、裴邵商量了一下。 最终由裴邈站出来说道:“大体六件事,需得劳烦诸君。稍顷幕府亦会具文发出,传至诸郡国。” “其一,遣信使往彭城、下邳、东海,告知裴、王、糜三位匈奴之异动。” “其二,诸君家眷可暂避往浚仪。此为大城,又有雄兵,当可守御多时。” “其三,诸县百姓,能避入坞堡者避入坞堡,不能者则入县城,尽量发给器械、资粮,令其参与守城。” “其四,传令何、满、刘、唐四将,令其各守各寨,勿要盲动,以致堕贼奸计。” “其五,知会鄄城杨使君,请其筹备钱帛,招募勇士,以备不时之需。” “其六,九郡国诸士族,一一知会,尤其是东平、济北、泰山等郡,幕府还是念着他们的,勿要多想。” “诺。”众人先看了看裴妃,见她没有反对,便应下了。 同时,很多人直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的情绪油然而生。 匈奴人手里的刀枪,是真的能对他们、对豫兖百姓造成巨大伤害的啊。 众人散去之后,裴妃也没和儿子多说话,径直去了后院卧房之中,一时间吐了个稀里哗啦,同时泪眼朦胧,心中稍稍起了股幽怨。 再坚强的女人,这个时候也是脆弱的,需要男人陪在身边。 南阳王妃刘氏轻叹了口气,走过来搂住了裴妃,道:“要不要派信使去洛阳?看看能不能联络上陈公。” 裴妃眼泪扑簌簌落下。 刘氏被她带动,亦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都是苦命的女人,都被那个混蛋弄大了肚子,偏偏他还不在身边。 哭了片刻后,裴妃轻轻起身,拿丝绢擦干了眼泪,双手下意识轻抚小腹,用恢复平静的语气说道:“值此之际,还是别让他分心了。我方才想了想,弄不好,这一次匈奴是奔着他来的。他大意了。这些事,曹馥自会想办法通传。” “等忙完这一阵,你还是去许昌避一避吧,我照顾你。”刘氏说道。 裴妃轻轻摇了摇头,道:“其他人都可以走,我和嗣王不能走,一走,恐人心动荡,局面又要横生波折。河南是他的基业,若被糟蹋了,他……” “他有什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刘氏突然之间就有些生气,只见她红着眼睛,用万分不解的眼神看着裴妃,道:“你都这样了,还念着他,他能给伱什么?” 裴妃轻轻摇了摇头,将刘氏搂入怀中。 刘氏挣扎片刻,难过地哭了出来。 南阳王被匈奴抓了,生死不知。 她堂堂一个王妃,关中主母,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伤心是难免的。 九月十九日,信使抵达许昌。 正在新宅中颐养天年的曹馥听后,立刻起身。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征集府兵。 所有能上阵的府兵,悉数集合,一个不许留。若有府兵子弟,年堪上阵者,同样征发,速来许昌。 第二道命令是发给李重和陈有根的,着其立刻前来议事,不得有误。 突然之间,一切开始了加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五章 动员 过巩县之后,敌军是越来越多。 以银枪军、义从军以及豫兖丁壮组成的近两万大军,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无数的匈奴步骑。 九月二十日,抵达偃师,休整一夜后,继续前进。 一路行来,邵勋都没有插手指挥,而是选择当一个旁观者。 银枪军的战斗素养是相当高的,即便是十一、十二两幢,在前十幢老兵的带领下,也比前几日打得更好了。 战斗力有很多组成部分,其中之一便是心志。 你要有一颗大心脏,要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一般水平的步兵,在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时,其表现是什么样?菏水之战已经揭示了结局。 别觉得那是突袭。即便是正面进攻,反复袭扰之时,总能让苟晞步兵主力分心、疲惫,最终露出破绽。 这个时代,只有少数人,如马隆、刘裕等,能凭借一支素质高超的步兵,横行于骑兵的海洋之中,甚至屡战屡胜。 邵勋庆幸自己带的是银枪军押送漕粮。 如果是牙门军的话,结局不太好说,五五开。 换成他治下数量最庞大的部队屯田军,应该会中途溃散,可能连巩县都到不了。 满昱、乔洪二人又抓回了几个俘虏,拷讯一番后,终于得到点新东西了:河内王刘粲曾经屯于河内,后来离开了,往哪去不得而知。 另外一条是有关伊阙关方向的。 因为邵勋太难缠,匈奴人将大部分机动兵力都调集了过来,南边已然阻止不了梁芬部一万四千余人的北上了。 听完审讯消息后,邵勋拿匕首在地上画了起来,诸将围拢过来看着。 “梁芬弄不好比我们还先到洛阳。” “伊阙关离洛阳本来就不远,匈奴大队全朝咱们扑过来了,梁芬手头还有凉州大马,若被匈奴主力围攻,可能会败。现在么,匈奴大概放弃那一路了。” “刘聪是不是下达过围歼我部的命令?” “既然梁芬能入洛阳,咱们干脆撤吧,回许昌。” “都快到洛阳了还走,你傻啊。” 邵勋伸出一只手,示意安静。 众人立刻闭嘴,聆听邵师教导。 “争论刘聪目的没有意义。”邵勋说道:“他们马多、人多,可以轻易把偏师变成主力,主力变成偏师。我若不来洛阳,刘聪——不,是刘粲——就真的主攻洛阳了,他是看着咱们出手,然后再变招的。” 对骑兵众多的政权来说,争论哪路是主力、哪路是偏师没有意义。 又不是一路出师东北,一路出师西北,相隔万里之遥。都在河南这一片打转罢了,如果需要,刘粲完全可以调整主攻方向。 洛阳现在是個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 根据之前的了解,粮食大概可以撑到腊月。后来送了一批入京,朝廷又征发了三万多民夫充当守军,粮食大概还是可以撑到年底,也就是说:三个多月。 考虑到河流结冰的关系,漕粮运输窗口其实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运不进粮食,洛阳将陷入饥荒,届时会无敌自破。 “现在我来洛阳了,刘粲可以选择在此与我决战,亦可选择避实就虚,攻兖豫二州,你等觉得他会怎么做?”邵勋看向诸将问道。 “匈奴不太像决战的样子。”王雀儿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一路打下来,真正凶猛的厮杀只有巩县那一回。其他多为袭扰,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 “这几天也抓了不少俘虏,其中不乏贼校,算起来,洛阳周边应该没多少匈奴兵。之前也许很多,现在大概被调走了吧。”金正说道:“邵师,不如找个机会渡河北上,攻河内、上党,再联络刘琨,共击平阳。” 王雀儿、孙和、张大牛、陆黑狗等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看着金三,这有点太冒险了吧?一着不慎,全军覆没是大有可能之事。 再者,你确定是匈奴人先打穿豫兖二州,还是你先攻至平阳城下? 匈奴之兵本就比你多很多,伱去了人家老巢,内线优势也没了。 金三真是疯狂! “好了,休整够了,尔等各回各营,继续前进。蔡承,你知会下运兵,让他们放下纤夫,继续前进。”邵勋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可能性只有两个。 到洛阳后,应该能排除掉其中一个可能了。 车阵、船队恢复行动后,匈奴人又围了上来骚扰。 但这招用处已经不大了。 对邵勋造成最大困扰的,其实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面,让他们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取土填平坑洞、沟堑,大大延缓了行军速度。 直到九月二十三日夜,他们才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洛阳城。 东阳门、建春门一带甚至堪称火光熊熊,城门隐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建春门甚至被烧毁了半截,城门洞内外满是敌我双方的尸体。 这尼玛,打过巷战了? 夜宿城东南阳王府时,邵勋有些无语。 不过他也能勉强理解。 野战连溃两场,死伤、溃散近万人。 存粮一天天耗尽。 野外全是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其实未必有多少,但视觉效果很惊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援军音讯全无,一点消息都送不出去,一点外界的消息都漏不进来。 他们就像个被人遗弃的孤岛,惶惶不可终日。 守城,最忌死守。 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守城战,是坚持不到最后的,尤其是洛阳这种内部十分杂乱的巨大城池。 信心是关键,你要给人希望。 ****** 侯飞虎带着四幢银枪军一路疾行,五天工夫就撤回了襄城,领取一应物资。 至于堵阳那边,则交给堵阳屯田军负责。 更远的南阳,曹馥已经下达命令,以乐凯为后军左都督,总揽全局,羊聃为右都督,协助乐凯。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要让战火烧到洛南。 哪怕把南阳打乱了,只要稳住局面,就有功无罪。 抵达襄城之时,驿道上随处可见牵马步行的府兵及部曲。 侯飞虎在路上遇到过一支自鲁阳北上的府兵,共四百九十余人。 据他们所言,能上阵的都来了,其中甚至包括一些满脸稚气的少年。 少年是府兵子侄。 他们年龄还小,武艺未成,也没什么战斗经验,武器装备非常差,但军情如火,现在是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了。 襄城这边更是人头攒动。 汝水边的旷野中,部曲们走来走去,打水做饭。 府兵给马匹解了肚带,领其慢跑活动一番。 甚至还有人把没上过阵的少年生瓜蛋子聚集起来,集中传授一些战场上的小窍门。 颖桥之上,大量马驴骡正在通过,向东行去。 “老马啊老马,这次还要你们卖命。”侯飞虎感慨一声。 长安围杀鲜卑的好处,到现在还没完全吃净,这都六七年了吧? 六七年间,这批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攻苟晞一战,老马们跑死跑废了不少,最后成功将背上的骑士送到菏水,一战击破敌军。 “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 侯飞虎循声望去,却见长剑军副督常粲大手一挥,带着休息完毕的五百余府兵上路。 那应该是梁县的石桥、李家、永兴三防了,府兵加上部曲,千余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渡过汝水,过襄城而不入,直奔颍阴方向。 不一会儿,吃完饭的汝阳、南山二防府兵出动。 片刻之后,鲁山、伏牛二防出动。 “都说邵师去陈县了,关键时刻,靠的还是几年前在洛南打下的老底子啊。”看着浩浩荡荡的府兵大军,侯飞虎不由地心生感慨。 说话间,今年在叶县、舞阳新置的滍阴、公主二防府兵亦相继赶到,稍事休整之后,明日就将东行。 广成泽的屯田军也出动了五千人。 该部已下降至二万七千人左右,今年又新调出了五千人前往堵阳担任屯田军——缺额由去年俘获的王桑部众顶替。 这五千人由荆氏兄弟统带,前往许昌充当辅兵。战争结束后,他们将变成可以拥有财产、可以娶妻、能领赏赐的屯田军。 汝水两岸,大军浩浩荡荡。 襄城左近,战马奔流不息。 许昌幕府一声令下,平日里散在各处的军兵们,次第汇集,瞬间凑出了接近一万五千可战之兵。 这还只是第一次动员。 鲁阳、堵阳、广成泽、颍阳、阳关、郎陵等地的屯田军尚未进行大规模的动员。 唯一的缺憾是,他们多为步兵,缺乏机动能力,行动迟缓。在面对流寇时不是问题,但在面对拥有大量骑兵的匈奴时,就比较麻烦了。 但命令已下,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秋收已毕,各地多有存粮,即便是蹲坑防守,他们也是有价值的。 几乎于此同时,数百匈奴骑兵突然出现在范县西北的黄河东岸。 只一股冲锋,就占下了几乎没什么兵的渡口。 县令已经尽力了,他带着仅有的二三百人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仓皇逃窜。 当天下午,又有千余步卒渡河上岸,开始伐木造舟,打制浮桥。 整个二十五日夜,百余艘小船来来回回,不断地将匈奴步骑渡到河东岸而来。 步兵开始修造营垒,加固桥头堡。 先锋骑兵数百,则在部大、头人的带领下,兵分两路,往廪丘、范县方向而去,制造恐慌。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必要再遮掩行迹了。 匈奴已经露出了獠牙:自东武阳渡河,入东平,绕过濮阳段的四津防线,迂回深入兖州内部。 三年数攻洛阳不利之后,匈奴人突然改变了作战目标。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六章 借兵 石勒也来到了东平。 看着这片空旷的原野,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只需二三万骑兵、数万步军,即可将其打穿,饮马长江。 随即又自失一笑,也就是打穿罢了,还谈不上建立稳固的统治。 你横穿河南郡县,地方上的士族就当没看见你,甚至还会接济钱粮,让你赶紧走。但若想当坐地虎,留下来统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经历了这两年与河北士族的扯皮,大胡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豫、兖、徐三州,打赢容易,征服难。 一旦扬州、荆州方向派出大军北伐,河南士族很可能瞬间投靠过去,为其提供资粮。 河南不是他的地盘,没必要太过卖命。 “大将军。”桃豹等人策马而上。 “准备好了吗?”石勒停止思绪,问道。 “大将军,下令吧。”众人纷纷说道。 “走!”石勒大声一挥,大群骑兵紧随其后,如水银泻地般,充塞了整个原野。 而在他们之前,数千步军已经提早出发了,目标直指廪丘。 鄄城方向,大白天就城门紧闭。 刺史杨瑁故作镇定地站在城头,不断鼓舞士气。 匈奴人没在城下停留多久,只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对他们来说,劫掠财物更要紧。身上就七八天的食水,坚城大邑,还是留给步兵来啃吧。 石勒、刘雅、靳准、呼延晏四人,各领骑军数千至万余不等,就这样冲进了兖州东部。 二十六日,石勒入濮阳。 二十七日,靳准攻入高平,刘雅在济北肆虐,呼延晏入泰山。 此时,东武阳一带的浮桥已经修好了三条,越来越多的步兵过河,济北、东平、高平、任城、泰山、濮阳诸郡国百余堡壁相继降顺,奉献钱粮。 与此同时,曹嶷、赵固二人已自青州南下数日,但他们没来兖州。 整个豫东地区一片腥膻。 曹馥坐镇许昌,虽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仍然勉力提起精神,制定方略。 “消息又断了,他妈的。”陈有根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怒气冲冲地说道。 李重脸色平静,没说什么。 又不是第一次和匈奴打仗了,被截断音讯算什么? 这个时候,就不要自作聪明派出什么信使了,太危险。 “有根,人聚拢得差不多了吧?”正在假寐的曹馥突然问道。 小红给三人上了些点心,然后畏惧地看了陈有根一眼,溜了。 “差不多了,战辅兵合计七千余。”陈有根说道:“可以打一打了?” “能不能做到一人双马?” “不能。” “凑上驴骡呢?” “若再等旬日,或许能凑齐。”陈有根说道:“不过,军情如火,还用等么?” 曹馥沉默了一下,道:“你先去陈郡,协防阳夏、陈、项、苦四县。老夫担心,若无大军压阵,陈公数年心血要毁于一旦。再者,卢豫州那边——你还是去吧。” 得知匈奴自东武阳渡河后,卢志心中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起来。 他立刻行文许昌,要求派一批部队过来,并且点名要府兵。 自扶沟至项,二三百里间多为土围子,以营为单位。一個土围子只有几百丁壮,肯定扛不住大队敌军的围攻,因此要求许昌派援军。 “牙门军。”曹馥又看向李重,道:“暂留许昌。陈公家眷皆在城中,万不能有失。老夫已遣许昌世兵五千人开往考城,听东海王、太妃指挥。” 许昌世兵派了几千北上荥阳,暂时还没收回来。派出去五千人后,城内差不多还剩五千世兵。 曹馥不信任这些新附之军,必须要有牙门军镇压。 银枪军四幢新兵、五千屯田军则由侯飞虎统率,前往洧仓,搜集船只,以备不时之需。 老曹摆出了一副据城死守的态势。 不算最优选择,但也是中规中矩的应对了。 ****** 九月二十五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阳渠之上,船只一艘连着一艘,几乎排到天边。 阳渠是汉代以来一条流经洛阳的人工运河。 在洛阳城西,它被称为“千金渠”,过城北大夏门、广莫门后,蜿蜒向南,经建春门、东阳门,然后一路向东,在巩县地界接入洛水,这一段被称为“九曲渎”。 邵勋过巩县后,船队、车队就是沿着九曲渎这条人工运河一路向西,在建春、东阳二门外屯驻。 之所以太仓修在东阳门内,其实就一个原因:方便卸货。 邵勋抵达的当天,王衍、荀藩、刘暾、梁芬四人出城相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匈奴退了?”邵勋指着一片狼藉的战场,问道。 “此事有赖于梁公。”王衍知道邵勋急,立刻解释道:“得知援军将至,匈奴人猛攻东阳门、建春门,禁军力战却之。恰逢梁公兵至,匈奴溃走。” 邵勋点了点头。 他懒得和梁芬争夺勤王之功,没必要。 七十多艘漕船,装载了三十多万斛粮食,这个功劳更大。 他现在只想搞清楚一件事。 “太尉,你从头到尾都在洛阳,觉得匈奴人是认真在打吗?”邵勋问道。 王衍迟疑了一会,道:“不太像。” 邵勋懂了。 连王衍这种不怎么懂军事的人都看出来匈奴的攻势不激烈了,那就只说明一件事:匈奴的目标不是洛阳。 这和他之前的判断一样。 “匈奴往哪退了?”他又问道。 “往孟津退了。”梁芬上前说道:“我遣北宫纯率军追击溃敌,一部匈奴向西逃窜,过新安,大部分则退往孟津。孟津那边有不少人,曾试图伏击北宫纯,未得逞。凉州兵退回之时,远远见到孟津方向大火冲天,匈奴人应是烧浮桥退守北岸了。” “河内有多少敌军?” “这却只有老夫才能回答伱了。”梁芬深深地看了邵勋一眼,决定卖个人情,道:“我部俘得贼将,得知伪汉河内王粲曾驻野王,后东巡汲郡而去。” 邵勋一听,只觉豁然开朗,之前一直笼罩在上空的战争迷雾终于被狠狠撕开了一角。 两个可能:一、匈奴将他吸引至洛阳,围杀于城下;二、匈奴避实就虚,攻兖豫二州。 第一个可能已经被排除了。 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匈奴打他的老巢去了。 “全忠,你不入城陛见天子?”王衍在一旁问道。 邵勋看了看正在一艘艘卸货的船只,摇了摇头,道:“太尉,能不能想办法多召集些人手和车辆,加快卸粮?我急着回援。” 王衍一怔,道:“天子意欲召集诸军,驱逐匈奴残军,你……” “驱逐个鸟!”邵勋破口大骂道:“贼情不明,万勿轻举妄动。谁知道野外还有多少匈奴?一切都是推测罢了。” 王衍默默点头。 荀藩、刘暾也面有惭色,很显然他们并未力谏天子。 实话实说,他们对邵勋押运漕粮进京的行为是非常满意的,既解了洛阳的燃眉之急,又极大提振了守军的士气。 如果他不来,那就真的让人失望了。 相忍为国是他提出来的,大家谁也离不开谁,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以为绝望之下,朝廷没手段制衡你了么? 好在他来了,人品确实不错。跋扈归跋扈,能干事就行。 现在他要走,其实也说得过去,没必要过多留难。 有了卫将军梁芬带来的一万四千步骑,粮食又有了,守军士气还得到了极大的提振,接下来应该没有大碍了。 王衍也不废话,立刻遣人回城,调集部分守城丁壮,搜集大车,准备出城卸粮。 邵勋松了口气。 阳渠连通城内的翟泉、天渊池、绿水池、九龙池等湖泊,若等漕船一艘艘经水门(城墙上的水道凿孔,位于东阳门附近)入城,碇泊后再卸货,实在太慢了,他等不及。 但即便如此,现在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全部卸完货。 也罢,走了这么一路,将士们生理和心理上多有疲累,急需休整一番,顺便再补充些物资。 眼见着无甚事了,荀藩、刘暾二人告辞离去,回宫禀报。 邵勋则拉着梁芬、王衍又说了一会话。 “梁公,能否将手头骑军借我?”邵勋问道。 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 凉州兵是张轨的,任务是勤王,只不过因为长安沦陷,暂时没回去罢了。 朝廷将这支部队暂时交给梁芬统带,将来如果道路被打通,他们很可能还是要回去的。 现在跟着你去打仗算怎么回事? 梁芬闻言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道:“现在还有骑两千、步卒两千六百余。我一声令下,倒是可以让他们跟你去打仗,只是——” “我欠梁公一个人情。”邵勋说道:“日后定有回报。” 王衍在旁边叹了口气,道:“这也没旁人,老夫就直说了。如今这个形势,谁都离不了谁。帮全忠一次,让他料理了难事,若匈奴再来洛阳,全忠还能来勤王。梁将军,帮人便是帮己。” 梁芬沉默片刻,突然感慨道:“陈公带着两万人马,一路上溯,冲破重重阻截,抵达洛阳。如此强横战力,属实难得。” 邵勋看着他,等待下文。 “也罢。”经历了这一次,梁芬心中也有些想法了,只听他叹道:“一会我让北宫纯过来,你和他商量下如何个走法。” “谢梁公。”邵勋长身一礼,真心实意感谢道。 他隐隐感觉,梁芬、王衍似乎猜出了些匈奴主力的动向。 谢完梁芬后,邵勋又看向王衍,道:“太尉,能否让朝廷通融一下,把骁骑军借给我?” 王衍瞪大了眼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七章 搞一下 整个卸粮工作持续到二十七日傍晚才结束。 这几天,邵勋一直在南阳王府内谋划行军路线。 漕船他看过了,一艘载四千五百斛粮,在这个时代不算小,但也没多大。 关键是型制问题,把这么多步兵和骑兵全塞进去带走是不可能的。 粮食可以充分利用空间,人不行。 粮食、器械、士兵外加操船的运兵,一艘船也就能载个百十人,而且还得改造一番,毕竟这不是专业的战舰。 七十余艘船,差不多也就只能把银枪军都带走,辅兵都没法携带。 义从军、骁骑军以及凉州军这大几千人就更不行了,偏偏他们才是主力——步兵去抄截匈奴后路,作用太小。 如果不带步兵,只装载骑兵的话,数量要锐减。 马在船上可不会多老实,往往需要更大的空间,带不了几個人。 思来想去,只有分兵了。 另外一个棘手的问题是,连番战争之下,洛阳城中其实没多少马骡。 邵勋带过来两千余骑兵,总共不到三千二百匹马,外加充数的骡子数百,其中不少还是沿途缴获的。 平时儿郎们都是牵马步行,速度和步兵一样…… 北宫纯手下那两千骑好不到哪去,全军战马、乘马三千匹出头。 骁骑军堪堪人手一匹马,更穷。 这样的骑兵,真谈不上什么机动性,速度比步兵快得有限。 马这种工具,获得的速度赶不上消耗的速度,真的太稀缺了,处处制约着计划的制定。 邵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皱眉思索。 得搞一下! 若搞不成,就只能凑一凑马,少带点人了,或者干脆改变路线,让骑兵退出他的行动计划。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取舍。 取舍到最后,能用最丑陋的方式赢得胜利就很不错了。 至于以最荡气回肠、最暴力美学、最英雄气的方式取得胜利,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戎马一生中能有一两次就算很幸运了——他运气不错,已经在苟晞身上有过一次千里奔袭。 想到这里,他坐了下来,认真思考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思考的同时,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地图上的某个点。 就你了。 九月二十八日一早,大队人马便离开了洛阳。 当是时也,车阵行驶在洛水南岸,光甲耀日,旌旗蔽野。 骑兵牵马步行,护卫在车阵外侧。 河面上空空荡荡,一艘船只也无。 运粮任务已经完成,自然不再需要这些玩意了。 匈奴游骑其实不太敢靠近了。 一者是因为他们人少了,二者是因为这支部队实在不好对付,靠近纯粹是讨打呢,毕竟那些弩箭可不是摆设。 再者,他们的骑兵是真多啊。时不时上马冲杀一阵,将他们向外赶。 结果当行军到傍晚扎营之时,这些匈奴游骑便一哄而散,连夜间骚扰也放弃了,没意义。 第二天继续行军。 到了正午时分,洛水以南的匈奴骑兵陡然多了起来。 这其实可以理解。 现在整个洛阳战场陷入了完全的停滞之中,只有银枪军这一支部队还在行军,自然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匈奴人呼朋唤友,将能找到的游骑都调拨了过来,试图跟护卫在车阵外侧的晋军骑兵斗一斗。 晋军也一反常态,主动出击,双方骑兵你来我往,在旷野中反复厮杀,各有损伤。 当天夜里,大军扎营于洛水南岸。 这个时候,洛水以北数里的九曲渎上,一支船队趁夜出行,悄然东下。 第三天继续行军。 双方骑兵的游斗更加激烈了。 匈奴人又摇来了不少骑兵,试图利用人数优势,在相对空旷的场地上拉开跑,于中距离上施射。 短距离近身搏杀,晋军骑兵占优势。 中距离骑射游斗,匈奴骑兵占优势。 双方打出了真火,各显神通,精彩纷呈。 中途休息时,银枪军的步卒们甚至挤满了车辆,高声喝彩。 己方骑兵打得好固然喝彩不提,当某些匈奴游骑施展高难度的骑射本领时,这帮狗东西竟然也喝彩,骁骑将军王瑚的脸都黑了! 当天傍晚时分,大军已至巩县西二十里处,扎营屯驻。 匈奴人远远散开,一是防止晋军骑兵趁夜偷袭,二是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雨了,明天打个鸡儿,回营地休息算逑。 邵勋一跃而起,笑道:“天助我也。” 在他的命令下,精挑细选的五百骑兵牵着马,趁夜向北。 骑兵走后,整整六幢三千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全副武装,在他的带领下,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船只顺流而下,行得飞快,很快就从九曲渎中驶出,进入洛水之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升起时,船队已近洛口。 在邵勋的命令下,一艘又一艘船只下锚碇泊——此时的锚是石头做的,从“碇”字就能看得出来。 四千余步骑花了好长工夫才下完船,脚踏上松软的河岸。 邵勋翻身骑上了一匹马,下令道:“出发!” ****** 十月初一雨停了,艳阳高照。 一大早,陆逐延就气急败坏地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将干草拿出来晾晒。 牧草早就停止生长了,马儿吃得又多,用一点少一点。 其实吧,他最近已经下令混着粮食喂马了,原因无他,狗日的邵贼又来了! 其人率部沿着洛水行军,目标还不明显吗?直奔成皋而来啊,明显打着与虎牢关守军两面夹击的主意。 单镇西已经派人求援了,并且把人陆陆续续从关城下撤走,移驻成皋县城。 城中粮草不多,但支持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邵贼能在成皋城下等这么长时间吗?怕是等不起。 吃完早饭后,陆逐延骑着马儿走了一圈。 地面稍稍有些泥泞松软,马儿不太跑得起来。但问题不大,今日是个大晴天,晒一晒就差不多了。 下马之后,陆逐延又听取了一下斥候的汇报,得知邵勋所部离成皋还有六七十里后,放下了心。 这个距离,在骑兵不间断的骚扰之下,能走四天都算是快的。 更何况,他们还挖断了不少路面,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晋军的脚步,五六天才走过来也很正常。 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得越长越好。 “仔细点!”陆逐延看到一名牧奴将干草洒落地面后,立刻怒了,马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直打到鲜血淋漓,才在旁人的劝解下,一脚踢翻此人,扬长而去。 牧奴如蒙大赦,踉踉跄跄离去,继续干活。 其他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叹息不已。 而就在此时,数名在外警戒的骑士奔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众人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过去。 昨夜下过雨,泥地松软,这般玩命奔跑,不要命了么? 也有脑袋灵醒的人反应了过来:这是有敌袭啊! 他们立刻看向贵人们所在的大帐。 陆逐延刚刚入帐,饮了点小酒。正微醺时,却见两名亲信冲了进来。 他怒目圆瞪,正待斥责,却听到了差点让他石化的话:“有晋军骑兵奔袭而来。” 哪来的晋军骑兵? 陆逐延霍然起身,出了大帐。 一边走,还一边寻思:如果真有晋军骑兵冲来,那么一定是邵勋的人,但他们被人团团围着,如何脱身?再者,今日泥土松软,即便一人双马,走六七十里过来,也要走上一天,且马力不济,如何打仗? 真是荒唐! 当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外面时,却见二百余步外,大群骑兵蜂拥而至,直直地冲了过来。 他傻了。 大地在震颤,当敌骑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时,陆逐延反应了过来,嘶声喊道:“快!快上马迎敌!” 亲信们一哄而散,纷纷去找各自的牧人、牧奴,但好像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二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至。 当陆逐延翻身上马,掣起角弓之时,一杆粗大的马槊已直奔他胸口而来。 他下意识伏在马背之上,躲过了这凶险的一击。但还没高兴多久,又一杆马槊从侧面袭来,直接将他挑起,重重地甩落地面。 “嘭!”陆逐延不甘地摔落地面。 从前胸到后背,一个狰狞的伤口已被鲜血染红,汩汩向外流淌着。 数百晋骑涌进了鲜卑人的营地,肆意冲杀,痛快地虐杀着在地面奔跑的敌人。 邵勋从后面奔了上来,角弓连连作响。 每射一两下,总有一人惨叫倒地。 蔡承紧紧护卫在他身侧,马刀连连挥砍,鲜血染红了地面。 “快,去收拢马匹,别让人带走了。”邵勋大声吩咐道。 “诺!”蔡承点了数人,让他们各自去传令。 这个营地大概有数千鲜卑,另有数量更多的——晋人奴隶? 被他们这五百骑一冲,整个都炸了开来,到处都是混乱的人流。 已经有人夺马逃跑了。 但更多的马还在放牧之中,或者被圈在临时围栏之内,这些马儿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不容有失。 很快,五百骑兜了一圈后,渐渐开始分流,以数十骑一股,直冲鲜卑人的牧马地、马厩、围栏。 有鲜卑人骑马逃跑,没人管他,爱走不走。 有人跪地乞降,也没人管他,在地上再跪会吧。 若有人想把马群带走,那是作死,不把你脑袋拧下来算我脾气好! 冲杀了好一会后,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银枪军甲士的身影。 邵勋松了一口气,这把稳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八章 手段 人有——“好几百种”性别,马就三种。 公马、母马和太监马(骟马)。 马是群居动物,一个小马群中,基本就一只公马。 公马性子烈,吊事一堆,性成熟后,要么和别的公马打架,要么搞母马,就这点屁事。 马群有相对严格的等级制度。 头马是该马群中资历最老、最年长的母马——可能也是子孙最多的。 在草原上奔驰时,头马在前,其余马匹按体格大小分前后跟着,公马负责保护整个马群的安危。 这就是自然界,其实大多数动物都差不多。 一般而言,母马几乎不拿来骑乘,一是容易发情,二是要拿来养育后代。 公马也几乎不拿来骑乘,因为数量少。 大量骑乘的是去势的公马,性子相对温顺,又有力量、速度,还没太多逼事。 所以邵勋他们捕获的,绝大部分还是去势的公马,正常的母马、公马极少。 “吁——”套马的汉子快意驰骋,追逐着受惊逃跑的母马。 母马的子子孙孙们跟在后面,长声嘶喊,奋蹄疾走。 一方跑,一方追。 追着追着,马群慢慢停了下来,居然开始低头吃草。 骑手们松了口气,不紧不慢地驱赶着,将马群带回。 “一、二、三……”蔡承带着一帮亲兵,默默点计着数字。 “刚才数到几来着?” “忘了。” “你除了吃饭,还会什么?” “哦,我重数一遍。” 另外一边,匆匆赶来的银枪军甲士把俘虏赶得远远的。 俘虏们莫名其妙,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尔等自散吧。” “滚得远远的,别再被我看见。” “将军仁德,不愿杀俘,尔等就偷着乐吧。” 俘虏们遂一哄而散,包括数千晋人奴隶。 不是没有人想留下来从军,不过这会不可能带上他们,干脆全部打发了事。 而临走之前,还让他们把尸体都挖坑掩埋了。 总共击杀了一千五六百敌人,俘千余,趁乱夺马而走者一千五百余。 五千匈奴骑兵,就这么没了。 当然,其中大部分还能跑回去,但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此次战斗。 到傍晚时分,收拢的马匹超过七千,加上原本的马骡,总数突破了一万五千,超过一人双马的配置,离一人三马还有点距离——其实不错了。 邵勋让人第一时间把马匹带到船队碇泊处。 突袭陆逐延的三千多步骑则利用他们的营地,监视山坂上成皋那边的动静。 方才肯定有溃骑跑去成皋通风报信了,那边已然有了准备。 单征会下山来进攻他们吗?不好说,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单征人多,还有城池守御,邵勋不准备去碰他。 他相信,如果单征头脑清醒的话,也不会放弃相对坚固的城池,把自己置于腹背受敌的窘境。 至于不走成皋、虎牢关,怎么到大伾山以东的荥阳去,办法还是有的…… 十月初四,大伾山下一直风平浪静。 期间有过几批匈奴游骑前来查探,不过在看到已退到洛口,背靠船队,正面扎营的三千多步骑时,他们果断离去了。 当天傍晚,金正、王雀儿等人带着大部队抵达洛口。 匈奴人依然远远缀在后面,但看样子有点绝望,留不住他们啊。 老实说,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各种手段齐出,多多少少还是迟缓了银枪军的前进步伐的。但也只能是“迟缓”了,阻击则完全做不到。 匈奴人真正担任阻击任务的是镇西将军单征,他现在还在不断加固成皋,做誓死一战状。 傻帽! 邵勋轻笑一声,带着王雀儿、金正、王瑚、北宫纯等人来到了黄河岸边,指着前方一处半淹在水中的狭窄河滩,道:“这是纤夫走的路。” 大伾山北滨黄河,经过多年的淤积,山脚下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路,半泡在水中。 这条路,一直以来只有拉漕船的纤夫才能走,绝对通行不了大车。 正儿八经的路在山上,被虎牢关截断。 这条路真正能走,要到三百年后的隋朝了。随着这条路的出现,虎牢关完成了历史使命,新的汜水关应运而生。 气候、地理的变动,对人类战争史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前有秦函谷关的废弃,潼关的兴起。 隋唐时有虎牢关的衰落,汜水关的兴起。 到唐末五代那个小冰期,则有临渝关(山海关)滨海道的淤积成陆——在此之前,这条道路沼泽遍地,海水侵蚀。 “辎重车、偏厢车上船,走水路至下游荥阳段渡口上岸。”邵勋说道:“如果船上还有空地,就挤一些人上船。在荥阳登陆后,就地扎营屯驻。” “其余人等,包括我,从这条道穿过去,抵达东面的大伾山尾闾。” “金正,你领三千人,伐木打制攻城器械,作势要攻成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待其余人都通过后,你再领人趁夜撤走。” “放心,现在没几個贼人。他们多半以为我等要乘船撤走,追之无及,这会应该已派人通知下游,想办法阻截我军。” “记住,白天一切照常,大事晚上再做。” 说完之后,他看向所有人,让他们慢慢消化。 金正、王雀儿等人是脑残粉,自然没有意见。 满昱习惯了服从命令。 北宫纯、王瑚等客将则对邵勋奇思妙想、神鬼莫测的手段敬畏有加,想了想后也同意了。 眼前这个人,指挥作战举重若轻,似乎没什么能难倒他的。 易地而处,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这么好。 陆逐延若遇到他们,可能会败,但不一定死,但遇到邵勋,真死得不冤。 “既无意见,那就行动吧。”邵勋吩咐道。 ****** 自匈奴突入高平已过去十天了,豫州大地也进入到了风声鹤唳的阶段。 从三天前开始,一股骑军冲入梁国,大破乞活军王平部,随后兵锋一转,南下陈郡,在阳夏、武平、苦县一带肆虐。 到了今天(十月初五),其先锋一部数百人甚至冲到了陈县境内。 王玄带着妹妹王景风、王惠风犹豫了半晌,最终决定在度支衙门内坚守。 这是一个有厚实围墙的庄园,本有数十家兵外加二百运兵。 后来,又有部分屯田流民躲避了进来,林林总总千余人还是有的。 王玄打开了武器库,给每个成年男子发放器械。 自家的私兵甚至还有铁甲、皮甲、步弓。 运兵虽然战斗力一般,但装备也还凑合。 整体而言,似乎可以打一打? 但王玄还是很担心,更有些懊悔。 匈奴南下,他带着妻儿老小和两个妹妹离开了洛阳,本来该去广成泽别院住着的,但和父亲商量一番后,鬼使神差拐来了陈县。 失策啊! 书房之中,王玄满脸懊悔。 王景风一开始也很害怕,但吃过午饭后,好像就忘了,居然哼起了曲子,被老哥狠狠瞪了一眼后,才委屈吧啦地停了下来,嘟囔道:“陈公会来救我们的。” “你怎知道?”王玄没好气地问道。 一直在读写着什么的王惠风听了,也看了姐姐一眼。 “他答应过要对我好的。”王景风理直气壮地说道。 王玄扶额叹气。 王惠风无奈地笑了笑。 “他肯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王景风似无所觉,继续说道。 王玄心中烦躁,说道:“他纵回来,怕是也来不及了。” 王景风被他这么一说,信心也没那么坚定了,眼圈瞬间红了起来,道:“我不要落入匈奴人手里。” 王玄懒得理她。 王惠风则轻轻叹了口气。 若度支衙门被攻破,她不会再活下去了。 一女不事二夫,皎皎之躯,更不应受贼人侮辱。 她知道父亲的某些隐晦心思。 自与愍怀太子离婚之后,父亲一直不敢和她谈论再嫁的话题。最近一年开始旁敲侧击,隐隐提及陈公邵勋喜欢她之类的事情,王惠风只置之一笑。 陈公是个妙人,胸有大志,更难得的是不愿做一些寻常军头习以为常的恶行。 偶尔还出口成章,说点风趣的话。 长得——其实不难看,挺阳刚健硕的。 如果她还没嫁人,或许不会排斥。 但眼下么,只能说有缘无分。 她低下头,继续审阅文函。 匈奴的进攻已经很深入了,不过重点应该还是在兖州、豫州东部那几个郡国。 冲到陈郡这边的,不过是少许先锋罢了,既无后援,亦无太多食水。 许昌幕府左司马陈有根统率的府兵散在各县,得到消息后,定然能将其驱逐。 但这一次,也不是一点负面影响都没有,至少人心动荡是难免的了。 陈公能在豫州站稳脚跟,靠的就是守护一方安宁。今被匈奴突入,焚烧房屋、破坏沟渠乃至烧杀抢掠,他一定会被很多人质疑吧? 人心向背,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陈公不能靠清谈聚拢人心,不能靠家世压服人心,他只是靠手中的刀子,让人将信将疑地信任他,这条荆棘遍地的路,走起来注定要比世家子难太多了。 想到这里,王惠风好看的双眉已经皱了起来。 王景风趴在桌子上,生了一会闷气后,居然睡着了。 王玄出了书房,到外间与家兵首领、运兵军校交谈。 得知匈奴人只远远朝围墙上射了几只箭,见到没什么反应后,便退走后,大大松了口气。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这只是匈奴的先锋罢了,万一下次来了个大的呢? 都冲到陈郡了啊!下一次岂不是冲到许昌城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九章 进兵方向 “快!快关门!”宁平城北门外,一群田舍夫乱糟糟地冲向城池。 他们跑得是如此匆忙,以至于连宝贵的锹镐都扔了。 有人惊慌失措之下,甚至连滚带爬,哭喊不已。 矮矮的羊马墙后,数百只羊“咩咩”直叫,骚动不已。 匈奴部大犹豫了一会,终究抵受不住财货、牛羊、女人的诱惑,下令加快马速,冲进城内。 他们是从梁国方向过来的,身上只携带了七日食水,在陈郡苦县一带搜寻数日,发现中原百姓都住在土围子里。 土围子的防御力有限,但里头往往有五百户人,凑个八九百丁壮不成问题,木矛、铁刀、猎弓的杀伤力固然不太行,但也是能弄死人的啊。 他们是骑兵,真没必要和这些土围子死磕。 但你不愿死磕,人家还不愿投降呢。 大眼瞪小眼之下,注定只能一无所获,粮尽退走。 陈郡和东平、高平等地,真的是两个画风。 陈郡百姓不愿降,东平、高平百姓会进奉粮食,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原来这就是邵贼的老巢啊,匈奴人算是领教到了。 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个惊慌失措的土围子——不,宁平城是梁国废县宁平的旧县城,别说土围子了,连坞堡都没它大,城中人数应该非常多。 数日来一无所获的匈奴骑兵终于忍不住了,趁着百姓混乱的当口,急催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 但甫一入城,左右高处就落下了大量箭矢。 强劲的力道轻易刺穿了皮裘,将匈奴人的身体射成筛子。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伏杀。 已经冲进城内的匈奴骑兵一时无法退出,只能从马背上下来,试图用马匹遮掩身形。但两侧都有箭矢落下,又能躲到哪里去? 外面的人在听见里面传出的惨叫声和箭矢破空声后,已然觉得不对,连忙拨马回转。 墙头又落下来大蓬箭矢,再度收割了一波人头。 剩下的人一哄而散,逃到远处后,方才惊魂未定地驻马回望。 城门内慢慢走出了两百余名军士。 前排百人身披铁铠,手持各色器械,步槊、长剑、重斧、步弓、弩机等等,什么都有。 后排百人或无甲,或身穿皮甲,基本只有一杆廉价的长枪,偶尔有人再挎把环首刀,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默默站在后面。 匈奴残兵一看,顿时熄了继续打下去的心思。 一個土围子,哪怕只有几百丁壮,只要其中有一部分是久经战阵的武士,那么在有围墙地利的情况下,想要攻破就要付出较大的代价了。 他们是骑兵,不值得这么搞。 思及此处,便不再犹豫,直接转身离开,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宁平城内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济阴郡城阳县郊野的一个小坞堡外,上万石勒部贼兵将其围得严严实实。 堡墙内外,矢石横飞,尸落如雨。 只打制了简单攻城器械的石勒部贼兵,在压阵骑兵的监督下,奋起余勇,猛冲猛打。 攻至傍晚时分,石军第一次站上了墙头。 虽然很快被逐了下来,但远近的贼头们都神色一动,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般,将又一批生力军压了上去。 夜幕降临之时,堡门轰然大开。石军将士欢呼着冲了进去,逢人就杀,完全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粮食被一车车拉了出来,充作军需。 财货被打包起来,先运往范县,再经浮桥运回河北。 仗没打完,就先把财物、人丁运走,原因业很简单:没那么多车辆转运,必须先得弄走一批再说。 到了这会,东武阳、范县、金乡三地已成物资、钱粮转运总枢纽。 中护军靳准在高平肆虐旬日,现在已遣一部兵马西进,试图围攻济阴郡城,进而威胁济阳,将兖州幕府一干人等尽数俘获。 安西将军刘雅在济北势如破竹,收获大量资粮,随后攻入泰山,与呼延晏部合兵,围攻梁父数日,不克。 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 泰山羊氏主脉在南城,梁父亦有羊氏支脉,人数还不少。 羊氏谙于军略,很早就操练乡勇。敌军来袭时,据城寨死守,与呼延晏打得有来有回。 呼延晏就很纳闷了,这么多家族,为何就你抵抗得如何激烈? 打出真火后,居然钉在那里不走了,直到刘雅率军而来。 数日之内,匈奴被阵斩部大一员、被射死一人,至于攻城而死的氏族头人更是好几个,但始终未能拿下梁父。 南城羊氏又派骑兵骚扰粮道,气得二人暴跳如雷,只能解围而去,欺负那些好打的土围子、小堡壁,抢些粮食、财货、人丁。 而通过这一仗,匈奴人进一步认识到了步兵太少的危害。 南下豫兖的骑兵不下三万,步军却只有石勒的万余,外加大汉禁兵五千——如果不算曹嶷、赵固二部的话。 不得已之下,只能征调曹嶷部西进了…… ****** 松软的烂泥地中,大群军士排成三列长龙,踟蹰前行。 皎洁的月光落在河面上,没有波光粼粼的感觉,落在眼里只有阴暗昏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人的感觉,始终和心境有着极大的关联。 银枪军一部在前,辅兵紧随其后,然后又是一部银枪军,接着是牵着马儿的骑兵,最后是亲自断后的邵勋。 大部分银枪军士卒都是纤夫,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人本就活跃在荥阳、洛阳之间。 漕船、商船、客船出敖仓后进入黄河,然后向西逆流而上航行一段,再经洛口进入洛水,前往洛阳。 其中“逆流而上”的这段黄河航程,就要经过大伾山脚下。 他们中年岁稍大的,已经不知道用脚丈量过多少遍这条路了,属于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那种。 跟在邵勋身边的季收左顾右盼,甚至想把军靴脱掉,赤脚走过这段半泡在水中的沙土道,回味下当年干纤夫时的感觉。 不过在看到邵勋高大的背影时,他又收起怀念之心,老老实实赶路。 河面上有船只在航行,满载辎重车辆,浩浩荡荡前往下游。 它们的速度很快,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会抵达汜口——汜水入黄河处——然后下锚碇泊等待。 至于他们这些步骑兵,大概要后天才能全部抵达荥阳。 是的,汜口已经是荥阳地界了。从此以后,一片坦途,接下来怎么打,可就全靠陈公的神机妙算了。 想到此处,季收用佩服的目光看了下那个高大的身影。 太厉害了! 将匈奴人耍得团团转,万军之中左冲右突,视匈奴骑兵于无物。 每每看到这个身影,季收就觉得没那么担忧了。来再多人,也只是土鸡瓦狗罢了。 但看不到这个人时,心里就没那么踏实。 银枪军从建军开始,就深深打上了这个人的烙印。 他是银枪军九千六百儿郎的父亲,神一般的人物,太白星精下凡,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 十月初三下午,银枪、义从、骁骑、凉州军及辅兵约两万五千步骑,全数抵达了汜口,并在此休整一夜。 十月初四傍晚,全军进抵敖仓,取得了粮草补给。 荥阳太守裴纯接到消息后,匆忙奔来。 “明公。”见到胡子拉碴、衣衫多有污渍的邵勋时,裴纯忍不住喊了一声。 “府君何故如此?”邵勋笑问道。 “几以为明公被拦在洛阳了。”裴纯回道。 说完,摇头叹息不已。 匈奴喧嚣,音讯不通,又到处都是敌人来袭的消息,真真急死个人。若非有上次成功的经验,勉强给他增添了点信心的话,他就又想跑路了。 邵勋哈哈大笑,将他扶起,道:“今只问几件事。” “明公请说,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纯说道。 “第一件事,匈奴打到哪了?”邵勋问道。 “仆所知亦有限。”裴纯说道:“近来只闻陈郡出现过贼兵,陈司马率府兵力战,尽力将其驱逐。” 邵勋微微颔首。 府兵应该是曹馥下令调动的,算上部曲,大几千人还是能筹措到的。 如果光守御一个陈郡,在各个土围子、县城、坞堡之间来回,数百人一股,骑马机动,应该可以勉强遮应。毕竟他们是内线作战,补给比匈奴人方便,即便只有一匹马,机动力应也还可以。 “洧仓那边,侯飞虎率众乘船来回,巡视颍川、南顿、陈郡、汝阴四地。” “东海太妃将权柄尽皆委于曹公,牙门军现屯驻许昌,保护明公家眷。” “鄄城曾遭人围攻,杨使君连连求援。廪丘被石勒攻破过。” “一支贼军深入济阴,似要向考城挺进。” “就这么多?”邵勋问道。 “惭愧。”裴纯说道:“仆偏居一隅,信使又屡遭截杀,消息不通,所知只有这么多了。” “可有贼众渡河南下荥阳?” “没有。” “单征打过虎牢关吗?” “打过一次,损兵数百,然后便再没打过。” “河对岸可有贼军。” “应是有的,但贼将何人、有兵多少,却不知也。” “汲郡有无消息?” “没有。” 邵勋点了点头,道:“辛苦裴君了。保得虎牢关不失,护得荥阳一郡安宁,便已有功。” 裴纯一问三不知,邵勋又何尝不是呢?他知道的甚至比裴纯还少。 如今看来,大河北岸的河内、汲郡、顿丘等地完全是一团迷雾,豫兖二州东部也是一个信息黑洞,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匈奴人的全频率干扰厉害啊。 现在该好好思索下,确定进兵方向了,争取给匈奴人一个惊喜。 “金正、王雀儿。”邵勋忽然喊道。 二人正在外面,听到声音后立刻跑了进来,齐齐行礼。 邵勋拉着二人的手,端详良久,道:“孩子养大了,终究要放手。学生出师了,总要独当一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章 那个男人 十月初六,晴。 已经算是深秋了,正是百兽肥美的时节。 刘粲打猎的瘾头又上来了,于是不顾左右劝阻,纵马驱驰,到黄池一带打了三天猎,今日刚刚回返。 “将这些猎物整治下。”抵达金帐之时,刘粲哈哈大笑,将满满一大车的猎物扔给了仆婢们,随后便召男宠、女宠数人入帐,又是一番大战。 左右尽皆无语。 金帐已经移到了魏县附近,原因无他,“逐水草而居”嘛,换个地方放牧。 抵达新牧地后,牧奴们每天都很忙碌。 一部分人开始挤奶,制作乳酪,送往河南岸充作军需。 一部分则开始宰杀牲畜,制作肉脯,充为军粮——秋季宰杀牲畜,本就是老传统了。 偷得空闲之时,少女又来到了妇人身旁,帮着挤奶,顺便说些闲话。 还没聊多久呢,那位相貌清秀阴柔的男宠夹着屁股走了过来,见得少女蹲在那里,圆润的臀部将裙摆绷得紧紧的,顿时把持不住,忍不住摸了一把。 少女是个暴脾气,立刻起身怒骂。 “小云雀,你别挣扎了。”男宠哈哈笑道:“大王方才说了,待攻破许昌,就让我出去做官,届时把你也赏给我,你逃不掉的。” 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草原少女,喜欢雄健威武的男儿。 他要能骑得烈马,开得硬弓,会跳让所有人都惊叹的健舞,会猎得比所有人都多的猎物,家里的牛羊成群,有贵人赏下的诸多中原器物。 眼前这是什么人?她恶心得都要吐了。 但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 “许昌是那么容易攻破的么……”云雀嗫嚅道。 男宠更得意了,道:“我方才听得,赵固下徐州,主力未至,前锋数骑至下邳,晋兵自溃,悉皆散走。裴盾奔淮阴,王隆奔建邺。哈哈!” 云雀瞪圆了眼睛。 几个骑兵就能拿下偌大一個徐州?怎么可能?大汉打洛阳多少年了,始终拿不下来,莫不是在做梦? “不信?”男宠尖着嗓子笑道:“我知道你不信,哈哈。大王说了,将来就放我去徐州当官。看你那可怜的小模样,啧啧,算了,不逗你了。裴盾至徐州后,一应政事悉委任长史司马奥。奥劝盾刑杀立威,大发良人为兵,有不奉法者罪便至死。在任三年,怎么也杀了千余人了吧,民皆怨之。故我大汉天兵一至,徐州文武皆散,没人替裴盾卖命。” 云雀傻了。 她是草原部落献上来服侍大汉权贵的,在部落里地位并不低,经常听人言:中原人杰地灵,富甲四方,只有天上人才能做得皇帝。 出征以来,大汉军队抓了一些士人送来金帐。 云雀偶尔端菜上酒,得窥其貌,顿时大失所望。 一个个长得弱不禁风的! 脸上还擦了粉! 对诗赋、音乐、书法、画画倒是很精通,谈吐文雅,风流倜傥,就是提不动刀,开不得弓。 现在听说几个骑兵就能拿下徐州,更让她整个过往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这就是天上人? 听闻他们擅长一种叫“风花雪月”的东西。 听闻他们生活很精致,眼睛里到处都是美,和女人谈情说爱特别厉害。 听闻他们风流潇洒,倜傥不羁,言行举止间都有一股仙气。 云雀只感到恶心。 贵人都这个样子,如何能带领下面人过上好日子? “心动了?”男宠嘻嘻一笑,道:“今晚去我帐中,我给伱一次机会。” “嘭!”云雀飞起一脚,踹在男宠胯间。 男宠猝不及防,剧痛之下倒在地上,捂着胯部抽搐不已。 云雀看他这模样,顿时笑了,道:“活该!” 说完,一甩骄傲的小辫子,翻身上马,放牧去了。 附近的侍卫们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男宠,有人还悄悄啐了一口。 男儿就该马背上建立功业,靠屁股算怎么回事? 男宠在地上躺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起身,正待说些场面话挽回丢失的面子,却见数骑快速奔至,远远下马之后,直冲而来。 侍卫赶忙上前拦住,交涉一番后,派了一人回去通禀。 没过多久,便又一脸严肃地将来人引入了金帐。 男宠疑惑地看着那些人的模样,暗暗思索。 他能在刘粲身边混这么久还没被踢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屁股白,也是有几分眼力劲的。 媚上凌下这种事情,说起来不好听,但只要真的做好“媚上”,还是能混得很滋润的。 男宠见多了到刘粲身边汇报军情的官员、军将乃至信使,像这样严肃的时候可不多。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般。片刻之后,数名文吏被匆匆喊了进去,然后便信使四出,一人五马,奔向各个方向。 完了,真有大事! ****** 裴妃已经住进了考城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小小的县城之内,突然涌进了数千人,瞬间挤得不行。 刘氏早上出门买药时,甚至看到大街上都躺着军士,车马都差点走不开。 回到府中之后,她看到裴妃正与幕僚谈事,于是等了片刻。 幕僚离开后,刘氏进了书房,看到她的嫂嫂正倚窗遥望。 “外间如何?”裴妃轻柔的声音传来。 “不太好,人心惶惶。”刘氏叹了口气,说道:“有人想要出逃,见城门不开,便破口大骂。” 裴妃闻言没有说话。 人有的时候很情绪化,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贼军先锋游骑才刚至济阴城下,离考城尚有百余里,城中士民就开始惊慌了。 这个时候,出城真的合适吗?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禾,你害怕吗?”裴妃突然问道。 刘氏轻轻摇了摇头,道:“怕又有何用?这个世道,到处不给人活。” “如果考城被匈奴攻破,你会怎样?”裴妃又问道。 刘氏颤了一颤,沉默了许久后,哭道:“我大概没勇气死。” 裴妃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了刘氏,道:“这个天下,本不该我们妇人操心的。” 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形势骤然变化,兖州幕府上下就变得人心惶惶。 济北、泰山、高平、东平、任城五郡国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匈奴兵锋开始侵入济阴,离济阳只有一步之遥。 不是没有人劝她撤退,但她不敢,担心就这么一走了之,濮阳、济阳的军队全线崩溃,最后陈留也保不住,整个兖州成为匈奴跑马的乐园。 但不跑就要面临现实的威胁:敌先锋游骑只在百里之外。 “这个孩子,生不逢时。”裴妃轻轻抚摸着小腹,脸上的神情无比温柔。 刘氏愣愣地看着她。 已经是深秋了,花奴穿着厚实的衣物,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她俩都知道,那个肚子里孕育着小小的生命。 尚未出世,就面临着凶残敌人的威胁。 突然之间,刘氏觉得只要那个男人能及时赶来,保住花奴和她肚里的孩子,她就不再那么恨他了。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有人能为他延续血脉了……”裴妃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看向刘氏,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昨日就准备好了,伙房那边彻夜未休。”刘氏下意识回道。 “走吧。”裴妃点了点头,说道。 孩子的存在,让她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要镇定,不能过于忧虑,不能让孩子感到厌烦,从而提早离开她。 她要等那个男人回来,享受他惊喜——或许是惊吓——的表情。 如果他不回来,或许就永远看不到他们娘俩了。 狭窄逼仄的街道上,慢慢驶来了一个车队。 糜直带着军士,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 片刻之后,车队停了下来。 裴妃掀开车帘,取出一套绵衣,交到蜷缩在街道边的一名军士手里,道:“深秋天寒,城中逼仄,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委屈诸君了。” 军士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下意识接过绵衣后,面红耳赤,讷讷不知所言。 裴妃笑了笑,从仆婢手中拿过一套新的绵衣,交到另一人手上,道:“妾妇道人家,无法上阵厮杀,阖城百姓,全赖君等了。” 军士接过之后,直接跪倒在地,哽咽道:“仆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绵衣穿。” “陈公回来后,打退匈奴,你和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会有绵衣穿的。”裴妃说道。 “仆这条命是太妃的了。”军士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说道。 “无需如此。”裴妃说道:“你还小,好生活着便是。” 马车慢慢向前,没用多久,数百套新制的绵衣便发了下去。 随后,车队又出了北门,来到驻扎在城外的许昌世兵营寨。 仆役们将一筐筐的胡饼、蒸饼、一桶桶新蒸好的粟米饭发放了下去。 得知这是裴妃带着全府上下彻夜赶做的饭食后,军士们士气大振。 一时间,“谢太妃赏赐”的声音遍传大营内外。 送衣、送饭,接下来还有人给一匹绢的赏赐,应能提振一番士气吧? 幕府其实很穷的,拿不出厚赏,只能亲历亲为,变着法子提升点效果了。 城中三千军士,城北还有五千许昌世兵,只要士气在,不一哄而散,考城就能坚持很久。 秋风渐起,寒意顿生。 裴妃下意识看向西边。 那里是无尽的旷野,再远处则有连绵的山脉。 山脉那边就是洛阳了。 世道纷乱,匈奴来势汹汹,中州之地人心惶惶,究竟有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一章 太白! 十月初五清晨,三百先锋骑兵由义从督满昱率领,离开了敖仓,顺着河流,直奔浚仪、陈留而去。 当天中午,骑军主力分批上路,缀在先锋后面,汹涌而出。 入夜之后,银枪军战兵外加少量工匠悉数上船,顺流而下。 这就是邵勋的作战计划:打草惊蛇。 既然存在严重的战场迷雾,不知道敌人在哪,那么就主动出击,与敌人纠缠、接触,自然会获得更多的有用信息。 六千余骑兵、近一万五千匹马骡,携五日食水,浩浩荡荡,已经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有利的一点是,敌军大概只知道他率军回援了,却不知他到哪了,又会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必须趁着敌军斥候没发现他的宝贵时间窗口,尽可能多机动一段距离,靠近核心战场——其实,他也不知道如今豫兖二州哪里才是核心战场。 初六午后,汹涌的马群、人群抵达浚仪。 正如临大敌的乞活军陈午部喜出望外。 与他们实力差不多的王平部被匈奴人纵骑围射,打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他们如果遇到大股匈奴骑兵,下场会好到哪去? 此时见到堪称从天而降的陈公,陈午甚至都没打听他带来了多少人,直接就拜了下去。 看到这个人,一切都稳了。 从来没有这一刻,陈午觉得如此安心。 陈公在河南的时候,他还没觉得怎样。 可一旦当他不在,外面又大敌压境,怀疑、担忧、彷徨等情绪就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毕竟他们之前屡吃败仗,被石勒打,被匈奴打,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没太多取胜的信心。 邵勋没有在此停留,只补充了一些食水,换了少量马骡,然后又征发了三百骑兵,便继续上路。 初七夜,汹涌的骑兵浪潮抵达了考城。 一整个夜晚,考城内外都喧嚣不已。 天明之后,“邵”字大旗矗立在高岗之上。 城头的守军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 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很快城门便打开了,大群军士涌了出来,挥舞着长枪、环首刀,用更猛烈的声浪高呼:“陈公万胜!” 声浪之中,一袭红袍快如闪电地跃上高岗。 马儿似乎也激动了,人立而起。 此人看都不看,随手一拉缰绳,马儿喷了個响鼻,乖乖落下前蹄。 城头之上,一些幕府士人喜极而泣。 接到消息的裴妃和刘氏匆忙登上城头,放眼望去。 他穿着她亲手制作的红袍,手持长长的马槊,威武不凡。 旗帜高高飘扬着,军士们聚拢在他周围,刀枪剑戟罗列,森严无比。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河南需要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纵横疆场的男儿。 “太白!” “太白!” 又是一阵声浪传来,继而传遍考城内外。 所有人都在欢呼,不仅仅是因为主心骨来了,更多的是对之前恐惧担忧情绪的发泄。 太白看了城头好一会,直接一拨马首,向北疾驰。 裴妃面带微笑,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仿佛在对孩子说:“你阿爷为你打天下去了。” 刘氏收回目光,恨意似乎已经变成了很遥远的事情。 同时又有些悲哀,这个乱世不但让人饿死、病死、战死,它还会操控人心,让人忍不住放下过往的种种执念。 这个男人曾经强辱了她,她不想屈身事——贼! 刘氏深吸一口气,双颊上的嫣红若隐若现。 ****** 寥落的晨星渐渐隐去,黎明静悄悄覆盖了原野。 平坦得让人诧异的土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骑兵在匀速快跑着。 路边有人在放牧马群,或者给马儿喂食混合了盐水的豆子。 有人枕着荒草垫子,闭眼假寐。 还有人刚刚停下,将跑累了的马交给他们幢五分之一的留守人员,着其带着休息,恢复马力。其余人则换乘一路空跑的马匹,继续前进。 他们越过田野。 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刻,田野中寂寥无比,半个人影都无。 他们穿过木桥。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桥下潺潺的流水,隐约送来了一丝活气。 他们路过堡寨。 寨内的上千户人家像死绝了一样,无声无息,亦不见灯火。 西北方出现了青黛色的城墙,突兀地立在空旷的原野上,看上去比白天更加高大,甚至有扑面迎人之感。 秋日的黎明、荒芜的田野、寂静的乡村、青色的城池、沉闷的马蹄、粗重的喘息…… 这一切构成了战争年代豫东平原上典型的场景。 “噼啪!”晨风骤起,旌旗呼啦啦作响。 头马嘶鸣一声,加快了脚步,顺着驿道转向东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余人沉默跟随着。 有人顺着驿道走,有人穿过村落,有人越过田野。 无垠的大地之上,骑兵渐渐充塞,虽只有两千骑,亦呈现出了铺天盖地之感。 济阴郡城定陶东,一支步骑混合的人马刚刚拔除营垒,开始行军。 天还没完全亮,士兵手里打着火把。 张越骑在马上,脸上闪耀着红色的火光,凝眉不动,如同一尊雕塑般。 大风卷着旌旗,在他左右猎猎飞舞。 亲兵们紧紧跟在张越后面,神色轻松。 先锋游骑早就去过济阴了,城内人心惶惶,无兵无将,仿佛一个冲锋就能轻易拿下。 破得此城后,大伙又能多一笔进项,美哉! 队伍中时不时传出口令声。 斥候们懒洋洋地出了大部队,向外奔去。 昨晚放出去的斥候,三人一组,一人五马,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何必再放第二批呢——三人一组、一人五马、携数日食水,彻夜不归,本就是斥候常态,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侦查到敌人才会赶回来汇报呢。 斥候们散出去没多久,突然间又脸色煞白地冲了回来,直奔将旗所在地。 张越的亲兵正待上前呵斥,却见斥候身后的空旷原野上,猛然掀起了漫天烟尘。 他们的速度很快,人数众多,且看样子非常精悍,即便已经看到了敌人,依然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地调整着速度。毫无疑问,这是老手了。 敌骑出现得如此突兀,进攻发动得如此突然,一下子让正在行军的张越部数千人惊慌失措。 亲兵的战马在他身后跳跃着、嘶鸣着,似乎渴望着冲上去厮杀。 张越沉吟片刻,毕竟是打老了仗的人,知道此时万万不能犹豫。 当机立断之下,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麾下将校,威逼利诱一番后,带着仅有的数百骑迎面冲了上去,长枪对长枪,大戟对大戟,来了一次硬碰硬的骑兵对冲。 凶猛的骑兵浪潮对冲而过,双方都有大批人惨叫落马。 冲散张越部的晋军骑兵完全不停,直扑汉军步兵。 汉军正处于行军状态,器械不齐,又未结阵,除后队的少数人匆忙跑进辎重车队内,躲过一劫外,大部分人被一冲而散,喧哗声响彻整个原野。 晋军骑兵冲出去百余步外,又分成两股,返身继续冲杀步兵。 铁蹄奋起之下,步兵狼奔豕突。 鬃毛飞扬之间,血雨缤纷落下。 毫无意外,他们又被冲散了,并且失去了任何一点结阵的可能。 而在他们二百步之外,双方的骑兵又来了一次硬碰硬。 张越最终忍受不了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唿哨一声,带着亲兵、骑卒拉开了距离。 无奈的是,他们不擅长骑射,压根没带几张角弓,恨恨地看了对面一眼后,向东仓皇遁去。 但对面并不打算放过他,号角声徐徐响起,散在远处的骑兵纷纷靠拢过来,缀着张越一路猛追。 张越失去了残存的最后一点战意,只顾得闷头逃跑。 跑着跑着,斜前方又涌来一队骑兵,大概百十人的样子。 他下意识一拨马首,冲向北边。 号角声越来越多。 马蹄声越来越急促。 呼喊声也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一样。 张越扭头一看,东西南三面都有大群人围拢过来,没办法,只能闷头向前冲了。 土地越来越松软,掠过的芦苇丛越来越多,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蓦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水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张越心一横,猛地跃下马背,在地上翻滚一番后,跌跌撞撞冲进了泥泞的芦苇丛。 追杀他的晋军骑兵也纷纷下马,大声呼喊着追了过去。 张越丢弃了铠甲、长枪,死命奔逃,甚至就连军靴都跑掉了一只。 有箭矢从他身侧掠过,刺激得他浑身汗毛立起。 接连两声惨叫之后,最后跟着他的两名亲兵不甘倒地。 张越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注意力高度集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一定要逃出去! 缀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箭矢愈发密集。 耳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那是绕过这片泥泞湿地,迂回到前方等他的人。 果然,那边的芦苇丛已经开始东倒西歪。阳光照射之下,隐现兵刃的寒光。 张越悲愤地骂了几句,改变方向,直接冲进了菏泽之内。 他会游泳,进入到湖泊之中后,或有脱身之机。 “嘶!”深秋的湖水冰冷刺骨,让他的双腿直抽抽。 张越咬着牙,继续向前,但没走几步,脚又陷住了,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身后传来猛烈的水花践踏之声。 张越回过头去,却见几人用残忍而惊喜的眼神看着他。 一瞬间,数把兵刃搁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二章 渡口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让那些尚未来得及接受审讯得人心中直发憷。 不仅张越要被拷讯绷打,其他俘虏中的队以上军官也要单独审问。 于是乎,惨叫声震于野,让路过的人都瘆得慌。 邵勋谢绝了济阴太守的宴席,只略略安抚了一下人心,重点放在了解战场信息上。 他不会在济阴逗留多久,今日拷讯俘虏,收拢尚未赶来的骑兵、马匹,获取补给,稍事休整。最迟明天(十月初九)早上,他就要率部进发。 至于目标为何,则要看审讯结果。 而另外一边,邵勋还未抵达考城的时候,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趁夜靠近了东武阳。 河面之上,三条浮桥架通东西,即便是夜间,人员、车马亦川流不息。 东岸渡口营地内,屯驻着千余骑兵、三四千步兵。 说是“步兵”,多半是农夫。大部分是在东平本地抓来的丁壮,小部分来自石勒部将刘宝所部。很自然地,刘宝成了这支部队的主将,任务是护卫南浮桥两岸的安全,有时候也要帮忙运送物资。 渡河南下半个月了,已经有第一批物资被运回北岸。 刘宝瞧过,都是好东西啊。可惜不归他,或者说不全部归他。 在西岸渡口巡视一番后,他就经浮桥回了东岸。 一边走,还在一边想如何将西岸新编入部伍的数千东平丁壮练出来。 回到营内后,已是月上柳梢。 这个时候,亲将过来向他汇报情况:“中护军靳准遣人从营中调走了一批驴车,还打算把咱们的骑兵借走。” “荒唐。”刘宝小声骂了一句:“靳准手下有上万骑卒,缘何找我借兵?” “听闻河内王遣使至各处,言邵贼已自洛阳回返。”亲将说道:“中护军坐镇高平,遣先锋一部开往济阴。听闻邵贼回返后,檄调各部骑军向他靠拢。” “只要骑军?不要步军?”刘宝疑惑道。 “是。”亲将回道。 刘宝点了点头。 河南虽说水系纵横,但还是有很多地方适合轻骑兵活动,发挥他们“纵骑围射”的优势,选择好战场就行。 更何况,禁军骑兵中也有部分擅长冲杀之辈。 就算邵贼带着数万步骑过来,打不过总能跑。 刘宝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眯着眼睛听完属下汇报后,问道:“你没把骑兵给他们吧?” “未得军令,如何敢擅自行事。”亲将笑道。 “靳准的人有没有发火?” “没有。” “没说别的?” “没。” 刘宝满意地看着亲将,道:“你行事稳妥,不错。靳准是匈奴贵人、大汉中护军,位高权重,连带着他手下的人也跋扈异常,打人骂人都是寻常事了。有些气,咱们只能生受了,否则安东大将军那边也很难做。” “是。”亲将连连点头,又问道:“将军视察西岸营地,可有所获?” “还不是老样子。”刘宝无奈道:“新拉来的丁壮,蠢笨异常,拉屎都不知道去哪拉。” 说完,打了個哈欠,挥手让亲将退下,直接躺到榻上,和衣睡了。 夜半三更之时,正迷迷糊糊间,刘宝突然听到了密集的鼓声,间或夹杂着号角声,最后则是高亢的喊杀声。 “不好,有贼子夜袭!”他直接跳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佩刀、弓梢,一边上弦,一边惊疑不定。 他们深处后方,四面八方都是友军,就算有人偷袭,也应该先干外围那些部伍啊,怎么会冲杀到这里?莫不是炸营了? 亲将冲了进来,脸色惶急道:“将军,有人劫营。” “还用你说!”刘宝斥了他一句,匆匆披上甲后,叫齐上百亲兵,往杀声最烈的地方行去。 刚走了数十步,还没到呢,就远远看到黄河岸边火光冲天,大群溃兵乱哄哄地冲了过来。 “尔母婢!”刘宝破口大骂道,然后一把拉过亲将,道:“去通传刘志,让他把骑军带过来,冲一下。” “诺。”亲将点了数人,着其去调兵。 就着熊熊火光,他已经看出点眉目了。 渡口旁边,七八艘船只一字排开,下锚碇泊。 数百名甲士已经下了船,排着整齐的队列,先四处放火,制造混乱。 再弯弓射杀惊慌乱走的己方士兵。 到了这会,大部分人持长枪冲了上来,仅一个照面,就把他的步军击溃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营垒之内正有持续不断的步兵涌出,显然是接到消息之后,匆忙前出救援的。但他们走到一半,看见对面那些手持长枪的凶兵之时,顿时怂了。 新入伍的丁壮直接开溜。 老兵被他们影响,略略比划了一下,也溃败了下去。 “别调人了,走吧。”刘宝看了一会,精瘦的面庞下满是无奈,然后灵活地一转身,消失在了旷野中。 不一会儿,马蹄声阵阵。 千余骑军先往外狂奔,然后又兜了回来。 已经冲进营垒的银枪军士卒丝毫不畏惧,一部分甚至往前奔了数十步,拿步弓、长枪向他们比划,十分嚣张。 另外,他们还分出一部分人手,冲到浮桥之上,先杀散了从西岸赶来救援的少许敌兵,然后在浮桥上堆积薪柴、浇上火油,将其付之一炬。 大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半边天。 黄河东西两岸,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久久不语。 刘宝暗叹一声,正准备撤退,见到敌方步兵居然敢凭着两条腿向他的骑兵发起冲击,顿时大怒。 他直接翻身下马,从亲将手里拿来步弓,瞄准冲得最靠近的一员将校,将步弓挽满,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然后看也不看,直接上马溜了。 千余骑绝尘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刚刚占领营垒的银枪军,则将俘虏收拢起来,着其加固营地。 河面上还在燃烧。 浮桥不断崩解、破碎,慢慢沉入河底。 停泊在河上的船队又开始了行动,二十余艘船只顺流而下,直扑第二道浮桥。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 东武阳出事的消息在第二天下午传至高平。 彼时中护军靳准正准备西进,围攻济阴,听到消息后,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立刻派出信使前往各支营伍,令其即刻后退,并派出大量游骑,搜索敌踪——这一刻,邵勋已经击溃张越所部,正在济阴城外休整。 高平城内,靳准额头上已经有点冒汗了。 想了一会后,他遣人喊来了堂弟靳明,说道:“邵勋还真有两下子。你跑一趟济北、济南,让那边赶紧找合适的地方修建浮桥。” “好。”靳明点头应下了,旋又问道:“刘宝丢了渡口,率军逃亡濮阳,奔归石勒,要不要拿他治罪?” 靳准踌躇了一会,道:“先算了。丢渡口的又不止刘宝一人,这些烂事,等粮道接上后再算总账。” 靳明再无疑义,立刻离开。 “等等。”靳准又道。 靳明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他。 “再分派两拨人手。”靳准说道:“一拨去找石勒,令他转兵攻鄄城,你就这么和他说。步军攻城,骑军找个好地方,张个网,看看邵勋上不上当。” 靳明有些迟疑,劝道:“军中存粮可坚持不了太久。今三座浮桥皆断,军心动荡之下,石勒恐难从命。” 汉军现在的粮草供给大致分两部分。 大约一半来自黄河北岸的输送。 另外一半靠就地筹集。 三座浮桥损毁,两岸不通,一下子少了一半的粮草供给。 军中固然有余粮,但最多只够坚持二十天左右,可能还不到点,因为各部情况不同。 石勒又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如何还肯卖命? “你先派人去!”靳准瞪了他一眼,道。 “好。”靳明无奈应下。 “另一拨人去彭城,找赵固。他刚拿下彭城、下邳,富得很,让他准备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曹嶷呢?”靳明问道。 “让他赶紧滚回青州,加紧筹集粮草、役畜、车辆。”靳准说道:“一旦事有不谐,全军退往青州就食。” “遵命。”靳明终于离去了。 兄长是中护军,深得河内王信任,有统领石勒、刘雅、呼延晏、曹嶷、赵固诸部之责。 看样子,他现在也有些犹豫啊。 靳明走后,靳准继续思考,越想越气,差点把靳明喊回来,让他带着禁兵去捉拿三个丢了渡口的狗东西。 千防万防,就是没防河上,一下子让人偷袭成功,粮道断了一半——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其实是全部的粮道,因为就地筹集的粮草都是一次性的,人家短时间内不会再给第二回。 好端端的仗,怎么打成这样了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三章 兴废在此一举 石勒收到消息比靳准早,跑得比他还快。 十月初八正午,他的步军和一部分骑军就跑了,从城阳往廪丘方向撤退。 另外一部分骑军则开往济阴,打算接应张越部撤回。 但走到半路,遇到了从菏泽一带跑回来的溃骑,于是立刻调转方向,奔回城阳。 “邵勋来了,在济阴击败了张督,五千余众大概全军覆没了。”听到桃豹报上来的消息时,众人一时间有些失声。 “他怎么来得那么快?”有人忍不住问道。 “从哪来的?又打算去哪?” “应是奔袭苟晞那一招,聚集大量马骡,拼命赶路。我在明敌在暗,一下子吃了亏。” 石勒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首,并不说话,只听着众人言语。 众人说了一会,见石勒不搭茬,觉得没意思,便停了下来。 “说完了?”石勒扫视众人,问道。 众人屏气凝神。 “你们说完了,下面轮到我来说。”石勒站起身,先笑了一下,道:“多大点事啊。” 众人愕然。 “损失的大多是步卒罢了。这些兵要多少有多少,不值钱。”石勒直接说道:“与损失的这点人相比,咱们得了那么多铜钱、绢帛、器具,算起来还赚的。” “邵勋回来了,兖州、豫州的那些城池便不好打了。”石勒继续说道:“我料靳大都督一定会传令各部,徐徐后撤。” 众人默默品味着这些话。 张越吃亏,实是因为敌暗我明,没有防备。 同理,其余各部若继续前进,搞不好也要吃亏。 再加上东武阳三浮桥损毁,粮食一时间没法运过大河,军心必然受影响。 以上是己方一侧的分析。 从晋国那边来看,邵勋回来了,豫兖二州有主心骨了,军民士气复振。 攻城,最理想的状况是不战而下,敌军投降。 其次是轻取敌城,损失轻微。 最难受的就是以损耗大量兵力为代价攻克敌城。 邵勋一回来,很多城池没那么容易降了,这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大胡很清楚地指出了这一点,众人一想没毛病,再打下去,完全是鸡肋罢了,徒耗粮草。 “不打了,走吧。”石勒说道:“先退往东平,再去青州。” 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石勒又看向张宾,问道:“孟孙,此议如何?” 张宾拱手作揖,道:“大将军当断则断,深谙用兵之道。仆这边有些补益之策,将军或可参详一下。” “讲。”石勒大手一挥,笑道。 “大将军或可遣将率轻骑前出,无需多,二三千骑足矣。多携马匹,多带食水,寻着邵勋所在的方向,纵骑驰射,四处袭扰,可掩护我军撤退。”张宾说道。 “邵勋已知我军方位,袭扰有用吗?”石勒问道。 “总能延缓一些的。”张宾说道:“若贼骑结阵冲来,无需与其交战,四散而走即可。不求挡住敌军,只求延缓其脚步罢了。” “好!”石勒一听,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并立刻点了三将,令其各领千骑,前出骚扰。 见石勒采纳了意见,张宾便不再说话。 石勒则慢慢踱了几步,感慨道:“南下半个月,仗打得虎头蛇尾,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打。幸邵勋没甚骑卒,不然还真不好摆布他了。” 大汉最大的优势是什么?马多、骑兵多。 至于步兵,虽然一直在进步,但真的不行。 除少量平阳禁军步卒外,其余都比不过邵贼的赖以成名的步军。 就像他石勒,现在号称有八万步兵,但其实都是有过上阵经验的种地农夫罢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真正要对付他,还是得靠骑兵。 这一次南下,其实是一次成功的避实就虚。无奈自己没弄好,粮道给断了,有点伤士气。 下面怎么打,全靠河内王与中护军的了。 ****** 敌人的战略部署其实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邵勋拿出一份地图,手指划来划去,道:“敌中护军靳准总揽全局,屯于高平,手头有骑万人、步军五千,应该较为分散,至于散在何处,张越也说不清楚。” “刘雅、呼延晏主力在泰山掳掠,各有骑军数千,其中一部亦分散在各处,归靳准指挥。他俩有少量步军,但不甚精锐,大部分是强征来的新丁。” “赵固二万余军下徐州,轻取彭城、下邳。裴盾在淮阴投降,为其所俘。贼众正打算兵发东海国,掳掠甚勤。” “曹嶷本来南下攻徐州,中途为靳准所征,西来高平,其众人数不详。” “贼军便是这般部署。”邵勋抬起头,看向众人,说道:“尔等皆来参详一下,看看怎么打。” 满昱、乔洪、阴奇、北宫纯、王瑚等人凑了过来,好一番议论。 “听闻陈公遣精兵乘船东下,攻东武阳渡口,不知现下如何了?”王瑚问道。 “我亦不知。”邵勋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那就不好办了。”王瑚说道。 邵勋看了他一眼。 王瑚浸淫官场多年,早年因为性子较直、情商较低而屡屡吃亏,现在改变一些了,但说起话来还是这么直接。 “君若有方略,自可道来。”邵勋说道:“我等一起参详便是。” 王瑚犹豫了一下,道:“不如直插高平?” 邵勋沉吟片刻,问道:“理由?” 说到专业问题,骑将科班出身的王瑚精神一振,双眼都明亮了许多,只听他说道:“按张越所说,贼军不过三四万骑,却铺开在兖、豫、徐三州,靳准手头绝对没多少人。他们这么做,完全就是欺明公没多少骑军,又远在洛阳,急切间难以回援,故放心大胆分兵掳掠。但明公回来了,来得还很快,贼军可能没那么快收拢部伍,正合击之。” 邵勋又看向了地图。 “明公,以快打慢,本就是兵法要义。”王瑚说道:“菏泽之战有少量贼骑溃走,石勒、靳准多半已经知道明公来了。靳准这会弄不好正在调兵遣将,收拢部伍。战机稍纵即逝,若给他几天时间,手头可就不止这么点兵了。” “若靳准跑了呢?”满昱忍不住问道。 “跑了就追。”王瑚理所当然地说道:“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死死咬住他。草原部落仇杀,一方败北逃窜,另一方追袭几个月、一年的都有。” “若靳准盘踞高平不走,令各军向他靠拢呢?”满昱又问道。 王瑚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满昱,道:“有些事,五成把握就可以干了,哪那么多瞻前顾后?若靳准真敢以身做饵,令各部向他靠拢,我们跑就是了,大不了被他吃下一部分人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王骁骑说得对。”邵勋拍了拍满昱的肩膀,说道:“若真有数万贼骑围拢过来,那就放弃,向西撤退,届时我亲自断后,必无事也。” “哪能让明公亲自断后。”满昱讪讪道。 邵勋又看了眼地图上东武阳的方向,道:“再者,我信金正、王雀儿,我信银枪军。说不定此刻他们已经攻占渡口,毁掉了敌人的浮桥,只是我等不知道罢了。” “这一仗确实可以打。”邵勋心中有了决定,扫视一圈众人后,道:“敌军兵多,我军兵少,但敌军兵力过于分散,我军兵力相对集中。而今的战场形势,双方犬牙交错,互相纠缠,再这么打下去,就是一场烂仗罢了。我意已决,直插高平,今晚就走。” “诺。”诸将纷纷应命。 黎明打完仗,到中午人才聚齐,傍晚时分才全部补给完毕。 晚上就要出击,这是一口气都不带给人喘的。 但正如王瑚所说,敌人也会调整,也会做出应对。从张越口中套得的情报,越往后推就越不准,越过时。 战机其实已经出现,这不是敌人大意施舍给他们的,而是通过自己努力挣来的。 离开洛阳之时,匈奴没有设置阻碍吗? 骑兵连番骚扰,单征堵截山路,最后被陈公戏耍了一番,阵斩陆逐延,成功越过大伾山,进入荥阳。 数百里奔袭济阴,生俘张越,破敌数千,就大大出乎匈奴人的意料。 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战机。 这次的机会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稳了,但如果错失,正如陈公所说,接下来可能是一场烂仗,而且还是比较被动的烂仗,毕竟敌军有数万骑,磨也能磨死他们这几千骑兵。 河南兴废,在此一举,干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四章 高平城下 森林、农田、小溪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上,如同涨潮一般,轰然涌出了无尽的人群。 这是骑兵的大潮,马的海洋。 银色的兜盔、褐色的皮甲接天盖地,翻滚起汹涌澎湃的浪涛。 马槊、骑枪、刀剑,被阳光照射着,犹如粼粼的波光在闪耀,让人不敢直视。 旌旗猎猎飞舞,好似竞发的风帆,在大海上空随风飘扬。 战马的嘶鸣、号角的呜咽、愤怒的吼声以及惊雷般的战鼓,直如山呼海啸,直上云霄。 奉命前来阻击他们的匈奴骑兵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部大两眼发直。 他不是没见过几千骑兵,但气势如此雄浑,排阵如此严密的,还是第一回。 他们这数百人马,就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被狂涛巨浪抛弄着,眼见着就要彻底倾覆。 “射……射箭啊!”部大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神经质地喊了起来。 牧人们如梦初醒,纷纷掣出角弓,粗粗一瞄,向前方抛射而去。 “嗡!”大蓬箭矢落下,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晋军骑兵依然排山倒海地冲过来。 “再射!”部大率先放出一箭。 “嗡!”又是一波箭雨,这次对面零零散散落了一些人。 马蹄声阵阵,波浪已近在眼前。 来不及施放第三波箭雨了,短促激烈的白刃战立刻展开。 部大的马刀,狠狠砍在一名晋军骑兵的脖子上,却没防住侧面刺来的一杆长枪,痛得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临死之前,他狠狠拽住了一名晋军骑兵,一同翻落马下。 大群骑兵结阵而过,将他俩踩成了肉泥,将阻碍他们的数百游骑冲了个七零八落。 游骑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没有人追击他们。 大队人马稍稍放缓了马速,继续向前,向高平挺进。 待他们退去之后,游骑才稍稍收拢,又回到了方才的战场。 他们找到了已被踩得胸口凹陷的部大,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捆毡毯,将尸体裹了,呼啸而去。 走后没多久,第二批千余晋军骑兵携马四千余匹赶至。 匆匆瞄了一下战场后,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向前追赶而去。 傍晚时分,第三批千余骑,携马五千余匹,不紧不慢地追了过来,依然没有停留,一直追到入夜,才抵达了临时营地。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上千名匈奴游骑在旷野中奔驰着,试图袭扰、夺取他们的马匹。 营地内的骑兵留少数人看马,分出了七百骑,追着匈奴人厮杀。 匈奴并不敢近战,而是反反复复兜着圈子,不断放箭,时不时有晋军骑兵惨叫落马。 还有一部分人试图去驱散马群,但被留下来看马的人用步弓射退,双方僵持着,反复寻找对方的破绽。 最终,当第三批晋军骑兵抵达时,匈奴终于一哄而散,放弃了袭扰。 第二批骑兵顾不得裹伤,立刻带着休息足够的马匹前行,追赶第一批人去了。 第三批人接管营地。 警戒的警戒,做饭的做饭,喂马的喂马,忙得不亦乐乎。 长途奔袭就是这个样子。 袭击步兵还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野外过夜。 可若对付的是有大量骑兵的匈奴,危险一下子就提升了许多。 他们的活动能力不弱于你,而且擅长游斗、偷袭、骚扰,一不留神就钻到你后方,袭击你正在扎营休整的部队,打断你波次前进的态势。 很显然,高平的靳准已经收到了张越部战败的消息。在此之前,更已经知道了东武阳浮桥尽毁之事,因此向外撒出了大量信使、游骑。 分散在各处掳掠的匈奴骑兵慢慢回撤。 旷野之中,到处是零零散散的匈奴骑兵,少的百余骑,多的上千骑。 他们往往与奔袭中的晋军不期而遇,遭遇战每时每刻都在爆发。 也是在这个时刻,儿郎们才深刻地体会到:当机立断下令直奔高平,到底是多么果断的决定。 给匈奴人几天时间,靳准手头的步骑兵能迅速膨胀到两三万人。 战机就只有一瞬,稍纵即逝。 ****** 十月初九夜,月华洒落在济水之畔,皎洁明亮。 河岸边,马儿亲昵地将头凑了过来,在主人身上蹭蹭。 咀嚼干粮的声音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人躺在地上打呼。 这种情境下能睡着的,大多都是凉州武人了,他们早就习惯这种艰苦又危险的生活。 远处的地面上隐隐传来马蹄声。 时不时地,一队人撤回营地,包扎伤口。 看他们的精神头还算不错,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大声谈笑,无情嘲讽着他们遇到的匈奴骑兵,虽然他们每出去一次,回来后都会少几個人。 还有人在磨着刀剑。 虽然日常使用的都是长杆马战兵器——有的人甚至使用马槊之类的长杆重型马战武器——但马鞍鞘套里还插着一把弓梢、两把短兵,这是他们的副武器,也是需要时时保养得。 更何况,奔袭这么久,很多人的马槊已经遗弃在战场上了,现在只能使用角弓和短兵。 最后还有一批人在修剪马蹄、喂食马料。 总之该干啥干啥。 蓦地,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明亮的月华,大地顿时暗了下来。 又一群骑兵撤了回来,大概百余人的样子,很多人带着伤,甚至背上还插着羽箭。 “幸好出发得早,贼军是越来越多了,每走一会,就能遇上一股游骑。”回来的人大声嚷嚷道。 说话的当口,他们抓紧时间给马儿松松肚带,带着热气腾腾的战马在河边慢跑收汗,然后再喂些混了盐水的豆粕、麸糠。 自己累了、饿了不要紧,但马儿一定要伺候好。 “哗啦!”一条鱼自济水中高高跃起,旋又落了下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正在巡视营地的邵勋见了,顿时大笑道:“此吉兆也。此番袭高平,定能大胜。” 众人一听,欣喜不已。 不是他们懂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而是对邵勋有信心。 跟着陈公打了这么多仗,屡战屡胜,各种奇妙战法层出不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对,这已经渐渐成了思想钢印。 “及至高平,若有匈奴大队阻拦,以乞活军为先锋,骁骑军继之。”邵勋对跟在身后的诸将说道。 “骁骑军打开缺口后,儿郎们一拥而上,不要有丝毫犹豫,冲就是了。” “这一仗,有我无敌,杀他个片甲不留。” “诺。”诸将轰然应命。 半个时辰后,远处的大地上响起了铺天盖地的马蹄声。 很快,乔洪策马奔来,禀报道:“明公,路上遇到了贼子骚扰,折损了一些人手,丢马千余匹。” “无妨。”邵勋安慰了一下。 自出发以来,跑死跑废、遭敌袭击而损失的马不下两千,他早习惯了。 “营地交给你了。”邵勋看着乔洪,道:“你天明后带人赶上来。” “诺。” 邵勋随后让诸将挑选部伍,将一些疲累已极的人和马留在营地休息,状态相对不错的带走。 不一会儿,整顿完毕的两千余骑牵马列阵完毕。 “出发!”邵勋一夹马腹,当先而走。 蔡承、刘灵、垣喜等亲将带着三百余亲兵紧随其后。 两千余各军混编的马队小步快跑。 大军很快就消失在了高平的旷野之中。 ****** 已经是初十正午了,吃过午饭的靳准登上了城头,犹豫不决。 城内已经聚集了约九千步兵。 其中五千人是他带过来的,另外四千则是在东平、高平、任城三地征发入伍的丁壮。 骑兵陆陆续续收拢了五千余人,其实绝大部分本就在附近,另有千余是从济阴、沛国两地撤回来的。 至于跑得最远的那批,似乎在陈郡、梁国乃至谯国一带活动,却还没来得及赶回来。 这么点兵,似乎可以一战,又似乎不太够,靳准很纠结。 他已经收到消息,邵勋在济阴城下大破张越,五千人全军覆没——这还是石勒遣人通知的,他还附送了一个撤往青州就食的建议。 石勒来这么一手,靳准立刻就明白了。 粮道被断的影响非常深远,以至于军心完全动摇了。 但石勒可以撤,他暂时还不能撤,还需要等待刘雅、呼延晏、赵固、曹嶷等人的消息。 邵贼来得太快了,一点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从济阴到高平,冲破重重阻截,眼下离这里都不到十里地了吧? 这个时候已然没法撤了,只能先打一打。 城外已经有骑兵在列阵。 他们牵着马,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大战的来临。 靳准高坐城头,仿佛局外人一般,默默审视着这场大战。 未时初刻,西边烟尘漫起,蹄声如雷。 靳准打起精神,眺望远方。 西边的骑兵远远下了马。 一部分人开始收拢多余的马匹,并迅速向后退去。 另外一部分人则抓紧时间休息,准备接下来的大战。 靳准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随后长舒一口气。 靳明是会打仗的,他没有给敌人休息的机会,当场下令骑兵上马,朝敌人驻马方向冲去。 晋军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并立刻做出了回应。 旷野之中,先是一面旗向左边引去,数百骑跟在后头。 一面旗又向右边引去,还是数百骑紧随其后。 正前方,三百轻骑已经纵马前冲。 轻骑身后,大约有一千多骑兵正在小步快跑。 这一千多人身后,似乎还有千人——烟尘太大了…… 靳明瞪大了眼睛,试图瞧个清楚。 充作先锋的三百轻骑弓弦连响,与己方骑兵开始了对射。 一看就是乌桓人了,估计是乞活军的吧。 靳明啐了一口,乌桓野狗,谁给吃的就跟谁。 不过,野狗们的打仗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弓弦连响之中,双方都有人落马,死伤不轻。 许是忍受不住伤亡,乌桓人很快向两边散去,拉扯得匈奴骑兵的阵型有些散乱。 就在此时,漫天烟尘之中,数百骑兵冲了出来。 靳明猛然起身。 这支骑军人数在三百左右,盔甲明亮,威武不凡。 铁兜盔之下,银色的面帘覆盖在脸上,唯露两窍。 身上是厚实的铠甲,看着比步兵身上的还坚固,也更沉重。 马亦有面帘,狰狞无比。 马脖子之上有鸡颈,身上铺着身甲,臀部覆盖着搭后,就连马尻后方都有连接固定到马鞍上的寄生,防止流矢射中马尻,甚至还能为人遮蔽从背后射来的流矢。 三百骑冲起来震天动地,速度还不慢,借着前阵乌桓“野狗”造成的轻微混乱,将马速提到极致,在匈奴骑兵惊恐的眼神中,一撞而入,如摧朽木! 完了!靳明跌跌撞撞退后几步,只觉一阵眼晕。 这是骁骑军的幽州突骑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简单介绍下南北朝骑兵 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具装甲骑最黄金的年代。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其实和东汉有关。 (一)东汉非常爱用具装甲骑。 开国初年,吴汉帐下有三千多乌桓骑兵,屡屡冲锋陷阵,曰“突骑”。 当然,刘秀帐下不止三千多骑兵,但主要来源是幽州。 幽州胡汉杂处,内迁的胡人开始学习中原肉搏骑兵的套路,汉人也大量学习骑马射箭,相互交融,成了刘秀骑兵的主要来源地。 东汉立国后,幽州突骑被南迁至洛阳。 此时洛阳共有两支突骑部队,其一是长水校尉统率的乌桓突骑,其二是屯骑校尉统率的幽州突骑,编制为: 屯骑校尉营,有员吏128人,领士700人——兵源地为幽州,胡汉都有。 长水校尉营,有员吏57人,领乌桓胡骑720人。 当时北军五校帐下总共3526名士兵,突骑计有1420人,比例相当之高,几乎是40%。 洛阳之外,重镇黎阳有一支幽州突骑,人数不详,大概率和屯骑、长水差不多,七八百骑。 这三支之外,东汉边郡还有一些突骑,单个郡数量相对较少,但加起来总数不少。 这几部分之间其实是有等级差的。 一般而言,东汉政府从边郡突骑中挑选精锐补入黎阳营。 黎阳营经常参加外部战争、镇压内部叛乱,其精锐骁勇者补入屯骑校尉所统之军。 内附胡人部落中的骁勇者,直接补入长水营。 又因为乌桓时不时叛乱,以幽州土著为兵员的黎阳营、屯骑营地位就显得很重要了,因为这支部队的兵员不一定是胡人,而是“幽州土著”——可能是汉人,也可能是胡人。 比如,邓训就曾将黎阳营屯狐奴,镇抚乌桓叛乱,最后成功升任护乌桓校尉。 或许有人会问,东汉的骑兵编制也太小,禁军+黎阳营不过两千余骑,边郡突骑规模比这大得有限,而胡人骑兵动辄以万计,人家是傻子吗?为什么不造反? 很简单,刘秀建国后对突骑进行了具装化。 江苏徐州十里铺出土的东汉墓中,出现了精锐具装甲骑攻击轻装刀盾步兵的画面。 另外,山东嘉祥出土的东汉水陆攻战画像石中,多处出现了刀盾步兵攻击手持长兵器的具装甲骑的画面。 河南南阳王庄汉墓出土的河伯出行图中,河伯的侍从要么扛刀盾步行,要么骑“鱼”,再看其装备,完全是具装甲“鱼”——其实把鱼换成马就是了。 具装甲骑属于重骑兵,但重骑兵不仅仅是具装甲骑。 人、马都披铠甲的,叫具装甲骑,算是重骑兵的一种高阶版本。 人披铠,马不披铠的,只能称为重骑兵,是普通版本。 两者战斗力是有差距的。 东汉靠着这一套,还是玩了很久的。 一旦有事,就出动具装甲骑,征发属国骑兵,外加中原步兵,四处平乱。 东汉的正规军兵力真的少得可怜,完全就是走精兵路线,因为开支小。 (二)东汉末年、曹魏时期 到了东汉末年,从边郡选拔精锐入黎阳营,再从黎阳营选人入屯骑营的路子走得不是很畅通,屯骑、黎阳二营的突骑渐渐变成父死子继。而常年生活在中原富庶之地的人,素质大大下降,有人甚至利用特权开始经商,战斗力一落千丈。 桓灵二帝时还有买卖禁军军额的事情,北军五校、黎阳营等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部队变得乌烟瘴气。 东汉朝廷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比如从幽州招募新人南下,补充屯骑、黎阳二营。 长水营这个时候也大量充斥鲜卑人,取代了之前的乌桓人。 也不知道为啥,可能是因为鲜卑人在这一时期战斗力超过了乌桓人,东汉朝廷也不愿意再用乌桓关系户了。 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东汉朝廷之前都是无偿征发乌桓人的,但到汉灵帝时不行了。 不过,乌桓人比例是降低了,但汉人突骑的比例下降得更低。 在东汉末年,突骑中人数最多的是鲜卑人,其次是乌桓人,然后是汉人。 而在东汉初年,突骑中汉人甚至略微多于乌桓人。 东汉人对此总结得很好:“汉主胡辅”、“汉胡并重”、“胡重汉轻”,分别对应东汉不同的历史时期。 值得一提的是,鲜卑人因为大量进入禁军当兵,本身又与幽州人杂处——幽州是禁军突骑、黎阳营的重要兵源地——他们开始大量习练中原战法,即用长戟、长枪作为马战兵器,这是其区别于其他部落的重要标志。 东汉灭亡后,北方被曹操一统。 曹操收三郡乌桓,以为天下名骑。 这個三郡乌桓,在东汉时是幽州突骑的属国骑兵,即仆从军,战斗力其实一般。 值得一提的是,曹操并没有选择“突骑”这个军号,可能有点忌讳,毕竟这是刘秀的光荣部队。 在这一时期,包括曹魏建立之后,屯骑、长水二校尉已是光杆司令,变成了荣誉职位,不领兵了。 毕竟曹家人又不傻,尤其是曹操时期,如果让屯骑、长水二校尉继续领兵,并恢复幽州突骑的编制,会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三兴汉室? 额外提一点,赵云投奔刘备时,带了几百骑兵,刘备让他不要张扬,别让袁绍知道。这几百骑可能就来自突骑老家(幽州)的部队,说不定还是公孙瓒的残兵——“密遣云合募得数百人”、“皆称刘左将军部曲”、“绍不能知”。 至于刘备有没有能力为这些人打制装备,让他们成为强大的冲击骑兵,那就很难说了,至少当时不行。 (三)西晋时期 司马氏篡魏后,针对曹魏时期的政策,来了一次“拨乱反正”。 幽州突骑的编制被恢复了,曰“幽州突骑督”,并全面具装化。 《晋书》中直接记载帝王出行:次骑十队,队各五十匹。将一人,持幢一人,鞉一人,并骑在前,督战伯长各一人,并骑在后,羽林骑督、幽州突骑督分领之。 在那个时候,幽州突骑督并非单独成军,而是分属五部,一部250人,总共1250具装甲骑。 而且,西晋也不忌讳从幽州招兵。 幽州突骑督的主要兵员以幽州的汉、鲜卑、乌桓为主,至西晋末年,鲜卑人已成为主流。 (四)东晋时期 或许有读者奇怪,东晋和北朝打,经常骑兵对冲,哪来的? 如果说南方找一找,还是可以开辟不少养马地的话,那么骑战传统哪来的? 没有骑战传统,熟悉骑战的群众基础就不大,想招募优秀的骑兵难上加难。 其实很简单。 刘秀开国时,将幽州突骑的家人南迁,一部分人在洛阳,一部分分散安置到南阳、颍川。 偶尔补充禁军、黎阳营突骑编制时,也会从这两个地方选人。 本书中曾经提到颍川、南阳有人向邵贼买马,当时没人觉得奇怪吗? 书里提到颍川士族凑了多少骑兵,荀畯第一次见邵贼也带了不少骑兵,就没人提及颍川士族为啥能整这么多骑兵吗? 其实这就是原因。 南朝大名鼎鼎的淮颍突骑来源就是这些地方。 衣冠南渡之时,颍川、南阳及附近郡国的士族南下,带走了大量私兵部曲,这些人是有一定的骑兵传统的,因为他们都算是刘秀迁过来的幽州突骑后裔。 但淮颍突骑在东晋时期战斗力没那么强,无法和正牌幽州突骑相比。 刘裕就不是很满意,攻灭南燕后,大量收编鲜卑骑兵,组建“鲜卑虎斑突骑”。 石勒灭王浚的时候,曾经骂他:“君位冠元台,爵列上公,据幽都骁悍之国,跨全燕突骑之乡,手握强兵,坐观京师倾覆,不救天子,而欲自尊。” 看吧,石勒都知道幽州突骑的名声。 但中央禁军的突骑都以鲜卑居多了,幽州突骑这时候徒有虚名罢了,或许——这里的幽州突骑,主要指的是到幽州境内生活的鲜卑人吧。 东晋后半段,北方进入十六国时期。 这一时期,是具装甲骑开始大发展的年代。 因为胡人建立的政权,天生有骑兵优势。 另外一点就是,从西晋末年开始,到刘汉、前赵、后赵及鲜卑诸燕,步兵都很菜,往往被骑兵一冲就完蛋,实在硬一点的,上具装甲骑也能给你冲散。 慕容德进攻青徐时,对辟闾浑夸口:“都督元戎一十二万,皆乌桓突骑,三河猛士。” 这话肯定是夸张了,但慕容德一个鲜卑后燕残余势力,手下也有一堆具装甲骑,足见当时非常流行。 鲜卑人是非常喜欢具装甲骑的。在没进入中原时期,王浚就曾以大量马铠酬谢他们。 也就是说,八王之乱时期,段部鲜卑就已经能组建数百、一两千具装甲骑了。 整个十六国时期,具装甲骑的数量逐渐增加,铠甲越来越厚,马槊越来越粗,简直跟军备竞赛一样。 到南北朝时,具装甲骑达到了巅峰,成为当之无愧的军中核心。 以北朝为例,本部落骑兵当具装甲骑,其他部落的当轻骑兵或步兵。 450年,元嘉北伐,柳元景、薛安都攻弘农,大败北魏具装骑兵,还俘虏了两千多步兵,本来要杀的,后来这些人哭诉:“以骑蹙步,未战先死。” 即北魏用具装甲骑督战,逼迫步兵送死。 当时北魏军队的构成是什么样的呢?拓跋鲜卑的“沙漠之突骑”,外加其他胡汉百姓组成的“咸夏之劲卒”。 与具装甲骑地位相匹配的是,马槊越来越变态。 陈留公拓跋虔的马槊就以尺寸长、份量重而闻名,“槊大称异”。 拓跋虔曾经把他的槊顿在地上,敌兵拔不出来。 南北朝后期,贺拔胜追击高欢,因为槊太重,必须双手持,故没带弓箭,让高欢跑了,后悔不已。 萧梁时,少府造两刃槊,长5.88米,直径超过0.1米。 羊侃“执槊上马,左右刺击,特尽其妙”。 这个槊还有个折树槊的美誉,即羊侃策马舞槊的时候,威势太过惊人,别人吓得爬上了树,因为人太多了,把树枝折断。 为什么要搞这么变态的马槊? 因为具装甲骑的马越来越高大,甲越来越厚,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这也是具装甲骑辉煌的顶点了。 后来,在战争中,人们发现,适当减轻一下铠甲的重量,减轻马槊的重量,提高机动性,比纯粹叠甲更好一些。 任何事情,都有个平衡点。 原来搞得太极端了,不可取。 这从薛安都一次战斗中可以体现出来。 北魏“纵突骑,众患之”,薛安都把铠甲脱下,提升机动力,然后把北魏那些铁罐头耍得团团转。 不过这时候还只是出现了苗头,没引起大范围的重视。 等到各自的步兵也练出来,尤其是当具装甲骑居然冲不动步兵时,人们就意识到该适可而止了。 于是,具装甲骑不但开始轻量化,同时编制也大大缩减。 南北朝结束,隋代时,可能还有点风气残留,隋朝保留了五千多具装甲骑的编制。 到了唐代,具装甲骑规模进一步缩减,最多时也就三千出头。 到了北宋有多少,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比唐朝还少。 不过到了北宋末年,具装甲骑居然来了一次“文艺复兴”。 在大家都不太玩这个兵种,编制大大缩小之时,金军却爱上了此物,以为冲阵主力,还经常得手。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历史就是个循环。 最后说一下上章骑兵突袭的事情。 我发现,不少人评判一件事物,缺乏“中间思维”。 什么叫中间思维呢,就是万事万物不是非黑即白,大部分时候是灰色的,并不处于极端状态,而是中间态。 二极管思维的人,要么认为古代军队组织度超高,强悍铁血,要么把古代军队贬得一文不值,说现代中学生训练成军,都能轻易打垮古代的军队。 太极端了。 古代军队的组织度、实力,处于这两种认知的中间态,且历朝历代或每个朝代不同军队之间的差异很大。 骑兵波次前进,为什么觉得是高难度事情?你是不是把古人组织度想得太低了? 唐代经常派出少量军队,从中原出发,抵达边境后,临时征发突厥、粟特、回鹘、契丹等杂胡部落,配合作战。 而这支出发的唐军,内部构成也不一定全是汉人,而是各族都有。 这种混编而成的部队,唐军占少数,各族杂胡占多数,大部分人语言不通,人种都不一定一样,还是临时征发的,没配合过,相互间不熟悉,人家能追击上千里。 再说东汉年间,禁军突骑去边境,征发郡国突骑,再征发乌桓、匈奴、鲜卑等部落兵,一起去草原,长途奔袭打仗,都是临时编组的。 你是不是把古人看得太低了? 邵贼奔袭的部队,义从军2500人,骁骑军1300-1400人,凉州军2000人,自己的亲兵300+,另有乞活军乌桓人300。 义从军是自己的经制之军,骁骑军是禁军,凉州军是凉州正规军,都是常年打仗,训练频繁的军队,分批前进,你觉得要什么天顶星组织度? 草原部落都能玩。 常有草原大汗南下,先打依附中原的部落,然后裹挟他们一起南下,也是分批次前进,还分兵多路,互相配合。 是不是把这些常年打仗的人想得太无能了? 真正降低组织度的事情,是那种主官为了防止下面人尾大不掉,把所有士兵打散,然后随机安排到一个新营伍里面,让基层军官互相间不熟悉,军官与士兵间不熟悉。 像这种保留原单位,基层组织不动,互相之间仍然是熟悉的人,只是上级军官间沟通的事情,你以为他们不能胜任?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第四十五章 靳准在哪? 虽只有三百具装甲骑,但冲锋起来威势惊人,撞入匈奴人马丛中后,长戟、马槊或舞或刺,几无一合之将。 匈奴人本就被前面的乌桓轻骑稍稍扯散了一点阵型,在看到具装甲骑冲锋后,下意识就想往两边躲避。 这种躲避是有效果的,比如处于边缘部分的人就成功逃脱了。 但效果又不是太行,因为中间部分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紧随其后的是骁骑军上骑督、羽林督、虎贲督等老牌部队。 这些骑兵单位鼎盛时各个不下五百骑,甚至千骑,因为朝廷无钱,战损后编制难以健全,此时已经大为缩水。但冲锋之时,依然勇猛无比,展现了老洛阳中军的风采。 他们甚至压着速度,向两边扩展,扩大缺口,将已经晕头转向的匈奴骑兵向外侧驱赶,让其一时间难以集结起来。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义从军,外侧还有凉州大马左右迂回包抄。 他们手持长枪、马槊、大戟,一往无前,不断将敌人向前驱赶,不给他们拉开距离,集结骑射的机会。 冲!冲!冲! 冲到天荒地老,冲到敌军彻底失去再战的勇气。 靳准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 不一会儿,高平南门大开,数百骑护卫着他,直接从侧翼冲了上去,与左翼的一支凉州军厮杀了起来。 他们冲得很快,只稍稍一纠缠,就越过凉州兵的阻截,冲向正中央的大战场。 排在最后面的义从军见状,分出一部分人手,与其缠斗。 靳准暗叹一口气,没机会了,迅速脱离战场。 亲兵摇晃着大旗,让溃兵向其靠拢。 凉州兵紧紧追在后面,片刻之后放弃了,因为马儿有点跑不动了。 靳准继续向前,沿途收拢溃兵,一路向东。 看到他的将旗后,匈奴人仿佛找到了指引一般,失魂落魄地靠拢了过去。 靳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凉意直透心底。 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完全失去了再战的勇气,只知道闷头逃跑。 五千四百余骑,让人家不到四千骑给冲了个落花流水。 靳准越想心越凉,越想越悲哀。 匈奴骑兵,正面冲杀既打不过鲜卑骑兵,经常让拓跋部冲个七零八落,还他妈打不过中原骑兵,一样被冲个七零八落。 骑射手的时代真的过去了么? 一边哀叹,一边跑,直跑出去了不知道多少里,发现人家没追过来后,叹了口气,径自找了个废弃村落休息。 不喂饱马,是没法继续前进的。 期间不断有溃兵前来汇合,到再度出发时,已经汇集了两三千骑。 这个时候,西边传来了追兵的消息。 靳准有心留下来厮杀,但一看周围人尽皆沉默不语,士气低落的样子,长叹一声,撤了。 撤的同时,分派出去了百余人,令其收容溃兵,联络赶回来的骑军,到方与汇合。 ****** 战斗结束之后,邵勋第一时间遣人招降守城步军,结果被拒绝了。 守将名叫靳康,是靳准的侄子,当场出动信得过的部队,斩杀了数十名骚动不已的新丁,勉强稳住了阵脚。 敌军不投降,邵勋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没办法,只能放弃城内守军,分出一部,换上马力还算充足的一批战马,向东追击。 又让北宫纯带人回头去接应后两批军卒,主要是取马背上的食水。 十月初八夜自济阴出发,携带了不过五六日的食水,今已过去 两天,下面最关键的是要取得补给。 休整期间,陆陆续续有匈奴骑兵自外地回返,远远见得高平城外惨烈的战场,一时间有些失声。 几乎没有任何例外,这些数百骑一股的匈奴人直接走了。 到傍晚时分,追击的部队自东面回返,阴奇直嚷嚷道:「有人看见靳准向东南跑了。」 「将军,追吧!」 「追一下他。匈奴新败,必无战意,若等个几天,让他们缓过来,再打就要多死人了。」 「我们把食水凑一凑,再把马凑一凑,凑个两千人去追他。即便靳准还能集结五千骑,直接冲垮他就是了。」 「匈奴散得厉害,就不能让他们回过神来。」 邵勋伸出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 「你——过来。」邵勋指了指一名随军的官吏,说道。 「明公。」文吏苦着脸过来了。 「你家在东缗城?」 「是。」文吏的脸色更苦了,但又不敢说什么。 他本在济阴郡中做官,被太守指派,随军出征。 当然不是要他上阵厮杀了,而是让他回东缗城附近的老家,为大军提供补给。 天可怜见,他现在都不知道家中族人还在不在,有没有被匈奴杀了。 即便在,定然也被匈奴勒索了一番,而今陈公再带着大军上门,哪怕只停留一两天,家底也要被掏空了,成为「光荣」的流民军一员。 邵勋也有些郁闷。 明明是内线作战,怎么搞得跟敌境作战一样,搞点补给也这么困难。 他的统治力,越往东越弱,到了高平这一片,已然有点不太好使了。 夜幕很快降临了下来。 邵勋安排了一队骑军,监视着高平城。 但一整夜,城内都没有任何动静,守将连出城夜袭的意思都没有,让他很是遗憾。 高平城内一定有大量补给,可惜拿不到。 他现在陷入和匈奴人一样的境地了,骑兵四处活动,面对坚城没有任何办法。 天明之后,邵勋让乔洪带走了五百骑和千余匹马,先回济阴,再绕道去许昌,让曹馥下令府兵发起全线反击。 他已经看出来了,匈奴人军心动荡,在接战之前,就已经开始收拢部队,向后撤退。 匈奴人为何急着撤? 只不过吃了济阴一场败仗,损失的还是石勒的人马,且以步军为主,为何就要仓皇撤退? 只可惜,抓到的俘虏也不知所以然。 但撤退 就是好事,只要一撤,士气就很难维持得住,届时谁还有心思卖命打仗? 追他娘的就是了! ****** 初十午后,大军稍稍聚齐了一些,直趋东缗城,当日抵达。 城内无兵,但亦无粮,周围的草都被割得差不多了。 派人跟着文吏去附近的坞堡「借」粮,人家倒是客气,但只给了一万斛,差不多只够三天的量。 看得出来,这是他们的极限了。 邵勋也不好强求,真逼急了人家,直接关起门来,据坞自守,你要不要干他? 干他的话,拿骑兵委实太亏。 不干他的话,损失的是自己的威信。 于是乎,邵勋让人送了缴获的几百匹绢至坞堡,算是谢礼,顺便把部队里的伤员安置到他家坞堡休养。 忙完这一切后,在东缗城休整了一天两夜,恢复人员和马匹的疲累,然后再度出发,往方与县方向追击。 十二日傍晚,抵达几乎 空无一人的县城,并在城外击溃了一股匈奴骑兵,人数大概在三百左右,不知道从哪过来的,昏头昏脑,估计也在找靳准的踪迹。 这就是追击的效果。 所谓追亡逐北,不是你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追,那不现实。而是始终保持压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让敌军主帅始终听得到追兵的消息,让他紧张、焦虑,没法在一个地点长时间停留。 而既然停不下来,就难以聚拢更多的兵力,因为你散在各方的人也在找你。 他们扑到一处,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于是四处打听你去了哪里,再调整方向追过去,这时候就会产生混乱。 而你一直转进,更难以恢复士气,因为士兵们习惯了逃跑,压根没勇气对敌了。 历史上阿济格从北京出发追李自成就是这个路数。 事实上他出发时,李自成已经跑路很远了,甚至还有余裕组织怀庆反击战,但人家就是一直吊在后面,不紧不慢,一路追到西安,再追到湖北,始终不松口。 邵勋估摸着,现在整个战场一片混乱。 他在找靳准,匈奴人也在找靳准,***到底去了哪里?回个话啊! 十三日,根据方与县俘获之敌得到的消息,邵勋又追至湖陆县。 看到「王师」出现后,躲起来的县令半夜找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他如何坚持抵抗,最后无奈转进的事情。 邵勋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只让他搜寻补给。 结果十四日一整天都耗在这里,却只得了粮豆数千斛,聊胜于无。 当天,县令四处找人打听,结果得来的消息不一。 有人说看见过匈奴「大队」,往沛县方向去了。 有人说匈奴「大队」渡河北上了。 邵勋很怀疑他们嘴里的「大队」有多少人马? 这些人没什么军事经验,数人头都不太懂,骑兵大队行军,烟尘弥漫,你又不敢靠近了看,这偏差就太大了。 兴许一支千骑规模的匈奴散兵,都被这些乡绅认为是主力。 没办法,邵勋只能自己选择一个方向。 十五日,大军南下沛县,于十六日午后抵达,又逮着数百匈奴,一击将其击溃。 幸好,沛县并未被敌军攻破,县令当场拿了一万斛粮进行补给。 同时派人至县城附近的诸堡寨,令其立刻凑一批粮食送来县城。 到这里,邵勋终于感受到了点内线作战的感觉,信心也更加充足了一些。 沛县附近都能出现匈奴,这尼玛靳准果然去彭城了。 免费阅读. 第四十六章 撤兵 就在邵勋一路往沛国方向追去的时候,靳康已带着步军向东平方向撤退了。 临走之前,他们甚至放了把大火,将高平郡城烧了个精光。 奔着靳准而来的两千余匈奴骑兵不知其去向,于是跟着靳康的九千步卒一路北撤,数日后抵达东平境内,与石勒的游骑接上了线。 正在鲁国境内筹集粮草的曹嶷闻高平之败,直接撤往泰山,与刘雅、呼延晏二人汇合。 此二人加起来本有万骑,给了靳准三四千,还剩六千人左右,估摸着这点兵力不够邵贼打的,于是往济南方向撤退。 现在,所有人都有个疑问,靳准去哪了? 呃,靳准确实去了彭城,十四日夜就到了。 一路跑,一路散,一路有人过来汇合,至彭城时,兵力膨胀至七千骑。 掐指算了算,这一波明确损失掉的,大概有两千余骑,全数死于高平城下。 那么,还有五千骑去哪了? 靳准叹了口气,他打过仗,知道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其实在找他。 无奈他一直没能停下来。 在方与县时筹得了一点补给,但很快听闻邵贼向这边进军了,人数不详。 于是在休整一晚上之后,便顺着泗水南下,掠过沛县,一路奔往彭城。 及至此地,人困马乏,差点哭出来。 狗日的邵贼一直缀在后面,每次当他想停下来设立收容点的时候,就听到斥候报来的追兵南下的消息,于是被迫启程,一直到彭城才站稳脚跟。 中间曾经想过渡河北上,汇合石勒、刘雅、呼延晏等人,无奈对岸到处是湖沼,不利骑兵驱驰,更找不到船只。 临时制作木排的话,却需要时间。但邵贼一直远远吊在后面,离他最近时只有一天路程,远的时候也不过两三天,实在没勇气停下来。 他其实很清楚,追得这么狠,邵贼手下其实也没多少人了,无奈自家部伍更不堪,士气低落得可以,短时间内无法厮杀。 就这样,被邵贼一路赶羊,赶到了彭城。 老实说,他连彭城都不想待。 草草休整了两日后,呼啸北上,往东海、琅琊方向而去。 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汇合石勒、刘雅、呼延晏。 只要能找到他们,合兵一处,再整顿一番,那么他还有两万余骑,外加三万新旧参差的步卒,更可联络赵固、曹嶷的数万步骑,依托城池,恢复士气,未必没有一战的机会。 当然,从他本心而言,他是真不想打了。 没那股气势了,再打也是烂仗,资粮也不一定够。 如果河内王同意退兵的话,他举双手赞成。 只不过,回去之后,大概率要被褫夺本兼各职了,再想往上爬,却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唉! 不过总比丢了性命好,在这一点上,靳准还是很想得开的。 ****** 渡口东岸,银枪军在此屯驻数日了。 数日之间,他们不是没想过向外发展。无奈没有辎重车辆,在骑兵的监视下,移动困难。 好在船上还有补给,全部卸下来之后,再支持旬日不成问题。 金正、王雀儿终日在渡口附近巡视。 他们并不知道,摧毁浮桥是此番动摇匈奴军心、促使其后撤的决定性因素。 他们现在就像个孤岛,压根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直到高平之战爆发,在附近活动的石勒步骑一夜之间全部撤走之后,他们才慢慢嗅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 十月十一,高平之战结束后三天,担任临时都督的王雀儿下令运兵放纤夫下船,趁夜上溯,往灵津方向前进。 十二日,刘粲来到了东武阳,眺望黄河。 跟在他身边的是中书监朱纪。 听闻邵贼回返后,天子刘聪便把朱纪派了过来,了解情况。 形势比想象中还要严峻。 高平之战结束四天,这边已经知道了消息。 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了,如何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王师已然士气受挫,不宜再打下去了。 有的战争,往往就那么一两场关键战役,输了就该撤了。 譬如两年前的洛阳大战,北宫纯夜袭营垒,斩呼延颢,后又胜一场,打得围城大军惊诧不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彼时今上还想打下去,但先帝果断召回大军,回平阳整顿。 这個时候,该河内王下决断了。 “司马睿能拿下徐州吗?”刘粲问道。 这是赵固刚刚发来的消息。 晋琅琊王司马睿闻赵固占徐州,遂遣舟师北上,直趋下邳而来,众至数万。 在那个水网纵横的地方打仗,刘粲还是有点发憷的。 他刚刚被人用舟师摆了一道,现在有点明白水军的妙用了。 中原有“南船北马”的说法,南方那个地形、天气,骑兵的作用大大削减,确实需要大量水军。而徐州偏偏湖沼纵横,河流很多,在这个地方作战,有没有水军差别很大。 “赵固只有两万余众,或难以抵挡晋兵,可令其速退。”朱纪说道。 刘粲默默点头。 好不容易轻取彭城、下邳,结果却要撒手,确实有点郁闷。 但从理智角度出发,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再者,若真让赵固在徐州站稳脚跟,朝廷真能有效控制他吗?未必,太远了。 如此看来,徐州价值不是很大。丢失了固然肉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豫兖战事,朱公可有所教?”刘粲又问道。 “大王已有决定,何必问老夫?”朱纪摇了摇头,叹道。 刘粲莞尔一笑,道:“怎么都瞒不住朱公。确实,我已有退兵之意。” 朱纪点了点头,这也正合他意,虽然天子至今尚未拿定主意。 “关中那边如何了?”刘粲又问道。 “不是很好。”朱纪说道:“晋贼联络了不少人,兵分两路,往长安进兵,中山王(刘曜)兵少,未必抵挡得住啊。” 司马模已经被杀,当地官员、部落皆送质子入朝。 但也有人不降,如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麹允、频阳令梁肃等人,一路奔至安定郡。 安定太守贾疋(yǎ)与境内的氐、羌酋豪都送了质子至平阳,但与索綝这帮人合流后,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决定反正。 众推贾疋为主,自领平西将军。疋征发郡内丁壮,又发动氐、羌酋豪,约定一起反汉。 于是乎,大伙凑了一波胡汉军队,号称五万步骑,向长安进发。 原雍州刺史麹特、新平太守竺恢、扶风太守梁综等人听闻贾疋起兵后,同样征发丁壮,又说动境内各部落出兵,同样凑了一波兵马,号称十万步骑。 两路大军合计十五万,肯定是夸张的,但声势真的不小了。 最关键的是,留守长安的中山王刘曜没几个兵,他现在甚至连投降他的晋军都不太敢信任了,毕竟贾疋之前不也投降了么?甚至连质子都送了,现在如何? 对他们来说,起兵归正是大事,些许质子算个屁! 平阳那边其实还有兵,但两面开战总不是个事,最好结束一边,专心致志对付另外一边。 如此一来,该结束的其实是河南的战事。 东武阳浮桥损毁,军心动摇。 高平一战失败,士气受挫。 邵勋、司马睿各拥兵追杀,该结束了。 只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让人懊恼:靳准不知道去哪了。 每每想到此事,刘粲就一阵心烦意乱。 不会被邵贼追得投河而死了吧? 没奈何之下,他只能重新委任刘雅为前军大都督,统一指挥各部自青州撤退。 当然,靳准能捞还是得捞一下的,倒不是为这个吃了败仗的无能之辈,而是为了他手底下的部伍——能多回来一些人总是好的。 至于靳准本人,他已经腻歪了。 虽然他说话蛮好听的,也会来事,溜须拍马很在行,但不行就是不行。 此番兵败,陛下肯定会撤他的职——至少是降职,刘粲不准备保他,没意义。 “邵勋比关中那些人更危险。”刘粲突然间感慨一声:“怪不得当年先帝如此看重他,若能为大汉效力,那该多好。” 朱纪苦涩地笑了笑,微微有些嫉妒邵勋。 他们这些“屈身事贼”的人,平日里忍受诸多白眼、嘲讽,甚至要献上女儿给天子、诸王享用,才勉强保住目前的地位。 邵勋“桀骜不驯”、“抗拒天兵”,结果却轻而易举地获得匈奴贵人的青睐,甚至要嫁公主给他为妻。 一个是送女给匈奴,一个是匈奴送女给你,想到此处,饶是饱读诗书,朱纪都想爆粗口了。 这世道,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七章 “满城之战” 武平县东北,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在艰难前行。 看得出来,他们原本是骑兵,但到了这会,几乎都在牵马步行了。 马儿的数量大为减少,人手已不足一匹,且掉膘严重,看着就不像能骑多久的样子。 他们已经接到了信使传来的撤退命令,于是准备向高平撤退。无奈被晋人的骑马步兵堵截了一下,信使又被弩机射死,有点不辨方向了。 兜兜转转之下,几天工夫就浪费了,沿着河流走,又遭到一队骑马赶来的府兵堵截。 他们不在马背上和他们作战,而是下马结阵,远距离有弩机,中距离用步弓,近距离用长枪、大斧、重剑。 急着跑路的人压根没有和他们缠斗的心思,只能远远避开。 但这么避着走不是个办法。 他们走到哪里,只要遇到乡间的土围子,行踪就会暴露,不得已亡命乱窜。 随身携带的食水日渐稀少,不但人饿得厉害,马儿也掉膘得厉害。 到了这会,仅剩的一点粮食拿来喂马,间或找些干草给它们吃。 至于人么,已经开始杀马充饥了。 这就是他们的处境,非常艰难,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人心,就此开始分化了。 有的人心底还残留着一点信心,认为高平还在,只要能撤回去休整一番,还能返身再战。 有的人则开始怀疑中护军为何下达撤退的命令,这不奇怪么?难道敌军主力压到高平城下了?还是粮道被断了? 如果是后者,那么局势就很凶险了。 在粮道被断的情况下,即便军中还有少量存粮,军心动摇之下,和晋军决战就是扯淡。 曹嶷、石勒听到消息,只会撒丫子跑路,压根不会听令靠过来,人家脑子又没病。 等到石勒等人或撤退,或逡巡不进的消息传过来后,高平守军的士气只会更低落,胜算更低。 到了那时候,城内的步军或许还能坚持一下,但他们这些驻扎在城外的骑兵就要被迫直面敌人了。 这种士气下,什么把人分成数拨,游斗骑射,纯粹是找死。对方只要集中击溃一小部分人,剩下的说不定就跑了,打都不用打。 唯一的取胜可能就是集中兵力决战,但正面厮杀,真的冲得过晋军骑兵么? 鲜卑人的战法和他们差不多,并州数次骑兵对决,大汉都败了…… 这场战争,已经到了结尾了——至少是第一阶段结尾了——现在他们需要活着回去。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三百骑,正在撤退的匈奴人中一片惊呼。 三百骑冲到百余步外,分出一队人收拢马匹,剩下二百五十人结阵而来。 弩机、步弓、长枪、重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打不打?所有人都看向头人。 头人皱着眉头,似乎在犹豫。 这些被称作府兵的晋军士卒,从来不在马背上和他们厮杀,而是下马步战,强弓硬弩,大剑重斧,结成阵势的时候,还真不好对付。 若在粮草足够、马力充沛、箭矢不缺的时候,倒不是不可以碰一碰。 但眼下么,压根没有赢的可能。 “走!”头人直接下令撤退。 所有人都翻身上马,呼啸离去。 对方立刻将马匹送到府兵身边。 府兵翻身上马,迅猛追击而去。 双方一边跑,一边追。 偶尔有匈奴骑兵回首放上一箭,射落追得太近的府兵,但他们不为所动,稍稍放慢马速后,依然缀在后面。 而逃跑途中,不断有马儿嘶鸣着倒地,口吐白沫。 失去了马儿的匈奴骑兵,在这遍地坞堡、土围子的河南大地上,会遭遇什么结局,不言自明。 ****** 梁国睢阳县南,一队匈奴骑兵刚刚过河。 前方的树林后,转出了一队人。 带队的头人脸色一白。 前天他还在陈郡,接到命令后回撤。一路之上,总感觉被人窥伺着。 那一个个粗陋的营寨后,好像总有眼睛盯着他们的行踪。 结果才走了两天,就被人追上来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知道,敌军可以随意在那些营寨内补给,把战马喂得膘肥体壮,人也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觉,然后精神抖擞地起来,缀着他们的尾巴追击。 但他们只能在日渐寒冷的野地里宿营,且无法获得新的补给。只能依靠随身携带的食水,坚持着回到高平。 双方的士气、状态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头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带人逃跑。 还好,他们这支部队的状态比武平东北的那支好多了,马力还算充足,换乘的马也不缺,因此跑着跑着就甩脱了那支追兵,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但所有人都知道,尚未到掉以轻心的时候,因为敌人会根据痕迹追踪过来。 一整个晚上,头人都疑神疑鬼地看向后边,总觉得似乎有人追过来了。 天明之后,顶着个黑眼圈,只觉浑身无力。 就在此时,北边的废弃村落边,出现了一支骑兵,人数和他们差不多。 那不像是经制之军,更像是士族子弟带着僮仆私兵。 他们很惊讶地看向这边,似乎没想到会与匈奴人打照面。 犹豫片刻之后,所有人翻身上马,挥舞着长枪大戟,直冲过来。 头人招呼一声,带着所有人闷头就跑,根本没生起哪怕一丝还手的念头。 士气是个奇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是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纸上谈兵的人最容易忽视士气,因为这东西不如多少兵、多少马、多少粮草那么直观,看不见摸不着,我还考虑这个干嘛? 今日清晨的这场遭遇战,就让人领教了士气的重要性。 它能让一个勇武之士失魂落魄,无法厮杀,只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让袍泽去送死,换取他逃命的机会。 你只要不把他逼到绝境,做困兽之斗,他就会像魔怔了一样,短期内走不出这种情绪。 追着追着,匈奴骑兵又撂下了十余具尸体,终于摆脱了追兵。 第二天继续跑。 途经一坞堡时,堡中突然冲出了三十多个骑着马、骡的武士。 队伍再次一哄而散,奔向远方。 但不是所有人都跑了,有二十来个人直接下马投降,表示愿意为坞堡帅效力。 溃逃到这份上,有些人是真的彻底失去信心了,觉得继续逃下去,早晚是个死,不如投降算了。 这样的行为并不是孤例。 苍茫的豫兖大地之上,数千匈奴溃骑散得到处都是。 遗弃的马匹、兵仗、伤兵、病员随处可见。 有人侥幸逃出生天,奔至高平,突然发现此地早已人去楼空。 恰好,河对岸金乡县的郗鉴率三千人抵达高平,击杀匈奴百余,俘二百,余皆溃散。 有人半途收到消息,往彭城方向赶。 结果在横穿谯国时,之前不敢对他们动手的士族、豪强纷纷派人拦截,前后斩杀数百人,俘数百人,马匹无算,各家将其瓜分一空,喜笑颜开。 更有甚者,诸族甚至开始派人主动猎杀落单的匈奴溃兵,收拢遗弃在荒野中的马匹、武器,充实自家坞堡、庄园的力量。 最终成功赶到彭城的不过四五百骑罢了,经高平方向遁走的更少,泰山羊氏、胡毋氏、东平马氏等士族,带着一众豪强,加入了抢夺溃兵、马匹的大业。 匈奴大军齐整而来时,他们不敢动手,甚至会奉上钱粮。 匈奴颓势未露时,哪怕兵力分散,他们也不敢动手,但钱粮就不会给了。 如今匈奴大军撤走,溃兵四散,那就别怪他们了。 老实说,士族可能还好一些,有些豪强是真没什么是非观念,别说匈奴了,落单的晋军士卒他们一样杀。 …… 邵勋在靳准撤走后两天抵达彭城近郊。 城内还有赵固的守军数千人。 邵勋不知道他们为何还没撤。 匈奴全线溃退,你们留在这里是等死么? 看着跟在身后的稀稀拉拉的骑兵,再看看驮马背上的食水,他离开了彭城,沿途收拢掉队的士兵,兼且捕杀一些匈奴残兵,收拢马匹。 至沛县时,他接到了县令转交给他的军报。 看完之后,哂笑一声,暗道:好一场满城之战! 不过,战争确实也要结束了。 他没有能力北伐,匈奴人短期内也无心气南下,局面——就先僵着呗。 但晋匈之间的战争远未结束,休整完毕后,还是会大打出手,直到分出一个胜负为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简单介绍下上一章的标题吧 满城之战的过程在我上本书里介绍过,有些新读者可能不知道,用免费单章介绍下。 再看看中原骑兵和草原骑兵怎么打的,以及敌军溃退时是个什么情况,看完了,或许可以理解最近几章。 928年,义武军节度使王都造反,重金贿赂契丹南下。 契丹元帅秃馁率万骑救援王都。 后唐军杜宴球率军与义武军、契丹联军在嘉山相遇。 王晏球督励众军短兵出击,诫令道:“敢回首者死!” 于是大败王都、秃馁联军,斩获数千人,自曲阳追击至定州城下,克西关城。王都等一路败逃,横尸弃甲六十余里,不敢出城再战。 契丹又派其惕隐(名字忘了)率七千骑兵救援王都。 适逢天降大雨,王晏球(即杜宴球)在七月十九日亲自领兵迎击,在唐河北大破契丹军。趁胜追至满城,又将其击败,斩首两千级,缴获战马一千匹。 二十一日,后唐军再追至易州,惕隐所部已不敢再战,逃跑途中阻于暴涨的河水,遭后唐军掩杀,死伤惨重。 惕隐率残部北归,又遭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派兵邀击,惕隐及其部众数百人被生擒,押至京师。剩余契丹军队散入村落,被村民击杀。最终逃回契丹境内的,仅剩数十人。 这一仗,杜宴球前后杀契丹一万七千余骑,擒获契丹元帅秃馁、赫邈、荝剌。 斩秃馁,契丹“卑辞厚币数遣使聘中国,因求归赫邈、荝剌等”。 契丹老实了,派使者到中原送厚礼,言辞卑微,求杜晏球放回赫邈、荝剌二人。 过程其实和本书对战匈奴差不多,中原骑兵以少胜多,正面击溃契丹骑兵,然后就是追亡逐北。 在此之前七年,还有一场比这更荡气回肠的,即定州之战—— 921年,成德衙将张文礼作乱,杀节度使王镕。 当时李存勖正在喝酒听音乐,知道这事后,很难过。王镕毕竟是他的附庸,突然被杀了, 肯定不开心。 “赵王与吾把臂同盟,分如金石,何负于人,覆宗绝祀,冤哉!”这是李存勖的原话。 这时候张文礼遣使而至,大意是以前王镕投靠你,我现在把他杀了,但我也投靠你,成德镇继续当附庸。 对李存勖而言,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与后梁的战争非常激烈,消耗极大,根本看不到什么时候能结束。 左右文武也劝,认为如今多事,该捏着鼻子认了。 李存勖无奈,同意了。 不过到了八月份,他还是决定讨张文礼。这时候张文礼病死,其子张处瑾继位。 九月,大将史建瑭率军至镇州城外,赵兵出城野战,双方战于城下,史建瑭中流矢而亡。李存勖无奈亲征,成德招诱契丹南下,共抗河东。 这时候梁将戴思远率军攻魏州,情势危机。易定王都又告急,契丹已攻陷涿州在内的幽州十余城。 李存勖仓促之下,只得五千骑兵,于是亲自率领赶往定州救援王都。 第二年(922)正月,契丹前锋万余骑至新城,见到了李存勖的五千骑,“惶骇而退”。李存勖兵分两路,“追蹑数十里,获阿保机之子。时沙河冰薄,桥梁隘狭,敌争践而过,陷溺者甚众。” 这一万多契丹骑兵,大部分报销了,阿保机的儿子成了俘虏,这就是定州新城战。 十几天后,双方在望都爆发第二战。 李存勖还是那五千骑,多了少许步兵,不到一万人。契丹多少呢,本来是十万骑,去掉报销的先锋,还有九万骑。 李存勖大军被包围,他身先士卒,驰马冲锋四次,未能解围。不过契丹人也被打得够呛,退而结阵。关键时刻,李嗣昭率三百骑兵赶至,从包围圈薄弱处冲进去,救出了李存勖。李存勖坚持不退,下令反攻,众军士气大振,契丹大败,溃不成军。 后唐方的记载:“敌众大溃,俘斩数千,追击至易州,获毡裘、毳幕、羊马不可胜纪。时岁且北至,大雪平地五尺,敌乏刍粮,人马毙踣道路,累累不绝,帝乘胜追袭至幽州。” 《契丹国志》:晋王趋望都,为契丹所围,力战,出入数四,不解。李嗣昭引三百骑横击之,晋王始得出,因纵兵奋击,太祖兵败,遂北至易州。会大雪弥旬,平地数尺,人马死者相属,太祖乃归。 打完这仗,李存勖接到消息:梁军攻德胜北城,符存审快坚持不住了,于是火速南下救援,两次定州之战就此结束。 阿保机遭受了一生中最惨痛的失败,他在东北无敌的铁骑进了中原,以多欺少,还被打成这副狗样,是他没想到的。 当场死的人不多,前后两次大战也就死了不到两万骑。但逃跑回去的路上太惨了,大雪五尺深,牛羊都被晋军抢走了,没吃的,又被打散建制,人员四散,冻死、饿死以及被幽州老百姓干掉的落单契丹兵要远远超过两万,十万骑最后就回去了两万左右。 老实说,草原骑兵的质量就那样,碰上正统中原骑兵,并没有优势。 阿保机的开国精兵,直接让李存勖冲烂了。 即便到了北宋,李继隆的静塞军骑兵依旧屡败契丹骑兵。 但不可思议的是,宋军步兵让契丹的幽州、渤海、奚人、契丹混编的步兵给打败了…… 其实就一句话,只要草原骑兵敢和你正面对冲,数量相差不多的情况下,无脑莽上去就是了,他们肉搏不行。 数量差距过大的时候另说。 地形不利的时候也另说(比如丘陵缓坡地形)。 那么问题又来了,草原骑兵明知自己肉搏能力相对较弱,为何还要肉搏呢? 因为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就像杜宴球那次,还有盟军在旁边呢。你跟人兜圈子,打打追追,跑出去十几里乃至几十里,一打就是好几天,人家以为你逃跑了呢。 另外一点就是,不是所有的地形都适合拉开距离射箭的。 杜宴球那次,契丹人就遇到了河流,完犊子。 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人家速度又不比伱慢多少,完全可以分兵几个方向,把你往河流、城池、树林方向压。 还有就是,本书里匈奴前期其实败在拓跋鲜卑手里好几次,都是骑兵对决失利,导致全局失败。 匈奴在被鲜卑冲烂一次后,还要再被冲烂第二次、第三次,一点都不长记性,原因为何?是他们傻吗? 大抵可以从士气、地形、主将性格和局势多方面考虑。 最后,李存勖赢了三次契丹,本章介绍的两次,其实都和士气有关。 士气这种东西,当局者非常看重,旁观者却经常忽略。 夫战,勇气也。 第四十八章 服从性测试 铅灰色的阴云布满天空,低低地压向地面。 秋雨一阵连着一阵,从早下到晚。 冷风一吹,扑面而来的都是刺骨寒意。 街道上满是污渍。 那是雨水混合着灰烬、血迹,冲刷出的浊流。 城内没几户人家了,如豆的烛火,远远看起来就像鬼火一般。 脚步声响起,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 王玄下了马车,轻轻推开门,来到了杂乱的庭院中。 “这座宅子很大,前后三进,主家急着出售,只要万钱。”仆役跟在后面,轻声说道。 王玄没有回话,而是看向远处的连廊。 一位清冷而宁静的女子站在那里,身段婀娜多姿,衣袂飘飘欲仙,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好奇与迷惘,仿佛初入人间的精灵般。 “阿鱼,你在做什么?”王玄问道。 王景风“啊”地一声收回了手,神女的气质瞬间消散于无形。 “大兄,我在看看这到底是雨还是雪。”王景风说道。 王玄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随我进来。” 说罢,迈步走进了中堂。 堂屋内粗粗收拾了一番,但却没几件家什。 地上没铺砖,黑褐色的泥土高一块低一块,案几放在上面,歪歪斜斜。 “大兄为何来这地方?战事结束不过半个月,兵荒马乱的,吓也吓死人。”王景风走进来后,抱怨道。 “我来是有正事的。”王玄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什么正事?”王景风一愣,她以为…… “处明(王舒)从彭城来了。”王玄说道:“马上漕渠都要结冰了,今年的漕运才运了一半。数日前已经有船只启程来昌邑(高平治所),为兄不得来督促一番?这个院子,以后就是度支分院了,要派人留守的。” “你骗我。”王景风说完,低下了头。 王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天我见到陈公了。”王景风又道。 “嗯?什么时候?”王玄惊讶道。 “你出门的时候。” “陈公进来了?” “陈公自鲁国回返,坐了会,然后就去金乡了。” “去金乡作甚?” “听闻是去给银枪军发赏赐。” “哦。”王玄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陈公为何对你说这些?” 王景风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她也不太清楚,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心情好了起来,有点得意地说道:“陈公见我长得漂亮呗。” 王玄无奈地扶额叹气:“陈公打赢了匈奴,从今往后,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又有谁敢对他说三道四?” “可是——”王景风有点不服气:“洛阳就是没有比我好看的女人嘛。” 王玄决定不和大妹说这些了。 你越说,她越起劲,而且她真的有得意的资本。不然的话,父亲也不会把大妹作为筹码了——可谁知陈公口味那么重,居然喜欢二妹那种冷冰冰的女人。 想起父亲王衍,王玄的思路又回到了正事上面。 琅琊王司马睿这次的动作很大啊。 周馥已经被剿灭,奔逃回了汝南老家,扬州终于一统,再也不像之前有两个都督说话了。 攻伐寿春之战,处仲(王敦)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仗其实都是手下人打的,他只负责后勤、协调、联络、报功等杂事罢了 战功第一的甘卓(甘宁曾孙),曾经在司马越幕府当过参军,这次出任湘州刺史——原刺史荀眺已为杜弢所执。 平灭周馥后,都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的琅琊王又遣兵北上,攻占下邳,再于彭城败赵固,固率残部北遁。 收取徐州后,琅琊王署祖逖为徐州刺史。 此事是王舒密告于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过王玄已经遣人知会陈公了,或许处明的目的就是这個吧。 说起来,王玄现在也体会到一个大家族分仕各个势力的感觉了。 琅琊王氏大部分子弟去了建邺,为琅琊王睿做事。 父亲和他则在洛阳,名为中立,实则暗暗倾向于陈公。 分仕各方的家族成员之间递个消息,算是比较委婉的一种方式了。 但好像陈公不太同意这个人选? 王玄苦思冥想,暗道回去后找父亲商量一下,换个人算了。 徐州这个地方,目前大家都保持着默契。 琅琊王的水师开始撤退,吐出了已经到手的地盘。 陈公也没有染指徐州。 双方都保留着对朝廷的尊重,虽然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经此一役,只要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到中原局势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 驿道之上,雨天泥泞不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战方歇,冷冷清清地也没几个行人。 透过微微雨帘,可以看到与漕渠(菏水)平行的河堤上干枯的树影。 年久失修的河堤残破不堪,断断续续。 驿道边耸立着几株古老的槐树、柳树,粗大扭曲的树干上布满了箭痕。 树梢立着几只乌鸦,大声聒噪着,令远近光秃秃的田野分外凄凉。 长长的车队驶了过来,打头一辆满载着黑乎乎的——头颅? 其实不止这一辆了,后面还有第二辆、第三辆…… 乌鸦激动了起来,聒噪得更厉害了。 四野阴风怒号,细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 很快将这些头颅给浸润、覆盖了。 车队偶尔会在某个庄园或坞堡外停一下,小憩一会。 每至此时,车辆上的头颅都会成为众人的围观之物。 经车夫介绍,这些士族、豪强子弟们才明白,原来这是在高平附近斩下的匈奴头颅,一共两千四百余级。 听到这里,众人肃然起敬,同时用畏惧的目光看向那辆宽敞高大的马车。 车是从许昌送来的,连带着大量补给和数千辅兵,接陈公返回。 有懂行的人悄悄说道,那很可能是朝廷赐给开府仪同三司的六乘大车之一,用料考究,做工精美,装饰豪华,处处体现着豪奢与威严。 原来如此! 没有人觉得不合适。毕竟新蔡王司马确都得到了这样的仪礼,陈公又如何不行? 菏泽、高平两战,以骑破骑,大杀匈奴威风。 更有从大河上奇袭东武阳之举,令贼人全线动摇,失去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这般武功,谁敢废话? 惊叹过后,众人在道旁静静等待,希望能见陈公一面。 豪华大车停下了。 “你下去吧,我不去了。”王景风捏着鼻子,嗔道:“那些头臭死了。” “臭吗?”邵勋笑了笑。 “伱天天和死人打交道,都闻不出来了。”王景风横了他一眼。 “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对你好?”邵勋问道。 王景风脸一红,低下了头去,不过很快又偷偷笑了,道:“我果然很漂亮吧?” 邵勋:“……” 摇了摇头,下了马车后,黑压压一群人立刻躬身行礼:“陈公。” 邵勋回了一礼,应付几句后,站在路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 “开春之后,朝廷会遣新国相过来,届时有些事需得尔等帮衬。”邵勋突然说道。 “陈公但讲无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了一人上前,说道。 “考城幕府欲在高平国七县安置三千九百户‘百姓’。”邵勋转过身来,说道:“镇军将军、杨使君会调拨一部分钱粮,尔等再帮衬一点,可有异议?” 众人一时失声。 还好被推出来的人比较机灵,目光从匈奴头颅上一扫而过,立刻说道:“自无异议。” 邵勋点了点头,道:“不错。具体出多少,国相到任后自会与你等分说。” 高平是郡公封国,与他的陈郡是一回事。 首任高平郡公是陈骞,曹魏司徒陈矫之子,大晋开国功臣。 陈骞薨后,又传陈舆、陈植、陈粹三代。 匈奴入侵时,陈粹的封地被攻破,陈家男女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被匈奴掠走。 国相也死了。 理论上来说,朝廷应该会从陈氏宗族残存之人中,选一人过继给陈粹,嗣位高平郡公。 但邵勋不太想让陈家人继续在高平国作威作福了。 高平七县,上点台面的士族就四个。 高平郡公陈家算一个,金乡有檀氏、郗氏,巨野还有个闾丘氏——司马越当太傅时,闾丘冲曾在幕府任长史,后入朝为官。 此番洛阳被围,闾丘冲有点害怕了,已经辞官不做,打算再奔考城,为司马越的儿子扛活。 至于为何如此,当然是发现河南出了个邵太白。有他在,考城就是比洛阳安全,哪怕镇军将军幕府已经没有好职位了,也要先去占个坑。 邵勋提到的所谓“三千九百户百姓”,其实就是牙门军尚余的三千九百人。 他已经决定,趁着高平被打烂的有利时机,把牙门军整体安置到七县担任府兵,加强对这里的控制。 高平北面有东平国做屏障,并非处于战争一线。敌人一旦入侵,必然先入东平、濮阳、济北三国,能对处于二线的高平起到缓冲的作用,令府兵来得及集结。 高平国相之职,他已经想好了,给赋闲在家的庾敳。 至于高平国的去留,他倾向于直接除国置郡,让庾敳当太守算了。 今日和这帮子本地士人豪强提及钱粮之事,并非真的需要,只是一次服从性测试罢了。 这帮孙子,都是墙头草,谁来都孝敬。 新国相到任,府兵安置完毕后,他们左右逢源的空间就大大缩小了。 说白了,就是要实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九章 势力格局 傍晚,雨雪停了。 一个骑驴的人沿着驿道走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多辆大车、五十名骑士、百余僮仆。 驴蹄踏着泥浆和积水,不慌不忙地走着。 驴背上的人戴着斗笠,头垂在胸前,随着驴子的行走而颠簸着。 他没有加鞭,也懒得拉缰绳,任由驴子自己走,凸出一个肆意潇洒。 他的目光,只在周围荒凉的原野、泥泞的道路、无尽的雨雪上面停留着。 护卫、僮仆们都快冻出毛病了,他却不以为意,甚至想要赋诗一首、抚琴来上一曲。 “哗啦!”驴蹄突然一滑,溅起大摊泥水,把他洁白的袍子都给弄脏了。 此人叹了口气,下令到前方的一处村落内歇息。 护卫们抢先进去。 果然,村落内还有僵卧的尸体,看其装束,应该是匈奴人。 身上没有伤痕,不知道怎么死的,大概是冻饿而死吧。 尸体早就臭了,护卫忍着恶心,将尸体身上的皮裘揭下,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打算找个机会清洗下,说不定还能用,至不济也可以便宜点卖出去。 其他人开始逐屋搜寻,后来又在一间尚算完好的宅院中找到了三具尸体,身上有很明显的刀剑伤痕,武器、行李乃至马匹都不见了。 草草掩埋尸体,清洗一番后,护卫们将主人一家请了进来。 骑驴男子找了個蒲团坐下。 他坐下后,另一人坐到了他对面。 仆役们找不到干燥的柴禾,于是拆门窗烧水做饭。 “荀公真是果决。”对面之人叹道。 “洪乔,我曾有个当贤臣、匡扶天下的梦……”荀公悠悠说道。 “梦醒了?”洪乔问道。 说话之人姓殷名羡,字洪乔,颍川长平人,成语“付诸洪乔”的主角。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荀畯,济北郡侯,许昌幕府参军。 “若未醒,怎会与你一起之国?”荀畯摇头苦笑。 “看来公有难处。”殷羡说道:“我亦有难处啊。” “洪乔难在哪里?”荀畯问道。 “从侄女马上就要以陪嫁媵妾的身份入陈公府了。”殷羡说道:“长平殷氏走到哪里,现在都被看作陈公的人,非如此,安得与公一起去济北?” 荀畯哈哈大笑。 济北是他的封国,有五县,在东平以北、泰山以西。 以前他经常待在封地,这两年几乎不去了。原因也很简单,不安全。 这次匈奴入寇,封国上上下下几乎被一扫而空。 若非他当初因为荀显之事匆忙赶回颍川,就此住了下来,这次搞不好难以幸免,就像高平的陈粹一样,男丁多死,妻女沦为匈奴奴隶,惨不可言。 但现在他要之国了,因为陈公“建议”他去,将济北国五县给守好,别再让人随意进进出出,掳掠不休。 事情是有点难的,也让人忧惧不已,但他没办法,只能赴任了。 颍川荀氏有人在朝为官,有人在琅琊王身边当幕僚,自然也有人投靠陈公,他就是其中之一。 长平殷氏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更干脆,一部分人南渡建邺,一部分人投靠陈公。 荀家、殷家都有陪嫁媵妾,一般无二。 荀畯之国后,殷羡当济北相——或者说内史。 两人还得同舟共济,把济北的烂摊子给整饬起来。 “匈奴经此败,一两年内应该不会再来济北了。”荀畯笑容一收,谈起了正事:“而今该担心的是曹嶷。济北、济南毗邻,曹嶷遣兵掳掠的可能极大。” “不担心石勒、石超么?”殷羡问道。 荀畯沉默了一会,道:“石勒应该只想在河北发展。庾子美走后,他与陈公隔河对峙,井水不犯河水,如此而已。” 汲郡太守庾琛确实有意南撤。 直接原因是今年的禾稼全被匈奴破坏,如今郡中乏粮,很难坚持。 另外,多年围攻之下,他能直接控制的其实也就两三个县了,此番刘粲坐镇河北,又攻拔两县,而今就只剩个郡城。 匈奴新败后,正适合撤退——如果匈奴赢了或没败,反倒走不了了。 听闻陈公在给他谋梁国内史之职,南撤之事已八九不离十。 “菏泽、高平两战后,我觉得刘汉的扩张被生生打断了。”殷羡说道:“陈公与刘粲相争,大打出手,死伤无算,争到最后,其实就是互相划分地盘。” 荀畯微微点头。 今年之后,刘汉与陈公之间当有默契了,大河以北是你的,豫州、兖州是我的,不就是划分地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划分地盘这种事,不是靠嘴皮子一说就能成的,总得先打一下,打出个双方都能捏着鼻子承认的结果出来。 匈奴南下受挫之后,估计会重点经营河北、关中了。 尤其是关中降而复叛,需得遣兵镇压。 “镇”完后,还得“抚”。长期来看,关中势必会牵制他们的一部分精力。 并州其实就剩一个太原了。 匈奴不是不想打,主要是担心拓跋鲜卑的态度。再加上刘琨几乎没什么威胁,就由得他苟延残喘下去了。 真正重要的可能是河北了。 搞不好,匈奴不会再将河北交给石勒、石超,而是会派本部兵马深入插手,将河北变成刘汉的直属郡县——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有时候,一两场规模算不得多么惊天动地的战争,突然间就决定了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战略格局。 而身处那个时代的人,当时却不一定能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深远影响。 但当时间过去几十年后,人们猛然发现,这场战争居然有资格上史书,因为它的影响非常深远。 大伾山下破陆逐延、菏泽俘张越、东武阳断粮道、高平败靳准,一连串的战斗,共同构成了永嘉五年晋匈战争的主体。 而今尘埃落定,格局愈发清晰。 作为河南的士族,如果脑子还算清楚,这个时候该进一步加码了。 反正荀畯加码了,让去济北就去济北。 他邀请殷羡一起去济北,殷羡答应了,这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明年正月陈公迎娶庾氏女,场面一定很热闹吧?”仆役给二人端来了温好的酒,殷羡先给荀畯倒了一碗,说道。 “天下瞩目之事也。”荀畯叹道:“庾家那小娘子,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起大妇的地位。” 庾文君到底出身颍川。 荀畯、殷羡都是颍川士人,自然希望陈公与颍川士人更亲密一些。 庾文君是其中最重要的纽带之一,却不知她行不行。 光相夫教子、侍奉翁婆是不够的,不知道有没有人教她。 而说起这场婚礼本身,其实也是一项政治活动。 执掌权柄者,就没有纯粹的私事。 陈公明白这点,颍川士人明白这点,整个河南的士人也明白这点。 迎娶庾文君之后,整个豫州会加速整合,兖州也会受到更深入的控制。 洛阳朝廷的价值,对陈公而言逐渐降低了。 朝堂上与他合作之人,价值同样会降低。 王夷甫他不着急吗? “天子最近又有迁都之议,荀公觉得如何?”喝下一碗酒后,殷羡只觉浑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天子能迁都去哪里呢?”荀畯反问道。 殷羡想了想,还真没有。 自从曹孟德玩了一次挟天子以令诸侯后,现在这一招已经不太好使了。 国朝以来,基本谁碰谁死。 邵勋愿意天子去许昌吗?不一定。 因为他就没法当真正的权臣,没有这个基础。 琅琊王睿倒是可以当权臣,但他愿意天子去建邺吗?多半也不愿意。 今上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到了哪里,就一定会弄出事情来,所以没人欢迎他去自己的地盘。 或许荆州的山简、王澄愿意,但那边兵荒马乱的,暂时不宜前去。 再者,天子一旦离开了洛阳,权威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现在他还能下诏令天下方伯选派工匠、女乐、医者入京值役,能安排太守、刺史、都督的职位,能让诸州输送租赋,可一旦离了洛阳,这些却未必有了。 就算有,可能也要大打折扣。 天子被架在洛阳了,就这么简单。 “卫将军梁芬又去南阳平叛了,甫至便小胜一场,王如颓势已显……” “换你是关西流民,在王如、梁芬中间选一个,谁的名望更大?” “也是,王如死期不远矣。” “喝酒。” 荀、殷二人对坐闲饮,气氛酣然,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及至黄昏时分,风雪又大了起来。 就在这场风雪中,邵勋经济阴,已经快到考城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章 看望 接到消息的幕府士人、驻军将校出城三里相迎。 邵勋远远下马,面带微笑,耐着性子与他们寒暄。 “陈公夷凶成皋,殄寇高平,运筹帷幄之间,实乃当世韩白。”有人上前赞道。 邵勋定睛一看,这不是左司马裴邵么,于是回道:“过誉了,君等固守济阳,直面贼锋,亦有大功。” “明公先挺身洛阳,宣威河山,后战于重城,歼厥丑类。如此种种,兖州士民感之、念之。” “若无阳仲多番谋划,考城未必有这么稳啊。”邵勋拉着潘滔的手,说道。 潘滔,毫无疑问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很精致的那种。 邵勋还是很承他的情的。 当年潘滔劝他收拢流民,建立坞堡,开启了他霸业的起点。 说句难听的,若无这些私兵部曲撑腰,先帝那会司马越就敢对他动手了。 正是潘滔的建言,让他下定决心,趁着洛阳权力真空的有利时机,建立起了自己的私兵体系。 “明公扬舟楫,涉大川……” 幕府僚佐们一个接一个,纷纷上前,说着不要钱的赞誉。 邵勋急着进城,到后面有些敷衍了。 好不容易说完话,便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城内,拜见太妃。 至于司马毗,则已经搬到了城外的镇军将军府,正式视事,因为太妃“病”了。 抵达宅院附近时,裴十六已远远等在门口。 邵勋快走几步,低声问道:“如何了?” “太妃午后有些困乏,便睡下了。”裴十六说道。 “这几日胃口还好吗?” “比前些时日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 亲兵们在前头驱散闲杂人等,不让不明身份的人靠近。 邵勋皱了皱眉,喊来蔡承,让他把人收走,后院留一什哨卫即可,手脚放轻点,别惊扰了病中的太妃。 蔡承领命而去。 及至裴妃卧房外,婢女们纷纷散去,只有刘氏一個人等在那里。 邵勋向她点了点头。 刘氏面无表情,也不行礼,直接离去。 邵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刘氏心中一颤,更是一慌。 她努力回想了下上次面对他时的态度,于是扭过头来,看着他。旋又觉得眼神不对,于是逼迫自己酝酿出痛恨、冷漠的情绪,冷冷看着邵勋。 邵勋看着她,真诚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说完,入了卧室。 刘氏一下懵了。 尴尬、后悔等情绪一瞬间全涌了上来,甚至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得到肯定后的安慰。 她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不敢回头看那个人。 进入卧房后,邵勋一眼就看到了侧躺在榻上的裴妃。 呼吸悠长、宁静。 脸上带着些许担忧,即便睡着了,眉头也微微蹙着。 身上盖着件薄被。被子下应该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可惜看不清楚。 邵勋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 好像是在九年多前吧,花奴还是个优雅又寂寞的东海王妃,聪慧的她已经先人一步看到了未来几年的乱世。 那时候的她,应该只是想下意识抓住些什么,培养些什么,以便在将来的混乱局势中,有能如臂使指的侍卫队伍吧。 茶烟袅袅之中,那个拜倒在她面前的少年不断偷眼看她,为其容貌、气质所吸引。 九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 她为他传递过许多消息。 她把她的嫁妆拿了出来,用来营建坞堡。 洛阳内忧外患之时,他们在金墉城内互相扶持。 她被父亲骂红了眼,他出征河北归来,悄悄送上了礼物。 每年正旦,幕府士人大聚之时,她巧妙地引导着话题,为他扫除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司马越病逝后,她主动站了出来,拉拢司马确及幕府一干将佐,勉强捏合住了幕府,然后交到了他的手上。 匈奴入侵之时,她坚守考城不退,鼓舞人心,带着府中仆婢,为将士担水送饭,缝补战袍,稳住了局面。 现在的她,已怀有数月身孕,为他生儿育女了。 邵勋伸出手,轻轻抚平了裴妃眉宇间的忧愁。 裴妃睁开了眼睛,看到邵勋坐在他面前时,没有夸张的惊喜,只有安静的笑容:“你回来了?” “回来了。” “去洗洗。”裴妃说道。 邵勋看了看身上,自失一笑,道:“急着来看你。” “我知道。” 邵勋站起身,离开了卧室。 亲兵们很快烧好了水,邵勋舒服地坐进了浴桶。 出征打仗,就这个样子。 日晒雨淋,爬冰卧雪,风头如刀面如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长时间不洗澡更是常事,能有什么帅气的模样?小鲜肉大将的形象更是不存在的。 刘氏拿了一套袍服过来,置于案上。 “慢着。”邵勋喊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刘氏。 刘氏一颤,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酝酿了许久,总是提不起来太多此类情绪。 她又强迫着自己想象邵勋强辱她的那个夜晚,果然有点效果,恨意渐渐起来了。 但没一会儿,女儿可爱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将恨意反复消磨。 她咬了咬嘴唇,尽量不去想女儿,而是想象邵勋蹂躏她时的场景。 但画面很快偏转了开来,那一个黎明,邵勋策马立于高岗之上,全城军民热烈欢呼的场景出现了。 一个是天上下凡拯救她的太白星,一个是强行侮辱她的恶人,画面渐渐交融,刘氏只觉浑身无力,双腿有些软。 “那边的案几上,有个盒子,打开看看。”邵勋的声音传来。 刘氏猛然清醒了过来,她不敢回头,找到那个盒子后,打开一看,微微有些惊讶。 “高唐的绢帛,石勒拿来给军中发赏的。”邵勋说道:“这几匹看样子不错,应比较贵重,送你了。” 刘氏轻轻抚摸着绢帛。 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有欣喜,有酸楚,有悲哀,总之很复杂。 万般汇聚到最后,只有一句话:“谢谢。” 他还知道自己出身平原刘氏?他知道自己从小生活在高唐? “应该的,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以后还要你帮忙照顾花奴呢。”邵勋随口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刘氏心中刚刚冒出的一点喜悦消散了。 她抱起绢帛,勉强行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快,腿间还有些残留的滑腻,让她的脸火烧一般,无地自容。 似乎又有些不该有的幽怨,她迷茫了,害怕了,只能逃离。 邵勋没有太过关注她的心情,只觉得她举止失措,有些奇怪。 擦干身体之后,换上了袍服,然后来到卧房。 脱了鞋,登榻而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裴妃搂在怀中。 “伱什么时候回许昌?”裴妃将头枕在他怀里,问道。 “不回了。”邵勋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说道。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这个孩子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都当上都督了,就不能好好说话?”裴妃嗔怪道。 “蔡承。”邵勋大声喊道。 “在。”蔡承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传令,大军扎营屯驻。” “诺。” 吩咐完后,邵勋看向裴妃。 “昏君!”裴妃噗嗤一笑。 “为了博美人开心,‘朕’何事不可为?”邵勋笑道。 裴妃捂住了他的嘴,道:“只在闺阁之间这么说倒无妨,但我怕你在外头得意忘形,说漏了嘴,以后不许胡乱说话。” “好,都听你的。”邵勋从善如流。 裴妃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邵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上次裴妃说过一句话“我也是女人”,从那以后他悟了,哪怕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太后,也有情感需求,有脆弱的时候,有时候甚至需要像哄不懂事的小女人一样,提供情绪价值。 做黄毛的,怎么能不懂这点呢? 更何况,孕妇的情绪更加不稳定,更需要温存。 “月底你就走吧。”良久之后,裴妃说道:“时间长了,恐惹人非议。” “你呢?” “我就留在考城。”裴妃说道:“再者,我也不喜欢去许昌。” 邵勋亲了她一口,稍稍用力搂住了她。 裴妃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现在知道胡乱招惹女人的坏处了吧?” 邵勋尴尬一笑。 本想来点歪理,说把基因扩散到更多雌性动物身上,是雄性的本能,但一看裴妃的眼神,只能装傻充楞。 “我若下了场,你家里那些女人,一个个……”裴妃轻轻掐了一下邵勋。 邵勋突然有些庆幸。 还好裴妃是他的主母,碍于身份,不能有太多非分之想,不然真的很麻烦了。 “最近一段时日,外间可能已经有风言风语了。吾儿来探视过几次,我都没见,把他打发走了,但他肯定有所怀疑。”裴妃又道:“也幸好你打赢了匈奴,不然的话,我亦不知局面该如何收拾。” 想到这里,她有些叹气。 两人之间,终究隔着一条身份的天堑。 “会有办法的。”邵勋说道:“待我扫平北方诸侯,届时还有何人敢说三道四?” “那你可要快点了,我今年都三十一了,就要老了。”裴妃心气渐渐顺了过来。 邵勋两眼望天。 这辈子,好像真是在为这些女人打工。 不过,亏吗?邵勋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主母,好像也不亏,那就够了! 再者,我为的是天下百姓。 格局啊格局,这才是我黄毛的格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一章 大王但内里坐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弥漫。 镇军将军府已经大变模样。 如果说之前仅仅只是一个庄园的话,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介乎于坞堡、城池之间的存在。 又厚又高的围墙,几与城池无异。 门楼、角楼的存在,又是坞堡的明显特征。 入得门楼后,有三进房屋,最后一进前甚至还挖了个小池塘,池塘旁边则是竹林,后面则是一字排开的四个谷仓。 前两进各置左右厢房,规模不小,但不是住人的,而是给幕府官员办公所用。 当然,我们都知道,幕僚也分三六九等。 在第一进左右厢房办公的多为诸曹掾之类的下级幕僚,以及一部分中级幕僚。 第二进左右厢房的多为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之类的中高级幕僚。 最后一进没有厢房,但单独辟出了几個房间,甚至安排了仆婢定期洒扫。 很显然,这里属于军司邵勋。 军司地位有多高,看看诸葛亮之于刘备就知道了。但问题是,有必要和主公家毗邻而居吗? 当司马毗来此拜访军司邵勋,下意识看了眼他的书房,隔壁就是母亲的居所,这谁安排的? “大王。”军谘祭酒闾丘冲捧着一个装文函的木盒,正从前院过来,见到司马毗时,连忙行礼。 “闾丘祭酒。”司马毗草草回了个礼。 这个闾丘冲,以前在太傅幕府当长史,后来入朝当尚书郎,现在又回来当军谘祭酒,兜兜转转,也是个小人。 “大王可是来见军司?”闾丘冲问道。 他不知道司马毗正在腹诽他。 他的“格局”岂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可猜度的? 在太傅幕府当长史,那是感念太傅的知遇之恩。 入朝为尚书郎,则是忠于天子,想要匡扶社稷。 现在回兖州幕府当军谘祭酒,则是想为桑梓尽一份力。 逻辑自洽,没有任何问题。在这件事上,闾丘冲的“道心”不会出现裂缝。 “呃,正是。”司马毗说道:“有些疑难正要请教。” 说完,他挥手让身后两人退去。 闾丘冲看了一眼。 那是新蔡王、任城王之子,在东海王身边伴学、游艺。 二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入了内。 书房中还有一人,正是从山简幕府回来的卞敦,太妃介绍的,比闾丘冲还先出任军谘祭酒。 卞敦之父卞俊,曾为廷尉。 俊兄弟六人,曰粹、裒、纯、湛、精、俊,俗谓“卞氏六龙”,乃济阴大族,在兖州也是排前三的豪门巨室。 近十年来,因为战乱的关系,卞氏六龙散往各处。 卞粹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其子卞壸逃回老家,后到徐州幕府投奔大舅哥裴盾。 裴盾降赵固后,卞壸南奔建邺,任司马睿幕府从事中郎。 严格说起来,卞壸和邵勋算是事实上的连襟。 卞裒这一支一直在关西为官,都督某州军事,现在还住在关西。 卞纯这一支在蜀中。 卞湛曾任骠骑将军,卞精曾为司空,这两支一部分人南渡了,一部分人留在老家。 卞俊这一支同样南渡了,不过随着卞敦从荆州回兖州任职,倒算是逆行回流了。 邵勋的两个军谘祭酒都来自兖州,其实只是兖州幕府的一个缩影罢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幕府会逐渐本地化,最多再给青徐士人留点位置,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没机会了。 “任城王改封濮阳王一事,应无大碍。”卞敦正在向邵勋汇报:“自濮阳王臧被杀后,濮阳国已十年无主。这十年,朝廷多事,也没人给濮阳除国,或择宗室改封。” “那就这么定下吧。”邵勋说道:“任城王济改封濮阳王,任城国三县并入高平,我还要再安置一千八百余户‘百姓’。” “是。”卞敦应道。 陈公这是看上任城王的地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任城王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之前被司马越束缚在范县,现在被天子拘束在京城,任城国的任城、樊、亢父三县一直是朝廷委派的内史在管理。 任城王的封地上,亦只有五十名守士。此番匈奴入寇,任城国损失惨重。不过,比起来回拉锯过很多次的濮阳国来说,任城三县还是要比濮阳五县的产出高,对任城王司马济来说,这次改封绝对是一大损失,但他确实没办法。 至于邵勋安排的一千八百户“百姓”是什么人,卞敦接触了一些文函后,略略知道了,其实就是所谓的“府兵”。 陈公打算把义从军的步卒剥离出来,安置到任城三县,充任府兵。 再加上牙门军那批人,新高平郡十县将有五千七百府兵,算是兖东诸郡国的头号武力了。 而提到府兵,卞敦就觉得很费解,为什么叫“府兵”,而不是别的什么兵? 而且,他觉得陈公似乎在改制。 这种事情就比较敏感了,改革官制、军制不是一个方伯能做的,他没有这个权力。 好在陈公似乎比较小心,至今是把府兵作为屯田兵在使用,没有专门设立管理府兵的官员、官府。 卞敦猜测,这个官府肯定已在陈公心中酝酿许久了,应该叫“某府”。 想到这里,突然发现司马毗、闾丘冲二人进来了,于是起身行礼。 邵勋也起身行了一礼。 司马毗回礼。 军师是幕府名义上的二把手,司马毗还是要给予尊重的,因此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任城王改封一事,孤并未知晓……” 邵勋示意了一下,卞敦拿出一封写好的奏疏,道:“大王现在便可用印。” 司马毗心底有些恼火。 以前王府、幕府的各色印鉴都保管在太妃那里。太妃卧床不起后,印鉴便还回来了,因此一应公函、奏疏都得经他过目、用印。 现在是什么意思?完全把他当人形印章使? 邵勋、卞敦、闾丘冲三人耐心地等着他,无形的压力让司马毗喘不过气来,勉强笑道:“过会便让人取来印鉴。” 场中气氛一下子松动了起来。 邵勋笑了笑,道:“都是为大王基业着想。” “烦劳军司了。”司马毗笑道。 母亲生病之后、邵勋回来之前,他着实享受了一个月的权力。 诚然,理政是十分枯燥的,毫无乐趣可言,但对他来说十分新鲜,看着幕僚以及赶来述职的官员们那毕恭毕敬的眼神,别提多受用了。 他现在还没厌烦,正在兴头上,突然之间被人拿走了“玩具”,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才是东海王、镇军将军、都督兖州诸军事? 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换一个军司。 好吧,司马毗不傻,他知道这个军司换不了,也没必要换,只是有些情绪罢了。 唔,今天来此蹲守邵勋,可不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司马毗定了定神,悄悄咽了口唾沫,轻声问道:“军司既已探望过母妃,不知母妃疾愈否?” 闾丘冲还不明所以,卞敦却已低下了头。 大王没那么傻吧?这是要掀盖子? “未曾。”邵勋看了他一眼,回道。 “那就该延请名医——” “大王无需操心此事。”邵勋不悦道:“静养数月即可。” “为何?” “今年以来,贼寇屡屡渡河南下,袭扰陈留、濮阳、东平,践踏禾稼,烧毁房屋,令百姓居无定所、口中乏食。九月之后,匈奴数万步骑突入兖州,流毒数百里,死伤无算。”邵勋说道:“太妃理政,看着各地飞来的奏报,忧愤不已,故致此疾。” 司马毗不说话了。 邵勋心中不爽,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兖州这副烂摊子,是那么容易理顺的?别看我今年打赢了匈奴,但豫兖二州有十三个郡国受到匈奴侵掠,明春青黄不接之时,不知有多少人饿肚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仗,即便打赢了,损失也很大。大王但内里坐,外事我来处理便可。” 司马毗心中憋屈,但讷讷不敢言。 邵勋向他点了点头,径直离了书房。 穿过庭院之时,幕府僚佐、小吏纷纷向他行礼。 就连糜直派在此处的五百兵卒,都用东海乡音向他打招呼。 邵勋含笑致意。 这个幕府,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他的一样。 相信再过几年,就不仅仅是表面上如此了,而是真的彻底由他一人说了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二章 南阳与秦州 十一月底,有客自许昌来。 范阳王妃卢氏在看到南阳王妃刘氏的时候,还是比较尴尬的。 不过,在裴妃的开解下,两人之间的芥蒂很快消除了。 毕竟,刘氏经历了那么多,对有些事没那么执着了。 “你还在写思妇诗么?”刘氏一边缝制着小儿用的衣物,一边问道。 卢氏有些脸红,怎么大家都知道她这个爱好? 思妇诗是一个诗坛流派,曹植就很喜欢写。 范阳王虓常年在外征战,卢氏闺中寂寞,就喜欢读写一些思妇诗,有时候还会寄给范阳王,只可惜甚少得到回应。 “小禾,你怎么也……”卢氏看向刘氏,轻声问道。 刘氏觉得自己应该悲伤一点,至少眼圈一红,但可耻地失败了,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想多说。 “你那两个家臣都投郎君了,带着两百护兵,在广成泽看管屯丁俘虏。”卢氏又说道:“流华院我也不要了,就给你吧。” 刘氏没有推辞。 带过来的钱几乎用光了,不然的话,韦辅、梁臣至于为陈公干活么? 她唯一的住所南阳王府,位于洛阳城东,并不安全,甚至可能已经毁于战火。而在洛阳城中,南阳王并没有置宅,不然当初她也不会住到范阳王府去。 熏娘愿意把广成泽的流华院送给她,再好不过了。该院有田地,有庄客,至少衣食有着落了。 “熏娘,当初我对你说了些重话……”刘氏这下的眼圈是真的红了。 “无妨。”卢氏抱住了刘氏,亦有些哭音,道:“我们几人,当年情同姐妹,一起游艺。乱世来后,就只剩下你我还有花奴三人了。” 司马越四兄弟之中,新蔡王腾的正妃于邺城不知所终,高密王病死后,正妃返回青州,亦不知所终。 如果刘氏没来洛阳争夺家产,南阳王妃的下场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卢氏自范阳王死后,更是过得战战兢兢,怕被人吃绝户。 五個好姐妹,现在只有三人在此聚首。 卢氏、刘氏想到此事,忍不住哀伤哭泣。乱世之中,即便贵为王妃,亦不得免。 “现在苦尽甘来了。”哭完之后,卢氏抹了抹眼泪,感叹道。 她的无心之语,却让刘氏脸有些红。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志防线已经岌岌可危,尤其是在好姐妹的瓦解下,快要彻底崩溃了。 她觉得不该这么沉沦,于是软弱地挣扎了一句:“陈公也不是好人,他把我们这一系的女人都弄了回来给他生孩子。” 说完,似乎感觉不妥。 对面的卢氏果然闹了个大红脸。 她昨天来的,直接被郎君抱入房中,当悠长满足的叹息声响起后,后面完全迷糊了。 体型娇小的她好像被郎君抱在怀里,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别乱说。”卢氏啐了一口。 刘氏低下了头。 其实,她有些不太喜欢熏娘过来,心底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花奴喊我过来,伱可知是为了何事?”卢氏问道。 “她——可能想一步步让你们知道些什么吧,我也说不好。”刘氏叹了口气,失落感愈发严重了。 如果花奴不顾他人看法,入邵府为妻妾,这边可就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已经不是失落,好像是恐惧了。 偏偏她还没名没分地为陈公生了个女儿,却什么都没有。 她觉得该找个机会,私下里去狠狠骂一下那个人。 “小禾。”卢氏抓住了她的手,道:“待花奴生完孩子后,我们再一起踏青游艺。不,不光明年,以后年年如此,如何?” “好……”刘氏软弱地回了一句。 说这话时,她感觉自己的脸莫名地烧了一下。 完蛋了,所有人都在拉她下水,自己还不是很想挣扎的样子。 “嘻嘻。”卢氏一笑,又道:“听闻郎君很欣赏梁臣、韦辅,打算委以重任呢。” “啊?”刘氏清醒了过来,问道:“他俩能担纲什么重任?” “小禾,你当了那么久南阳王妃,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么?”卢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刘氏似有所悟,又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南阳国是你家的!”卢氏气鼓鼓地说道:“梁臣乃关西大将,虽然是梁氏疏属,但在卫将军梁芬面前也可腆着脸叙一叙家谊。韦辅是南阳王心腹家臣,出身京兆韦氏,乃关中豪族。你带来的二百护兵,亦是关中骁锐。服侍你这个关中主母的婢女,甚至都是各大家族、氐羌酋长送来的,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刘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梁臣、韦辅若要外放为官,一定会来向我辞行的。”刘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卢氏突然语塞,只好实话实说:“昨晚我才向郎君提议的,没那么快。” “谁教你的?是不是花奴?”这个时候,刘氏突然聪明了起来,问道。 “是……”卢氏说道:“郎君昨日收到军报,王如被手下斩了头颅,送往梁芬营中,襄阳已为其所克。花奴听完后,给郎君支了个主意,让韦辅、梁臣带人前往南阳国,招抚关西流民,制衡一下梁芬。如果你愿意,南阳王太妃也可去封国。” 刘氏这才明白了过来,暗叹这些时日一直陷入在某种情绪中不可自拔,根本没关心外间的局势。 丈夫被匈奴抓走了,传闻已被刘汉所杀。 她的长子、南阳王世子司马保今年满十六岁,在匈奴入侵关中前,担任西中郎将,出镇秦州上邽,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听闻已袭爵南阳王,并未投降匈奴。 “小禾。”卢氏凑近了过来,低声说道:“花奴说郎君最实在不过了,你若有用处,他马上就会过来嘘寒问暖,对你好的。” “呸。”刘氏啐了一口,道:“我……我恨他还来不及。” “小禾。”卢氏又道:“乱世之中,女人总得有个依靠,不然会是什么下场?” 刘氏默然不语。 她想起了考城人心惶惶的时候,那个人跃马高岗,一呼百应的样子,英武男儿的气息几乎充塞天地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烦意乱,道:“他就靠女人成事么?” 卢氏闻言,偷笑了一下,道:“郎君落魄的时候,从我这拿了好多钱。” 刘氏噗嗤一笑。 她知道,说什么靠女人成事,只是笑谈罢了。 陈公领军征战,屡破顽敌,功劳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再会逗女人开心,如果不能在高平城下摧垮匈奴骑兵,一切都是白费。 “小禾。”卢氏拉着她的手,道:“以后我们三个,可以手挽着手一起踏青,谁都不要走散,好不好?” 刘氏没有回答,只道:“陈公只当我是仆婢……” 说完,感觉这语气有些不对劲,顿时臊得慌。 卢氏看她脸上的表情,暗暗松了口气,嫂嫂交代下来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他就是个势利之人。”卢氏吐槽道:“安心等。” ****** 为了等待梁臣、韦辅二人,邵勋推迟了行程。 十二月初五,韦辅、梁臣二人快马赶到镇军将军府。 “关中局势又有大变。”邵勋摊开了一幅地图,道:“刘曜兵不过万人,屡吃败仗。(贾)疋等连战连胜,声势浩大。看样子,光复长安指日可待。” 现在关中有两路反汉势力。 其中之一是安定太守贾疋的部队,号称五万,实际数字估计在两万以内。 另外就是以扶风太守梁综、雍州刺史麹特、新平太守竺恢为首的部队,号称十万众,实际估计三四万人。 刘曜、赵染二人加起来也就两三万兵,劣势十分明显。 而且,贾疋、梁综起兵后,关中晋、胡之人纷纷响应,他们的骑兵固然比匈奴人少,但也少不了太多,因此没那么好对付。 刘聪如果不增兵关中,光靠刘曜顶不住。 “关中光复后,朝廷会让南阳王都督雍秦梁益四州吗?”梁臣一听,精神大振,问道。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想什么好事呢?谁打下来归谁。 司马保蜗居秦州,他有胆量来长安吗?贾疋这种人,会甘心把关中交到一个少年手中?他就没有野心? 梁臣很快就想明白了,叹了口气。 “关中之事,其实仍有可为之处。”韦辅说道:“武关在朝廷手中,若经此西行、北上,可至京兆蓝田。” 邵勋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南阳王镇秦地数年,多有旧部,你等能不能招揽?” 梁臣、韦辅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喜。 若能得陈公帮助,他们也能在关中分一杯羹? “或可一试。”韦辅说道。 “唔……”邵勋说道:“我这两日便回许昌,你二人把部众都带过来,让我瞧一瞧。” “遵命。”二人齐声应道。 “南阳嗣王在上邽,可能联络一番?”邵勋又问道。 司马模没死之前,为了给儿子搞位置,驱逐秦州刺史裴苞。 裴苞无奈,奔安定,但刺史之位一直没变,还在他身上。 后来,司马模举荐自己儿子司马保镇守上邽,朝廷准许了。 所以,司马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可不简单,他与邵勋的身份差不多:“西中郎将东羌校尉镇上邽”。 因秦州无都督,司马保的这个职务就是事实上的秦州都督。如果再搞定贾疋、裴苞等人,司马保就能控制秦州全境。 “贾疋与嗣王不睦,怕是难。”韦辅说道。 “嗣王才十六岁,孤身镇守上邽,你等觉得可能长久?”邵勋又问道。 梁臣、韦辅难以回答。 嗣王才去了上邽几个月而已,确实不好说。 而且,有些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清楚?嗣王身体巨肥无比,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看书,别说御下的本事了,他连这个想法都没有,说白了,就是“暗弱无断”。 再者,可能是体肥的关系,嗣王好像有点痿疾,不能御妇人,这就是当初南阳王次子黎明明已经过继给范阳王了,却一直被留在长安的原因。 “司马黎还在流华院?”邵勋问道。 “是。” “你等先去拜会下太妃。”邵勋说道:“开过年来,或奉太妃之国,招抚关西流民,好生守着封地,若有什么困难,自可找我分说,能帮的一定帮。” “陈公高义,感激不尽。”韦辅、梁臣二人说道。 “不是白让你二人帮忙。”邵勋笑道:“在南阳积蓄完实力后,如果关中有变,局势向好,你等便去一趟秦州,联络嗣王。顺便——帮我买马,如何?” “此事易耳。”二人松了口气,应下了。 邵勋也松了口气。 没有马肯定是不行的。与匈奴的战争结束后,算上缴获,尚余马一万六千余匹。 北宫纯、王瑚等人已率军离开,邵勋为他们补足了马匹战损,甚至额外给了一些酬谢,如此只剩一万二千余匹。 高平国设立府兵后,本来要全部给马,后来没舍得,只挑了一部分相对精锐的,给马一千五百匹、赐铠千副——这批府兵,大部分人既无铁铠,又无马,拉低了府兵的平均素质。 以前安置的府兵马匹也有缺损,再给数百匹。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剩一万了。 挑出一部分有生育能力的母马或未去势的公马,与广成泽没舍得调拨出去的千余匹马合作一处,总计三千余匹,继续在广成泽放牧,繁衍生息。 最后剩下的不到八千匹,全部供义从军——抓了部分俘虏后,已扩充至三千骑——及亲兵日常训练、骑乘用。 马是消耗品,还是得买,最好建立长期交易渠道,秦州是一个很不错的窗口。 忙完这些事后,十二月初七,邵勋离开了考城,返回许昌,开始筹备迎娶之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三章 集市 正逢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鄢陵县南的洧仓十分热闹。 不少大车拉着粮食、布匹以及其他各色商品前来交换。 许是沿袭下来的传统,各色货物都有固定的地段。 庾琛在狭窄的街道上行走着,慢慢品味。 庾家庄园就在洧仓以北七八里,回来两天后,闲着无事,便出来逛逛。 此时他正走过一片菜摊、肉案区,野鸡、野鸭、野兔、野鹿等随处可见,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猎人、肉摊主们看见庾琛后,叫卖声更热烈了。 即便快要过年了,即便今年收成不错,即便今年颍川没遭受兵灾,但普通百姓也不太舍得拿布匹、粮食来换肉。 现在买肉的就几类人—— 坞堡部曲,他们不是奴婢,可娶妻,可有私人田产,手头没那么紧。 工匠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尤其是打制武器、农具的铁匠,无论是给坞堡帅干活,还是自己单干,日子都不会太差。 商徒,兵荒马乱的年代,商徒要想出门做买卖,一般会召集一百至数百不等的护卫,这些人多半都是本乡本土的,逢年过节多少给点酒肉意思意思。 最后一类自然是庾琛这类地方豪族了,他们有时候甚至能把一个集市上的肉全给包圆了。 “在汲郡数年,乡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别说集市了,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庾琛停下脚步,看着人头攒动的集市,突然间感觉有些不真实。 汲郡和颍川,仿佛两個世界。 当然,他也知道,颍川本来就比汲郡富庶,集市也更热闹,但差距这么大,却还是让他震惊了。 战争对百姓生计的摧残,委实太大了。 “阿爷既然离了河北,何必再惦念呢?”跟在身后的庾亮说道:“梁国离得很近,好生打理一番,将来必有用处。” 在此番匈奴入寇之中,梁国也遭难了,而且远超陈郡。乞活军被打得大崩溃不说,诸县乡也惨遭掳掠,不少人灰心失望,已准备南渡了。 按照陈公的办法,肯定是要在梁国大量安置流民百姓的。 父亲从汲郡带回了两千余户,这会还在濮阳暂歇,正月里就要南下梁国。 乞活军余众三千多家,已经开始安置了,从今往后都是梁国百姓,不再是这个军那个军的。 将来多半还会设屯田军。 这几套下来,梁国就会慢慢发生深刻的变化,庾亮已经在陈郡看到了这一切的变化。 执掌陈郡、梁国两地的人,只会是亲信中的亲信,前途怎么样,不消多说,更何况—— “阿爷、兄长,我买了一件首饰,好漂亮。”妹妹庾文君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庾琛看了女儿一眼,苦笑不已。 都要嫁人了,还这么天真。 他懒得管这些了,继续往前走,待看到很多日用品时,停了下来。 廉价的土麻布、梳子、篦子、瓦罐、水缸、陶土器皿、木桶、竹篓乃至各色农具…… 沉思片刻之后,他喊来一名随从,让他回府喊人。 跟着他一起南撤的汲郡官吏,一部分在濮阳,一部分就住在他家庄上。 撤退之时,也从汲郡带了一些钱财回来,他打算把集市上的这些日用品都买下来,发给随他南下的百姓使用。 别看这些日用品不起眼,但生活中真的不能缺少,集市上既然有,干脆全买下来好了,老实说还不一定够用呢。 他继续往前走着。 庾亮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自顾自描绘着庾家未来美好的前景:“阿爷你不知道,儿下直后,天天有幕府同僚来拜访。昨日,安成周氏的周谟还送了一车礼物过来,说是以前有些误会,哈哈。” 庾琛停下了脚步。 庾亮不明所以,看着父亲。 “你最近帮陈公做了哪些事?”庾琛问道。 “近两月在替银枪军招募新兵,一共两千七百九十余人,前几日才募齐,眼下正在许昌城下整训。” “陈公满意吗?” “当然满意了。”庾亮这也不是说假话。 跟着陈公、吴前等人招募新兵好几次了,他现在也知道招什么人合适。 新兵的家人迁移而来之时,一应安排井井有条。 在这些庶务方面,他还是非常胜任的,陈公也夸奖过几次。 “以后你——”庾琛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回去再说。” 庾亮感觉到父亲不是很高兴,默默点了点头。 走着走着,稍稍落后两步,看妹妹她们几个在干嘛。 庾文君和四个小姐妹头戴惟帽,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得不行。 有马车不坐,非要下来走,一路走一路看,然后买了不知道多少冤枉东西。 但她们兴致勃勃,说说笑笑,那青春洋溢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有一说一,邵勋后宫里的人以成熟稳重的居多,像眼前这五只小白兔一样的,却一个都没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别说,有时候可能有奇效。 逛集逛到近午,一行人便乘车返回了庄园内。 用罢午饭后,五只小白兔凑到了庾文君的闺房内,头凑在一起,看着一本压箱底的画册。 册名“嫁妆画”,乃世家大族女子出嫁前的必修科目。 小白兔们越看越脸红。 嫁妆画,顾名思义教妻子如何与丈夫行夫妻之事。 世家大族给出嫁女儿普及这方面的知识,原因很多。 其一,让她们别害怕。 为此,画里面会把女人的表情画得很唯美,好像非常享受一般,再配上一点艳词小曲,破除她们对这些事情的恐惧心理。 庾文君看完后,递给了表妹毌丘氏,然后趴在榻上,捂着脸偷笑。 毌丘氏胆子稍大一点,但也看得满脸通红。末了,还傻傻地问了一句:“不是说很痛的么?” 这话一出,其他几只小白兔尽皆一颤,颇有些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庾文君也不笑了,脸色有些发白。 不过,她的神色很快坚定了起来,更是有种英勇就义的表情。 “文君,你把我的腿掐痛了。”毌丘氏抱怨道。 庾文君脸一红,慌忙缩回了手。 “我听闻,陈公班师之后,在考城住了月余。”女诸葛荀氏把嫁妆画递给下一人,说道。 殷氏接过嫁妆画,瞄了一眼,立刻羞得无地自容。 羞过之后,又忍不住瞄了一眼。 然后再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再偷瞄一眼…… “在考城——做什么?”庾文君又掐住了表妹的大腿,下意识问道。 “元规曾经说漏过嘴,东海太妃……”荀氏不动声色地说道。 众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向荀氏,女诸葛果然是女诸葛,只是…… 庾文君掐得更用力了。 毌丘氏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她担忧地看向表姐,紧紧抓住她的手。 “其实不用太担心。”殷氏悄悄收起嫁妆画,低声说了一句。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她。 殷氏更紧张了,结结巴巴说道:“颍川……颍川士族本为一体,陈公是明白人。” 说完这句话,头几乎要低到脚背上去了。 荀氏不由地多看了殷氏两眼,稚气与端庄并存的小脸上有些不开心,她终究还没修炼到可以波澜不惊的地步。 理了理思绪后,荀氏继续说道:“方才回府之时,看到许昌陈氏的人来拜访。陈良辅为颍川太守,原寿春度支校尉陈颜跑回来后,又入幕府为僚佐,他们家不会支持别的什么人,只会支持颍川自己人。” “前些时日,长社钟氏的人上门,要与叔预(庾怿)结亲,他们也不会支持外人。” “琪娘的兄长——”说到这里,荀氏拍了拍殷氏,道:“已自带部曲投军,要为陈公效力。蒲桃的两个兄长,为陈公教授武学生。就连璇珠家,也要为陈公市买江南货物,贩来北地,以充军需。不要怕。” 正如荀氏所说,庾、荀、殷三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陈公支持。 远在江南的毌丘家也派人抵达了鄢陵,年后会有人入仕幕府或郡县,同时会帮着建立豫州、江东之间的商贸线路。 这几家之外,颍川乃至整个豫州的士族,这会都在往许昌赶,为此年都不过了。而抵达许昌之前,无一例外都会特意来一趟鄢陵,到庾家庄上拜会一番。 有些人完全就是躺赢,因为邵黄毛的根基就在豫州,尤其是豫西这一片。 父亲是梁国内史,伯父是高平太守,另一个伯父在朝任侍中,大哥是幕府参军,三哥本在朝任小官,马上要去阳夏担任县令。 闺蜜团的姐妹们,家里也在通过各种方式,为陈公的事业添砖加瓦…… 荀氏说完后,殷氏悄悄抬起头,把嫁妆画塞到庾文君手里。 庾文君嗔了她一眼,但还是悄悄收了起来。 关键时刻,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靠得住。 外面下起了雪,扑簌簌地打着窗棂。 婚期临近,五只小白兔终于不再那么没心没肺了。嫁妆画让她们意识到,很快就是邵家妇了,从今往后没人会再无条件宠着她们、迁就她们,她们会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 雪越下越大,庾家庄园外的道路上,车马络绎不绝。 河南大地渐渐完成了新的政治洗牌,以颍川为代表的士族政治集团再度成型。 几乎与此同时,邵勋则在不断收拢土地,安置府兵,扩大募兵,慢慢打造一个武人军功集团。其标志性事件,当属最近一口气征辟了十余名伤退的银枪军、府兵军官入许昌幕府、陈郡公府担任下级僚佐、小吏。 而在幕府过了一圈后,将来安置到郡县中,阻力就没那么大了。 当军人有了升官途径,一个政治集团也就渐渐成型了。 依靠士族支持,与士族结亲,但又想方设法培养士族之外的政治势力,黄毛果然满身反骨。 (驴口吐白沫了,生产队快拿点萝卜抢救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四章 亲迎 不知不觉间,永嘉六年(312)的元旦到来了。 瑞雪之中,邵勋站在原野中看着这个冰封的世界。 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无论是战争、商业、农业还是别的什么。 但在这个刚被挂上邵府牌匾没多久的宅院外,却车马如龙,即便是正月初一,依然忙碌不休。 邵母刘氏从外间挑了一筐芜菁回来,两名婢女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满脸无奈之色。 “再过些时日就成婚了,却整天袖手闲逛,跟无事人一样。”母亲轻飘飘的话语从耳边飘过。 “阿娘说得是。”邵勋点了点头。 话语钻进左耳,很快从右耳飘出,消散在冷风中。 母亲回去给他做爱吃的菜了,邵勋反倒愈发袖手自得了,在野地里四处闲逛。 “外间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吧?”父亲邵秀又不知道从哪处飘了出来,低声提醒道。 “阿爷放心。”邵勋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小时候喜欢招惹是非,与人打架。大了喜欢招惹女人,唉。”邵秀回家了,帮刘氏择菜。 他俩养尊处优几年,确实不再干杂活了。但儿子回家,母亲会亲自下厨做饭,父亲则陪着儿子喝两口。 院子里传出一阵笑声。 三弟邵璠的新妇曹氏出身洛阳大家,却也在陪母亲下厨,表现得十分积极。 大侄子邵慎也来了,先被邵勋检查了一番武艺、功课,临走之前,居然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二叔速速娶妻,娶完我也能娶了。” “想得美。”邵勋嗤笑一声:“小妹还没嫁出去呢。” “啊?”邵慎傻了,还有这个前置条件? “骗你的,好好温习功课、锤炼武技。”邵勋笑道。 大侄子灰溜溜离去了。 嫂子张氏带着侄女给他行礼,邵勋回礼,然后继续站在外面吹冷风。 院子里的欢声笑语越来越热烈,但所有人的注意力中心都在邵勋身上。 这就是全家主心骨。 “郎君快回去,看看礼服。”乐氏牵着金刀走了过来。 邵勋一把抱起儿子,用胡须扎了扎,逗得金刀咯咯直笑。 邵勋亦哈哈大笑,父子其乐融融。 不过他很快笑不出来了,因为胡须为儿子紧紧拽着,疼得不行。 乐氏笑着将金刀抱过去,才解了邵勋的狼狈。 金刀三周岁,按虚岁算四岁了。此时躲在母亲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邵勋,看了一会后,又伸出手来,要父亲抱。 邵勋一只手抱住儿子,另一只手牵着岚姬。 岚姬有些抱怨他三天两头出征,班师了也不知道人在哪,以至于金刀出生三年了,她都没能怀上第二個孩子。 看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邵勋有些感动。 几年了,她从当初的满腹幽怨变成了相夫教子的淡然,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愈发有味道了。 “这几年,辛苦你了。”邵勋突然说道。 岚姬先是有些讶然,随即有些感慨。 她还记得幽禁许久重获自由时,他带她骑马、打猎、射箭的事情,那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感动。 或许,那时候他对她太好了吧,以至于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但这些事情不能让他知道,免得他得意忘形,以后对自己不闻不问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乐岚姬抱了抱孩子,幽幽说道。 邵勋拉紧了她的手。 岚姬在家中的风评很好。 母亲曾私下里对自己夸奖岚姬“不愧是太弟妃”,让邵勋直接傻了——这种夸奖真的很奇怪。 父母对她很满意,妹妹拿她当偶像,侄女、弟媳也喜欢往她跟前凑,简直混得如鱼得水。 “你这几天心神不宁,为何总在外边转悠?”快进家门时,岚姬突然问道。 “没什么。”邵勋不想坦白。 “她不会来了。”岚姬说道。 “嗯?” “羊献容不会来的,放心吧,我把她劝回去了。”岚姬掐了一下邵勋,说道。 “这……”邵勋松了一口气。 这些个女人,爽的时候是真爽,麻烦的时候也是真麻烦。 关键是她们真的能制造麻烦。 像宋祎这种小透明,压根不会造成任何烦恼。 像荆氏这种女人,一直在勾引他,他想玩也就玩了,荆氏也不敢赖上他。 但羊献容一旦赖上他,艹,当场身败名裂。 “过个年也不轻松啊。”邵勋尴尬一笑。 岚姬白了他一眼,又问道:“裴妃生了什么病?熏娘急匆匆赶过去探视,又急匆匆回来。” 邵勋无言以对。 岚姬不想放过他,问道:“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作为军司,可得帮忙遮掩一下,不然幕府人心离散,恐不久矣。诸郡国士人,也未必全听伱的,白白为别人做嫁衣。” “桃奴,这几天我都陪你,哪都不去。”邵勋投降道。 岚姬捂嘴一笑,快走几步离开了。 金刀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一脸茫然。 “儿啊儿,长大后老老实实读书练武,别拈花惹草。”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叹道:“下午让奶娘带你。为父要养精蓄锐,没空陪你玩了。” ****** 不同朝代有不同朝代的礼制。 国朝建立后,荀觊奉命撰新朝礼制,成百六十五篇,合为《五礼》。 其中,婚冠之礼被纳入吉礼之中——皇帝纳妃嫔之礼则单独列为“嘉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结婚六个步骤中,目前只剩一个“迎娶”了,即新郎亲自上门,将新娘迎回家。 为了此事,曹大爷作为媒人在中间沟通过,大致有两个方式。 一是庾家提前住到许昌来,邵勋上门迎娶。 二是邵勋亲自前往鄢陵,将新娘迎回许昌,再举办婚礼。 最后选了第二种。 提前一天出发,当天傍晚抵达。 第二天一早迎亲,傍晚回到许昌,黄昏时举办婚礼,刚刚好。 正月十九,邵勋穿上了礼服,准备出门迎亲。 说到礼服,国朝大体有两种流派。 其一是遵循汉魏以来旧俗,即“玄纁”礼服,上身黑色,下身红色。 其二是白色。国朝尚白,且魏晋以来,很多士人鄙俗礼教束缚,故用白色礼服,甚至影响到了皇室,太子纳妃时就有过白色礼服。 邵勋身上的这套还是传统的黑红色礼服,与家人告别之后,大侄子邵慎率百骑先行,当先导路。 蔡承、刘灵、垣喜三人带着三百余亲兵,护卫在邵勋身边。 在许昌城下屯驻的银枪军出动了五幢三千战兵、许昌世兵又被征集了三千辅兵,由侯飞虎统率,紧随其后。 浩浩荡荡数千人的迎亲队伍,在河南大地上颇为罕见。 更别说行进过程中,鼓角争鸣,刀枪森严了。 说难听点,太子纳妃都不一定有这种排场。 作为河南大地上的头号军阀,邵勋将这场婚礼给利用到了极致。 午后申时,全军渡过洧水,傍晚时分,抵达庾家庄园外,扎营屯驻。 正月二十,天还没亮,庾文君就起身了。 婢女们忙来忙去,准备各色物事。 四位媵妾凑在一起,为庾文君化妆、换衣服。 步摇、鬓花、同心雀钿…… 白绢衫、七彩杯文绛裤穿在最里面,然后是紫碧襦、绛纱复裙、绛绫袍(具体穿戴搭配方式可参照甘肃前凉墓出土文物)…… 穿戴打扮完毕后,庾文君在铜镜里一照,脸有些羞涩。 她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自己还是个六岁的小女孩,他一定没想到十年后的我,会嫁给他为妻吧? 庾文君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感觉今天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从今往后,她要陪伴在他的身边,侍奉他的爷娘,照顾他的弟妹子侄,养育他的孩子,可能还要为他担惊受怕,可能还要生气流眼泪,更多的可能还是相濡以沫的甜蜜——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想了太多太多。 四位媵妾亦有些呆滞地看着庾文君。 盛装打扮的她,居然如此惊艳。如果再等几年,这将是一朵盛开的美艳鲜花。 陈公眼睛真毒,早早就指名要娶文君,偏偏文君还很喜欢他。 一时间,四人都起了些小心思、小失落。 哪个女人不想这样呢?谁心甘情愿当媵妾呢? 外间已经有人在催了。 几人应了一声,然后扶着庾文君出了闺房。 盛装的庾文君见到熟悉的家人时,羞涩地低下了头,眉眼间全是幸福的喜意。 待见到眼圈微红的母亲时,突然间有些难过,于是提着裙摆走了过去。 她强忍住了眼泪,担心把妆容坏掉,只是紧紧抱住了母亲。 毌丘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神色间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到了最后,只叹息一声,道:“你长大了,他那么喜欢你,应该不会让你受委屈。” 说完,将一袭细纱盖在女儿脸上。 少女并不知道母亲话语中的真意,只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庾琛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任母女俩叙别情。 眼见着时间差不多后,便挥了挥手,让长子庾亮带着妹妹出门。 “呜——”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很快,数百名军中鼓吹手卖力地演奏了起来。 庾家庄园之外,钟罄齐鸣,嘉乐奏响。 见到新妇出来后,鼓乐暂停,将士们齐齐拜倒在地。 风呼呼吹着。 庾家兄妹吓了一跳。 围观之人亦被震撼到了,下意识不敢说话。 整整上万将士,鸦雀无声地拜倒在地。 一身黑红色的大将从白马上下来,缓缓走向新妇。 静静对视一眼后,邵勋有些抵挡不住少女眼中满溢的幸福和炽热的爱意,引她坐上了车。 鼓乐之声再起。 曾经在高平城下大破匈奴的骑军高举彩旗,护卫左右。 角声响起。 曾经横行于匈奴骑兵之中的银枪劲卒,全副武装跟在后面,护卫他们的主公、主母。 上万大军走了好久才次第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庾家庄园外观礼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喧哗声四起。 有那多愁善感的妇人,更是用嫉妒欲死的目光看向远方。 作为女人,一生有这一回的排场,少活十年都愿意。 男人则没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主要议论陈公这场婚礼的政治意义。 军阀与地头蛇的合流,便是这场婚姻的本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五章 昏礼 王衍果然信守诺言,来许昌参加了邵勋的婚礼。 儿子王玄、女儿王景风、王惠风都没来。 王玄在家祭扫、待客,王惠风没兴趣,王景风则是破防了。 作为太尉,他和曹馥坐在一起。 附近还有荀藩、刘暾、郑豫、裴康、羊冏之、卢志等人——好家伙,朝堂与地方上的核心人物都到齐了,怕是天子办宴会人都没这么齐。 此时婚礼已经过半,众人也喝得微熏。 王衍抬眼一看,庭院东南角落里有群二十啷当的年轻人,跪坐在案几后,腰背挺直,喝酒之时一饮而尽,非常豪爽。 他知道,那都是银枪军的将校,还是比较高级的那种。 曾几何时,这类兵家子根本上不得台面。但到了永嘉六年的今天,他们已经渐渐崭露头角,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其实并不奇怪啊。 他们的“邵师”、河南最大的兵家子,已经娶了颍川世家大族之女为妻,这件事本身就在宣告兵家子势力的崛起。 “群贤毕至啊。”王衍心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道:“就连徐州那么远的地方,都有士人来恭贺。” 荀藩笑道:“陈公本就出身徐州,寻常罢了。” 除了东海王氏外,来的都不是什么大家族。 如彭城刘氏、东海糜氏、兰陵萧氏、东海何氏等等,都是些地方上不起眼的小家族。 甚至于,就连徐州的地方豪强,都攀附了过来。 方才那个姓到的徐州土族就是,明明没受到邀请,却遣家中嫡长子来贺,放下礼物就走,攀附之心十分热切。 王衍放下酒碗后,越想越不是滋味。 景风明明与陈公自高平同乘一车回来的,却——什么事都没有。 一步慢,步步慢。 一时犹豫,良机错失。 当他终于决定舍弃面子,愿意把女儿嫁给陈公为妻时,陈公又上了个新台阶。 当他又纠结良久,决定降低标准,再舍弃点面子时,陈公好像又没什么兴趣了。 思来想去,总是因为面子作祟。 王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过,当想起女儿惠风那清冷的眼神时,他又犹豫了。 罢了!王衍叹了口气。 裴康看了王衍一眼,心中稍感安慰。 这老货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看到他吃瘪的样子,裴康就很得意。 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家女儿的处境,心情也没那么好了。 没名没分的,肚子都大了,怎么想的?至不济,也得弄个并妻之位啊,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嫡子、嫡女。 思来想去,干脆和王衍碰了一杯,各自饮下。 临时账房之内,胡毋辅之看着礼单上各色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金银器具、骏马玉石的数字,嘴巴张得老大,久久无法合拢。 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后,他才平复了心情。 娶妻居然是個绝好的敛财手段! 陈公若是多娶几次妻,岂不瞬间变成石崇那样的天下第一富豪? 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他放下酒碗,推开后墙上的窗户,看着横七竖八停在那里的车辆,眼冒精光。 这可以买多少酒啊,怕是喝到死都喝不完!带上儿子一起喝还是喝不完! 陈公真是威震中原,巴结他的人太多了。 以前可能还看不太出来,但结婚之日,哪怕没被邀请,很多人也不介意送上份礼物,结个善缘。 感慨一番后,他坐回了书案前,继续记账。 此时婚礼已近尾声,蔡承匆匆进来,递了一份新礼单给他,让他记上。 胡毋辅之拿起一看,傻了。 居然是梁皇后遣人送来的礼物:紫縠(hu)襦、绛纱绣縠襦、七彩杯文绮被、绛石杯文绮被、紫碧纱纹绣缨双裙、碧玉瓶…… 林林总总数十件,多半是宫中所用之物。 听闻梁皇后与庾家小娘自小相识,关系匪浅,看来没错了。 只不过——这是避着天子暗中送的吧?胡毋辅之八卦地奸笑两声,又喝了一大口酒。 外间的宾客已渐渐离席散去了,仆婢、亲兵们开始收拾桌案。 胡毋辅之翘倨着腿,坐在账房内,突然间哈哈一笑,道:“当年见陈公在田野中躬耕,我便知有今日,壮哉!” 笑罢,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一个蓬勃向上的幕府,一个不断壮大的势力,就能让人心怀激荡,汹涌澎湃。 干劲都足了许多! ****** 庾文君紧张地坐在婚房内,时不时抬眼望向外面。 她的心情有些纠结,既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夫君,又有些害怕。 到最后,只剩下羞涩与甜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有夫之妇了。 四位媵妾也在房间内,各自忙活着。 有人在温酒切肉,有人在整理床铺,有人在准备彩结,有人在准备器具。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 众人都紧张了起来,庾文君更是吓得正襟危坐。 邵勋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妻子,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夫……夫君,还请共用一牢。”庾文君起身行礼,紧张地说道。 “好。”邵勋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道:“以后还要过一辈子呢,勿要紧张。” 庾文君脸上又飘起两朵红云,轻轻挣开手,坐到了西面。 邵勋坐到东面。 荀氏轻轻切着肉,放到二人中间。 两人分别拿着筷子,夹起肉片,放入嘴中品尝。 此谓“共牢而食”,指的是新婚夫妇同食一盘肉,也是他们成婚后一起吃的第一顿食物,寓意将开始共同生活。 邵勋一边吃,一边看着新婚妻子。 庾文君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脸上越来越红,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一盘肉很快吃完了。 毌丘氏端来一坛酒,小庾拿来两个用彩结系在一起的瓢,分别递到二人手里。 此谓“合卺(jin)”之礼,即新婚妇人互饮一瓢酒,也叫交杯酒。 卺就是酒器的意思,即同一个瓠瓜剖开两半制成的瓢。 夫妻二人共饮合卺酒,象征夫妻合二为一,永结同好。又因瓠瓜有点苦,还带有夫妻二人以后生活中同甘共苦的意思。 另外,《礼记·昏礼》中有“合卺而酳(yin)”的说法。 酳,漱也。漱所以洁口,且演安其所食。 这一瓢酒,还有吃完肉后漱口的作用。 二人饮完酒后,邵勋还没什么,庾文君已经有些晕乎了。 邵勋放下瓢,上前抱住她。 庾文君还没完全长开,个头只到他肩膀。 邵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等了十年,终于把娘子娶回家了。” 庾文君把脸埋在他怀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真的太完美、太幸福了。 嫁给了从小就结识的、让她万分景仰的英雄般的人物,而对方又早早倾慕她,心心念念要把她娶回家,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她感觉自己醉了,不仅仅是因为喝了酒。 这个家,以后她就是女主人,一定要好好侍奉长辈,打理家业,相夫教子。 媵妾殷氏偷眼看了下二人,将二人刚才饮用的瓢掷到榻下,恰好一个朝上、一个朝下,此谓大吉。 响声惊动了搂在一起的二人。 荀氏走到庾文君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 庾文君的脸立刻红得无以复加。 毌丘氏也走了过来,与荀氏一起为庾文君宽衣。 庾文君只觉浑身僵硬得不行,机械地任凭两位媵妾为她褪去一件件衣物。 小庾开始铺床。 殷氏则红着脸过来,替邵勋宽衣。 脱着脱着,这个内秀女孩的手抖了起来,眼睛都不敢看了。 宽衣完毕,庾文君只觉浑身无力,直欲瘫软下去。 邵勋轻轻将她抱起,登榻而上。 四位媵妾齐齐退下,住到了隔壁的房间内。 “夫君……”庾文君躺在榻上,看着轻轻伏下的邵勋,用带着些哭音的语气喊道。 邵勋感觉到妻子太紧张了,轻轻抚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说道:“我曾经觉得我运气不太好,总是有人要害我,打个仗还屡出意外。后来发现,我的运气全用在娶文君你身上了啊。” 庾文君轻笑了一下,道:“是不是骗我?” “不是。” “你若骗了我——” “怎样?” “我会很难过的。” “不会的。”邵勋在她耳边吹着气,轻声道。 庾文君有些迷糊了。 片刻之后,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双手紧紧揪着铺巾,用力之大,几乎把指甲都窝断了。 她的眼角流下了泪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眼泪,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六章 大妇(为盟主商博良、加更) 庾文君醒来得比较早。 感受到身体的异样后,默默擦了擦眼泪,然后扭过头,看到邵勋离她有点远后,顿时有些委屈。 她侧过身子,手轻轻前伸,一点点靠近邵勋,最后轻轻搭在他的腰上。 见男人没什么反应,于是慢慢地往前边挪动身体。 “啊!”突然之间,她被男人抱了个满怀。 看到邵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怀里。 “娘子。” “夫君。” “起来吧,还得去向爷娘行礼。”邵勋拍了拍怀里的小娇妻。 庾文君惊呼一声,差点忘了这个,见外间天还没亮,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还有些惶急之色。 四位媵妾穿戴完毕走了进来。 荀氏跪在邵勋身前,替他穿衣。 邵勋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姑娘有点心计城府,但有用力过猛的嫌疑。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荀氏害羞地垂下头,但不敢躲开。 穿衣、洗漱完毕之后,邵勋牵着妻子的手,慢慢走向正厅。 庾文君有些紧张。 邵勋停下来,在她耳边说道:“爷娘早就盼着我把你娶过门了,他们很喜欢你,别怕。” 庾文君嗯了一声,偷偷看了一眼邵勋,感觉比几年前更威武、更有气度了,心中欢喜不已,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路上遇到仆婢,尽皆行礼。 庾文君深吸一口气。她是这個家的女主人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能给夫君丢脸。 于是,她尽量控制着表情,用一种淡雅又不失威严的态度应付众人。 来到中堂之时,邵父邵母早就等着了。 也没什么后世献茶的环节,就是行礼罢了。 行完礼后,母亲笑眯眯地摸出了一个手镯,递给了新妇。 手镯不贵,而且看起来很旧,庾文君欣喜地接过,立刻戴在手上。 邵母看了更加高兴了,对邵勋抱怨道:“明明十三岁就可以娶过门了,你硬是拖了几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打仗打傻了,世上有你这么做事的人吗?让新妇白白等了你三年。” 邵勋无奈,只能低头认错。 庾文君听了很欢喜,悄悄看了邵勋一眼,眼底竟然有一丝笑意。 与父母说了一会话后,邵勋拉着她来到偏厅。 不一会儿,乐岚姬、卢薰带着孩子过来行礼。 饶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庾文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邵勋用眼神给二位王妃示意。 两人尽皆白了他一眼。 “坐……坐吧。”庾文君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乐、卢二位道谢后,坐在她下首。 庾文君又习惯性地看了眼邵勋,眼底似有几分求救的意味。 邵勋咳嗽了下,道:“从今往后,府中事务,皆由文君做主,你等随着她便是。” “是。”二人齐声应道。 “无需如此拘谨。”邵勋感觉有点尴尬,更敏锐地感觉到气场有些不对。 乐岚姬、卢薰二人,堂堂王府主母,哪个不是在家中颐气指使的主,让她们伏低做小,真的有点难为她们了,更何况还是面对庾文君这样一个比她们小很多的少女。 “这便是金刀和獾郎吧?”庾文君看着二女抱着的孩子,面含欣喜地问道。 乐岚姬、卢薰二人齐齐看向她。 庾文君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邵勋又咳嗽了下,道:“我家没许多繁文缛节,谁的孩子归谁带。让金刀和獾郎见一见嫡母,然后——呃,便去玩吧。” 乐氏、卢氏这才带着孩子上前,哄着俩小儿用滑稽的姿势向庾文君行了一礼,然后看了眼邵勋。 邵勋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岚姬还没什么,薰娘方才是真炸毛了。什么叫凤目含煞,那便是了。 她年纪不小了才有了孩子,在她心目中,这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她的底线。 邵勋这才深刻领教到,女人多也是件麻烦事。 怕了,真的有点怕了。 “委屈了?”邵勋走过去,将庾文君搂在怀里,轻声问道。 庾文君嗯了一声。 邵勋失笑,到底还没长大,不会把心事藏着掖着。 但他也很珍惜庾文君对他的信任,如果哪天她也学着言不由衷的时候,这个后宫才是真的要炸。 “她俩没什么坏心,也不会争什么。”邵勋说道:“很容易相处的。” “我宁愿和蒲桃、琪娘他们相处。”庾文君说道。 “又说气话。”邵勋摸着她的头,笑道:“有什么事,多找阿娘诉说,她很喜欢伱,把我家传了好几代的镯子都给你了,她俩都没份。” 庾文君又开心了起来。 那个镯子可能连她首饰盒里最差的一件都比不上,但她就是很开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我也要孩子。”庾文君又道。 “不怕痛?” 庾文君摇了摇头。 “带你出去看看。”邵勋拉着她的手,径直来到了外边。 蔡承牵来一匹马。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抱着庾文君上了马。 马儿慢慢走着, 邵勋看着怀里白嫩的少女,感受着少女鬓角飞舞的秀发,突然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就是资本啊。 阿姨们虽然看不大起庾文君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但对她几乎可以当她们女儿的年纪却羡慕得无以复加。 更何况,主母的威仪只有她一个人能享受。 在这一点上,邵勋给了庾文君坚定的支持。 哪怕再喜欢和阿姨们玩变态的欲望,但在原则上面,他从来没糊涂过。 这个女孩,生来就在罗马,命好。 “看到那些田地了吗?”邵勋指着远处,说道。 “看到了。” “二月之后,我要带人躬耕。”邵勋说道:“君以民为国,民以食为天,种下一年的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我要做什么?”庾文君小声问道。 邵勋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贴在她耳边说道:“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了,早上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 “好。”庾文君耳根有些红。 “以前在辟雍之时,见你还拿着食疏看,现在还修妇功吗?” “嗯。” “那时候的你啊……” 二人回忆起了许多年前的共同记忆。 庾文君感受着耳边传来的热气,聆听着让她感动的话,娇躯早就软在了夫君怀中,幸福几乎要跃出胸腔。 方才的些许不快,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还是小女孩好哄!邵勋暗暗感慨。 若是羊献容,这会一定冷笑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心中有愧。 “三月之后,你要带着府中姬妾、婢女,采桑养蚕,以为表率。”邵勋继续说道:“三年大旱,四年蝗灾,桑木十不存一。而今需得恢复蚕桑,不仅仅是织绢的事情。儿郎们在外征战,需要良弓、战车,桑木都是上好材料。” “嗯,我知道了。”庾文君点了点头。 “三四月间,你亦可召集幕府僚佐、军中将校妻女踏青游玩。该置宴就置宴,该赏赐就赏赐。”邵勋说道:“今诸事草创,官佐还得自辟属吏,开销很大,而俸禄却不是很足。你就借着这些由头,赏一些财物下去。” “这些事夫君不也可以做么?” “我经常出征在外,却不一定有这个闲暇了。” “哦。”庾文君明白了,然后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我会做这些事的。” “元规做事毛毛躁躁,我一直让他干繁杂的庶务,磨磨性子。他若找你诉苦,别听他的。” 庾文君笑得小月牙都出来了。 夫君这么宠她、爱她,她当然听夫君的。 大兄若找上门来,她就——就气鼓鼓地斥责他一番。 对,就这样,要有主母的威严。 “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私事了。你若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或者风言风语,不要一个人生气。告诉我就行,不要藏在心里。” “什……什么话?”庾文君眨了眨眼睛,问道。 “这……”邵勋有些沉吟,组织了下言语后,说道:“反正生气难过的时候,就告诉夫君。夫君等了十年都没娶妻,就为了你,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庾文君又晕乎乎的了,感觉浸泡在甜蜜的海洋中。 邵勋看她那样子,突然有点不忍心,暗叹以后一定要管住吉尔。 不过,已经做下的事,还得先打个预防针。 花奴那里已经销过账了,甚至他还玩了点小聪明,多要了点名额。 庾文君这边还得一点点挤牙膏…… 女儿的事情,母亲已经知道了,但其他人还不知道,这就是个麻烦事。 “你还没去过广成泽。”邵勋说道:“过几日便随我过去吧,见见家里的部曲、庄客,今年就在那边躬耕。届时你随我一起,给各个庄园的典计们分些酒肉、礼品。” “嗯。” “广成泽事毕后,随我去封国,见见公府属吏。我要在那边办公一段时日,劝课农桑、操练军士,你多带些衣物、用品。” “嗯。” “后面我还要去高平,你就不用去了,安心留在陈郡,等我回来。” “我跟你去。” “怎么这么黏人呢?”邵勋宠溺地摸着她的头,笑道。 庾文君不好意思地笑了。 刚刚从少女变成妇人,她的心中确实不是很踏实。 “听话。”邵勋说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今年——应该不会再与人打生打死了,总得喘口气,后面时间多着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七章 故地重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朝廷对方伯们的态度好了许多。 邵勋以自己或他人名义报上去的区划建置、宗王改封、官员任命,全部核准同意了。 首先是任城王改封濮阳王、罢任城国、高平国之事,最快得到批准。 五千七百府兵的安置工作也顺利展开,一部分人甚至开始春耕了。 如此一来,高平国将成为兖州第二大郡,仅次于泰山。 庾敳上任太守后,首要工作是将已经有点瘫痪的郡县官府运转起来,然后加以深入控制。 “贤婿担心朝廷,朝廷也担心你啊。”许昌城外,准备前往梁国上任的庾琛说道:“梁芬都督沔北数郡,与朝廷之间隔着洛南数县,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哈哈!”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丈人说话,也是有意思。 荆州整体上而言,仍然是朝廷的地盘,纯度比较高的那种。 王如身死之后,梁芬收编了宛城、襄阳间的广大关西流民,已成一方势力。 山简(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王澄也从夏口返回了襄阳,收拾残局。 朝廷若想经营南方,不可能与邵勋把关系搞得太僵。 尤其是正月里这场高规格的婚礼弄得远近皆知,这会怕是连匈奴人都知道邵勋与颍川士族合流了。而颍川士族一贯与汝南士人并称,在豫州西半部这一片,朝廷真的没太多影响力了。 “另者,朝廷可能还想打一打弘农,把王弥向西推。新安离洛阳近在咫尺,着实危险。”庾琛又道。 “朝廷有粮么?”邵勋说道:“禁军虽有多番整补,亦不过二万多人,怎么打?” “老夫亦不知。”庾琛叹息道。 洛阳朝廷能直接利用的人力是越来越少了,基本就河南、荥阳、上洛三郡。 他们现在都从流落河南的各地流民中择精壮补入禁军了。 这个选兵标准,若放在十年前,估计要让人震惊半天。 但邵勋懒得管了,朝廷爱咋样折腾就折腾吧,别被人灭了就行。他现在还需要和大家一起,假装团结在大晋旗帜下。 “今年还有漕粮入京么?”邵勋问道。 “应该有。”庾琛道:“听子据说,朝廷默许琅琊王插手江州政事,换取钱粮入京。” 钱粮真的是重中之重。 虽说洛阳人口在一年年减少,对粮食的消耗没以前那么大了,但匈奴的破坏也日渐激烈,洛阳周边的自持能力在一天天下降。 没有外部钱粮输入,洛阳连半年都坚持不了。 就在年前,王玄甚至私下里问他,这几年截留了多少漕粮。 邵勋告诉他实话,大约六十万斛。另外借了约四十万斛,总计“坑”了朝廷一百万。 王玄询问能不能先还一点,邵勋拒绝了,因为他也很缺粮。 去年的战争毕竟是在河南打的,即便军事上赢了,经济和政治上也亏得慌。 他的银枪、义从二军,全靠洛南、襄城、颍川、汝南三十余县,每年提供百余万斛粮食、三四万匹绢维持着,而且还得自己放牧牲畜、养鱼种菜、采摘果子解决一部分缺口——至于器械消耗,一半自产,一半靠他从朝廷那里胡搅蛮缠讨要。 豫州财政也很困难,也很吃紧,真的没有余力。到最后,只能答应王玄如果今年陈郡、南顿、新蔡三地还能顺利收获的话,就在秋收后还二三十万斛粮食。 而说起琅琊王司马睿,若说他没有野心,邵勋敢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作为司马越余孽之一,司马睿的幕府政治上靠的是南渡士人,经济和军事上靠的是江东豪族。 虽说他本人也在想方设法建立独立于江东豪族之外的军事体系,但目前看来还远远不够。 打寿春、入彭城,靠的就是东吴旧族、新贵的部曲。 这个割据势力真的很奇怪。邵勋觉得,若无司马睿及南渡士人一力坚持,那些江东豪族们到底有没有兴趣扩张? 许昌城内驶出一支车队,满载各色物事。 庾琛看了看,都是他在许昌城内采买的日用品、农具,于是作揖道:“贤婿无需远送,某这便去了。” 说完,看向另外一边。 毌丘氏、庾文君母女俩亦在告别,哭哭啼啼。 此番上任梁国内史,算是豫州腹地,没什么危险性,于是他把家人都带上了。 依依惜别之后,两拨人分别上路:邵勋向西经颍阴去阳翟,庾琛向东经陈郡去梁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广成泽屯丁的数量涨涨跌跌,最近维持在六个营、三万人上下(含远在阳城县的一個屯营)。 这三万人里,除了几千倒霉鬼外,绝大部分都换了一个遍了。 表现好的从奴隶屯丁变成了屯田军或户籍上的自由百姓。 表现不好的就只能继续在这里干活,等待下一次撞大运的良机——比如迁出去给府兵当部曲。 恤田、禄田、军田、材官庄…… 从广成泽延伸到梁县,甚至向南拓展到鲁阳境内,成千上万顷良田在这些俘虏日复一日的耕作下,源源不断地产出着粮食、牧草,饲养了大量牲畜。 可以这么说,正是这些田地、俘虏的存在,邵勋才有底气在颍川士族面前要价还价——即便你们不支持我,我也能依靠这一片的积蓄,短期支撑幕府、军队一年半载,然后把你们砸个稀巴烂。 正月底,邵勋已来到了广成泽内的材官庄南园。 护卫他前来的银枪军十一至二十幢六千战兵就地展开了训练。 银枪军现在有二十幢了,总计一万二千人。 按照邵勋的最新计划,一到十幢编为左营,由王雀儿统带,侯飞虎、孙和副之;十一到二十幢编为右营,由金正统率,张大牛、徐煜副之。 陆黑狗在东武阳之战时作战过于勇猛,黑夜之中被流矢所伤,在床上躺了数月后,方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落下了病根,已不适合高强度的战争。因其曾在太学挂名,故调任南阳叶县丞,名册上唤作“陆荣”。 右营六千众,只有十一、十二两幢参加过去年的挺进洛阳之战,剩下的人没有任何战斗经验。 最后四幢人甚至连铁铠都凑不齐,除伍长以上军官外,其他人都只分到了皮甲。 这个只能慢慢筹集了,现阶段还是训练要紧。 “材官庄南北二园都是家里的产业。”邵勋指着在阳光下半冻半化的湖面,道:“北园由五千屯丁耕种,荆氏兄弟带着部曲庄客管理。南园现有近三千八百户庄客,都是几年前从洛阳三园撤下来的老人。” 庾文君挽着他的手,小鸟依人一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冰封的湖面、广阔的农田。 她已经进入了妻子的角色。材官庄南北二园、绿柳园都是邵氏私人产业,需要她这个主母花心思打理。 作为她的嫁妆,鄢陵、南顿等地还有不少土地、部曲,同样需要她指派人手打理。 十六岁的少女,就这样接手了家庭重担。 邵勋替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庾文君嘻嘻一笑,仰起脸。 邵勋亲了她一口,然后搂着她向前走着。 他感觉有点不妙,因为庾文君对他越好、越依恋,他就越不忍心、越内疚。 这个小妮子,太黏人了,又很执着认真。 晚上入睡前,总是问一句刚才有没有舒服。邵勋看得出来她不是特别舒服,但却总想着要把夫君服侍得舒服了。 “那边是什么地?”庾文君小手一指,看着那些宛如小岛一般被湖泊、河流环绕着的土地,好奇地问道。 邵勋不动声色,道:“那是广成宫的田地,曰‘垛田’,之前有三百余顷,现在多少我亦不知。看到那边的房屋了么?耕作垛田的百姓多来自河南、河内二郡,在永嘉三年之前,这里一直种的是水稻。去年秋天种了冬小麦,五月收获后,应该会继续种稻谷。” 所以是洛南这一片是他的重要根基呢。 当濮阳、东平、济北、荥阳等地没法正常开展农业生产,陈留、高平、济阴、泰山甚至陈郡、梁国等地只能春种秋收的时候,包括广成泽在内的洛南地区却开始了两年三熟。 从去年开始到今年年底,人家一亩地能收三茬粮食,陈郡、梁国、陈留等地只有两茬,前线那些郡县半茬都够呛,差别太大了。 更何况,广成泽的稻麦轮作亩收要远远高于两季粟,这是一个非常稳定且高产的大后方。 “垛田收的是不是广成稻?”庾文君问道。 “这你也知道?” “当然。”庾文君咯咯一笑,道:“广成稻在颍川也很有名气。夫君你过年发的赏赐中,就有广成稻啊。大兄曾带了一批回家中,我们全家都尝过呢。” “哦,这样啊。”邵勋松了一口气,道:“广成稻确实不错。” “那座山就是崆峒山吧?” “是。” “听闻崆峒山北有广成汤。夫君,你带我去玩玩嘛。” “别闹,为夫来这有正事呢。”邵勋心中一突,道:“恤田、禄田去年都只种了一季春小麦,今年春种粟,没几天时间了,为夫要下地躬耕。” “哦。”庾文君知道自己任性了,于是说道:“那我就给夫君送水送饭吧。” “嗯。”邵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八章 收手吧! 春社节过后第三天,褚翜匆匆赶到了禄田。 “谋远来了。”邵勋远远招了下手,大笑道。 “竟然比明公来得还迟,惭愧。”褚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无妨,是我来早了。”邵勋挥舞着钉耙,在翻耕过的田地里敲击着,把大块的泥土敲散、击碎。 由鲁阳县公府演变而来的陈郡公府,职能是越来越弱了。 政权、兵权多数被剥离,转到了许昌幕府之中。 如今能管的,除了陈郡五县之外,主要是处于洛阳、豫州、荆州交界处的梁、阳翟、阳城、宜阳、鲁阳、叶、堵阳七县,外加几座邵氏私家庄园、禄田、军田、恤田、广成泽牧场等产业。 官吏不是很齐,因此邵勋补了不少转向文职的学生兵,慢慢把这个机构运转起来。 因为国相崔功、丞裴廙等人去了陈县,作为六品大农的褚翜仍留守梁县,因此他已是洛南这一片事实上的负责人,大小事务一言而决。 禄田春耕是大事,他当然也要到场。 换了一身短打褐布衫后,褚翜与一干属吏们也下了地,开始干活。 “中典牧乐宽下个月来公府任左常侍,从今往后,马政这一块归他管。”邵勋说道:“你把那三千余匹马与他交割一下,右常侍吴前协助他。” “诺。”褚翜应道。 乐宽放弃朝廷第六品的中典牧,到陈郡公府担任第八品的左常侍,看样子下定决心了。 吴前原本是第九品的牧长,现在又升一品,当第八品的右常侍,差不多也到头了,因为他字都不认识。 吴前之子吴勇识字同样有限,原为公府舍人,这次居然由父子二人落籍的襄城郡察孝廉,得了官身,接任第九品的牧长。 褚翜虽然看不起这二人,但也不敢得罪。 吴前父子二人过年去陈公家,能谈笑风生大半天,还能被留下喝酒吃饭,他就不行。仅此一点,得罪人家就真是自找不痛快了。 二人又谈了一点关中的事情,就两路大军逼近长安之事谈了谈,随后便低头干活了。 禄田一直由庾家部曲在管,好几年了。 数百兵丁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大部分时候护卫在邵勋附近,担心他——被屯丁们用锄头、粪叉打死。 晌午之时,庾文君带着食盒过来了,庾家部曲纷纷行礼。 行完礼后,一个個昂首挺胸,更得意了。 广成泽这一片,负责看管屯丁的“狱警”们来自好几块:南阳乐氏部曲、鄢陵庾氏部曲、荆氏兄弟私兵、襄城公主私兵以及邵氏部曲庄客。 五部人马之间是有竞争的。 庾文君当了陈公正妻后,庾家部曲地位暴增,分赏赐的时候也能多一点,美哉。 “夫君。”庾文君跪坐在蒲团上,轻声说道:“方才我在王国舅庄园外,碰到了一个女子,说是夫君旧识。” “嗯?”邵勋冤枉得不行。 荆氏一直在勾引他,但他真的没上钩,若其他女人就罢了,在荆氏身上翻车,实在扯淡。 “王国舅死后,太傅幕府的刘舆、王争夺此女,后逃至广成泽。”邵勋说道:“夫君看她可怜,便让他的两位兄长带着家兵看管屯丁,屯丁负责把她家的田地一块种了,如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庾文君笑道:“难怪她说要向夫君致谢。” 妈的,这女人能用什么来谢他?邵勋心中一激灵,道:“谢就不用了,小事罢了。” “你也吃点吧。”邵勋将食盒向妻子那边推了推。 “嗯。”庾文君拿起一小块蒸饼,斯文地咬着。 邵勋又替她切了点肉,舀了点汤,放到她面前。 庾文君咬着蒸饼,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邵勋则有些恍惚。 一个女孩,从小把你当英雄,大了想嫁给你当妻子,成为你的妻子后,又努力尽义务,满心满眼都是你…… 小虫,收手吧! 曹贼,别玩了! 他拿起一块丝绢,替妻子擦了擦嘴角。 庾文君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羞涩和欢喜。 辚辚车声响起,片刻之后,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护兵们左右散开,吆五喝六,待看到身着明光铠的邵氏亲兵后,顿时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慌忙退后,但刚刚下车的两个女人却眼前一亮。 前头一人惊喜过后,冷笑两声,故意大声道:“这是翠囿新培育的苜蓿,尔等仔细些。” “诺。”庄客头子应了一声,然后下了田埂,嚷嚷道:“休要偷奸耍滑。这二十顷地是陈公的禄田,五月就要来割草,一个个卖点力气,知道了么?” “知道了。”屯丁们有气无力地回道。 苜蓿这玩意,长得快,量又大,一年割三四回,其实是一桩很繁重的劳役。 但陈公和他的亲兵要吃肉,每两个月发一批牲畜去许昌,全靠禄田产出的苜蓿喂养了,没人敢轻忽这件事。 庾文君听到动静后,回头望去,惊讶地问道:“那不是惠皇后么?” “伱怎么认识她的?”邵勋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问道。 “远远见过。”庾文君回过头来,奇怪道:“夫君的禄田,一直是惠皇后派人打理吗?那些牛羊,也是惠皇后遣人送去许昌的?” “唉!”邵勋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当年东海用事,杀戮不断。先帝驾崩之时,有东海党羽诬陷乃惠皇后下毒。皇后百口莫辩,由将军陈眕护送至广成宫,暂避风头。我激于义愤,便将追捕惠皇后的禁兵驱赶了回去,庇护惠皇后于广成宫。皇后心地仁善,便在广成泽中种稻、牧养牲畜,壮我军需。有些事,做习惯了就那样,我劝了几次,皇后都不肯罢手,奈何。” “夫君庇护的女人真多。”庾文君小声说了一句。 “怎么说话呢?”邵勋笑骂了一句。 庾文君嘻嘻一笑,道:“夫君且用膳,妾去对惠皇后行礼。” 说完,提着裙摆,一溜小跑过去了。 邵勋不忍心回头看,默默坐在那里,开始头脑风暴。 羊献容会怎样?嘲讽一番庾文君?好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会不会有更严重的事情?难说。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 于是他又默默拿起蒸饼吃了起来,再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把食盒内的东西都吃完时,几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其中有羊献容、庾文君,还有司马脩袆? 他默默站起身,看着用危险的眼神看着他的羊献容,行了一礼,然后又对襄城公主一礼。 二人回礼。 “夫君,皇后邀我去广成汤……”庾文君小声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皇后所请,就恭敬不如从命吧。”邵勋云淡风轻地说道。 庾文君亦对羊献容致谢。 “我一人空居广成宫,寻常大半年见不得外人。庾夫人既来,欢喜还来不及呢。”羊献容说道。 司马脩袆默默站在后面,一直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邵勋和庾文君。 “那就走吧。”邵勋无奈道。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日头西斜之时,便来到了广成汤。 没过多久,庾文君的四个媵妾带着衣物及日常用具赶了过来。 几人在院子里说个不停,叽叽喳喳。片刻之后,便踩着石板台阶,一个个进入了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内。 邵勋换了一身袍服,坐在窗前,看着池中的五条小白鱼。 不一会儿,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也在婢女的陪侍下,入到了池中。 邵勋不知道该不该收回目光。 脚步声响起。 邵勋扭头看向门口,羊献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长秋……”邵勋喊道。 羊献容走了进来,跪坐在他对面,悠悠说道:“要我穿皇后礼服的时候,就巴巴地跑过来。玩腻了之后,一去就是一年,人影都见不着。” “现在时机不对。”邵勋辩解道。 羊献容冷笑一声,道:“你要等什么时机?等到什么时候?” “你在外间逍遥快活,我在这里跑断腿,替你打理禄田、牧养牛羊。你的那些奇思妙想,培育这个,培育那个,哪一件不是我在帮你做?” “你的将佐年底能收到那么多肉脯、稻谷,一个个对你千恩万谢,都是谁替你挣的?” “匈奴南下之前,我写信回泰山,苦劝族里不要当墙头草。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会和匈奴那么拼?若不是他们吸引了刘雅、呼延晏,你的陈郡老巢都让人端了。” “南阳那边,谁在为你拼杀?南顿、新蔡,谁在为你安置流民?” “这……”邵勋无言以对。 羊献容说的话有些夸大,但他不想争辩了,越争辩越收不了场。 见他吞吞吐吐,羊献容更气了,嘲讽道:“陈公现在太威风了,娶了新妇后,颍川士族尽皆拜倒。怎么,今日是带新妇来刺激我么?取笑我自不量力?” 邵勋一皱眉,羊献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对啊。 冷落了她一整年,好像确实有点过分了。 羊献容见他光皱眉不说话,眼神愈发危险。 只见她扭头看了眼窗外汤池里的庾文君,直接起身,坐到邵勋怀里,道:“你的新妇在外面,我在里面。你就在这里抱我、爱我,我就原谅你,如何?” “你疯了?”邵勋低喝道。 “一整年见不着人影,换谁不疯呢?”羊献容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长秋,来日方长。”邵勋试图推开她。 “庾文君随时可能看见我们。”羊献容说道:“你把我压在身下,她就看不见了。你不是最喜欢皇后么?还等什么?” “长秋,我想了想,你确实应该出宫走动走动。”邵勋咽了口唾沫,说道:“许昌、陈县那边,风物绝美,可多走走看看。” 羊献容一愣,手上的劲小了许多。 “亦可解我思念之情。”邵勋又在她耳边说道。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轻轻起身,走到外间,唤来一名婢女,道:“庾夫人出浴后,就引她去客房歇息吧,我就不请她来这边饮茶了。” “诺。”婢女转身离去。 邵勋出了一脑门子汗。 羊献容无力地坐回邵勋对面,眼圈有点红,道:“你‘思念’的时候就来抱我上床,不‘思念’了就一整年都想不起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能是以前你对我太好了,稍稍说两句软话、假话,就让我狠不起心来。” “你娶个妻弄那么大动静,给谁看呢?” 羊献容喋喋不休,但这会说话的语气就正常多了,不像之前那么疯。 邵勋想了想,感觉这颗炸弹确实拖不下去了。 人总要为以前的错误买单,想想也是昏了头,色胆包天,连先帝遗孀都敢招惹,现在要想办法解决了。 他悄悄看了眼窗外,然后抱着羊献容,躲到角落里,轻抚着这张堪与王景风媲美的精致面庞,道:“洛阳三天两头打仗,我估摸着没人关心广成宫这边了。你出外走动走动,朝廷也懒得管。” “朝廷穷得要死,都一年多没送宫中用度过来了,正旦亦无使者前来宣慰。”羊献容嘲笑道:“你担心个什么劲?” “你想去哪?”邵勋问道。 “我要跟伯父学书法,你在陈郡帮我找个地方。”羊献容说道。 卧槽!真是天才般的借口! 羊家书法挺有名气的,找自家伯父学习,也不怕人说闲话,邵勋真佩服羊羊的机智。 “好。”他一口答应了。 “现在你想做什么?”羊献容将脸埋在他怀里,问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邵勋亲了她一口,道:“等你去了陈郡再说。” 羊献容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对庾文君可真好,对我就只有糊弄。” 邵勋讪讪一笑,抱着羊献容,轻声安慰一番。 进入到了他熟悉的轨道,羊献容本身也顺气了,自然不可能再失手。 在邵勋的连番催促之下,羊献容不甘心地离去了。 没过多久,庾文君顶着红扑扑的小脸,一把扑进了邵勋的怀中:“夫君。” 蓦地,她鼻子轻嗅了下,然后用力搂紧了邵勋,低声道:“我累了,带我回去吧。” “不住这?”邵勋惊讶道,衣服都带了。 庾文君摇了摇头。 “好,回材官庄吧。”邵勋说道。 “你明日还要出去吗?” “不了。明日在材官庄召见韦辅、梁臣,后天看一下牧场,再操练几天军士,便走了。”邵勋说道。 (票不投过期了啊,砸死我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九章 关中与平阳(给盟主张泰玩加更) 清晨的薄雾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喊杀声。 数千名士兵站在空旷的原野上,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激昂的鼓声之中,来了一次冲锋。 冲锋完毕之后,身背认旗的军官们开始了日常打骂。 新兵们被训得跟灰孙子似的,头几乎低到裤裆里。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 打骂、休息完毕后,众军继续列阵,三百多邵氏亲兵骑着战马,由远及近,开始了第二轮训练。 这是为了让新兵熟悉骑兵。 越熟悉,越了解,就越不容易害怕,越不容易自己吓自己。 韦辅、梁臣二人陪着邵勋在阵列旁走来走去,时不时说笑几句。 “河间王颙之后,关中之兵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了现在,完全靠豪门部曲和羌氐胡众了。”梁臣的目光在银枪军右营士卒身上转来转去,道:“明公这兵,再练个一两年,就成气候了。” “比之匈奴如何?”邵勋问道。 “若对上匈奴骑军,有些吃力。”梁臣实话实说:“听闻明公还有银枪左营,纵横南北,或能战而胜之。” “我若举银枪、义从之众北伐,可能攻灭匈奴?” “不能。”韦辅、梁臣二人几乎齐声说道,脸上甚至还有几分担忧,他们是真怕邵勋脑子一热,以为凭一两万银枪军、几千骑兵就去攻伐匈奴。 “哈哈。”邵勋很满意,这两人有求于他,甚至依附于他,但没有顺着他说话,品性还是可以的。 若要北伐匈奴,按如今的情况来看,一定会引发全面决战。 不可能说你只攻一处,人家其他地方都在看戏,让你一点点削弱他们。 要打,就一定是至少四路北伐。 一路攻弘农,解除侧翼威胁。 一路攻河内,直入上党。 一路攻河北,哪怕不与石勒、石超大打出手,也得往这個方向分派人手。 最后还需一路监视青州。 甚至于,如果荆州、扬州、徐州方向有人搞事拖后腿,你还得再分出三路兵马。 四路齐出,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勉强了。 再者,他现在需要培养方面大将。 这个方面大将需要具备两方面的素质:一、自己人,忠诚,这是首要的;二、能力合格。 以前他太过亲历亲为,担心手头本钱赔光了,不放心让手下人独当一面。 现在么,势力上了一个新台阶,不能再学以前的小农做法了。 金正、王雀儿二人,该撒手就得撒手,老师一直呵护着,学生是得不到足够的成长机会的。 春耕之后,王雀儿已率银枪军左营前往高平,让他单独负责一个方向,培养下全局能力。 李重则前往濮阳,继续总领大河防线。 南方则一片空虚。 这个时候,如果司马睿偷自己的屁股,麻烦还是比较大的——这就是邵勋一直坚持保朝廷的主要原因之一。 朝廷没了,司马睿头上最后一点大义束缚也没了,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动。 朝廷在,司马睿从寿春派舟师北上,攻陈郡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你等去了南阳,凡事可与乐弘绪商量着办。”邵勋说道:“量力扩充一下部伍,梁都督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毕竟朝廷还在。” “明公以为,关中战事何时能够结束?”韦辅问道。 “这可不好说啊。”邵勋说道:“此事实取决于匈奴,就看刘聪愿意投入多少本钱了。” 韦辅、梁臣点了点头,他们也是这个看法。 说实话,匈奴第一次攻打关中,太过顺利了,有点取巧的成分。 谁能想到,赵染就因为一个冯翊太守之位而与南阳王翻脸? 赵染投降后,又帮助匈奴瓦解了派驻潼关的大军。如此一来,南阳王派出去的两支大军全完了。 长安又十分缺粮——经历了连续两年的灾害,整个北方就没有不缺粮的——没法招募新兵,空虚无比,让匈奴一下子得手了。 现在扶风、安定等地起兵反正,纯粹是因为匈奴第一次仗就没打干净。这一次若能镇压下去,关中才能算真的安稳。 “南阳太妃到哪了?”邵勋又道:“南阳国不能没有她坐镇,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梁臣默默停下了脚步。 韦辅跟在邵勋后面,继续往前走了七八步后,才低声道:“太妃带着王女在流华院。” 邵勋猛然转身,看向韦辅。 韦辅低下头,没再说话。 妈的,我“偷偷摸摸”做的事,怎么到最后都让人瞧出端倪? 你们这些家臣,一个个粘上毛比猴还精,之前都是在装傻吧? 听到“王女”的消息,邵勋心中起了一阵悸动。 他想抱一抱孩子,让女儿看看爸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个女儿,到现在没名没分,真是受委屈了。 邵勋一想到这里,有点烦躁,怎么骗开老婆,偷偷去看小三生的孩子呢?在线求助,急。 “我找个机会,拜会一下太妃。”邵勋说道:“关中那边,伱等消息比我灵通,注意打听。一有情况,立刻报来。” “好。”韦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作为南阳王的残余势力,他们若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就只能依附更强的一方,取得他们的支持。 陈公现在是唯一愿意支持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的人,只能听他的了。 ****** 刘汉都城是平阳,城内有宫,就叫“平阳宫”,是刘汉这个北方最强大势力的权力中枢。 新年以来,平阳宫降下了一道又一道旨意,对朝廷职位进行了一番调整。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最让人议论纷纷的则是“桃色新闻”。 刘聪以司空王育、尚书令任顗女为左、右昭仪。 以中军大将军王彰、中书监范隆(原大鸿胪)、尚书左仆射马景女为夫人,以尚书右仆射朱纪(原中书监)女为贵妃,皆金印紫绶。 以太保刘殷二女为左右贵嫔,位在昭仪上。 又以刘殷的四个孙女为贵人,位次贵妃。 于是刘家两代六个女人宠绝后宫,以至于刘聪这段时间都不太出门了,群臣有事则由宦官奏报。 他要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女人身上。 当然,刘聪到底不是昏君,玩女人是玩得欢,但政事还是理的。 正月里,镇北将军靳冲、平北将军卜珝率军攻晋阳,刘聪同意了。 其实出兵规模不大,奈何刘琨兵更少,晋阳直接被包围了。但这事没完,晋阳战役的结果,全取决于拓跋鲜卑下不下场。 “长安!又是长安!”刘聪看完奏折后,心中不爽利,连带着簇拥在他身边的美人都不顺眼了。 “陛下心中烦闷,不如出宫看看徽光、温明二殿建成未,也好散散心。”贵人刘氏凑了过来,劝道。 “尽提些扫兴的事!”刘聪一把推开刘氏,怒道。 刘氏不防天子如此作态,之前还万般宠爱她和两位姑姑呢,现在却勃然变色,顿时掉下了几滴眼泪。 “哭!就知道哭!”刘聪骂道:“再哭就把你送给邵勋做贺礼,朕宫中正好换新人。” 刘氏立马止住了哭声。 刘聪冷哼一声,暗道表兄张寔的两个女儿徽光、丽光不错,过阵子就纳入宫中为贵人——恰好太后也有此意。 不过,他突然想到邵勋纳范阳王妃卢氏、成都王妃乐氏入府,却比他会玩多了,顿时有些惆怅。 左贵嫔刘英悄悄走了过来,示意侄女小刘贵人赶紧离开,然后捡起地上的奏折,粗粗看完后,坐到刘聪身旁,劝道:“陛下,关中新得,人心未附,中山王兵少,恐敌不过贾、梁之众,当益其兵,以为守事。” 刘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有所不知。若其他人,朕已益兵,但永明么……” 刘英又劝:“中山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何疑耶?” 刘聪叹了口气,道:“朝廷正用兵晋阳,二三月间,农事正急,实不宜大发诸部,等到三四月间牧草返青后再说吧。” 刘英看着刘聪,知道他心意已决,聪慧的她便不再劝了。 朝廷用兵晋阳,实在是出于一场意外。 晋阳牙门将邢延以碧石献刘琨,以求上进,刘琨转手把此物送给了他的结拜兄弟拓跋猗卢之子拓跋六修。 六修这货又找到邢延,说你手里一定还有这东西,百般索要,不得,于是就把刑延的妻子抓了。 刑延大怒,遣兵偷袭六修,六修败走。 刑延遂以新兴郡降汉。 新兴、雁门二郡,是去年刘琨冒着得罪王浚的风险,表拓跋猗卢为代公得来的战利品,这下新兴没了,雁门也保不住。 匈奴一看有这好事,于是出兵围了晋阳。 刘琨这家伙,不光能向鲜卑借兵,同时也能招揽代北杂胡,但他“长于招怀而短于抚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而去者亦相继”。 简单来说,他名气大,能招来人。但人来了之后,相处一段时间,发现刘琨这人着实不咋样,于是又跑路。 说白了,统治、抚御能力很差,情商、政商都不高。 最近,他痛感晋阳民寡兵弱,于是派人潜回老家中山,在中山以及幽州的几个郡招诱人手。王浚大怒,又起摩擦,大打出手。 匈奴围攻晋阳的大背景就是这个。 刘聪认为拓跋鲜卑被王浚缠住了,厮杀不休,可能没余力支援刘琨,遂打算一举拿下。 不过刚才被刘英一劝,觉得确实过于提防刘曜了,而且去年在河南受挫,朝中文武觉得该在大河以北发力,主攻关中、河北,不能再分散兵力了。 刘聪深以为然,于是他招了招手,将刘英、刘娥姐妹揽在怀中,又让她俩的四个侄女跪在身前服侍,舒服地眯着眼睛,半天后终于说道:“你俩拟一份旨,遣单镇西将兵往长安。” 刘英、刘娥轻声应是。 “拿散来。”刘聪又道:“你们通通给朕跪下,待朕服完药散,再来好好收拾。” 旨意很快离开满是淫靡肉香的宫殿,发往台阁。 数日之后,调兵命令便发出了。 关中之局,也到了关键时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章 关中闲子 荆氏善音律,名动洛阳。 但多年以来,人们一直无缘欣赏。搬到广成泽后,因为传闻她是陈公的禁脔,更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了。 庾文君应邀拜访之前,稍稍打听了下荆氏的根底。当听到蒲桃汇报而来的消息时,惊讶了许久。 她下意识想要离开,不过被荀氏扯了扯衣角。想明白之后,深吸一口气,带着乐器上门了。 另外一边的山丘之上,邵勋利用着宝贵的时间空档,在院子里和女儿玩了个不亦乐乎。 “真是父女联心。”邵勋抱着女儿坐在树荫下,轻声道:“阿爷给你准备好多东西。” 女儿“呜啊”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邵勋亲了下女儿额头,道:“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阿爷会挑全天下最漂亮的地方,给你建座大大的宅子。” “呜啊!”女儿吐出了一个泡泡,落在邵勋脸上,炸了开来,然后父女两个都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一個傻笑,一个欢笑。 刘氏站在一旁,失神地看着父女两个温情欢乐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脸上的冰霜融化了,嘴角带上了笑容, 不知不觉间,她往前走了几步,离父女二人更近了。 一大一小二人又玩起了骑马的游戏。 在万军之中左冲右突,几无一合之敌的邵某人,老老实实扮成了老马,任女儿趴在他背上,搂着脖子,呜呜叫着。 时不时,他还很配合地发出几声马儿嘶鸣。 刘氏噗嗤一笑,温柔的目光在女儿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落在邵勋身上。 邵勋已经躺在了草地上,捉了一只蚱蜢给女儿玩。 小孩子不懂什么,抓着蚱蜢看了一会,就要往嘴里塞。 刘氏连忙上前抢过,孩子不让,扭着头往旁边躲。 刘氏侧着身子抢了一下,终于把蚱蜢抢到了手里,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邵勋一个轻揽,把刘氏抱入怀中,侧躺在他旁边。 孩子看到母亲也躺下了,在两人中间咯咯直笑。 “小禾,你看女儿多高兴。”邵勋嬉皮笑脸道。 刘氏转过头去不看他,道:“你的女儿,当然高兴了。” “也是你的女儿。”邵勋的手在刘氏背上轻轻抚摸着。 刘氏一开始还狠狠地抓掐几下,让无耻的男人死开。但男人百折不挠,被打开一次摸上来一次,到了最后,力道越来越轻,被男人紧紧搂在怀中,任他施为了。 今日的阳光温暖又不灼人,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邵勋一只手搂着乱动的孩子,另一只手轻轻枕到了脑袋下,看着天空。 刘氏还下意识保持着推搡他的姿势。 男人早已从她背上抽开了手,不再束缚她了,但刘氏好像没有发觉,仍窝在邵勋怀中。 孩子真是个奇妙的事物,能极大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去了南阳后……”邵勋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悠远而听不真切:“顺阳太守羊曼、南阳内史乐凯、宛城帐下督羊聃、堵阳屯田军校尉邵光都是可以信任的。” “梁芬本来不太想趟南阳这个浑水,但他既然趟了,我也吃不准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只能多方限制他了。” “荆州刺史是王澄,他不会轻易同意调换郡国守相之事,顺阳、南阳两郡合在一起,应能制衡他一二。新野太守庾方可以交好,但最好别完全信任。” “你安排了这么多人,为何还要我去南阳?”刘氏轻声问道。 “他们没法与关中联络,伱可以。”邵勋说道。 “南阳王府都散得差不多了。”刘氏有些感伤地说道:“诸州刺史、郡国守相们虽然是先夫提拔的,但这会多半也不会认账了。” “错了,南阳嗣王在秦州,这个王府没有散。”邵勋说这话时感觉自己有些无耻。 “那我还不如帮我儿,为什么帮你?”刘氏看着邵勋,亮晶晶的眼里居然多了一丝调皮的意味。 邵勋有些惊讶,这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刘小禾吗? “南阳王保可能在秦州长期据守?”邵勋问道。 刘氏叹了口气,眼神中多了几分黯然。 “事不可为之时,就把他接来南阳。”邵勋说道:“我护着你们。” “我有儿子,不需要你护着。”刘氏横了他一眼,说完后,又用紧张的眼神偷看邵勋。 “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会护着你,尽我所能。”邵勋说道:“还有我们的女儿。” 刘氏沉默了许久,咬牙道:“薰娘说得对,你就是个变态。我都三十多了,安安静静当南阳太妃,儿孙侍奉于侧,这一生很快就过去了。你偏要坏我名节,给你不清不楚当外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上辈子欠你的么?” “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双份。”邵勋笑道。 刘氏狠狠打了一下邵勋。 女儿见到父亲被打,又看看打人的母亲,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邵勋连忙将女儿抱入怀中,轻声安慰,只一小会就止啼不哭了。 刘氏见状,酸溜溜地说道:“到底父女联心,我带了这么久算白带的了。” 邵勋又把刘氏搂了过来,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呢,总有向着娘亲的。” 刘氏红着脸啐了一口。 “这个乱世,有今天没明天的。”邵勋说道:“遇见了,就一起扶持着走下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氏叹了口气。 她已经为此人诞下了子女,贞洁已经没了,又没有勇气去死,还能怎么办。 “你的野心真大……”良久之后,刘氏叹道。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邵勋说道:“到了这一步,退下来当富家翁亦不可得。还不如奋起一搏,看看能不能挣得什么东西。若侥幸功成,小禾你以后便是皇妃,不好么?” “谁要当你的皇妃?”刘氏红着脸道:“你干脆篡位得了,皇后、嫔妃都是现成的,我瞧着你也挺喜欢的。” “能不能好好说话?”邵勋笑骂道。 “你敢说你心里没想过这些?”刘氏瞄了他一眼,手轻轻往下一打。 邵勋连忙讨饶。 刘氏也正面仰躺着朝上。 邵勋与她并排躺着,高举着女儿。 春风拂过草地,宛如一家三口,温馨非常。 “若事不可为,就回来吧,我在家里等着你。” “嗯。” ****** “顺龄,快帮我掸掸后背的草屑。”出了流华院后,邵勋说道。 蔡承会意,立刻仔细检查了起来,确保没异样。 “梁臣在挑兵吗?”邵勋问道。 “是,已挑了六七百人。” 邵勋点了点头。 梁臣、韦辅手里只有二百关中护兵,肯定是不够的。 邵勋又让二人从材官庄、绿柳园庄客中选五百人,再从广成泽屯丁中挑三百人,凑足一千兵。 到了封国后,想办法招抚关西流民,发展生产,有余力时再扩军。 南阳太妃刘氏坐镇封国,内史乐凯负责政务,梁臣当个中尉,老子这就把南阳国做实。梁芬你不是尊奉朝廷吗?南阳国也是朝廷的一部分,你看着办。 当然,仅仅只是为了牵制梁芬,那格局也太低了。武关在顺阳境内,这是潼关之外另一条通向关中的道路,而且一竿子直插长安附近的蓝田。 给匈奴添堵,邵勋从来没有犹豫过。 路过王国舅庄园时,邵勋稍稍等了等。 附近的山上,银枪军、各家部曲以及屯丁中的佼佼者数千人,正在围猎野物。 这也是军事训练的一部分,锻炼协调、配合能力,兼且考验个人技艺。 看了一会后,门口响起了说话声。 荆氏亲自将庾文君送出了门,二人兴致勃勃,似乎还在讨论着音乐,颇有依依惜别之感。 “明公。” “夫君。”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邵勋拉过庾文君,宠溺地抱了抱她。 当着荆氏的面,庾文君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推开了他。 夫君以前固然宠她,但在外人面前却不这样,今天怎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邵勋朝荆氏点了点头,随后便拉着庾文君上了马车,启程离去。 “还回绿柳园吗?”庾文君问道。 “方才抽空去看了下牧场的马……”邵勋说到一半,硬生生转折道:“看完后,诸事已毕。接下来,带着银枪军儿郎们且走且练,回许昌。离三月不远了,你要带着幕府将佐的家眷们一起采桑织布。这事很重要,不是装样子,一定要好好做。” 庾文君还在回想夫君方才说什么牧场看马,我又没问他,得抽空请教下绛霞和琪娘。 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紧紧依偎在邵勋的怀里,小鼻子轻轻嗅了嗅——这是蒲桃教她的,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要是这天底下不打仗就好了。”庾文君突然说道。 “不打仗的话,我可就没法把心心念念的你娶回家啦。”邵勋笑道。 庾文君嘻嘻一笑,道:“不会的,我会记得夫君的,然后从家里逃出去。” “下辈子也记得?” “记得。”庾文君在邵勋怀里蹭了蹭,道:“所以你要念着我的好,不要——骗我,我会难过的。” 邵勋眼神一凝,看向妻子的脸。 庾文君偏过了头去,只把他搂得更紧。 “回去后,我们一起养蚕,然后给你织一件漂亮的裙子,只属于你的裙子。”邵勋凑在妻子耳边,轻声说道。 “嗯。”庾文君终于回过了头来。 二月二十五日,大军边走边拉练,回到了许昌。 时间管理大师邵某人决定安分一段时日,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在家中东南角搭了一个蚕室出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一章 蚕桑与河阳 “欲种桑树,需择美桑。”和煦的阳光下,一群衣红穿绿的女眷围在庾文君身旁,仔细听她讲着。 庾文君微微有些紧张。 这几天她背了好久,确保不会出差错,但事到临头,难免紧张。 殷氏悄悄递上一根桑枝,缓了一下。 庾文君收拾心情,继续说道:“此枝剪去两头,唯取中间一截,以其子较大,种之则其干强实,其叶肥厚。取出种子种下后,即待其出苗。” 说罢,便带着女眷们来到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的废弃园落内,道:“种子已备好,这样种下即可。” 两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接过庾文君手里的桑子,示范种下后,让众人围观。 其实吧,邵勋这个幕府没那么不接地气。 不少草根出身的军官们的家人,多多少少种过桑树,对此比较了解。 但主母在示范呢,你再懂也得憋着,不能当面拆台啊。 当然,不懂的还是占大多数。 尤其是士族将佐们的妻女,站在那里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笑话!种桑养蚕这种事,朝廷年年讲,甚至皇后躬蚕礼,但谁真的当回事了?这种庶务,自然有庄客家的婆娘去干,怎么可能让她们沾手? 不过,庾夫人似乎是来真的? “肃静。”荀氏站了出来,小小的脸上已有几分厉色,只听她说道:“夫人方才讲了如何选取良种,后又讲了下种之法。尔等好好看着、听着,勿得喧哗。回去之后,你等每人都要种一园,时时打理。” 此话一出,众人总算安静了下来。至于她们内心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庾文君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姐妹,继续说道:“出苗之后,尽起所种之苗,将干削掉,只留根。每三根合作一株,若品字样,紧缚一竹筒底下栽种。日久之后,竹筒朽腐,三根会为一根,易长大矣。此谓育苗。” “先种桑子,再育苗,来年正月中移栽至田中……” 断断续续的“讲课”一直持续到中午才结束,女眷们领了桑子,纷纷离去。 待过几日,她们还要过来一趟,到蚕室中观摩一番。 “累了吧?”邵勋刚刚整理完蚕室,问道。 “种桑好麻烦。”庾文君叹道。 “要怪就怪老天爷。”邵勋一边擦拭着神像,一边说道:“先是大旱,把桑林折腾得差不多了。第二年再来个蝗灾,把残存的桑树也给弄没了。至此,原本桑林蔚然成风的河南充斥着外地来的绢帛。本地桑树十不存一,殊为可惜。为夫给军士发赏,就感绢帛颇为不足,经常要用粮食冲抵。” 之前周馥在寿春时曾上奏天子,扬、江、湘、荆四州各调绢十四万匹,总计五十六万,充作天子迁都寿春时的首批花费。 先不管周馥有没有这个能力让这四個州出血,单就他这份奏折而言,足见江南的蚕桑产业没在连续两年的创世纪灾害中遭受重创,规模维持得很不错。 与他们一比,河南、河北就太苦逼了,更别说关中了。 邵勋想恢复豫州的蚕桑业,竟然要从下种、育苗开始,真的太难了。 但这些事今年不做,明年也要做,明年不做,后面还是逃不掉。 有些事,总要起头,有些成果,需要时间来累积。 这是一个在一年前还白骨蔽野、饥荒遍地,连牛马毛都被啃噬殆尽,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的地方,恢复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我会带着她们好好弄的。”庾文君直接扑到了邵勋怀里,道:“我们都这么做了,诸县乡的士民应该也会效仿吧?” “当然了。”邵勋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好了,坐那歇息会吧。” 小姑娘太黏人了。 走到哪里,都要挽着他的手,没人的地方,就要抱着他。 每次出门回来,远远就扑进他怀里。 成婚不过两个月,脸上的稚气慢慢褪去,竟然浇灌出了一点妇人风情。 这个黏人精,越来越喜欢了。 不过,家里另外两位姬妾似乎有意见了。 大妇就能独霸奶源吗? “夫君在做什么?”庾文君坐下后,好奇地问道。 “这是蚕神,置于蚕室之内,时时祭拜,听闻可令蚕桑百倍。”邵勋说道。 “有百倍那么多?”庾文君笑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邵勋说道:“待缫得蚕丝,织几匹布,给娘子做件新衣裳。若有余料,说不定还能给我们的孩儿再做一身。” 庾文君害羞得低下头去。 她之所以霸着夫君不放,不还是想早日诞下一男半女?但夫君总担心她的身体,到最后…… “好了,神像安好了。”邵勋拍了拍手,道:“劝课农桑,此谓王霸之本。此事干不好,万事休矣。” ****** 相对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 这一日,左司马陈有根、右司马羊忱相继前来奏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今日朝中议者两事。”羊忱说道:“其一乃攻新安王弥,其二则为守御孟津三渚之事。” 邵勋听完,又看向陈有根。 “明公,这两处让洛阳很难受。”陈有根说道:“新安占着汉函谷关的位置,离洛阳太近了,须臾可至,不拆掉那鸟城,确实难受得紧。” “禁军不过两三万军卒,如何打得下新安?”邵勋说道:“攻城之战,最为惨烈,便是把精兵强将打光了,也不一定拿得下啊。” 新安城其实是上次匈奴入寇时的遗留问题。 邵勋突破重重阻截,自洛阳盆地回到荥阳,当时走得匆忙,很多敌军部伍被他战略性无视了,如王弥、单征。 单征后来撤走了,王弥却一直在新安筑城,最终也没走。 根据最新消息,刘汉朝廷应该是把弘农北半片这一块交给王弥了。 弥兵三万众,一直在湖、陕、弘农、新安四县屯田。 到了今年,华阴县也交给了他。至此,王弥算是有五个县的地盘了。 三万人,既是农民,也是士兵,相当于邵勋治下的屯田军辅兵。 其他几个县就罢了,新安城真的离洛阳太近,而且占有地利,易守难攻,出山就是平坦的伊洛盆地,对洛阳的威胁极大。 朝廷想把王弥从新安赶走,可以理解。 孟津三渚这地方,其实也是个要害。 所谓三渚,即高渚、马渚、陶渚。 渚,水中沙洲也。 马渚在孟津西,马渚西面又有一个小渡口,曰“硖石津”,或曰“河清渡”,因为水势相对湍急,用得较少,不如孟津重要。 尔朱荣南讨元颢时,曾命尔朱兆、贺拔胜缚材为筏,渡河南下。 高渚在马渚附近。 陶渚就比较重要了,而且面积较大,离孟津很近。 曹魏之时,杜畿“受诏作御楼船,于陶河试船,遇风没”。 陶河,就是这一段被陶渚分隔的黄河别称。 国朝初年,杜预在此造浮桥,横跨南北,现已毁于战火。 北魏年间,于黄河南北两岸及陶渚上筑城、造浮桥,置中郎将领兵戍守。 唐代时,河中沙洲面积更大,晋时的河渚可能已连成一片,于是置河阳三城节度使,守御这个洛阳北大门。 “朝廷倒是不想坐以待毙。”邵勋说道:“还在积极自救啊。” 陈有根呵呵一笑。 羊忱则苦笑,这话说得!任谁被刀抵在脖子上时,也要想办法挣扎啊。 “朝议如何?”邵勋又问道:“新安、三渚之事,不可能同时来。” “朝议于渚上屯兵筑城,阻匈奴南渡也。”羊忱说道:“河渚与南岸,由浮桥相连。”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朝廷以司徒傅祗总督筑城、造桥之事,然匈奴势大,凶悍残暴,需得大兵镇守。”羊忱道:“朝廷这是想让明公为其保驾护航。” “逮着我就往死里用啊。”邵勋笑道:“不过,朝廷这么做,倒让我挺赞赏的,终于不再混吃等死了。” 陈有根忍不住大笑起来。 羊忱静静看着邵勋。 “其实,这事我也挺感兴趣。”邵勋说道:“将来若北伐匈奴,于此过河倒是不错。朝廷能将这桥交给我吗?” “朝廷怕是求之不得。”羊忱说道。 “回复朝廷。”邵勋想了想后,说道:“于河渚上侨置河阳县,此县由一将军镇守,拨工匠修治船楫,调百姓种植果蔬,放牧马匹牛羊。要搞,气魄就大一点。河北岸遮马堤一带亦筑城,与河渚上的中城,大河南岸孟津渡口的南城一起,谓之‘河阳三城’。三城之间以浮桥相连,多积资粮,多屯兵卒,将孟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陈有根、羊忱对视一眼,这么一搞,匈奴再从河内南下就不太方便了,除非等到冬天黄河结冰。 但怎么说呢,河阳三城若成功筑起,将会是匈奴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定会遣大军来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朝廷终于掌握了一点主动权,抓住了匈奴人的软肋,正所谓攻其必救也。 “何时筑城?”邵勋又问道。 “五月第一批漕粮进京后,方有余力。”羊忱说道。 “好,我等朝命。”邵勋说道。 在关中大乱的当口,确实是筑河阳三城的良机。 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待到匈奴从关中抽身,河阳三城已尽数完工,届时局面又将为之一新。 不过——这个朝廷也是真能折腾! 别他妈再搞成与匈奴的全面战争啊,老子今年不想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二章 出征前的陈郡(为盟主三槐堂主加更) 从南方前来的船队抵达陈郡暂歇时,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王敦再一次披挂上阵,总揽对江州的战事。 江州刺史华轶以前也是司马越的幕僚,出任地方官员后,对朝廷比较恭敬,进奉一直不缺,礼数更是做得很足,看起来绝对是个大忠臣,比全忠忠多了。 奈何朝廷想要漕运钱粮,最终默许了司马睿对他动手。 王敦为大军统帅,甘卓、周访、纪瞻等人负责具体战术实施,直攻江州。 诸郡多有投向建邺者,华轶声势大衰,败亡已是不远。 收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正在陈郡田间巡视,他就一个感觉:北方人在东吴旧地当官,真的没有任何基础,底下将佐关系复杂,说叛就叛。 吴地士人,其实是有整体意志的,或者说共识。 他们通过婚姻、利益、同学等关系为纽带,在东吴灭亡后,自哀自怜,互相抱团,凝聚力相当不错。 难怪司马睿不用吴地老钱,而是想方设法提高新贵的地位。 他现在的军队支柱,其实就是吴地新贵豪强部曲,外加部分老钱私兵组成的,战斗力还不错,加上地形、气候加成,可以一战。 拿下江州后,司马睿就真的成了江东盟主了,扬、江、湘、交、广,东吴中前期旧地尽取。 下一步是哪里,荆州? 荆州竟陵刚刚又有叛乱,梁芬遣帐下督羊聃率军平叛。 羊聃凶狠暴虐,临战之时,以己方干犯军纪之徒数十人祭旗,一战摧破敌军。后入城大肆掳掠,连抢数日。 这厮打仗——真他妈的有自己的套路。 严酷的军纪,外加打赢后放纵般的发泄,所谓恩威并施,但这“恩”和“威”都过于极端了。 军队再让他带几年,就是一支扰民非常厉害,同时又颇具战斗力的部伍。 这事还是让梁芬头疼去吧,不过估计他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只要能打就行。 “这地方,前年来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呢。”漕船之上,有运兵军校低声嘀咕道。 其他人闲着无事,坐在船舷上,一边无聊地钓着鱼,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岸上。 极为平整的土地就罢了,其他地方也不少见。稀奇的是,这片土地上几乎看不到大一点的庄园,偶见一個,外面也挂着个木牌子,上书“某县某营”。 而且那些“庄园”并不大,至少没法和扬州、江州的大庄园比,似乎也不属于某一家,人员进进出出,有人步行,有人骑驴,有人坐着牛车,时不时还有人去买卖货物,更像是一个集市。 “这位小郎君,前年闹蝗灾那会,我自陈县经过,还没这些营垒……”一运兵小校指了指那座百余步外用土坯、大木扎成的营寨,说道。 “小郎君”正在向他兜售菜蔬,闻言回道:“那是咱们陈县第一营的寨子,去年就建了,今年看着地方不够,又往外修了修。” “里面有什么?” “仓房、武库、神祠、铁匠铺什么都有,有时候还在外面摆集市。营正、营副就住在里面,有事找他就行了。你买不买,新割的韭菜?” “等我钓到鱼就买。”小校说道。 “早说不买啊。”小郎君怒了,转身便走。 “买!买了!”小校挥了挥手,摸出几枚铜钱,塞到年轻人手里,又问道:“为何还有读书声?” “去年腊月收留了一个快饿死的读书人,营正和几位队主凑了些粮肉,请他在寨子里教人识字。” “有人学?” “七八个顽童总是有的。” “为何学?帮家里放羊不好吗?” 年轻人熟练地拿出几扎韭菜,放到船甲板上,说道:“以前没出路,学了没用,现在有出路了,可以学。” “何出此言?” “陈公出征,随时可能征发我等,立了功,纵使当不了官,亦可在公府当个舍人,领五十亩禄田收成。运气好点的,还能去县里当小吏。” “吏员也有人愿意当?”小校惊讶道。 与一般人认知不同,在这个时候,县吏真不一定是好活。 因为吏员们直面的是世家、豪族,真没他们耍威风的余地。历史上南北朝某些官员下令解散县吏,都被认为是仁政——有的县甚至有五百多吏员,除极少数滋润外,绝大部分穷困不堪,游走在家破人亡的边缘,经常逃亡。 所以小校才那么惊讶,难道县吏还是什么好活? “当然愿意了。”年轻人卖完韭菜,哈哈一笑,直接走了。 小校还想多问,却只吃了个后脑勺,有些无奈。 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还不敢造次,不然一定把这厮抓回来,好好审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他也算看出点眉目了。 这些百姓,好像既不是部曲也不是庄客。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依附于哪个坞堡或庄园,就是自种自收、自食其力的百姓罢了。 真细究起来,有点类似曹孟德击败黄巾后,并其部众,于许下屯田的故事。 但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昔年曹孟德安置在许都附近自食其力的百姓还有几个? 不过百年时光罢了,最后一个个不还是成了部曲庄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公固然声名赫赫,但他能抵挡得了大势吗? “哗啦!”一条鱼挣扎着蹦上了甲板。 小校目瞪口呆,正经钓鱼没钓到,送上门来的却有一条。 轻轻抠住鱼鳃后,将此鱼交给了伙夫,着其烹煮一番,然后继续看着岸边的景色。 远处是一排排规整的房屋,一看就是新建没几年的,因为老房子不可能排得这么整齐。 房前、路边甚至田埂上,遍植桑树。 观其大小,基本都是新移栽过来的,稍稍推算一下,便知这些桑树最早也是前年夏天培育的苗,绝大部分甚至是去年春天培育,今年移栽的。 起码还得等两年才能大量采摘桑叶养蚕啊。 不过,陈公确实有大毅力,不嫌麻烦,整出了这么个场面。 小校看着看着,竟然入迷了。 没有大坞堡庄园掣肘,自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这几年说不定还免租赋,如此稳定个几年,日子定然差不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被匈奴掠夺了。 没有坞堡庄园庇护,一旦敌军大举入寇,这些散居的百姓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就看谁的刀把子硬了。 小校十分好奇,打算明年再来看看。 ****** 睢阳渠东岸的河畔荒地上,几处果园已经初具雏形。 这些果园都是邵勋的产业,因规模最大的一片是柿子林,故称“柿园”。 庾文君带着四位小姐妹,在林中小筑内走着,如穿花蝴蝶一般,仔细布置着新家。 有些事,她喜欢亲自动手,而不是假手他人。 果园外,马蹄声阵阵,那是义从军的骑兵。 去年年底收编了不少俘虏,很多建制在高平之战后残缺,今年重新整编了一下:三千出头的骑兵缩编为五幢。 庾文君闲时看过,军官们拿着青、黑、红等各色小旗,操演战术,练得热火朝天。 夫君时不时亲自上阵,引领骑军忽聚忽散,还有什么“迂回包抄”、“倒卷珠帘”之类,她不太懂,但看得出将士们很佩服夫君。 每每看到骑军将校们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夫君时,庾文君心里就像吃了糖一样甜蜜。 嘻嘻,你们只能崇敬他,我还可以扑在他怀里撒娇。 “夫……夫君何时出征?”殷氏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上系了一个彩结,问道。 她的脸很嫩,问完之后就转身低头,手在树上摸啊摸啊,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漕船北上后,可能就要走了吧。”荀氏擦着一张四脚高桌,说道。 “过几天就走了。”蒲桃悄悄看了眼庾文君,见她离得远,便低声笑着说道:“绛霞,你昨晚服侍夫君沐浴,到最后都没得手啊?” 荀氏脸一红。 夫君特地让人制了一个可以舒展地躺在里面的浴桶。她和璇珠两人自然要褪光衣裙进去替他擦洗,到最后,夫君竟然睡着了,醒来后只笑着说了句“小馒头”,然后便起身上床,抱着文君入睡了。 小馒头何意? “过几天去哪?”荀氏摸了摸滚烫的脸,问道。 “说是去考城处理公务,夫君毕竟是幕府军司。”蒲桃说道。 “哦……”荀氏心不在焉,没多想,只道:“在考城待一段时日,就要出征了啊。” “是啊。”蒲桃也有些忧愁:“听说建邺那边派了船匠北上,又从扬州调船,这次是真的要打仗了。” 别看这几人还是小少女,但她们接触的都是核心机密。 建邺派船匠之事是有的,但不多。 调船之事也不假,同样很少。 最重要的是,司马睿让人调拨了一批多年阴干的木材送往洛阳。 浮桥的主体其实是一艘艘木船。 如果临时伐木造船制浮桥,木材中的水分并未彻底阴干,那这个船早晚会变形、损坏,乃至不堪使用。 战争期间的浮桥都是这类,压根就没打算长期使用,能顶一段时间就够了。 建邺调拨的木材,本身都是非常优良的船材,且已经阴干。 江南来的船匠,主要是起指导作用。朝廷再调拨一部分工匠,大家通力合作,是奔着建造长久使用的坚固浮桥去的。 几个人都不是傻子,看到如此大动作,便知此事难以善了。 最怕的就是,双方打着打着,各自增兵,越打越凶,难以收场。 河阳三城外的大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双方将士的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三章 主业 考城是一座很小的县城。 城中只有一条街,一眼就望到头了,而就在这座狭窄拥挤的城池内,有的宅院除了后花园之外,还有一座前院,甚至开辟了一点菜畦。 邵勋蹲在菜畦边,拿着小铁锹一锹一锹地挖着菜。 “这是小禾种的吧?”邵勋一边甩着莴苣上的泥,一边说道。 莴苣是汉代由中亚引进的,葛洪的《肘后方》中曾称其为“莴苣菜”。不过此时种植并不普遍,到三百年后的隋唐时期,莴苣才会真正成为普遍种植的家常菜。 “春社前后种的,说九十日收,还真差不多。”裴妃倚靠在胡床上,小腹高高隆起,一个新的生命即将降世。 “喜欢吃吗?” “喜欢。” “秋社时我来种点,霜降后做腌菜给你吃。” “说不定你在打仗呢。” “那就戎马倥偬时种一点,带回来给你。” “待至考城,都烂了吧?” “腌好了不怕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说的都是无意义的口水话,但说着说着,两个人的嘴角都翘了起来。 裴妃没有问邵勋娶妻的事情,邵勋也没有主动提,两人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庾文君。 挖完莴苣后,邵勋在井边洗了洗。 裴妃静静地看着他,间或在婢女的帮助下,艰难地挪动下身体。 这个孩子是她的负担,也是她的宝贝。 她希望孩子出生后就能看到他的父亲。 “哗啦啦!”邵勋将莴苣茎干过了一遍又一遍的水,然后拿来刀,一片一片地切着。 “河阳三城没那么简单。”裴妃慢悠悠地说道:“一旦筑城成功,匈奴必大举来犯。” “我看筑城期间,人家就要攻来了。”邵勋说道:“刘聪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坐视不管。” 裴妃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 男人么,争来争去,不是为了权势,就是为了女人。 有的人,则既喜欢权势,又喜欢女人,她的男人就是,刘聪也是。 “你何必现在急着得到河阳三城?”裴妃问道:“豫兖很多郡国只是表面归心罢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时机很不错,待匈奴镇压了关中,可就不一定有这個时间了。”邵勋说道:“先筑起来再说,将来总要北伐的。再者,豫州诸郡,表面归心就够了,以后地盘大了,自然能真正归心。” “幕府怎么样?” “小事我也不怎么管。”邵勋说道:“大事则由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发往许昌,奏予我知。嗣王最近没有乱来,很稳重。” “濮阳、荥阳、东平等地又遭掳掠了吧?” “匈奴游骑,偷渡而来罢了。”邵勋说道:“上千里的河防,我也防不住,这几个郡国的田地确实多半荒芜了,今年秋收后还得调拨粮食赈济。” “没去匈奴那边闹一闹?” “人家骑兵是我十倍以上,即便只征发一小部分人,也足够防住我了。”邵勋说道:“除非再像高平那样,与我当面决战,不然袭扰不起的。” “难怪你要掺和河阳三城。”裴妃说道:“把贼人都吸引过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花奴这个见识,却超过了许多男人。”邵勋笑道。 裴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邵勋连忙擦了擦手,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孩儿在睡觉,刚才翻了个身。”裴妃松开了紧皱的眉头,轻抚着邵勋的脸,用温婉的笑容看着他。 男人方才第一反应是她怎么样,而不是孩子,让她心中很受用。 生活中这样一点一滴的关心、爱护,长年累积下来后,就非常可观了,可以用来抵消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到里边躺会吧。”邵勋将裴妃搀起,让她侧躺在卧室榻上。 裴妃躺了一会,又觉得不是很舒服。 邵勋耐心地扶她坐起。 婢女已经去做饭了,邵勋就坐在裴妃身旁,审阅着许昌、陈郡以及兖州幕府的公函。 裴妃眼睛半睁半闭,看到邵勋一直在她身旁时,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偶尔响动的纸张翻动声。 他治理幕府,风格还是比较鲜明的,实事求是是最基本的。 因此,各地官员报给僚佐,僚佐再上呈给他的表章,基本没有太扯淡的东西。 银枪左营已经开始往回调了。 银枪右营护送庾文君等人回许昌后,就一直在许昌附近进行训练。 义从军则转到了荥阳圃田泽展开训练。 很多人都认为河阳三城搞不好打成添油战术,邵勋也有这个担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就目前而言,他不可能把所有兵力都派过去,那太傻了,也浪费钱。 今年兖州的收成又受到影响。 守卫渡口的两万大军年年屯田,年年歉收,全靠陈留、济阳、济阴、高平等地协饷维持。 更准确地说,全靠士族豪强坞堡帅们出钱粮维持。 天下到了这个地步,早就不存在正常的税收了,户口黄册完全就是扯淡般的存在,没有丁点用处。 钱粮还是要靠地头蛇们出,这就是他们讨价还价的底气所在。 还好今年吃朝廷的饭,能省一点是一点。 邵勋看完之后,感觉离出征的时日没几天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孩子出生后再走。 南风吹开了窗户,裴妃渐渐睁开了眼睛。 邵勋打了一盆水,拿布巾擦拭着她额头的细汗。 “热吗?” “嗯。” “要不要换葛布衫?” “好。” 邵勋拿来一件葛布两裆衫,放在榻上,然后褪下裴妃上身的绿襦。 有些地方显得愈发丰伟了,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几下,让两个人都有些喘息。 “好久没发泄烦恼了。”邵勋在她耳边说道。 “伱有新妇发泄,哪还记得旧人。”裴妃嗔道。 “不一样。”邵勋说道:“第一次得到你的时候,魂都差点没了,从来没有哪次有那么舒服的。” “你这一身本事,十成有七成用在哄女人身上。”裴妃笑着看了他一眼。 但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女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喜欢攀比。 男人更喜欢谁,更是比拼的重点。 裴妃是个理智的女人,但她也有不理智的地方,尤其是年岁愈发增长的时候。 葛布衫换上之后,浑身清凉多了。 “这是弋阳郡进奉上来的。”邵勋说道:“豫兖乏绢帛,幸好那边那几个郡产葛。” “襄城公主提及,江东已经许久没进奉葛布了,以至宫中都乏此物。”裴妃摸着身上的衣物,感慨道:“不想我却穿上了。” 葛是多年生草质藤本植物,呈柔软的藤条状,茎皮纤维可织布或造纸。 采葛是一项古老的活动了,《诗经》中就有:“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在这个年代,葛主要产于南方,豫州弋阳、安丰二郡亦有部分产出,一般用来做葛布。 因为葛布细薄、轻软、透气的特点,夏天穿起来非常舒服,自古以来就有“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的说法。 葛布的种植经历了几次迁移。 《诗经》时代北方很普遍,后来慢慢消失,南方大兴,到南北朝时,北方又慢慢多了起来,然后再度退潮,非常奇怪。 但总体而言,这是一种优良的夏日纺织物。 “天子没有葛衣关我甚事?”邵勋说道:“我只在乎我关心的人能不能穿上。今年汝南、谯国也有人种麻、葛了,到时候有余了,再送一批去宫中,哄一哄天子。” 裴妃坐在他怀里,头轻轻倚在邵勋胸口,道:“十年前,可想不到今日。” “你男人厉害吧?”邵勋笑道。 “你又没娶我,什么男人女人的?”裴妃白了他一眼。 “孩子都要出生了,还不是你男人?”邵勋故作生气道:“待吾儿生下来后,明年你还要为我生。” “你那么多女人,哪个为你生不是生?我看襄城公主就挺愿意为你生的。”裴妃叹道。 “我真没碰过她。”邵勋叫屈道。 裴妃捂嘴轻笑,没说什么。 “抱着我,我又困了。” “不热吗?” “热,但你还是要抱着我。” “好。” 邵勋将裴妃轻轻放到榻上,然后搂着她的腰,待她入睡。 这才是古希腊掌管黄毛的神该做的事情啊。 什么打打杀杀,那都不是我的主业。 裴妃睡着的时候,邵勋也有些迷糊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想到了聪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四章 摆驾河内 天色昏暗,电闪雷鸣。 聪哥蹲在河边,看着侍卫们一网网地捕鱼。 这里是汾水,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偶尔来散散心倒没什么,问题是聪哥在河边待了七八天了,晚上都不走,就住在河边。一天到晚看人捕鱼,乐此不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解压节目呢。 河畔响起了马蹄声。 不一会儿,一老将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刘聪所在的位置。 侍卫们一看是中军大将军王彰,不敢阻拦,只解下了他的佩刀就放行了。 “是王卿啊,晚上吃鱼。”刘聪瞄了一眼,又扭头继续观渔。 “陛下身负国家之重,安能如此轻率行事?”王彰皱着眉头,劝谏道。 “朕怎么轻率了?”刘聪不高兴了,质问道。 王彰也是个暴脾气,直言道:“陛下前以鱼蟹不供,斩左都水使者襄陵王摅。今又观渔于汾水,昏夜不归。比观陛下所为,臣实痛心疾首。今愚民归汉之志未专,思晋之心犹甚;刘琨咫尺,刺客纵横。帝王轻出,一夫敌耳——” “够了!”刘聪霍然起身,道:“自朕用兵以来,占上党,破河内,收弘农,复夺长安,如此功业,观渔又怎么了?” “陛下!”见刘聪发怒,王彰也不示弱,抱着死谏的心思劝道:“今年以来,陛下不问政事,多行杀戮,中外皆怨。再这么下去,先帝创下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刘聪瞪大了眼睛,怒气勃发。 今年以来几个月,他确实杀了不少人。 围攻晋阳的部队已经败了。拓跋鲜卑插手,与刘琨内外夹击,卜珝先溃,靳冲斩之,收拢败兵徐徐而退。刘聪听闻大怒,遣使持节,以靳冲擅杀大将为由斩之。 后又以鱼蟹不供,斩左都水使者襄陵王刘摅。 再以温明、徽光二殿未成,斩将作大匠、望都公靳陵。 如此种种,让人胆寒。 今日王彰又顶撞他,刘聪恰好喝了点酒,怒火一下子压不住了。 偏偏王彰还在那喋喋不休:“臣劝陛下改往修来,则亿兆幸甚!” “来人!”刘聪大喝道。 侍卫立刻上前。 “将这老货收斩!”刘聪一指王彰,道。 “遵命。”侍卫上前押住王彰手臂,打算把他拖走。 王彰也不反抗,只默默流泪。 “陛下!”帐篷内突然冲出一妇人,待至刘聪身前时,直接跪了下来,抱住他的腿,泣道:“求陛下饶了我父!” 说完,头嘭嘭嗑在地上,眼泪直流。 刘聪一看,乃是宫中夫人王氏。 王氏仍在磕头哀求。 刘聪定定地看着父女二人。 良久之后,他冷哼一声,道:“先将王彰收监了。” “遵命。”侍卫把王彰押走,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扫兴!回宫!”刘聪也不看捕鱼了,直接上了马车,下令回宫。 倾盆大雨很快落了下来。 车队、马队在茫茫大雨之中艰难前行,第二天清晨才返回平阳。 甫一进城,中黄门就来报:太后已三日未食。 刘聪本欲去见一见太后,却听中黄门禀报道:“太后以陛下杀戮过盛,不愿见。” 刘聪闻之气结,直接一甩袍袖,回到了正殿。 才坐下来没多久,苦逼的中黄门又来了。 “你想死不成?”刘聪怒气冲冲地看着中黄门。 若非这厮一贯服侍勤谨,方才就一剑杀了他了。 “陛下。”中黄门身躯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禀报道:“皇太弟、河内王抬着棺材至殿外,说要死谏。” 刘聪冷笑一声,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 中黄门嗫嚅了两下,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朕好早点送你下去。”刘聪一拍桌案,怒道。 “陛下。”中黄门咬牙道:“太宰、太保等公卿、列侯百余人,皆在殿外……” 刘聪不笑了,或者说有点笑不出来了。 百余公卿列侯,几乎囊括了绝大部分朝堂高官、部落首领、军中大将,这些人代表什么,刘聪还是有逼数的。 刘聪沉默了许久,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几可比拟变脸绝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中黄门低头静静等着。 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太了解陛下了,有仇恨不得当场就报,有气立刻就要发泄出来,到现在还沉默着,只说明一点:他怕了。 同时又有些欣慰:先帝创下的基业,到底还是有忠臣来维护。 “你速速去取绢帛。”刘聪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出了殿门。 第一眼就是皇太弟刘乂以及河内王刘粲。 二人跪倒在地,身后黑压压跟着一大群人。 刘聪心中一突,大声道:“卿等皆为国家股肱,焉能如此?快快起身。” 说罢,亲自将皇太弟刘乂、河内王刘粲、太宰刘延年、太保刘殷等人扶起。 刘殷等人并没有就这么算了,而是取下了头上的冠带,泣道:“陛下功高德厚,旷世少比。而顷来以小小不供,亟斩王公;直言忤旨,遽囚大将。此臣等窃所未解,故相与忧之,忘寝与食。” 刘聪默然片刻后,摆出一副惭愧的面容,道:“朕昨日大醉,所说之话、所行之事,皆非朕本意。幸有卿等,面刺朕过。朕已闻过,望卿等勿要介怀,继续勠力国事,将来定与卿等共富贵。” 刘殷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个为刘聪贡献了六個女儿、孙女的老货擦了擦眼泪,道:“陛下闻过则改,此古之圣君也。” “往也唐虞,今则陛下,皆古之圣君也。”群臣亦纷纷赞道。 刘聪脸色恢复了红润。 恰巧这时,中黄门带人拉着绢帛过来了,于是吩咐道:“众卿操心国事,朕不能不赏。今者人赐绢百匹,以慰卿等拳拳报国之心。” “臣叩谢陛下隆恩。”群臣齐声道。 刘聪笑道:“都起身吧。” 说完,又道:“王卿(王彰)之事,朕深以为愧。台阁可遣侍中持节赦免中军大将军。可对其言‘先帝赖君如左右手,君著勋再世,朕敢忘之?此事是朕不对,希君荡然。今后当直刺朕过,勿虑也。’唔,进王卿为骠骑将军、定襄郡公。” “陛下圣明。”群臣贺道。 好不容易应付完臣子们后,刘聪面色不豫地坐回到了龙案后。 良久之后,空旷的殿室内传来一声叹息。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真的任性啊。 他还是战功颇多的马上天子,都无法做到随心所欲,更别说下一代了。 翻开蒙尘多日的各地奏疏后,他耐着性子看了许久。 刘曜居然又请援兵了! 单征带了一万多人增援,居然还是没法打赢。前后三万多步骑,赢不了不足六万步骑的晋军,这打的什么仗? 刘聪烦闷地想要写点斥责的话,结果一想到方才群臣进谏的场景,生生憋住了。 将这份奏折甩到一边后,他又翻起另一份。 石超与王浚战,中流矢而死,安平为浚所据。 他妈的,又是败报! 刘聪提笔刷刷写了一堆批注,大意是遣镇远将军梁伏疵将兵东行,与石勒共伐王浚。 段部鲜卑刚刚被慕容鲜卑教训了一阵,估计无余裕支援王浚。至于乌桓人,有可能,但他们的战力也就那样。 这两部攻王浚,当无大碍,实在不行,挤也能再挤出一点兵马,定把王浚剿了,免得老在后方蹦跶恶心人。 批阅完这一份后,他又翻开了第三份,粗粗看完后愣住了。 三渚! 晋人这是要干什么?修浮桥方便我大汉天兵南下洛阳么?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刘聪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晋人想堵住孟津,不让天兵南下。 而且,现在只是在南岸及河渚间造浮桥,将来会不会到北岸的遮马堤一带造桥、筑城呢? 这是要主动进攻大汉啊! 刘聪几乎都记不起上一次晋军主动进攻是什么时候,感觉是司马越死之前的事情了。 一次是长平之战,他亲自率军冲杀,歼灭晋兵三万余。 一次是大阳之战,杀晋将曹武、彭默,俘斩两万余人。 挫败晋人这两次攻势后,洛阳那边就只剩下防守的份。 这才过了几年?又想攻大汉了吗? 难道去年在高平迫退王师,让他们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传旨,朕要去河内巡视。”刘聪一拍案几,吩咐道。 他隐隐有预感,这次可能会见到那个人。 那个在他四处攻城略地、如日中天之际,狠狠捣了一拳的人。 (保底月票拿来打我脸吧,劲大点,兴奋了下午再搞一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五章 吩咐 五月下旬,又一批船材、工匠自广陵北上,路过考城,再前往孟津。 几乎与他们前后脚,银枪军左营抵达考城,稍事休整,便准备前往孟津了。 镇军将军司马毗刚刚打猎归来,准备去看看母亲,结果就在城门内外看到了这么一大股军士,顿时有些担忧。 “这些人真的是兵吗?怎么和贼匪一样?”进城之时,司马毗悄悄问右长史赵穆。 赵穆看了一眼,这些被称作银枪左营的军士确实有点像贼匪,但又不全像,因为他们有着贼匪难以比拟的纪律。 即便是在城门外休整,依然一丝不苟,颇有章法。可以干什么,不许干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秩序井然。 赵穆听闻,银枪左营出征时劫掠,都不是纵兵大掠那种,而是有组织劫掠,文雅点说:派捐。 大部分时候,他们是逼迫对面自己征收捐税,然后送到营中。 陈公邵勋觉得,这样的劫掠方式对大家都好。 他们不扰民,只收钱,还能把一部分仇恨转嫁出去,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赵穆觉得,这样的军队怎么都称不上贼匪,顶多是那些兵比较凶,不够温顺罢了。 是的,兵也分三六九等,不一样的。 有的兵就特别温顺,你把他当奴仆使,不给任何钱粮赏赐都可以。 有的兵就比较凶悍,不能过于折辱。 最重要的是把握其中的度。 银枪军这种部队,别人指挥不了,它的个人烙印太鲜明了。或许,将来只能在陈公和他指定的继承人之间传承,外人很难插手。 “停下。”城门口摆放了拒马,一队士兵远远吆喝道。 “放肆。”车夫怒道:“此乃镇军将军大驾——” 话还没说完,车夫直接被拉下马来。 另有两名士卒上前,掀开车帘,瞅了一眼。 司马毗、赵穆坐在里边,脸色很难看。 士卒放下了车帘,一挥手,道:“放行。” 士兵们搬开了拒马,远远看着。 “骄兵悍将!”司马毗骂道。 骂完,还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听见后,才松了口气。 “比当年的张方还凶悍。”赵穆叹了口气。 司马毗抿着嘴,沉默不语。 过年以来,他似乎又一切尽在掌握中了。但后来他发现,这只是个幻觉。很多重要的事情,幕府这边都快马送往许昌或陈县,得军司陈公点头之后,才能施行。 他所能决定的,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赵穆没有看司马毗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如今这个局势,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劝慰一番,慢慢等了。 实在不行,就回东海国,好歹有四郡之地,好生经营一番,未必就差了。 “大王今年十七了,最紧要之事,乃是迎娶王家女。”赵穆说道。 司马毗缓缓点了点头。 “王家乃东海巨室。”赵穆分析道:“娶王家女后,便能得王家支持,东海四郡就站稳脚跟了。此乃退路,万勿轻忽。” “糜子恢乃东海内史,要不要——”司马毗问道。 赵穆摇了摇头,道:“糜氏这几年发展迅猛,虽不如王家,但已是王家之下第二人。糜子恢忠于先王,爱屋及乌之下,对大王不会差的。有他在,当可平衡王氏。大王要记住,一家独大不是好事。” 司马毗连连称是,旋又问道:“那兖州就这么看着?邵勋把持大权,就连太妃都被他——” “大王!”赵穆严肃地说道:“有些事,臣没听到,大王也未曾说过。祸从口出之理,先贤已然讲过,切记切记。” 司马毗脸色一白。 若真掀了盖子,邵勋会很狼狈,母亲会声名扫地,他的下场更不好说。邵勋盛怒之下,即便没说什么,万一底下有幸进之人揣摩上意,悍然动手,他就吃不消。 车驾到宅院外时,又看到了大群军士,这次是邵勋的亲兵,远远见着司马毗后,甚至都没有派人入内通传,直接让他们离开。 司马毗与赵穆对视一眼,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来了,见不见得到是一回事,来没来则是另一回事。 这不是做给太妃和邵勋看的,而是给外人看的。 国朝以孝为本,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陈公待不了几日了,马上就要走。”回去的路上,赵穆说道:“朝廷已遣人行船至孟津河渚之上,拜祭河神,输送砖材。匈奴又不是瞎子,必然侦悉,免不了一场大战的。陈公早晚要走,大王耐心等待便是。” 司马毗微微颔首。 ******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邵勋的第三個儿子呱呱坠地。 裴妃扭过头。 前来看望她的司马脩袆会意,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儿,放在裴妃枕边。 裴妃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不知不觉泪眼朦胧。 她猛然发现,心中好像多了一丝牵挂,血脉相连的永远斩不断的牵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以前她还嘲笑过薰娘喊“娇儿”,现在发现,自己也本能地想给这个孩儿更好的未来,让他无忧无虑,富贵一生。 做了孽的男人还在外间徘徊。不一会儿,有婢女出外禀报,爽朗的笑声骤然响起,越来越高亢。 裴妃听着听着,嘴角笑了起来。 总算还有点良心。 总算没让她所托非人。 司马脩袆同样失神地看着这个儿子,眼神没有了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还去羊献容那里吗?”裴妃突然问道。 司马脩袆猛然惊醒过来,点了点头。 “年后陈公去广成宫,你也在吧?” 司马脩袆迟疑地点了点头。 裴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司马脩袆有些坐立不安。 “喜欢孩子么?”裴妃轻声问道。 司马脩袆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但身体细微的动作,依然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常年住在广成泽,已经很久没有与王家来往了,除了全家祭祀先人的时候。 她现在就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家人,没有孩子,只有一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姐妹:羊献容。 “我帮你。”裴妃说道。 司马脩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事实上,她找机会见过陈公几次,奈何人家以礼相待,连占她便宜的想法都没有。 “怎么……帮?”司马脩袆艰难地问道。 “你不用管。”裴妃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孩子,道:“以后少来这边,多往广成宫那里跑跑。” 司马脩袆伸出双手,捂着脸,久久没有说话。 外间,邵勋站了一会后,便去了前院。 蔡承匆匆而来,禀道:“天子已发兵攻新安。” “天子疯了?”邵勋惊讶道:“就两三万禁军,怎么打?” “天子又征募了一些人,应有五万众了。”蔡承说道。 “涸泽而渔。”邵勋冷笑道:“这些新丁,能打什么仗?何人为帅?” “中护军荀崧。” “一个从来没指挥过大军的人,居然能驱五万众主动进攻。”邵勋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又问道:“孟津那边有新消息没?” “邵督并未报来。”蔡承回道。 “邵督”就是幕府刺奸督邵璠,他没报来,就是没有新的消息。 孟津南岸已在筑城,河渚之上还在祭祀河神,囤积土木砖石。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邵勋道:“给幕府传令,征召许昌世兵五千、鲁阳屯田军三千、考城屯田军一千五百、颍阳、郎陵、宁平屯田军各五百、襄城、颍川、陈郡丁壮各一千,计一万四千人,克期开赴芒山,扎营屯驻。” “再给王太尉去信,请调拨刀枪剑戟、铠甲弓弦、箭矢弩车若干,另需军粮三十万斛。” “诺。” “义从军可以先出发了,经成皋前往芒山。”邵勋又吩咐道:“许昌这边——曹公身体如何?” 曹馥前阵子病了,卧床多日。邵勋担忧他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支撑得起留守重任。 “已经痊愈了,但似乎没太多精神,还是病恹恹的。”蔡承回道。 “行文幕府,任曹胤为幕府从事中郎,兼领济阳太守。”邵勋说道。 曹胤是曹馥之孙,现为兖州幕府东阁祭酒,担任从事中郎后,秩比千石,升了一个台阶。兼领太守之后,权势更重。 毫无疑问,这是对曹大爷的示好,甚至可以说是奖赏。 邵勋还是想让曹馥担任一次留守,因为他发现老大爷思路很清晰,经验也很丰富,关键时刻,临危不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至于兖州幕府,有左长史潘滔、左司马裴邵、从事中郎裴邈在,他很放心。 更准确地说,他对裴妃放心。 一个女人,愿意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不清不楚地为伱生孩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让何伦、刘洽、唐剑、满衡四人星夜赶来考城,我有话对他们说。” “诺。” “青州那边——”邵勋又道:“以羊冏之为许昌幕府监军,巡视泰山、鲁国、济北。” 泰山(兖州)、鲁国(豫州)二郡国被羊氏把持好几年了,势力根深蒂固,上下整饬得铁桶一般。 邵勋对此不是很满意,但羊家能帮你顶住一个方向,你就偷着乐吧,别想太多。 这一次,不还得靠人家? “再请卢豫州来一下,我就在考城等他。”邵勋最后吩咐道。 蔡承一一记下,然后遣人传令。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六章 蹲坑 五月俗称恶月,禁忌很多,其中有一条便是禁盖房屋。 至于筑城算不算盖房,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当邵勋拿到朝廷送来的筑城详情时,看了许久,然后给出了意见。 南岸渡口附近的城池不小,分内外两城,城周十余里。 河中沙洲上的城池就要小很多了。 朝廷派员踏勘,确定即便选最宽阔的一处地方,亦只能筑个四里许的小城,且没有外城,比很多县城还要小。 好吧,小一点的县城就这么大,但作为军事设施来说,这么点大的城显然不太行,最主要的问题是储存不了太多的物资。 但客观条件在那里,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如果像隋唐时,几个沙洲连在一起,变成一大块陆地时,余裕就大很多了。 “荀崧此人如何?”邵勋斜倚在胡床上,像是刚刚沐浴完毕,身上的袍服松松垮垮,里头很可能什么都没穿。 从洛阳赶来的王玄不以为意。 士人待客时,这种场面不要太多。只不过邵勋以前不是这种放浪形骸的风格,让他稍稍有些奇怪罢了。 “此人乃荀彧玄孙,雅好文学……”王玄说道。 “停。”邵勋伸手止住了,道:“若我没记错,此人与王敦、陆机、顾荣等人关系匪浅,经常一起游玩,吟诗作赋。但若说有什么军略,倒不见得吧?” “王敦”二字一出,隔壁房间内传来一阵响动。 王玄没有在意,因为被邵勋这么一说,他确实有点担心。 “事已至此,忧心无用。”邵勋说道:“只求荀崧不要瞎指挥就行了。” 学王敦那样,放手让底下人干。 左卫、右卫、骁骑都有将军,将军之下有三部督、有殿中将军、有校尉…… 只要不乱来,大军固然迟缓、蠢笨,但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毕竟王弥强不到哪去。 王玄也是这个看法,但还是有些担心,最后只轻轻叹了声气。 “粮草、军械之事筹办得如何了?”邵勋又问道。 “军械颇为不足,只能先调拨一部分。”王玄说道:“粮草却很难。寿春才运了第一批粮过来,第二批漕船尚未出发。只能先支十万斛粟米,剩下的等六月底、七月初。” 邵勋瞪了他一眼,道:“我调集这么多兵马,一個月粮草开支就要八万斛,十万斛够用多久?” “先用着……”王玄有些尴尬。 这事怪谁呢?好像还是得怪天子。 今年过完年后,又有大量洛阳百姓东出轘辕,经豫州南下扬州,洛阳的人口又减少了相当一部分,粮食消耗没那么大了。 天子见状,便以粮食为饵,从流民中征募精壮,补入禁军,发动了新安之战。 这么一搞,粮食骤然紧张。 说难听点,去掉给邵勋开支的十万斛粮后,东阳门太仓的存粮只够支撑到七月。 如果六七月间没有漕船过来,就只能苦捱到八月秋收,看看能不能再刮出点粮食。 但这又能坚持多久呢?怕是今年都挺不过去,毕竟洛阳的农业生产被破坏得太严重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人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江东、徐州等地没有漕粮进京了,该怎么办? “整天弄些不知所谓的事情。”邵勋不悦道:“王弥是要打,但不是现在。或者,天子想清楚了,新安、孟津只能有一处开战,还以为是大晋鼎盛那会呢?” 王玄听完,对天子恶感更甚,叹息连连。 想想也是啊,粮草的事情都没确定,遽然开战,有这么打仗的吗?联想到这次出兵完全是天子以迁都为威胁,“胡搅蛮缠”弄来的,就更晦气了。 天子想迁都,群臣舍不得,纷纷劝阻,天子趁机讨价还价,最终搞出这么一摊子事。 “明公何日动身?”王玄不再纠结这些糟心事了,转移话题道。 “就这几天吧。”邵勋说道:“我从新郑仓调拨了五万斛粟,还没启运呢。丑话说在前头,若七月见不到军粮,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王玄很清楚,即便七月真的没有给邵勋军粮,他也不会真的不干,而是会想办法从豫州调粮,自己贴补。 但事情不是这么干的,朝廷粮食再紧张,也得想办法挤一点出来,于是慨然道:“明公放心,最迟七月中,我一定调拨十万斛军粮至孟津。” 邵勋不置可否。 你王玄的保证有屁用。不说别的,万一新安之战失败,让王弥打到洛阳城下,你怎么运粮?到时候连累我从前线回援,可就不好玩了。 “先如此吧。”邵勋说道:“新安那边的情况,一日一报,快马送往我军中。八月秋收之前,我会让忠武军北上,攻崤坂二陵及黾池,聊为牵制。其他的,朝廷自己想办法吧,记住一点,持重为上。” 战场之上,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即某一场大战役爆发后,失败的一方大幅度溃退,让出许多土地。尤其是那些地形艰险之处,溃败时心无战意,人人争相夺命而逃,轻易将其让出。待到后面调整过来,想要重新收复这片土地时,却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因为敌人已经有地利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新安就属于此列。 在过去两年,匈奴不是没有从这个方向进兵,朝廷也不是没有在新安甚至更西面的地方与匈奴交战,但每次匈奴撤走,都没有占据这片土地。 而在关中被拿下后,他们没了后顾之忧,直接将弘农占下,并且给了王弥。 王弥就五个县的地盘,他的积极性可比匈奴人强多了,自然好生经营。朝廷现在要拿回新安,肯定要付出血的代价。 “对了,朝廷有没有征调过其他州郡的部伍?”邵勋问道。 “有。”王玄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荆湘还在战乱,抽不出兵,但襄阳依然派了三千兵北上。扬州那边,却无兵调派。” 邵勋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问这件事,纯粹是想分析下朝廷还有多少残存的威望。 司马越时代,虽然洛阳屡次被围,但扬州依然派了两次兵,一次是王旷带的淮南兵,在上党全军覆没;一次是钱璯带的吴兴兵,因畏惧匈奴,直接在广陵造反。 荆州也曾派过五千兵北上,不过走到半路回去了,因为洛阳之围已解。 司马越死后,洛阳局势依旧艰难。到了这时候,却只有荆州肯派兵了,江东则用沉默拒绝了朝廷的征召——这不怪司马睿,只是吴地豪族不愿出兵罢了。 好在他们现在还愿出钱粮。 若是哪天钱粮都不愿出了,洛阳朝廷就真的威信扫地了。残留下来的,可能就是一点大义罢了,甚至连官员任免都不一定做得到。 “你回去吧。”邵勋叹了口气,道:“好自为之。家眷能搬出洛阳的,就搬走。” “景风和惠风已不住在洛阳。”王玄下意识说道。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这会不想女人了,贤得很,懒得和他掰扯。 将王玄送走后,邵勋让人将胡床搬到裴妃卧房窗外,说了会话。 “……此战有把握么?”裴妃问道。 屋内有小孩的哭声,好像是饿了,好在不一会儿就止住了。 邵勋听得心痒痒,说道:“打仗哪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不过阻河拒敌,总比冒险奔袭妥当。” 上次和匈奴打的是运动战,这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是蹲坑战,区别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却很适合以步兵为主的他,因为机动能力真的不行。 “嗯。”裴妃的声音又传来:“别随意逞强,我们娘俩等你回来。” “好。”邵勋说道:“除非刘聪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就深沟高垒,固守不出。” “兖州有把握吗?”裴妃又问道。 “暂时无事,八月秋收时难说。”邵勋说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裴妃沉默了一会,又道:“去岁匈奴吃了亏,今岁大河结冰之时,会不会再来?” 邵勋眉头一皱,你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 与长江相比,黄河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冬天会结冰,有很多地方能让人马、车辆直接通过。 东西魏之时,西魏就经常征发百姓于重点河段凿冰,不让东魏大军过河。 黄河,终究不是长江啊,不好比。 “放心,我有应对。”邵勋说道:“你先在家带孩儿,勿要挂念,等我回来。” “嗯。”裴妃轻声说道:“回来之后,多抱抱孩儿。” “襄城公主之事……”邵勋迟疑许久,最终还是问道。 “她不会入邵家的,她是王家妇。”裴妃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邵勋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老婆没法服侍伱时,把自己亲戚介绍给你。 那边庾文君如果怀孕了,好像还可以玩老婆的闺蜜? 真是…… 五月最后一天,邵勋收到了庾文君写来的信。 小妮子已经回许昌了,侍奉公婆,打理家业。 邵勋从没见过这么长的信,写了足足好几页纸。 小姑娘把每一件趣事都分享给他了,让邵勋愈发愧疚。 老子再发誓一次,管住吉尔。 发完誓后,挥毫写了一封回信,便大踏步离了考城,全军北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七章 河渚 大河滔滔东流,昼夜不息。 傅祗勉强主持完最后一次祭祀后,身体支撑不住,病倒了。 随员们匆忙找来船只,打算把他运回洛阳,傅祗不许。 夕阳西下,他来到刚刚打好地基的城址上,缓步巡视。 “我儿年且十五,就被你们征来,天杀的啊!”一头发花白之人伏地大哭。 周围人尽皆恻然。 那个少年昨晚中了一箭,没当场死,熬了一天后,终究没熬过去。 傅祗行经此处时,略略停了一下脚步。 其他人纷纷行礼,但那个头发花白之人眼里只有自己死去的儿子,仍旧伏在地上:“本想秋收后为你娶新妇,你却先走了……” 傅祗叹息一声,不忍多看,离开了。 斜阳荒草之中,有人在煮饭。 瓦罐内的饭食很稀,黑乎乎的,还漂浮着许多野草。 见到傅祗前呼后拥地走来,此人慌忙起身,不知是劳累还是怎得,晃了一晃方才站稳行礼。而随着他这个略显“激烈”的动作,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傅祗默默走过,不打扰他吃饭了。 行到河渚尽头之时,看到了几艘渔船,岸边还有破破烂烂的房屋。 无论是房屋还是渔船上,都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了。妇人在河边麻木地捣着衣服,小孩蹲在旁边,衣不蔽体,瘦骨嶙峋。 河渚上是有百姓的,多为避乱之流民。 或许,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居然又要沦为战场了。 男人被征发修筑城池,女人帮着做饭洗衣,就连小孩都要割草喂养牲畜。 如果仅仅是这個还算好的了,最关键的是,当城池选址确定,打完地基后,匈奴人就来了。 他们经常乘坐小船,夜袭河渚。在他们的反复攻击下,很多百姓逃亡。官府也没办法,只能逃走一批,再抓一批,如此循环。 妇人浣衣之所的南边是一个池子,人工挖掘的大池子。 池子三面有堤,唯南侧留出一口,供船只出入。 池边堆满了木材、砖石,都是从南岸运来的。 河南尹帐下的数百兵卒在旁边扎营,顺道搬卸货物。 货物沉重,并不好搬。每隔数日,总有断手断脚的消息传来。 傅祗又走到西头,这里搭着许多茅草屋,阴暗潮湿,气味难闻。 茅草屋的后面就是黄河,河面上甚至还漂浮着尸体,不知道从哪来的。 饿死、病死、累死以及被杀之人多了,已经分不清了。 太阳还没彻底落山,傅祗就转完了。 河渚其实并不大。 东西长数里,南北宽一里出头,真的就只能筑个城周四里的小城。 河渚西边还有两个小渚,都只有这个一半大,且不相连,上面有少许民居,但都已经空无一人,唯余大蓬蒿草。 傅祗又看向北岸。 三条河渚的存在,将此段黄河分为南北二流。 河渚离北岸更近一些,离南岸较远。 傅祗翻阅古籍,得知北岸的遮马堤一带曾经也是河中沙洲,日积月累之下与北岸相连,变成陆地。 或许,再过百余年或数百年,这三个一字排开的河渚将联为一体。 千年之后,联为一体的大河渚又将与北岸连接,成为陆地的一部分。 沧海桑田,世间之事莫过于此。 “河阳盖天下之腰脊,南北之噤喉。都道所辏,古今要津。故为兵家必争之地,天下有乱,当置重兵。” “是矣,此诚为都城之巨防。渡桥而南,临拊洛京,在咫尺之间;渡桥而北,直趋上党、太原;东北而行,达邺城、燕赵;西北入轵关,至河东、平阳。此桥若成,刘聪怕是只能重修轵关,以做防御了。” 两位朝官手拿羽扇,背对傅祗,对着大河指指点点。 天下事,仿佛尽在羽扇纶巾之间,没一点难度。 “知易行难。”傅祗低语一声,踟蹰而去。 两位朝官听得声音,慌忙转身,见得司徒,立刻行礼,然而傅祗却已远去。 傅祗又回到了河祠内。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夜幕渐渐笼罩大地。 祠堂之中,烛火已经点了起来。 明灭不定的火焰之中,原本颇为和蔼的神像,竟然显出了几分狰狞阴森之色。 是冤魂太多了吗? 傅祗无力地坐在蒲团之上,瞪大眼睛看着神像。 神像越来越模糊,似乎还笼罩了一层血色。 不知为何,傅祗突然间就悲从中来,想要流泪。 太康十年盛世梦,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天下本不该如此啊! 天灾连绵,人祸不绝。 所有人都疯了,杀来杀去,杀个不停。到了这会,怕是只能以杀止杀了,通过感化收服别人已不可能。 夜渐渐深沉了。 傅祗静静坐着,心灰意冷,难以自制。 他知道,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恢复河北旧土的那一天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贼人来啦!”河渚北侧,瓦罐被踢翻的声音响起,进而有人大声喊叫了起来。 “噹!”钟声响起。 戍卒们披挂上阵,在幢主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奔到北岸,与刚刚下船的贼人杀作一团。 贼人来得比较多,而且不再是虚应故事了,比前几次夜袭认真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摸清楚了河渚上的虚实,可能是北岸来了什么大人物,严厉督促,谁知道呢! 守军拼死抵挡,无奈队伍中新卒过多,只厮杀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开始步步后退。 敌军大声呼喝,趟着齐腰深的河水冲上来。 船上还有人掣出步弓,朝有火光的地方射去。弓弦一响,往往都能制造一两声惨叫。 “尔母婢,这次来的是什么人?”幢主挥舞着木棓,将几名快要上岸的贼人扫落水中,神色间却惊疑不定。 弓弦声再度响起,十余支长箭袭来,将守军不多的弓手射翻在地。最后一支箭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幢主的手臂,让他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上岸的敌人越来越多。 守军新卒已经开始溃散了。 反倒是那些民壮役徒们大吼一声,拿着铁锹、铁镐、木矛、大棒冲了上来。 他们的家人还在岛上,这时候却不能退了。 双方在河岸边激烈厮杀起来。 夜色之中,痛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胆子小一点的人怕是要吓尿。 乌云被风吹走,露出了半个月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四处飘飞的鲜血。黑暗之中,暗红无比,望之不似人血,倒更像九幽之下钻出来的鬼魅身上的黑血。 一腔血勇终究抵挡不了敌人凶狠的攻击。 役徒们厮杀片刻,也坚持不下去了。 “去墙后守御。”有人嚷嚷道,转身就跑。 防线逐渐崩溃了。 匈奴人士气大振,大声呼喝,追蹑而来。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来,将己方溃兵及匈奴追兵尽皆扫倒。 逃兵一愣,追兵也一愣! 这么密集的箭矢,到底有多少弓手?怕是不下百人! 乌云已经彻底移开,明亮的月华洒落大地,照射出了土墙后那大片的银盔银甲。 百余名步弓手在角声的指挥下,齐齐施射。 密集的箭矢飞出,将当面还站立着的人全部扫倒。 役徒们猛然清醒,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向两边散去,消失在黑暗中。 匈奴人则四处找躲避的箭雨的地方,但附近不是灌木就是蒿草,能躲到哪里去?于是他们向后方退去。 土墙后又冲出百余人。 每个人都持着一杆长枪,在鼓声的催促下,墙列而进,枪出如龙。 “噗!”长枪凶狠地扎入没有任何遮护的身体,制造了恐怖的血洞。 “噗!噗!”一排排长枪刺去,将每个遇到的人都扎成了血葫芦。 是的,就是血葫芦。 还能站立的敌军已经不多了,每个人都能“分”到好几杆长枪,福气真的不小。 长枪丛林一直追到了河岸边,将最后一名敌人驱赶入水之后,才鸣金而退。 河上的敌船象征性射出了一片箭矢,制造了几声闷哼。 随后战场便恢复了平静。 守军、役徒们大口喘着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河上的匈奴人惊魂未定,对这支杀人十分老练的部队心有余悸。 双方很快脱离了接触。 匈奴人划船撤回北岸。 银枪武士们则打扫战场,清理残敌。 刚刚乘船赶到河渚,就来了这么一场遭遇战,教育意义是显著的——现在没有人再觉得守河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了。 匈奴人并不擅长行船,但他们依然百般搜罗船只,不断渡人上岛,意图驱逐在岛上筑城的晋人。 没有气势恢宏的大规模阵战,但依然血腥无比。 匈奴人不会轻易放弃对河阳的争夺,这是每个人心中冒出的念头。 当天边亮起鱼肚白时,一位金甲大将跳上了河渚,按刀扫视着他的新地盘。 刘灵扛着“邵”字大旗,将其插进松软的沙土中。 看到这面大旗,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 “陈公!” “陈公来了!” “陈公,我兄长被匈奴人掠走了,你快去救他啊。” “陈公,我家在河内,妻儿都被匈奴掠走了,你带我打回去吧。” “陈公,我饿……” 一队队军士下了船,在岸边列阵,井然有序。 看到这些充满肃杀气息的武人,鼓噪声渐渐平息了。 “散粮,让大伙好好吃顿饱饭。”邵勋大手一挥,吩咐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八章 造桥 河渚南侧,一艘艘木船被放入河中,溅起大片水花。 木工们一批批渡河而来,开始修建浮桥。 浮桥所用之木采自扬州、江州,阴干数年而得,质地坚韧,上漆之后不易腐坏。 河渚上还有人在烤竹子。 船只之间,全靠一条又一条的厚实竹片嵌连在一起,非常坚固。 更好的办法当然是用铁链连接,但成本太高了。 南北朝之后,唐代重建河阳三城浮桥,也是用竹嵌连接,但蒲坂津浮桥倒是用的铁链。 “食粮乏尽若为活!” “救我来!救我来!” 役徒们喊着号子,将一个沉重无比的石兽埋入事先挖好的坑内。 石兽身上固定着铁链,主要作用是拉住靠近河岸的一部分浮桥,让其整体不会过分漂移——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在地下埋铁人,但这不是没条件么? 从建设方式来看,这条浮桥比打仗时修建的临时便桥正规多了,妥善维护之下,可使用很多年。 原本的河桥乃杜预所建,成都王颖刚起兵的时候勉强还在,很快就毁于战火之中。到头来,这里只剩下一个地名:河桥。 现在,真正的河桥来了。 “哗啦!”一艘船被从岸上推下了水,邵勋与傅祗登船而上,驶向西边的河渚。 两个河渚离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一行人上岸之后,正在岛上清理杂草灌木的军士纷纷行礼。 岛中央就是神祠,曰“河平侯祠”。 祠堂内外住着一些百姓,这会正在取土筑墙,修缮房屋。 祠前有碑,字迹密密麻麻。 傅祗盯着神祠看了许久。 “司徒在想什么?”邵勋轻声问道。 “文皇帝(司马昭)之世,传闻大鱼见孟津,长数百步,高五丈,头在南岸,尾在中渚,河平侯祠即此祠也。”傅祗答道。 邵勋看了眼这個被绿树红花掩映着的河祠,感觉很不错。 河祠周围空地很多,乔木蔚然,又水草丰美,可放牧牲畜。 他估摸着,三十顷农田还是可以清理出来的,可安置二三百户居民。另外,还有大片草场,少量树林,亦可放牧牛羊。 但其实没意义。 这里主要用作军事用途,开辟一些菜畦、果园,补贴下军需倒是可以,没必要种地。 “我是没法再坚持下去了。”傅祗叹了口气,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活不了几天了。河渚上的百姓,很多都是老夫遣人招募的,而今苦了他们了。” “司徒何意?不妨直言。”邵勋说道。 傅祗一时无言,沉默了半天后,只道:“对他们好点。” 邵勋看着他。 傅祗又叹一口气,道:“让他们活下去。” “好。”邵勋答应了。 傅祗不再言语,而是坐在荒草之中,看着河北岸。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临死之前,面对的又是这么一副国破家亡的模样,让他有些难受。 邵勋自顾自地在岛上巡视着。 仅有的男丁基本都被征发干活了。 女人种了少许粮食、果蔬,但一看见人过来就躲,因为她们要么没有足够的衣物,要么破破烂烂的,无法蔽体。 小孩更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 其实和他控制的豫州差不太多。 即便有世家大族庇护,但真的能做到人人有衣穿,每个人都不光屁股吗?不可能的。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饥饿困扰了人几年,蚕桑业遭受重创,麻田也损失惨重,吃不饱,穿不暖。 别说普通百姓了,就是破落寒门士人,都有借宿亲戚家,临走时偷偷穿走一身衣裤的事情,以至于引为笑谈。 傅祗让邵勋对这些百姓好一点,他真做不到,只能答应让他们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希望。 豫州正在大面积移栽的桑苗是希望。 新开辟的麻田是希望。 渐渐能多吃几口是希望。 一天天多起来的牛羊马驴是希望。 先解决饿肚子和光屁股的问题——没有比我更惨的穿越者了吧。 “这块地给我留下。”邵勋指着河渚东北角的一块荒地,对蔡承说道:“下午我就来垦荒。这几只羊是谁家的?买下了,用粮食和人换,多给点。再采伐点树木,给我搭个屋。” “诺。”蔡承一愣,明公这是要当隐士? “外面的池子谁挖的?”邵勋又指着那块地的外围,问道。 与陶渚差不多,那里是一个依托地形,人工挖掘的池子,三面靠岸,一面临水。 池子的水好像不是很深,因为没法停船。 “应是曾经上岛的军士取土所挖。”蔡承回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外面围起来吧,筑个河堤。”邵勋吩咐道。 “诺。” 邵勋又走到池边,仔细看着。 唐代的中潬城(建于河中沙洲之上),挖了很多这样的池子,依托黄河水面,养了不少鲤鱼,硕大肥美,时人曰“黄鱼”,经常送至宫中当贡品。 李光弼守河阳三城的时候,一度缺粮,就大量捞取“黄鱼”。 “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陶渚、高渚、马渚三岛流民丁壮,从即日起仔细清点,编纂成册,其家人月领粮一斛、年给布三匹,眼下先发一匹吧。” “明公,哪来的布?”蔡承低声问道。 “朝廷应还有点。”邵勋说道:“我待会便上疏朝廷,请调拨器械、粮帛。朝廷无粮,器械、布帛总能倒腾点出来,我要的又不多。” “明公是想把这些丁壮编入部伍?” “自成一军罢了。”邵勋说道:“河阳三城,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来守。银枪军不可能长期留驻此处,早晚要走的。” “遵命。”蔡承明白了。 三个岛上总共才千余户流民,其实很少。 不过,朝廷于陶渚上侨置河阳县,县域却包括三个河心沙洲、孟津附近一大片土地以及大河北岸尚处于匈奴控制区的很多地方。 孟津附近地域较广,听闻有数千家流民被强制迁徙了过来,屯垦筑城。 如果把那些人也算上,确实不少人了。 从今往后,这些人将是日常守御河阳三城的主力。 “军号就叫——”邵勋想了想,道:“黑矟!” ****** 遮马堤上,华盖如云,旌旗如林。 大汉天子刘聪跃马河上,静静看着对岸。 黄河并不宽,从北岸望去,河心岛上人头攒动,挥汗如雨。 城池地基已经打好,这会已经开始筛土夯筑。 筑城其实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勉强能用的粗陋城池,几万人筑上大半个月也就行了。如果想修筑得坚固一点,那就多花些时间,多用点好材料。 如今看来,晋人日夜不停地运输木石砖瓦上岛,看样子要搞一个坚城了。而且现在才六月,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完工。 “诸卿说说,晋人在南岸、河心筑城,该如何应对?”刘聪看了看跟在身边的王公大臣们,问道。 太宰刘延年睁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陛下,晋人擅舟,我擅马,何必与其争一日之长短?” 中军大将军听了,有心反驳,但刘延年曾为他求过情,算是救了他一命,却不好当面反驳,只能说道:“陛下,还是得想法子打一打。若仅仅在南岸、河心筑城也就罢了,但他们很可能一路进至北岸筑城。三城联立,则其进出自如,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退守坚城,直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拔之。” 刘聪冷冷看了眼刘延年,暗道老货糊涂。旋又看了看王彰,神色复杂。 再说回城池本身,威胁确实很大,至少无险可守的河内全处在人家的兵锋之下。 几年了,晋人又一次起了主动进攻的势头,让他心中很不高兴。 是的,就是不高兴。 邵勋处处驳他面子,处处恶心他,这口气越来越咽不下去了。 “传令,调石勒、赵固率军前来,阻敌筑城。”刘聪一甩袍袖,下令道。 很快便有人拟旨发出。 王彰默默盘算着。 石勒、赵固即便再不愿意,应该还是会听命,至少带一部分人马过来。 这样也好,削弱其实力,免得将来尾大不掉。 早他妈该这样了! 自曹嶷占据青州后,朝廷就有所警觉了。 石勒现在还不敢反抗,也没有反抗的本钱,让他过来与邵勋拼杀,互相消耗,本就是正理。而石勒只要这一次没敢反抗,下一次就更不敢了。 这样想来,晋人筑河阳三城还是好事了。 若无此事,天子未必会调石安东来此打仗。 若无邵勋收拾河南,朝廷未必会遣镇远将军梁伏疵率军东行,开始经营河北。 好啊,大好事啊! 刘聪在堤上看了一会后,便率众离开,前往野王。 行至半途之时,中黄门来报:贵嫔刘英、太保刘殷相继而卒。 刘聪愣了半晌,嘴巴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了。 之前他打算立太保刘殷之女、贵嫔刘英为皇后,太后不许,要求立她的侄孙女、贵人张徽光为皇后。 刘聪同意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刘殷、刘英父女竟然相继——死了? 不过这还不是唯一的坏消息。 关中有报,中山王曜、镇西将军单征屡战不胜,遂撤出长安,退往冯翊,另驱长安士女八万余人送往平阳。 刘聪这个时候有些后悔了。 撤退井然有序,还能带着八万俘虏回来,其实算不得败了,至少关中晋军的实力非常有限,无力追击。 早知道这样,就多给一些兵了,说不定已击破贾疋等人。 刘聪觉得脑子有点乱,该梳理一下战略了,到底哪个方向对他更重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九章 好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朝廷大军在围攻新安城,死伤不轻。王弥但坚守不出,看起来似乎在等禁军疲敝之后,再一举杀出,看看能不能捞点战果。 孟津渡口还在筑城,邵勋则开始整编丁壮役徒,为将来做打算。 这个要害地方他不打算给朝廷了,他担心天子乱来。 六月二十日,暑热异常。 王衍来了,空手来的。 邵勋瞄了他一眼,没理这个老登,继续在地里忙活着。 正是开饭时间,旁边传来了蒸好的粟米饭的香味。 王衍嗅了嗅,笑道:“还得叨扰全忠一顿饭。” “吃完了。”邵勋把锄头一扔,没好气地说道。 蔡承拿着胡瓜种子丢进一个個坑穴内,帮邵勋种瓜。 “种菜是个好营生啊。”王衍笑道。 “怎么?太尉也想来沙洲种菜?欢迎,这就给你盖个草堂,你我比邻而居,如何?”邵勋走到河边洗了洗手,又在袍服上擦了擦,说道。 “正好带了些种子。”王衍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小布袋,笑道。 “何物?” “从蜀中讨来的,当地俗称‘矮瓜’。” 邵勋不太清楚这是什么玩意,随后接过后,脸色好了不少,道:“吃饭吧。” 亲兵搬来一张矮几,菜色很简单,两碗粟米饭、炖煮的一尾鲤鱼,外加两碟咸菜。 王衍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吃得还很欢。 邵勋更是风卷残云般,只一会就吃完了。 “太尉若无事,此时便可回了。”休息了一会后,邵勋来到一间临时搭建的仓房内,一边检查麻布,一边说道。 王衍倒背着手,状似无意地跟了过来,道:“咦,这布不错啊。” 麻布也分三六九等,高品质的麻布穿起来很舒服,而且价钱不贵,很适合百姓。 “禹山坞送来的,一共三百匹白麻布,太尉觉得如何?”邵勋捧起一匹白麻布,问道。 王衍接过后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道:“细密、耐用,不错了。” 说完,又道:“先前听闻你在许昌令人移栽桑林,担心你走错了路子,现在看来,还算不错。虽总说生民之本,稼穑为食,桑麻以衣,但实际说起来,麻才是根本啊。” “蚕桑麻纻,并行不悖,方为上策。”邵勋说道。 他这里说的其实是三种布匹了,即绢帛、麻布、葛布。 其中,绢帛产量不算最大的,当下以河北常山、中山、赵郡所产绢帛质量最高,其次便是河北其他地方以及河南了,江东的技术水平还不如关中——是的,关中甚至幽州都有蚕桑业,规模还很大。 麻布产量远远超过绢帛,是普罗大众主要的日常衣物原材料。 葛布产量最小,且主要位于南方,最北也在豫州南部、淮河一线。 其他还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布匹,产量极小,可忽略不计。 “陈公好气魄。”王衍笑道:“不过,凡事当讲求实际,不若先从麻布做起。” “太尉话里有话啊。”邵勋疑惑道。 王衍呵呵一笑,道:“也是巧了,在建春门外看到了令舅刘公遣人挽输麻布北上,便回家取了一本书。” 说完,招了招手,一仆役上前,从包裹中取出一本黄纸编成的薄册子。 王衍将册子交到邵勋手上,道:“不如一观?” 邵勋接过一看,差点笑出来,封面上就三个字:种麻子。 “《战国策》中曾记鲁仲连对孟尝君所说之事,鲁国自古以来无林泽之饶,但地小人众,便是因为颇有桑麻之业。”王衍继续说道:“我家世居琅琊,在桑麻之事上颇有些心得,不知此书可堪入目?” “不错。”邵勋看了一半,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 都是种麻的实用小技术、小窍门,对于提高产量、质量很有帮助。即便是现代人,只要不是干这行的,都未必懂这些知识,毕竟很多人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 这年月的先进生产力,果然还在世家大族手中啊。 马勒戈壁,得挖出来。 “太尉请坐。”邵勋让人搬来胡床,笑眯眯地说道:“不知太尉前来河阳,所为何事?” “我并非空手而来。”王衍说道。 “当然不是空手而来。” 王衍点了点头,跟眼前这人兜圈子没用,这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跟他谈实利更好使一些。 于是说道:“朝廷无粮、无钱,绢帛也不多了。唯器械尚有一些,可酌情发放。陈公若要,我便找人督办此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光靠些许器械可不成。”邵勋不满道:“我来此二旬,只得粟十万斛,这会正从新郑调粮五万,只够撑到八月。况且,这么多百姓还在筑城……” “筑城之粮朝廷已然发放。”王衍纠正道。 “好,此事揭过。”邵勋说道:“眉子可保证过七月有粮送来。” “七月亦只十万斛。” “好,我信太尉。”邵勋又道:“然匈奴大举屯于河上,昼夜来攻,赏赐、抚恤何在?” 王衍有些恼怒了,道:“你就只认得阿堵物么?” 邵勋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只好美人,不太喜欢钱,但架不住儿郎们喜欢。我若无钱赏赐,谁给我卖命?” “只有三千匹绢。”王衍说道。 “三万。” 王衍差点背过气去,还价有这么还的吗? 在看到邵勋的表情十分坚决后,叹道:“全忠,国事艰难,当相忍为国啊。” 邵勋仔细看了下他的表情,发现好像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于是试探性问道:“太尉,我闻洛阳有诸州派去的各色匠人值役,不知?” 嗯?王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邵勋一看有戏,顿时笑道:“譬如《种麻子》一书就很好嘛。朝廷若有什么工匠,可否调拨一些来豫州?反正他们现在也闲着无事……” “铁匠还是很忙的。”王衍说道:“从早到晚,炉火不息,为你等打制器械。伱可知一副铁铠有多麻烦?若非老夫亲眼所见,绝难相信,竟要三四十人花费大半年的工夫,才能制出一领铁铠……” “铁匠不行,其他匠人总行吧?”邵勋说道。 他现在主要解决辖区百姓的吃饭穿衣问题。 铁匠、商人、学者之类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一般需要农产品大量剩余才能大面积供养。所谓工业革命,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农业革命。 有铁匠固然好,没铁匠的话,其他的如织染匠人或者其他什么工匠也可以,最好是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 “此事老夫回去找人议一议。”王衍一听,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那就一言为定了。”邵勋大喜道。 古代的技术传播是非常缓慢的,甚至掌握技术的人压根没打算传播出去。 就像何曾吃的开花馒头一样,微不足道的饮食技术,却搞得神神秘秘,只在少数世家大族间流传,太离谱了。 这次得好好从朝廷掏一掏,为豫兖二州的百姓谋福利。 他们现在非常信赖自己,愿意为自己拼杀,当然要回馈他们了。 “豫兖二州现在如何了?”看到邵勋那样,王衍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 “兖州不怎么样,豫州还成。”邵勋说道:“今年熬到秋收,我打算让人种冬小麦了。” 王衍轻轻点头。 在司州推广冬小麦,曾经是他的一大政绩,为他挣得了许多声望,他对此物非常有好感。 邵勋治豫州数年,当地局势已经渐渐平稳了。 尤其是去年的高平之战,大败刘汉中护军靳准。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来,这场胜利的影响越来越深远。 今年匈奴大概是不会南下豫兖二州了,这就是高平之战最大的战果。 而匈奴不南下,邵勋就有了喘息之机,以至于他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起了种冬小麦的念头,不怕匈奴人再次集结数万骑,从黄河冰面上汹涌南下,将他的庄稼完全毁掉。 如果这事让他弄成了,明年五月夏收,缺粮的窘境会大大缓解,然后接着种地…… 以河南的禀赋,到了那时候,百姓怕不是要有余粮,正所谓“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即便有兖州拖累,至少不会大面积饥荒了。 真真不得了! 能打胜仗,就能填饱肚子,现实真是教育人啊。 “回去后,老夫调拨五千匹布绢给你,没有多的了。天子还准备给新安之战的有功之臣发赏呢。”王衍说道。 “王弥若龟缩不出,新安赢不了。”邵勋说道:“朝廷还不如招抚他呢。” “招抚过,没成。”王衍叹道。 叹完,又指了指大河上下,问道:“可有把握守住?” “匈奴人还没本事拿下南城、中城。筑北城的时候,兴许会有大战,但不是这会。”邵勋说道:“现在夜间偷袭之事都少了,八九月间,中城就能粗粗筑完,南城大概要十月底了。” 说实话,他都不想待在河渚这边了,实在无聊。 有这功夫,不如回兖州看看孩子,或者到许昌巡视一下田间地头。 “有你在,我便放心了。”王衍说道:“新安之战,你有何看法?” “朝廷和王弥在打呆仗,没什么可说的。”邵勋说道:“听闻凉州兵久戍思归?让他们打完这仗再走吧。骁骑军、凉州骑军抽调出来,伏于退路之上。若禁军溃败,骑军杀出,兴许还能捞些斩获。至不济,亦可让禁军安然撤回洛阳。” “我信你。”王衍对邵勋在军事上的建策从来都是无脑信任的。 “这边好好守,老夫今晚就走。河阳三城若成功筑起,便是君之大功。”王衍说道:“届时总督司州战事,水到渠成,切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章 左膀右臂 大晋永嘉六年(312)七月初一,晴。 从新郑仓调拨的五万斛粮食,借用洛阳度支校尉杨宝的船只顺利运抵马渚。 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从各支屯田军中抽调的什长以上军官。 傍晚日头不甚毒的时候,军官们纷纷下队,带着各自管带的军士开始熟悉队列。 彭陵穿着一身皮甲,手抚佩刀,目光炯炯地看着手下五十余人。 他敏锐地发现,这支名为黑矟军的部队,似乎和银枪军编制一样,一幢约六百人。 河阳三渚总共编成了两幢人。 陈公特意下令,筑城之事由洛阳发来的役徒负责,他们不用参与了,吃饱饭后就定期操练,学习战阵厮杀之法。 彭陵也跟着一起学了。 他的射箭本领还是当上什长后开始学的,技艺真谈不上好,有些愧对他的身份。 学到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各队相继解散。 军士们乱哄哄地回到了家中,端起香喷喷的饭菜,大快朵颐。 彭陵想起了远在鄄城的妻儿,不由得叹了口气。 人有了牵挂,心就软了。 但有些执念,他从来没变过。 他下意识看向洛阳,轻哼一声后,在一处民宅外席地而坐,吃起了粟米饭。 “队主,吃过蒸饼吗?”这处民宅的主人正好是他队中军士,出言问道。 “在鄄城吃过,怎么了?” “我还没吃过。”军士一边吃着粟米饭,一边叹道:“听闻是用猪膏制成的,那得多香?” 此时习惯,有角的动物如牛羊等,其油称“脂”,如羊脂。 没有角的如猪狗之类,其油称“膏”,如猪膏、狗皮膏。 进而引申出民脂民膏,比喻的就是百姓的油水。 有油水的食物,那是真的香。 “好好习练武艺,熟稔军阵,战阵上再立点功劳,很容易就升上去了,届时吃点猪膏蒸饼,还不简单?”彭陵放下碗筷,认真地说道:“我当年就是在堵阳立功,这才慢慢升到队主。” “哪天就升任幢主了也说不定。”军士恭维道。 彭陵摇了摇头,道:“除非黑矟军再扩编个几幢,不然很难。” “原来如此。”军士不再问了,低头安心吃饭。 他有妻子,外加两个孩儿。 妻子方才在茅草屋外就着阳光缝补衣物,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彭陵注意到,此妇人身上穿的是新衣,很明显是用陈公分发下去的禹山坞白麻布制成的。 她可能就这一身衣服。 有了新衣后,终于不用躲在屋内了。 想到此处,彭陵叹了口气,别怪流民爱抢东西,他们是真的穷。更没人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只要有人稍稍对他们好一点,让他们能够活下去,并且日子越来越好,就会死心塌地。 军士的两个小儿还赤着身子乱跑,被母亲喊回来后,大口吃着混合了野菜、树叶的稀粥,一边吃,还一边瞟向父亲碗里厚实的粟米饭。 妇人将俩小儿领到屋里去了,免得他们流口水后再闹腾。 男人虽然不再筑城了,但一点都不轻松。 操练军阵、习练武艺,哪個不大耗亏空?那点粟米饭根本不够的。 “明日不用习练武艺,但辨识金鼓旗号,早些起来,莫要晚了。”彭陵吃完后,径自到河边洗碗。 不远处站着大群身着明光铠的军士,对他虎视眈眈。 军士身后是一处草堂木屋,点着灯,远远便可闻见荏油的独特气味。 那是陈公的居所,至夜还在批阅表章? 彭陵悄然离开,站在河边,静静聆听着哗哗的水声。 脚前方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不错的菜畦,长出了绿莹莹的胡瓜,看着非常不错。 菜畦旁搭了几个架子,不知道准备种什么。 马渚不大,没什么秘密。 彭陵经常看见陈公在菜畦内忙活,那几个架子也是他亲手搭的,笑称瓜豆熟了之后,请大家一起吃。 没有架子的将官真好,让人觉得亲切。 回到自己的住所后,里面全是呼噜声和臭脚丫子味。 彭陵取下挂在墙上的环首刀,出了茅屋,在夜色间一下下习练着。 战场之上没什么花巧,比的就是这千锤百炼的一击。 技艺一线之差,往往就是生死之别。 高手较技,立分生死,绝不是虚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对彭陵而言,一切似乎都很充实。 他每天都和队中的军士待在一起,银枪军会派出一些老兵教授他们技艺以及战场上活命的小窍门。 每隔两三天,他总能见到陈公一次。 他在各个沙洲之间巡视着,时而监督筑城,时而亲自训练军士,时而批阅公函,时而种菜喂羊。 每个人都能看见他惊为天人的武艺。 每个人都能听到他充满自信的声音。 河阳三渚的每个角落里,渐渐流传着他的一桩桩光荣往事。 野马冈之战破石勒、大阳之战破王桑、高平之战破靳准,让人惊叹不已,很多事迹就连彭陵都是第一次听说。 偶尔会有一个女人来看他,看样子三十左右——有人说年近四旬了——这个时候陈公会乘船离开。 彭陵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颐气指使的神态,目光偶尔扫过他们时,像在看蝼蚁一般,让人很是恼火。 你这般高贵,不还要服侍陈公?装什么装? 这女人六月来了两次,七月初来了一次,眼下八月初了,却始终没来,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八月初三,洛阳送来了十万斛军粮,比原本计划晚了将近半个月。 这个穷鬼朝廷! 八月初四,又送来了一批器械。 第一眼看到那漆黑如墨的长矛时,彭陵就喜欢上了。 真正的黑矟,可比之前数月习练用的木矛强多了。 这个朝廷还是有点用处的! 当天陈公就组织了一次会操。 整整一千二百人矗立在烈日下,高亢的嗓门响彻三渚,草人几乎被他们刺烂了。 不过在与银枪军讲武时,他们稀里哗啦地败下了阵来,让人有些窝火。 “吃瓜了,吃瓜了!”军士们搬来了一筐筐新摘的胡瓜,还有一批黄澄澄的甜瓜,似乎是从其他地方运来的。 众人一看,顿时咽起了口水。 邵勋拿着刀,轻轻切着甜瓜,道:“这是今日从高渚采摘的甜瓜。沙壤肥沃,甜瓜好吃得很,人人有份,按队领取。” “谢陈公。”每个领到的人都千恩万谢。 不仅仅因为这次的甜瓜,还有他们家庭生活的极大改善。 分完瓜后,邵勋没有吃,而是背着手,在草地上走着。 整整一千二百人鸦雀无声,场中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他走到哪处,吃瓜的军士甚至会下意识停下来,待他走过后再小心翼翼地吃着。 “昔年洛阳变乱,我屯兵太极殿前,不过六百人而已。”邵勋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得很远:“而今银枪左营便有六千之众,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何也?” 没人说话。 “斩敌首级者,得粮帛赏赐。” “立功升官者,有禄田粮米可领,队主便有五十亩。” “战死伤残者,自有钱帛抚恤。其家人年给二十斛粮豆,直领十年。” “这便是银枪军,吾之左膀。” “河阳三城,殊为紧要,于此拒敌,可将贼众阻于大河以北,尔等家人亦可安心种地。” “河北遮马堤一带,已立起贼营,其众不少,其势猖獗,随时可能南犯。” “银枪军不会久驻河阳,早晚需要尔等顶上去。在我看来,黑矟军就是我的右臂,将匈奴牢牢钉在河北岸的右臂铁拳。” “吾有左膀右臂,天下之事何忧也?” “富贵会有的,女人会有的,前程也会有的,只需奋勇厮杀,尔等宜勉之。” 彭陵听得心下激动。 原来,黑矟军这么重要?不枉自己日夜苦练了。 陈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信。 银枪军将士对他的爱戴不是假的,他就是那样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大灾之年,减其他人的口粮,都没有亏待过银枪军将士。 大晋朝的武人何时有过这么舒爽的日子?何时被当作人看待过? “三日后习练偃月阵,尔等用点心。”邵勋说完后,拍了拍手。 蔡承立刻上前。 “明后天组织人手去池子里捞鱼。养了数月的羊,一并宰了吧。儿郎们操练辛苦,不能亏待了。” “遵命。”蔡承大声应道,随后又带着亲兵对众人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不出意外,热烈的欢呼声瞬间响起。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二里外的高渚、陶渚都听到了。 或许,就连北岸的匈奴人都听到了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一章 三人 走上遮马堤时,到处是黑沉沉的夜幕。 王彰找了一处石阶坐下,抽出佩刀,仔细擦拭起来。 许是感觉到了杀气,虫儿都闭住了嘴巴,不再鸣叫。 河水静静流淌着,偶尔轻拍一下堤岸,却又忙不迭地退走。 树叶倏然落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将要迎来肃杀的秋天。 “当啷!”刀被掷在了石勒脚边。 “都督何意?”石勒轻声问道。 王彰看向前方。 河面之上,船只星星点点,穿梭不停。 雄壮的大河之中,人声鼎沸,欢呼声直冲云霄,气氛热烈。 三个相距不远的小岛之上,点起了大量火把、火盆,远远望去,喧嚣不下白天。 最大的一个岛屿之上,黑乎乎的城墙高高耸立,灯火通明,倒映在河水之中,竟然显现出了一点辉煌的气势。 “带你的人,出发吧。携此刀而去,沿途不遵号令者,可先斩后奏。”王彰说道。 石勒捡起佩刀,没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犹如天堑般的黄河。 他的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色,他可能在担心些什么,随即又有几分决然,似乎想通了什么。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哪怕很难,哪怕没有希望。 石勒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数座营门打开,一队骑士策马离去。 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当马蹄声消失得差不多了之后,王彰轻轻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把玩着。 赵固站在黑暗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陛下已自野王回京。”王彰的声音很快飘入他的耳中:“临行之前,对局势颇为忧虑。安北将军难道就不想立下奇功,让陛下刮目相看吗?” 赵固纠结了一下,道:“守住北岸,便是大功。” 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就好好守。”王彰折断了手中的枯枝,说道:“你杀了裴盾,强娶其女,可知后果?” “自然知晓。” “既然知晓,我便不多说了。”王彰说道:“无力驱逐河渚上的晋军,已然让陛下失望。若连北岸都守不住,我亦不知该如何为你求情。若落到邵勋手上,你绝对没有好下场。言尽于此,切记。” “都督之言,固谨记于心。”赵固的脸色一白,说道。 “不要怕,人总有一死的。”王彰咧起了嘴角,道:“贼军若攻来,与他们拼了就行。队主死了,幢主上。幢主死了,督军上。督军若死,你上。你死了,我上。就这么简单,对不对?” “对。”赵固艰难地回道。 “不要有侥幸之心。”王彰说道:“邵勋乃兖州幕府军司,东海太妃裴氏对其鼎力支持,大权在握。他不会饶了伱的。” 说完,王彰站起了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热闹无比的河渚。 晋人的决心非常大,浮桥、城池建造得非常快。 远远看着,这个月河心沙洲上的城池就能彻底完工,而连通河渚与南岸渡口的浮桥更是接近完工。 这两处整饬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架设通往北岸的浮桥了。 与南岸相比,河渚离北岸要更近! 王彰仿佛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 满是呻吟的营地之中,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刁斗声。 荀崧慢慢行走着。 营地一角有人在低声哭泣,见到他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立刻止住了。 左右上前,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要不要把这個扰乱军心之人斩了? 荀崧摆了摆手,左右无奈退下。 他实不忍这么做。 这是右卫一部的营垒,本有万余人,围城两个多月之后,已损失三四千人。 死伤一大,军纪就难以控制,军心就难以稳定。 更何况,右卫将军李恽在收容攻城溃兵时,被王弥骑军冲杀,负伤而回,现下整个右卫都有些松松垮垮。 巡完一个营地之后,荀崧又去了另一个营寨。 尚未进营之时,便听到一阵悠扬凄婉的笛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声音如泣如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荀崧站着听了一会,感慨万千。 在这一刻,他心中已无任何功名利禄之心,只有对生命逝去的感伤,只有回家舔舐伤口的柔弱。 或许,一盏青灯之下,手不释卷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这场战争已经让他厌烦透顶了,尤其是此刻。 左右又上前,欲言又止。 军中不得有凄切之音、讽诵之声,违令者斩。 演奏此曲,动摇军心,不杀何待? 荀崧看了眼营地,还是右卫一部,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营寨本有三千右卫将士、六千余流民新兵。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看向更远处的新安城。 此城依山而建,不算很坚固,屯驻了万余兵马。 贼将王弥为激励士气,亲自入城,指挥作战。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依托坚城,只要自己阵脚不乱,就凭洛阳开过来的两万余禁军外加三万流民新丁,真的很难一举拿下。 打了两月之后,守军越打信心越足,王师越打士气越低落。 荀崧已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感觉自己已经失了章法,或许攻打新安本就是一个错误吧。 回想起太极殿问对之时,天子那急迫的态度,荀崧就暗暗叹气。 其实,也怪不得天子了,因为不少朝臣也想把新安拔了,不然始终觉得侧翼有一个很大的威胁。 出师新安,并不是天子一个人的错。 只能说,时局若此,走出这一步的可能性太大了,而关键时刻,天子没顶住压力,下达了这个命令,以至于此。 晚风骤起,带来了浓郁的血腥气和尸臭味。 战事激烈,很多尸体来不及处理。最近又下了好几场秋雨,尸体浸泡水中之后,腐烂难闻,臭熏十里,让素来爱洁的荀崧颇为难受。 他不想多看了,以袖掩鼻,回到了中军大营。 沐浴熏香之后,他打算去与新来的两位法师交谈一下。 先帝在位时,国朝已有一百八十座佛寺。最近几年,仗越打越厉害,民间越来越凋敝,佛寺反倒越来越多,有更加兴旺发达的趋势,已然超过二百之数,奔三百去了。 荀崧的幕僚献策,决定请两位法师来军中超度亡魂,抚慰军心。虽然此举遭到了很多将领的反对,但他还是打算试一试。 而就在此时,夜色中的新安城门洞开,千余军士借着夜幕掩护,悄然出城,如同地底钻出的恶魔一般,杀奔晋军营寨。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昭阳殿之中,天子司马炽如同不安的野兽一般走来走去。 他的眼中充满血丝,嘴角甚至起了一个水泡,看起来形容憔悴,患得患失。 安定太守贾疋、扶风太守梁综、新平太守竺恢、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麹允、雍州刺史麹特等人各领一军,收复长安,这个消息让满朝上下十分振奋。 司马炽初听闻之时,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 想想看吧,凉州有忠臣张轨,秦州有南阳嗣王司马保,长安又被光复,关西局面大为好转,难道不是中兴之相? 卫将军梁芬督沔北军事,先平灭王如叛乱,现在又坐镇襄阳,征讨杜弢,贼人指日可灭,这难道不是中兴之相? 唯一让他不太高兴的,就是压在河内与弘农的匈奴军队了。 这两地离洛阳太近了,就像两根绞索套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必须要将其击破。 新安之战打到今天,损兵折将,却没什么成果。 荀崧不断来报,今日杀伤贼众多少,明日又俘斩贼众多少,一开始他还很兴奋,但到了最后,只有越来越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相信王弥死伤不轻,问题是禁军死伤更惨重,且至今没能攻破新安,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靡费粮饷,却一无所获?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河阳三城那边也让他很不高兴。 邵勋不断索要钱粮、器械甚至是工匠,他都捏着鼻子给了,结果好好的三城到现在还是两城,至今没见到突进至北岸的希望,如何不让人恼火? 司徒傅祗——罢了,他刚刚去世没几天,司马炽不想腹诽他。 “呼!”重重吐出心中一股浊气后,司马炽提起御笔,想要写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满心烦躁之时,不小心碰到的嘴角的水泡,疼得他一皱眉。 默然片刻后,不再犹豫,接连提笔写了三份旨意。 一份发往新安城下,着荀崧加紧攻城。 一份发往河阳,令邵勋尽快北上河内。 还有一份发往关中,以贾疋为雍州刺史,以梁综为长安都督,希其尽快整顿兵马,攻打冯翊,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关中。 敌我相持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咬牙顶住,司马炽深悉这一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一章 三人 走上遮马堤时,到处是黑沉沉的夜幕。 王彰找了一处石阶坐下,抽出佩刀,仔细擦拭起来。 许是感觉到了杀气,虫儿都闭住了嘴巴,不再鸣叫。 河水静静流淌着,偶尔轻拍一下堤岸,却又忙不迭地退走。 树叶倏然落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将要迎来肃杀的秋天。 “当啷!”刀被掷在了石勒脚边。 “都督何意?”石勒轻声问道。 王彰看向前方。 河面之上,船只星星点点,穿梭不停。 雄壮的大河之中,人声鼎沸,欢呼声直冲云霄,气氛热烈。 三个相距不远的小岛之上,点起了大量火把、火盆,远远望去,喧嚣不下白天。 最大的一个岛屿之上,黑乎乎的城墙高高耸立,灯火通明,倒映在河水之中,竟然显现出了一点辉煌的气势。 “带你的人,出发吧。携此刀而去,沿途不遵号令者,可先斩后奏。”王彰说道。 石勒捡起佩刀,没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犹如天堑般的黄河。 他的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色,他可能在担心些什么,随即又有几分决然,似乎想通了什么。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哪怕很难,哪怕没有希望。 石勒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数座营门打开,一队骑士策马离去。 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当马蹄声消失得差不多了之后,王彰轻轻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把玩着。 赵固站在黑暗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陛下已自野王回京。”王彰的声音很快飘入他的耳中:“临行之前,对局势颇为忧虑。安北将军难道就不想立下奇功,让陛下刮目相看吗?” 赵固纠结了一下,道:“守住北岸,便是大功。” 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就好好守。”王彰折断了手中的枯枝,说道:“你杀了裴盾,强娶其女,可知后果?” “自然知晓。” “既然知晓,我便不多说了。”王彰说道:“无力驱逐河渚上的晋军,已然让陛下失望。若连北岸都守不住,我亦不知该如何为你求情。若落到邵勋手上,你绝对没有好下场。言尽于此,切记。” “都督之言,固谨记于心。”赵固的脸色一白,说道。 “不要怕,人总有一死的。”王彰咧起了嘴角,道:“贼军若攻来,与他们拼了就行。队主死了,幢主上。幢主死了,督军上。督军若死,你上。你死了,我上。就这么简单,对不对?” “对。”赵固艰难地回道。 “不要有侥幸之心。”王彰说道:“邵勋乃兖州幕府军司,东海太妃裴氏对其鼎力支持,大权在握。他不会饶了伱的。” 说完,王彰站起了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热闹无比的河渚。 晋人的决心非常大,浮桥、城池建造得非常快。 远远看着,这个月河心沙洲上的城池就能彻底完工,而连通河渚与南岸渡口的浮桥更是接近完工。 这两处整饬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架设通往北岸的浮桥了。 与南岸相比,河渚离北岸要更近! 王彰仿佛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 满是呻吟的营地之中,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刁斗声。 荀崧慢慢行走着。 营地一角有人在低声哭泣,见到他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立刻止住了。 左右上前,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要不要把这個扰乱军心之人斩了? 荀崧摆了摆手,左右无奈退下。 他实不忍这么做。 这是右卫一部的营垒,本有万余人,围城两个多月之后,已损失三四千人。 死伤一大,军纪就难以控制,军心就难以稳定。 更何况,右卫将军李恽在收容攻城溃兵时,被王弥骑军冲杀,负伤而回,现下整个右卫都有些松松垮垮。 巡完一个营地之后,荀崧又去了另一个营寨。 尚未进营之时,便听到一阵悠扬凄婉的笛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声音如泣如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荀崧站着听了一会,感慨万千。 在这一刻,他心中已无任何功名利禄之心,只有对生命逝去的感伤,只有回家舔舐伤口的柔弱。 或许,一盏青灯之下,手不释卷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这场战争已经让他厌烦透顶了,尤其是此刻。 左右又上前,欲言又止。 军中不得有凄切之音、讽诵之声,违令者斩。 演奏此曲,动摇军心,不杀何待? 荀崧看了眼营地,还是右卫一部,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营寨本有三千右卫将士、六千余流民新兵。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看向更远处的新安城。 此城依山而建,不算很坚固,屯驻了万余兵马。 贼将王弥为激励士气,亲自入城,指挥作战。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依托坚城,只要自己阵脚不乱,就凭洛阳开过来的两万余禁军外加三万流民新丁,真的很难一举拿下。 打了两月之后,守军越打信心越足,王师越打士气越低落。 荀崧已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感觉自己已经失了章法,或许攻打新安本就是一个错误吧。 回想起太极殿问对之时,天子那急迫的态度,荀崧就暗暗叹气。 其实,也怪不得天子了,因为不少朝臣也想把新安拔了,不然始终觉得侧翼有一个很大的威胁。 出师新安,并不是天子一个人的错。 只能说,时局若此,走出这一步的可能性太大了,而关键时刻,天子没顶住压力,下达了这个命令,以至于此。 晚风骤起,带来了浓郁的血腥气和尸臭味。 战事激烈,很多尸体来不及处理。最近又下了好几场秋雨,尸体浸泡水中之后,腐烂难闻,臭熏十里,让素来爱洁的荀崧颇为难受。 他不想多看了,以袖掩鼻,回到了中军大营。 沐浴熏香之后,他打算去与新来的两位法师交谈一下。 先帝在位时,国朝已有一百八十座佛寺。最近几年,仗越打越厉害,民间越来越凋敝,佛寺反倒越来越多,有更加兴旺发达的趋势,已然超过二百之数,奔三百去了。 荀崧的幕僚献策,决定请两位法师来军中超度亡魂,抚慰军心。虽然此举遭到了很多将领的反对,但他还是打算试一试。 而就在此时,夜色中的新安城门洞开,千余军士借着夜幕掩护,悄然出城,如同地底钻出的恶魔一般,杀奔晋军营寨。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昭阳殿之中,天子司马炽如同不安的野兽一般走来走去。 他的眼中充满血丝,嘴角甚至起了一个水泡,看起来形容憔悴,患得患失。 安定太守贾疋、扶风太守梁综、新平太守竺恢、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麹允、雍州刺史麹特等人各领一军,收复长安,这个消息让满朝上下十分振奋。 司马炽初听闻之时,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 想想看吧,凉州有忠臣张轨,秦州有南阳嗣王司马保,长安又被光复,关西局面大为好转,难道不是中兴之相? 卫将军梁芬督沔北军事,先平灭王如叛乱,现在又坐镇襄阳,征讨杜弢,贼人指日可灭,这难道不是中兴之相? 唯一让他不太高兴的,就是压在河内与弘农的匈奴军队了。 这两地离洛阳太近了,就像两根绞索套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必须要将其击破。 新安之战打到今天,损兵折将,却没什么成果。 荀崧不断来报,今日杀伤贼众多少,明日又俘斩贼众多少,一开始他还很兴奋,但到了最后,只有越来越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相信王弥死伤不轻,问题是禁军死伤更惨重,且至今没能攻破新安,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靡费粮饷,却一无所获?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河阳三城那边也让他很不高兴。 邵勋不断索要钱粮、器械甚至是工匠,他都捏着鼻子给了,结果好好的三城到现在还是两城,至今没见到突进至北岸的希望,如何不让人恼火? 司徒傅祗——罢了,他刚刚去世没几天,司马炽不想腹诽他。 “呼!”重重吐出心中一股浊气后,司马炽提起御笔,想要写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满心烦躁之时,不小心碰到的嘴角的水泡,疼得他一皱眉。 默然片刻后,不再犹豫,接连提笔写了三份旨意。 一份发往新安城下,着荀崧加紧攻城。 一份发往河阳,令邵勋尽快北上河内。 还有一份发往关中,以贾疋为雍州刺史,以梁综为长安都督,希其尽快整顿兵马,攻打冯翊,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关中。 敌我相持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咬牙顶住,司马炽深悉这一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二章 迷糊 一座高大的城池突兀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押车的军士们远远看着,颇觉震撼。 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并州、冀州流民,多年前经此过河,到云中、金门、檀山、甘城四坞定居垦荒。 当时可没这座城池! 走了一会之后,渐渐近了,城池的全貌渐渐显现在眼帘之中。 木匠们正在打制巨大的城门。 役徒们正在挖掘护城河。 工匠们正在安装绞盘,以便驱动吊桥。 还有人进进出出,不断送上砖瓦木石,将诸如女墙、马面之类的城防设施完善。 “河阳南城。”邵慎读出了南侧城墙上那笔锋遒劲的四个大字。 字写得挺不错的,比二叔强。 城外扎了好几个营盘,一看都是老熟人:要么是银枪军,要么是各地征发来的屯田军乃至许昌世兵。 许是今日不用操练,于是他们开始下地收割粮食。 地里种的是豆子,让邵慎有些失望,不可能有多少收成的。 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能收点杂粮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经历了两番盘查后,车队被放行上路。 他们从河阳南城东侧新修的驿道上经过,只寥寥不到百步便抵达了渡口,然后踏上了浮桥。 “这桥也太大了……”邵慎有些震撼。 征战之时,修建简易浮桥是很常见的事情,但都没这么大,这么——坚固。 是的,这座浮桥只有轻微的晃动,走起来非常平稳。 船身还上了漆,一看就下了本钱,并非打完仗就弃之不管的临时浮桥。 河面上的风很大,隐隐带着股腥气。 行了一炷香工夫后,浮桥的晃动程度稍稍大了一些,但总体仍可称平稳。 走了小半個时辰后,晃动又变小了一些,此时河渚已经遥遥在望。 又一座城池,上书三个大字“中潬(tān)城”。 好家伙!城是一座连着一座啊。 与南城相比,中潬城稍小一些,但该有的设施都有。瓮城、马面等一应俱全,黄河是其天然护城河。 城池呈长条形状,开有南北二门。 过南门后,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很快就出了北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崭新的浮桥。 浮桥还在修建之中,但看工匠们忙碌的样子,进度应该很快。 站在北门外,邵慎举目四望,发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城池本身很难被正面攻破。 原因很简单:河渚并不大,城池修建完毕后,除东西两侧还有小片农地、果园、菜畦外,南北二门外的空地很少,且被修了一堵羊马墙,用来寄养牛羊马骡。 敌军若攻来,真的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展开兵力,更谈不上攻城。 车队停在北门外。 文吏自与守军去交割物资,邵慎则坐了下来,慢慢欣赏着河上美景。 “陈公呢?”他坐了一会,又觉得无聊了,于是拉住一名文吏,问道。 文吏知道他是陈公的侄子,遥遥一指西面,道:“在那边。” 邵慎睁大眼睛望去,却见宽阔的河面上,数十艘船逆流而上,慢慢靠近西边另一个河渚:马渚。 船不大,每艘能载二十人就顶天了。 船工们奋力摇橹,船只像喝醉了酒的壮汉般摇摇晃晃,慢慢靠近了马渚。 片刻之后,鼓声响起。 一批轻甲军士跳下了船,趟着浑浊的河水,在淤泥中缓慢前行。 邵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很努力了,但趟水而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陷在齐腰深的水中,动弹不得。 船只一艘艘靠近马渚,越来越多的士兵跳入水中,只着皮甲或压根不着甲,奋力前行着。 马渚上响起一阵角声。 邵慎很熟悉演武,这是射箭的命令。 “唉!这一轮箭雨下来,冲岛的就没几个能活下来。”邵慎一拍大腿,叹息连连。 “晚上会好一些。”文吏也看得入神了,随口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慎缓缓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做,其实都很难。 “陈公这就要进讨北岸了?”邵慎问道。 “我亦不知。”文吏苦笑道:“不过,最近确实一直在搜罗船只,其数已不下百。陈公甚至下令木匠们临时伐木造船,能用多久不管,只要能为他渡人渡马过河就行。” 新伐的木材,显然不适合拿来造船,时间长了,船只漏水、变形、腐烂等破事一大堆,严重的甚至会在河中央散架,纯粹是害人。 不过临时用用倒是没事,反正也没指望用多久。 “你说的应该是真的。”邵慎一把拨开了文吏,冲到岸边的草丛中,够着头看向正在登陆作战的银枪军士卒。 他们花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冲上了河岸,然后就地布阵。 大盾居前,长枪向外,步弓手排在后面,作势挽弓。 他们甚至往阵前扔了一些东西。邵慎猜测那是用树枝制成的简易鹿角,可单人携带,没有车辆、拒马的时候,临时拿来阻挡骑兵冲锋——其实只要仔细想,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一批人上岸之后,后续船只慢慢摇了过来,第二批士兵开始登陆。 “这仗打得也太麻烦了,真真急死个人。”邵慎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跳上马渚,挥舞着长柄斧,将敌人尽数斩杀,把防线不断外扩。 “咚咚咚……”另外一侧响起了鼓声。 邵慎立刻转头望去,却见一队队军士正在起身,往船上行去。 那不是银枪军! “黑矟军。”文吏轻声解释道:“本有千二百人,旬日前又扩充两幢,现有两千四百余。” “什么黑矟军,连铁铠都没有,拿着根黑漆漆的‘木棍’,到底想干什么?”邵慎有些惊讶。 “他们是去送死的。”文吏幸灾乐祸道:“成军不久,技艺未成,将来北渡厮杀,他们将是第一批。” “何以见得?”邵慎问道:“这般稀松的军兵,一旦为敌所迫,驱赶下河,陈公面上也不好看吧?” “都是流民罢了,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都不心疼。”文吏哂笑一声,说道:“百余艘船,恰好能渡这两千四百人。” “你不是说还在造新船么?” “确实。”文吏回道:“或许将来还会再调拨一批屯田军上阵吧。” 邵慎不说话了。 渡河作战是真的残酷,容易被人半渡而击。 照他看来,不如等到冬天,大河冻得结结实实的时候,再遣兵北上。 不过这样也有问题,冬天取土不便,无论扎营还是筑城,都比较麻烦。 “也不知道二叔怎么想的,唉。”邵慎有些着急地走来走去。 “天子降诏,不得不北上了。”文吏解释道。 “嗯?”邵慎有些惊讶,他真不知道这事。 “七日前的事情。”文吏说道:“天使至中潬城,当众宣读诏书,陈公接旨后,晓谕全军。再等几天,怕是匈奴都知道了。” “难怪,难怪了!”邵慎一跺脚,叹道:“难怪我过南城之时,听到百姓议论之声。” 其实何止是议论,还隐隐有哭泣之声。 傻子都知道,渡河直攻遮马堤的风险有多大。 大河南岸又不是没有匈奴的斥候或细作,稍稍打听一番就知道。 “天子的命令理会它作甚!”邵慎有些生气,怒道。 文吏摇头苦笑。 天子诏命,确实可以阳奉阴违,但陈公这一次好像没打算拒绝。究其原因,大概是担心夜长梦多吧。总之这是上面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也想不明白,随他去了。 邵慎心中不忿,懒得再看了。 回到城门口时,押运来的物资已经交割完毕了:广成泽送来的肉脯、干酪、酱菜。 另有少量稻米,惠皇后羊氏遣人送的。 呃,还有两件冬衣,襄城公主私下里请他送的。 二叔可真是…… 在中潬城等了一天没等到邵勋,邵慎便带着车队回返了。 八月十六,他们在南城宿了一宿,第二天见到数千许昌世兵拔营启程,向东进发,随行的还有大量工匠。 问他们作甚,却没人肯说实话。但“睿智”的邵慎早已看穿,这一定是去下游找地方建临时浮桥的,因为他们带了大量造桥工具。 只是——过了孟津这段,不但河面更加开阔了,水势也颇为湍急,真的能建成浮桥吗?他有些怀疑。 这仗打得他都有点迷糊了。 思来想去,邵慎急得直接停下了,让手下人带车队回返,自己则直奔中潬城,打算劝谏一番二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三章 撤军 大河北岸,游骑四处巡视着。 他们没别的事,就是分成几拨,终日在岸边牧马、巡逻,观察河上的状况。 从八月二十日起,情况就有些不对了,晋军开始派人至下游,大肆伐木,打制木筏、船只,并将其捆扎起来,一副大造浮桥的样子。 消息报上去后,遮马堤大营立刻派人,划着小船抵近观察。 中潬城上在安放石人、石兽,看样子要把浮桥铺向北岸。如此一来,下游处新建的浮桥就比较让人疑惑了…… 二十一日,大将军、勃海王刘敷率万余人抵达野王,当天下午,又快马奔至遮马堤大营。 “大将军。”王彰亲出辕门恭迎。 刘敷是皇子、勃海王、大将军。 王彰则是中军大将军,加个“大”字以崇其职,开府级别更高一些,其实与镇军将军、抚军将军以及征镇安平之类没有本质区别。 也就是说,王彰在刘汉的官职,和平东将军邵勋在晋国职务没有本质区别,属于同一梯队。 刘敷没来之前,王彰是大军统帅。 刘敷来后,自然归其指挥了。 说白了,刘聪还是不太放心王彰,再加上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功绩,于是换人了。 “贼情如何?”刘敷眼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南岸的晋军。 对于贼帅邵勋,他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感激邵勋在高平大败靳准,让他那个喜爱奢靡、享乐的兄长灰头土脸——河内王刘粲到底是主帅,不可能一点不承担责任。 另外一方面,他也对邵勋日渐起势感到担忧。 自汾水观鱼风波之后,陛下诚恳认错,暂时平息了群臣的不满。 但刘敷知道,父亲心中已然起了担忧。 自野王回平阳后,诏以河间王易为车骑将军,彭城王翼为卫将军,并典兵宿卫。 高平王悝为征南将军,镇离石。 济南王骥为征西将军,筑西平城以居之。 魏王操为征东将军,镇蒲子。 他是勃海王,率军赶到遮马堤前线,接管王彰的大军统帅之职。 六位皇子执掌中外诸军——虽然不是全部,但也有一半以上了——父亲是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清楚吗? 儿子多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帮父亲分担压力。 刘敷作为五皇子,在为大汉征战的同时,也想为自己的未来拼搏一下。 王彰也是个干脆的人,直接领着刘敷上了河堤,马鞭一指,道:“大将军请看,陶渚之城名‘中潬城’,已筑毕。中潬城北门直至河浦,已经在埋设石兽、熔铸铁链,意欲向北铺设浮桥,直接咱们脚下。” “中潬城对岸还有南城,尚未完工。南城下游数里处,游骑侦悉,晋人在伐木制船,似要造桥过河。” “南岸有消息传回,晋主降诏河阳,令邵勋从速渡河,攻入河内,不得有误。” “有此三条,我认为邵勋有点急了,打算孤注一掷,一举突入北岸,筑城以居。” 刘敷仔细观察了一会,突然间冷笑起来。 王彰不解地望向他。 “中军觉得邵勋会怎么渡河?”刘敷问道。 “或三路进兵。”王彰说道。 “君试言之。” “第一路,边铺设浮桥,边向北岸进发;第二路,以船渡人,强攻而上;第三路,下游处冒险造浮桥,声东击西。” “三路齐进?” “三路齐进。” “孤倒觉得,邵勋不会这么做。这三路,必然有一路乃至两路是假的,只有一路为真。”刘敷说道。 “大将军,打仗最忌讳臆测,还是得做好防备。”王彰劝道。 刘敷猛然转头,盯着王彰。 王彰坦然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刘敷突然转怒为喜,道:“中军将军老于战阵,孤听你的。” 王彰收回与刘敷对视的目光。 勃海王并不是真心愿意听从他的意见,这一点不难看出。 说起来,河内王粲虽然性喜奢靡,耽于享乐,但胸怀方面却要大很多,能听得进意见。 这位勃海王生活简朴、手不释卷、练武不辍,在京中名声不错,但到底是個什么心性,委实难说。 就大汉而言,他宁愿皇帝生活奢靡些,都不愿意他乱来。 “其他方向,安排好了?”刘敷又问道。 “谈不上安排多好,只是安排下去了。打成怎样,听天由命了。”王彰据实以告。 刘敷心中不太高兴。 但他也知道,打成什么样,不是光靠自己就行的,也要看敌人。 双方实力相近,且都不犯错,最后即便有一方赢了,也是惨胜,损失极大。 大多数战争,比的就是谁犯错少,然后还能抓住敌人的错误,一举获胜。 邵勋是个老练的对手。 他不是不会犯错,但真的很少。而且,很多错误你事后才发现,那时候却已错过最佳战机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他还是有些郁闷,直言道:“孤来此之前,曾经细想过,两次洛阳之战、一次高平之战,邵勋顶多能维持住不败的局面,为何到了今日,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孤思来想去,实在不解。大汉控弦之士不下二十万,邵勋不过数万步军罢了,不把他按在地上揍,简直不可思议,这到底为什么?” 王彰一听,也有些沉默。 是啊,为什么? 公允地说,大汉这几年是越打越强,地盘越来越大,户口越来越多,钱粮也越来越多。 即便围攻洛阳受挫,即便南下兖豫失败,但以骑兵为主力的他们从来没被重创过。相反,还从其他方向得到了弥补,国力不减反增。 但打着打着,战场已快到黄河北岸了,为什么? 几乎没有骑兵的势力,居然靠着步步为营,一点点压了过来,简直离谱。 说句实话,邵勋的实力还不如关中贾、梁等人,他们至少能拉来很多骑兵,在这方面并不逊色中山王(刘曜)太多。 大汉内部,王彰曾经最忌讳石勒,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石勒最多一次从各个地方招诱来了三万羯、乌桓、匈奴、鲜卑骑兵,对大汉的威胁可比五万、十万步兵强多了。 但到了现在,石勒老老实实听命征战,邵勋在河上筑城,威逼河内,最出风头的反倒是此人。 “大将军勿忧。”王彰想了一会后,说道:“我军若败,不伤筋动骨,邵勋若败,多半全军覆没。我军可以败很多次,邵勋败一次就阵脚动摇,败两次其势就有土崩瓦解之忧,败三次则死无葬身之地,慢慢等他犯错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没志气!”刘敷冷笑道。 王彰不答,只看着河面。 片刻之后,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只见河渚之上,一艘艘船只驶离了碇泊处,奋力摇动橹桨,在河面上聚集着。 一艘、两艘、三艘……渐渐地,数十艘聚集了起来,分成数批,朝遮马堤北岸划来。 刘敷也看到了,神色间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传令,将骑军聚集起来。”刘敷越过王彰,直接下令道。 王彰没有反对,毕竟勃海王才是主帅。 更何况,这道命令也没错。 步军屯于营垒之后,拼死阻击。 骑军列阵于原野之上,待敌军阵不整、人员不齐的时候,猛然冲出,一举将他们赶下河。 半渡而击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真的好使啊。 ****** 新安城下,又一场攻城战以失败而告终。 左卫由基营司马陈勇战死,前驱营司马黄彪以下十余将校负伤,损兵三千余人。 这次真的没有人偷奸耍滑,将校都赤膊上阵鼓舞士气了,但还是差一口气,攻上城头又被打下来。 退兵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支骑军,从山岭后面绕出,突袭而至,让断后的部队损失惨重,折损了不少军官。 事已至此,真的打不下去了,营中积累着愤怒的情绪,似乎随时要爆发。 “大都督,不能再打下去了。”左卫将军裴廓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显然最近都没休息好,心情焦虑无比,只听他说道:“连日来,不断有人逃亡,军中士气低落,恐无力再战。” “就差一口气了。”荀崧有些不舍。 “永远差一口气。”刚刚裹完伤的左卫前驱营司马黄彪一点不给荀崧面子,嘲讽道:“王弥伤亡是不小,但咱们伤亡更大。那些流民新丁,也不知道是谁募来的,攻城时贪生怕死,断后时撒腿就跑,一旦夜幕降临,想方设法离营逃亡,影响士气。再打下去又有何意?” 荀崧拍案而起,怒视黄彪。 裴廓说他也就算了,你黄彪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种田的货色,也敢大言不惭? 帅帐亲兵们看向荀崧,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黄彪明正典刑。 荀崧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亲兵们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 连在军营中大声哭泣、吹奏哀怨之曲进而影响士气的人都不处理,你指望他处理将领? 七日前那次巡营,大伙记忆犹新。 刚刚回到帅帐,就接到军报:王弥出城夜袭,大胜,斩首逾千,其中包括右卫将校数员,趁夜溃散者更是不知凡几。 若非随后天使赶至,带来了部分钱帛赏赐,并严令诸营继续攻城,那会就要退兵了。 现在多打了七天,除了多死人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用。 右卫将军李恽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的部队损失比左卫更大,士气更低落,但他不敢站出来说话。 见荀崧还在犹豫,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幸好前些日子已将伤兵送往洛阳,少了很多累赘,不然撤退之时士气要更加低落。 “今日追袭之敌骑,很可能是从平阳增援来的。”得到裴廓示意后,左卫三部督徐朗出言道:“大都督,匈奴已增兵,还是生力军,我军久战疲惫,无力再战,还是撤军吧。” 见得诸将都不愿再打了,荀崧心中暗叹。 此番回去,他可能再也得不到领兵的机会了。 禁军统帅就是个大火坑,谁跳进去谁灰头土脸。 正待说些什么时,有幕僚匆匆而至,禀道:“大都督,有宜阳信使至,言忠武军于崤坂二陵突遭石勒偷袭,损兵两千,余众溃走。弘农太守垣延已尽召诸坞堡部曲,死守回溪坂。此事关重大,故遣使者来报。” “原来是石勒的人。”裴廓恍然大悟。 李恽也绷不住了,起身说道:“大都督,儿郎们心无战意,该撤回去整顿了。石勒多骑卒,又是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再拖下去,损失只会更大。” 荀崧也感到了紧张。 他忍不住摊开舆图,左看右看。 所有人都看向他,眼中之意都差不多:别他妈看了,下令吧。 荀崧看了众人一眼,抵受不住这种压力,缓缓抬起手,又无力垂下:“传令撤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四章 影响 撤退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如果大军士气比较高昂,战意十足,那退也就退了,敌人不一定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比如刘曜从长安撤退,大摇大摆带了八万士女,贾、梁等人有办法吗?没有。 这只说明贾疋等人在战场上的优势不大,担心万一追上去战败了,到手的长安鸡飞蛋打,干脆就不打了。 但如果像洛阳中军这样围攻坚城两个多月,诸营疲敝,死伤惨重,撤退的时候可就没那么便利了。 从八月二十三日起,不算能战的右卫先撤,相对能打的左卫后走,骁骑军、凉州军断后。 大方针定下后,闹哄哄的撤退就开始了。 从新安到洛阳,一百多里的道路上,人头攒动,战马嘶鸣,诸营军士争先恐后,甚至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开始几天走得还算有秩序,但跑着跑着,每个人的心思就像长草一样,意志愈发动摇。 尤其是在石勒纵骑追击的时候,更是一片混乱。 骁骑军、凉州军并不能阻拦所有敌骑,总有漏过去的,更何况这种丘陵山区地形,对冲锋肉搏的骑兵并不利,相反非常适合且驰且射的轻骑。 晋军骑兵稍稍阻拦一下,匈奴游骑便四散开来,恐吓、追杀撤退中的步兵。 晋军骑兵再返回阻拦,匈奴人再复制前述战术。 驿道之上,伤兵躺在路边呻吟着。 甲仗扔得到处都是,侧翻、倾覆的粮车、辎重车随处可见,天子舍不得给邵勋的军粮、武器,全都便宜了匈奴人。 死的人其实并不多。 因为禁军有时候会组织各部停下来反击,阻挡一下匈奴骑兵,迫使他们停下或者绕路。另外,步兵们往山区跑,骑兵也不好追,因此斩获不大。 但匈奴人斩获不大,并不意味着这些跑散了的兵会一个個都回到洛阳。 很多人直接就溜了,尤其是那些战前被编入部伍的丁壮们,压根不想再为晋廷卖命,至少这时候不想。 即便是早些年入伍的禁军士卒,这时候也多有灰心失望之辈。 有人直接带着器械,领着十来个、几十个袍泽,投靠坞堡帅、庄园主、世家大族去了,成为他们庞大部曲的一分子。 还有人相约去了山中结寨,半耕半抢,艰难度日——若实在过不下去,再想别的办法。 更多的人则直接奔回家中。无论他家在洛阳哪里,总之不会再回到中军了。 二十六日夜,第一批溃兵涌至西明门外。 接下来三四天,每天都有大股溃兵抵达。 城中只有三千留守兵卒,不敢将人全放进来,每天最多只让进两千人,整顿完毕后再放第二批入内。 到八月最后一天,全部收容的洛阳中军老卒不过一万两千人左右,另有三四千流民新兵,其中大概只有一半人被准许入城,其他人在城西住宅区筑营。 也幸好这一片屋宇较多,不利骑兵驱驰,也幸好有些将校带着相对完整的部伍撤了下来,没有让人一锅端,因此城西这一片慢慢安定了下来。 接下来——其实没有接下来了。 洛阳朝廷只有一件事可做:尽可能收容溃兵,保留更多的元气,然后加紧整顿、重编部伍,让这支败兵缓过劲来。 王弥虽然打赢了新安防守战,但他的伤亡也不小,无力追击。 石勒固然追得非常爽,但他只有万余骑,还分兵两处,意思意思追一下得了,犯不着和骁骑军、凉州军硬拼。 与其那般,不如将晋人遗落的车马、粮食、武器、钱帛收走,充实下自己的小金库。 没有人是傻子,大胡是个聪明人,知道怎样对自己利益最大。更何况,他此番出征还算卖力,任谁也无法指摘。 ****** 敌骑冲至城外,即便一时无法攻城,依然在洛阳城内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傅畅正在家中为父亲守孝,听闻新安兵败的消息后,一时无语。 未几,天空飘起了细密的秋雨。 傅畅怔怔地走到庭院中,看着在风雨中挣扎求存的树木。 雨越下越大,云越压越低。 傅畅抬头望去,漆黑如墨的乌云张牙舞爪,狰狞无比,几乎要把整个洛阳压垮。 大街上已经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盗贼、恶少年们纷纷涌出,手持刀枪、棍棒,开始劫掠。 哭喊声不断响起,人心动荡不休。 傅宅仆役们匆匆关上院门,手持刀枪、步弓,紧张地站在院中。 有两三个胆大的僮仆,挽着步弓,爬上了墙头。 大街上乱跑乱撞的恶少年们见到这等军中制式器械,知道这家不好惹,于是纷纷散去,寻找更好欺负的目标。 傅畅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似乎盗贼来了、走了,都和他无关一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傅妻将孩子们赶到里屋,自己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香案上竟然摆放着两座像:浮屠和老子! 老子素与成仙联系在一起,此时面前香火寥落,只有早就冷却多时的烟灰。 与之相比,浮屠前却香火缭绕,雾气氤氲。 傅妻神情虔诚,对着这个有攘灾招福功能的戎神念念有词,立下无数愿望和许诺。 傅畅听得声音,有心说两句,却又无力地闭上了嘴巴。 兴许,浮屠有异域神仙方术,能让他们家化险为夷呢?毕竟,就连汉桓帝都曾在濯龙宫中合祭浮屠、老子,可见这个戎神应有几分法力。 不过,他很快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求人不如求己。” 当然,靠他一张嘴皮子肯定无法退敌,没法剿杀贼子。 但他自小读书,走南闯北,懂得许多道理,积累了很多阅历。他可以为能够平定乱局的人效力,把他推上去,让他给大伙带来安宁。 “轰隆!”天空闪过一道惊雷。 傅畅先吓了一跳,然后在雨中哈哈大笑,道:“天欲阻我,何不阻贼耶?” 此话一出,脑海中一根弦仿佛崩断了。 傅畅继续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煌煌中朝,就这个样子,弃之何伤?”傅畅状若疯癫。 傅妻已经不念经了,转身看向丈夫,神色之中满是担忧。 仆役们亦目瞪口呆,几以为家主要投匈奴了,这——也不是不可以啊。 天空连续闪过雷电,经久不息,仿佛洛阳城中有无数人在背弃天条一样。 傅畅笑得愈发畅快了。 看,和我一样想法的人很多吧? 怪得了谁呢?怪天子一次次让人失望,怪这个承接了汉魏以来三百年积弊的大晋朝吧。 自汉光武定鼎开始,病根就种下了吧? 三百年间,无人厘清,更没人有这个意愿来改变。 那么,就不要怪老天爷再用三百年的乱世来强行纠偏了。 傅畅突然想到了邵勋在洛南、襄城、高平大搞府兵的事情,想到了他在陈郡、南顿、新蔡收拢流民,分配土地的事情。 以前不以为然,但一次次的变乱让他心烦意乱,屡次怀疑过往的想法。 当这种怀疑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只需一个契机,就能让一个男人破防,让他彻底改变。 风雨再大一点吧…… ****** 黄河北岸,激烈的战斗已经进行了三次。 第一次在二十一日下午,上百艘船只渡着黑矟军两千四百名将士攻打北岸,最终功败垂成。 匈奴人甚至连骑兵都没出动,黑矟军就被击退了,败兵仓皇奔回船上,留下了两三百具尸体。 二十四日夜,几乎是洛阳中军开始撤退的第二天,两千名许昌世兵、两千名屯田军乘坐船只,再度登陆。 这一次,晋军甚至用上了部分新造的船只,载运了更多的士兵,并且夜间偷袭,达成了一定的突然性。 果然,他们给赵固、石勒的步军造成了一定的困扰,甚至摸到了敌军的营垒之外,先登勇士翻越营墙而下,杀声震天,气势骇人。 黑夜之中,双方战作一团。匈奴骑兵也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打谁。 直到天明之后,他们才大举出动,联合步军将这批人驱赶回河中,令其狼狈而逃。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偷袭。如果是在陆地上,没有大河阻隔,可能已经成功了,但战争没有如果,河流、山川、气候是为将者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 三十日,邵勋已然知道了新安之战的结果以及洛阳附近的局势,他不为所动,将这几天搜罗到的船只尽数投入使用,准备装载更多的军士渡河进攻。 一时间,河面上樯橹如林,船只密密麻麻。 与此同时,孟津下游处的浮桥在被冲毁两次后,又顽强地建了起来,大群军士在南岸集结,跃跃欲试。 渤海王刘敷坐不住了,下令各部抽调兵马,集结至遮马堤主营,准备与晋人决一死战。 八月三十日,秋意浓重,大雨滂沱。 刘敷在遮马堤上接到了浑身是泥的斥候禀报:下游处的晋军浮桥,因黄河涨水的缘故,第三次被冲毁。 他不由得哈哈大笑。 大河两岸征战多少年了,为何就那么些有名的渡口?当人家都是傻子吗? “邵勋计穷矣。”刘敷乐道:“传令,诸营再挑选三千刀盾手,向我大纛靠拢。遮马堤,将成为邵勋的葬身之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五章 渡河 乌云滚滚的长空之中,大雨倾天而下。 豆大的雨滴顺着河风,直往人口鼻里钻。 水流很急,船工奋力划动着橹桨,对抗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天地之威。 还好风雨足够大,划水声、口令声几乎全被融进了背景“噪音”之中,是那样地不起眼。 “轰隆!”仿佛老天爷在和他们开玩笑般,闪电撕破夜空,照亮了河面上的一艘艘船只。 船上之人抬头望天,神色凝重。 没有喧哗,所有人都默默握紧了枪杆,等待未知命运的审判。 船队继续向前。 河面之上,有鱼儿高高跃起,仿佛它也无法忍受这让人窒息的不安了。 没有人还有心思注意这个。 战袍已经打湿,身上的寒冷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火热,越靠近北岸,心跳速度就越快。 “轰隆隆!”老天爷见不得这么牛逼、这么大心脏的武士,非要再让他们亮亮相。 一道接一道闪电亮起,让雨夜中的黄河忽隐忽现,一会亮如白昼,一会又伸手不见五指。 大河北岸一处不起眼的草屋内,睡到半夜的李小毛被尿憋醒。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草屋内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鼾声如雷。 被李小毛不小心碰到时,也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出了门的李小毛被冷风一吹,下意识打了個激灵,掏出吉尔,刚要畅快地放水时,一道道雷电落下,夜空亮如白昼。 “妈呀,撒个尿也冒犯天威……”被雷霆之怒一吓,李小毛全尿在了脚上。 蓦地,他瞪大了眼睛。 雷电落下之时,芦苇荡中,似乎有幢幢人影。 李小毛顾不得撒尿,双手揉了揉眼睛,继续看向前方。 又一道雷霆落下。 人影似乎往前移动了不少,走在最前面一人的面容清晰可见。 那是个满脸虬髯的中年汉子,双手高举长枪,在河畔软泥中踟蹰前行。 雷电落下之时,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李小毛愣住了。 虬髯汉子脸上露出了残忍的微笑。 他还在前进,他身后的人也在前进。 十五岁的李小毛浑身颤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脖子般,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 他软软地跪倒在地。 对方继续前进,已经走出了芦苇荡。 军靴中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吱咕吱咕作响。 战袍被雨水打湿,和须发一起紧紧贴在身上。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上了岸,宛如黑夜中的杀神一般。 “呼!”冷风吹来,李小毛感觉自己能动了,他在泥水中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试图奔回屋里。 突然之间,后颈被人揪住了。 李小毛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扭过头去,却见雷霆之中,一抹闪亮的刀光贴了过来。 剧痛自喉咙口传来,鲜血飘飞而出。 四肢百骸的力量迅速离体而去,李小毛徒劳地捂住伤口,无力地跌落地面。 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很快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充斥着浓烈血腥气的水汪。 雨夜杀神踹开了草屋的破门,长枪迅疾刺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向前。 先前让人讨厌的雷霆似乎变得和蔼可亲了。 他们需要这个照亮前路。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 上岸的袍泽们手挽着手,夹着长枪,在天地之威中墙列而进。 前方是一个更大的营垒。 营中灯火寥落,显然没几个人了。 这么大的风雨,守兵也没兴趣在外头苦捱,一个个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方才的那个草屋,就已经是他们延伸得最靠外的触角了。 触角已经被斩断,现在轮到躯干了。 一个又一个身影翻墙而入。 一声又一声惨叫冲天而起。 营门被轰然打开,吱咕吱咕的声音陡然加快,二百余人由远及近,迅速冲进了营寨。 “啊!”季收将一个人的脑袋直接盖进了火盆中,滋滋的“烤肉”声不断传来,焦臭味让他心中愉悦。 “啊!”赵槐挺枪刺出,透背而入,将一名从睡梦中惊醒的敌兵钉在木墙上。 敌兵下意识想要挣脱,脚蹬了几下地,手无意识地挥舞了几下,随后便缓缓垂落。 长枪抽出,敌兵贴着墙,栽倒在地,墙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惨叫声、哭喊声、怒吼声瞬间交织在一起,渐渐盖过了风雨声。 营地内没多少人,空空荡荡的,不知道都去哪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残存的数百敌兵被人围着,像屠猪杀狗一般宰杀着。 长枪一刺,闷哼倒地。 大刀一砍,鲜血飚飞。 长柯斧一剁,头颅滴溜溜滚落地面。 吓破了胆的敌兵甚至都没心思逃跑了,情绪崩溃的他们在营地中四处乱窜,直至筋疲力尽。 雷霆震怒,闪电狂舞。 老天爷仿佛睁开了一只眼,对发生在夜幕中的杀戮不是很满意。 这不是它推算出来的天下走势。 这不是天下本来的面目。 到底是谁在祸乱天机? 闪电将浓云撕扯得粉碎,天空仿佛漏了一样,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暗。 大河之上,风声越来越急促,波涛之声不绝于耳。 营地之中,魔神们钉出了最后一杆长枪,把在地上爬动的敌兵刺死。 敌兵抽搐了两下,渐渐与泥水融为一体。 连同在营寨外逡巡的武士一起,三百屠夫不带丝毫怜悯,将整个营地杀了个底朝天。 雨水冲刷着血迹,慢慢汇拢成河,悄然流向远方,仿佛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洗刷个干净一般。 但洗刷得干净吗?能逆转结果吗? 老天爷无能狂怒了许久,渐渐云开雨散,飘然远去。 第二批登陆的武士上岸了。 他们用绳子系在船头,然后咬着牙,将一艘艘船奋力拖拽上岸。 一领领铠甲被分发了下去,接着是弓梢、弓弦、箭壶、大盾、干粮…… 敌寨被连夜拆了一部分。 赤着身子的武士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奋力钉着木桩。 有人抬来了木板,有人抱来了绳索,有人拿来了锯子…… 简易栈桥被连夜搭建了起来,以便船只靠泊。 天刚熹微的时候,两艘船只一左一右靠了过来。 邵勋轻盈地落在栈桥上,举目四望。 河水裹挟着泥沙、枯枝败叶,滔滔东流。 蓝天仿佛被洗练过一样,澄净无比。 空气中带着饱满的水汽,或许还有一点让人愉悦的血腥味——武夫的审美,多多少少带点毛病。 大地泥泞无比,被人践踏得面目全非。 蒿草尽皆伏地,好像慑服于天地之威,又好像臣服在新征服者的脚下。 金甲大将上了岸。 他左手握着弓梢,右手抚着刀柄,在尸体堆中闲庭信步,仿佛在逛他的后花园一样。 一匹马儿被系在树干上,远远见着金甲大将,打了个响鼻,竟然退后两步。 连畜生都知道谁是场中最大的凶人。 “就地扎营,挖掘壕沟。” “船只回返,继续渡人。” “我就在此处,与儿郎们一同御敌。”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得胜之后,皆有赏赐。” 说完,邵勋让刘灵搬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遥遥看着东边。 “万胜!”银枪军儿郎们高举长枪,大声欢呼起来。 呼声在河岸边回荡着,久久不息。 邵慎站在叔父身后,脸上映出兴奋的潮红。 这才是大丈夫! 这才是男儿的豪迈! 带着自己最信任的勇士,渡河北上,将大旗插在岸边。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来不来? 嗯,匈奴人一整天都没过来,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来不及赶至。 九月的第一天,整整六千名银枪军武士被渡到了黄河北岸。 当天夜里,最后三千六百人及大量物资抵达北岸。 这一天,营地被好好整饬了一番,壕沟、拒马一应俱全。 这一天,整个河南最后一支敢于野战的精兵悉数渡河。 匈奴若有能力将他们吃下,洛阳、许昌唾手可得。 九月初二,匈奴游骑笨拙地骑着马儿,在松软的泥地中远远窥视着,没敢靠近。 晋军没理他们。 辅兵、车马开始一批批渡河。 临时栈桥已经修了三四座,船只昼夜不停,将粮食、军械、辎重、人员输送上岸。 营寨又往外扩了好大一圈。 主营之外,还修建了两个小一些的营垒,三者呈品字形。 营中“邵”字大旗高高飘扬,仿佛在嘲笑匈奴人的无用功。 金甲大将的这一招,真的把匈奴人打懵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六章 怎么办 柏崖山,位于今济源西南的黄河北岸、孟津上游。 河岸附近乱石纵横,地貌奇特。 南北朝时,侯景于山上筑城。 北魏年间,梁将陈庆之据守孟津北中府城(河阳北城),元颢自据南城,“夏州义士守河中渚”。 尔朱荣攻北城不克,双方大军隔河对峙。 眼见战事不利,尔朱荣遂遣贺拔胜、尔朱兆、独孤信为前锋,砍木造筏,避开孟津,从上游硖石津渡河,迂回洛阳,一举擒获元颢。 今时今日,与尔朱荣、元颢的那场大战何其相似! 邵勋在孟津下游造浮桥,失败两次后仍不放弃,又调遣船只,渡人北上攻遮马堤一带,不计伤亡。 打了旬日,遮马堤战事愈发激烈,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乎,在这样一个雨夜,大军自孟津上游的硖石津强渡,一举占领北岸。 几乎与尔朱荣当年同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方向反了。 九月初二,已经渡河的数千辅兵在修筑完硖石津渡口的营垒后,又上柏崖山,修建营寨。 到九月初三正午,强渡北岸的士兵已经超过两万,其中近万人为精锐的银枪军战兵,数千人为随征的屯田军,另有五千征集自南岸的流民丁壮。 整个硖石津内外,号子声震耳欲聋,壕沟、土墙、营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建起来,各色军资粮草也在此慢慢汇集。 他们其实已经站稳脚跟了。 只待后路稳定下来,且驿道不再泥泞,便可大举东行,与匈奴决战。 也是在这一天,义从骑军数百骑抵达,一路向西,趁夜走了四十里,直抵东垣县东境,方才返回。 “如何?”九月初四清晨,邵勋用完早饭后,在营中批阅公函,随口问道。 “这条路不好走。”义从督满昱答道:“没法走大车,只能过人和驮马,一不小心还会摔死摔伤,离东垣县足有四五十里之遥,敌军若有备,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那就不打了。”邵勋笑道:“多大点事。” 从硖石津往西北走,有艰险的小路,翻越王屋山,直抵河东郡境内。 这条路,就连放羊的人走得都嫌危险,更别说大军了。 但如果不走这条路,就得通过北面的轵关,然后穿过王屋山区,直抵河东腹地。 轵关陉,可是太行八陉之一,匈奴也派了兵马镇守。 历史上秦军攻占魏国垣地(今垣曲)后,就多次出轵关陉,与诸侯争锋。 他们不傻,近路不走,非要走远路,都是有原因的。 强渡北岸之后,银枪右营督金正建议,一路向西北疾行,穿越山间小道,攻入河东。 至于粮草,那当然以战养战了。 如果以战养战也不成,那就杀役畜充饥,甚至吃人肉,总之要给匈奴人一点震撼——自曹武于大阳兵败之后,大晋朝已经有好几年没攻入河东境内了。 邵勋遣人查探了一下这条道路,现在听到汇报,决定放弃了。 以后再从轵关那里想办法,不着急。 更何况,打河东对战局毫无帮助,搞不好还会把战争全面扩大,变成汉、晋两国的战略大决战。 时机不成熟! “地面晒了两天,硬实多了,上午还会有一批骑军过河,午后你就率部东行,为大军先导。”批阅完最后一份公函后,邵勋将其放入木盒中,交由信使带走,然后吩咐道:“遇到贼军不要硬来,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放过,但要把消息传回来。” “诺。”见邵勋没有别的吩咐后,满昱悄然离去。 大营内外,军士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总体而言,比起前两天规整多了,就是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做?听明公的意思,大军还是要东行? 但谁说得清呢?战场局势,千变万化,没人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战前制定的计划,最终能完整执行的,不过是少数罢了。 至少,预定修筑河阳北城的位置被匈奴占着,要不要拿回来呢? 新安那边,朝廷新败,洛阳周围胡骑纵横,人心惶惶,要不要救援? 兖州方向,主力尽数西调,守家的只有府兵及屯田军了,若匈奴大举南下,能不能顶得住? 这一切都是未知。 满昱回到营中后,带人洗刷马匹,喂食马料,及至午后,带着总计千余骑兵,一路向东,往下游八十里外的孟津北岸而去。 ****** 匈奴游骑在九月初二夜间才把消息传回遮马堤大营。 彼时营中灯火通明,三万余步骑连营数里,气势极盛。 这一晚,渤海王刘敷刚刚巡视完营地,回到帐中与王彰小酌一番。 “上党截获刘琨信使,其人移檄州郡,期以十月会平阳,击我大汉。”刘敷笑道:“真是个自高自大的妄人啊,弄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属实可笑。” 王彰也跟着笑了一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琨这人,优点、缺点极其鲜明。 优点是名气大,善于招抚杂胡。 缺点是能力不行,不满他散走的人与来的人差不多,正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而且,士人该有的毛病他一样不少。 他服药吃散,纵情声色,经常理事不明,好坏不分。 就最近,有個叫令狐泥的人自晋阳来投,具言虚实。 泥父盛,乃晋阳护军,刘琨手下大将。 因刘琨宠信伶人徐润,且任其为晋阳令,致润骄恣,干预政事,令狐盛屡次谏言。琨怒,收盛,徐润又趁机吹风,刘琨便杀了令狐盛。 令狐泥仓皇出奔,投靠大汉,将晋阳内情一一告知。 天子大喜,以令狐泥为前导,劝降晋阳将吏,又启用撤回平阳的中山王刘曜,令其与河内王粲一起,将兵杀向晋阳。 刘琨以前往河北募兵为由,东走,留郝诜、张乔将兵守御。 晋阳无兵又无粮,守城是不可能守的,再加上令狐泥劝降了不少人,这一次拿下晋阳的机会很大。 王彰对此非常满意。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拿下晋阳了,如此便可全据并州山河表里的地利,妙哉! “晋阳拿下之后,孤当上疏,劝陛下——”刘敷举起酒杯,笑道。 话未说完,便见得亲将掀开大帐入内。 刘敷无奈地放下酒杯,问道:“何事?” 亲将没有犹豫,直接禀报道:“硖石津传来消息,晋军大举渡河,抢占了渡口。” “什么?”刘敷定在了那里,右手紧握着白玉杯,青筋直露。 亲将又复述了一遍。 “何时渡河的?有多少人?”王彰不动声色,问道。 “应是三十日夜。”亲将补充道:“晋贼现下正大修城寨,以为固守。据斥候所言,贼众应不下万人。” 刘敷还处于震惊状态,没回过神来。 王彰则默默盘算。 “万人”这个数字应该可信,因为他是从晋军拥有的船只数量以及一天摆渡的频率推算出来的。 一万人渡河,可麻烦了啊! “硖石津附近可能调集兵力围剿?”刘敷终于冷静了下来,霍然起身,问道。 王彰摇了摇头。 硖石津不是防御的重点,毕竟上游八九十里了。之前派驻了三千兵,起到的也只是监视、袭扰作用,后来调走了一千五百步卒、五百骑卒,只剩一千兵。 这一千人,既要守御营寨,又要分兵巡视河岸,真的不够用。 晋军若从这边大举渡河,且趁夜偷袭的话,所需要面对的就只有几百步卒。三十日夜又大雨滂沱,这些人可能还疏于防备——唉,王彰叹了口气,千防万防,最后被人声东击西,没救了。 刘敷立刻摊开了地图。 王彰眼尖,看到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心中更是叹气。 刘敷的目光在地图上扫来扫去。 大概只有轵关有兵了,但那是轮番调来守关的人,不可轻动,且人数不过四五千,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 “可否让陛下亲征?”刘敷脸色愈发惶急,口不择言道。 “大将军慎言。”王彰轻声提醒道。 刘敷反应了过来,无力坐下,呼吸有些急促,眼珠转来转去,显然还在苦思破解之策。 “大将军,此事还需禀报平阳。”王彰说道。 刘敷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王彰避开他的眼神,自顾自说道:“镇远将军在冀州,镇西将军在冯翊,中山王、河内王去晋阳了,大将军则在河内。而今河北能动用的,除了石勒之外,就只有镇守平阳周边的诸部禁兵了。这些兵若动,非得天子允准不可。” “遮马堤大营还有三万余步骑,还有机会!”刘敷听不得王彰的冷静分析,直接打断。 “三万三千余众,石勒、赵固的兵马就占了两万有余,他们守营尚可,与邵贼野战的话,真有胜算?”王彰反问道。 刘敷不能对。 “野战?守营?”刘敷马上反应了过来,惊喜道:“中军是说邵贼可能率军东行,攻我营寨?这不就有机会了么?” “他是可能来,但有没有机会就难说了。”王彰叹道:“军情紧急,还是先禀报天子吧。” 刘敷面色惨白。 王彰不看他,起身告辞之后,回到自己的营帐,提笔写字。 片刻之后,信使奔出大营,经轵关前往平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七章 挺进 柏崖寨花了一天工夫后就建成了。 营垒不是城池,两者防御力差好几个等级。 但急就章之下也可以了,毕竟柏崖寨有地利,也没指望它能坚守多久。 九月初五,邵勋在柏崖山上见到了从洛阳紧急而来的天使。 使者是刘暾之子刘佑,现为七品太子洗马,宣读完诏书后,就眼巴巴地看着邵勋。 “君不妨看看山下。”邵勋马鞭一指,说道。 刘佑依眼望去。 最显眼的还是渡口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役畜、车辆。 船只日夜不停,哪怕倾覆,哪怕散架,也要不断运输资粮、人员过河。 到了这会,大规模的渡河行动已经基本结束。 两万多人猬集在河滩上,整理行装,分批出发。 刘佑又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山崖下方。 一队队骑军快速奔行着,身后还跟着换乘的马匹。 战马身后,踢踢踏踏卷起了纷飞的烟尘,留下了一串串蹄印。 骑兵后面,则是大队步卒。 他们排成三列纵队,迤逦而行。 再望向东面,则是青松与群山。 王屋山余脉气势雄浑地立在旷野之上,莽莽苍苍,一直延伸到河岸边。 最先出发的一支部队甚至已经转过两个山坡,迎着初升的朝阳,走进那苍翠连绵的松林,消失在了天际边。 刘佑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邵勋抽出步弓,“嗖”地一声射向远处。 林中刚刚飞出一只山鸡,那各种颜色交相辉映的毛羽,那修长而艳冶的细尾,俏丽惹人。 箭矢直接命中目标。 山鸡带矢而飞,扑腾了几下后,一头栽落地面。 “箭已射出,安能收回?”邵勋将步弓递给蔡承,看向刘佑,问道。 刘佑竟不能对。 邵勋笑了一下,问道:“京中如何?” “人心惶惶,混乱不堪。”刘佑摇了摇头,道:“陆续收容败兵两万一千余,然士气低落,萎靡不振。很多人丢了器械铠甲,朝廷搜刮府库,亦不能为其补齐,很多人用的甚至是朽烂的木矛。” “可守得住?”邵勋问道。 “还请陈公尽快率军回援。”刘佑咬了咬牙,说道。 “我连宜阳都不救,会救洛阳吗?”邵勋反问道:“石勒开至洛阳城下者不过数千骑,有什么本事拿下洛阳?别自己吓自己,自乱阵脚,洛阳就不会有事。” 刘佑却听不进去,只道:“明公倾巢而出,举众东行,真有胜算?不如就此罢手,回师——” “送客!”邵勋挥了挥手,道。 刘佑面色难看,想要再说几句,却被邵氏亲兵拦住了。 “陈公就算打败了刘敷又如何?”刘佑急得大声问道:“洛阳破了,满城百姓都没了,就算打赢了又如何?” “河阳三城筑不起来,洛阳永无宁日。”邵勋脚步顿了顿,说道:“我说过,不自乱阵脚,洛阳无事,顶多担惊受怕一点。” “明公一定能赢吗?匈奴可能会增兵。” “此战若败,大晋朝也没未来了。”邵勋不再停步,声音远远飘来:“此番我亲自督战,帐下儿郎,皆河南十年集萃。一旦覆灭,淮水以北再无人能抵挡匈奴兵锋。” “明公!”刘佑跺了跺脚,道:“既知银枪军乃柱石,更不能轻掷啊。” “晚了。”邵勋大笑道:“与上万儿郎同生共死,此生又有何憾?” 人已走远。 刘佑呆立许久,心情极为复杂。 良久之后,他看向那个早就模糊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他的内心被触动了。 平心而论,这次新安之战给陈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但他顶住了压力,依然按照既定方针办,该出手就出手,毫不犹豫。 或许,如果新安之战打得好一点,甚至根本没打,陈公就不用这种孤注一掷了吧? 天子与满朝文武,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这個天下,是不是该让脑子清醒且有能力的人来做决策呢?即便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 刘佑不知道,他很迷茫。但他知道,这种动摇和怀疑,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该做出改变了。 ****** 雨已经停了好几天。泥泞的路面逐渐变得干燥,只留下大量纵横交错的“伤疤”。 蜿蜒的丘陵缓坡之上,旌旗林立,大军一往无前。 出山之后,更是平旷的原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草色枯黄,寒风劲吹。 双方的骑兵在孟津以西、河阳以东遭遇。 三百多匈奴游骑散了开去,对上了——呃,还是匈奴游骑。 剩下的人齐齐下马,把缰绳交给留守兵士,然后换乘战马,手持长枪、大戟、马槊。 匈奴大概来了三千余骑,或者说这一股有三千余骑兵。他们分出了部分人手,就将那些“匈奸”给打得落花流水。 义从军不为所动。 六百余骑排成阵势后,旗帜一举,五十骑当先奔出,直朝匈奴冲去。 其余人紧随其后,由少到多,渐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箭头形状。 匈奴人下意识往两侧散开,提起马速,但也有一部分拿着长杆马战武器,打算和晋军肉搏一下。 双方的距离逐渐接近。 弓弦连响之下,晋军骑兵人仰马翻,时不时有人惨叫落地。 “举枪!”满昱大吼道。 数百杆长枪马槊齐刷刷放平,速度也越来越快。 正面堵截的匈奴人也是离谱,说是肉搏,其实还是抽空放了最后一轮箭,射死射伤十多名晋军骑兵后,才收起角弓,拿着长短不一的近战武器,大吼着冲了上去。 双方千余骑迎面相撞。 马儿悲鸣之中,惨叫连连,鲜血飞舞。 晋军骑兵只一击就将匈奴人冲散,到远处集结之后,拨转马首,再度对着匈奴人。 匈奴骑兵也聚拢了起来。 还是老招数,一分为三,一部分人绕行两侧,以骑弓杀敌,一部分人正面堵截。 “冲!”身边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满昱来不及悲伤,下令继续冲锋。 马速渐渐提了起来。 “举枪!” 速度越来越快。 对面的匈奴近战骑兵有些犹豫,动作不似第一次那么坚决了。 两军对冲,互捅互砍,这太压抑了,也太容易死伤了。 于是乎,当晋军提速冲过来时,他们的动作没那么坚决,有人还下意识想要闪避。但他们这种想法,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这种男人之间面对面的搏杀,想得越多死得越快。 “轰!”晋军忍受着两侧射来的箭矢,与匈奴骑兵错马而过,再一次将其击散。 奔回远处的匈奴近战骑兵久久没有聚拢起来,似乎更加犹豫,更加胆怯了。 “再冲!”满昱已经杀红了眼,大声下令道。 跟在他身后的阴奇气喘吁吁,默不作声,脸上一股狠厉之色。 他的马槊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卡在敌人身体中,一时难以取出。但他抽出了鞘套中的铁剑,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数百骑一往无前,奔向匈奴近战骑兵。 匈奴人愣了会,突然间就一哄而散。 在两侧偷冷子放箭的匈奴骑射手们,不意己方的近战骑兵如此坑人,见到他们逃窜,破口大骂,慌不迭地向远处避去。 “随我杀敌!”满昱一拨马首,亲兵一摇大旗,数百骑紧随其后,如长龙一般,硬顶着弓箭,追上了来不及撤退的匈奴骑射手。 马刀轻轻一划,肚烂肠穿。 大戟重重一舞,鲜血飞溅。 马槊狠狠一刺,尸体被高高挑起,视觉冲击力极为惊人。 冲散这一拨骑射手后,晋军骑兵又缓缓聚拢。 马儿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人脸之上,兴奋、嗜血与疲惫共存。 “继续冲!冲烂他们!”满昱的马槊也没了,他高举着马刀,下令道。 匈奴人与他们对视了一会,直接不玩了,转身就跑,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稍事休息两个时辰后,满昱带着先锋骑兵继续进发。 入夜之前,他们又遇到了一股正在向西搜索前进的匈奴骑兵。 没话说,冲上去就是干! 两轮冲锋之后,把匈奴人打得四散而逃。眼见着天色已暗,便找了个地方休整。 九月初六,后续骑兵赶来增援,替换下了他们这支久战疲惫、伤亡不小的部队。 当天傍晚,先锋骑兵抵达了孟津西北十余里外。 而这个时候,邵勋率领的主力步兵,在大车的掩护之下,在通行于河面的船只接应之下,离遮马堤匈奴大营只有一天路程了。 这一次,他是倾巢而来。 以战辅兵两万余人为攻坚主力,以黄河为粮道,配合正在加紧构建浮桥的南岸大军,誓要将匈奴人捶扁在黄河北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八章 围攻 大晋永嘉六年(312)九月初八,晴,一派天高云淡的秋天气象。 两只燕子抄水而过,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飞向远方。 南飞的大雁排成长列,迤逦而去。 从它们的视角来看,地面上一夜之间多出了很多营寨,层层叠叠,延伸至远方。 营寨之中,人如蚂蚁一般微不足道。 但当蚂蚁多到一定程度之时,场面又颇为壮观了。 晋汉双方步骑五万余人,在古老的遮马堤下争锋相对,试图一决生死。 这一战,十分微妙。 洛阳天子心神不定,连连降诏令邵勋回援京师。 平阳天子刚刚得到晋军渡河的消息,仓促之间召集群臣商议。 石勒在洛阳周边游弋,并突入洛水谷地,四处破坏。 汲郡、顿丘一带有贼人集结,似有所图。 王弥被连番催促,打算收拾人马,兵发洛阳。 洛南三关之后,府兵丁壮被大肆征发,已经耽误了秋播。 大河之上,漕船淤在敖仓,逡巡不进。 整个河南的消息灵通之辈,都在关注着这场战事。 …… 废弃的村落间,一行人策马而出,登上了高高的长堤。 领头一人手握长弓,对着不远处指指点点。 说是“匈奴大营”,其实营寨不止一个,而是六七个,各自间隔一定距离,如众星拱月般守护着最中间的一個营垒。 几天时间,他们拼命挖掘壕沟,修建土墙,在营寨外围构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堑。 蔡承、金正、王雀儿、邵慎等将跟在后面,看得暗暗皱眉。 邵勋看了眼他们的神色,突然嗤笑一声,道:“贼人摆出这么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有何惧之?” “赵固!”邵勋继续说道:“数年前不过一坞堡帅耳。其帐下兵卒,即便经历了洗练,战力有所提升,亦不过尔尔。” “石勒!”邵勋又道:“昔年野马冈之战,我破其六万乌合。听闻其数年来练兵简卒,号称‘精锐’,但就这样的老底子,能精锐到哪里去?” “匈奴骑军,看似人多、马多,但已被义从军打得胆寒。若我攻寨不利,其或掩杀上来。若攻寨大利,保管跑得比谁都快,尔等追之不及也。” 众人都笑了。 这话说得提气,让人心神振奋。但整个河南,也就陈公能说这话。 “这几日加紧打制攻城器械。”邵勋说道:“营垒不是城池,若这也拿不下,我看尔等也没必要继续吃武夫这碗饭了。王雀儿!” “末将在。”王雀儿上前,大声应道。 邵勋为他理了理战袍,然后退了两步,仔细看着他第一批弟子中的佼佼者。 二十来岁的青年将领,却已是战场上滚了快十年的老兵了。 身板挺直、面容坚毅、性格方正,甚至可以称执拗、古板。 他的能力,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言传身教下,被人为拔高了,但也只能说合格。 其实这就够了。 天赋型将领哪那么好找,能培养出一个够用的大将已经不错了。毕竟据海量专家测算,打天下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嘛。 “此战,你为大都督,总领全军。”邵勋说完,将佩刀解下,递到王雀儿手中,道:“凭此刀,督军以下者尽可杀。” “遵命。”王雀儿深吸一口气,用力接过刀。 他的双手十分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昭显他内心的激动。 或许,还有沉重的压力。 为将者,哪有不承受压力的?这也是对他的一次大考。 “金正。”王雀儿退下后,邵勋又喊道。 “末将在。”金正虎了吧唧地走了过来,身上甲叶子哗哗作响。 邵勋一拳擂在金正肩膀上,这厮纹丝不动,稳稳地站在那里。 不枉这些年给他开小灶,人都要长成方的了,浑身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可能就比刘灵差一点。 “你为前军都督。”邵勋说道:“攻城拔寨,摧锋破锐,皆尔分内之事。” “遵命。”金正昂着头,应下了。 临退下之前,还瞟了眼王雀儿。 “郝昌。” “末将在。” “你为后军都督,总领诸营辅兵,听候大都督调遣。” “遵命。” “满昱。” “末将在。” “你为游奕都督,统领骑军,听候大都督调遣。” “遵命。” “明白各自职差后,便各回各营,做好准备。” ****** 在邵勋瞭望敌情的时候,匈奴主帅、渤海王刘敷也登上了营中高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的目光被河面上的动静吸引了。 浮桥造得好快啊! 再有一两天,晋人就可将浮桥从河渚上直接铺设到北岸。 因为北岸没有铁链固定,浮桥看起来飘飘荡荡,不是很稳固,但终究是能过人的啊。 想到此处,刘敷的心情愈发焦急。 平阳的消息还没传过来,王彰劝他固守待援,重演一次新安之战,他答应了。 但事到临头,心情却没那么容易平静。 昨日晋军从西面开至,他登高瞭望,入目所见,到处是银色的长枪丛林。 这些兵装具精良,军纪严明,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态度。 再对比一下己方大营中那些号称老卒的军士的模样,即便再不知兵的人也看出来了,他们不在一个层面——或许石勒部的步卒相对精锐一些,但比起大名鼎鼎的银枪军,还是差了不少。 “哗啦!”河面上又放下了一条船。 工匠们蜂拥上前,将两艘船的船舷牢牢固定在一起。 他们做得十分仔细,即便大战在即,依然不紧不慢,确保两艘船连接牢固了。 做完这一切后,有役徒扛着厚实的木板走了过来,将其铺设在船舱上方。 晋人要筑河阳三城、南北二桥。 中潬城已经完工,南城虽然尚未完工,但大体轮廓已经有了。 南城与中潬城之间的浮桥已经铺设完毕,这会在建的是中潬城与北城之间的浮桥。 “晋人船队动了。”有人指着河面上那数十艘顺流而下的小木船,出声道。 刘敷扭头一看,原来是安北将军赵固,遂问道:“安北将军老于战阵,当知这些船东行是做什么的吧?” 赵固胸有成竹,只是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只听他说道:“大将军,这些船本来在为邵贼载运兵马、粮草、器械,而今东走,多半是邵贼认为军中粮草够了,便放他们去下游,继续载运兵士。” 此言一出,在场的每个人都没好脸色。 赵固说出了大家最担心的事情。 晋军在南岸有城池、有营寨,驻扎了不少兵,若用船将他们运过河,哪怕一次只运一两千人,也是个麻烦事。 “下游的便桥还在修吗?”刘敷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他指的是那个被两次冲毁的简易浮桥。 “还在修。”王彰说道:“也是这两天的事情,或与战事有关。” “可真是锲而不舍啊。”刘敷一掌拍在栏杆上。 众人尽皆沉默不语。 刘敷定定地站了一会,觉得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他得自救。 思索一番后,吩咐道:“传孤将令,把河内、上党送来的钱帛、皮子点计一下,作为赏赐分发下去,激励士心。” 说完,又道:“孤平阳府中尚有百余姬妾,皆有绝色。如此大争之世,留之何用?不如拿来赏赐勇士。尔等即刻便晓谕全军,孤说话算话,杀敌前列者可得美人、钱财厚赏。” “还有最后一事。”刘敷转过身来,看着众人,说道:“陛下不会弃我等不顾的,只要坚守数日,上党那边就会有援军过来。坚守旬日,河东定然大发兵壮,拊邵贼后背。到了那时,便是他被团团围困,插翅难飞了。” “遵命。”自王彰以下将佐十余员纷纷应命。 “石勒、王弥那边收到消息了吗?”刘敷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 “信使应已赶至。”王彰说道:“但应不应命,何时应命,末将亦不知也。” “石安东、王侍中素识大体,应不至于此。”刘敷连忙说道。 他说得太快,反倒有点像在说服自己。 王彰暗暗叹气。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渤海王前面有些指挥失当,但当邵贼强渡大河,抵达北岸后,感受到危机的他,真没出什么错招、昏招。 固守待援,便是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当然,关键时刻,他也可以护着渤海王撤退。 营中尚有众多骑军,马匹也足够,想走就走,晋军还不到三千骑,等他们收到消息,这边早跑了。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能这么做的。 骑兵可以跑,步兵却跑不了,将他们全扔给邵贼,太伤士气了。 “就这么办吧。”刘敷悄悄握紧拳头。 他还没输,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还给邵贼安排了惊喜,关键时刻能动摇他的军心。 是死是活,全看接下来的几天了。 九月初十,苍茫大地之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鼓声。 刘敷、王彰等人再一次登上了高台,俯瞰西侧。 一支又一支部伍自营门而出,在双方营垒之间的空地上列阵。 邵勋一刻都不愿多等,攻城器械打造完毕后,第一时间就下达了总攻击令,然后交由王雀儿指挥。 他也登上了一处高台,大纛立于其下。 他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口水话,给这场战争增添一点戏剧性、英雄气,毕竟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但真实的战场,严肃、枯燥,如机器一般精密运行,冷酷无情,哪有这些废话! 第一支营伍五百人已经出列,举着大盾、长枪、步弓,沉默地移动着,准备上前卖命了。 在他们身后,是一幢又一幢的兵士,或热血沸腾,或惴惴不安,或歇斯底里。 但在严酷的军令约束下,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此刻都被裹挟着冲向前方,燃烧生命,博取那传说中极为渺茫的富贵。 乱世大潮之下,人如草芥,一点也不值钱。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九章 一日破一寨 壕沟之内,积满了肮脏浑浊的河水。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样,顷刻之间,河水渐起波澜。 壕沟之上,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 壕沟之外,痛呼惨叫声此起彼伏。 第一波冲上来的是颍阳屯田军。 前面两排手执大盾,尽可能遮护着正面和斜上方射来的箭矢。 冲锋之时,盾牌上传来了密集的“哚哚”声,让人听得——尿意十足。 大盾后方不断有人闷哼倒地。 诚然,营垒不是城墙,首先高度就不够,其次寨墙上也站不了那么多人,居高临下的箭矢杀伤力没那么大。 但依然会死人啊! 他们这一波更是全军先锋,被重点照顾,冲锋的路上就有数十人被撂倒,待靠近壕沟时,伤亡已然破百。 “闪开!”什长孟丑大吼一声,背着沙袋冲了出去。 盾手们齐刷刷让出了好几个缺口,然后调整阵型,尽可能遮蔽前方射来的箭矢——动作有点乱,或许是平时操练不够,或许是紧张导致动作走形,但不管怎样,这时候就要付出血的代价了。 背负沙袋的屯田军无遮无挡,前冲的路上,伤亡率高得惊人。 孟丑低着头,使尽全身力气奔跑。 他神色癫狂,双眼赤红,口中大喊大叫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语。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但他根本来不及注意,冲到壕沟边后,奋力将沙袋掷入水中,然后转身就跑。 身后溅起了冲天的水花。 “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其他袍泽掷下的沙袋。 但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多人被射死当场,甚至有人被后面冲来的人推搡进了壕沟中,大声呼救。 没人在乎他们。 头顶沙袋如雨点般落下,渐渐将其砸入水底,变成壕沟的一部分。 墙头箭矢射得更急了,但只一会,又明显减少。 往回奔跑的孟丑眼角余光一瞥,却见第二阵上来了。 大盾手居前,披甲弓手居后,慢慢向前挪动着脚步,朝敌军弓手聚集的地方射箭压制。 一时间,战场上箭矢横飞,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咚咚……”有节奏的鼓声由远及近,慢慢响起。 孟丑看了一眼,那是新打制的填壕车——说是车,其实就是前方、侧面以及上方加了挡板以遮蔽箭矢,靠军士从内部向前推进的粗笨之物罢了。 敌军弓手被压制住后,填壕车慢慢靠近壕沟,缓缓停下。 “轰!”车前方一块竖直的木板轰然倒下,横跨壕沟两岸。 军官们发一声喊,带着躲在车肚子内的十余人冲出,将灌满泥沙的麻袋、装满黄土的竹篮等等,一股脑儿扔进了木板两侧。 敌军弓手又冒出头来,拼死射箭。 填壕之人死伤惨重,狼狈退回。 掩护的银枪军士卒们看到敌军弓手方位,立刻将密集的箭矢投了过去。 营墙之上,不断有人栽落地面。 孟丑惊魂未定地撤回了出发地,最后扭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热血渐渐消退,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能活着回来,真好! ****** 作为前军都督,金正登上了一处高台,瞭望许久。 第一批出发的颍阳屯田军已经退下来了,伤亡不下二百人——伤和死其实差不多,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去战场上救他们。 紧随其后的第二批由银枪军弓手及来自河阳的丁壮组成,规模更大,超过了一千三百人。 弓手负责压制墙头,丁壮赶紧填壕。 在他们的努力下,壕沟被填平了相当一部分。撤退之时,被从壕墙后冲出来的敌军追杀了一阵,死伤不下三百。 第三批河阳丁壮上阵了。 他们扛着木板,负责把最后一段壕沟覆盖上,免得凹凸不平的地面影响行动。 鼓声响起之后,千余人先是在军官的喝令下,小步快跑,尽量维持着体力。 靠近壕沟之后,发一声喊,将木板覆盖而上。 墙头再次射来箭矢,比之前已稀落了很多。 填壕的丁壮们欣喜若狂,手脚异常麻利。 壕墙后的敌军这一次没出来,只有部分弓手探头射箭,收割了一部分人命。 配合河阳丁壮的银枪军步弓手分出一部分,朝他们探头的地方射去。 箭矢又快又急,敌军弓手很快就没了动静。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三百匈奴骑兵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从一处营门后骤然冲出,直朝撤退中的河阳丁壮践踏而去。 丁壮们猝不及防,哭爹喊娘地向后溃散。 乱跑乱撞之下,甚至把一部分在外侧列阵的银枪军长矛手都给冲乱了。 敌骑趁势掩杀过来,骑弓连射,马刀挥舞,畅快收割着人命。 “嗡!”密集的箭矢覆盖而去,近距离施射之下,敌骑落马者不知凡几。 等到义从军开始上马出动时,敌骑终于坚持不住,放弃了追杀,夺路而逃。 守军打开了另一个营门,放下壕桥,将其接应入内。 而在敌骑冲锋的同时,营内冲出一股步卒,携带火油、柴草,将覆盖在壕沟上的木板以及两辆未及拉回去的填壕车尽数点燃。 战场上火光冲天。 烟雾缭绕之中,尸体横七竖八,让人毛骨悚然。 金正下了高台,披挂上阵。 左右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金正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亲自点了一幢六百甲士,气势汹汹地上前。 先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抓住,手起刀落,血肉模糊的头颅瞬间滚落地面,其中甚至包括几名被裹挟着逃回来的银枪军老兵。 这些人唉声叹气,但没有求饶。 虽说是被乱兵裹挟,但逃了就是逃了,没什么可说的。 哪個战场没有冤死鬼?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法不容情。 杀完溃兵后,其他人被一一收容,退往后方整顿。 金正则亲自带着六百甲士,驱使扛着大锤、铁锹的宁平屯田军,一波杀向了营墙。 ****** “快!快!”渤海王刘敷也来到了这个被攻打的营垒,登高望远。 激烈的战斗让他大为震撼。 敌军只冲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蹚出了条直抵壕墙之下的路。 刘敷惶急之下,开始从其他营垒调兵,尤其是弓手,一队又一队调来,越多越好。 晋军又冲了过来,气势汹汹,一往无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及近,照例分出两百弓手,对着壕墙后及营墙上射击。 守军奋勇还击。 战斗直接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冲啊!”宁平屯田军齐声大吼,手持长枪、大锤、铁锹杀了上去。 他们穿过粗粗填平的壕沟,奔至壕墙外面,满脸狰狞。 壕墙内外,长枪捅来捅去,大刀挥舞不停。 不断有人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不断有人惨叫着滚落地面。 不断有人捂着胸口,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还有人挥舞大锤、铁锹,奋力破坏着壕墙,但砸着砸着,身体就被长枪捅穿,软倒在地。 尸体快速累积着,几乎要与壕墙等高了。 “杀贼!”一片耀目的甲光闪现,银枪军武士手持长枪大斧,冲了过来。 金正仗着重铠护身,硬顶着敌人刀劈枪刺,蹂身而上,撞进了壕墙后的敌兵人丛之中。 沉重的长剑在他手里快速挥舞着,仿佛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所过之处,一片血雨腥风。 银枪军甲士纷纷翻越壕墙而下,与敌兵战作一团。 营墙之上,石头、烫水甚至案几如雨点般落下,无分敌我,将绞杀在一起的双方给砸了个晕头转向。 壕墙之外,宁平屯田军的士卒们仍在破坏壕墙,将其一一砸倒、砸烂。 双方的弓手仍在对射,各有伤亡。 营门又打开了,数百敌兵蜂拥而出,准备绕后夹击。 就在此时,义从军骑兵飞奔出阵,直朝他们冲去。 敌兵犹豫了下,仓皇退回,没敢出营。 而他们这一退,战机稍纵即逝,壕墙下的绞杀已近尾声。 金正如同魔神一般,打到最后,重剑都卡在敌兵身体里了,他抽出环首刀,连杀数人。 敌兵被银枪武士打得狼奔豕突,向两侧溃散。 金正杀红了眼,追在他们后面,挥刀连砍。最后甚至擒住一名敌校,宛如大腿般粗细的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将其狠狠扭断。 营墙上的敌兵如见了鬼一般,不要钱般地把箭矢射向他。 盾手围拢过来,拼死为金正遮蔽。 宁平屯田军的人又扛来梯子,搭在墙头。 无数甲士手持短兵,攀爬而上。 墙头上的敌军纷纷退后,取而代之的是手持各种钝器的士兵。 他们神情紧张,干咽着唾沫,偶尔有人扭头看一下营内,见到大批严正以待的长枪手、步弓手时,又绝望地回过了头,脸上浮现出疯狂之色。 “嗖!嗖!”耳边不断有箭矢掠过,时不时有人惨叫落地。 第一批银枪军武士已经爬上了墙头。 钝器齐齐挥舞而下,将立足未稳的他们纷纷扫落墙下。 又有人冲了上来,这一次扫倒的人就少了许多,双方直接混战在了一起。 两边的弓手都停了下来,静静等待这场血肉横飞的大战分出胜负。 刘敷在远处看得跺脚不已。 传令兵上上下下,不断传递着命令。 片刻之后,营墙上的守军已被一扫而空。 墙下的弓手骚动不已。 军官手起刀落,杀了几个大喊大叫之人,余众乃定。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直冲而上,在极近的距离之上,将站立着的银枪军武士成片扫倒。 刘敷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很快又被提到了嗓子口,因为第二批银枪武士登上了墙头,他们身披铁铠,举着大盾,一边勉力抵挡着箭矢,一边将长梯抽过来,安放在墙内一侧。 甚至于,一些人直接从墙上跳下,简直不要命了。 还有人拿着步弓,蹲在墙头,连连拈弓搭箭。 守军弓手早就吓得够呛,若非军官督战,这会已经跑了。此时被箭一射,草草还击几下,给银枪军制造了一点伤亡后,纷纷抱头鼠窜,狼狈而逃。 在墙后列阵的守军长枪手亦喧哗不已,阵脚动摇。 下到营内的百余银枪军士卒手持短兵,顶着长枪阵就冲了上去。 “噗!噗!”敌军下意识刺出长枪。 尖锐的枪头有的被短兵隔开,有的为铁铠所阻,还有的则顺着甲叶缝隙,刁钻地刺了进去。 银枪军甲士的伤亡急剧增加,但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袍泽的倒地、身上的伤口通通感觉不到。他们只知道杀,只知道突破敌军长枪的阻截,只知道拉近距离,然后用短兵将他们杀个人仰马翻。 身后的墙头之上,不断有人涌入。 下到营内的军士越来越多,并且分出一部分人手去开营门。 敌军一支骑兵杀出,将这部分人冲了个七零八落,肆意碾压践踏。 后面的人继续上前,毫不畏惧。 营内空间狭窄,骑兵根本跑不起来,只能短距离冲刺一下,又有何惧? 他们围在失了速度的骑兵身旁,将其拽下马来,环首刀劈砍而下,如屠猪狗一般,将这些不可一世的匈奴骑兵斩落脚下。 据守营门的敌兵一哄而散。 银枪军武士奋力转动绞盘,只听“轰”地一声,壕桥猛然放下,溅起一地烟尘。 营门再被打开,早就等候多时的晋军蜂拥而入。 敌军匆忙组织了近千人,迎头而上,双方在营门处激烈争夺,血流遍地。 杀着杀着,战线一点点向内靠近。 “杀贼!”营门口响起了雷霆般的怒吼声。 浑身浴血的金正如同旋风般冲进敌军人丛之中,左劈右砍,悍不畏死。 刚刚放下壕桥、打开营门的银枪军士卒从侧面攻了过去,这股反冲击的敌兵顿时支持不住,向后溃去。 整个大营陷入了混乱之中。 刘敷直接下了高台,在亲随侍卫的簇拥下,从另一个营门溜走。 他走之后,守军无人指挥,各自溃散。 他们打开了各个营门,从四面八方逃走,神情惶急,溃不成军。 大部分人往中军营垒的方向退去,但抵达营下之时,却发现营门早已关闭,迎接他们的是大蓬箭雨,顿时无力地跌坐在地,哭喊不休。 匈奴骑兵掠过他们,奔向远方。 银枪军、屯田军士兵们从营门内追杀而出,将这些失去了斗志的溃兵尽数屠戮。 当杀红了眼的他们进一步奔向敌中军营垒时,墙头射来大片箭矢,这才清醒了些。 冷哼一声后,斩了一些头颅,收兵而走。 回到中营的刘敷惊魂未定,久久无语。 固守待援,固守个鸟! 只一天,就被攻破了外围营寨,中军营垒又能守几日? 他的信心已然动摇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章 最后时刻(上) 入夜之后,前军大都督金正坐在新夺占的营地内,听得伤兵惨叫呻吟后,心烦意乱,斥道:“些许小伤罢了,嚎个什么劲?” 伤兵们不自觉地降低了声调。 首先,金正是大官,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其次,白天冲杀,金督军身被五创,脚不旋踵,杀得敌军人仰马翻。这等猛将,当然有资格说别人。 金正骂完人后,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嚷嚷道:“今日缴获的伤马、死马,别藏着掖着了,全部炖了,给受伤的儿郎们补补。” 金正是前军都督,他下了命令,伙夫们自无不可,于是众皆欢喜。 金正则登上了高台,听着夜色下几乎刺破苍穹的怒吼声。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无数军士如涌动的海浪,怒吼着冲向南边的一个营垒。 一次攻势被打退后,再来一波,锲而不舍,猛冲猛打,绝对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当然,这种打法也有个副作用,那就是伤亡太大,但金正完全不在意,看着看着,手就下意识攥住了高台栏杆。 明亮的月华之下,银枪军右营的两幢新兵笨拙地攻上营墙,但因为前后没衔接好,增援没及时赶上,让第一波先登之人枉死当场。 “尔母婢!”金正气得一拳擂在栏杆上。 那都是他的人,结果打成这個鸟样,死伤人手不说,还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生气间,新一波攻势渐渐成型。 这次上来的是陈郡丁壮,整整一千人,气势如虹。 一边冲,一边大吼“杀了他们”,很快就杀到墙下。 长梯燃着熊熊大火,甚至引燃了上冲军士的衣角。但激烈厮杀的战场之上,几乎没人注意这点,所有人都舍生忘死,以命相搏。 不是每个人都勇敢的,但当你身处战场,周遭都是涨红着脸大呼酣战的袍泽时,你也会受到感染,不自觉地勇敢起来,脚不旋踵——不勇敢也没关系,紧随其后的银枪军第十三、十四两幢既是后援,也是督战队,他们会教你勇敢。 “杀了他们!”张黑皮迅疾登上了墙头,大斧一挥,扫倒两三人。 夜空之中,不知道从哪射来一支箭,正中张黑皮肩窝,他惨叫着衰落墙下。 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给他垫了一下,寨墙也不算高,故没有摔死。 他挣扎了两下,却痛得满头大汗,没能起身。 “杀了他们!”墙头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张黑皮抬头一看,却见黑乎乎的人影如雨点般落下。 一具尸体落在他身上,痛得他破口大骂,骂到一半,却又生生止住了。 他认得这个人,陈县第七营的马九,与他都是河北人,曾经有过来往。 马九半个脑袋都被砸烂了,眼神之中还凝固着浓浓的不甘。 张黑皮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马九的眼睛,叹道:“马九兄弟,世道就是这样。陈公给了咱们地,就要卖命啊。你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会无病无灾长大的,安心去吧。” 墙头之上,争夺尤为激烈。 敌军好像来了个大将。 先前爬上墙头之时,张黑皮远远瞧了一眼,火光之下,一面大旗立在营中。前面几个字不认识,但最后是个“王”字,应该是哪位姓王的大将了。 墙头甚至出现了一些甲具精良的匈奴兵,惨烈搏杀之后,将陈郡丁壮一一推了下去。 半空之中,尸坠如雨。 地面之上,血流成河。 张黑皮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见到如此残酷的战况。 四月的时候,他们还坐在一起,争论八月秋收后,到底是种芜菁养牲畜好,还是直接种冬小麦。 五月临出发前,他们又聚了一下。大伙脸色发白,但都强撑着,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谈笑风生,觉得去战场厮杀不过尔尔。 八月渡河之前,上头发了赏赐,大伙拿着麻布上下比划着,说回去做一件什么衣服,最好干农活时不易磨破。 今日一战,一起出征的乡人袍泽们不知还剩下几个。 想到此处,张黑皮眼泪直流。三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陈公的恩情不好还啊。 他只希望,他这辈子卖命就算了,到儿孙那辈真的不要再打了。 继承家里的地,安心耕种,然后娶了邻家女儿为妻。 两家离得近,可一起照应,再生几个孩儿,为老张家开枝散叶。 他活不活,真的无所谓了。 已经死过一次的他,只想在战死之前,尽可能多地把该打的仗打完。 “杀了他们!”数百银枪军带着一千名襄城丁壮冲了上来。 张黑皮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些舍生忘死杀上来的袍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一波又一波,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用高强度的血肉磨坊,磨干敌人的血肉,也磨掉自己的生命。 战斗愈发激烈。 尸体不断落下,其中一具甚至压住了张黑皮肩膀上的箭杆,痛得他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黑皮悠悠醒来。 “黑皮还活着!” “黑皮命大啊,这都没死!” “快,快抬走。”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张黑皮勉力睁开眼睛,发现基本都是陈县第一营的乡邻。 出门在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亲人、乡党最可靠。关键时刻,救你的永远是他们。 “先在这车上躺会,有点臭,忍着点。”几人把张黑皮从尸体堆中扒出,然后抬到了一辆马车上。 车厢里全是僵卧已久的尸体,敌我皆有,脸上神色各异。 “攻下寨子了?”张黑皮无力地问道。 “攻下了。”拉车的少年答道:“后半夜金都督接令,带人从北面冲杀,一下就打了进去,抓了个匈奴将军。” “他们倒是会捡便宜。”张黑皮苦笑道。 他知道,贼营最西面有南北两个营寨,昨日白天攻破了北寨,夜间又破南寨——不打这个寨,侧翼始终有威胁,无法顺利进攻贼中军营垒。 突然之间,张黑皮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黑豆,你才十四岁吧?怎么也上阵了?” “家里就剩我一个男丁了,也不知道谁把我名字报了上去。”黑豆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看着少年脸上腼腆的笑容,张黑皮突然间出离愤怒。 狗日的! 黑豆父母逃难途中都没舍得把他交出去与人易子而食,宁愿自己饿死,也要保住他。 哪个造孽的把他名字报上去的?只抽了一千丁啊,就他妈抽到了他。 “昨晚攻寨了?”张黑皮又问道。 “攻了。”说起这事,黑豆还有些害怕:“我吓得有点腿软,冲着冲着就走不动了,让人踩了几脚。一个银枪军的官本来要宰了我,一看我这么小,就把我踹到后面去了。” “唉。”张黑皮叹了口气。 如果运气不好,黑豆昨晚就被督战队宰了。 他又想起了被砸掉半个脑袋的马九,心中翻滚着难言的情绪。 他想家了,想家里的妻儿。 他想坐在夕阳下,看着金黄的麦田。 孩子们拿着饼,一边吃着,一边玩闹。 妻子满脸兴奋地告诉他,家里的母羊又产仔了。 他想死在逃难途中的爷娘能活过来,能笑呵呵地吃着树上摘下的果子。 “嘭!”他举起完好的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车厢壁。 这个天下,本来好好的,到底是谁祸乱的? 杀了他们! 就像昨晚他怒吼着冲向敌营时那样,杀了他们! 黑豆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到张黑皮赤红的双眼时,吓得避了开去。 两人不再说话。 马车拐了个弯后,来到了一个坑。 又有两名陈郡丁壮过来,他们先把张黑皮搬到草地上,然后把车厢内的尸体一具具抬出,扔进坑里。 不远处又响起了激昂的鼓声,以及军士厮杀前的怒吼。 几人手脚不停,麻木地朝坑中扔着尸体,看都没看向那边。 没过多久,旁边有马蹄声响起。 一支骑军从前线退了回来,几乎人人浴血,个个带伤,有人身上甚至插了好几支箭。 张黑皮以前觉得他们很豪迈,这时却在想,又是哪些攻寨的倒霉鬼被匈奴骑兵冲了? 那一边——应该是匈奴中军营垒所在地吧? 真是一刻不停啊! 一天一夜之间,匈奴被连破两寨,死伤、被俘、逃亡者怕是不下万人。 他们应该到最后时刻了。 早点结束吧,别再死人了。这场战争,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一章 最后时刻(下) 激烈的战斗从早上就开始了。 刘敷手脚冰凉,都不忍再看下去了。 最西边两个营寨告破,对己方士气的伤害是非常巨大的。 被抽调过去增援,又被晋军打得败退回来的军士四处传播败讯,被斩了数十人后,依然不能止。 今日攻营,邵贼几乎把所有能打的人都调出来了。 丁壮辅兵们照例担纲冲营主力,一波又一波,仿佛无有穷尽一样。 千篇一律的攻营打法,与昨日他在西边营垒看到的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守军好像不太能打了。 是啊,经历了一天一夜高强度的战事,损失那么大,还从各处抽调了大量精兵强将,打到现在,能打的、愿意死战的都完了。 这还怎么顶? 他下意识看向高台下方,还好,亲随侍卫们都在,马匹也在,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一旦逃跑,固然会让天子失望乃至震怒,但总比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强。 这一次,他的前途是真的完了,他看得出来,因此对邵勋尤为痛恨。 与刘敷相比,赵固就要卖力多了。 他没有放弃的理由。 总共就两万余兵,遮马堤就有他带过来的一万人。一旦损失殆尽,纵然短期内可以招募新兵补齐,但战斗力却补不回来。 因此,他将最能打的部队派了出去,四处补漏,堪堪顶住了晋军前两波凶猛的攻势。 战斗间歇,他甚至还要偷偷观察渤海王的动向,见得他的帅旗仍高高飘扬之时,才放下心来。 不过很快又怒从心头起。 打了几年仗了,每次失败,死的都是他们这些仆从军。而匈奴人仗着有马,跑得飞快,纵有小败,亦不伤根本。 再打下去,哪天匈奴人真是可以随意拿捏他们了——如今已经显现出苗头了,石勒被迫率军赶来为匈奴厮杀,憋屈得很。 “杀他个人头滚滚!”营外又响起了越来越高亢的吼声。 赵固吓了一个激灵,收拾心情,喊来数名亲随,着其准备一番。 亲随会意,不动声色离去。 西边的墙头又出现了晋军的身影。 箭矢密密麻麻,很多飞落到了营中,远远望去,地上像长了一层白毛般可怖。 营外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那是从其他方向支援过来的骑兵。紧要关头了,他们也难得卖了一次命,与晋军骑兵反复绞杀。 马蹄声持续了好久才消失。 守御营寨的军士鼓起余勇,勉强将晋军推了下去,但没敢出营追杀溃敌。 赵固心中焦躁无比,抬头看了看刘敷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天。 竟然连正午都没到,真他妈的! 还能撑到晚上么? 他登上了另一处高台,俯瞰敌情。 平整的大地之上,又有两個晋军方阵移动了过来。 己方骑兵在旷野中游弋着,反复骚扰,不断将箭矢投入晋军方阵之中,制造着杀伤。 晋军骑兵也出动了。 双方在旷野中追逐着,不是匈奴骑兵被捅下马来,就是晋军骑兵被箭矢射翻在地。 赵固看得面如寒霜。 两倍以上的骑兵优势,居然奈何不了晋人,让他们的步兵大阵顺利冲到了营墙下方。 战斗又开始了。 ****** 涛涛大河之中,樯橹如林,百舸争流。 当第一艘船只冲进芦苇荡,慢慢停靠在浅水区时,远远监视着他们的匈奴人就发出了信号。 “哗啦啦!”大群军士下到水中,高举着黑漆漆的步槊,朝岸上跋涉而去。 没有预想中的埋伏,没有铺天盖地射来的箭矢,一切安静得让人诧异,如果你忽略北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的话。 彭陵第一个爬上岸。 脚下是坚实的大地,这让他感到分外安心。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与黄河有缘。 在灵津驻防的时候,他就经常划着小船,去北岸接应斥候。 到了河阳,又登船北渡,强攻敌营。 现在么,他再一次站上了长堤,眺望着远方的敌营。 第几次了?好像是第四次了吧,他不是很确定。 前三次都在上个月,黑矟军领着驻防南岸的河阳丁壮、屯田军们北上,三次都让匈奴人击败,仓皇退回南岸,损失不轻。 第四次,应该会有些不一样吧? 他检查了一下器械,又蹬掉了靴子上的污泥。 袍泽们一个接一个上岸,在长堤上草草列阵。 当聚集了三四百人后,军官一声令下,数百人举着黑矟,齐步向前。 没有鼓声,没有角声,也没有高亢的口号。 数百人沉默地行军,安静得像是一次秋游,而不是惨烈的战争。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更多的人上岸了。 他们心中一定很彷徨,一定很担忧。 彭陵嘴角竟然笑了起来,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败了三次,这次怎么着也该拿下了! 前方出现了几个匈奴游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在看到大群举着步槊前进的晋军时,他们是惊慌的。其中某位游骑的马儿甚至人立而起,差点将他掀翻在地。 “沙沙”的脚步声快速而坚决地向前蔓延。 匈奴游骑射来几箭,队列中响起了两声闷哼。 军阵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 匈奴游骑拨转马首,撤了。 在他们后方,还有一个草屋,屋中奔出七八名步卒,连滚带爬向后逃窜。他们没有回营,而是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黑矟军慢慢接近营寨。 寨墙上的人很少,且走来走去,大呼小叫,喧哗不休。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从河岸到营寨这边,光秃秃的泥地上,突然就冒出了一支黑色的步槊丛林。 丛林在移动,由远及近。 一开始只能看到丛林的全貌,渐渐地,丛林的细节也一清二楚。 足足一千五六百人! 长长的槊刃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气势逼人,压迫力十足。 他们面无表情,甚至连喧哗声都没有,就那样沉默地行军着,直直地压到前方不远处。 气喘吁吁的河阳丁壮搬来了长梯。 他们越过黑色丛林,站到了正前方,然后停下了脚步。 风呼呼吹着。 军旗、袍服呼啦啦作响,正午的阳光没有丝毫温度,只让人从头到脚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杀!”黑色丛林前方,有人张臂大呼。 “杀!杀!杀!”仿佛一个信号,原本静止的丛林快速“扭动”了起来。 盾手居前,掩护着河阳丁壮将长梯送上去。 步弓手从左右绕出,连连施射,一刻不停。 丛林化身成了黑色的海洋,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冲向营寨。 “啪嗒。”长梯搭上了寨墙,顶端的钩子牢牢钩住墙头。 黑矟军将士呐喊着爬了上去,只一个冲锋,就将寨墙上不多的敌兵给扫了个一干二净。 彭陵诧异地冲上墙头,然后顺梯而下,进入到敌营内部。 这一次进攻,打得也太轻松了!敌人呢?去哪了? “唏律律!”马儿嘶鸣声此起彼伏,整个营寨大门洞开,不多的匈奴骑兵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营中还有一些伤兵,绝望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晋军。 晋军没有客气,路过之时,随手一捅,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营外涌来了一批敌兵,大概数百人,与冲进营内的黑矟军杀在一起。 黑矟军以新兵居多,被打得步步后退。 好在涌进来的己方军士也越来越多,尤其是数量高达两千的河阳丁壮,挥舞着各色兵器甚至是粗陋的木矛,与敌军迎面战在一起。 战局又一点一点扳了回来。 “去死!”当彭陵一槊捅死一人后,敌军开始向后退却,渐渐不支。 一炷香过后,敌军彻底崩溃,向后散去。 黑矟军与河阳丁壮趁势追杀,连新夺占的营地也不要了,一路追袭,直接杀到敌中军营垒附近。 ****** 战至午后,中军营垒处打得越来越惨烈了。 赵固将数百亲军也投了进去督战,但依然阻止不了晋军的涌入。 到了最后,他不得不亲自带人冲杀,才稍稍遏制住了晋人的攻势。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将冲进营内的银枪军士卒清除干净。 无论是发射弓弩、箭矢,还是带精兵冲锋,抑或是匈奴骑兵发起了亡命冲锋,都没有什么效果。 银枪军即便伤亡惨重,不断有人倒地,但依然牢牢结成阵势,掩护着后续人马冲进来。 打到这个时候,赵固知道完蛋了。 营垒被攻破只在今日,没有任何可能拖到明天。 邵贼这两日的进攻,完全不顾伤亡,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冲猛打,将认为能固守营地至少十天半月的他们给击了个粉碎。 赵固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扇了无数个耳光一般,更有些恐惧,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勇气对上邵勋。 匈奴骑兵已经有人溜了,从其他营门撤走,但也有人绝望地发起了最后一轮冲锋,试图将突入营中的晋军冲散。 “杀贼!”南边响起了震天的怒吼声。 赵固扭头望去,却见南边的营墙上,雪亮的槊刃冒出头来,接着是黑漆漆的槊杆,然后是大群兵士。 南墙上没多少人,即便有,战力也非常可疑。 他们只与黑矟军纠缠了一小会,就如雨点般落下——不是被杀死后倒地,而是失去了战斗意志,自己跳下来的。 黑矟军亦跟着跳下。 他们没有管那些四处乱窜的溃兵,稍稍整队之后,直朝正与银枪军厮杀的匈奴步骑主力杀来。 完了!正面本就快顶不住了,再被侧面一击,全军崩溃已然难以避免。 赵固扭头一看,高台上的“刘”字大旗仍在飘扬,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一突,来不及咒骂刘敷弃军而逃,在亲兵的掩护下,奔向后方。 对面有人递来了马缰,他直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一部分亲兵对他拜了一拜,大声道:“请将军照顾我等妻小。” 然后红着眼睛,返身冲杀了回去。 但大势若此,些许勇武忠贞之士的努力又能决定什么呢? 他们的反击如同丢入湖中的石子一般,只掀起了微小的波澜,很快就沉寂无声。 最后能打的军士拼光了,刘敷、赵固也跑了,匈奴中军大营内残存的数千军士,迎来了总崩溃。 谁都没想到,三万步骑固守营寨,却只坚持了两天……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二章 迟到的惊喜 大河南岸,正在运输材料的车队突然间停了下来。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很快,骑兵越来越近。 随车的军士、丁壮、驭手们发一声喊,纷纷溃散。 骑兵迅疾冲至,分成两翼,包抄迂回。 河畔旷野之上,矢落如雨,鲜血飞舞。 数千骑只用了一小会,就把整个车队近千军民尽数屠戮。 片刻之后,大火冲天而起,从洛阳运来的各色物资熊熊燃烧着,付之一炬。 骑兵又向北冲去。 河阳南城已经得到了消息,但还是很混乱。 百姓们纷纷走避,躲进了粗陋的土围子内,惶恐不安地看着这些突然杀至的敌骑。 成年男丁大部分被抽调至河北岸厮杀了,此时留在南岸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十几岁的少年。 但他们也不是好惹的。 如果野地里遭遇大队骑兵,肯定吓破胆了,四处奔逃没得说。但这会躲在土墙或木栅栏后面,身边又都是亲眷,不由得勇气大增,纷纷手持木矛、猎弓、柴刀、木棓等器械,紧张地注视着在外头打转的敌骑,准备拼命。 骑兵四处逡巡,围杀了一批来不及撤回去的百姓,缴获了些许物资,然后便不知该怎么办了。 集中力量攻破一些土围子,这当然可以办到,但值得吗? 他们现在根本不可能如流民帅那样停下来,裹挟丁壮,如滚雪球那样发展壮大,那需要时间,而他们没有时间。 石勒的大旗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孟津南岸。 他翻身下马,在将校们的簇拥下,仔细检视着前方。 河阳南城矗立在渡口以西,紧贴着驿道。 这毕竟是城市,不是关塞,不会让驿道直接从城内通过。但如此紧贴着,依然可以视作截断了驿道——从城头射箭、发弩,完全可以让交通停摆。 “可以遣一部精骑,远远绕开,从田野中穿过,直抵桥头。”桃豹拿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城北到桥头足有里许,精骑杀至,晋人必不敢出城,或可夺占浮桥。” “不妥。”逯明出言反对:“游骑回报,桥头有数百丁壮,摆了许多拒马、辎重车,没法直接冲过去。” “几百田舍夫而已,儿郎们下马厮杀,可以将其击溃。夔安已经带人过去了,你看着吧。” “烧了浮桥又有何用?只要没法拿下南城,人家多费些时日,多花些钱粮,还能重新建起来。” “我看他们不舒服,怎么了?杀了张越兄弟,我现在就想报仇。” “够了!”石勒斥道。 众人立刻闭嘴。 石勒继续眺望着远处。 河北岸的杀声渐渐稀落了下来,这让他有些忧虑。 来的路上就收到消息,得知邵勋率部东行,攻遮马堤大营。收拢人马赶过来后,发现战事已然打响,而今却不知打到什么程度了。 如果渤海王获胜,那么他这边就加紧攻势。 如果渤海王失败,那么就撤走。 很明确的思路,没有任何疑义。毕竟他也没法从孟津飞过黄河,与渤海王汇合——桥还没修通呢。 现在他需要判断北岸打得怎么样了。 “随我上前观瞭。”石勒又上了马背,向前疾驰而去,将校们纷纷跟上。 河阳南城与桥头之间,战斗正在进行着。 夔安挑了数百善于射箭之辈,下马持步弓攒射,将聚集在桥头的几百丁壮射得抬不起头来,当石勒抵达时,他们几乎要溃散了。 南城内派了一些会射箭的丁壮出城,很快被打得狼狈而逃,差点让骑兵追过来夺占城门。从此以后,他们就坚守不出了,守着这座几乎没什么意义的乌龟壳——守城军士若不敢出城野战,城池的作用就大大降低了,成为一个单纯的物资、兵员“存放点”。 石勒几乎没关注战场,只盯着北岸。 那边到底打成什么样了? “大将军。”夔安策马而回,远远行礼。 在他身后,桥头的守军已经完全溃散,人挤人逃向中潬城方向。 中潬城也没多少人,他们甚至拆了靠近河渚的几艘船,将浮桥断开,免得被石勒趁虚夺占。 溃兵逃到浮桥边缘,看着前面断开的浮桥,哭喊连天。 中潬城找到了仅有的几艘小船,将他们一一渡了上去。 南桥之上,匈奴人抱着柴草冲了过来,然后浇上火油,引燃。 “噼啪”之声渐渐响起,浓烟冲天而起,花费数月时间修建的河阳南桥,已经注定要毁灭了。 中潬城又派人乘船去拆桥,尽可能收回一些尚未被大火波及的浮船,但已经改变不了大局。 匈奴骑兵故意在南岸等了一会。 河阳南城始终大门紧闭,留守军士跟鹌鹑一样,不敢出战,眼睁睁看着浮桥被烧毁。 从头到尾,石勒都没阻止。 而这种不阻止的态度,其实已经说明了他内心的倾向:我尽力了,渤海王打成什么样,与我无关。 放了这一把大火,北岸不可能看不见。 邵贼把能用的丁壮都调去北岸了,若让他们知道南岸遭袭,军心定然动荡,士气低落之下,能不能攻破渤海王的营垒,可就难说了——大概率能坚持到援军抵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石勒又在渡口附近徘徊了会,随后便上马,带着骑军呼啸而去,看看能不能再捞一点便宜。 取舍取舍,邵贼既然做了取舍,那我就把你舍掉的这部分狠狠砸烂。 ****** 在石勒率部袭击南岸的时候,北岸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进入到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敷并没有跑远。 他在数千骑兵的护卫下,于远处逡巡不定。 良久之后,指派了几名将领,带三千余骑前去接应溃兵。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 大败之际,谁还有心思替别人卖命啊? 僵持片刻之后,最后有人叹了口气,带本部兵马出动了。 有人带头,另外两人也率部出动。 还是经典的纵骑围射。 晋军骑兵连番战斗,残破不堪,但依然派出了千余骑,与匈奴骑兵纠缠。 匈奴人四散开来,避免与晋军骑兵正面接触,专找空隙钻,利用速度稍快一线的优势,朝着正追击残敌的晋军步卒杀去。 这一招还是有效果的。 晋军步卒立刻原地停下,结阵御敌。 匈奴溃兵如蒙大赦,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撒腿就跑。 但效果又不是特别好,因为很快有一股匈奴游骑被截住,痛揍了一顿。 截住他们的是另一支晋军骑兵,他们放弃了跑得四散的匈奴步卒,转过头来从背后直冲而至,将三四百匈奴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上头早说了,杀再多匈奴步兵,也伤不了刘汉根本,因为这都是仆从兵,还基本是晋人。你杀完一批,他们再招一批,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杀不完。 要想让匈奴感到痛,还是得干骑兵。 哪怕杀的不是匈奴本部,而是臣服匈奴的杂胡骑兵,也是有意义的。 双方的骑兵战来战去,纠缠许久,到傍晚时分,终以匈奴人败下阵来,趁夜撤走而告终。 晋军骑兵回去换了马,继续追击。 这次他们的目标换成了步兵。 虽然已经入夜,危险性大增,但王雀儿下了命令,以三十里为限,尽可能聚集在一起追击,免得被匈奴游骑在黑夜中偷袭——那时候可就是他们占上风了。 邵勋策马来到了河堤之上。 天色已黑,但浮桥上燃起的大火还未熄灭。 很显然,南岸被偷袭了。 王雀儿请示之后,下令调拨黑矟军全部及两千丁壮回南岸,稳住那边的阵脚。 北边大战已毕,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还是得招募骑兵。”邵勋洒脱地一笑,说道:“免得顾此失彼。” 蔡承若有所思。 他跟在邵勋身边很久了,了解的东西不少。 在他看来,刘汉朝廷很好吗?与晋廷半斤八两罢了。 刘汉国力强吗?或许比陈公强,但强得有限。 刘汉军队能打吗?比以前能打不少,但还是不够能打。 但他们为什么能发展得这么顺利? 只有一个原因,骑兵太多了,多到你的步兵数量都远少于人家的骑兵数量。 匈奴骑兵正面固然打不过银枪军,但人家可以选择不打,四处乱窜,抄截你后路。唯一能限制他们的,就只有后勤因素。 以步兵伐“引弓之国”,何其难也。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邵勋说道:“今大破匈奴,俘斩近万五千余,尽夺遮马堤大营,可谓走出了关键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做,顺龄可知?” “南桥被烧了,先得花时间恢复。”蔡承说道。 “还有呢?”邵勋问道。 “扎营屯驻,阻匈奴大军。” “不错。”邵勋说道:“接下来轮到我在此坚守了,就是不知道匈奴人来不来了。” 蔡承没提筑城,这是对的。 南桥已毁,南岸的夫子役徒、材料工具没法运过来。毕竟船就那么多,还要保障北岸大军给养,不可能有多少余力承担别的运输任务。撑死了少少摆渡一些工匠、役徒过来,先把北城地基打好。 至于北城选址,其实早就定下了:长堤北一里。 河阳三城不是邵勋力推的事情,事实上这是朝廷的项目。只不过邵勋对此很感兴趣,在王衍劝说下半途接手罢了。 他的野心是非常大的。 以河阳三城为基,北伐河内,然后选择上党或轵关两条路线之一,攻打刘汉核心区域。 这一步走得非常不容易,且至今还没走利索——匈奴人有可能要来围攻他,南岸还有石勒、王弥之辈没驱逐。 战争是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三章 战略方向 晋阳城外,大战已经结束数日。 刘琨部将郝诜、张乔率两千余兵出战,为匈奴所破,二将皆死。 城中粮草匮乏,太原太守高乔、并州别驾郝聿见连固守的条件都没有,于是开城请降。 两日后,刘粲、刘曜入晋阳,第一件事就是巡视全城。 当二人登上城头,眺望远方之时,顿觉心胸为之一阔。 好大一片平地! 最绝的是,这片非常广阔的平地内河流纵横,水草丰美,良田无数。周边又有山川之险固,表里山河并不是说说而已。 “并州之地,有高屋建瓴之势啊。”刘曜赞道。 自见史以来,太原即为北方重镇。 西有吕梁山、黄河,南有中条、太行,东有太行、五台,北有恒山。 本身地势高,可俯瞰河北、河南。 这两地若进军并州,需得仰攻太行八陉。 陉道艰险,崎岖难行,历朝历代皆筑关城,控扼交通孔道。 若从北方草原南下,则要攻雁门关,这又是一座雄关要隘。 在黄河、群山包围之中,又有大片肥沃的河谷地、山间盆地,可赡百姓,以为根基。 群山之中又水草丰美,可放牧牛羊马匹,唐代在河东(指整个并州)建立了两个大牧场,蓄养军马,甚至太原附近就有一个,曰“楼烦监牧城”——另外一個则在上党,也就是如今羯人盘踞的地方。 平原能种地,山区能放牧,凉爽的气候还特别适合马匹繁衍、生存,可谓风水宝地。 乱世开启之时,若据有并州,有野心的人可以参与争霸,没野心的人可保境安民,端地是一处王霸之基。 刘粲也很贪婪地看着这片土地。 这些年来,刘琨虽说被死死限制在晋阳城内,太原郡其他地方多被各部落侵吞,但他们也不敢太过招摇,不管不顾地在太原郡种地,撑死了放放牧罢了。鲜卑一来,还得卷起铺盖、帐篷,赶着牛羊跑路,非常不便。 如今拿下了晋阳,却要方便很多了。 “只有晋阳雄城、太原膏壤,才配为大汉都城。”刘粲叹道:“永明,我欲上疏天子,请迁都晋阳,你意下如何?” 刘曜摇了摇头,道:“为时尚早。” “为何这么说?”刘粲有些不悦,问道。 “士光向有韬略,我亦佩服,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为时尚早。”刘曜先捧了刘粲一句,最后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随后他解释了一番。 经营太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就一个刘琨倒好办了,问题是有拓跋鲜卑的存在。 一旦迁都晋阳,你要不要巩固都城北面的防线? 雁门关外有拓跋鲜卑,代郡亦有拓跋鲜卑,即便可以通过修筑关塞,屯驻镇兵的方式守御,但国家的重心必然要转变。 他担心如此一来,与拓跋鲜卑的纠缠永无止境,会大量牵扯朝廷的精力,无力南下。 考虑到邵勋已在河南站稳脚跟,这不是什么好事。 除非朝廷放弃南下的战略,甘心做一个割据并州、关中的地方政权,这对自视甚高的今上来说,恐怕很难做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刘曜倒觉得这样也不错。 看邵勋那个样子,晋廷早晚要被他覆灭。 一旦他做下这种事,天下方伯纷纷自立,互相攻伐,他处于四战之地,颇为不利。说不定还会与大汉议和,专心对付其他方向。 这样一来,天底下可能会出现好些个国家啊。 占据建邺的司马睿会不会称帝? 关中的贾、梁等人会不会自立? 凉州张轨父子呢? 幽州王浚那个自大之人呢? 粗粗一数,国家不少啊。 这样的局面,对大汉其实是有利的。 朝廷需要时间来得到北方士人的认可,让他们在绝望无奈之下,被迫投效朝廷。有他们加入,根基就稳了。 到了那时候,可以尝试着将单于台和尚书台合并,不再胡汉分治,慢慢融合,不比现在这会强? 如今别说胡汉融合了,事实上匈奴本部与“六夷”都没融合,全国分为六夷、匈奴、晋人三大部分,泾渭分明,颇为不美。 先帝在时,手腕了得,勉强捏合住了各个部落、地盘。 今上其实不算差,常年游历中原,精通玄学、儒学乃至音律、诗赋,还在故成都王颖帐下当过幕僚,领兵打仗,但比起先帝,手腕上总差了那么一些。 至于河内王,刘曜只是叹气,不想多评价。 “拓跋鲜卑屡次坏事,着实可恶。”听了刘曜的话,刘粲点了点头,然后把怒火转移到了拓跋鲜卑头上。 “士光何必懊恼?”刘曜劝道:“拓跋猗卢拼着与王浚互相攻伐,也要强占代郡,可见其志矣。” “永明是说拓跋猗卢想往南发展,吞食并州、幽州乃至河南?”刘粲惊讶道。 “他年纪大了,恐怕没这个雄心壮志。”刘曜说道:“只不过见着中原势衰,能占一点好处是一点罢了。他帐下军卒,看似强横,但若丢进中原混战,够打几年的?昔年段部鲜卑何等强盛,自司马伦时便入中原作战,十余年来,起码丢了万余精兵,以至于现在屡屡被慕容鲜卑侵攻,部众离散,惨不可言。再打下去,段部鲜卑要沦为王浚的附庸了。” “中原这个烂泥塘。”刘粲幸灾乐祸地笑了句。 大汉在河南也吃了不少亏。 高平之战损失数千骑,诸部都有怨言。也幸好他们不像段部鲜卑有宿敌,不然颓势显现之下,日子就难过了。 “不知孟津之战打得如何了……”笑完之后,刘粲想起刘敷坐镇河内,统筹全局之事,遂问道。 “天子若从晋阳调兵南下,说明战事不利。”刘曜说道:“若无诏命而来,则说明打得不错。士光稍安勿躁,等着便是。” “也对。”刘粲笑道。 不过他很快目光一凝,因为西南方的驿道之上,奔来了数十骑,为首一人甚至持节。 刘粲、刘曜对视一眼,道:“不会真败了吧?” 二人匆忙下了城头。 来者果然是天使,宣读完诏书后,刘粲有喜有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喜的是刘敷栽了个大跟头,忧的是邵勋占据了孟津北岸渡口。 他这么能折腾,这么能打,即便将来自己继承大统,也是个巨大的威胁啊——至于怎么跨过皇太弟刘乂登基,他觉得压根就不是事。 刘曜则比刘粲更加忧心。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二人与新来的前将军刘丰交割了一下防务,随后便率军南下,直奔河内——前将军刘丰现为大汉并州刺史,留守晋阳。 ****** 攻取晋阳,对大汉朝廷来说是标志性的胜利。 九月十六,天子刘聪降诏:改元嘉平,大赦天下。 此后三日,他又在新落成的徽光殿内大宴群臣,发放赏赐。 或许有人觉得奇怪,遮马堤之战渤海王惨败,只得残兵八千退守野王,这事就没人关注了吗? 其实是有的,刘聪已任河内王粲为大都督,率军二万南下,河内、上党二郡之兵悉归之统领。除此之外,他还向刘粲密授机宜,免得他乱来,脱离朝廷定下的方略。 已经垂垂老矣的中书监范隆看了眼正与群臣们言笑晏晏的刘聪,低头默默思考。 他想起了当年放出的那个谣言。 只不过随手布的闲子罢了,没想到竟然成真了,这让他惶恐不已。 几年来,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邵勋不会真是太白星精下凡吧? 遮马堤之战,以不到三万众,两日破三寨,大败渤海王敷,于大河北岸站稳了脚跟。 在这一战中,中军大将军王彰被俘,赵固、石勒亦损失了自郭黑略以下十余员将校,可谓惨败。 这种仗,只有主征伐的太白星才能打吧? 范隆不太清楚,反正他有些忧心。 尚书右仆射朱纪坐在范隆下首,他也在想着刚刚结束的遮马堤之战。 与范隆不同,他与大汉朝廷的绑定非常深入了。 刘聪登基之后,明里暗里令朝中重臣献女供他享用。 朱纪身为尚书右仆射,自然也把女儿送进了宫,并当上了贵妃。 所以他现在是真的处处为天子殚精竭虑,以期家族富贵。 遮马堤之战已经打完了,结局无可更改,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善后。 邵勋的崛起非常突然,而且非常能打,与其对耗非常不明智。朱纪思来想去,上疏天子,请重点经营关中,厚实国力之后,再夺河洛。 恰好中山王、河内王拿下了晋阳,从战略局势上来说,兼有大河东西两岸,进可攻退可守,局面非常有利,甚至可以坐观关东诸侯混战,居间渔利。 天子听后,内心比较赞同,但又有些放不下。 朱纪知道,天子好胜的老毛病犯了,不再打一下是不会甘心的。 他只希望,天子不要在河内折损过多兵马了,这不利于进取关中。 正遐想间,刘聪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前日朱卿献了一策,曰‘跨有雍并’,昨日诸卿议过了,今日可有话说?” 朱纪精神一振,默默观察着众人。 大汉走到关键的岔路口了,接下来的选择将决定未来很多年的战略。 “陛下,朱仆射之策,似有不妥。”尚书左仆射马景毫不客气地说道:“以晋阳为东都、平阳为中都、长安为西都,三都并立,闻所未闻。况晋阳新占,人心未附,更无粮械,刘琨、猗卢之辈虎视眈眈,一定能站住脚么?长安又为贾疋所据,尚在晋人手中。三都失两都,岂不让人耻笑?” 朱纪悄然握紧拳头,很不高兴。 这老匹夫,安知我“隆中对”的玄妙? “还有何人建言?”刘聪听完,又问道。 他的目光落在范隆身上。 范隆暗叹口气,道:“陛下,‘跨有雍并’之策,颇有可行之处,臣以为可尝试一番。” 他其实看出来了,天子有点倾向这个建议,但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 原因很简单,“跨有雍并”的战略一旦实施,兵力、资粮都会往关中方向倾斜,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派中山王一路偏师了,而是主力大军压上去。 这听起来有点像被邵勋打回去的。 诚然,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大汉国策的改变,与一两场战争的胜负关系不大。但大部分人是没见识的,他们只看到南下屡屡受挫,于是转变主攻方向,开始经营关中。 说穿了,面子问题罢了。 “武卫将军为何不说话?”刘聪又看向一人,笑问道。 武卫将军就是令狐泥,刚刚在晋阳立下大功的投诚者。听到天子垂问,立刻起身回道:“臣以为当迁都晋阳,勠力经营太原。并州山川险固、民风劲悍,又有数百里膏壤、上千里牧场,妥善深耕数年,则足食足兵,以高屋建瓴之势破洛阳、下河北,翻掌之间也。” 刘聪不置可否,看向皇太弟刘乂。 刘乂本不想说话,但兄长询问,他便就着令狐泥的话说道:“武卫将军提到表里山河,孤深以为然。‘跨有雍并’之策甚好,以大河、中条、太行为屏,以函谷、潼关为锁钥,敌若攻来,必顿兵于坚城之下,无有寸进。我则休养生息,以待天时。一旦时机成熟,东则兵出函谷,攻洛阳;南则出轵关、太行,攻河内、河南;复可出井陉,效秦国故事,攻伐燕赵之地。” 刘乂这话算是说到刘聪心坎里去了,但却让他更为忌惮。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好歹在中原游学、做官二十年,熟读典籍,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非常了解。 其实就是秦国的战略罢了。 以函谷、潼关守关中,以黄河、太行守并州,进可攻退可守,对关东有高屋建瓴之势。 只是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可能难以拿下中原了,让他微微有些遗憾。 但说白了,洛阳是父亲的执念,不是他的。 他宁愿去汾水观渔,在宫中玩女人,洛阳能打就打一下,打不了就算了。 全据并州、雍州,帝于西方,似乎也不错。 “‘跨有雍并’之方略——”刘聪沉吟了一下,道:“朕再思虑一下。然河内战局,不可轻忽,卿等宜早作准备。唔,轵关破败多年,当重修一下了。太行诸关塞,亦应着即修缮,拣选精兵轮戍,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众臣纷纷应道。 大家都是人精,哪还听不出话外之意? 重修太行诸陉道上的关塞,以险峻雄伟的关城阻遏晋兵,其实已经暗暗表明了天子的态度。 邵勋也是有本事的,生生把大汉的战略方向给改变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四章 一天 清晨,薄雾。 一支车队出了西阳门,行数里之后停了下来。 军士立刻展开,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一处高台,然后张挂弩机,布置刀盾手、步弓手。 高台很大,可驻兵数百,高五丈余,乃汉大将军梁冀所造,名曰“皇女台”。 皇女台向北,是一大片凌乱的建筑,多经火燎,十不存一。 这是洛阳城外的集市之一(大市、南市、马市),周回八里,规模极大。鼎盛之时,粮食、布帛、皮子、盐油、糖茶、果蔬等应有尽有,品种十分丰富。 市内最大一家售卖果蔬的店铺乃王衍家所有,已关门歇业多时,铺面、仓库甚至已被烧毁,俨然开不下去了。 大市之北,则为西阳门外御道,入门之后接西阳门内御道,直达宫城,此时正不断过兵,浩浩荡荡,鱼贯而出。 左卫三部督徐朗在皇女台上看了看,手一指,道:“那两座土山也占了,各分两百人,鱼池后再立一寨,分兵四百。” “诺。”有军校领命而去。 洛阳西头从南向北数第一门是西明门,第二门就是西阳门。 大市是西阳门外的地标性建筑,南有皇女台,西北有两座土山,乃人工建造——“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 至于山下的鱼池象征着什么,可就众说纷纭了,更大可能是压根不象征什么,只是单纯取土筑山挖出来的大坑罢了。 “守西城,却连城外的高处都不守,这仗打得,唉。”徐朗叹息了一会便闭嘴了,没有多说。 新安大败之际,撤回来的诸营人心惶惶,指挥失能,都想往城里钻,不想留在城外当替死鬼。在这个时候,谁又会去积极布置防线呢? 也就等到城外的匈奴骑兵散了大半,看着没那么吓人了,这才壮着胆子出城,到城外构筑外围防线。 “将军,石勒是不是去南城了?”前驱营司马黄彪走近两步,悄然问道。 “是。”徐朗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去截断大军归路了。”黄彪急道:“何不速速发兵救之?” “谁下令?”徐朗反问道。 黄彪一窒。 荀崧领兵大败,被连降好几级,现在禁军连个统帅都没有,理论上都归太尉王衍管。但王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这帮残兵败将离城远征,那不是送死么? “放心。”徐朗说道:“石勒出动的只有骑军,没有辎重部队,自新安出发,最多携带七日食水。野无所掠的话,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黄彪还是有些不放心。 北岸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即便获胜,粮草够坚持多久? 八月初送了十万斛、九月上旬送了十余万斛,新郑调拨了五万斛,算起来也就够吃不到四個月呢。 即便征战死了一些人,伤损了部分马匹,最多也就够坚持到九月底。 一旦战败,真的无法想象。 而今石勒占据了黄河南岸,派骑兵沿河巡视,船渡资粮都要大受影响。 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后续粮草从哪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写一封信发往许昌,请曹公尽快想办法。朝廷这边,不要指望了,他怀疑天子压根不会给陈公发粮,更送不出去。 出城的军士已经开始在大市周边构筑防线,徐朗看了一会,便下了皇女台,翻身上马,沿着西阳门御道巡视。 距新安之战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洛阳禁军陆陆续续恢复到两万四五千人,与战前差不多。但也只是人数差不多罢了,成色却差了太多。 他又看了看南边的西明门。 军士同样出城了,但只在城门外筑营,甚至不敢像西阳门这边出城四里扎营。 惊弓之鸟,一派愁云惨淡,夫复何言! ****** 正午,小雨。 一支车队抵达了愍怀太子浮屠外,僧众早就接到通知,纷纷出迎乃至行礼。 按制,方外之人无需对天家行礼。但如今是什么时候?法师们也是有脑子的,不赶紧跪舔点粮食回来?再搞下去,别说撞钟了,连念经都没力气了啊。 皇后梁兰璧下了车,头戴惟帽,与僧众们寒暄一番后,便入了西北侧的一间佛堂。 佛堂内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上香完毕后,便是诵经祈福了。 殿中将军苗愿带兵在外护卫,偶尔看看寺庙景色。 你别说,这帮法师还挺会享受的。 虽处洛阳城中,但整饬得颇为不错,绿树竹林,池塘花园,更兼回廊百转,景致清幽。 洛阳周边四十二佛寺,曰白马寺、菩萨寺、石塔寺、满水寺、大市寺、法始立寺、盘鵄山寺、愍怀太子浮屠等。 老实说,这些佛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战火波及,日子有点难过。位于洛阳城内的愍怀太子浮屠更是只能靠皇室、公卿捐赠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今日皇后前来祈福,法师们别提多高兴了。 苗愿挽着佩刀,开始了认真巡视。 佛堂之内,梁兰璧已经取出了一份份佛经。 佛经以榆欓(dǎng)制成,珍贵异常,原存于白马寺中——“始以榆欓盛经,白马负图,表之中夏,故以白马为寺名。” 木牍上的字密密麻麻,飘逸非常,梁兰璧仍然读得很顺畅,显然已看过很多遍了。 读完一张,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放好第二张,然后将前一张收起。 梁兰璧读着读着,腿都要麻了,但她忍住了,坚持着读完最后一个字。 宫人将最后一张木牍收好。 梁兰璧闭上眼睛,默默祈福:“妾唯愿天下太平,君臣相得,百姓安康。此愿若遂,必潜心礼佛,供奉不辍……” 祈福完毕,眼圈微红,在心中默念一句:“有什么灾害,冲着我来吧,天子他也只是太过担忧了,以至行止差错。” 念完,平复了下心情,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步出佛堂。 秋风飒飒,落叶满地。 见得如此萧瑟景象,梁兰璧心中更是难过。她紧了紧袖中的书信,踌躇难决。 僧众们远远站着,皆低头合十。 梁兰璧一一扫过,见得几个瘦弱的小沙弥时,轻叹一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她唤来一名宫女,低声耳语一番,然后将信交给了她。 宫女悄然离去。 雨渐渐停了,乌云悄悄散开,露出了几道金黄色的光芒。 梁兰璧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 原来我没有做错?上天也这般嘉许我吗? 陈公的大军是洛阳最后的屏障了,若丢在大河北岸,甚至不用匈奴大军前来,单靠石勒、王弥就能攻破洛阳。 但随即又有些惶恐,因为传播中的流言太吓人了,连她也动摇过。 陈公不至于此吧? 若惹恼了他,才真是万劫不复。 梁兰璧低声叹气一番,神思不属地出了愍怀太子浮屠,上车离开了。 ****** 傍晚,霞满西天。 王衍坐在案几后,慢慢读着一封信。 信是邵勋写的,五日前写于遮马堤匈奴大营,辗转遣人送来洛阳。 读完之后,王衍闭上眼睛,默默思考。 京中尚未有人知道遮马堤之战的结果,大部分公卿只知道那边开战了,还是从朝会上得知的。 对于此战,王衍一直没发表意见。 冷眼旁观之下,他发现朝堂已经事实上分裂了。 如果说以前大家只是碍于身家性命,不得不与陈公合作,虚与委蛇的话,现在可不一样了。 有些人是真的想要陈公秉政啊。 行司马越故事,执掌禁军、朝堂,总督对匈奴的战事。 遮马堤之战的结果尚未传回,就有不少人支持陈公,如果打赢了,又会怎样? 王衍只觉有些可笑,既笑这些人,也笑自己。 这个时候就不提邵勋的出身了,能容忍他爬到自己头上去了,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唉!”王衍将信放下。 现实最教育人。 一次两次能扛住,不会改变自己年少以来的看法。 三次四次呢?恐怕就有点动摇了。 好,你三四次还能扛住,现在五六次了,还能扛住吗? 洛阳城中,即便公卿之家亦无多少存粮了,更别说百姓。 这一战结束,无论陈公打没打赢,又会是一波南下高潮。 不愿意南渡的人,就该好好思考了,谁更能保障自己的利益?朝廷还是陈公? 叹息完后,王衍拿来纸笔,写了一封信,令仆役送往陈郡度支分院。 眉子正在陈郡督办漕运,这会差不多又有一批漕船过来了。 有了这封信,他定然会去找曹馥商议,两人协同之下,事情就好办了。 天子可真是胡闹!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再搞下去,众叛亲离,没人能救得了你了——在这件事上,王衍不会理解天子的担忧,也不愿去理解。 信送出去后,他又拿起案上的另外一封,开始读第二遍,仔细咂摸其中的味道。 信是茂弘(王导)写来的,多关建邺之事。 读完之后,王衍非常感慨,茂弘在那边也不容易啊。 刚刚南渡之时,吴人不买账,甚至冷眼相对。偏偏带过去的人又很多,开销极大,入不敷出。 最难的时候,琅琊王幕府僚佐们得到一豚都要奔走相告,欣喜不已。 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局面已然大为改观。 茂弘四处拉关系、交朋友,甚至不顾身份,参加江东门第较低的士人、豪强的聚会,渐渐让江东豪族对琅琊王有了改观,慢慢支持他了。 随后又拉拢吴地豪强,给其官位、实权,替他们吹嘘,给以顾陆朱张四家为首的吴地世族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到了现在,江东士族、豪强都投靠了过来,根基日益稳固,日子好过多了。 接下来,茂弘需要平衡好南渡士人、江东士人、新贵豪强之间的关系。 这是王衍擅长的,也是王家绝技,他一点不担心。 他更担忧的是建邺幕府对邵勋的态度。 茂弘在信中询问邵勋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持朝政,行废立之事。 对此,王衍只能苦笑。 什么时候了,还要内斗! 难道内斗是我大晋朝特色吗? 他很清楚茂弘问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琅琊王以及他背后逐渐成型的三股势力(南渡士族、江东老钱、豪强新贵)在关注洛阳朝局,试探还有没有必要尊奉这个朝廷。 如果觉得有必要,那就捏着鼻子继续输送钱粮物资。 如果没必要,那就让琅琊王在建邺“承制监国”。 至于承谁的制监国,那都不重要,只要江东势力认你就可以了。 自陈敏作乱以来,江东士族就在自立与不自立之间徘徊,离心倾向十分严重。 如今朝廷威望远不如陈敏作乱那会,支持自立的人就更多了。 一个不留神,大晋朝就散了。 王衍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觉得还是得进宫为天子“话疗”一番,打消他的忧虑,别生生把人逼反。 遮马堤之战打胜了,河阳三城便可如期修建,接下来还要靠陈公解决盘踞弘农的王弥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五章 认清形势 十月朔日快到了,按习俗要吃麻羹豆饭。 但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对洛阳公卿们来说,到哪去找胡麻?饭都快吃不上了啊。 宫中找来找去,亦只寻得了少许,拿来招待群臣肯定是不够的。好在还可以用黄米羹代替,凑合凑合吧,毕竟汉时黄祖就曾在船上设黍羹招待客人。 九月二十五日,王衍在灵芝池边的观阁见着天子时,天子正因胡麻不够而斥责宫人,梁皇后亦低着头,垂泪不语。 宫中内事,向由皇后管着,四时八节需要什么用度,同样向皇后请示。今连胡麻都寻不着,天子可不得斥责皇后? 王衍轻咳了一下,示意他到了。 天子收起怒容,看了下王衍,冷哼一声,径直沿着阁道向前,走到了钓台上。 钓台不高,离池步许罢了,正适合垂钓。 灵芝池也不大,位于芳林园(华林园)前,“广长百五十步,深二丈。” 池中放着两条船,曰“鸣鹤舟、指南舟”——肯定不是拿来电鱼的。 天子坐在一张小绳椅上,钓竿一甩,钩便落入水中。 “臣闻许昌有胡麻。”王衍说完这句话,便找了张胡床坐下。 他不奇怪宫中为什么有胡床。 先帝在时,陈公便献了几张入宫,很快便风靡起来,因为坐着确实舒服。 “太尉何意?”司马炽扭过头来,问道。 王衍不答,只道:“兖州有匈奴游骑入寇,许昌庾夫人为激励士心,令厨中做胡饼万余,发往军中。” 胡饼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一说是从西域胡人那里传过来的,所以叫胡饼;一说是上面加了胡麻(芝麻),所以叫胡饼。 十六国后赵时,石勒禁止臣民说“胡”字,胡饼改称“搏炉”,因为是贴在炉中烤熟,故得名。石虎继位后,又觉得这名字太抽象,改名“麻饼”。南北朝结束后,又恢复本名“胡饼”,乃唐朝大众食品。 但不管怎样,胡饼上肯定是有芝麻的,王衍这么说,天子只会更生气——一匹夫都有胡麻吃,他贵为天下之主居然没有,像话吗? “邵勋老偷朕的漕粮。”天气大怒道。 声音一大,鱼都跑了,于是更气。 王衍又没有回答天子缺乏政治情商的话,只说道:“许昌已遣人送了五车胡麻入京。” 天子专心钓鱼,不想说什么。 “今次尚有进奉,下次有没有就很难说了。”王衍说道。 天子手一抖,刚刚咬钩的鱼跑了。 王衍瞄了一眼池面。 这池子谁养了这么多鱼?站在钓台上都能看到摆动的鱼尾,这要是再钓不到也太傻了。 “粮草之事,陛下不该禁发的。”王衍继续说道:“即便洛阳乏粮,外头又有贼骑,也不该如此。” 司马炽瞪了王衍一下。 话还是那些话,但态度没以前恭敬了,这老东西一早投向了邵勋,却来朕面前装好人,何其可笑! “陛下可知,遮马堤之战已经结束了?”王衍问道。 司马炽听后,脸色变幻不定,然后用带着点希冀的目光看向王衍,问道:“如……如何?” “王师大胜,俘斩万五千人,擒伪汉中军大将军王彰。”王衍慢悠悠地说道。 司马炽浑身一震,颓然低下头去。 皇后梁兰璧在宫人的簇拥下,带着点心过来,她没听到二人前面的对话,只听到王衍讲的遮马堤之战的结果,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喜道:“妾刚来,就听得如此喜讯。陈公破匈奴,洛阳算是转危为安了吧?谢天谢地,满城百姓算是得救了。” “妇人之见!”司马炽冷哼一声,说道。 梁兰璧吓了一跳,不安地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陈公乃国朝荩臣,数保洛京,功莫大焉。”王衍站起身,说道:“若无陈公,洛阳告破之后,会发生何事,陛下宜细思之。” 说完,又向皇后行了一礼,道:“臣告退了。” “邵勋欲行尹霍之事,还是操莽之事?”司马炽突然问道。 王衍停下脚步。 既然天子把话说开了,那么他也没必要遮掩,直接说道:“破匈奴之后,陈公自回许昌,陛下勿忧也。” “他想要什么?” “保全百姓耳。” 司马炽冷笑。 王衍不再停留,走了。临走之前,还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皇后。 梁兰璧不明所以,太尉这是做甚? “陛下,妾做了——”梁兰璧收拾掉内心的委屈,挤出笑容,缓步上前。 “闭嘴!”司马炽不耐烦地斥了一句。 梁兰璧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天子的冷言冷语,默默将点心放在案几上,便准备离去。 “慢着。”天子收起钓竿,挥手斥退了宫人们,走到梁兰璧身前,低声问道:“今长安已复,卫将军乃关西豪族,如果迁都长安——” “陛下不可。”梁兰璧慌忙阻止道:“长安无漕运之输,又有军民供亿之费,恐难维持。再者,陛下停发军粮,虽说事出有因,却已惹恼陈公,未必能成行。” 司马炽冷笑不断。 梁兰璧神色哀伤,仍劝道:“陛下,事已至此,夫复何求?陈公明事理,通文章,必不会乱来的。” 司马炽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突然问道:“朕闻昔年你与庾文君出游,路遇野道人,言你二人皆有凤格,此事可为真?” 梁兰璧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子。 这事知道的人极少,除了她和庾文君外,就只有二人身边的侍女。 梁兰璧越想脸色越白,难道是陪嫁入宫的侍女透露的?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 荒唐!真是荒唐!梁兰璧又流下了眼泪,陛下宁可整夜批阅奏折,或者在灵芝池钓鱼,彻夜不归,也不愿…… 争宠,到底争的什么宠! “看来是真的了!”司马炽的脸色也唰地一下白了。 这等无凭无据的逸闻,平时若听着,顶多置之一笑罢了。但此时越听越不是滋味,越听越惶恐。 庾文君有凤格,要当皇后,那么天子是谁? 司马炽想着想着,竟然有些颤抖起来。 邵勋不是士人,喜欢打打杀杀,粗鄙无文,他会不会习惯用屠刀解决问题? 会不会连山阳公都做不得? 不过,方才王夷甫又说邵勋不会尝试控制洛阳,而是自回许昌,又让他有些迷惑。 此人真放心朕在后面给他——给他添堵? 司马炽想不明白了,见到梁兰璧仍在哭泣,心中厌烦,甩手走了。 他现在能做的事很有限了。 经历了新安之败,不知道禁军还能不能指挥,唉。 ****** 王衍出宫后,自回位于洛阳东南开阳门内的太尉府。 经过铜驼街时,听得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惊诧无比。 铜驼街是俗名,本名为“阊阖南街”。 阊阖门是宫城南侧的正门之一,有条御道一直向南,通往平昌门。 曹魏时,置铜驼诸兽于阊阖南街,驼高九尺,非常瞩目,故得名。 呃,此时这些铜驼、铜马、铜龟之类的铜兽还在,因为太笨重了,盗贼也偷不走。不过若被外军攻入城内,可就不好说了,兴许融掉铸钱了呢。 铜驼街两侧有大量店铺,售卖各色货物,王衍妻郭氏就间接经营着几家,日入斗金。 因时局紧张,这些店铺基本都关门了,铜驼街已冷清多日。 但今天奇了怪了,怎么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王衍掀开牛车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却见许多商徒打开店铺隔板,兴冲冲地来到大街上,听着远处的欢呼。 “大捷!大捷!” “遮马堤之战,邵太白杀十万匈奴,威震大河。” “大捷!邵太白一战擒获贼大将军王彰、渤海王刘敷。” “石勒闻败,狼狈而走,洛阳得救矣!” 王衍听后,哈哈大笑。 谣言就是这么传播的。 十万匈奴,哈哈,过矣,三两千人还差不多。 另外,王彰是中军大将军,怎么传着传着就少了“中军”二字,变成大将军了?若写史之人不加甄别,可能会有谬误。 不过,王衍也懒得说什么了。 身处这种狂喜的氛围之中,感觉真好。 洛阳百姓太需要胜利的鼓舞了,哪怕只是一时的胜利。 人心啊人心,王衍叹了口气。 阊阖门那边应该能听得到满城百姓的欢呼,天子知道后,会怎样呢? 朝官、军将、士人们闻知,又会怎样呢? 这个朝廷的底色,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天下的局势,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纵文王复生,又能如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六章 “反贼”巢穴 胜利的消息同样传到了许昌。 庾文君正带着一帮幕府将佐妻女在秋游,闻知消息后,立刻置宴欢庆。 正所谓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洛阳天子愁眉不展,许昌这边可就言笑晏晏了。 庾亮之妻荀氏坐在庾文君身旁,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此饼极为香美,却又未用猪膏,何也?”荀氏拈起一块蒸饼,轻声问道。 “数月前,太尉发遣了一批洛阳匠人来许昌,其中有擅制油的,在庄上开了间油坊,用荏子压取油,研为羹,美于麻子油远矣。”见到嫂嫂询问,庾文君欢快地说道。 “此必为宫中匠人秘法。”荀氏叹道。 作为庾家长媳,她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妇人。 自汉以来,公卿官员多食脂、膏,百姓食油(植物油)。 但其实百姓连油都没得吃,因为能压取油的就那几种。 比如柰,其油主要拿来涂布,而不是食用。 此时主要是三种油料作物:胡麻(芝麻)、麻子(亚麻)、荏子(白苏)。 但这三种压取出来的不是油,而是膏状物,味道很怪,难闻难吃,比起拿来吃,更多的用途是涂帛润色、制作蜡烛灯油以及滋润头发。 胡麻油倒是纯粹的油,但多购自西域,不知道他们怎么压取的。 荀氏正思虑间,庾文君已让人取来一碗绿色的荏油——杂质少了很多,不再是膏状物,有点油的样子了。 “荏油色绿可爱,其气香美,可以煮饼。”庾文君说道:“对了,荏油性淳,还可涂布,胜于麻子油。还可以制烛!就是不能润发……” 荀氏看着庾文君孩子气般地喋喋不休,噗嗤一笑,道:“宫中秘法到你手里,可得好好保管。将来家业能不能扩大,就靠这些。” 庾文君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夫君说这是将士们拼命厮杀得来的好处,他不能独享,必须推而广之,让河南百姓都能吃上油。” 荏油来源于荏子(平均含油率接近40%),在这会是一种种植非常广泛的作物,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院后都栽种了一批。 亚麻的种植当然也不少,但其籽实压取出的膏状物有一种极为浓重的腥气,即便平民百姓亦不爱吃,一般用来涂帛、照明。 相比较而言,荏油确实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植物油来源——原料都是现成的,种植非常广泛。 “陈公名气已经够大了,还需要这样吗?”荀氏有些不解。 “他说藏着掖着,搞不好就失传了,还不如推而广之,让百姓也能分润些好处。”庾文君说道。 荀氏还是有些遗憾。 这种独门技艺,固然没法为你赚来金山银山,但也是一笔进项,居然就不要了,她没法理解。 “太尉还送了许多匠人来吧?”荀氏又问道。 “太多了。”庾文君拿起一块荏油煮过的饼,慢慢吃着,随口说道:“有织布的,有做首饰的,有制漆的,有鞣皮的,太多了。” “打胜仗果然有好处。”荀氏感慨道:“遮马堤之战大破匈奴,洛阳还不予取予求?后面还会有许多工匠过来吧?” “难说。”庾文君摇了摇头:“这些工匠并非洛阳人,多为诸郡上京值役的,未必能留下来。不过走之前,却可以让他们带带徒弟。” 洛阳城的工匠,当然不全是洛阳本地人。 事实上,绝大多数工匠是来服徭役的,期满即走。 这也是朝廷的好处之一。 没这个招牌,天下诸州根本不可能派工匠入京,这纯粹是“资敌”行为。 “陈公打了胜仗,会不会入京……”荀氏先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左右,然后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庾文君低声回道。 其实她是知道的,夫君说过他班师时要入一次洛阳,但她当了许昌主母大半年了,不再像当初那么懵懵懂懂,知道有些事不能乱说,会让夫君失望的。 方才绛霞悄悄和她说过,连续打赢高平、遮马堤两场大战后,夫君名望已臻至顶峰,接下来每一步都引人注目,为免麻烦,这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即便是幕府将佐的家眷,也是能不说就不说。 “陈公走到今天这步,着实不容易。”见庾文君不想说,荀氏立刻不问了,转而指着场中诸人,笑道:“方才金家娘子还说陈公可录尚书台事呢,大家都笑了。” “金家娘子”就是银枪右营督金正的妻子,姓李,来自襄城。 因破落寒门出身,李氏有点自卑,在荀氏等人面前很放不开,但又想打入这个圈子,为夫君的将来铺路,真的很不容易。 庾文君见过李氏。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比她年纪还大的李氏郑重行了一礼,口称“师母”,让她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她或许没注意到,旁人在听到“师母”这個称呼时那复杂的表情。 她们门第再高,出身再好,却没资格喊庾文君“师母”,亲疏不一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录不录台阁事,夫君自有主张,我等妇道人家就不要多嚼舌头了。”庾文君看了眼荀氏,说道。 荀氏点了点头,微微有些惊讶。 文君嫁人后,确实不太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闺阁少女。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刻意模仿着某些公卿贵妇——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东海太妃裴氏。 小女孩长大了。 随即又有些暗笑,文君言必称夫君怎样怎样,看得出来十分依赖。陈公真是娶了个听话的小娇妻回家,事事顺着夫君,尽心尽力。 同时更是感慨,文君命真好,将来说不定要当皇后了。 得多走动走动。 陈公定鼎之后,功臣们可是要排座次的,关系的远近亲疏可就非常重要了。 ****** 十月了,天气愈发寒冷。 报捷的使者离开许昌后,分成多批,分头前往豫、兖诸郡国。 郡国接到报捷文书后,又下发至各县,着其派人在城门附近、要道路口张贴,晓示全境。 一时间,胜利的消息在整个河南大地疯传,不光士人豪强,就连普通百姓都听闻了——当然,他们无法阅读第一手消息,听到的是走样的版本。 作为邵勋的根基重地,陈郡顿时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张黑皮之子张冲又喜又忧。 他紧握着腰间宝贝似的佩刀,遥望北方。 父亲跟着出征了,不知道几时能回来。 “担心个什么劲?”营正冯同拍了拍张冲的肩膀,笑道:“高平之战,匈奴被打得稀里哗啦。这才过了多久?匈奴人即便练兵简卒,也不至于多能打,黑皮定然能回来,应该还有赏赐。” 听到“赏赐”二字,周围人羡慕不已,暗道早知道我也上战场了,得一两匹布回来不好吗? 去岁高平之战结束后,匈奴溃退,诸坞堡纷纷出兵,围杀溃兵,有斩获的至少能得一匹绢。如果杀的是官,那就要看级别了,反正多得很。 河阳之战那么大的场面,怎么着也能捞几个人头吧?艹,我上我也行!亏了,亏了啊! “赏赐不赏赐的……”张冲苦笑了下,道:“阿爷能回来就好。他年纪大了,实不宜再上阵。我是家中长子,以后若有战事,我代阿爷出征,省得在家里担惊受怕。” 众人一听,纷纷感叹。 国朝孝为先,张冲如此孝顺,让他们十分羡慕。妈的,回去好好收拾下自家孩儿,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多孝顺。 营正冯同也对张冲刮目相看,遂对众人说道:“今后不管谁上阵,能不能回来,大伙都要互相照应。陈公给咱们分了地,这是天大的恩情。若无陈公,我等皆死于饥疫,绝无幸理,更不可能得到可传诸子孙后代的宅园、田地。” “对,我的地也是何家的呢。没有陈公,我如何能从何家手里拿到地?”有本营队主帮腔道。 “上了阵得奋勇拼杀。陈公若不在了,谁知道这地会不会被人收走?” “陈公不出,奈——奈什么?” “奈苍生何!” “陈公不出,奈苍生何!今后我等拥着陈公进洛阳,也当一把开国元勋。” 这话一说,众皆大笑。 笑着笑着,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好大事啊!这算不算改朝换代?真的可以做吗? 不过想起以前差点当饿殍的日子,再看看眼下虽不富裕,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似乎也没什么做不得的。 教谕们怎么说的来着?天命将移,神器有适!对,就是这句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有人是天生愚昧的。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表面看起来再愚钝、再不善言辞的农人,也会变得非常精明,更别说他们这批成色复杂的流民了。 遮马堤之战的结果极大鼓舞了所有人。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战略,但他们会观察。 今年匈奴就没来毁坏他们的庄稼、房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跟着陈公走,绝对没错。 在这件事上,他们甚至比世家大族们更有信心,或者说更盲从。 不知不觉间,陈郡已经成了大晋朝又一个“反贼”大本营,其成色似乎一点不比平阳差,甚至犹有过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七章 过河 进入十月以后,河阳南桥进入了紧张的重建阶段。 度支校尉杨宝拉了十五万斛漕粮至南岸卸货,大车小车立刻装满粮食,经临时浮桥输往北岸——这条浮桥两次被冲毁,第三次终于建成,到战争最后阶段都没用上,如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禁军也派了数千兵士,在河阳南城附近扎营屯驻。 至于他们能不能保障桥梁建设顺利完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经过一个月的整顿,这支部队表面上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十月初五,韦辅来到了河阳南城,夜宿渡口,准备第二天乘船去中潬城,再经河阳北桥抵达遮马堤。 住宿条件还不错,听闻朝(邵)廷(贼)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大型驿站,分南北两个部分,供往来信使、军将、官员歇脚、吃饭、换马,这個应该就是了 如果有行人、商徒想住驿站的话也可以,交钱就是了。 有围墙、有驿卒、有饭食,不比宿在野地里强? 吃罢晚饭后,韦辅四处闲逛,看着堆在墙角的砖瓦,拿起一块看了看。 这是一块绳纹板瓦,质地优良,上有“南甄官瓦”的戳印。 好家伙,居然是官窑出品的砖瓦。 甄官署是一个衙门,简单来说,最大的业务是经营官窑,烧制砖瓦。 另外,还会制作石板、石刻,以及陶土器具。 丧葬业务也有,比如豪华大墓前的碑铭、镇墓石兽等等,没有甄官署不干的。 该衙门位于洛阳东南,故有“南甄官瓦”字样。 转了一圈后,发现外头太嘈杂,到处是锯木声、车马声,于是便回了院中,正巧遇到另一位住客。 二人打过招呼,才发现都是官人,一为南阳国大农(韦辅),一为前襄城公主家臣、现河阳令(程元谭),于是坐下闲谈。 坐下之时,两人都下意识紧了紧袖中的书信,害怕被人看见。 韦辅手中的是南阳太妃刘氏写给邵勋的信。 程元谭手中的则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写给邵勋的信。 韦、程都是精细人,自然不会让对方发现这个小秘密。 “听闻匈奴骑军大举南下,牧马河内,却不知如何了。”程元谭首先挑起话题。 “老夫所知还不如程公呢。”韦辅苦笑道:“只在路上听闻,船只日夜不停转输粮草军资至北岸,回程时带了不少军士回来。” “陈公竟然嫌北岸兵多?”程元谭惊讶道:“那为何还征召各家部曲?” “哦?程公所携之部曲……”韦辅问道。 “然也。”程元谭点了点头,道:“一共四十七骑,乃公主家兵,尽皆付于陈公,以实其军力。” “还有别家部曲么?” “其他的却不太清楚,只知王国舅之妾荆氏遣其兄荆成率三十骑投军。”程元谭说道:“唔,长平殷氏之殷熙率自家部曲百骑投军。只是耳闻,做不得准,或有讹误。” 韦辅暗思,其他人便罢了,长平殷氏却做不得假。 这是颍川本地士族,族中又有女子在陈公府上为媵妾,投军一点都不奇怪。 自年初那场昏礼之后,颍川士族已经不再瞻前顾后,开始下血本了。 “淮颍突骑之乡,果是不凡。”韦辅感慨道:“今日道中还见得数十骑北行,一问乃是汝南突骑之后,骑得驴骡北上投军。” 淮颍突骑后裔主要分布在颍川、汝南、南阳一带。 尤其是汝南,地多名山大川,盛产驴骡,有点骑战基础的人不少——就算真忘了祖上的手艺,多多少少练过骑马,也缩短了训练时间。 “陈公打赢了遮马堤之战,骑军损失应当不小。”程元谭又道:“征世家之私兵骑士,也是无奈之举。颍川、汝南被这么一通搜刮,乡间纵马驰猎的少年却少了许多。” 韦辅轻轻点头。 事实上,他此番北上的任务之一,就是见到陈公,尊奉他的号令。至于是什么任务,大体上也清楚,其一是买马,其二是募兵。 长安已经光复,走武关可至蓝田。 以南阳王府的名义、京兆韦氏的身份,再加上千余兵丁护卫,交涉一番之后,应不至于被留难。毕竟陈公可是大晋朝的忠臣啊,关中的刺史、都督们没必要为难他。 买马募兵之外,其他任务也是有的,比如联络秦州的南阳王保。 此事可与买马募兵一起办了,方便得很。 当然,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一点危险没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关中新复,乱糟糟的。刺史、都督们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强吗?一点都不强。 被他们唤来的羌氐诸胡四处抢劫杀戮的可不少,关中百姓也很烦他们,甚至大打出手,认为他们比匈奴好不到哪去。 这些事,流民们讲了很多,韦辅早就有所耳闻。 一千兵能有效护住他们吗?尤其是带着财货的时候。 真的很难讲。 不过,韦辅愿意走这一趟,原因无他:他看到了陈公的野心。 大胜之后,没有自矜自傲,目空一切,而是未雨绸缪,招兵买马,这是干大事的样子。 而且,他隐隐觉得,陈公一直在盯着关中,苦思插手关中之策,这更让他感叹钦佩,进而干劲十足,想要做出一些事情,以期飞黄腾达。 二人随后又扯了一会诗赋音律,随后便各回各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韦辅一大早便离开了。 他带着十余随从,登上了一条运输资粮的船只,向北行去。 河面上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老船工也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船只,向北岸行去。 曾经横跨南北的河阳南桥已经被烧毁,工匠、役徒们正在尝试重建。 韦辅瞪大眼睛看了许久,只看到了一艘从北岸返回的船只,上面坐了二十余名军士,没有铠甲,器械也不是很全。 很明显,这是陈公的屯田军了。多半还来自豫州,估计要放他们回家了。 闲极无聊之下,他又看向船舱中的货物,居然是咸菹、冬葵和芜菁。 “这芜菁不错。”韦辅拿起一根水灵灵的芜菁,笑道:“洛阳亦有人种此菜?” “官人有所不知,这菜是传舍种的。”船工回道:“传舍有三十亩菜田,种了冬葵、芜菁。都是襄城人,他们带过来的种子,老朽不太懂这些。” 传舍就是驿站。 驿站一般都有驿田,种植粮食、牧草、果蔬,供驿站开销,大驿站有田数百亩并不奇怪。 “传舍的健步都是襄城人?”韦辅有些诧异。 “官人昨晚便住在传舍,难道不知?”船工惊讶道:“南城传舍有十余健步,皆屯田军士卒。几个管事的多为银枪军老卒,受过伤,没法打仗了,就在传舍干着。” “在传舍领俸禄?”韦辅问道。 说实话,十余年来,战乱不休,各地的传舍早就完蛋了。 国朝传递公函、消息,一般有两种方式。 一是专人送信,在传舍换马不换人,送达为止。 一种是流转送信,即送信的“健步”只在固定的两个传舍间来回,速度较慢。 现在基本都是专人送信了,而且还得给配备护卫,多带马匹,晚上还不一定有地方住,危险性还是比较大的。 “不领俸禄。”船工说道:“陈公给了南城传舍几百亩地,有田,有草场,有果园,还有菜畦。往来公干的信使、将佐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定规。超出部分,自己掏钱。往来商旅吃住,亦得掏钱。” “现下怕是没什么商旅。”韦辅笑道。 “官人说得是。”船工说道:“听闻陈公时不时给点赏赐。月初老朽在传舍歇脚,就见到官中人物送来了十匹绢。若是太平年景,这个传舍可不得了。若能传给子孙,便是死也甘愿,足保一家富足啊。” “是啊,若是太平年景,河阳三城又是什么光景……”韦辅叹了口气。 叹完气,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陈公对跟着他搏杀的老人,真是没话说。让人没有后顾之忧,死命拼杀就是了。” 橹桨划过河面,发出“哗哗”的声音。不一会儿,中潬城已从薄雾中隐现。 河渚上有人在摘菜,有人在割草,有人在宰杀猪羊,忙忙碌碌,却又意态闲适。 看样子,他们并不太担心北岸的战局。 有些船只行到此处就停下了,然后卸货、载人。 他们这艘船只则继续向北,直到薄雾散开之时,方才抵达河浦码头。 太阳渐渐升起,映照得北岸光芒万丈。 韦辅登上了长堤,俯瞰北方,顿时被宏大的场面所震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八章 会见 遮马堤以北一里处,无数夫子役徒正在挥洒汗水,来回夯实地基。 韦辅粗粗数了数,上万人总是有的。 这么大的数量,多半是从下游的那座浮桥上过来的。 这应该就是河阳北城了。 北城之外,营寨一个连着一个。单个都不大,顶多驻军两三千,但联起来就很大了,起码有两万大军。 营中旗帜高高飘扬,军士们席地而坐,默默等待着命令。 营寨外围,有個人数不下三千的步兵方阵正缓缓向前蠕动着。 千余骑兵分列两侧,游弋不定。 在他们对面,匈奴骑兵正在野地里绕来绕去。 看他们那样子,既担心被晋军骑兵抓住,一顿猛冲猛打,故维持着距离,又担心进入步兵弓弩的射程,于是不断游走,试图寻找步兵方阵的弱点,将其一击打垮。 韦辅看着都替他们心累。 不能打就赶紧撤,对大家都好。 陈公这是在练兵呢,若他不愿搭理你们,固守营寨,光靠骑兵可能夺回北岸? 简直不知所谓。 前方出现了一支巡逻骑军,交涉一番后,将韦辅引进了中军大营之中。 “参见陈公。”韦辅在这里居然看到了程元谭,难道与自己前后脚出发,然后走北桥过来的? 程元谭向他点头致意,然后继续与陈公交谈:“陈公说的那块地,公主已遣人去查看了,在慎阳县东、汝水之西,此为汝南王封地之一。公主已书信一封,将此地要了过来。” “哦?汝南王竟然这么好说话?”邵勋奇道。 “明公说笑了,公主乃汝南王从姐,说以利害,不难也。况汝南王居于江夏,久不视汝南,这些地拿着亦无用。”程元谭说道。 汝南王司马祐,早年投靠司马越,甚得信任。 长安那会,曾作为监军。在邵勋屠戮鲜卑之后,立刻奔回去报告。 他是少数没被司马越剥夺自由、羁押在身边的宗王之一,之前一直住在汝南,后以“寇贼充斥”为由,先去了江夏封地,又投靠司马睿——汝南王司马祐不仅在汝南有封地,在江夏亦有,前后食封二万五千户,非常惊人。 “慎阳县如何?”邵勋又问道。 “县西尚可,有后汉永平年间汝南太守鲍昱所开之石塘坡,初可灌田数百顷,今则千余顷,民皆赖之。县东有些荒芜,烟村寥落,百姓稀少。李洪贼众掠过之后,更无独耕之百姓,唯余堡壁耳。”程元谭说道。 “那块地既是公主拿下的,就归她吧。”邵勋说道:“当初我也是随口一提,公主便记下了,呵呵,听闻那片水草丰美,公主看着收拾便行,无需再报予我知。” “是。”程元谭低声应是,又道:“汝南多广野大泽,得豢马畜,然近年来国势不振,其地已少马,尤缺公马。公主遣家臣收得牝马百匹、驴骡千数,又自家兵中拣选骁勇善战之辈,至汝南募兵,得五百人,乘骡教战,以备不时之需。” 邵勋一听惊了。 襄城公主前两年一次性献了五千户百姓给他,以为已把她的家底掏空了,没想到啊。 他踌躇沉吟许久,最终抹不开面皮。 如今这个天下,已经没有正经税收体系了。 天子靠江东、徐州、荆州接济,邵勋则伸手问世家要钱。 但要钱的次数多了,他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若是能…… 罢了,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丢面子。 他已庄严宣告:吃软饭的时代,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老子现在腰杆硬得很,继续薅天子和世家羊毛。 汝南就是蔡州,邵勋也不知道这地方怎么有如此悠久的养驴历史的,但却很少养马。即便有,公马也被弄上战场打仗了,只剩母马,于是就产生了不少骡子。 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 八王之乱搜刮了一遍遍,司马祐又搜罗马匹驴骡送给阿越,流民帅李洪再大掠,南阳的关西流民还他妈来抢过不止一次,如今连驴骡都少了。 一切都要慢慢恢复。 “公主府家兵未曾上阵见过血。”邵勋说道:“下月我选一批门生去慎阳,带着新兵练练。” “诺。”程元谭应下了。 说是操练新兵,实则掌控军权。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若无陈公庇护,公主怕是连家将、家兵都驱使不太动。 汝南的那批乘骡教战的新兵,名义上是公主的部曲,实际上则是陈公的兵,他们自己应该也清楚效忠的是谁。 世道这么乱,效忠一个女人,你跟我开玩笑? “还需什么,尽快说来,钱帛、粮草、器械?”邵勋问道。 “发给些器械、粮草即可。”程元谭回道。 “不要钱?”邵勋又问道。 “公主办了家驴行,遣人贩运至陈留、南阳,所获颇丰……” 妈的,好会做生意,邵勋感慨道。 他隐约猜测,襄城公主一定打着他的旗号做买卖了,不然不可能这么顺利——如今这个天下,营商环境可不怎么样。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在海中畅游的鲸,身上附着了越来越多的藤壶,都在搭他的便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看了眼程元谭,含糊不清地问道:“公主身体可好。” “好,都好。”程元谭亦含糊不清地回道。 邵勋点了点头。 见邵勋没话说了,程元谭行礼离开。 从今天开始,他要上任河阳县令了。 程元谭离开后,韦辅上前汇报工作:“启程之日定在下月,正好与北宫纯之兵一起回返,不知明公……” “可。”邵勋同意了,旋又问道:“南阳王那边可有把握?” “应无大碍。”韦辅说道:“南阳王宅心仁厚,素来听话,没有坏心。” 邵勋点了点头。 他最近了解了一下,这个南阳王是个肥宅啊! 最大的爱好是睡觉,睡醒了看书,自号体重“八百斤”! 这个数字当然有夸大之处,但见过司马保的人都说他真的很胖…… 性格上面优柔寡断,亦无甚谋略。两个手下吵架,他连劝都不会的,狠下心来处置更不可能,他就没这个心气和胆子。 缺乏统御能力,这个真的很要命。 肥宅、无谋、优柔寡断,又处在秦州这么一个情势复杂的地区,邵勋仿佛已看到司马保的结局。 而且他有痿疾,不能御妇人,那就无法诞生后代,你让家臣家将们怎么效忠?没奔头啊! “关中局势如何?”邵勋问道。 “很乱。”韦辅回道:“贾疋为刺史,与都督梁综不睦。麹氏兄弟亦与贾疋争斗,不敌后领兵回新平。彭荡仲之子彭天护声言报父仇,欲杀疋,乱作一团。” 邵勋微微颔首。 其实这就是朝廷威望缺失带来的后果。 当初围攻刘曜,关中境内起码有四股互不统属的“晋军”,打跑匈奴后,谁也不服谁。 朝廷任命了刺史和都督,也没有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彭荡仲是安定郡境内的卢水胡首领,曾与贾疋结拜为兄弟。贾疋多次向彭荡仲借兵,讨平不从。 刘曜、刘粲攻占长安后,彭荡仲接受了刘汉的任命,为梁州刺史。 贾疋对此很不满,于是不顾兄弟情义,袭杀了彭荡仲,现在人家儿子要来报仇了。 最坑的是,彭天护偷偷遣人至长安活动,贾疋手底下的羌氐胡兵纷纷走散——贾疋收复长安的军队,九成以上是诸部胡兵。 关中局势非常微妙,以至于邵勋都担心他的人能不能顺利返回了,别他妈被人黑吃黑了,这个可能性相当不小。 “明公有意关中么?”韦辅悄悄问道。 “有意是有意,奈何力所不及。”邵勋说道:“刘粲牧马于河内,死死盯着河阳三城。明年,我担心匈奴会倾国而来,届时大战连场,哪有那个本事插手关中。” 韦辅点头称是。 “能让我买些马、招些兵,认识些士人、豪强、酋帅就不错了。”邵勋说道:“最重要的还是买马。” “是。”韦辅应道。 帐外口令声四起,亲兵巡逻的甲叶铿锵声不绝于耳。 邵勋站起身,在帐中走了一圈,低声问道:“太妃可还习惯南阳?” “太妃至南阳后,一切顺遂。”韦辅说道:“关中又有些离散许久的王府旧人前来投效,声势渐壮。梁都督也没有找麻烦,算是安稳了。” “王女如何?” “前些时日病了,最近方才痊愈。” “嗯?”邵勋眉头一皱,有些烦躁不安,顿了顿后,说道:“太妃带着王女,旁人见了,怕是要说闲话。不如送回许昌,我找人来养。” “太妃怕是不会同意。”韦辅说道。 司马保在秦州,司马黎留在广成泽,如果王女也不在身边,太妃如何支撑得下去? 邵勋也知道这事不靠谱,于是不再提了,说道:“你早些回去吧。北宫纯等人归心似箭,马上就要走,没几天了。另外,吴前年且六十了,路上多照应着点。” “遵命。”韦辅答道。 “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回去了。”邵勋说完,挥了挥手。 韦辅行礼告退。 邵勋出了大帐,登上高台,俯瞰河内大地。 刘粲、刘曜二人领兵南下后,见得这边营垒齐备,便没有硬来。 初冬时节了,匈奴人大概也没法调集大量步军前来围攻,河阳三城暂时是安全的。 既如此,他也不想在这边久留了。 防务委任给王雀儿,他自回洛阳。 他要见一见天子,坐下好好谈一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九章 天渊池 十一月初的时候,河内已经相当平静了。 中山王刘曜率部离开,不知何往。 河内王刘粲继续留守,但兵力已经大为减少。这段时间内,他唯一的功绩就是击溃了意图南归晋国的坞堡帅郭默——怎么说呢,也算交代得过去了吧。 邵勋让郭默率部曲在北城附近扎营,百姓则撤回南岸安置。 十一月初五,新募的银枪军士卒三千多人及学生兵抵达北城。 其中部分人手补充缺额,完善各幢编制,剩下的编为四幢新兵(21-24幢),整编完成之后,开往中潬城训练,作为预备队。 吸纳各家部曲私兵数百骑后,义从军人数有所恢复,现在超过了三千二百。 经过一番调整后,留守北岸的兵力约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银枪军六千、义从军一千二百,剩下的则是由许昌世兵及屯田军组成的辅兵。 中潬城有两千四百银枪新兵。 南城则有黑矟军一千五百余人,外加大量可供征发的河阳丁壮。 十一月初六,邵勋率银枪、义从两军及亲兵近六千人南归,走下游浮桥过河。 临行之前,他与王雀儿一起在长堤上漫步。 “这个月洧仓会调拨十万斛粟过来,朝廷也会给修城役徒运粮,尽数存于北岸。”邵勋说道:“如此,存粮可支撑到二月底。” “南桥大概能在封冻前完工,勿忧也。完工后,下游的那座浮桥就拆了吧。” “贼人若来,只要不袭扰工匠役徒,耽误筑城,就不要管他们,继续固守即可。我估摸着,这个大冬天他们也动不了多少人,真正的厮杀要明年开春后了。” “持重为主,不要浪战,切记,切记。” 邵勋一口气说了很多,王雀儿恭声应是。 很快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道:“若匈奴自冰面来攻,要不要派人凿冰面?” “你是河阳三城两万大军的统帅,不要事事问别人,要敢于自己做决定。”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这是为将者必须要过的一关。第一次做重要决定时,或许会惶恐,会担心,会怀疑,但总要做出决定的。” “那就征发百姓敲凿靠近河渚、浮桥的冰面。”王雀儿说道。 说这话时,还是下意识看向邵勋,期望得到他的肯定。 “自己想。”邵勋哈哈一笑,然后又道:“先前攻营之战,我看你指挥若定,也没瞻前顾后啊,为何现在这般优柔寡断?” “当时战况激烈,心无旁骛,一着急,各道命令就发出去了。”王雀儿说道:“事后想想,数万人的生死都在我指掌间,惊出一身冷汗。” “你不假思索间发出的命令都是对的,可见你功底很扎实。”邵勋鼓励道:“我没有把河阳防务交给别人,而是交给你,就是因为你有这份本事。好好做,别多想。” “好。”王雀儿应道。 “我走了,银枪军儿郎是我等根基,万勿轻掷。”邵勋又叮嘱了一句,随后便离开了。 王雀儿从军差不多十年了,功底其实都有,对军旅事务非常熟悉。 遮马堤之战,正面强攻全是他一個人指挥的,邵勋没插手,事后证明还可以。至少,他的战场嗅觉不错,排兵布阵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的破绽。 人总是要慢慢成长的。 继续培养他的这份信心,再指挥一两次成功的战役,王雀儿就能慢慢消除最后一点不自信,破除心灵上的迷障,变得成熟起来。 这个时候就可以单独放出去总领一个方向的战事了,而不是像这次有他这个老师在身后兜底。 事事亲力亲为,他忙不过来的。 ****** 十一月初八,洛阳城北广莫门外,气氛十分诡异。 清晨的小雪之中,一支长龙般的队伍自芒山而下,很快接近了洛阳。 太尉王衍、新任北军中候刘默、左卫将军裴廓、右卫将军李恽、骁骑将军王瑚等人出城之后,远远下马,神色焦急。 担任前导的数百骑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径直冲向城门。 守门将士纠结无比,感觉应该拦一下,但军官都沉默以对,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于是他们就像木偶一样站在道旁,目送义从骑兵入城。 义从军之后,则是大队银枪军甲士。 他们是来自右营的六幢兵。 其中,十一、十二两幢去年就参加过战争了,先护送漕粮至洛阳,再戏耍鲜卑陆逐延,走大伾山归荥阳。 十三到十六幢则是今年第一次参加战斗,一上来就是遮马堤之战这种高强度的战争。有左营老兵带着,表现不算拉胯,算是积累了一点战争经验。 这些人身上穿着从匈奴人那里缴获的筩袖铠,手持长枪,第一时间控制了广莫门,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内推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走了约二里后,带队的金正下令停步,抬头望了望路(广莫门内御道)右边低矮的围墙,一挥手,道:“把门打开。” 军士一拥而上,押着守门之人,将大门打开。 口令声很快响起,银枪儿郎们条件反射般列队。很快,在一名幢主的率领下,数百人进入大门,沿着湖畔草地疾走,一一搜检旁边的凉亭、房屋。 甚至于,他们还上了系泊在岸边的船只,上得湖心岛上,仔细搜查殿室。 湖泊名“天渊池”,乃魏文帝黄初五年(224)所凿。湖心有小岛,岛上建了九华台,亦名九华殿,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余间房屋罢了。 广莫门内御道左侧、正对着天渊池的地方是洛阳武库,金正亦派人搜检一番,并占领了武库内的制高点,防止有人使用强弩刺杀。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派了两队人,向前走了百余步,沿御道安放拒马,设置街垒。 好家伙,只能说好家伙! 这番排场,堪比天子出行,路人看了目瞪口呆,纷纷打听是不是天子要自华林园出城巡视。 是的,天渊池在华林园东北,理论上来说也是该皇家禁苑的一部分,但一般来说,因为有九华台的存在,以及天渊池偶尔会停泊外地进京的船只,很多人将其看作另一个皇家园囿。 银枪军涌入此处,目的无他,因为邵勋要在此觐见天子——天子出宫城东侧之云龙门,即可进入天渊池地界。 大队步骑继续自广莫门入内,将天渊池、洛阳武库占了个满满当当。 洛阳士民得到消息后,纷纷涌向这边看热闹,片刻之间,广莫门内御道上便人头攒动,挤挤挨挨。 “陈公在哪?” “太白何在?” “别挡我,邵太白乃洛阳百姓救星,我要看看他长什么样。” “彪形大汉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不比伱这不男不女的好看?太白那样的壮汉能把你弄哭。” “粗俗!” 众人吵吵嚷嚷,踮着脚、够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北边。 很快,大队骑军簇拥着一红袍武将入内。 武将身边还跟着数人,离他最近的是太尉王衍。 有眼尖的发现,王太尉脸色不太好,一直说个不停,好像是在劝陈公? 陈公也不怎么回他,偶尔说一两句,大部分时候就只当耳旁风。 威震中原的“口中雌黄”绝技,在陈公面前竟然无用? 一行人很快下了马。 陈公当先而走。 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凶人快步走到前面开路。 一名长得像狗熊般的壮汉扛着大旗,紧随其后。 亲兵散于左右,簇拥着他进了天渊池。 “天家禁苑,想进就进,唉。”有士人扼腕叹息。 有人觉得他说得对,道:“再怎么样也是晋臣,总该给天子几分体面。” 有人对他俩所说的话不屑一顾,嗤笑道:“我问二位,比起五年前,洛阳少了多少人?” “一年走掉一万,少说也走了五万人。”有人帮腔道。 “五万人可能多了,但三四万人总是有的。”先前那人继续嗤笑道:“为什么走?洛京三天两头被围,不走何待?我家祖上也算薄有功勋,只可惜传到我这代,家业都在城外的别院庄园以及城内的宅第上了,想走却又舍不得。邵太白数破匈奴,保全洛阳,如此大功,该是天子给他体面。” “对,古来大将出征,立下不世之功。天家出城郊迎也不是没有过,何薄待邵公耶?若无他,我等皆为匈奴阶下囚矣。”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邵勋在洛阳城内的“粉丝”是越来越多,且层级在慢慢变高。 要知道,邵太白可是自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时代,就开始为洛阳厮杀了。 十年下来,立了多少功勋?以至于很多洛阳人在谈到他时,都下意识忽略了他的东海乡籍,话里话外把他看作洛阳人。 到了今年,洛阳局势愈发危急,天子发动的新安之战又以惨败告终,与之相对的是遮马堤之战俘斩一万五千匈奴的辉煌大胜。到了这个地步,邵太白已经有与天子平起平坐的资格了——或许稍差一些,但洛阳大救星怎么礼遇都不为过。 干脆让他当北军中候算了,免得大家老是担惊受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章 洗爵执盖 十一月了,湖面其实已经冻了一层薄冰。 船只行驶在上面,吱嘎吱嘎响。 踏上湖心岛后,邵勋绕了一圈,仔细看着。 “当殿中将军那会,可没来过这地方。”邵勋指了指明显翻修过的殿室,说道:“魏文帝修九华台时,虽吴蜀尚在,然国势蒸蒸日上。今上重修九华台,却不知为何。” 这话说得王衍等人倒不好接了。 是啊,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修殿室,像样吗? 呃,好像先帝也修了广成宫,督造广成苑的材官将军…… “天子何在?”邵勋进了正殿,让人搬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 王衍、荀藩、刘暾、郑豫、荀组、庾珉等重臣脸上神色各异。 良久之后,还是王衍站了出来,说道:“天子已自昭阳殿出发,快到华林园了。今早朝会之时,天子还说要来天渊池踏雪寻梅,兴许会来这吧。” “如此甚好。”邵勋也不再多话,又问道:“禁军将校何在?” “除殿中将军苗愿外,老夫已着其率部出城操练。”王衍说道。 “太尉有心了。”邵勋笑着点了点头。 王衍叹了口气。 这里人多,有些话他不方便问。 但他也知道,邵勋早就对天子不满了,且积累了很长时间的怒气。 这次停发粮草,虽事出有因,但他显然不想就这么算了,欲教训一番天子,免得以后再处处针对。 至于教训到什么程度,却不得而知了,而这也正是王衍担心的部分——邵勋不会什么话都对他说。 众人就这么等着。 蔡承让人煮了茶,端了过来。 邵勋招呼众人一齐饮茶,暖暖身子。老登们一点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邵勋一直没让他们坐下? 这不是有没有坐具的问题。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什么时候如此自轻了? 这是下意识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啊。 不对劲。 远处传来脚步声。 邵勋瞄了一眼,侍卫、宫人簇拥着天子乘舆走了过来。及近,在外围警戒的银枪军士卒将其拦下了,隐隐传来争吵声。 但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银枪军的杀才们被邵勋带了十年,气质和禁军迥异,虽然天子带来的压力很大,但未得军令,那是一个人都不放行。 王衍手里端着茶碗,似在啜饮,但目光一直看着争吵之处。 荀氏兄弟低头叹息,不忍多看。 刘暾、郑豫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秦汉以来,虽然天子的威望是越来越低了,但何至于此? 好在争吵很快便结束了。 天子下了乘舆,在数名宫人的簇拥下,东张西望一番,好像真的在踏雪寻梅,然后“恰好”看见了邵勋及王衍等人,于是“欣然”走了过来。 邵勋的屁股终于离开了胡床,对着天子躬身行礼:“臣邵勋拜见陛下。” “臣王衍……”众臣亦纷纷行礼。 “众卿无需多礼。”司马炽双手虚扶道。 蔡承搬来了胡床,放在邵勋对面。 司马炽犹豫了一下。 本不想坐的,但站着好像更不是回事,于是捏着鼻子坐了下来,道:“邵卿破匈奴,救危城,实为——” “陛下!”邵勋将茶碗顿在案几之上,打断了天子的话。 王衍等人心中一跳。 这般无礼的一顿,仿佛顿在了他们心上,让人心惊肉跳。 司马炽眼中冒火,脸上青气一闪。 今日被强迫着来天渊池“踏雪寻梅”,本就让他觉得万分羞辱了。偏偏此人还无礼至极,打断他的话,这是丝毫不想掩饰了吗? 旋即又有些惶恐。 如果邵勋不想掩饰了,那么作为天子的他是什么下场?这…… “陛下头戴通天冠,腰悬白玉玺,着十二章冕服,口含天宪,君临天下,此固天子之威也。”邵勋站了起来,当着朝臣、天子的面,倒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踱着,一边走,一边说道:“可若天下分崩,人心离散,有勤王之师却不发兵,有赡京之粮却不挽输,自委属吏,任用私人,坐视洛阳陷于敌手,以逞己之私欲,则天威尽丧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炽的脸瞬间充血。 有些事情大家都懂,但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可就很难听了。 “新安之战,王师败绩。若匈奴自河内南下,威逼洛阳,则君臣尽为贼所擒矣。” “比至平阳,刘聪可会顾念往日之谊?陛下妻孥可得保全?若遭贼人羞辱,陛下又能怎样?” 几句话问下来,司马炽的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 他有心斥责两句,但对上邵勋的目光时,勇气瞬间消散于无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臣在河北力战,禁中却停发粮草。”邵勋继续说道:“若不幸战败,全军覆没,陛下不妨想想,左近可还有勤王之师?” “陛下头上通天之冠,腰间白玉之玺,可还能戴得?” “依臣看来,行酒洗爵、更衣执盖之事,怕是不远。” “住口!”司马炽猛然起身,怒视邵勋,道:“你……你……” 实在太难听了!王衍等人尽皆失色。 为刘聪倒酒、洗杯子,如厕时拿着马桶盖——普通人干这些事,都非常低贱了,一般是地位较低的奴仆,天子干这事简直难以想象。 邵勋看着司马炽破防的样子,摇头失笑,道:“陛下好好想想吧,臣言尽于此。” 说完,又看向王衍、荀藩等人,道:“诸公皆天下英才,刘聪是何秉性,想必多有耳闻吧?朝堂大事,皆赖诸君也。” 说完,长叹了口气,走了。 他走后,散布在天渊池附近的银枪军甲士口令声四起,陆陆续续集合起来,列队离去。 即便邵勋走了,他们仍然一丝不苟,身披铠甲,手执长枪,认真甩手甩脚,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嘭!”天子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茶水四溅。 见到重臣们都没反应,冷笑两声,转身离去。 宫人连忙跟上,为天子张伞。 司马炽一把推开,乘舆也不坐了,就怒气冲冲地在前头走着。 雪越来越大,司马炽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今天这是羞辱吧?赤裸裸的羞辱吧? 大晋朝数十年,可有臣子如此羞辱君上? 他越想越气,差点摔了個趔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至华林园时,却见皇后梁兰璧拿了件皮裘,在雪地中张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 “陛下!”见到司马炽时,梁兰璧擦了擦眼泪,举着伞走了过去,道:“还请保重龙体。” 听到“保重龙体”几个字,司马炽像是被黄蜂蛰了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只见他双眼赤红,一把推开了皇后,闪身离去。 皇后跌坐在雪地中,又慌忙起身,追到司马炽身后,道:“陛下切勿动怒,怒则伤身。” “用你来可怜朕?”司马炽脑子里满是“洗爵执盖”之类的念头,憋屈得无以复加,于是把火发到了皇后身上。 “陛下……”梁兰璧泪眼婆娑,急道:“陛下在藩时,妾便嫁入府中。多年来,不求多显贵,唯愿陛下安康,举家和睦而已。天下分崩离析至此,非人力所能挽回,陛下又何必为此动怒,伤及龙体呢?便是陛下……陛下……妾亦愿一直陪侍身畔,此生不悔。” 司马炽又发出了标志性的冷笑,道:“邵勋欲让朕行酒洗爵,更衣执盖,到了那时候,你便是贵为皇后,又如何自保?” “陈公素有分寸,断不至于此。”梁兰璧劝道。 “你怎知道?” “妾素来与许昌庾夫人相善,或可求情。” 梁兰璧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更让司马炽暴怒,只听他斥道:“先前朕问伱,你还百般抵赖。庾文君有凤格,邵勋有反意,难怪他们凑在一起。你是不是与庾文君私下书信往来了?早早给自己找后路,好啊,好得很。” 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梁兰璧如遭雷击,呆住了,继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她软软地跪坐在雪地里,眼中满是绝望和不可思议。 找后路?她凄凉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宫人连忙将她扶起。 她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宫人搀扶着,浑浑噩噩地上了乘舆。 那边司马炽已经消失在了风雪中。 不过被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冷静下来了。 这一冷静,人就有点后怕。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颓然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邵勋,确实已经成了气候,他压根没法动他,甚至还要讨好他。 或许,只能等邵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说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一章 插手 “左卫前驱营二千六百四十一人,皆已到齐。” “强弩营九百十二人,皆已到齐。” “由基营……” “殿中将军苗愿所领……” “殿中将军陈眕所领……” “右卫……” “骁骑军异力督……” “幽州突骑督……” “上骑督……” 洛阳西明门外张方故垒处,大军云集。 邵勋站在高台上,静静等了一会,道:“按册点名。” 命令很快下达。 风雪之中,军士们有点喧哗。 有些人下意识抬起手挡吹到脸上的雪花。 有些人将长枪置于脚边,开始搓手抱怨。 军官们脸上无光,大声叱喝,好一番整顿才压下骚动。 邵勋默默看着。 这些兵真的有点差。 他记得安史之乱那会,有一天安禄山心血来潮,深夜至田承嗣军中查营。 命令一下,已经入睡的军士迅速起身,披甲执械,肃立雪中,许久不动,亦没有任何喧哗。按册点名,一个不缺,全数到齐。 这才是军队,这才是安胖子能一路打下洛阳、长安的关键原因。 兵和兵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的差距很大,而这是很多人下意识忽略的地方。 “看来北军中候之职,该让贤了。”刘默看了许久,最后只是一声苦笑。 禁军统帅三天两头换,他才上任没几天,按理来说不是他的责任,但看着眼前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没法整顿好禁军了。 这里面超过一半是新来的流民,合格下层将校又奇缺无比,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真没办法调整了,不如退位让贤。 “北军中候有三军制节之重,须得重臣出任,刘公万勿推辞了。”邵勋说道。 刘默“唉”了一声,拱了拱手,没说什么。 去年匈奴入寇,他就指挥作战了,结局十分惨淡。这会看着禁军将士们一副军纪废弛的鸟样,更是失望,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邵勋对这些人也有些失望。 他派了十余员将校入左卫领兵,有些战死了,有些还在。现在看来,效果不太好。 大环境真的能影响人。 又或者派去的人太少了,只有主官,没有团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整肃军纪这种事不是主官一道命令就行的,终究需要人来执行。 人不行,就执行不下去,或者走样。 王衍听了二人的对话,暗暗点头。 全忠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不能做到哪一步。 北军中候这位置他若沾手,长安、建邺、荆州立时侧目,局势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而且,北军中候算是朝官了,须得参加朝会。 以他那副谨慎的样子,在没有控制宫城的情况下,敢参加朝会吗? 偏偏他又没法更换天子身边的侍卫和宫人,这事宗王做得,他王衍亦勉强做得,邵勋却做不得。 场中仍在点名,每点完一部,自有人将数目报上来,与名册对照。 邵勋继续说道:“禁军还是得好好整肃,不求能阵战击破贼人,起码要能依托营寨、城池固守。如此整肃年余,便堪堪够用了。今日点名,三呼未至者,若无情由,一律斩首。” 禁军将校们听得神色复杂。 早就跟随邵勋的将校心中振奋,他们早想这么干了,但以往每次想这么做,都有从上到下的阻力,甚至引发骚乱。 与邵勋不熟的老禁军军官、流民首领、乞活帅们则面有难色。不是不想,而是难以做到。 好在今天有朝廷重臣在,有银枪军、义从军在,严格执行军法并不是问题。 邵勋则不管他们什么想法。 老实说,这一届的禁军他压根看不上,也不想要这种部队,连吞并的想法都可有可无。他完全是在帮刘默等人整肃部队,提高战斗力罢了。 场下很快点完了名。 军官们开始喊没到的人的名字,三呼不至者全部记录下来,然后带着兵去抓人。 场中顿时一阵骚动。 “杀!”银枪军士卒用枪杆击地,齐声怒吼。 骚动很快平息了下去。 邵勋收回目光,与王衍向外走了几步,低声说道:“昨日觐见了天子,数月之内应无大事。然事过境迁,天子未必不会蠢蠢欲动。这个天下,可经不起乱来了。” “无妨。”王衍说道:“新安之败后,应无人再会陪着天子乱来了。” “给天子出主意的人,能不能惩处几个?”邵勋问道。 “最好不要。”王衍看着邵勋的目光颇有几分审视的味道,只听他说道:“你整肃禁军,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洛阳已经这個样子了,很多人怕是求着你来整顿呢。但惩处公卿之事,故东海王做了都隐患颇大,你更不能做了。” 邵勋点了点头,也不强求。 现在是有一些朝臣希望他来全面主持朝政,但支持到什么程度,愿望有多强烈,整体影响力有多大,还需要进一步观察、试探。 “那就免官吧。”邵勋说道:“罗织个罪名,将他们打发走。” 王衍皱着眉头,显然这种事都不太想干,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司徒之位空缺,尚书令刘公(刘暾)劳苦功高,或可任司徒?”邵勋又提议道。 “谁来当尚书令?” “庾侍中(庾珉)可也。” “庾子据走后,侍中之位何人接替?” “卢豫州沉毅庄重,坚刚迅敏,可为侍中。” “谁主豫州之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羊冏之学贯通玄,有大雅之风,可镇豫州。”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王衍微微颔首。 在邵勋转过身去后,目光凝视了他许久。 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往朝中要害职位安插自己人。 一个尚书令、一个侍中,有点引人瞩目,但又保持着分寸。 王衍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慢慢降低。再过几年,或许他连政治盟友的身份都保不住了,会处于很明显的依附状态。 但邵勋做这种事似乎又是自然而然的,不做才不可思议呢。 接手河阳三城之后,他对洛阳朝堂的影响力大大增强,本身态度上也不再一味躲避。 庾珉、卢志只是一个开始,最终大概想要把主要朝官都变成自己人吧。 从合作走向依附,唉!王衍微微有些失落。 “饶命啊!” “我再不敢犯了。” “入营之后,也没人和我说禁军这么严啊。” “杀我之人不得好死!” 缺席点名的军士陆陆续续被押了过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 “住口。军中法纪,击鼓聚兵,三呼不至者立斩无赦。没什么可说的,斩了!” 命令一下,刀斧手也不废话,直接将干犯军纪的兵士头颅斩下,然后送上高台,交由北军中候刘默检验。 刘默看都没看,一挥手,道:“悬首辕门,以儆效尤。” 邵、王二人都没有说话。 尤其是邵勋,杀的人多了,心早就硬了,顷刻间斩了二百余人的头颅,对他而言似乎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禁军诸营若有积欠赏赐,酌情补发一点吧。”他说道。 王衍没有意见。 事实上无需发多少,每人一两匹布帛就行了,主要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朝中可有建邺、长安的人?”邵勋又问道。 王衍看着他,笑而不语。 邵勋了然。 就像王衍与他合作一样,朝中必然也有官员与外藩方伯合作,甚至既与他合作,又与司马睿等人合作,这都很正常。 你没有清洗朝堂,必然就是这样的结果。 而清洗朝堂却是他做不到的,也是不能做的,只能一点点挖墙角,以时间换空间。 王衍的从弟王导可在建邺呢,他们之间一点政治交易都没有吗?怎么可能! 甚至可以说,琅琊王氏大部分资源都投入了司马睿那一边,毕竟搬过去了好几百王氏子弟。 王衍被迫与他合作,完全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罢了。 两人各取所需,谈不上谁欠谁的。 只不过随着局势的发展,合作的一方越来越强势,另一方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这种关系早晚要变味。 邵勋没打算掩饰这种变化。 他是武夫,还不屑于做那种阴私勾当,一切都摆在台面上,王衍今天应该也感觉出来了。 “还有一事。”邵勋转过身来,看着王衍,说道:“徐州之事,可定下来了?” “荀泰章自请为徐州刺史,朝议以为可,兼领督徐州诸军事。”王衍说道。 “也罢,就这样吧。”邵勋说道。 因为他的反对,祖逖没能当上徐州刺史,于是去了建邺,在司马睿幕府当了军谘祭酒。 长达一年的时间中,徐州两位主官一直空缺着。 都督倒罢了,因为徐州已经没什么兵了,但刺史却不能一直没有。 荀组选择离开洛阳朝堂,出镇徐州,应该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谈不上谁的人,算是个中立派,无论邵勋还是司马睿都能接受,朝廷任他为徐州刺史,显然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天下之事,尽在此间了。”邵勋说道:“匈奴未灭,朝堂当镇之以静,切勿再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发生。这几年间,河南局势在一步步好转,河阳三城筑好后,甚至可以反击河内,威胁并州。朝堂诸公皆一时英才,家小资粮尽在河南,孰轻孰重,理当知之。” 王衍忍不住看了邵勋一眼。 此人过了年才二十六岁,说话却是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说好听点,这叫胸有成竹,睥睨四方。 说难听点,这叫骤掌大权,得意忘形。 王衍又仔细回忆了一下。 此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时人对家世、天子深入骨髓的畏惧,这其实很不可思议。 即便如曹孟德那般,将天子操弄于手中,但内心深处对皇权依然是有几分敬畏的。 此人一点没有,简直不像土生土长的晋人。 他带的兵,这几年也是越来越凶悍,越来越跋扈。 王衍很清楚,军队的风气和主将的个人秉性、治军风格息息相关。 主将是什么样的人,他就会把部队带成什么样。 以小观大,可知邵勋其人矣。 王衍脸上不动声色,内心翻腾不休,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来,他过去十年间展现出的桀骜不驯、嚣张跋扈并不全是演的,他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神人天授、洛水谶谣、太白星精…… 王衍暗暗叹了口气,才二十五六岁啊。 有些时候,年纪确实是巨大的优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二章 墟市 “……伐贼剿逆,必俟乎奇略;进封超位,定允于殊勋。河阳旧地,乃北门之要冲,却卒有虚籍,守御不备……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忠良练达,文武兼资,决策于万军之中,挺身于重城之内,遂行原野之诛,终扬大国之威……可使持节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兼领北中郎将镇河阳,望能亲提义旅,直下虏城……余勋如故,仍赐食邑五千户。” 临离开洛阳之前,天使至营中传诏,为邵勋加官进爵。 送走天使后,邵勋眉头紧锁,半晌后舒了口气。 还好,天子算是有分寸,没让他都督好几州军事。 老子现在不想升官,整天乱来。 都督司州诸军事的职务,只有司马越领过,这是把我当司马越看待啊。 收起诏书后,邵勋沉吟了会。 朝廷并没有明令他治何处,那就继续许昌好了。 司州现在就只有河南、上洛、荥阳三郡在朝廷手里了,弘农就只宜阳一县。 考虑到今后注定要在弘农、河阳等地与匈奴大战,那么以位于颍川的许昌为治所是合适的。 现在他是正儿八经的河洛大军阀,拥常备军一万八千众、府兵近万、屯田军三万余,另有附庸兵众三四万人。 朝廷大概已经放弃打破匈奴对洛阳的包围了,一切全委任给他。 反正王弥大概也不想来打洛阳,河阳三城修筑完毕后,河内方向转危为安,衮衮诸公算是躺平摆烂了。 至于天子——这封诏书八成和他无关,定然出自台阁,用了天子大印罢了。 经历了新安之战,他现在的处境与司马越囚禁他时几无二致。看似有自由,实则已无太多人心。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每隔一段时间,“忠臣”就像韭菜一样,总能长出来一茬,虽然长势越来越不好了。但只要官员还在流动,还有外地士人进京做官,天子总能忽悠一部分人为他效力。 先这样了。 邵勋很清楚,他的根基不是朝廷大义,而是敢跟着他造反的军士以及与他深度绑定的颍川士族。 十一月十五日,他率部经伊阙关南下,抵达襄城。 …… 皑皑白雪之中,墟市又开张了。 作为银枪左营的驻地,襄城郡早就从八王之乱以及王弥入寇的底谷中走了出来。 襄城七县也是邵勋控制比较深入的地方。 银枪左营六千家的存在极大繁荣了地方经济,加上自河北、洛阳南迁过来的人口,彻查一番后,已有近一万七千户、九万余口人。 如果算上士人豪强隐匿的人口,突破十万是肯定的——其实襄城也没多少士族豪强,都被慢慢整饬得差不多了。 如此之多的人口,又有数年和平,在经历了连续两年的风调雨顺后,襄城郡的市面已恢复了相当生机。 这一日,周氏一大早就来到了墟市。 十三岁的长子和十一岁的次子昂首挺胸,跟在娘亲身后。 作为银枪军什长季收之子,俩少年在乡间的地位水涨船高,普通田舍夫家的孩子终日围在二人身边,以其为首,俨然孩子群中的大小王。 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奇怪。 银枪军是募兵,收入不错,打仗还能有战利品赏赐,家中分到的田地又都是最好的,财富慢慢就积累了起来。 半大孩子,哪个不整天叫饿?跟在大季、小季身边,时不时能分点吃食,自然跟着他们混了。 世道就是如此现实。 陈公班师的消息早就传回了襄城诸县,周氏思来想去,决定把家里的一头老羊杀了,犒劳下夫君。正好也快要过年了,剩下的羊肉还可以留到正月全家一起吃——呃,事实上银枪左营今年要留守河阳,周氏的消息显然有误。 而杀了羊,自然要补充,周氏今天就是来买羊的。 “广成驹,已生百五十日,皆能自活,不复藉乳,速来瞧瞧。”墟市之中,一满面虬髯的大汉用力叫嚷着。 大汉身后闲坐着数人,有两辆大车,车上堆着干草。 干草堆中,隐隐露出弓梢和刀柄。走过路过之人却熟视无睹,这年头出门做买卖,不带弓和刀能行?太正常了。 周氏停下了脚步,看着被栅栏围着的牲畜,开口问道:“羔羊怎么卖?” “二百钱一只。”大汉见得有生意上门,喜上眉梢,连声说道。 “能活?” “放心。”大汉拍着胸脯,大声道:“凡驹、犊,皆已长百五十日,羊羔长六十日,无需食乳,买回去随便养。” “太贵了。”周氏摇了摇头。 “这还贵?”大汉急道:“襄城公主庄上的驹犊羔羊,皆是汝南名种。看看这羔羊,生下来吃的乳就好,长得个头也大,买回去甚至可以当种羊养。” “贵了,一百五十钱,我买两只。你在别处也卖不出去,只能在洛南、襄城售卖。”周氏还价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汉犹豫了下。 他们后半夜就来了,到现在一头牲畜都没卖出去。很多人只看不买,让人心生烦躁。这妇人却要买两只,可见颇有家资。 而且,人家说得也没错。 你跑去别的地方,真不一定能卖得掉。 首先人家没钱,其次那些民户多依附坞堡、庄园,没那么多自由,很多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大一点的庄园往往“闭门成市”,自己有各色工匠,打制各类用品,生活中大部分必需品都可以庄园内部完成交易。 实在没有的,邻近坞堡、庄园之间还可以互通有无。 这些庄园之间要么是姻亲,要么是多年验证下来可以信任的盟友,早就习惯了互帮互助。 虽说牲畜是紧俏货,哪个庄园都缺,但小本经营的他们却未必能敲开那些庄园的大门——或许襄城公主可以,但他们真的不行,也害怕被人黑吃黑。 洛南诸县、襄城七县就不一样了。 这些地方存在大量不依附任何坞堡、庄园的百姓,尤其是银枪军及府兵家庭,还比较有钱,因此给了他们贩运牟利的机会。 “一百五十钱太少了,至少一百九。”大汉说道。 周氏摇了摇头,道:“一百五。” “一百八十五,不能再少了。”大汉又道。 “一百六,不能再多了。”周氏气定神闲地还价。 同时,她的眼睛还在大牲畜身上扫来扫去。 家中耕田的犍牛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本就有点老了,还受过伤,这两年她一直琢磨着买头新的牛回来。 但上好的耕牛要三千多钱,太贵了,没必要。不如买头小牛犊子,回去请人帮着驯一驯,慢慢顶替老牛的位置。 “还要买牛?”大汉一直盯着周氏,见她往牛犊子那边看,顿时有些惊讶,道:“这牛是正月生的,已长三百日,可做种牛,却不便宜。” 腊月、正月出生的驹、犊、羔,向来被人看重——有没有科学道理不知道,反正价钱就是贵,甚至经常被人当做种马、种牛、种羊来养。 旁边路过一人,听得大汉之话,顿时笑了,道:“你这蠢汉,不识得季家娘子耶?上月有辅兵自河阳返归,捎回来数匹绢,此乃银枪军季什长斩首之酬。” 大汉一听,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太白帐下军校家眷,失敬了。” “你亦听闻太白?”路人问道。 “你这老翁,怎瞧不起人?”大汉怒道:“当年我欲投银枪军,奈何人家嫌我匪气太重,不收。不然的话,这会已是官人,何至于辛苦市羊?” 旁边还有几人,听了哈哈大笑。 “若无太白,这墟市怕是也建不起来。”有人感慨道。 “几年来,多少洛阳人跑来襄城避难?没有太白,别说洛阳人来避难了,襄城人也得南奔。” “太白怎么去了陈郡呢?为何不留在襄城?” “我儿明年十七了,看看能不能送到银枪军去。他们不要老兵,只收新人,我儿说不定能被招募进去。” “死心吧,就你家那個风都能吹倒的小子,还能进银枪军?”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周氏见到人越来越多了,有些不耐烦,道:“一百七十钱、两只,我诚心买,成不成给句话。” “一百八。”大汉为难道:“襄城公主庄上的牲畜,买来就不便宜。” 周氏坚持一百七。 二人争执一番,最后在大汉的长吁短叹中,以一百七十七钱成交。 大季、小季抱着羊羔,喜滋滋地跟在母亲身后。 路上遇到的熟人,无不向他们投以羡慕的眼神。 当了银枪军,吃喝不愁,家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着实让人羡慕。 不过,说到底还是陈公厉害。 早些年,许昌幕府也来襄城募兵,那会还是范阳王虓为都督吧?可惜最后没能回来几个,大部分人连死在哪里都不太清楚。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陈公乃神人降世,天授军略,用兵如神,跟着他打仗,自然无往不利。 司马氏宗王还是算了吧,终日把人往绝路上带,与陈公相比差得太远了。 不信?陈公能让司马家的王妃为他生儿子,范阳王却到死连个女儿都没有,胜负分矣。 冷风呼啸而至,卷起了地上的残雪。 北方的天际边,一支军队的身影若隐若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三章 汝南行(上) 北风吹了整夜。 及至清晨,庭院内外晶莹剔透,煞是美丽。 不远处传来阵阵松涛。 枝干苍劲有力,不畏严寒,傲然矗立。 风一刮,松针上的积雪飘洒而下,形成大片如梦似幻的薄雾。 邵勋起身盥洗之后,便来到了膳房,仆婢们纷纷行礼。 膳房的装修相当考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画。 画的主题是阳春出游,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画中男女十余,“秀骨清像”,人物线条用的是时人推崇的笔迹劲利、气势连贯的一笔画,可谓运笔如飞,让人物有“风动”的效果。 从意蕴表现来说,运用了夸张的绘画技巧,以更好地表现人物特点。比如男人在竹林中开怀畅饮以及放浪形骸,女人穿得花枝招展,华丽无比等等。 画的一角还有个朱印。 尺寸比一般的印鉴大,至少比邵勋的平东将军印大一号。另外,这印章居然是阳文,而不是这会常见的阴文,字廓清晰深峻,篆文华美婉约,无论是鉴文还是印章都臻于妙境。 这个襄城公主印可不简单啊。 因为材料和工艺的关系,秦汉以来惯用阴文印鉴,不怎么用阳文印鉴,原因是字迹线条不够清晰,且后者清理印底时需要用刀。每印一次,清理一次,十分麻烦。 这方襄城公主印刻得这么清晰,足见工艺水平之精湛。 “画出自宫中画师,印鉴则是我家府上工匠所作。”门口传来了襄城公主的声音。 邵勋转身一看,司马脩袆身上披了件宽大的裼(ti)衣。 衣面绘有鸟兽、日月,典雅朴素又不失庄重。 裼衣内则是裘,似乎用白狐皮制成,保暖效果极佳,又给人华贵圣洁之感。 白裘内似乎还有一袭蓝色襦裙,裙裾拖在毯子上,褶皱与花纹之繁复,直让人眼花缭乱。 整体来看,这是一个威严、庄重、成熟、美貌的高贵妇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要顶礼膜拜的感觉。 唯一破坏这种气质的,大概就是妇人日渐隆起的小腹了。 “陈公。”司马脩袆在婢女的搀扶下行了一礼。 “司马夫人。”邵勋回了一礼。 听到邵勋的称呼,司马脩袆看了他一眼。 邵勋有些不好意思,别过了视线。 他可以称呼司马脩袆为公主,因为她是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时也可以提及她的另一层身份,王敦之妻司马夫人。 司马脩袆嘴角微微翘起,又对婢女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早膳一一送了上来。 “按你喜好,遣人打制的高桌、胡床。”司马脩袆坐了下来:“不想此时却方便了我。” “公主说得是。”两人客气到有点陌生的程度,这把邵勋整得有点不会了。 借完种后,就与我保持距离了? 不过想想也是,她这么大的家业,确实没有自己也能活得悠闲自在。之前还怕人谋夺她的家产,现在似乎不怕了。 骗子! 骗我的种,还打着我的名义四处做买卖,过分了。 这個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不是魅魔,接近他的女人都各有谋算。 “此为我家庄上的‘蛙鸣稻’,熬的粥濡滑通芬,可多吃一点。”司马脩袆轻轻喝了两口粥,又拿绢帛擦了擦嘴,说道。 邵勋瞄了一眼那方绢帕,材质似乎与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啊。 呃,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公主家的,早上如厕时换的,材质上佳,不是一般豪强所能拥有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般的世家大族想要撑住场面,开销有多么大——难怪后世欧洲一些没落贵族,为了维持社交,要向商人借贷呢,维持所谓的体面可不容易啊。 公主家的厕所有干枣塞鼻,有香料去味,有美婢执盖,有人拿来新衣服供更换,就连擦屁股都是用绢,虽然是品质一般的杂绢。 不过邵勋倒也没多羡慕。 他对这些享受无感,毕竟是经历过现代便利生活的人,阈值高得很。 好日子过得,苦日子也一样过。 出征在外的时候,身上全是垢,头上全是油,脸色因为作息不规律而很差,衣服好久不换,不也一样过? 真觉得辛苦了,就来公主家住几天,调剂调剂,她还真能把孩子他爸赶走不成,虽然邵黄毛昨晚住在客房。 呃,不谈这些,粥确实很好喝,邵勋很快便喝完一大碗。 婢女又端来一碗,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显然之前一直在估算他喝粥的速度,而且粥不冷不热,温度也刚刚好。 面前又添了他喜欢的两样小菜,多半已经看出他更喜欢吃什么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想到的,别人都想到了。 你没想到的,别人也替你想到了。 这腐朽的生活可真是…… 怪不得当年刘邦刚进咸阳时就绷不住了呢,直接沉迷在咸阳宫里。 吃完第二碗粥后,邵勋问道:“听闻你在汝南开牧场了?有那么多牲畜?” “不全是牧场。”听到谈正事,司马脩袆不吃了,擦了擦嘴后,又喝了碗茶汤漱口,方才说道:“汝南内史在慎阳东修了个陂塘,曰‘龙陂’。此陂可灌溉良田三千顷,其中三百顷是汝南王的,被我要了过来种粟麦。龙陂之外,有广野大泽,亦是汝南王的,拿来养驴骡。” “驴行所售之驴,都是谁的?” “从汝南士民那里收来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牝马不许卖,骡子亦不许卖。” 司马脩袆闻言,捂嘴轻笑,随后又抚了抚小腹,道:“贩运一头驴,其利不过绢两匹,骡亦只三匹。你若想要,便不卖了。” 邵勋有些不太好意思。 骡子是大牲口,而且是马的廉价平替版本,价格并不便宜。 人家只是借了伱的势做买卖,你却想要人家倾家荡产,确实过分了。 之前邵勋派了原银枪军第八幢幢主蒋恪南下,随后又给他分了二十多名新毕业的学生军官,乘骡教战。 他们那支部队,五百多人有两百头骡子,都是襄城公主置办的,开销其实很大。 “此番在遮马堤大营缴获了一些粗笨物事,不好估值。过些时日,我遣人送来,你看着处置吧。”邵勋说道。 司马脩袆点了点头,没怎么在意。 “我再行文诸郡,调拨一批钱帛过去,你遣人接收吧。”邵勋又道。 司马脩袆这才正色起来。 “调拨”其实就是摊派的意思。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穷,手头没几个钱,但他能向世家大族摊派钱粮,人家还不好不给。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可一点都不穷。 自己让家臣仆役经营驴行,贩卖牲畜。 男人则亲自经营银枪军,贩卖安全。 谁赚得更多,显而易见。 “有钱帛就够了。”司马脩袆说道:“有些地方没怎么打仗,还是愿意收钱帛的。我找人再搜罗些牝马、驴子回来。” “现在有多少了?”邵勋问道。 “牝马百余匹吧,驴六七百头,骡五百余。”司马脩袆回道。 “广成泽亦只有四千匹马,其中牝马不过数百,你这确实不少了。”邵勋感慨道:“龙陂那边应不错吧?” “其地凉爽,又水草丰美,确实不错。”司马脩袆说道:“牛马驴得两番,羊得四倍,明年过年前,应能繁衍出数百头驴骡。” 老实说,邵勋有些失望。 此番他让吴前、韦辅二人去秦州买马,特意嘱咐多买母马,公马少少买一批就行了。 母马才是扩大种群的关键,无论是马来搞,还是驴来日,都能产下崽子。 要北伐刘汉,没有机动能力不是搞笑么?难道还能一座城、一座城地筑到人家门口去——呃,好像北宋干过这事,刘裕自徐州下船后,也三十里筑一城维持粮道。 但怎么说呢,即便邵勋的部队以步兵为主,也不能一点骑兵没有。 前次遮马堤之战,他在硖石津渡河之后,就遣骑兵开路,迅速击破骚扰的匈奴轻骑,步兵主力得以维持日行三四十里的速度。 如果没这股骑兵,匈奴使尽各种办法袭扰,极端情况下能让你一天就走五六里,快的话也就十余里,非常被动。等赶到目的地,情况可能已经起了变化,这就是机动能力不足带来的问题。 即便到了21世纪,军队的机动能力依然是非常重要的指标。 在这项指标上,匈奴大优,他差点得零分。 “明日我便去汝南,或会往慎阳一行。”邵勋说道:“你……” 司马脩袆连忙摇了摇头,道:“我遣家令随你去。” 她已怀孕五个月,肯定不愿意再舟车劳顿,动了胎气。 这个年纪才有了孩子,无论怎么宝贝都不为过,余生可就靠这个孩儿陪着呢。 “那就这样吧,我自去即可。”邵勋点了点头,说道:“你——司马夫人还是安心养胎吧。” 司马脩袆又悄悄笑了。 男人有时候也挺孩子气的,这次是不是把两人关系过于划得泾渭分明了? 邵家那个后宅,她是不可能去的。 自由自在当个家资丰厚的公主多好,难不成还把家产献给庾文君那小娘子?做梦。 若非要和他继续保持联系,她连驴行都不愿办。 这男人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蠢得可怕,呵呵。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四章 汝南行(下) 对着木棂的窗口,周馥向外看着,阴沉的目光和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了一点他内心的阴翳。 自被司马睿击败后,他就奔回了安成。 没有任何人找他麻烦,仿佛司马睿也知道点到即止,并未穷追猛打,毕竟安成周氏在幕府中效力的人可不少。 但周馥也不愿意再做官了。 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在家乡安养,了此残生。 不过,有些人的性格注定了他的命运。即便在家归隐,周馥依然忧心国事,千方百计打听洛阳的局势。 在一一了解之后,他长叹一声,私下里哀叹大晋国祚将终。 这样的认知让他极为愤懑,继而产生一种无能为力之感,身体愈发不好了。 楼下传来一阵大笑声。 周馥更加烦闷,离开窗前,来到了书架旁。 今日有许昌幕府长史裴康来访,借走了一大堆书籍。 不,应该是安成周氏几乎把所有藏书都献出去了——当然是抄录版本,但依然花费极大。 周馥信手拿起一卷竹简:《尚书杂记》。 此为后汉汝阳周氏之周防所撰,世代传习《古文尚书》,研究极深。 《尚书杂记》共三十二篇,约四十万字,安成周氏抄录了一份,存在府中。 说实话,这种书出了汝南都不一定好找,颍川士族都不一定有。纵有,亦是残缺的。 轻轻放下这卷简后,他又拿起其他书—— 汝阳袁京精研《孟氏易》,著有《难记》三十万言。 汝阳袁汤所撰《陈留耆旧传》。 召陵许慎所撰《五经异议》、《说文解字》十四篇。 召陵许峻精通《易经》,著有《易新林》等六本书。 南顿应奉著有《汉书后序》、《汉语》、《汉事》。 应劭所撰之《律本章句》、《汉官礼仪故事》、《状人记》、《风俗通义》等。 …… 一本本、一册册他都看过去了。 看完后,又轻轻抚摸,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将这些藏书交出去一份,可想而知有多么不舍。 他更不清楚邵勋一个武夫派人来抄录书籍是何意。 每个月都有数十名未及弱冠之龄的武学生过来,拿着宝贵的白纸、黄纸抄录,还互相校验,看起来非常认真。 周馥不喜欢自家视若珍宝的书籍传播出去。 他年少成名之后,就辗转诸王府,为人争抢,反复出任文学一职。 此职主要为宗王讲授经史、典故,写写文章,而写文章时又要用典,不然就写得不够出色,故非博览群书之人不能充任。 文学又是宗王近臣,可想而知能获得多大的利益。 在王府文学这个职务上,能和他竞争的人着实不多,奥妙便在于他家藏书极其丰富。 这些东西,能轻易外传?莫要玩笑! 但他好像也无力阻止。 周家不是他一個人说了算,很多人迫于压力,默认了这件事,那就没办法了。 “哈哈,陈公这仗打得痛快,让匈奴闻风丧胆,壮哉!当满饮此杯。”楼下又传来了声音,伴随着略显讨好的笑声。 “今岁除兖州外,司、豫二州多有种冬小麦者。何也?匈奴丧胆,无力南侵,故有此幸事。”一个苍老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 很明显,这是裴康了。他说完后,还有几声附和,那是裴康带来的随员,其中包括阳翟令周谟。 唉!周馥又叹了口气。 他知道,从侄的前程被他耽误了,一直在阳翟令上兜兜转转,未能升迁,原因在于当初他扬言要派精兵三万北上洛阳,迎天子迁都寿春。 “冬小麦实乃德政。” “确实德政,惜乎农人愚昧,愿意这么做的人不多。” “其实比以前多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若无冬小麦,河南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汝南二十余万百姓感谢陈公的大恩大德。” “为此德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宴间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周馥懒得再听了,坐回了案几后,打算给伯仁写封信。 荆州都督山简已经病逝,刺史王澄因为难以平定蔓延到荆州的杜弢之乱,惊慌失措之下,也不找王夷甫商量,竟然辞官不做了。 朝廷以前中护军荀崧——对,就是那个在新安大败的荀景猷——为都督,周顗周伯仁为刺史。 伯仁是琅琊王的人。 周馥与琅琊王仇怨不小,不欲助他,但他对伯仁再进一步颇为期待。毕竟,如今的安成周氏,急需一个台面上的顶梁柱来为家族遮风挡雨,伯仁最适合不过了。 只是这信写什么呢?周馥思虑良久,方才落笔。 他先写了一下家中的情况,随后聊了聊最近听到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是晋阳被拓跋猗卢夺回了。 这人确实可以,派儿子拓跋六修为先锋,众至数万。自领二十万众继之,可谓倾巢而出。 这个数字有点夸张。拓跋鲜卑没什么步兵,几乎全是骑兵,二十几万骑纯唬人呢,但总数应不下五万。 草原上的胡人是真的茫茫多。 刘琨带着在常山招募的兵马,外加收拢溃兵,共数千人为向导,随军攻打晋阳。 匈奴人遇到了当初晋人同样的困境:无粮,难以坚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于是野战,大败。 随后驱晋阳百姓撤退,这无疑是个昏招,很快被拓跋猗卢追上,再败。 并州刺史刘丰就擒,河内王刘粲奔回,前后损失胡晋兵马八千余。 刘琨收复晋阳后,情况更加危急,因为他入手的是一座空城,被迫徙屯晋阳北面的阳曲——拓跋鲜卑追上匈奴人后,救回了很多晋阳百姓,但显然不可能还给刘琨,而是作为酬劳带走了。 拓跋猗卢还留了一点兵助刘琨守御,又送牛马羊各千余头、资粮百车,然后回返。 他没有继续进兵匈奴腹地,因为粮草不济,同时在与匈奴骑兵的拼杀中,自身也伤亡不小,无力再战,于是撤回去了。 但不管怎样,收复晋阳总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第二件事是关中的。 高举报父仇大旗的卢水胡继任首领彭天护攻打长安,双方阵列于野,贾疋大败,被杀。 刘汉任彭天护为梁州刺史,这也是他父亲曾经的职位。 梁综、梁肃、索綝等人见死不救,但攻打冯翊。 至于长安,没人有兴趣了。 和晋阳一样,当初刘曜撤退时早就带着八万长安士女回了平阳,城内无人又无钱,彭天护大失所望,直接回家了。 第三件事与王浚有关。 去岁与拓跋鲜卑连战两场,不但自己大败,还坑掉了两个女婿不少兵马。今岁再攻石勒,为留守兵马击退。 这件事没什么好多说的。 写到这里时,周馥想起了邵勋。 段部鲜卑势衰的祸根,就源自这个人。他们在草原上还要面临拓跋鲜卑、慕容鲜卑的东西夹击,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段部鲜卑一旦衰亡,王浚压根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说起邵勋,周馥还想起一事,于是又写了下去。 邵勋自襄城南下至西平,召汝南十余大姓选送铁匠百人,恢复一度被毁灭的冶铁城…… ****** “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死士用则仇雠灭,仇雠灭则田野辟,田野辟则五谷熟……”西平县郊野的冶铁城外,邵勋手握刚制好的镰刀,笑道:“农人有此物,则五谷辟易,粟麦满仓。” 工匠们听了,凑趣着笑了几声。 邵勋走进了已经倾颓了半边的冶铁城。 西平县草草收拾了一番,将废墟清理了下,如今稍稍有点模样了。 邵勋一边走一边看。 废墟之下,清理出来的东西列在一旁空地上。 矛、刀、削、镞、斧、剑甚至是铁炉、棺钉、灯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他看了十分感慨。 治下至今只有两个还算成规模的铁器制造基地,一个是位于广成泽南缘的汝阳聚,至今有数百铁匠及学徒。 另外一个则是许昌,但说实话规模还不如邵勋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汝阳聚集,因为这里的工匠曾被王弥一锅端,后来稍稍恢复了一点,但时日尚短,不见起色。 另外,南阳那边有个规模不小的冶铁工坊,但在梁芬出镇宛城后,已经很难搞到武器了。 这便是邵勋离不开朝廷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次王衍送了不少工匠过来,其中就有铁匠,全部安置在许昌。 这次视察西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将此地的冶铁工坊重建。 西平有铁山,这是其他地方难以比拟的优势。 这个铁山在战国时期就存在了,后来历经秦汉、两晋南北朝、隋唐,一直到中唐时期才彻底消亡——一是因为战火,二是因为铁料也不太好采了。 不过到了21世纪,因为开采技术的进步,舞阳铁矿再度焕发生机,国家还成立了钢铁厂,可见此地的资源禀赋。 从今往后,他要把西平打造成治下规模最大的冶铁基地,至少是基地之一。 而首要任务,其实就是薅世家和朝廷的羊毛,想办法弄来更多的铁匠,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生产规模。 不光要冶炼制造兵器,农具亦不可或缺。 “房主簿为公主所称,精于庶务,尤擅冶炼,不知可能为我将此地拾掇出来?”邵勋指着长满荒草的冶铁城,问道。 冶铁城所在的地方名“酒店”。 原本是战国时韩国的冶铁城,因官员、工匠闲时喝酒取乐,故名酒店。 唐宪宗元和年间,淮西逆藩被平定,朝廷将冶铁城毁掉,以绝后患。 “房主簿”名房阳,曾是河间王司马颙的主簿。颙败,房阳经人介绍,入襄城公主府为吏,主要负责管理庄园内的铁匠,水平颇高。 至于房氏家族,则有清河、济南、河南三支,乃小姓低等士族。房阳是清河人,三支房氏家族大部分人都已经南渡江东,留下来的人不多,房阳算是一个。 邵勋不会完全信任他。 事实上冶铁城将由参军庾亮总管,另从汝阳聚抽调官吏,梁县武学也会派一批学生过来充当基层管理人员,慢慢将这个大型冶铁基地运转起来。 “明公有命,自当从之。”房阳躬身一礼,应道。 “你就在许昌幕府挂个职吧。”邵勋说道:“开过年后,我会酌情发遣一批屯丁过来,于西平县置屯田军,种地放牧,全力供给粮肉。酒店冶铁城事关大业,不得轻忽。但若干得好,异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房阳听了心中一热。 清河房氏的地位并不高,若非司马颙曾为河间王,镇邺城,他也不可能有机会进入颙府,至邺城为官,进而再跟着河间王出镇关中。 说起来,他们家与东海糜氏非常类似。 糜晃糜子恢若不是东海人,以他的家门,进入东海王府的机会并不大,更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十年内接连晋两品门第,俨然成为东海第二豪门了。 糜氏能如此,房氏亦可,只要跟对了人。 “好好干。”邵勋拍了拍房阳的肩膀,笑道。 如何摆脱对朝廷的依赖?种田、练兵缺一不可。 这些事总要去做的。 遮马堤之战后,他的威望到了新的高度,议价能力进一步增强。 与此同时,河南局势也愈发安稳,可以适当减少一些用于战争的资源了。 酒店冶铁城只是未来几年的“大项目”之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五章 政绩 “噼啪!”鱼儿被甩在雪地上,跳动不休。 正在挖河的百姓看了,尽皆惊叹:好大一条鱼! “鲂鱼,广而薄脆,甜而少肉,细鳞,鱼之美也。”有人摇头晃脑念了一段。 众皆大笑,沦落到和他们一起挖河的地步了,就收起那副读书人的架子吧。 读书人也不和他们多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继续说道:“昔年游历河南,方知洛鲤伊鲂,价比牛羊,这是好东西啊。”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欢笑。 鱼有什么好吃的?远不如牛羊肉顶饿啊,这人真是读书读傻了。 “莫要喧哗。”不远处传来了洪亮的嗓门。 众人立刻噤声,站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奋力清淤,用力疏浚,慢慢改造着陂池。 这里是南顿,原汝南属县,现南顿郡治。 该郡虽然只有四个县,但人口非常之多,主要来源是河北移民,就是当初乐谟从顿丘带回来的河北诸郡百姓,永嘉四年(310)秋收时抵达,至今已两年有余。 他们的到来,说难听点,几乎让南顿“换种”了,人口激增到约两万户、八万口。 永嘉五年,南顿、汝阳、上蔡、平舆四县百姓种了一季粟。虽说利用的是八王之乱、李洪之乱后撂荒的熟地,但收成依然不怎么样,勉强够他们啖食,还吃不饱。 今年,四县百姓又种了一季粟,收成明显提高,日子好过了许多。 秋收后,部分人种植了冬小麦,部分人种了芜菁,生活日益走上正轨。 太守魏浚一直秉持着刺史卢志以及幕府的意志,趁着大乱后的大治机会,清理户口,劝课农桑,将南顿四县粗粗改造了一番。 明年如果获得丰收,则民心彻底稳固下来,南顿四县也将变成陈郡第二。 南顿东南方向的新蔡国与之类似,内史乐谟首先清理了新蔡王的土地、庄客,然后接纳了庾琛从汲郡带回来了数千家百姓,再吸纳了少量河内、关西及兖州流民,目前有约一万户、四五万人。 邵勋早年定下大政方针时,就以陈郡为重点经营方向,南顿、新蔡二郡国紧随其后,是第二批重点经营的地区。 如今南顿走上了正轨,新蔡稍慢一些,但再过两年,一样可以稳定下来。 陈、南顿、新蔡三郡国十三县,拥有大量以营、队为单位的移民,拥有大量屯田军,他们是独属于官府的百姓,不受士族豪强控制,是邵勋可以调用的力量,无需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说白了,这才是一个军阀最稳固的根基。 世家大族、坞堡帅、庄园主们支持你,出钱出粮,固然可以让一个军阀瞬间起势,但当他们撤资时,你跌落得会很惨,因为你没有直属于自己的税基:自耕农。 两条腿走路,永远都不会错。 繁忙的挖河工作一直持续到晌午才停止。 役徒们纷纷排队领取饭食。 陈公仁德,发役还提供饭食,真的很不错了,虽然不是每次都管饭。 而且,这些陂池对他们也有好处,利于灌溉农田,提高亩收,干活的积极性是不缺的。 众人吃饭间,太守魏浚也来到了治河工地。 他不是一個人来的,还带了郡中官员及南顿县令,此时以他为首,簇拥在幕府参军庾亮身后。 幕府是一个偏重于军事的机构,职官也带有浓重的军事色彩。 作为参军,庾亮分管仓曹、户曹、贼曹三大块,与郡县官员有直接的业务联系。 理论上来说,他确实不能直接管地方治理,那是州郡县三级官员的职权,但在实际操作中,他会到地方上清点户口、会下令郡县官员缉捕盗贼、会监察诉讼、会监督仓库——甚至于,像南顿仓之类的大型粮库都由他直管,地方上只是协助而已。 久而久之,幕府官员渐渐凌驾于地方官员之上,将其变为从属,故南顿太守魏浚非常配合,有问必答。 “我闻自汉以来,汝南有九十余陂,南顿有几个?”庾亮意气风发地走在河堤上,开口问道。 “现止存一。”魏浚答道:“此陂名‘西戍’,前汉年间便有了,曹魏续修,国朝多有忽视,今又重修,可灌田二千七百余顷。” “葛陂在何处?” “新蔡、平舆之间。” 葛陂前汉年间就有了,“陂方数十里”,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人工水库了。 因为比较重要,两汉、魏晋时时修缮,至今仍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历史上的石勒曾在葛陂吃了大亏,军士病死者极众,后不得不返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而来的时候,豫州坞堡还接济粮草呢,但听闻他们在寿春以北被纪瞻所率领的江东水师击败后,突然就翻脸了,坚壁清野,不给粮草,令石勒的九万步骑损失大半,北归途中“人相食”,最终成功回到河北的不过二三万人,比本时空石勒的实力还要差劲许多。 邵勋占住豫州,没让石勒打穿河南,饮马长江,对他倒还是好事了,至少他不用让自己的主力部队被疫病消灭一半,回师途中再损失剩下的一半。 “汝南、新蔡、南顿九十陂,陈公别的没提,但提了葛陂。”庾亮瞟了魏浚一眼,道:“府君当知其重。” “仆知矣。”魏浚心中一凛,暗暗记下了葛陂的名字。 因为地处新蔡、平舆交界处,比较复杂,同时这个陂池还能勉强使用,他就没管。现在看来,还得和新蔡内史乐谟商量商量,明年春播前征发役徒修缮一下。 庾亮看着魏浚毕恭毕敬的态度,心中舒爽。 一朝权在握,便把令来行,这感觉真是美妙。 不过,到底被邵勋操练了许久,他现在的庶务经验比较丰富,又问道:“治水耗役甚大,粮食可够?” “不太够。”魏浚实话实说。 治水和打仗一样,消耗很大,区别就是水利工程修缮完毕后,能把下田、中田变成上田,乃至开辟出更多的耕地,提高总的粮食产量,打仗却不一定有这么多好处。 南顿安稳了两年,官府、民间总算有一定的积蓄了,故可大肆征发役徒,修缮陂池。但这种积蓄又不是无限的,总体而言还是得量力而行。 “先把西戍陂和葛陂修好。”庾亮不满地看了眼魏浚,说道:“若这也不行,我自禀报陈公,请他定夺。” 魏浚听了心下恼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应了声是。 按理来说,他是走了杨宝的路子,得以面见陈公,一番考验之后,出任南顿太守。 他其实是陈公的人。 但怎么说呢,庾亮能得罪吗?必然不能啊! 别的不谈,庾夫人的枕头风一吹,多大的功劳都没了,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再者,疏浚河道、修缮陂池是陈公定下的大计。 庾亮又是管仓曹的参军,拿着鸡毛当令箭,巡视诸郡国,他说什么,还真没法反对。 尔母婢,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管了。 到时候民怨沸腾乃至闹出民变,可别全栽在我头上。 庾元规急躁操切、好大喜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呵呵。 庾亮自然不知道魏浚心中的想法,他继续沿着河堤行走,脑海中想着陈公交办下来的事情。 就当前而言,治水工程多位于陈郡、南顿、新蔡、汝南四地。 前三者好理解,汝南就耐人寻味了。 基本可以判断出,陈公最关心、最信任的还是豫州西半部分。 汝南国被襄城、颍川、南顿、新蔡半包围着,若不掌握在手中,实在碍眼。 偏偏汝南自汉以来就十分富庶,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汉时汝南郡很大,有三十七县之多,和如今只有十一县的汝南国不是一个概念。 期思陂、青陂、鸿隙陂、葛陂、鲷阳陂、石塘陂等,林林总总数十陂池,少的灌溉三百顷,多的可灌溉三万顷(鲷阳陂)良田——汝水两岸最密集,有37处陂池。 自汉以来,汝南甚至引淮水灌溉农田,河湖纵横,多蓄池水,几可比江南水乡。 位于今汝阴境内的富陂县(已废),“多陂塘以溉稻,故曰富陂县也”。 两汉年间,汝南境内的稻田非常密集。 庾亮翻阅典籍,得知汝南南部曾“三月种粳稻,四月种秫稻”,比起粟麦的亩收,“高田五倍,下田十倍”——此固有所夸张,但水稻产量高于小麦,更高于粟米,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可惜汉末以来战乱,百又余年矣。 曹魏以及国朝虽然多番努力,修缮陂池,但地方上的灌渠系统依然不可避免地衰败了下去,以至于曾经大名鼎鼎的富陂县(比喻该县水库多)都废弃了。 以许昌幕府现在的实力,当然不可能恢复汉时的陂池灌渠系统,甚至连本朝太康年间的水平都无法达到,但只要修缮一点,利用一点,粮食产量就会节节增高。 永嘉三年、四年那会连续灾害,没条件。五年处于恢复期,六年恢复了不少,却可以动手做这件事了。 庾亮敏锐地感觉到其中巨大的机会,故主动请缨,把这事当做未来五年、十年的主要工作来抓。但在看到地方郡县慢吞吞的动作后,还是有些着急,故出言威胁、催促。 他要政绩,自然要苦一苦地方上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五章 政绩 “噼啪!”鱼儿被甩在雪地上,跳动不休。 正在挖河的百姓看了,尽皆惊叹:好大一条鱼! “鲂鱼,广而薄脆,甜而少肉,细鳞,鱼之美也。”有人摇头晃脑念了一段。 众皆大笑,沦落到和他们一起挖河的地步了,就收起那副读书人的架子吧。 读书人也不和他们多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继续说道:“昔年游历河南,方知洛鲤伊鲂,价比牛羊,这是好东西啊。”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欢笑。 鱼有什么好吃的?远不如牛羊肉顶饿啊,这人真是读书读傻了。 “莫要喧哗。”不远处传来了洪亮的嗓门。 众人立刻噤声,站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奋力清淤,用力疏浚,慢慢改造着陂池。 这里是南顿,原汝南属县,现南顿郡治。 该郡虽然只有四个县,但人口非常之多,主要来源是河北移民,就是当初乐谟从顿丘带回来的河北诸郡百姓,永嘉四年(310)秋收时抵达,至今已两年有余。 他们的到来,说难听点,几乎让南顿“换种”了,人口激增到约两万户、八万口。 永嘉五年,南顿、汝阳、上蔡、平舆四县百姓种了一季粟。虽说利用的是八王之乱、李洪之乱后撂荒的熟地,但收成依然不怎么样,勉强够他们啖食,还吃不饱。 今年,四县百姓又种了一季粟,收成明显提高,日子好过了许多。 秋收后,部分人种植了冬小麦,部分人种了芜菁,生活日益走上正轨。 太守魏浚一直秉持着刺史卢志以及幕府的意志,趁着大乱后的大治机会,清理户口,劝课农桑,将南顿四县粗粗改造了一番。 明年如果获得丰收,则民心彻底稳固下来,南顿四县也将变成陈郡第二。 南顿东南方向的新蔡国与之类似,内史乐谟首先清理了新蔡王的土地、庄客,然后接纳了庾琛从汲郡带回来了数千家百姓,再吸纳了少量河内、关西及兖州流民,目前有约一万户、四五万人。 邵勋早年定下大政方针时,就以陈郡为重点经营方向,南顿、新蔡二郡国紧随其后,是第二批重点经营的地区。 如今南顿走上了正轨,新蔡稍慢一些,但再过两年,一样可以稳定下来。 陈、南顿、新蔡三郡国十三县,拥有大量以营、队为单位的移民,拥有大量屯田军,他们是独属于官府的百姓,不受士族豪强控制,是邵勋可以调用的力量,无需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说白了,这才是一个军阀最稳固的根基。 世家大族、坞堡帅、庄园主们支持你,出钱出粮,固然可以让一个军阀瞬间起势,但当他们撤资时,你跌落得会很惨,因为你没有直属于自己的税基:自耕农。 两条腿走路,永远都不会错。 繁忙的挖河工作一直持续到晌午才停止。 役徒们纷纷排队领取饭食。 陈公仁德,发役还提供饭食,真的很不错了,虽然不是每次都管饭。 而且,这些陂池对他们也有好处,利于灌溉农田,提高亩收,干活的积极性是不缺的。 众人吃饭间,太守魏浚也来到了治河工地。 他不是一個人来的,还带了郡中官员及南顿县令,此时以他为首,簇拥在幕府参军庾亮身后。 幕府是一个偏重于军事的机构,职官也带有浓重的军事色彩。 作为参军,庾亮分管仓曹、户曹、贼曹三大块,与郡县官员有直接的业务联系。 理论上来说,他确实不能直接管地方治理,那是州郡县三级官员的职权,但在实际操作中,他会到地方上清点户口、会下令郡县官员缉捕盗贼、会监察诉讼、会监督仓库——甚至于,像南顿仓之类的大型粮库都由他直管,地方上只是协助而已。 久而久之,幕府官员渐渐凌驾于地方官员之上,将其变为从属,故南顿太守魏浚非常配合,有问必答。 “我闻自汉以来,汝南有九十余陂,南顿有几个?”庾亮意气风发地走在河堤上,开口问道。 “现止存一。”魏浚答道:“此陂名‘西戍’,前汉年间便有了,曹魏续修,国朝多有忽视,今又重修,可灌田二千七百余顷。” “葛陂在何处?” “新蔡、平舆之间。” 葛陂前汉年间就有了,“陂方数十里”,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人工水库了。 因为比较重要,两汉、魏晋时时修缮,至今仍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历史上的石勒曾在葛陂吃了大亏,军士病死者极众,后不得不返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而来的时候,豫州坞堡还接济粮草呢,但听闻他们在寿春以北被纪瞻所率领的江东水师击败后,突然就翻脸了,坚壁清野,不给粮草,令石勒的九万步骑损失大半,北归途中“人相食”,最终成功回到河北的不过二三万人,比本时空石勒的实力还要差劲许多。 邵勋占住豫州,没让石勒打穿河南,饮马长江,对他倒还是好事了,至少他不用让自己的主力部队被疫病消灭一半,回师途中再损失剩下的一半。 “汝南、新蔡、南顿九十陂,陈公别的没提,但提了葛陂。”庾亮瞟了魏浚一眼,道:“府君当知其重。” “仆知矣。”魏浚心中一凛,暗暗记下了葛陂的名字。 因为地处新蔡、平舆交界处,比较复杂,同时这个陂池还能勉强使用,他就没管。现在看来,还得和新蔡内史乐谟商量商量,明年春播前征发役徒修缮一下。 庾亮看着魏浚毕恭毕敬的态度,心中舒爽。 一朝权在握,便把令来行,这感觉真是美妙。 不过,到底被邵勋操练了许久,他现在的庶务经验比较丰富,又问道:“治水耗役甚大,粮食可够?” “不太够。”魏浚实话实说。 治水和打仗一样,消耗很大,区别就是水利工程修缮完毕后,能把下田、中田变成上田,乃至开辟出更多的耕地,提高总的粮食产量,打仗却不一定有这么多好处。 南顿安稳了两年,官府、民间总算有一定的积蓄了,故可大肆征发役徒,修缮陂池。但这种积蓄又不是无限的,总体而言还是得量力而行。 “先把西戍陂和葛陂修好。”庾亮不满地看了眼魏浚,说道:“若这也不行,我自禀报陈公,请他定夺。” 魏浚听了心下恼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应了声是。 按理来说,他是走了杨宝的路子,得以面见陈公,一番考验之后,出任南顿太守。 他其实是陈公的人。 但怎么说呢,庾亮能得罪吗?必然不能啊! 别的不谈,庾夫人的枕头风一吹,多大的功劳都没了,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再者,疏浚河道、修缮陂池是陈公定下的大计。 庾亮又是管仓曹的参军,拿着鸡毛当令箭,巡视诸郡国,他说什么,还真没法反对。 尔母婢,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管了。 到时候民怨沸腾乃至闹出民变,可别全栽在我头上。 庾元规急躁操切、好大喜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呵呵。 庾亮自然不知道魏浚心中的想法,他继续沿着河堤行走,脑海中想着陈公交办下来的事情。 就当前而言,治水工程多位于陈郡、南顿、新蔡、汝南四地。 前三者好理解,汝南就耐人寻味了。 基本可以判断出,陈公最关心、最信任的还是豫州西半部分。 汝南国被襄城、颍川、南顿、新蔡半包围着,若不掌握在手中,实在碍眼。 偏偏汝南自汉以来就十分富庶,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汉时汝南郡很大,有三十七县之多,和如今只有十一县的汝南国不是一个概念。 期思陂、青陂、鸿隙陂、葛陂、鲷阳陂、石塘陂等,林林总总数十陂池,少的灌溉三百顷,多的可灌溉三万顷(鲷阳陂)良田——汝水两岸最密集,有37处陂池。 自汉以来,汝南甚至引淮水灌溉农田,河湖纵横,多蓄池水,几可比江南水乡。 位于今汝阴境内的富陂县(已废),“多陂塘以溉稻,故曰富陂县也”。 两汉年间,汝南境内的稻田非常密集。 庾亮翻阅典籍,得知汝南南部曾“三月种粳稻,四月种秫稻”,比起粟麦的亩收,“高田五倍,下田十倍”——此固有所夸张,但水稻产量高于小麦,更高于粟米,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可惜汉末以来战乱,百又余年矣。 曹魏以及国朝虽然多番努力,修缮陂池,但地方上的灌渠系统依然不可避免地衰败了下去,以至于曾经大名鼎鼎的富陂县(比喻该县水库多)都废弃了。 以许昌幕府现在的实力,当然不可能恢复汉时的陂池灌渠系统,甚至连本朝太康年间的水平都无法达到,但只要修缮一点,利用一点,粮食产量就会节节增高。 永嘉三年、四年那会连续灾害,没条件。五年处于恢复期,六年恢复了不少,却可以动手做这件事了。 庾亮敏锐地感觉到其中巨大的机会,故主动请缨,把这事当做未来五年、十年的主要工作来抓。但在看到地方郡县慢吞吞的动作后,还是有些着急,故出言威胁、催促。 他要政绩,自然要苦一苦地方上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六章 会玩 庾亮巡视南顿、新蔡、汝南的同时,邵勋则抵达了陈县,时已十二月初。 银枪军右营原地解散,军士各回各家。 他们的家就安在陈郡——左营六千人安家于襄城,右营十幢兵则在陈郡。 至于新招募的21-24幢兵,则统一迁至梁国诸县安置。 十二月初八,腊日。 睢阳渠东岸的空旷草场上,邵勋又带着亲兵、义从骑兵开始射猎,加深感情。 这是传统了。 将近四百亲兵、两千义从军士策马奔腾,欢声笑语不断。 “嗖!”箭矢飞出,挟千钧之势射中了一只奔跑中的野猪。 野猪大怒,转过身来,直朝邵勋冲锋。 亲兵们尽皆失色,邵勋则哈哈大笑。 “我来!”刘灵提着一把巨斧,冲到野猪侧面,奋力斩下。 野猪发出痛苦的嚎叫,四蹄一软,歪倒在地。 亲兵们一拥而上,挥舞刀剑,将已处于“弥留之际”的野猪砍得惨不忍睹。 刘灵撇了撇嘴,不屑于补刀。 吃了我一斧,什么样的野猪还能活? “赏金刚奴绢十匹。”穿着一身蓝袍的邵勋吩咐道。 刘灵的高手风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步上前,拜倒于地,大声道:“谢明公赏赐。” 邵勋又大笑。 天下英雄受吾驱使,美哉! 血肉模糊的野猪被抬下去后,射猎继续。 “嗖!”又一箭射出。 骑士们纷纷前出,你争我夺,将一只已经蹬腿的野兔献了上来。 “赏你了!”邵勋收起角弓,马鞭一挥,笑道。 抢到野兔的义从军骑士听不懂他的话,愣愣地站在那里。 亲兵们纷纷呵斥。 邵勋止住了,翻身下马,走到此人面前,问道:“匈奴人?” 义从骑士还是听得懂“匈奴”二字的,傻傻点了点头。 邵勋拿马鞭转了一圈,指了指方才呵斥他的亲兵,道:“既入吾帐下,便是袍泽,何斥喝耶?” 说完,拍了拍手。 蔡承会意,取来一匹绢。 邵勋不满,皱眉道:“此人骑术精湛,抢在尔等之前取得猎物,一匹杂绢如何能打发了?” 蔡承又拿来一匹锦缎。 邵勋满意地接过,将骑士拉起,又把锦缎披在他身上,道:“到我军中,只要有本事、有战功,便有赏赐。” 有军官走了过来,用胡语翻译了一通。 骑士一听,感激涕零,又要拜倒于地。 邵勋拉住了,对着众人说道:“吾平生只好美人和勇士。只要有勇力,敢拼杀,见我无须下跪。尔等亦要谨记,不可折辱壮士。”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拉着匈奴骑士的手,道:“天色将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明日操练分进合击之术。” 篝火很快点燃。 入夜之后,陈郡、陈县官员亦至,一同吃肉饮宴。 酒过三巡之后,场中愈发热闹起来。 一些壮勇之辈开始比赛角力,胜者由邵勋亲自颁发赏赐,顿时将气氛推向高潮——呃,这项比赛不许刘灵参加,他已经提前拿到一枚玉佩作为奖品了。 数十步外的林间小院内,王澄扒着墙头,看了许久。 他从荆州辞官后,就直接跑来了陈县,因为他听说王玄等三位晚辈在此。没想到王玄提前走了,只有景风、惠风二人还留在这边闲住。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 王澄迅速低下头,免得被人看见。但片刻之后,他又抬起了头,瞪大眼睛。 侄女王景风悄悄出了门,竟然与陈公邵勋在墙下私会。 尔母婢!你为什么抱阿鱼?阿鱼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还记得我!”墙根下传来侄女幽怨的声音。 “知道你喜欢吃鱼,方才特意钩了一条上来,煨好汤了。”这是邵勋的声音。 “很香啊……”王景风已经把不快忘到了脑后,有些惊喜地说道。 “一会趁热吃了。” “我现在就要吃。” “现在不行。” “为何?” 随后便是女人娇嗔的声音传来。 王澄悄悄探出头,发现侄女整个人被邵勋抱在怀中。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邵勋搂着侄女纤腰的手逐渐下移,在臀上轻轻揉捏着。 侄女只哼哼了两声,就没别的表示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澄目瞪口呆。 往日春游,有登徒子不过口花花几句,就差点被侄女打。邵勋的手到现在还放在侄女的臀上,侄女就只是脸红,连骂都没骂,更别说打了。 这…… 咦? 王澄分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借着墙边的火光望过去。 陈公身上的那件蓝袍好眼熟啊!那不是处仲最喜欢的衣服么?怎么穿到陈公身上了?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只会让他——更加目瞪口呆!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梯子,默默走回房间。 王惠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写画画。 王澄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没说,最终只道:“陈公自广成泽而来?” 王惠风嗯了一声,继续提笔写字。 “就知道看书写字。”王澄无奈道。 王惠风又嗯了一声,还在写字。 “邵勋有没有——对伱做什么?”片刻之后,王澄忍不住问道。 “叔叔还请慎言。”王惠风抬起头,皱眉道。 王澄一窒。 明明是晚辈,他却从惠风的眼中看到了责备、不悦等情绪。 见了鬼了!王澄暗恼,这侄女太过正经,竟然让他这个叔叔感到不自在。 “你在写什么?”为了化解尴尬,他转移话题道。 王惠风停下了笔,解释道:“昨日陈公前来拜会,请我算一算若给百姓授田,需几亩园宅地、几亩桑麻田、几亩粮田。” 王澄疑惑地看了侄女一眼。 他不信邵勋的目的如此单纯,而是别有所图,于是问道:“果真?” 王惠风的脸上露出佩服的表情,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字,说道:“陈公谈了很多。他说应给百姓田三十亩,其中二十亩种粟麦,两年三熟,十亩种桑麻,缫丝织布。另给五亩宅院,供百姓起屋,亦可遍植竹木、果树,或辟为菜畦。” “如果是下田,则倍给之,或用林草之地充抵。” “陈公还提了桑下种麦之法。”王惠风抽出一张纸,递给王澄。 王澄拿起一看,最上面是一句诗:桑下种粟麦,四时供父娘。 笔迹似乎不是侄女的,难道是邵勋写的?他们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了?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侄女,欲言又止。 王惠风聪慧无比,只坦然看着叔叔,不想解释什么。 王澄低下头,继续看着。 看完后,嗤笑一声,道:“桑下种豆,我亦在别处见过,不稀奇。” 王惠风点了点头,道:“陈公说天下之事,难在推而广之。桑下种麦之法,确实已有,然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若能尽推之,则百姓大获其利。” 桑下套种农作物首见于南北朝时期,当时种的是绿豆、小豆。 到了中晚唐,不但商业大繁荣,农业技术也得到了长足进步,各藩镇农民们开始在桑下套种粟麦,并且进一步完善了套种理论,连合适的桑树、农作物密度都有经验了——“太寡则乏于帛,太多则暴于田。” 就极端情况来说,如果田地足够多,完全可以在农田中遍植桑树,每亩地最多可种四五十株,以牺牲粮食产量为代价获得更多的绢帛。 但一般不这么极端,大部分农田还是拿来种粮食,部分田地种桑树,桑下还可套种部分农作物,以进一步提高产量。 这项技术如果能在整個河南推广,那么百姓将收入大增,日子也会更好。 “邵勋他不是好人……”王澄低声说了一句。 王惠风有些讶然,不置可否。 事实上,她对邵勋印象很不错。 这两天他们谈了很多。 邵勋想了很多让百姓提高粮食、桑麻产量的办法,她很感兴趣。 邵勋又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农户家庭生活状况:五亩宅园,其中一亩起屋,四亩种果蔬、枣榆;三十亩田,二十亩种粟麦,两年三熟,十亩种桑,桑下种豆子;另有公地若干,供百姓割草、放牧,养牛羊猪之类的牲畜。 王惠风听得入迷了,于是当邵勋央求她帮忙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只不过这些事她懒得对家人说,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对陈公有好感。 但话又说回来了,陈公心怀天下,爱惜百姓,又胸有韬略,能提出良策,还会打仗,善抚士卒,真是世间奇男子。 王惠风很欣赏他——只是欣赏而已。 见得侄女脸上表情,王澄直欲抓狂。 邵勋可真有本事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二侄女这种人是比较正直、传统的,而且外柔内刚,你若与她谈风花雪月,那屁用没有,只会让她厌恶。 但若谈天下、百姓,那就危险了。 尔母婢,这厮怎么这么会玩! “总之你以后少和他说话,他真不是好人。”王澄想起了邵勋身上的袍服,咬牙切齿道。 王惠风笑了笑。两个人有共同志趣而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懒得多说。 王澄见侄女这态度,心下哀叹,恰好瘾头上来,起身离开服散去了,不再理这些糟心事。 王惠风低下头,又抽出一张纸,定定看着:“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余,时时会亲友……” 这就是他理想中的百姓田园生活啊。 好像很难做到,但他一直努力在做。 这才是大丈夫。 她提笔下了“邵勋”二字,笔法不拘一格,自然内敛,昭示了写字之人的心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七章 商路 腊日过后,衙门又正经上了几天直,随后便进入摸鱼状态。 许昌幕府右司马羊忱干脆告假回到了陈县,一休四十余天,年后再上直。 回到他在陈县新置的宅院后,敏锐地感觉到有些不对:有客人来过,而且住了不止一天。 他懒得再问仆婢了。 这宅子他一年也来不了几天,大部分时候借给在此学习书法的惠皇后羊氏居住。 有些事,难得糊涂。 “伯父。”听到仆人禀报后,羊献容出门相迎。 “拜见惠皇后。”羊忱作势行礼。 “伯父!”羊献容嗔了一下。 羊忱动作做到一半,顺势起身,捋了捋胡须,道:“侄女近日可好?唉,正旦将至,幕府一堆事,回来得晚了。” 说这话时,观察了一下侄女。 侄女明显修饰过妆容才出门,但脸上依然有着尚未褪去的潮红,这让他一惊,陈——那人不会还在吧? 不过没看到他的亲兵,应该已经走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太痛快,你俩差不多得了!白日那啥,过分了啊。 “伯父说得甚话?”羊献容捂嘴轻笑,显然心情极好。 “这些是……”羊忱指了指堆在院中的大批货物,问道。 “妾遣人收来的药材。”羊献容说道:“开过年后就遣人售往江东。” “怎么售卖过去?”羊忱问道。 “借返程之漕船。” “还是得有自己的船。”羊忱摇了摇头,说道:“漕运早晚会停,不能倚之长久。” “伯父说得是。”羊献容说道。 “江东找好人了?”羊忱又问道。 羊献容点了点头。 羊氏是大族,虽然在南渡之事上犹犹豫豫,但到现在,已经有部分子弟南渡了,其中两人已爬上太守之位。 关系网是存在的,而且能量不小。 这还只是羊氏子弟,与羊氏有姻亲联系的就更多了。 因安置流民有功,即将出任汝阴太守的羊鉴羊景期就是王敦的舅舅,关系铁得不能再铁。 世家大族编织起来的这张网,密不透风,即便邵勋从十年前就苦思良策,并且慢慢积蓄实力,到现在他实控的不过三四郡罢了,超过二十个郡掌握在士族手里。 就像高欢身体不舒服,也要抱病陪柔然公主一样,邵黄毛有什么资格不哄这些女人? 世家大族的天下,你还想抛开他们另起炉灶?真这样做,大概率起不来,即便起来了,也比对手慢很多,最终只有败亡一条路,这就是时代特征,无可回避。 “都有哪些药材?”羊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廊下,看着那些即将收入库中的货物。 第一眼入目的是秦椒。 蜀椒出武都,秦椒出天水,其实就是关中花椒,此时已引种至关东地区,以河南郡所产为上佳,这批秦椒就来自处于战争前线的河南、弘农二郡,数量较少。 第二大类是柏子仁,同样产自河南、弘农二郡的山中,广成泽一带亦大面积产出。 此为药材,素以北地所出为上佳,在江东、荆州卖得上价钱。 此外还有枸杞、黄精、桑白皮、桔梗、玄参、丹参、麻黄、半夏等数十种。 要么是江南没有的药材。 要么是江南有,但品质上以北地所产为佳者。 如此挑选,真的有心了。 世家大族喜欢“闭门成市”,和他们做买卖非常不容易。要想让他们掏钱,就只能是这类南方急需的东西了。 回程时再带点南方货物到河南一卖,赚两趟。 “长秋有心了。”羊忱赞道。 这个侄女是真有钱,当年孙秀的家产有相当一部分落到了她手里,如此经营有年,按理来说已经富可敌国,但现实情况好像不太对,很多钱被她花掉了。 不过也没关系了。 如今买卖开张,总能赚回来。 这项买卖,陈公做不得,因为琅琊王及王敦、王导兄弟很可能不给面子,但羊氏却可勉强做得。如果有景期参与其中,王敦还不至于不给舅舅面子。 “侄女几时动身西行?”二人进了中堂后,羊忱问道。 “就这几日吧。”羊献容叹了口气,脸色阴晴不定,似乎也在犹豫。 出来学习书法半年了,过年肯定要回广成宫住几个月的。 但这几天,邵勋白天操练兵士、处理政务,入夜之后便偷偷溜进这间宅院。 外头北风呼啸,风雪漫天,卧房内两人相拥而眠,让羊献容格外安心,又格外迷恋这种生活。 她恨不得把那個男人栓在她身边。一想到他白天会和王氏姐妹说笑,她就气得要爆炸。 回广成宫后,她打算把襄城公主请来,两个孤零零的人正好一起过年,顺便寻她问问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搬到陈郡后,她今年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 昨晚,她窝在邵勋怀里睡不着,想了许久。明年,邵勋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陈郡、汝南,这就是机会了。 邵勋喜欢晚上有女人陪他入睡。去了汝南,谁能和你同床共枕?想到此节,羊献容就想偷笑。 你们都完蛋去吧! “早点回去吧。”羊忱当然不知道羊献容心里的小九九,只劝道:“买卖之事,自有下面人打理,你总揽全局即可。” “伯父说得是。”羊献容应道。 再等几日,腊月二十再走,届时邵勋也要回许昌了。 洛南、襄城、汝南、南顿、陈郡这一圈巡视下来,差不多够了,该回家陪父母妻子了。 ****** 与羊献容所思不同,邵勋马上就要走了。 听取完豫州刺史羊冏之及陈国相崔功的汇报后,此番巡视已近尾声。 时间真的很紧张! 回家之后,再出来就不太方便了,于是一定要规划好回家之前的宝贵时间段,充分利用。 离开陈郡之后,他会快马北上考城,看看儿子,以军司身份召见一下幕府僚佐,听取汇报,再对明年的工作做一番部署。 工作是主要目的,看望裴妃母子都是顺带的。 “明公说一户种桑五十树、枣五株、榆三根,这是最少么?”蔡承已经来到了林间小筑,准备禀报车马已备好,可以上路了,但听到书房内的交谈声后,又止住了——方才说话的好像是王惠风。 “这是最少。”邵勋说道:“一亩地可植桑树八株,二亩桑林可产绢帛一匹。唔,可能有些少了,或许一亩半便可产绢一匹。如果有十亩桑林,一年或可产绢六匹。你且为我算下,五亩宅园,如果拿半亩来起屋,剩下四亩地可种多少枣榆,又可种果蔬几何。” 王惠风低头写算了起来。 “这里不对。”邵勋伸手指了指,不小心碰到了王惠风白嫩的纤手。 王惠风用眼角余光瞟了邵勋一眼,见他凝眉看着纸上的字,心无旁骛,看来方才是无心之失。 她顿时有些脸红,不是害羞,而是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惭愧。 在她的认知中,邵勋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又何必纠缠她呢?呃,她显然忘了父亲王衍曾经说过的话——或许是选择性遗忘吧。 “一户百姓年收八十斛粮、六匹绢。如果两年三作,则收粮更多。如此,耕作两年半便有一年余粮。枣榆、果蔬还能卖钱,再养些家禽、牲畜,日子便好过许多了。”王惠风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欣喜不已。 白纸之上,按照邵勋习惯,横竖罗列了理想情况下一户农民的家庭收入。 粮食:至少80斛,多至百斛。 布帛:约六匹。 桑木:如果桑树栽种十年,按最低标准五十株计算,五十根桑木可卖四五千钱,均分到十年,每年四百余钱。 宅园收入:五亩宅园,有半亩起屋就够了,剩下的完全可以利用起来,即“满园植葵藿,绕屋树桑榆。” 榆树三年可将荚、叶卖之,五年可作椽,十年可制碗、瓶等各种器皿,十五年可制车。 作为除桑树外最重要的经济树种,榆树的种植非常普遍,十五年的经济周期内,每棵榆树产生的经济效益当在三百文上下。 如果在宅园内种植枣、榆各十棵,均摊下来年收入在四百钱上下。 菜畦收入:看种哪些,收入天差地别。 家畜收入:以二猪、五鸡的汉代标准来说,已经不少了。 出卖劳动力收入:此项暂无,因为农闲时间要操练或发役。 “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邵勋看着王惠风欣喜的面庞,问道。 王惠风点了点头,问道:“真能做到吗?” “努力去做就行了。”邵勋说道:“此事伱亦有大功,将来事成,史书上少不得记你一笔。” “上不上史书不重要。”王惠风摇了摇头,道:“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就满足了。此为——” 此为愍怀太子之志,她心中默念道。 邵勋在纸上写了几句诗:“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数瓮犹未开,明朝能饮否。” 王惠风出神地看着,似乎和之前“种桑百余树”是一首诗。 这就是陈公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吗? 士族坞堡庄园内的庄客部曲是不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的…… 她明亮的眼睛看向邵勋,道:“若能如此,则为千秋功业。” “你帮我的。”邵勋笑道:“所以你要陪我一起看到那一天。” 王惠风抵受不住他的目光,扭过头去,静静看着纸上的诗。 心有点乱了。 “我走了。”邵勋突然起身说道。 王惠风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邵勋说了什么之后,下意识想要挽留。 邵勋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王惠风慌忙回礼,举止有些失措。 待邵勋在亲兵的簇拥下远行之后,王惠风又坐回了案前,提起笔之后,发觉浑身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 半晌之后,她摇了摇头,驱散了心中杂念,继续看起书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八章 肃清 因为匈奴游骑的威胁,冬天的兖州原野一片荒芜,灰、白二色构成了大地的主旋律。 这样的天气,着实没什么可欣赏的,因此众人一般都缩在家里。 对于士族而言,更是一个聚会的好时候。 十二月二十日,镇军将军府内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从事中郎刘畴、何遂二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这个幕府,兖州人是越来越多,青徐士人越来越少,再等几年,怕是无我等立锥之地。”刘畴端着酒樽,悄悄指了指刚进来的一人,道:“此人身长六尺,一副土木形骸,居然也能入府为吏,着实胡闹啊。” “东平马氏子弟。”何遂看了一眼,道:“都是奔着那位来的。” 刘畴点了点头。 老实说,他们现在也很矛盾。 先司徒薨后,出于各种因素,他们是效忠太妃和嗣王的。但到了现在,先司徒的影响力日渐消散,而嗣王又有点——不似人主,于是只能奉太妃为主。 太妃对陈公十分信任,聘为军司,委以大权,他们也只能遵从。 最近一两年,陈公充分地展现了他的能力,让大伙对他的信心与日俱增。再加上他是徐州人,更容易取得他们这类徐州籍士人的亲近,于是慢慢倒了过去。 当然,幕府之中也有对陈公不满的,但他们面上不会表露出来,私底下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奉东海王为主。 在刘畴看来,这事陈公也有责任。 你一介家将,怎么就和主母…… 过了,过分了啊。 不过,刘畴发现自己内心对这事竟然毫无波澜,没什么义愤填膺的感觉。于是只能一边感慨品德日益低下,一边加紧倒向陈公。 唔,士人“容止”有三大标准,即:外貌、神韵、品德。 昔年时人见裴叔则(裴楷),“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 这是说他长得帅,即便头发凌乱、衣服粗陋,帅就是帅。 又有“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这是说他品德好,且神韵上佳——时人以玉比喻品德。 刘畴觉得自己离“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越来越远了。 不过,应该比方才赴宴的那位“土木形骸”的马氏子弟强。 刘畴在想着事情,那边何遂还在喋喋不休:“兖州诸郡国入府士人,不说全部,十有八九乃军司爪牙。今后还得多多来往,勿要轻忽。” 刘畴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镇军将军幕府本地化是大势所趋,外地士人不可能长久占据高位的,毕竟还指望兖州的世家大族提供资粮、兵员呢。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個幕府终究会变质。或许,会变成陈公一个人的幕府吧,毕竟兖州士人现在大多倾向于他。 想到此处,他瞄了眼坐于上首的东海王司马毗。他和赵穆、邓攸二人交换了下眼神,似乎有话要说。 “诸位!”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生生打断了司马毗的节奏。 只见有人端着酒樽站了起来,道:“吾闻去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故陈诸原野,非为乐战,陈公用钺,本乎爱人。” 刘畴定睛一看,却是东阁祭酒王,顿时有些惊讶。 他可是先司徒的心腹之一,颇受看重,结果看他说话的意思,居然隐隐倾向陈公? 他又赶紧看了下镇军将军,却见他神色间满是愕然,似乎也没想到王这一出。 王的表演还没结束,只听他继续说道:“有此神将,兖州幸甚,大晋幸甚,当为陈公贺。” 说完,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确实当为陈公贺。”西阁祭酒曹胤、督护糜直同时起身,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场中气氛顿时有点微妙了。 幕府诸僚佐都是精明人,对府中涌动的暗流一清二楚。 随着镇军将军逐渐成长起来,特别是开过年后就要娶东海王氏的新妇了,向太妃要权的呼声渐起。 这并非杞人忧天。 对于贵族子弟而言,娶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点,意味着你成家。而成家之后,自然要立业,进而会掌握更多的权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和价值观。 另外,陈公虽然是军司,但大部分时候并不在府中,难免给了东海王机会。 不过,幕府中肯定会有人给陈公通风报信,让他了解兖州幕府的情况。 兖州士人陆续进入幕府任职,在聪明人看来就是陈公的反击之策。 今日这场聚会,其实是东海王发起的,也是他拉拢幕府僚佐的手段之一。只是没想到,王直接站出来,赤裸裸地逼着众人表态,狠狠打东海王的脸了。 王、曹胤、糜直三人表态后,左长史潘滔端起酒樽,起身道:“当为陈公贺。” 潘滔之后,左司马裴邵、从事中郎裴邈、沈陵、参军邹捷等人纷纷起身,道:“当为陈公贺。” 左于上首的司马毗已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 但他毕竟年纪小,不太会掩饰内心情绪,脸色苍白无比,让人一看就知道怕了。 是的,他怕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尝试拉拢了不少人。这些人态度暧昧,但都没有明确拒绝,这让他一度看到了希望,与右长史赵穆、右司马邓攸多番商议,觉得可以加大力度,进一步尝试。 但他现在清醒了。 打脸来得这么快,是他始料未及的。同时也让他明白,之前所做的一切有多么可笑。 仅仅只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就让那些墙头草们迅速与他切割,坚定地站到了陈公邵勋一侧。 何其可笑!之前干的事何其可笑! 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再挣扎了。他可能一辈子都斗不过那个男人,因为就连母亲都成了他的人,还为他生下了孽种。 赵穆、邓攸二人还算镇定,不断以目示意,让东海王表态,把今天这场闹剧糊弄过去,免得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司马毗的手有些发抖,勉强端起酒杯后,一饮而尽,用苦涩的声音说道:“为陈公贺。” “为陈公贺。”见到东海王都这样后,下级僚佐们纷纷举杯。 王哈哈一笑,坐了回去。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当然不可能! ****** “赵穆、邓攸等人你准备如何处置?”考城县内,裴妃躺在邵勋怀里,轻声问道。 “去关中任职。”邵勋左手抚着裴妃光滑的脊背、腰臀,似乎在丈量一道美丽的曲线。 右手则轻轻揉捏着,闭着眼睛享受柰子——柰又称柰子,原产于中国,早期苹果。 嗯,也就只能过过手瘾了。 花奴生完孩子不过半年,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万一女人又怀孕了呢? 不出征的时候,他每晚都要和女人一起过夜,但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只是个人喜好,一定要有女人陪他一起睡罢了,哪怕什么都不做。 “原来你急吼吼赶来考城,还真是有事啊。”裴妃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花奴你做得很好,招了不少兖州士人入府。但最大的恶人,还得我来做。”邵勋说道:“打完仗,就要料理内部了。” 他已经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其实拼着受点损失,可以把兖州一起督了。但他没这么做,可能出于自欺欺人的心理——司马越才死多久啊,你就迫不及待把兖州抢走了。 这其实是一种又当又立的做法,但政治人物嘛,就是要学会双标,学会又当又立。 裴妃轻叹一口气。 她其实有些举棋不定。保留兖州幕府,对她来说是有利的,尤其是对她刚生下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 她感觉自己有点变了。以前顾及邵勋的名声,不想让他太过为难,毕竟收王妃入府是一回事,收曾经的主母则是另一回事。 刁奴欺主,总不是那么光彩的。 但现在么,她又有点想要给孩子一个名分,让孩子堂堂正正做回邵勋的儿子。 孩子的出生,果然改变了太多。 邵勋似有所觉,下意识搂紧了裴妃,道:“河阳大战之时,我趁夜渡河,彼时电闪雷鸣,秋雨如注。船工虽奋力操桨,舟楫仍飘飘荡荡,无所依凭。那会,我最多的念头便是,万一落水,可能再也见不到伱了。” 裴妃一怔,把脸靠在邵勋胸口,白嫩的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老实,在外拈花惹草。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半真半假,但不争气的是,她就是爱听。 她想起了金墉城之时,男人说要抛弃一切,带着她突围的事情。别人怎么样不清楚,但她至今仍印象深刻。 女人,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感动,然后历久弥新,许多年后仍然不褪色。 再坚强、再理智的女人,也有爱幻想的时刻,也想被人宠爱,这是她们的死穴,也是她们冰冷、寂寞、枯燥的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弥足珍贵。 说白了,邵黄毛太能提供情绪价值了,让人贪恋不已。 “你准备怎么处置——”裴妃问道。 邵勋轻轻捏住了她的嘴,说道:“怎么能用‘处置’二字呢?我答应过司马元超,保他骨血存活于世,说到做到,不会害他的。” “诸般印信,都收回吧,你保管好。”邵勋又道:“明年我会继续汰换幕府僚佐,地方郡县官员也会慢慢更换一批。待这些做完——” 说到这里,邵勋也难得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齿、大义凛然道:“花奴你就入我府吧,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每晚都抱着你入睡。” 裴妃吃吃笑了一下,道:“虽然言不由衷,又用了以进为退之策,但我还是爱听,多说点。” “这……”黄毛有些尴尬。 “我说过,我也是女人。”裴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说道:“身败名裂也要跟着你,就不能说点假话哄哄我?” “……”黄毛有些愧疚,一时竟讷讷无言。 裴妃幽幽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而今时机不成熟,对你大业有碍,再等等吧。” 邵勋歉疚更甚。 他知道,花奴的这些话可能有些小心思在内,多半为了孩子。 但知道是一回事,内心的情感则是另一回事。 他做不到如机器人般的理智,她也是。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啊。 兖州幕府,就这样吧,慢慢换人,慢慢整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九章 办公 带孩子其实是一件又枯燥又有趣的事情。 时间长了,孩子闹腾了,人被折磨得心力憔悴。但如果长时间没见到孩子,就另当别论了。 邵勋抱着儿子,一大一小呜呜啊啊玩了许久,待儿子睡着后,才将他交到奶娘手中。 吃过早饭后,他与裴妃一起去了镇军将军幕府。 抵达幕府之时,邵勋飞快下马,然后掀开马车车帘,请裴妃下车。 裴妃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车,脸色从容、淡然,气质庄重、威严——一看就是“女强人”。 一行人遂进了幕府大院。 邵勋换掉了那件蓝袍,穿上了大红色的戎服,稍稍落后裴妃半步。 行走之时,目光扫视周围,恍如十年前那个忠心耿耿的家将。 裴妃显然也想到了这个。 行走之时,脚步微微轻快了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整个人的气场都松快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无比安心,仿佛有了可以依靠的主心骨,处理政务、接见僚佐时也会更加游刃有余。 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抵达最后一进院落时,督护糜直上前行礼。 他掌握着考城唯一的武装力量:已慢慢扩充到三千五百余人的卫队。 除兖州士族部曲、流民新兵外,剩下的都是想方设法从徐州乃至东海招募的新人。 卫队本有五百骑兵,多来自兖州士族,前几天刚定下,划拨入义从军。 剩下的三千人里面,兖州士族部曲五百、流民精壮一千,东海兵则超过一半,由东海糜氏出身的糜直统率,算是东海王、太妃最亲近的武力了。 不过,作为东海“大明星”,邵勋似乎都不怎么费力气,就能把这支部队牢牢控制在手中——洛阳人觉得邵勋是洛阳人,东海人觉得邵勋是东海人,绝了。 邵勋向糜直回了一礼,然后护卫着裴妃去了他的衙署。 蔡承与糜直交割了一下防务,便带人离开了幕府。 尚留守幕府的僚佐、小吏们见了,心下暗凛,同时又感叹:东海王连卫队都无法掌控,还折腾個什么劲? 裴妃坐下后,发现这个房间和当初大不一样了。 墙上挂着弓梢和佩刀。 墙角放着一张矮几,几上茶鼎等器具一应俱全,看铭文还是灵寿公主的珍藏。 案几换成了高脚桌子,桌后放着胡床。 桌子一角放着竹简、木牍以及纸质公函——这十年来,简牍越来越少,纸用得越来越多了。 她又走回房间后半部分。 这里挂着一个珠帘。帘后放着桌子、床榻。 累了的时候,可在此小酌两杯,然后躺着休息一会。 总体而言,屋内十分简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 这个男人,到现在还没适应富贵的生活。 不,应该说富贵生活过得,简朴的生活他一样过得,好像他对这些都不是很在意。 轻轻坐到办公桌后,裴妃拿起一份公函看了看。 “……(邓)攸营建居室,制度过差,侈靡之风,伤我俭德……” 裴妃轻笑了下。 这才过了一天,就有人连夜举报右司马邓攸了。 作为幕府第二号人物,邵勋以军司的身份在下面写了批注:“右司马辅佐有功,人颇怀之,宜从轻谴,以诫百僚。” 裴妃看完后,在下方写了“可免官”三字,然后抬头看了看。 军谘祭酒闾丘冲、卞敦都不在,她懒得唤小吏过来了,招来让婢女把随身携带的木盒打开,从中取出镇军将军大印,沾了印泥后,直接盖了上去。 如此,邓攸的命运就算定下了。 免官不是真的免官,而是运作一下,让朝廷给个关中的职位,至于邓攸去不去就是他的事了,与幕府无关。 不过,邓司马身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到最后只能用“奢靡”来定罪,有点离谱。 “……曹嶷凶狡,百姓流离。济北国去岁便已歉收,蚕织犹寡,(赵)穆无所作为,未劝蚕桑,赈米去迟,难救所切……” 这是一份攻讦右长史赵穆的。 同样,赵穆没什么私人品德上的问题,但能力有瑕疵。 幕府确实没什么钱粮赈济被曹嶷掳掠的济北国,但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免得地方上离心。他脑子不清楚,被人反复劝谏后才发了一批赈米,自黄河输送而下,同时请济北周边的士族筹措粮豆,发往济北。 但去得太迟,饿死了一些人。 邵勋在下面的批注就没那么客气了:“碌碌无为,几为邪佞,罪难逃于宪典。” 裴妃本来只打算免官的,看到男人的批注后,直接写道:“褫夺本兼各职,着刺奸督唐、从事中郎沈查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每及腊日,郡县捕养狐兔,以充进献。既违天性,又劳人力……” 这一份的批注是:“战事之后,宜宽物力。重烦吾民,固无必要。” 裴妃先看完男人的批注,然后写下“宜停”二字。 “……匈奴未灭,师徒暴露。而正旦宴会,靡费甚多……” 裴妃一连处理了十几份公函,速度极快。 对正文内容,一目十行,并未细看,只注意最下方军司邵勋的批注,然后依着他的意思,以镇军将军司马毗的名义下令、用印,一气呵成,顷刻间就处理完毕了。 邵勋从外间走了进来,先将食盒放在桌上,然后从身后搂住裴妃,在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道:“我烤了胡饼,一起吃点。” “亲手烤的?” “当然了。”邵勋说道:“你看看我的样子。” 裴妃扭头看了一眼,噗嗤一笑。 脸上隐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手上也有灰。 想到此处,打了一下邵勋的手,乱伸乱摸,把苹果都弄脏了,本来她还打算亲自喂喂孩子呢。 两人笑闹一会,在珠帘后相对而坐,吃起饼来。 “你打算几时回许昌?”裴妃轻声问道。 “本来打算这两日就回的,现在有些犹豫。”邵勋说道:“今早便不想起身,只想多留几日。” 裴妃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她听得出来,男人这话带有六七分真意。 刚来考城那会,他是真的累,上床之后睡得很死,仿佛松开了一直紧绷着的弦,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安宁。 如此数日,人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养好了。 老实说,裴妃心中还是很感动的。 他信任着她,毫不设防。 她也贪婪地迷恋着这种生活。 每晚她先上榻,将被窝暖好。男人处理完公务后再来,谈些事情,她也会给些意见;又或者说些私密情话,最后相视一笑,相拥而眠。 早上起来后,一起用膳,抱着孩子逗弄一会。 接着他在院中练武,她在窗前亲手缝制衣物,时时看着男人肌肉虬结的强壮身躯。 然后,他护送着她去幕府,批阅公函。 有男人在身边,一切都很安心,无需勾心斗角,思量太多。 他怎么说,就怎么做好了。 裴妃现在有些惶恐,她越来越想要和男人一起过这种温馨的日子了,怎么办? 这种念头几乎难以压制,或者说越压制越想要。 庾文君,凭什么? “春播之后,我就会暂离许昌。”邵勋说道。 裴妃嗯了一声,心情好了许多。 邵勋收回注意着裴妃的目光,暗叹时间管理已经运用到极致了。 不投入感情,只发泄,时间管理都不用做。 投入感情,那就麻烦了,他感觉有点心力交瘁。 “明年会出征吗?”裴妃问道。 “说不好,我是不想打,但匈奴人未必。”邵勋说道:“再者,河北那边总是个隐患。游骑肆虐,兖州诸郡不但秋收受影响,就连冬小麦都种不了,太亏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弄一下石勒。” “你准备怎么做?” “不急于一时。”邵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先把河阳三城稳固了再说。银枪军不撤下来的话,打不过石勒,他骑兵太多。” “南边会不会有变故?” “琅琊王还在抓紧整顿五州之地,难有精力北顾。只要我不动徐州,应不至于爆发冲突。”邵勋说道。 徐州是江南政权的门户,无论谁立足江东,都会想方设法将其控制在手里,至少要拿住淮水一线。 这是司马睿和江东士族的底线,一旦破坏,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好说。 “四战之地,苦了你了。”裴妃叹道。 “有时候确实觉得很苦,很烦躁。”邵勋说道:“但一看到你,就觉得不苦了。我怎么着都要拼下去,让你富贵无忧地过日子。” 裴妃看着他,良久后才道:“早点回去吧。” “好,我年后再来看伱们娘俩。”邵勋暗暗松了口气,点头说道。 十二月二十六日,离新年不过数日,在外浪荡两月的邵勋终于回到了许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章 官身 除夕之日,许昌城外邵府之内,一场宴会行将结束。 参会的多为不足弱冠之龄的少年,更准确地说,多为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初出茅庐的学生兵。 一些毕业多年的“学长”们也参加了,大家坐在一起,开始还比较拘谨,酒喝多了以后,距离马上就拉近了。 金正喝大了,兴致起来后,直接扒开衣服,指着身上的伤疤,大着舌头说道:“这道伤疤,歪一点我就死了,也不知道谁捅的。这道,应是遮马堤之战伤的,甲叶掉了,被人射了一箭。呃——” 金正打了个酒嗝,骂道:“不知哪个孙子射了他阿翁一箭,当时都没觉得痛,打完仗发现痛得要死。” 众人哄笑不已,笑完,又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金正。 “金三,邵师一走你就发癫了,少说两句会死啊!”陆荣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陆黑狗,你吠叫个什么?”金正一拍案几,大怒道。 陆荣额头青筋直露,怒目以视。 作为同一批学生兵,又都是东海人,陆荣在东武阳之战为石勒部将所伤,大好前程断送,现在窝在叶县当县丞,满心阴翳,听到金三一個劲地吹嘘,实在受不了,斥责了几句。 金三喝多了,却也是个暴脾气,直接怼了回去,让陆荣直接破防。 现在没什么人敢叫他“陆黑狗”了,金三却当着所有后辈的面大喊,属实让人绷不住。 不过在官场磨砺了一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嫩雏了,压住怒气后,好整以暇地说道:“金三,听闻当初争左营督之职时,你与王雀儿……” “嘭!”金三霍然起身,凶光毕露,刚要上前教训陆荣,腿弯突然被人踹了一脚。 金三大怒,转过身来,刚要动手,却立刻怂了。 邵勋如厕归来,换了一身衣服,就见金三耍横,当场恼了,直接扇了他一个耳脖子,道:“滚回你的座位。” “诺。”金三讪讪一笑,怒气已经完全消失,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你们啊!”邵勋苦笑一声,道:“昔年潘园之时,我将你们一个个拉扯大,教以本领、学识,不是让伱们窝里横的。” 金三惭愧地低下了头。 陆荣脸色变幻了一下,起身道:“邵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今日是我不对。” 邵勋又看向金正。 金正暗骂了一声陆黑狗,起身道:“今日醉酒闹事,还望邵师责罚。” 邵勋看着金正,不说话。 金正有些不自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邵勋叹了口气,道:“你坐下吧,听着便是。” 金正惶恐坐下。 今日与学生相聚,邵勋喝了不少酒,此时醉意上涌,说起话来就不那么谨慎了:“尔等可知做官有哪几条途径?” 众人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邵勋也不等他们回话,自顾自说道:“大概六七条路子,却没有一条是以军功为上进渠道的。况且做官还要看仪容、风姿、门第等等,更不容易。” “银枪军上阵拼杀,立下战功。我百般腾挪,多方努力,也只能让一小部分人当官,还尽是八九品的小官,容易吗?” “况且,很多时候没那么多官位给你们留着。种过芜菁吗?一个芜菁一个坑,一个职事官也是一个坑。” “全天下上万官位,大多都是职事官。就连士人都不一定能立时等到实缺,更别说你们了。” “你们要想当官,可谓难之又难,甚至几无可能。” “难过吗?凭什么有人终日踏青游玩,风花雪月,却官运亨通?” “愤懑吗?凭什么有人整天谈玄论道,饮酒作乐,却步步高升?” “天家不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吗?为何还要极尽拉拢、怀柔之能事?” “因为他们有文化、有田产、有部曲。他们固然有很多子弟是废物,却也有不少子弟是能人;他们有私兵部曲,能打制器械、畜养马匹;他们通古晓今,知道该怎么治理地方,而不是乱来一气。” “你们说说看,能不用他们吗?” 邵勋说完,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学生们默默坐着,静静思考。 谁不想当官?谁不想富贵?谁不想光宗耀祖? 邵师把赤裸裸的现实指出来了,让所有人胸中都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情绪。 战场上杀敌立功,就只能得点钱帛赏赐。 这还是邵师爱兵如子,从不克扣赏赐,并且还为下级军官们建立了禄田体系,队主级别便可领五十亩禄田收入。 恤田建立至今,已经为七千余名军士发放抚恤——之前年领二十斛,从明年起可领二十四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样优厚的条件,让从没过过好日子的银枪军士卒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摧锋破锐,屡破贼军。 但他现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上升空间极其狭窄,必须与士人竞争有限的官位,而且竞争力很小。 这还是乱世,有部分底层人能凭借战功升上去,但这些幸运儿的背后,是数十倍乃至百倍手握战功,却无门路升迁的武人。 如果是太平盛世,底层人的机会就更小了,因为制度上就不维护你们的利益。 要想出头,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让朝廷白纸黑字写清楚,凭借什么样的战功可以做什么样的官。 “想明白了么?”邵勋喝完酒后,看向众人,问道。 “邵师,官制乃朝廷根本,变更不易吧?”幕府从事中郎毛邦问道。 邵勋没有回答,只看着众人。 “别想了。”陆荣摇了摇头,道:“在叶县为官一年,我算是看明白了,朝廷太依赖士族,不可能更易的。” 在官场混过之后,才会有深刻的认知。 陆荣明白,他这个县丞完全是邵师帮他弄来的。 首先,太学生就不是谁都可以当的,他当了,从此有了做官的资格。 其次,绝大部分太学生不太可能仅靠太学生这个资历就当官,县丞这种实缺更是很难落到没有出身的人身上。 最后,如果邵师不再照拂他,县丞就是他这辈子的终点,不可能升迁了。 “朝廷不肯,就按着天子的头,让他肯。”金正是暴脾气,直接说道:“实在不行,就新立朝廷,新建官制。” “你会治理地方吗?”毛邦转过头来,看着金正,问道。 “毛二,你帮谁说话呢?”金正怒道。 “我说的是实情。”毛邦说道:“世间之事,繁复无比,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毛二,你是不是觉得当了从事中郎,就有门第出身了?”金正嗤笑道:“士人看得起你么?我可是听闻,你与颍川士族子弟来往颇多。怎么,觉得自己也是士人了?” 毛邦脸一红,暗暗后悔与金正这个莽夫说话。 “毛二——”金正还不放过他,却被邵勋打断了。 “够了!”邵勋一拍案几,道:“方才说的是一点没听进去啊。银枪军至今不过二十四幢、一万四千余将卒,就不把天下人放眼里了?就知道窝里斗。再斗下去,尔等翻身更无可能。” “邵师,我……”金正讷讷道。 “邵师,我等听你的。”毛邦拱手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道:“天下之事,贵乎中庸。士人把持仕进门路肯定不行,但正如毛二所言,抛开他们也不行。你等不用犟嘴,十年来,梁县武学也为我供给了四五百走文途的学生,但他们大多数只堪为幕府小吏、军中文书、公府舍人、县中吏员,有才华胜任郡县主官者并不多。况且他们在地方上缺乏人脉,只适合到陈郡、南顿、新蔡、襄城四地为官。如果去了颍川,事情能办好吗?我看千难万难。” 如今这个坞堡、庄园遍地的时代,当官如果没有人脉,那是真的难。 自耕农多的地方则好一些,这也是邵勋提到的学生兵们只能去襄城四郡国为官吏的主要原因。 简而言之,士人当地方官的优势太多了,他们掌握的知识只是一部分,人脉和关系网或许更重要,尤其是盘踞当地百余年的老牌家族。 邵勋现在也只靠襄城四郡及洛南二十多个县,来压服士人掌控的其余诸多郡国,典型的以小凌大。 说句难听的,如果没有刘汉所带来的外部压力,他都没法这么容易让士人妥协。 也就匈奴人行事太不讲究了,再加上地域之分,让河南士族在观望良久之后,决定与邵勋“相忍为国”,互相合作。 这就是他这个割据政权的本质,娶庾文君为妻则是这个本质结出的果。 他一直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 士族的先发优势太大了,已经积累了一两百年,且乱世以来,自耕农日益减少,士族的绝对力量确实下降了,但相对力量居然增强了,呈爬坡上升趋势。 邵勋若不想成为士族推出来的“盟主”,就必须想办法扩大基本盘。 能为基本盘多争一分力量都是好的,这意味着他议价能力的提升。 “光靠走文途的门生来为我打理地方,这条路太崎岖了,可能走不通。”邵勋看着学生们,继续说道:“还是得文武并举,但尔等首先要团结,不能内部生了嫌隙,让外人看笑话。官制之事,耐心等。时机成熟,我会奏请朝廷设勋官,最高者为‘上柱国’,位比二品官。” “银枪、府兵、屯田诸军有功之士,皆可升授。有没有职掌再议,先给尔等讨一套官身回来,免得你们被人轻视。” 说到这里,他看向毛邦。 毛邦会意,问道:“邵师,若朝廷不同意怎么办?” 邵勋笑而不语。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邵师在为大家谋利益,争好处,团结在他身边干就是了! “今日所言,勿要外传。”看完众人的表情后,邵勋哈哈一笑,道:“来,接着饮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一章 兄妹 “夫君在做什么?”卧房之内,庾文君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问道。 “和门生饮宴。”荀氏回道。 庾文君点了点头,旋又问道:“绛霞,这些门生以后都要当官为将么?” 荀氏思虑了下,说道:“大部分都是吧。有才者为官,才具一般者为幕府、郡县小吏,或至军中当文书,实在不堪任用者,就只能在军中当个队主、队副了。” 庾文君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道:“绛霞,你怎这般清楚?” “河南不知多少人关注着陈公。”荀氏笑道:“这两年,怕是连陈公小时候做过的事都被人挖出来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庾文君若有所思。看样子,梁县武学生对夫君十分重要了,堪称支柱。 想想也是,若这一万多银枪军覆灭,河南还有几个人支持夫君都说不好。 “那要不要——”庾文君吞吞吐吐地说道。 荀氏疑惑地看向她。 殷氏看出来了,轻轻点了点头,道:“得想个好法子,别太明显。” 荀氏也想到了,她用嫉妒的目光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头,脸已经红了,小手捏着裙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文君默默整理着衣物,神思不属。 蓦地,手停了下来。 两件红色戎服,胸前都绣了“勋”字,不知道从哪来的。 另有一件蓝色袍服,做工精美,用料考究,但不是特别合身,肯定也不是家里的。 庾文君鼻子一酸,心中默念:“我是大妇,要大度!要大度!” 但念着念着,心中酸涩越来越多。 她才十六岁,还没学会如何更好地控制情绪,一时间就觉得脑袋嗡嗡的,难受不已。 她觉得自己过分了。 这年头士人谁不三妻四妾,蓄养上百姬妾、终日淫乐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的妻子不都很大度么?对丈夫的放浪形骸问都不问,这不就是母亲教导的女人要大度? 但她发现真的好难。 她就想扑在夫君怀里,让夫君宠她、爱她,最好——最好少在外面拈花惹草。 “蒲桃,你去库里取些财物,给夫君的门生一人发一件。”庾文君突然说道。 “取什么财物?”小庾问道。 “从我带来的嫁妆里取吧。”庾文君稳了稳心神,道:“新门生赏赐一匹锦缎,老门生给一件银器。” “好。”小庾立刻离开操办去了。 荀氏、毌丘氏、殷氏都沉默了下来。 比起庾文君,她们的幽怨更多。 今年府中挖了個池子供人泡澡,陈公非常喜欢。 沐浴之时,她们轮番脱光入池,为陈公擦洗,但陈公从来没动过她们。偶尔占点让人脸红心跳的小便宜,调笑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了。 文君经常故意路过浴池外边,她装作大度的样子真的很可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愁啊。 整理完衣物后,庾文君又来到书房,为夫君整理书籍文稿。 桌案旁的地上放着个竹箱,箱中摞放着木牍,庾文君眼尖,看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纠结了许久,拿起盒子,打开之后,却见里面放着一件首饰。 首饰是一件碧珠指环,具有很明显的西域风格,环内刻着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赠爱妻文君。” 庾文君用颤抖的手将其拿起,脸色嫣红,仿佛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 彩凤是上古传说中的神鸟,五彩斑斓,美丽无比。 通犀是《汉书》中的异兽,通两头,又名通天犀。 这两句诗用了十分巧妙的典故,意思是说虽然不能像彩凤一样比翼双飞,时常陪伴,但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虽各处一方,亦能体会到对方的思念。 她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出了小月牙,之前的些许酸涩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她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不舍得将指环放回,又把书匣恢复原样。然后书房也不整理了,提着裙摆,悄悄溜了出去。 一路之上,嘴角忍不住上翘,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直到看见前来拜访的兄长庾亮。 “庾夫人。”庾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大兄。”庾文君高兴地喊道。 庾亮无奈,不过也挺高兴的。 妹妹和陈公是政治联姻,但看到妹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一样幸福,做哥哥的也很高兴。 谁说政治联姻不能夫妻恩爱的?有的人既能感受到夫妻间的幸福,又能获得无边的富贵,这就是命。 庾文君将庾亮引到偏厅,吩咐仆婢取来茶酒,然后问道:“兄长不回去陪嫂子么?” 庾亮瞪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谁都像你一样,终日夫君长夫君短的?嫁过来快一年了,何时诞下麟儿?” 庾文君一听,先是脸一红,然后又皱起眉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夫君刚回来时,像是没吃饱的饿狼一样,一把抱起她,剥了个精光,但确实一直没怀上。 看来要一直黏着夫君了,反正她也喜欢黏着夫君。 “不说这个了。”庾亮顿了顿,又道:“今日陈公召集门生宴饮,所为何事?” 庾文君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问道:“大兄问这些作甚?” 庾亮差点扶额哀叹,道:“我为陈公募了好几次兵了。银枪军一直异于其他部伍,不要禁军散卒,不要山贼水匪,不要士族部曲,全都是什么都不会的新人。就连将校,都由陈公门生充任。外人水泼不入,针插不进,更不知其内情。” 庾文君静静听着,下意识有些不安。 庾亮看了妹妹一眼,低声道:“你是他们的师母,有些时候该关心一下门生的私事,家中爷娘是否健在?钱财有无短缺?是否婚配等等,都可以问。” 庾文君嗯了一声,道:“方才我让蒲桃捡了一些礼物,发给参宴之人。” 庾亮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道:“这就对了嘛。慢慢来,不要急。你是他们的师母,一定要坐实这个名号,让他们一直认你。如此一来,好处难以想象。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银枪军是决定性的力量,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庾文君哦了一声。 但说实话,她觉得有点麻烦。 依偎在夫君怀里,享受夫君的宠爱是她最喜欢的事,有必要这么麻烦? 再者,嘻嘻,“爱妻文君”。 别人都没这个殊荣,尤其是红袍、蓝袍的主人——唔,送红袍的可能是惠皇后羊氏,送蓝袍的是谁呢? 庾文君的思路已经飞到其他地方了。 庾亮还在喋喋不休:“逢年过节,作为师母给门生准备礼物太正常不过了,便是陈公也不会说什么。伱才十六岁,日子长着呢,持之以恒数十年下去,谁能撼动你的地位?将来银枪军将校们只有一个师母,那就是你,明白吗?” “哦。”庾文君纤手托腮,美目盯着空气中的尘埃,脸时不时红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亮看了为之气结。妹妹怎么这么傻? 那么大的优势,稳赢不输的结局,若还玩砸了,冤不冤? “今日席间,陈公与门生们都谈了什么?”庾亮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 庾文君回过神来,沉吟不语。 庾亮说她傻,那不是真的。事实上,经历过士族教育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真的傻?只是庾文君懒得管那些事罢了。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贪恋夫君的温柔,满脑子情情爱爱,实在不想与太多人勾心斗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个主母是不合格的,没有威严,没有手段。 如今邵府的女主人与其说是她,不如说是邵母刘氏。她是真的端水大师,又有分寸,没有老母亲帮看着,黄毛的家里早鸡飞狗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总是会成长的。 庾文君和刚嫁过来那会,已经有了些许改变。 尤其是汤池那日,她闻到了夫君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简直五雷轰顶。 黄毛不断作孽,让单纯善良的女孩子被动成长,也是绝了。 “我亦不知说了什么。”庾文君摇了摇头,说道。 庾亮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嫁过来一年了,就没心腹仆婢?” 庾文君低下了头,有些难过。 “快过年了,给仆婢施恩是你这个主母该做的事情,自己把握。”庾亮叹了口气,说道:“你嫁过来了,自然是邵家妇,但爷娘兄妹也是亲人。关键时刻,能给你帮助的也只有亲人,好好想想吧。” “嗯。”庾文君轻应了声。 “愚兄带了些礼品过来,一会你遣人收了。”庾亮站起身,说道:“年前事杂,就不耽搁了,走了。” 庾文君站起身,一直送到门外。 回到偏厅之时,她有些神思不属。 一会想到那几件戎袍,一会想到那个指环,脸色纠结无比。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学生们喝了一下午酒,互相扶持着散去了。 脚步声在偏厅外响起。 “在想什么呢?”邵勋一把搂过小妻子,柔声问道。 庾文君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边是夫君,一边是亲人,让她觉得好烦。 邵勋知道庾亮刚刚来过,又凝视了下妻子的表情,心中有所猜测,觉得该上大招了。 他轻轻吻去了妻子眼角的泪水,然后牵着她的手,道:“我有件礼物,要送给最喜欢的人。” 庾文君脑袋轰地一声,晕乎乎地跟在邵勋后面。 鼻子有些发酸,心中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喜悦从心底滋生,眼中只有夫君的身影。 邵勋则心中警惕。 谎言说得太多,他都有点怕了。 不过,他的根基也在不断夯实,将来或许没那么需要担心。 文君年纪小,又很单纯,对自己无比依恋。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她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 但欺骗小女孩,总让邵勋有些愧疚。 愧对的女人,似乎有点多了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二章 景福园 大晋永嘉七年(313)正月初七,人日。 其实这会还处于新年假期,大家不是聚会就是游玩,远远未到上直的时候。但今年正月上旬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许昌东南有许昌宫,占地广阔,曾经光耀一时,今已废弃数十年,但余断壁残垣而已。 刘善提前两天来了许昌宫旧址。 他现在是许昌幕府帐下督,握有兵权。 邵勋把邵氏宗族以及舅舅家的一帮亲戚们塞进了许昌世兵之中,充任各级军官,统领尚留在许昌城下的万把人。 舅舅刘善现在是许昌世兵的最高统帅,为了方便管理部队,他甚至从禹山坞、阳关左右二坞中挑选了部分亲信进入部队,将这支亦兵亦农的部队控制住。 邵勋也不求这群一年中大部分时候在家务农的世兵们有多强的战斗力,只要能守御城池、弹压地方就可以了,要求真的不高。 刘善一共调来了三千世兵,将许昌宫旧址占了个水泄不通,顺道清理了里面的杂草、羊粪、烂木头、碎砖瓦之类。 人日这一天,邵勋带着一大家子以及幕府将佐家眷、颍川郡、许昌县官员们抵达。 去年培育的桑苗,今日便可移栽了。 桑树移栽是一桩技术活,但邵勋不怕,他现在手握两本绝世秘籍:琅琊王氏继提供《种麻子》之后,王惠风又私下里抄录了本《植桑要术》,赠给邵勋。 哈哈,我有琅琊王氏历代植桑窍门精选本,怕个鸟! 庾文君、乐岚姬、卢薰三人凑在一起,将《植桑要术》上的精华内容讲给其他女眷。待今日事毕,还会让人各自抄录一份,回去仔细研究。 宋祎可怜兮兮地提着食盒、水囊、酒壶跟在邵勋身后,形同婢女。 女眷们各自带的仆役已经开始了行动:挖坑。 邵勋还是蛮感兴趣的,仔细看着。 按照秘籍来说,两丈左右植一株,树坑深与阔各七尺。坑中填以碎砖瓦,碎砖瓦上盖粪,然后移栽树木。 至于为何这么做,秘籍上也说了:“根下得瓦石,即虚疏不作泥;粪落其中,又引其根易以行。” 这个好,不像有的秘籍只告诉你怎么做,不说为什么这么做。 没这本书,他还真不清楚如此移栽桑树效果最好,反正问其他人,他们也不甚了了。 几個月后,根差不多深入地下了,这时候需要在树周围钻十几个穴,深三四尺的样子,然后往穴中浇灌粪水。 书最后,还有防虫、桑树修剪、桑叶采摘等技术要点。 “处处皆学问啊。”邵勋感慨道。 同样是移栽桑树,有没有经验、技术指导,效果真的天差地别,时间长了,绢帛产量也天差地别。 这还只是一个桑园,如果扩大到整个河南,那该是多大的差距? 绢帛就是钱,钱多了可以养更多的兵,可以让士兵们生活更好,无后顾之忧,最终会体现在战斗力上。 “舔女人果然有好处,舔到最后,应有尽有。”邵勋在心中默默感叹,更坚定了黄毛的道心。 而就在邵勋感慨连天的时候,特意赶来送信的王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这不是我王家独门绝技么?! 马勒戈壁!怎么回事? 他看向邵勋。 邵勋脸色有些不自然,将秘籍悄悄塞进怀中。 毕竟是王家几代人力推的“科研成果”,结果家族企业女总裁无偿转让给了开鬼火的黄毛,这他妈能忍? 老壁灯估计还想拿这个和他做交易呢…… 邵勋老脸一红,快步离开了王玄,连老壁灯的信都没来得及收。 他走后,王玄怒了一阵,然后笑了。 事已至此,他觉得该抓住机会做做文章。 直接把此书献给陈公,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但现在这样,陈公觉得偷了王家的东西,心中有愧,事情就有意思了。 哈哈,妙哉!看你入不入彀。 ****** “夫君,去年育的苗长得好茁壮啊。”刚走到景福园内,庾文君就拉住了他的手,一脸惊喜地说道。 乐岚姬悄悄缩回伸到一半的手,顺势捋了捋秀发,道:“三支一株,确实长得好,有老农说能长五六丈呢。” “或许有七八丈。”卢薰补充道。 邵勋默默估算了一下,那不得十几二十米? 他记得前世小时候,村头河边有一棵桑树,不知道谁种的,树冠很大,至少十米之高。上面结满了紫色的桑葚,他经常爬上去摘着吃,直到有一天在树杈上遇到条吐着信子的蛇…… 桑树本来就是一种大型乔木,但很多时候人们把桑树修剪成了灌木。 这或许是需求的不同。 后世人们主要取桑叶养蚕,此时却连树木也要。 桑树做的拐杖卖几文钱到几十文不等。 十年桑树可做杖(军中武器)、马鞭、胡床。 十五年桑树就厉害了,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弓材,还可做履、木锥、刀把。 如果能长到二十年,可制战车,一乘值万钱。 也就是说,十年以上的桑树在军事上的用途就非常多了,木杖/木棓、马鞭、刀把、弓梢、战车等等。 不同时代有不同的需求,这个年代不可能把桑树剪成灌木来用。 这就是耕战啊。 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取材制弓,打造战车,桑树的价值不可低估。 “夫君,景福殿以后就是我们的桑园了吗?”庾文君摇着他的手,高兴地问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嗯。你一定要好好打理,为天下表率。”邵勋说道。 破坏只在一瞬间,建设却要好些年。 他做事,不只考虑简单还是容易,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做正确的事。 景福殿是许昌宫的主殿,曾有巨大的台榭,是当时非常奢华的著名宫殿,供大朝会使用。 殿周围有廊庑,围成巨大的宫苑,庭中遍植槐树、枫树、“秀草”。 景福殿之东是魏帝听政的承光殿。 景福殿之西是鞠室和听乐曲的地方。 许昌宫中河湖纵横,可泛舟游玩。睢阳渠向西有一条人工运河直通许昌宫,将外地输送来的资粮送入河畔仓库内。 世事变迁,曹魏后期许昌宫就已经不再修缮了,直至国朝更是无人问津,遂渐荒废。 到了如今,曾经的宫苑更是变成了桑园、果林。而在此之前,甚至是人们放牧牛羊的地方。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只要百姓得到了好处,能打更多的粮食,收更多的布匹,过上更好的日子,那么这个王朝的存在就有意义。 问心无愧,努力去做就是了。 邵勋左手拉着庾文君,右手一伸,把乐岚姬也拉上了,然后看了眼卢薰。 熏娘笑了笑,跟了过来。 四人攀着许昌宫残存的石阶,登上高处,俯瞰大地。 “我把匈奴打跑以后,方才能为此事。”邵勋指着下方正在移栽桑苗的人群,说道:“耕战耕战,能耕方能战。待我耕成,早晚平灭匈奴。” 庾文君深信不疑,抓紧了夫君的手。 岚姬还有些脸红,更有些喜悦。原来,方才夫君看到了她的尴尬,于是主动牵了她的手。 更有些难过,若是从一开始就能嫁给他的话,那该多美? 卢薰没那么多愁善感,她对邵勋颇有好感,要不然也不会半推半就跟了他,但要说多爱,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现在更爱孩子。 邵勋今天身上穿了件紫袍,倒背着双手走来走去的时候,颇有几分气势。 其实,在这个年代,二十六岁的人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蓄着胡须、面色老成、不怒自威,看起来就像是中年人。 吹了一会冷风后,岚姬、卢薰二人便下去了。 庾文君挽着丈夫的手臂,黏人得很。 邵勋则看着许昌宫中的麦苗。 兖州为胡骑骚扰,历来只种一季粮食,甚至就连这仅有的一季都会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苦不堪言。 但有兖州挡在前面,豫州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今日移栽桑苗乃其一,这些去年种下的冬小麦是其二。 五月麦收之后,还可以种杂粮,今年年底的百姓生活真的会大大改善。 不敢说一定有多少余粮,但肯定不是以前朝不保夕的状态了。 这个时候,人们就会不自觉的想到底是谁给他们带来了这一切。 高平之战的红利吃到今天,不枉他当时餐风露宿,不眠不休,追得靳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彻底打掉了匈奴南下豫州进行军事冒险的念头。 遮马堤之战的红利大概也会慢慢显现吧。 很多好处不是当时就能看出来的,获利也不是立马就能结算的。 他觉得,战略防御期大概结束了。 现在是毫无疑问的战略相持期。 如果匈奴是汉人政权的话,战略相持期都没有,直接进入战略反攻期了。 但胡人政权的骑兵太讨厌了,几乎成了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走着瞧吧,慢慢跟你玩。 “夫君。”正要下去时,庾文君突然拉住了他。 邵勋疑惑地看向妻子。 庾文君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枚指环。 邵勋定睛一看,赫然和他送给庾文君的一模一样。 庾文君拉住他的手,将指环戴了上去,羞红着脸说道:“夫君,我央求母亲找人打制的,以后要一直戴着哦。” 邵勋心中一个哆嗦。 这还是他那晕乎乎的小娇妻吗?这招从哪里学来的? 他取下指环,拿在手里一看,里面也写着一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默立良久,然后一笑,将指环戴上。 少女炽热的心意,总是让他难以招架。 这一局,黄毛败得体无完肤。 “正月十五,我们一起拜蚕神养蚕,定给你做件漂亮的衣裳。”邵勋拉着妻子的手,说道。 “好啊,好啊。”庾文君连连点头,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和你六岁那年一样。”邵勋笑道。 “原来伱那时候……”庾文君故作惊讶道。 “是啊,六岁就看上你了,到六十岁还看不厌。”邵勋说道。 庾文君捂嘴轻笑,迈着轻快的脚步,拉着夫君下了高台。 “夫君,《植桑要术》是谁写的?字迹好娟秀啊。”庾文君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三章 历史大潮 今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民户进行春播。 他们基本都是出于种种原因,去岁秋收后没有种冬小麦,准备今年春天继续种粟的。 推广一样东西,速度是非常缓慢的,即便上层重视,执行力仍然很成问题。 因此,今年二月上旬的躬耕,邵勋以种果蔬为主,地点仍然在许昌宫。 “二月到六月间,皆可种瓜。”邵勋一边在地上开土挖坑,一边说道。 王玄站在一旁,袖手看着。 他不明白,躬耕做做样子得了,你还真种啊? 是的,邵勋是真种,并且专门把许昌宫鞠室这一片划为他的菜畦。 鞠室很大,因此基本由他和四百亲兵一起耕作。 蔡承在另外一块田中梳理菜畦,准备种春葵。 刘灵在种韭菜。 垣喜在种薤。 杨宝之子杨勤在种胡荽。 大家都很忙。 王玄在一旁看着,倒也有些触动,于是笑道:“明公为我留块地。” “好。”邵勋一口答应了,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道:“那块地给你,种蘘荷吧,煮肉时用得上。此物只能种在树荫下,那片正合适。” “用不着那么大吧?”王玄说道,他只想意思意思,玩一玩罢了,没想真下力气种菜。 “再种点兰香,在树荫外的空地上种。看到那片枣树了么?三月中,枣树长叶时就可来种了。”邵勋说道。 “这……”王玄嘴里有点苦。 邵勋哈哈大笑,道:“既然你上赶着送上门来,哪能放过你?没有蘘荷、兰香,煮肉时总差点味道,放心,九月便可收获了,届时秋收已毕,我带儿郎们进山围猎,请你吃肉。蘘荷根挖出来做的酸菜,也给你送一份。” 旁边的亲兵们暗笑不已。 跟在陈公身边许久,他们现在特别喜欢看大人物吃瘪。 陈公真挑粪水灌园,以为表率,王玄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他们很想看看。 王玄忽视了军士们不怀好意的目光,走近两步,一边帮邵勋往坑中丢瓜籽,一边问道:“家父让我来问问,此番索要折冲将军乃何意?” 折冲将军是第五品官,目前有人,并没有空缺。王衍可能有点奇怪,要这么一个有人占着的将军号作甚?还是一个没有兵的空头将军。 再者,邵勋是三品平东将军,再兼领五品将军是何意? 理论上来说不是不可以,但真的有点奇怪。 而且,他还兼领了“北中郎将镇河阳”的职务,这是三四五品将军齐领啊。 “眉子可知府兵?”邵勋问道。 “自然知道。”王玄回道。 不但知道,他还仔细研究过呢。更知道以前的府兵算是精锐,现在的府兵多为滥竽充数之辈。比如高平新置的数千府兵,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有马,六分之一的人有铠,战斗力和之前的相比,那可是天差地别。 “那伱可知为何叫‘府兵’?” “莫非是‘军府’之意?” 邵勋投去了赞叹的眼神,道:“就是军府之意。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曰‘军府’。” “但折冲将军不能开府啊。” 邵勋顿了顿,道:“也是,是我着相了。” “着相何意?” 邵勋哈哈一笑,道:“此乃浮屠术语,意为执着于外相。” 说完,又道:“折冲将军确实不能开府,现下有何将军空缺?” “龙骧将军。”王玄说道:“本欲给右卫将军李恽的,新安之败后就没给。” “李恽何德何能,也能开府?”邵勋嗤笑道。 “李恽自然不能开府。”王玄说道:“明公若想要龙骧将军,自无不可。” “朝廷是一年比一年大方啊。放两三年前,简直不敢想。”邵勋揶揄道。 王玄苦笑,道:“说正事吧。明公若想额外开府,佐官定置必然不一样吧?” “太尉真是把我摸透了。”邵勋感慨道。 王玄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 “确实,佐官不太一样,或许需要朝廷为我创立一些职事官。”邵勋也不再掩饰了,说道。 王玄一时无语。 这是官制改革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目前来说,所有官职理论上都是“职官”,即有具体工作内容的官职。但实际上而言,自汉以来,有些官职已经逐渐“散官”化,没有具体职掌了,属于加官、美官。 邵勋要设职事官,这可是大事。 说严重点,自创官职是造反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怎么?很难?”邵勋继续挖坑种瓜,随口问道。 “明公若想要,有什么难不难的。”王玄脸色变幻了一会,说道:“只是,为明公声誉计,最好还是从现有职事官中挑挑拣拣,家父会想办法为明公腾挪出部分官位。如此,既满足了要求,又不扎眼。” “太尉思虑真是周全。”邵勋笑道:“也不是不可以,但能给我腾多少官位出来?” “明公要多少?”王玄的神色有些凝重。 他有预感,这一次可能不仅仅是索要几个官位那么简单了。 “府兵一防三百人,我意四防置一府。”邵勋说道:“这便好几個官位了。” 王玄大惊。 “府”这个字眼在此时还是比较珍贵的,不是烂大街的那种,因为它往往和开府联系在一起。 开府的条件极其苛刻,开府的荣耀尊崇无比,岂能轻授? “不过千余人罢了,不如改叫营?不,还是称督吧。”王玄建议道。 “营”其实也比较尊贵。 洛阳中军的主体是宿卫七军,又称宿卫七营。 营少则数千人,多的近两万将士,可不是什么小编制。 “督”就灵活多了,督几百人的有,督几万人的也有。 邵勋想了一会,觉得还是稍稍遮掩一下比较好,便点了点头,道:“那就叫部曲督吧,其下有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职官。” 这些都是七八九品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可是货真价实的官。 王玄听了满头大汗。 这一次,大概是陈公索取官职最多的一次。 一千二百人就有这么多职官统领,上万府兵不得要几十个官?可能还不止。 虽然朝廷肯定不会给这些官发俸禄,就只是一个名义罢了,但名义也不是能轻易给的啊,你要考虑世家大族的反应。 更何况,王玄也是士人,他本能地排斥这种事情。 部曲督、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职官,想想也知道是从现有府兵中内部提拔,这下至少有数十兵家子鸡犬升天,一下子脱离了“黔首”身份,变成了“官人”。 官人的好处是巨大的,哪怕没有具体职掌,只是一个小小的散官,那也是官。 士人豪强没法轻易折辱,见官有座,地位超然,对广大黔首来说简直是逆天改命,彻底打开了他们的上升通道。 “明公为何一定要这么做?”王玄苦笑道。 “无他,收将士之心罢了。”邵勋毫不避讳地说道。 “等几年不行吗?” “今年难得有空。”邵勋说道:“再等下去,说不定就出征了,没那个精力。” 听到“出征”二字,王玄清醒了一些。 匈奴若来,确实只有陈公能出征,唉。 “此事必遭人非议乃至攻讦。”王玄提醒道。 “不是什么大事。”邵勋笑道:“纵有非议,太尉乃天下名士,定然压得住。” “这还不是大事?”王玄讶道。 想想看吧,地方郡县上批量制造各类由兵家子充任的七八九品官,你让士族豪强们如何看待?他们已经作威作福惯了啊。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邵勋说道:“眼下才要几十个官而已。朝廷若不给,则军心士气散矣。” 老子还没要求建立勋官体系呢,你们就受不了了,以后可咋整啊? 历史上南北朝中后期大量武官勋贵崛起,慢慢刨了世家大族的根,让他们退化到隋唐时“猴版世家”——邵勋将南北朝中期及以前的世家称为“正版世家”,隋唐时的世家称为被严重削弱后的“猴版世家”,两者能量本就不在一个层级。 乱世已至,新的阶级已出现萌芽,这是不可阻挡的大潮。 顺势而为才是最正确的,历史已经给出了符合此时生产力水平、社会风气及价值观的答案,如果逆天而行,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更是文明的倒退。 王玄忧心忡忡。 改革从来都是很痛苦的,因为这触及到了利益。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又会同意改革呢? 被陈公这么一搞,武人群体势必要分走更多的好处。 天下就这么大,你多吃一点,我就少吃一点,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好在他还算有分寸,只要了这么一点点,勉强能说得过去。 但他担心这只是个开始罢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陈公将来还会广设府兵,进一步索要更多的官位,悦其将士之心。 武人的整体崛起,虽然让很多人不喜,但似乎难以阻挡啊。 “眉子回去当与太尉好好商议一番,再付朝议。”邵勋叮嘱道:“我就在家等着,最好快一点。” 王玄刚想或许可以用“拖”字诀来消极应对,没想到陈公马上堵住了他的路子。 这个人,对官场套路门清,却又从来不用什么阴谋诡计,只以大势压人。 这种人,往往最难以对付。 王玄拱了拱手,虽暖阳初生,他却感到了一抹难言的凉意。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四章 试探 王玄走后,邵勋继续种菜,且一种就是一个月。 消息已经慢慢走漏了。 这种给武人谋好处的事情,压根藏不住,有太多兵家子争相传播了。 察孝廉、举秀才,没他们啥事。 国子学、太学,他们也进不去。 朝廷选举、重臣征辟等等,和他们远得似乎不在一个世界。 你告诉我怎么当官? 现在陈公说可以,你们能当官,我来帮你们办。 这尼玛不把陈公送进太极殿还等啥呢? 不过,最先找来的却是著名“处士”庾衮。 没有一个官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一個正儿八经的士族成员。 是的,庾衮是隐居处士,理论上不问红尘世事,与任何人都没利益瓜葛,但他偏偏又是庾氏族人。 他上门来拜访,邵勋立刻明白了。这就是政治,要留有余地。 “叔褒伯父自林虑山回返后,一直隐居不出,甚少与人来往,他怎么会上门拜访?”正在缝制第二件紫袍的庾文君有些惊讶。 邵勋暗哂,庾衮是隐居了,可他儿子没有隐居啊,甚至还做官了。 这个世上,有谁真能超脱物外,斩断所有亲情、友情、爱情吗?很少很少。 庾文君已经在收拾妆容了。 邵勋心中一动,酝酿了下情绪,走到妻子身后,帮她描眉。 呃,其实也不用怎么酝酿,庾文君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之一。 殷氏在一旁服侍着,若有所思的目光与邵勋一碰,又慌忙移开。 好敏感细腻的心思! 邵勋有些惊讶,这可真是个内秀于心的女孩,仿佛一切小心思都逃不脱她小鹿般的警觉。 夫妻二人笑着收拾完妆容后,邵勋牵着妻子的手,脸上挂出了无比温柔的神色,出门了。 临走之前,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头,默默跟在后面。 “庾公来此,当真蓬荜生辉。”爽朗的笑声传来:“上茶。” “伯父。”庾文君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伯父。”小庾也上前行了一礼,然后取茶具去了,毌丘氏前去帮忙。 殷氏和荀氏去端点心。 作为媵妾,理论上来说四人的地位其实比府中两位王妃要高,甚至可以陪伴庾文君参加各种聚会活动,介于正妻和小妾之间。 但如果有比较亲近的客人过来,她们不会借手仆婢,而会亲自出面招待。 她们与正妻之间,其实是一种似姐妹似主仆的亲密关系。 融融春日之下,三人坐在树下,暖风习习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庾衮方才扫视了一下这个庭院。 花草不多,意趣不足,仅有的花木看样子还是移栽过来的,或许便出自庾文君之手。 院中竖着一个箭靶、一个器械架以及一个练气力用的石狮子。 器械架上挂着诸般兵器,每样都有长久使用的痕迹,这让他心中邵勋的形象愈发鲜明了:真是一个酷爱武艺的兵家子。 “陈公乃真武人。”庾衮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说道。 “我家世代为兵,可不就是武人?”邵勋笑道。 “理国济人,武人可耶?”庾衮问道。 “剪寇破敌,必武人也。”邵勋答道。 “兵者,不祥之器也。”庾衮又道:“张方妄行杀伤、焚烧庐舍、掠夺资产、开发坟墓,人皆厌之。又桀骜不驯,逼凌主上,有不臣之心,此为太阿倒持,宁不诫耶?” “匈奴入寇之时,全军济河,俯压贼寨,战以力摧,袭由勇胜,虽百死而不回首,何疑也?”邵勋回道。 两人一问一答,已说出去好几句话。 庾文君有些坐立不安,下意识看向夫君。 邵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庾文君平静了下来。 庾衮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陈公的态度很明显了,他是站在武人一边的,不会改弦更张。 其实,庾衮在林虑山中直面王弥、石勒,甚至还和王桑、刘灵的人打过仗,比其他士人都更加清楚武人的重要性。 若非族里请托,他是真不愿上门打探风色。 有些人实在杞人忧天,担心陈公变成苟晞、张方一样的人,与士族关系弄得很僵。 但就庾衮了解,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陈公若不当武人,入朝与他们勾心斗角,也差不到哪去。 他和苟晞、张方就不是一路人,手段高太多了。 殷氏端来了精美的点心,放在桌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庾衮轻声道谢,并未取用,仿佛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 殷氏站在庾文君身后,悄无声息地拱了拱她。 庾文君有些恍然,立刻笑道:“伯父吃块柿饼吧,去岁入冬前夫君做的。他知道我喜欢吃,就多做了点。” 庾衮眉毛一挑,看了侄女一眼。 邵勋暗赞文君开窍了,笑道:“我实是爱煞了文君,什么好的都想给她。” 庾衮摇头失笑。 果然是兵家子!说话直来直去,一点不婉转。 士人即便爱妻妾子女,也很少在言语上表露出来。哄女人这种事,不嫌丢人么? 不过——陈公这话意有所指啊。 于是试探了句:“既如此恩爱,当多生儿女,偌大的家业,可不能后继无人。” 邵勋了然,拉着妻子的手,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出生入死,横身于立尸之场,将来都是给他们母子的。” 庾文君有些羞涩,一儿半女都没有,还说什么“母子”…… 庾衮听了却目光一凝,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陈公不动摇,让文君侄女的孩子继承基业,那么有些事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比起不可言说的大富贵,其他一切都是浮云了,甚至就连颍川、汝南士族都能或多或少跟着沾光。 不过,陈公的手段也是了得啊。 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抛出香饵,让你忍不住吞下,最后只能跟着他走。 文君侄女才十七岁啊,比起她丈夫真是差得太远了。 不过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陈公已经够精明了,未必喜欢自己的妻子多精明,那样太累了,一生娶了荀氏、乐氏两位精明妻子的庾衮有些感慨。 “今日之话,老夫会一字不差带回去。”庾衮拿起一块柿饼,慢慢吃着,说道:“陈公乃重信守诺之人,料无忧也。” 说到这里,庾衮又道:“汲郡为石勒所据后,一些百姓自林虑山南奔,皆与贼人厮杀多年的忠义之士。陈公若不嫌弃,不妨纳之为府兵,给他们一个出路,也了了老夫一桩心事。” “庾公所请,固难辞也。”邵勋大笑道。 二人随后便转移话题,聊起了汲郡旧事。 说来也奇怪,方才那么重要的事,几句话就结束了。这会谈起不着边际的汲郡见闻,却一直聊到太阳偏西。 庾文君在一旁作陪。 整个过程,她的目光大多落在邵勋身上。 邵勋有时候回望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似有浓情蜜意溢出。 庾衮看了暗暗点头,对邵勋的承诺又多信了几分。 对妻子的爱是假不了的,老庾也是经历过两任妻子的人,如何不懂真心还是假意? 陈公是武人,喜欢直来直去,应不至于玩那些虚情假意。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后,邵勋又在府中置宴,招待庾衮及其随从。 庾衮也不客气,席间言笑晏晏,并在邵府留宿一晚,第二天才走。 送走庾衮后,邵勋暗暗松了口气。 庾衮代表了谁,他很清楚。 只要他身后的那些人忍了这次,不闹腾,豫州就翻不了天。 而这次妥协了,下一次就更会妥协了,毕竟有先例了嘛——破例是最难的。 嘿嘿,温水煮青蛙的战术可以慢慢实施了。 过程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定然会有反复,但只要开始施行,就会慢慢显现效果。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甚好。 只是——王老壁灯那边怎么回事?一个月了,还没个说法? 邵勋暗暗猜测,他们莫不是在观察豫兖二州士族的态度?如果这些地头蛇们都接受了,他们就更没有阻拦的动力了?很有可能啊。 妈的,都是一帮奸滑似鬼的家伙。但也就因为奸猾,他们成不了大事。 邵勋得意地一笑,拉着小娇妻的手回家了。 其实,他对妻子是很满意的。 在娘家和丈夫之间,傻乎乎的文君一边倒地倾向于丈夫,整颗心都在他身上。 这让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娶妻以后,才有了家的感觉。 庾文君每天还用她紧窄、新嫩、温暖的身体,给他的子孙一个家。 接下来,先在家陪老婆,顺便设计一下府兵的职官体系。 朝廷那边有消息后,再把府兵召集起来,操练一番,当众宣布这个好消息。 威望,就是这么慢慢涨起来的啊。 强人的伟力在于集众。 邵勋一直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无上兵法”,堂堂正正,生生不息,压倒一切魑魅魍魉,比阴谋诡计、搬弄是非之类强太多了。 而就在这次会面之后没多久,三月中旬,朝堂上的所谓“争论”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有些事情,他们无法阻止,甚至还不如豫兖士族能反抗。 此事利弊参半,邵勋既然不顾名声一意孤行,那就由他去了。看你以后打到别的地方,当地士族还支不支持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五章 舌战群儒 建春门外东一里,有东石桥,南北向,太康元年(280)建造。 桥南有洛阳三大集市之一的马市,因位于城东,又称东市。 马市不仅买卖各类牲畜,同时也是斩刑之处。 嵇康、夏侯玄、王经等人皆刑于此。 这一日,洛阳县押着“剧贼”王彰来到了马市刑场。 囚车路过之时,百姓争相围观,唾骂不休。 “狗贼,你也有今日!” “还我儿命来!” “千刀万剐了才好。” 百姓们骂着骂着,犹不解气,甚至有人投掷瓦片。 王彰也不躲避,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只求速死。 他身后还有十余将校,却神色各异。 有人杀人如麻,死到临头之时,却脸色发白,战战兢兢。 有人残忍暴虐,眼见着即将受刑,甚至痛哭流涕。 还有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们只是活到现在的。 还有一部分人早就在牢里病死了。 马市刑场之上,已搭起高台,王衍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闲聊。 “若能不兴兵戈,而轨度自贞,又何至于此?”因王彰身份较高,王衍亲自监刑,身边还有七八位朝官,都默默聆听着。 “洛阳这个烂摊子,老夫勉力维持,兢兢业业,常惧失坠,逮今十年矣。” “全忠起于越府,而用兵如神,东征西讨之际,贼寇剪灭相次。若无他,洛阳早陷矣,卿辈哪得安坐哉?” “今请授职官,不过是体恤将卒,激励士气,以更好地报效朝廷罢了。” “尔等有的来自河北,久沦寇境,家被伤残,将来若想归乡,还得全忠出力。” “又有出身关中、兖徐者,贼势大张之际,人心惶惶。贼若攻来,不还得全忠提兵抵御?锋刃所交,言念伤残,宁不悯恻?” “些许官职罢了,唉。”说到这里,王衍叹了口气,道:“相忍为国,切记。” 王衍这话倒也说得有理有据,不全是偷换概念,信口胡诌。 尤其是家在敌占区的士族官员们,更有感触。 石勒固然不是贼匪,事实上他对河北士人还不错,建“君子营”,拉拢他们做伪官,但战乱之际,又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影响? 再者,现在很多人的思想还没转过弯来,对匈奴是有点看不起的,还想着将他们打跑,收复失地,毕竟这会洛阳只是多次被围,可没有陷落,匈奴也没能在河南站稳脚跟。 基于这种思想,要想光复河北、并州,确实只能靠邵勋了,不宜过分刁难他。 “吾闻邵全忠贪财好色,剥胁宗室女眷,甚至多有淫虐之举。破匈奴者,真能是他?”有人满脸担忧之色,问道。 “中伤之语罢了。若为此,全忠焉能成事?”王衍反驳道:“张方成事了吗?” 提问者惭愧不语,心下还是有些嫉妒。 有些司马宗王,平日里嚣张跋扈,看不惯他们的人非常多,都想报复。 王妃们漂亮不漂亮是一回事,但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却让人心痒痒,若能压在身下,快意挞伐一番,一泄胸中郁气,实乃人生极乐。 “邵太白行事有分寸,我本不担心。”另外一人说道:“但他弄出的这些事,恐遗祸无穷啊。武人一旦跋扈起来,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会发生什么事,委实难测。” “天下鼎沸之际,真压得住武人?”王衍反问道:“事已至此,不如顺势而为,还能栓得住这头猛兽。若一味抵制,彼辈难道不能自取?届时邵全忠也无法违拗众意,猛兽出笼,谁能制得住?” 提问者语塞。 王太尉的意思是规矩、法度看不见摸不着,但还是有用的,因为它存在人们的内心之中。若真把武人逼到不得不自取的份上,可就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没有了规则束缚,人性之恶尽情释放,你承受得起吗? 现在给,朝廷还能有点体面,规矩还不会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已经是无奈之下的最优选择了。 “邵全忠乃世兵出身,他如何看待士人?”又有人问道。 “全忠是明白人,知士人之好,也离不开士人。”王衍说道:“其妻庾夫人乃梁国内史庾琛之女,妾乐氏是故尚书令乐广之女,妾卢氏出身范阳巨族。幕府之中,多有豫兖徐三州士人,委以重任,视作股肱,无需担忧。” 提问者默默点了点头。 邵勋在地方上重用士族。 豫州诸郡国,基本都是士人掌权,很多甚至由地方大族自辟属吏、自募兵士,全权委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还大力支持尚书令庾珉,并把卢志推到朝堂任侍中,妾乐氏之兄乐肇则在年前被辟为给事中…… 这么看来,他还是挺重视士人的,并非张方、苟晞那种与士人关系极僵之辈,可以打交道。 或许,王夷甫说得是对的。邵勋也是没办法,压不住手下军将,必须给他们官位、富贵。 唔,其间或有机会。 邵勋能给军将们富贵,他们也能给啊。 “太尉……”第四个人开始提问。 王衍来者不拒,舌战群儒,一个個把他们都辩倒辩服了,可谓威风八面。 而且,他这次并未使用“口中雌黄”的绝技,从头到尾没有逻辑方面的问题,轻松取胜。 功力确实深厚。 当然,也少不了名气的作用,很多人被他耀眼的光环所慑,心理上自觉矮一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何能辩赢? 但疑虑也是存在的,大家都在观望,事情并没有算完。 辩论告一段落后,王彰已被押到刑场。 王衍起身,看着被军士压跪在地上的王彰,微微叹息。 “王夷甫?”王彰抬起头来,唤了一声。 “正是老夫。”王衍袖手而立,看着王彰,道:“昔年你随成都王来洛阳,其时意气风发,富贵满身。八年过去了,可曾想过有今日?” 王彰是太原人,但并非出身太原王氏,他是正儿八经的匈奴。 早些年,司马颖还在的时候,王彰任大将军府参军。 在府时指出,陆机甚得成都王信重,遭河北将佐嫉妒,反为弱敌(长沙王司马乂)所败。后随刘聪北归,任刘汉中军将军。 王彰对刘渊、刘聪父子是非常忠诚的,本身也有在中原当官的经历,不是那等愚昧之辈。不然的话,刘聪汾水观渔的时候,他也不会冒死进谏了。 奈何奈何,世道如此,他的选择也谈不上对错,成王败寇,没什么好多说的。 王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洛阳县的官员见太尉离开了,看了看时辰,下令行刑。 刽子手是人精,看到犯人居然能和太尉说上话,拿出毕生绝技,一刀就斩下了王彰的头颅,没给他更多的痛苦。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 刘汉数围洛阳,和匈奴有仇的人多了去了。抓到一个伪中军大将军,恨不得分食其肉——唔,这是衙门小吏的业务范围,不是不可以买卖,出够钱就行。 王衍则看着众人,叹道:“若匈奴破洛阳,焉知我等不是王彰的下场?” 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有些道理,光靠嘴巴来说可能说服力有限。但王彰被斩首的场面,却太有冲击力了。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心中的某些坚持就慢慢动摇了。 是啊,这么乱的世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能这就是命吧。 命不好,没法和祖辈、父辈一样生活在太平年景,注定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如今他们希望的,只是这个代价少付一点罢了——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底线已经被突破了,从付不付代价变成付多少代价。 行刑结束之后,王衍便乘牛车回了城。 今晚还有一场宴会,邀请了很多士人参加。 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但为女婿——不是,邵全忠——消除负面影响是必然的。 他会当众算一卦,以增强说服力。 另外,必要的安抚还是得给。 塞点好处,堵住一些人的嘴,比如帮他们点评一下子侄辈。 另外,一些官位运作也很费神,消耗的都是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情和脸面。 每每想到此节,他也有点绷不住。 老夫年少成名,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为一个军户奴兵出身的人擦屁股?而且还下了血本,消耗了人情,甚至被人暗地里讥嘲。 有些时候,他都不想做这个官了,憋气。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随着邵勋日渐成势,他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多。 怎么让此人知道老夫的巨大付出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六章 暴躁的笼中鸟 晚间,华灯初上,尚书省仍在加班加点工作。 尚书省三位最高长官尚书令、左仆射、右仆射皆在,且面容严肃,因此大家都不敢偷懒。 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尚书亦在,虽然不干他们中大多数人的事,但大领导都没走,他们怎么走?老实待着吧——先帝时一度设右民曹,后罢废,尚书省仍止于上述六曹,即后世六部的雏形。 衙署外响起了有节奏的脚步声。未几,给事中乐肇带着几位门下省令史来了。 “弘茂来也。”尚书令庾珉起身,笑着相迎,问道:“如何?批驳还是批准?” “批准。”乐肇答道,然后又苦笑道:“令公何必戏我?尚书省上奏,太尉、司空又多有关照,门下侍中如何敢批驳。” 侍中是门下省的主官,一共六员,乃天子近臣,参预机密,掌顾问应对。 陈郡公邵勋为部下请功,闹得沸沸扬扬,但闹完之后,朝官们发现豫兖士族都没反抗,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那他们还闹个锤子! 于是乎,王衍暗示,拥有一定决策权的尚书省立刻按照邵勋的要求拟定名单,并装模作样地按照选官标准走流程,最后以中央选举的方式,给总共五十余人授予了七到九品不等的官职。 请功名单拟定后,尚书令庾珉亲上奏章。 天子召集近臣议论,最后大臣们皆曰“可”,事情就定下了。 门下省有“平尚书奏事”的权力,即对尚书省的奏章进行审核,如果不同意,就将其打回。 当然,尚书省也有“上诉”的权力,交由天子定夺。 陈公的请功名单,门下省没有驳回的念头,其他几位侍中全然让出此事,交给新进来的侍中卢志处理,于是事情就定下了。 “如此便可交予陛下用印了。”庾珉也不再等了,直接说道。 他们现在还在宫城内,城门已经闭锁。但没关系,陈公的事情,太尉关照,门下、中书二省忙活,殿中将军拿着宫门钥匙在外面等着呢。 难得的高效率啊。 陈公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没人赌再等下去他会不会发飙。 于是乎,庾珉、乐肇二人带了数名佐官、十余令史,直接去了太极殿。 呃,虽然已经入夜,但天子一般不去昭阳殿宠幸后妃。 他要么办公到很晚,要么听曲子,要么看书,要么钓鱼,总之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就是不去后宫造人,以至于太子司马铨都是从别人那里过继来的。 二人抵达太极殿后,才得知天子刚刚离开,去昭阳殿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可能吧? 于是又奔昭阳殿,得知帝后二人夜登陵云台去了。 陵云台位于灵芝池北,乃宫城最高建筑。 自曹魏年间建成后,历代天子都喜欢登上此台,一边饮酒,一边俯瞰洛阳,其实是一处欣赏城市风貌的好地方。 此时天子正坐在最高一层阁楼上,皇后梁兰璧小心翼翼地进奉酒食。 “你阿爷也是个没用的。”司马炽怒道:“这么久了,连杜弢之乱都平定不了,朕还怎么迁都?” 梁兰璧不懂军事,不知道荆州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或许,父亲真的做得不够好吧,但天子这么说,还是让她很难过。 于是侍奉愈发勤谨,愈发小心翼翼。 司马炽一瞬间有些愧疚,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最近几年,他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他没法杀大臣。 他没法灭匈奴。 他没法除掉奸贼。 他甚至连天子该有的用度都无法维持。 他不知道找谁发泄。 只有皇后了,骂她甚至打她,她就只能哭,哭完后继续关心他。 一开始还担心她会找家人哭诉,后来发现想多了,这個蠢女人居然担心她父亲对天子观感变差,于是默默咽下委屈——在如今这会,一个封疆大吏可能真的对天子没太多敬重了。 南风吹来,皇后额前的秀发被轻轻拂起,露出了微红的双眼。许是害怕被天子发现,她悄悄避开了,挤出笑容,道:“陛下,夜风有些凉,该回去歇息了。” 司马炽不屑地嗤笑一声,抬头仰望星空。 夜空澄净无比,星月低垂,矮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如果能飞上天就好了,跳出这个牢笼,然后去长安、襄阳、建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哪怕也有风险,可总比留在洛阳强。 朝中全是奸臣! 他的抱负难以施展,没人理解他的焦虑,让他成了孤家寡人。 有时候都在想,大晋朝究竟还有几年国祚。 有时候甚至惶恐,他会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都说亡国之君昏招迭出,但正是因为看到了最终的结局,明白不折腾也是死路一条,那么还不如放手一搏,万一出现奇迹呢? 汉献帝那种老实得跟鹌鹑一样的人,他压根看不起。 明知曹氏最终会篡位,却只能玩玩衣带诏之类的小把戏,不敢真刀真枪与权臣翻脸,到头来不还是丢了江山? 但他又有些迷惑。 洛阳城里有权臣吗?好像真没有。甚至连一个远远操控朝局的霸府都没有。 许昌那位压根不关心朝堂,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看吧,我都懒得清洗朝堂,结果朝臣们还是不把你当回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真是畜生!司马炽一拍案几,酒水四溢。 “陛下!”梁兰璧担忧地看向他。 “邵勋看不起朕,朝臣看不起朕,你也看不起朕么?”司马炽怒视皇后,质问道。 皇后捂着嘴,无声抽泣。 有宫人匆匆前来,低头垂目,不敢多看,只禀道:“尚书令庾珉、给事中乐肇请求入觐。” 司马炽先是一愣,继而大怒。 这么晚了,还没离开宫城,显然是打算彻夜办公。 你们什么时候如此勤勉了? 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新主献媚? 不,邵勋算什么新主?他不配。 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东海王越,哪个实力不比他强?哪个名气不比他大? 司马炽脸色变幻许久。 梁兰璧担忧地看向他。 司马炽冷哼一声,道:“让他们上来。” 宫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二人先后上了高台,躬身行礼。 司马炽懒得起身回礼——按制,尚书令已经是宰相级别的高官了,对天子奏事叫“坐而论道”,行完礼后,天子要回礼。 庾珉仿佛没注意到天子仪礼上的欠缺,只道:“陛下,新近升授官员名单已拟定,共五十三人,曰——” “够了。”司马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庾卿乃陈公长辈,想必尽心做事了,朕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阴阳怪气的,但庾珉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陛下既已恩准,臣这便寻人差办了。” 老实说,看到天子这副样子,他也有些感慨甚至可怜。 毕竟是天子啊,换谁落到如今的境地都会心生愤懑,乃至行止差错,可以理解。 但他也就是感慨下罢了。 回不去了! 庾家已经坐上了陈公这条船,不会再被天子信任了,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 庾珉又行一礼,正待离去之时,又听到了天子的声音:“昨日太尉来此,劝朕顾全大局。哈哈,难道朕不是大局吗?” “臣闻得膺神器者,当上奉大祭,下安群生。”庾珉说道:“陈公涤荡妖氛,廓清宇内,实乃上天垂爱,宗庙降灵,故致文武宣力,战以功成,名邑得保,陛下乃安。陈公帐下军卒,皆一时之选,大纛前指,则匈奴荡平,如此勇武之士,自当酬功,以示天恩。” 司马炽又想冷笑。 但想了想后,觉得没意思,于是心灰意冷地挥手道:“卿速退。” 庾珉又行一礼,躬身退去。 陵云台上又安静了下来。 昨日,河阳有消息传来:匈奴又集结了数万人马,似要攻打已经修筑完毕的北城。 或许,这便是朝臣们吓破胆,千方百计安抚邵勋的主要原因吧。 司马炽皱眉思索,眼珠转来转去。 片刻之后,他看着梁皇后,久久不语。 梁兰璧不明所以。 她现在已经不会再自作多情觉得陛下在爱怜她了,被打骂多了,人总是会醒悟的。 “匈奴……”司马炽念念有词,举棋不定。 “过来。”司马炽招了招手。 梁皇后走近了几步。 “再近点!”司马炽狠狠一拉梁兰璧的手,怒道。 梁兰璧手臂被抓得发痛,但她不敢喊出来,只眼泪汪汪地看着天子。 “听闻你最近迷上了浮屠?”司马炽问道。 梁兰璧想点头,又不敢。 “蠢妇人!”司马炽骂道。 以前还颇有灵气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过几日你便出宫礼佛——走远点,洛阳的佛寺太扎眼了。届时,伱找几个心腹可靠之人,前往宛城、襄阳和建邺……” 梁兰璧听完,脸色煞白。 她看着天子,用哀求的语气说道:“求陛下收回成命。” 司马炽冷冷看着她。 梁兰璧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 “就这么办。”司马炽不容她拒绝,直接下令道。 邵勋一口气提拔五十余将,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再等下去,与死何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七章 授官 四月初的时候,府兵陆陆续续开始集结。 最先抵达许昌的是来自阳翟的禹山防以及来自襄城的颖桥防。 总计五百六十余人,挎刀持弓,意气昂扬。 四月初四,幕府发下了一批冠服、器物。 “此谓‘武冠’,一人一件,若遗失,就得花钱了。”文吏从大车上取下一顶武冠,交到部曲督许猛手中。 许猛就是颍川本地人,自称祖上乃召陵许氏别支。但看他那熊样,五大三粗的,还不识得几个字,大伙平日里都暗笑他装读书人。 这次他又出丑了,看着手里的武冠,对文吏抱怨道:“我闻有狗尾续貂之事,为何这武冠上却无貂毛?” 文吏一听就笑了,道:“许督莫要玩笑,部曲督如何比得上貂蝉?” 貂蝉是一种俗称。 国朝有制,侍中、常侍戴武冠,加黄金珰,附蝉为文,插以貂毛,黄金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 这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冠戴的遗制。 北地寒冷,胡人常以貂皮暖额,赵人学了过去,遂以附冠。秦灭赵后,将此冠赐给侍臣使用,汉魏以来皆沿此制。 此冠又称貂蝉冠,戴此冠的武人亦被称为貂蝉,一般是中高级将领或皇帝侍臣才能戴,比如邵勋常戴的冠饰就是貂蝉冠。 许猛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消息,但又不完全懂,于是闹了笑话。 “此冠不叫‘貂蝉’,曰‘笼冠’。”文吏又拿起一顶武冠,手指轻敲了敲,发出几声闷响,可见比较坚硬。 笼冠算是武冠的“基础款”,内衬平上帻,上加凃漆纱弁。制作弁的织物本来相当稀疏,但凃上漆后即成一笼状的硬壳。 笼冠又称武弁。 解释完后,文吏又给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官员发放武冠、戎服。 府兵体系正在完善,制度粗疏。 按照初步设计,以三百人为一防,置别部司马一员——刘备为平原相时,关羽、张飞就当过别部司马。 四防为一督,主官为部曲督,另置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各一员,正副部曲将在农闲时负责操练,长史担任文书后勤工作。 不出征时,府兵散于乡里,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无令召集者,立斩。 也就是说,底层府兵军士平日里在家务农、练武,除了农闲时的集体军阵操练之外,府兵将校不得随意召集——这是唐代摸索出来的套路,有效避免了兵为将有。 从中可以看出,府兵们聚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很多,军官也不是很熟悉部下们的能力、性格,严格来说不太好,与长年聚在一起的募兵不好比,就相互间默契、配合而言差了很多。 但这是一种低成本的部队,一次性投资到位之后,日常维持费用很低。 府兵也有自己的优势,即他们可以置办适合自己使用的装备,自行决定如何锤炼武技。 总体而言,时间长了以后,府兵们的武艺都还不错,且为多面手,诸般兵器都能耍一耍,战场适应能力很强。 发完武冠后,又发公服、佩剑。 七品以上的官员穿朝服,因为他们有上朝的资格了,虽然不一定真上朝。 七品及以下则穿公服。 公服亦称从省服,是朝服的简化版本,没有皂领袖、皂撰(缘边)、绶带、蔽膝、簪导等。 本来也没有佩剑,这次是邵勋特别要求的。 但这个剑…… “竟然是木剑!朝廷这么穷?”有人嚷嚷道。 “你别说,这剑虽然不能杀人,但挺漂亮的。”有人揶揄道。 剑首之上,按照品级不同,则有蜯、金银、玳瑁雕饰。 众人摸着剑首,再看看绘制着精美图案的剑鞘,心底滋生出了别样的情绪。 武冠、公服、佩剑,就连靴履都发放了。 有人迫不及待,当场脱衣,换上新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文吏则摇头苦笑。 粗鄙之人,沐猴而冠,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他想起了赵王司马伦时的旧事,王府奴仆都能封官晋爵,狗尾续貂之事臭名远扬,那大概是国朝第一次把官员公卿的体面狠狠踩在脚下。 陈公这是第二次了,唉。 他虽然在幕府做事,但不代表什么事都认可。 眼前这几个粗笨壮汉,大字不识一個,唯晓得提刀杀人。 威严的公服穿在他们身上时,总有种滑稽之感。 公服、朝服、冠饰之类,非常吃穿戴之人的素质。 有人穿起来,俊美有仪,气度非凡,给人飘飘欲仙、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人穿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丑得要死。 其实陈公穿起来也不好看,但他身上的气质不错,沉稳平和、不怒自威,倒也有几分威严的气息。 这几个新上任的部曲督、部曲将之流就差太多了。 再看看他们互相打趣—— “许督穿上这身,回家后夫人都不认得了,怕是要被赶出家门吧。” “尔母婢!这身公服穿在身上,怎么感觉比铁铠还重?” “哈哈,官威深重啊。” “也是,老子现在是官了,以后睡觉都不舍得脱下。” “过阵子回了阳翟,我就去那几个土族家门口转转。仗着有上千部曲,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其实他就是个白身罢了。妈的,我要让他下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哈哈,可别这样。人家看到你当了官,连夜带着部曲投效明公,说不定混个比你更大的官。” “哈哈!” 众人乐不可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愁吃穿了,现在又有了官身,日子更有奔头了。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陈公给的啊。 回家以后,就督促子侄辈加紧练武,将来继续为陈公厮杀,搏一份前程出来。 唔,最好再认点字,别像他这般大字不识一个,想往上升迁都难,更不可能出任地方官。 但这都是幸福的烦恼了。 即便是七八九品的武官,在乡里也是一个无法被忽视的人物,谁敢欺辱他? 文吏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仿佛有某些东西被打碎了,难受无比。 不过他很会调节自己的心态。 这些粗鄙武夫都能当官,意味着他这种没有门第的读书人也有了上升的可能。 诚然,他没读过几本书。仅有的读过的书上的内容,还模糊不清、错漏甚多,他也不确定自己读得对不对。 就文化水平而言,他肯定是不如士人子弟的。 问题是他要求也不高啊,弄个官身就行,哪怕是第九品的最低级官职。 有了官身之后,他就可能被更高层次的人邀请,参加聚会、宴饮,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书籍,学习更多的东西,慢慢积累家底。 届时,子孙后代的学识肯定比他强,能比他走得更远。 一个家族,就是这么一代代披荆斩棘,奋力前行的。 “明日陈公召见尔等,穿戴好公服、武冠,莫要误了事,切记。”文吏离开之前,叮嘱了句。 还在嘻嘻哈哈的几人神色一凛,下意识站直了身子,连连点头。 ****** 四月初五,晴。 邵府之内,邵勋拿起一枚“部曲督印”,粗粗扫了一眼。 这是少府制作的,效率非常高了。 整体不大,大概长宽高各两三厘米的样子,非常袖珍的一个铜制官印。 印上有驼纽,看着还算精致,印底的文字刀锋犀利,挺峻清晰,不算粗制滥造之物。 他也有官印。 陈郡公的官印是马纽,平东将军官印则是龟纽,整体比“部曲督印”、“部曲将印”之类大很多,制作也更精美。 “许猛。”邵勋放下官印,轻唤一声。 “末将在。”许猛大声回应道。 “此印收好,你现在是府兵禹山督之长了。上千劲卒,交予尔手,勿要令我失望。”邵勋拉过他的手,将官印塞了过去,说道。 许猛虔诚地捧过官印,神色有些激动。 有人轻咳了一下。 许猛反应了过来,当场跪下。 邵勋一把将他拉起,道:“岂能折辱壮士?来人,赏绢二匹,另给酒食。” “诺。”立刻有仆役前去准备。 接下来,邵勋又给另外几人发放官印。 每个人都要勉励一番,有的甚至还能叫出名字,让他们激动不已。 “这都是你们应得的。”邵勋挥手让众人坐下,笑道:“我亦起于锋刃之间,深知武人不易。战阵厮杀,有功不赏,如何说得过去?便是朝廷忘了,我亦要为尔等讨取。” 众人听后神色振奋。 谁说立了功就一定要赏的?国朝可没这个规矩。 给你赏,那是恩赐。 不给伱赏,那是寻常。 不光国朝了,自汉以来都是如此。 军功封侯是少数,大部分人立了功并无赏赐,因为厮杀是你的本分。 从地里召集起来的农夫,荒废了家里的田宅,罢遣回家之后,有什么赏赐? 战死之后,谁给抚恤? 所谓羽林遗孤才几个人?做做样子罢了。 而且,做样子也做不到你身上,你什么身份?战死后遗孤也配当羽林郎? 身份,这是一道看不见但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的天堑。 能让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厮杀汉脱颖而出当上官,那简直是再生父母。 这种好事,一般只有在乱世开启、新朝建立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唔,新朝建立…… 每个人都若有所思,甚至慢慢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仆人将酒食端了上来,每人都有份。 邵勋见了,笑道:“走,去院中一起吃酒,与尔等同乐。” 众人轰然应诺,跟在邵勋身后,毕恭毕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八章 瞬息万变 “每日做的酒食,都让你与军校们一起分吃了,我明明一大早就起来做了。”膳房之内,乐岚姬将一碗水引饼端到邵勋面前,有些抱怨。 旬日以来,府兵陆续集结至许昌,每天都要接见几名军校,发放官印,勉励几句,然后与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培养感情。 “你不懂。”邵勋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仅接见军官,还和士兵们一起攀谈,这都是有原因的。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军队,当然要好好维护。 要当军队的缔造者,而不是继承者,这两种情况下对军队的权限等级是不一样的。 他白手起家拉起的这支部队,掌控力极强,不但对军官有恩,还和部分士兵聊家常、给予赏赐,帮他们解决一些困难。 另外,还经常在他们面前展现武勇,花精力记住他们的名字,给他们一个惊喜——想想看吧,你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兵,最高统帅居然知道你名字,并给了赏赐,这是什么心情? 现在军队中已经开始流传关于他的传说了。 再巩固一些年头,他就是这支军队的神,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除非他死了。 但如果是他儿子继承这支军队,情况就不一样了。 继承人和军官、士兵们之间没有情分,仅靠体制来约束,权限等级骤降。 有些担心儿子掌控不住部队的人,甚至会进行大清洗,哪怕拼得部队战斗力下降也在所不惜。 一个靠体制约束,一個不仅靠体制,还有恩义、情分做润滑剂,孰优孰劣,很明显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二代本来就很难做到创业一代那个地步。 况且,大多数创一代就压根没有建立足够的威望、恩义,传给二代后自然就更不稳了。 邵勋做白手起家的创一代,给予将士们恩惠,他做得越多,将来传给儿子时稳定性就越强,毕竟这个世上并不全是狼心狗肺之辈,还有许多人会记住他的恩惠,愿意保他的子孙的,只要子孙们不是倒行逆施乱来。 “我是在给孩儿们攒家底,懂不懂?”吃完水引饼后,邵勋将筷子一搁,问道:“金刀呢?” “认字去了。”乐岚姬说道。 “五岁就认字,士族子弟都这么苦吗?”邵勋奇道。 乐岚姬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道:“虽说士人子弟多有不成器者,但确实五六岁就要开始学了。” “以何为教?” “郎君那本《千字文》,另外还教《诗》。”说到这里,岚姬补充道:“妾是按乐氏私学的法度来教的。五岁学《诗》,也不是要认多少字,主要是多识山川草木之名。” 邵勋恍然。 原来,世家大族的私学教育挺讲究门道的。年岁较小的孩子,知道他们定不下心来,于是教《诗》,并带着他们出门游玩,实地辨别《诗》里面提到的草木,加深印象。 稍大些,继续学《诗》的同时,开始穿插学习《礼》,主要是让他们懂人伦之纪。 反正乐岚姬就是这么学过来的,而且她让人从南阳家中取来了精注版的《诗》、《礼》、《易》、《老》、《庄》等书籍,甚至还有她父亲乐广留下的文集、书法帖子——乐广在学问上有些造诣,同时也是书法大家。 听完之后,邵勋只觉这个教育模式成本也太高了,不可能推广。 各家的教材也不一样。 有些潜心治学的大家族,底蕴就比较深厚,藏书万卷都是等闲。 有时候他们会开馆授学——一般是年纪大了辞官归隐的时候——这时候往往几个郡乃至一个州的人都会为之骚动,慕名求学者往往高达数千人。 底蕴较差的家族就不行了,藏书少,学的教材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有散佚,有错漏,与人辩论时,冷不丁冒出个错误的东西,贻笑大方。 王衍为什么辩论那么厉害,一个是口才好,一个是不要脸,但最重要的是家里藏书丰富,他也喜欢看杂书,各方面都有涉猎。辩论之时,抛出个别人都没听说过的东西,然后指出这个论调或典故出自哪里,让别人羞愧无比。 “吾儿认字全靠你这个娘亲了,稍大些我再教他军略兵法。”邵勋说道。 “郎君是在哪学的?”乐岚姬有些调皮地问道:“莫非真是太白星传授?” 邵勋一把将她抱在腿上,故意板着脸问道:“太白星厉不厉害?” 乐岚姬红着脸,昨晚差点把她撞晕过去,能不厉害么? “乐家的藏书,我派人去抄一份。”邵勋又道:“以后我邵氏博采众家之长,编纂一套全书,公开给天下学子抄录。各家藏来藏去,到最后都没几个有学识的人,实在可恶。” “我父呕心沥血治学的文集,为什么给别人?讲给金刀听听就行了。”乐岚姬有些不乐意。 “就当替我办事了。”邵勋把女人微微有些撅起的小嘴扶正,惹得她咯咯直笑。 “嗯,我与大兄说一声。”乐岚姬同意了。 “这才对嘛。”邵勋喜道。 以前只知道乐广厉害,现在发现人家是“大学教授”级别的高级知识分子,顿时肃然起敬。 ****** 吃完早饭后,他开始处理公务。 参军李重上表,请伐石勒。 原因是石勒去年年底和王浚打了一仗,虽然赢了,但实力受损,正合攻之。 至于石勒为什么赢了还实力大损,主要原因是他玩的是防守反击的套路。 王浚联合段部鲜卑,出动了步骑数万人,一路杀到邺城,无可阻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他们脑抽了,居然开始强攻坚城,最后死伤惨重,锐气尽失,退兵时遭到石勒骑兵追击,大败而回。 邵勋想了想,拒绝了,让李重继续在濮阳屯田。 不是他不想搞石勒,主要是银枪军还没退下来,无兵可用——严格说来,兵很多,但是能对付骑兵的步兵太少了,普通步兵上去就是送人头。 第二份是王雀儿写来的表章。 邵勋一看,哂道:“这字没救了。” 仔细看完后,得知开春后刘汉集结了大军,在河内北部屯田,似有所图。又有大群骑兵在野王牧马,时不时进至北城城外窥伺。 这不对啊! 邵勋有些奇怪,以刘聪的脾气,不该集结大军围攻河阳三城? 他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仔细思考。 攻城战最是惨烈,守城方可以极大消耗进攻方的兵力、物资以及士气,然后获得反败为胜的机会——只是出现机会,抓不抓得住就要具体看了。 他原本认为,匈奴即便撂下几万条性命,也不一定拿得下河阳三城。届时他再调集大军,把所有骑兵都带上,说不定能一股脑儿冲到上党。 但现在刘聪居然不硬来了…… “把敌人当傻瓜是不可取的。”邵勋自失一笑,又坐了回去,暗暗思忖匈奴是不是要大举进攻关中。 去年底的时候,听闻中山王刘曜已率部进驻冯翊,与单征手下的氐兵一起,挫败了梁综等人对冯翊的进攻。 恰好贾疋被彭天护击杀,双方便偃旗息鼓,罢战了许久。 现在想来,匈奴是不是打算增兵关中,进取长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就要调整战略了,因为敌人的战略已经出现了重大变化。 “想安生一年都不行。”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河内、洛阳、弘农等地的山川地形已尽在脑海之中。 还是王弥好打! 河内地势一马平川,利于骑兵。 河北地势同样利于骑兵。 弘农则处于豫西山区,方便步兵作战。 但出动哪些人马,却颇需思量。 他站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 可惜去年抓获王彰后,居然没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然这会已经可以做出战略调整了。 要不要把银枪左营撤下来?他举棋不定。 按说这支部队出征甚久,该撤回来休整了,但这会河内局势不明,贸然换防,有可能为敌所趁。 罢了,遇事不决打王弥。 多打打,说不定就打出蛛丝马迹了。 况且,去年石勒进军弘农,忠武军吃了大败仗,主力被歼灭,这个仇还没报呢——石勒造的孽,当然找王弥报仇了。 “顺龄。”邵勋喊道。 “明公。”蔡承走了进来。 “将这份命令发往幕府,着长史、左右司马会同办理。”邵勋将一份写好的命令书交给他,吩咐道。 “诺。”蔡承将命令书放进木盒之中,行礼退下。 蔡承离去后,邵勋思来想去,决定去一趟洛阳。 禁军虽然烂,但也不能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烂,当攻城炮灰总是好的。如果这也不行,那还不如遣散了事。 至于调动禁军会不会让天子抓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正好可以测试下。 做出决定后,他又翻查了一下之前的文档,仔细研究了番关中的战局。 总体而言,刘汉似乎并未投入主力部队,可能因为晋阳被拓跋猗卢夺回后,他们也有压力,需要提防。 其实,都说河南是四战之地,刘汉难道就不是了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快,亲兵将一封信送了过来。 邵勋伸手接过,发现是卢志写来的。 他以为是朝中有什么事呢,打开一看,顿时有些惊讶。 慕容廆之子慕容翰闻段部鲜卑败回,遂起大军,联合宇文鲜卑,大破段氏,俘获牛羊人丁以万计。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王浚仓皇召集军队,准备增援段部鲜卑。 邵勋思虑良久。 局势可真是瞬息万变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九章 军议 许昌东南的邸阁内,诸库大门洞开。 一袋又一袋的粟米被启运出仓,运往洧水中的船上。 幕府有令,发粟四十五万斛送往新郑仓。 新郑仓则调拨差不多同样的粮食输往荥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战物资的囤积是发动战争的前提,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攸关之事。 许昌宫附近,邵勋召开了一次现场会议。 榆柳树荫之下,平东将军幕府的主要僚佐们都到了。 最先发言的是长史裴康。 他垂垂老矣,但做了长史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容光焕发,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简直医学奇迹。 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了,堪称沉稳有力:“明公,仆以为此时不宜动刀兵。四郡国去岁刚有盈余,便开始治水,大发役徒,消耗甚大。若要出征,要不要从四郡国征粮?” 四郡国指的是襄城、南顿、新蔡、陈郡,总计二十个县、约三十六万口人。因为是直辖属地,因此进行了重点建设,确实消耗很大。 这几年,邵勋主要向士族豪强索要粮草,他们一般来自四郡国以外的地方。长期下来,多多少少是有点不满的,合着你安排了大量屯田百姓,却不向他们收税,只朝我们索取,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还有理由,比如流民尚未扎根,收获有限等等。但这都第三年了,四郡国甚至有余粮治水,你再不收税就不合适了。 “五月麦收,六七月间可酌情征集些粮豆、干草,一户出三斛粮豆、五束干草,如何?”邵勋说道。 四郡国约有七万七千余户,大概能征集到二十万斛出头的粮食,不到四十万束干草。 这是多方考虑的结果。 事实上直到两宋时期,北方平均亩收也就只有一斛(唐斛、宋斛100斤出头,等于三晋斛),一家五口人,平均每人每年吃四斛粮食,总共消耗二十斛,也就是大人小孩平均一下,一人一天吃一斤多。 一天一斤二两的粮食,对现代人绰绰有余,但对古代人而言,则不够吃,还得另寻蔬菜、瓜果补充,以度过青黄不接之时,故一家人必须耕作二十亩中田才能解决温饱,这还是不缴税的情况下。 如果要缴税,或者耕作的是下田,那就要饿肚子了。 如果耕作的是上田,则勉强能够支应。 水利工程的作用就是尽可能消灭下田,将其变为中田乃至上田,提高产量。 四郡国的百姓,平均每户三十亩地还是有的。 今年夏收之后,确实可以少量征收一些粮食。 “明公既有成算,仆也不好多说什么。”裴康说道:“最好放在夏播结束之后再动兵。” 夏收之后还有夏播,主要种杂粮,下雪前收获。杂粮亩收很低,但也是一笔收获,不可轻忽。 “夏播都六月了,收拾完毕再出兵,已是七月,待至敌境,怕不是已八月,四个月过去了,还打什么仗?”左司马陈有根眼一瞪,说道。 裴康看了他一眼,懒得多说。 陈有根虽然一直在努力认字,看似好学,但骨子里还是个武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杀杀杀,仿佛不攻城略地他们的大业就没有进展一样。 水利工程、移栽桑苗、厘定官制、收拾人心,哪一样不是夯实根基的大事? “有根稍安勿躁。”邵勋轻声说了句。 “是。”陈有根拱了拱手,不再说话了。 右司马羊忱在一旁看了,暗暗点头。 在此之前,他有点担心陈公被武人裹挟,渐至穷兵黩武,那样羊氏投下的本钱可就危险了,有收不回来的风险。 如今看来,陈公还是有数的。 武人裹挟不了他,他有足够的威望压制武人,同时也很注意夯实根基、休养生息,给了他们文人施展抱负的空间。 若换個威望稍差的人,文武失衡,日子可就难过了。届时他也就没太多心思做事,要么明争暗斗,要么袖手旁观。 总之,他对陈公放出武人这头猛兽,侵蚀世家利益是不太满意的,无奈前期投入太多了,现在撤出有点舍不得。再加上陈公明事理,知道搞平衡,他就稍稍放下了心,忍忍吧,世道都这样了,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那就夏播结束后再出兵,在此之前,但输送粮草军资。也不用太急,别征发太多人手,马上就要夏收了。”邵勋一锤定音,众人再无异议。 “明公。”从事中郎柳安之说道:“先前明公定下伐王弥之略,今又在荥阳囤积粮草,何也?莫不是有变?”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正是今日欲与君等商议之事。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打谁还未下定决心。弘农、河内、河北三者择其一,尔等议一议吧。” 说完,他又解释了下河北的突发情况,让众人能更深刻地了解如今的局势。 曹魏时期,因为乌桓人大部迁入中原,在北方草原上留下了真空,因此慕容鲜卑开始迁入辽西,后因协助司马懿平定公孙氏,被封为率义王,居于大棘城之北(今辽宁阜新一带),及至今日,且牧且耕,渐次发达了起来。 元康四年(294),慕容廆正式迁都大棘城,建立官制,收拢胡汉百姓,优容士人,国家日渐兴旺。 中原大乱之际,有些士人就北上投靠鲜卑。 比如,东莱刘氏的刘胤欲避乱辽东,行至幽州时为王浚所留,表为渤海太守。 除刘氏之外,东莱、北海、平原、泰山等郡国皆有人北上投靠慕容氏。 就目前而言,还只是派了一部分子弟过去打前站,家族代表人物还没过去,但再发展下去,很难说。 世家大族固然有很多废物,但眼光精明之人不在少数。慕容廆那边都有人投靠,可见这帮人是真的对天下大势有深刻的认知。 胡毋辅之前阵子就说,他们家有人带着家小、部曲、工匠以及书籍投靠慕容鲜卑了,并提到慕容氏法纪严明、虚心纳贤,不断学习中原典章制度,并做了本地化改造。 以世子慕容皝为首,贵族子弟纷纷拜师,学习中原文化。 慕容廆理政之余,也至学堂听课,朗诵经典。 偏偏慕容鲜卑还很能打。这样一个政权,崛起的势头已经非常明显了,邵勋还给了他们助攻,段部鲜卑大概率挺不了几年了。 而说起段部鲜卑,他们现在几乎已完全退出辽西,部众投靠宇文、慕容二部的比比皆是,剩下的多奔入幽州境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曾经角逐辽西的三家势力,现在只剩南部的慕容鲜卑和北部的宇文鲜卑了。 宇文鲜卑原本实力比慕容强,但太安二年(302),宇文鲜卑主动进攻慕容氏,一年内败两次,损失极为惨重,双方的实力差距已没之前那么大了。 而段部鲜卑势衰后,慕容氏分到了最大一份遗产,双方实力已经极为相近,再加上慕容氏骁勇善战,又极力学习中原文化,有士人帮着打理地方,出谋划策,宇文鲜卑败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局势分析完后,幕府僚佐们却不是很感兴趣。 在他们看来,那些事有点远了。 慕容廆看起来确实是一代雄主,但势力范围止步辽西,目前也尊崇晋室,似乎没有造反的想法。别的不谈,国朝在辽东还有平州刺史,有诸太守,慕容廆攻取这些地方并不难,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见其态度。 “明公,段部鲜卑是否已依附王浚?”参军庾亮问道。 “算是吧。”邵勋说道:“他们不甘心退出辽西,还做着收复失地的大梦。王浚没法,得陪着他们打,恐无力应对匈奴攻势。” “王浚之兵能战否?”庾亮又问道。 参军金正嗤笑一声。 庾亮猛然转头,心中愠怒,但没说什么。 “明公。”金正说道:“从太安至永嘉,十年矣。王浚若独自出兵,少有胜绩。昔年石勒刚刚起势,飞龙山之战,亦只能令石勒小挫,十万兵几乎全师而退。石勒之所以惧王浚,怕的不是幽州兵,而是鲜卑兵。真以为王浚有什么本事呢,没有鲜卑女婿助战,石勒灭之易如反掌。有些士人,不必高看他们。” 这下好多人看向金正了。 金正不以为意,一个个回瞪过去,咋地,老子还怕你们不成?况且我又没把士人一棍子打死,只提了王浚,你们那么敏感作甚? 邵勋也看向了金正。 金正气焰顿消,拱了拱手,道:“我以为当击石勒。关中、弘农随他去吧,顾不过来。先把石勒摁住,别让王浚被他灭了。”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裴康咳嗽了下,道:“但凭明公做主。” “明公,打石勒吧。”陈有根、柳安之几乎同时说道。 “明公,仆以为还是得打河内。”从事中郎毛邦建议道。 “哦?为何?”邵勋问道。 “若不攻下河内,银枪左营难以撤下来,无兵可用。” “说的什么话?”新近升任幕府督护、领黑矟督军的侯飞虎不满道:“黑矟军已募至二千余人,操练有年,又有屯田军相助,守御河阳三城绰绰有余。” 毛邦扭头不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王雀儿、金正、侯飞虎这帮相识多年之人现在和他有些生分了,让他有些伤感。 “明公,仆以为还是要打王弥。”幕府参军、弘农太守垣延说道。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或许因为弘农的局面太艰难了。 当初因为忠武军的存在,以及弘农战略要地的位置,他得以列名六参军之一。 现在忠武军只剩几百残兵败将了,完全抵挡不住王弥。每次贼人冲杀过来,都要集结檀山、金门、云中、甘城四坞堡的丁壮救援,久而久之,洛水河谷成了前线,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日子难过。 邵勋听完他的话,沉默不语。 忠武军是他帐下第一支几乎被成建制歼灭的部队。 鼎盛时有四千五百步骑的忠武军,现在只剩不到五百残兵了,确实难以支应如此宽广的洛水河谷。 现在匈奴小股骑军经常从王弥的地盘出发,窜入洛水河谷,烧杀抢掠,农业生产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这是西线的一个重要敞口,还在持续失血,确实非常危急。 “营军都督何在?”邵勋开口问道。 “末将在此。”大侄邵慎地位较低,坐在后面,闻言直接起身。 “忠武军须得重建。”邵勋说道:“兵员自甘城四坞征集,我再从广成泽屯丁中抽一部分精壮付你。至于器械——” 邵慎心中大喜。 垣延看样子要失势了。没了军队,他已和县令无异,还不如直接常驻许昌,专心当幕僚得了。从今往后,洛水河谷将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邵慎定下的妻子杜氏就出身宜阳。 “随我去趟洛阳吧。”邵勋说道。 “诺。”邵慎坐下了,神色颇为振奋。 幕府僚佐们纷纷寻思。 现在有三个方向可能爆发战事。看陈公的意思,倾向于打石勒,但宜阳那边也是个麻烦事,须得解决。 河阳北城会不会爆发大战,谁都不敢保证。 青州曹嶷会不会西进呢?很难说。 兵虽众,却处处接敌,分身乏术。 “彦国。”邵勋看向西阁祭酒胡毋辅之,道:“你跑一趟南阳,就说我要羊彭祖(羊聃)率军北上。” “诺。”胡毋辅之应道。 羊聃的兵不是朝廷经制之军,而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国士族豪强的私兵部曲。 他率军北上,自然要和南阳世家大族商议了,让他们同意放人。 羊聃性情残暴,但他手下的兵却多历大战,前阵子还败过杜弢一次,怎么着都比屯田军强多了。 “就这样吧。”邵勋摆了摆手,宣布散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章 围魏救赵(上) 邵勋起床时,发现常穿的红色戎袍被收起来了,转而是一件依据他身形定制的紫色戎服,华贵非常。 在卢薰的服侍下穿好戎服后,邵勋笑了笑,请叫我七彩战袍·邵。 厨房后半夜就开火了,为邵勋和他的亲兵们制作饭食。 庾文君起来得稍晚,丈夫的饭食由她亲手制作。 “面一斗、羊肉二斤、葱白一合、豉汁及盐……”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跳出了烧饼的制法,手下动作飞快,肉熬熟后立刻开始做饼、炙烤。 仆人更是进进出出,将一筐筐蒸好的胡饼抬到外面,军士们在院子内外席地而坐,抓着胡饼便吃。 府中还提供了一些酸菹,吃起来爽口无比。 一人二饼,很快就下肚了。 队副以上军官则坐在偏厅内,吃着细环饼,另有鱼汤,有酸菹,甚至有肉脯,待遇比普通军士好了许多。 而所谓细环饼,顾名思义因环形而得名,是一种油炸食物。在荏油内走过后,颜色虽然变成了绿色,但香脆可口,非常好吃。 “听闻制荏油的工匠富得流油啊,娶了三房小妾,比陈公还多。” “府内荏油皆问他买,当然富了。” “年初有几个徒弟出师开店,许昌买荏油没那么难了。” “这么快就出师?” “陈公向他买荏油的条件就是多带徒弟,不得藏私。如今看来,他确实没敢藏私。” “如此甚好。我这人就爱在吃上面考究,陈公饱我口福。” 吃喝间,军官们窃窃私语,互相交谈着。 大部分人对如今的生活比较满意,陈公真是改变了太多,给大家带来了太多的好处。 另外一边,高级军官们聊的内容就更多地与时势相关了。 “多半不会打王弥了。”垣喜说道:“府君还盼着我等去为他报仇雪恨呢。” 刘灵嘻嘻一笑,道:“哪个府君啊?是你以前的主人吗?” 垣喜脸色一变,对刘灵怒目相视。 “咯嘣咯嘣。”刘灵仿佛没看到垣喜难看的脸色,旁若无人地吃着细环饼,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蔡承咳嗽了一声。 垣喜收回目光,默默喝着鱼汤。 “无妨。”蔡承安慰道:“弘农那边早晚会料理的,忠武军都要重建了。” 垣喜拱了拱手,表示感谢,然后又问道:“幢主也觉得不会打王弥了?” 蔡承不太适合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早晚会打的。” 垣喜默默点头。 “幢主,忠武军重建,可缺军校?”刘灵一看垣喜怂了,顿感没趣,于是问道。 “想外放了?”蔡承拿起一块肉脯,问道。 “亲兵幢不是新招了百余人嘛,大家都在传,这次至少放一队人去忠武军。”刘灵说道。 蔡承对他刮目相看。 这厮贱兮兮的,像個好斗的公鸡,四处得罪人而不自知,偏偏还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有点意思。 但他也皱起了眉头。 陈公确实有意放数十名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去当忠武军的基层军官,但这事目前还只停留在口头上,幕府尚未实际操办,风声怎么传出去的? 思来想去,多半是有些值守的亲兵嘴巴不严,私下里说出去了。 得好好查一查,这帮混蛋! “不该你关心的事就别瞎操心了。”蔡承看了刘灵一眼,面容严肃地说道:“你也别大嘴巴四处宣扬,若出了事,当知后果。” 刘灵脸一白,居然没饶舌还嘴,而是应了声是。 垣喜冷笑一声,意味不明。 刘灵似无所觉,唏哩呼噜喝完鱼汤,满足地叹了口气,道:“终究不如肉汤。上次那头被我撂倒的野猪肉汤是真好喝,有人第一刀都没砍中,却不知道吃出了什么滋味。” 蔡承踹了刘灵一脚,道:“吃完了赶紧去喂马。” “遵命。”刘灵走到门边,将粗壮的旗杆拎在手中,出门之后,耍了几下,院里的亲兵们纷纷低头,害怕被扫倒。 “好玩,哈哈!”刘灵将旗杆扛在肩上,大踏步离去。 蔡承被他气笑了。 此人如此顽劣,但陈公却对他十分优容,原因便在于刘灵勇力惊人。 披三层甲,挥舞着势大力沉的旗杆,战场上一扫一大片,让人目瞪口呆。 不过,刘灵也是幸运的,他遇到了陈公。 如果是其他人,未必能容忍他的性子,这就是命。 吃罢早饭后,天色已经大亮。 亲兵们默默检查着器械,做好出发的准备。 蔡承去了后院,请示邵勋何时出发。 邵勋正给庾文君盛粥,道:“你等先至院外整队。” 蔡承领命而去。 邵勋静静看着妻子吃饭。 庾文君有些脸红,又有些不舍。 自年前开始到现在快五个月了,夫妻二人努力了许久,她终于怀孕了。 那一天,她喜极而泣,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成熟了,一下子想了许多许多。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个贪恋夫君温柔的小女孩的话,怀孕后的她,内心有了新的牵绊。简而言之,她要为人母了,以后那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将占据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邵勋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的蜕变。 人总是会成长的,有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而成长;有时候则因为某件大事,一夜之间成长。 文君的脸上还残留着很多小女孩的稚气,但已经开始有成熟妇人的风韵,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见证了他的崛起。 他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这一刻,邵勋忘记了其他女人——在这一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真的,邵勋以前觉得小娇妻很黏人,一度有些烦。现在小娇妻成长了,他又有些失落,文君是不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黏他了?是不是不再一回家,她就扑进他的怀里了? 人啊,就是贱,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夫君当以国事为重。”庾文君吃完后,轻声说道:“妾会打理好家中诸事的。” 邵勋微微愕然,这话就不像庾文君之前的风格。更像是一位合格冷静的主母,而不是痴缠他的小女朋友。 “好。”邵勋说道。 “早点回来,我天天数着日子等你。”庾文君忍不住又道。 就是这个味!对味了!邵勋松了一口气。 他的女人们,疑似太成熟了,让他有点审美疲劳,需要点不一样的味道调剂一下。 “你会亲征吗?”庾文君又问道。 “不好说,看情况了。” “幕府僚佐数十、兵众数万,不必事事亲为,将士们也有想有立功的机会。” “嗯。”邵勋点了点头。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亲征。 但银枪军这种核心武力,交到别人手上带出去,总觉得不放心。 万一别人玩砸了呢? 银枪左营那六千老兵,真的很难补。难道要全军覆没之后,再痛苦地大喊:“还我军团!” 对了,银枪左营已经撤下来了,刚刚下达的命令,取代他们的是征集的三千府兵,他们骑马奔至河阳北城换防,另有三千部曲慢慢步行赶路,前去汇合。 但这支部队也休整不了多久。 如果远征河北,光靠银枪右营六千人的话,不太保险。 同样是六千人,但左营、右营的战斗力差距很大。 “我走了。”邵勋拿丝绢替妻子擦了擦嘴,说道。 “嗯。”庾文君抱了他一下,刚想说些小儿女的思念话语,又止住了,道:“夫君勿要挂念家中,诸事有我。” “好。”邵勋应道。 真的长大了! 携妻子来到院中后,蔡承已等候多时,杨勤为他背着长枪、重剑和备用弓梢、箭囊。 邵勋又看了下出门相送的父母、乐、卢二女以及两个儿子。 “也不是第一次出征了,回家好生歇息吧。”邵勋笑道。 “有些话说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忍不住要说。”邵父叮嘱道:“现在不知道多少人依附伱,你若有事,他们都将迎来灭顶之灾。勿要冒险,便是输一两场也不打紧。想当年,我跟着诸位将军出征,不是没吃过败仗——” “行了。”邵母拉住了邵父,抱怨道:“尚未出征就言败,若被我阿爷撞见,直接斩了。” 邵父哈哈一笑,不说了。 老岳父的音容,他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扛着把大刀,看到后退之人就斩。 当年很怕他,更觉得他对自己很凶,没想到最后居然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他们这一辈的时代过去了。 如今是子侄辈跃上舞台,但他总觉得似乎更加凶险。听亲兵们闲聊,得知居然有骑乘铠马出战的胡骑,这是当年未曾遇到过的。 胡人没以前好打了,唉。 邵勋又抱了抱两个孩子,然后看着乐氏、卢氏。 二人方才听邵父说得严重,脸色都有些发白。 邵勋哈哈一笑,道:“无需担忧,去去便回。” 出了家门之后,有信使递来侍中卢志的信。 拆开一看,原来是有关河北的。 石勒攻乞活军盘踞的广宗上白,杀乞活帅数人,俘其兵众。 王浚大惧,遣冀州刺史枣嵩屯兵易水,并仓促率军回援。 段部鲜卑大怒,指责王浚背信弃义,王浚不理。 慕容鲜卑趁势猛攻,段部节节败退。 “看样子,王浚顶不住了啊。”邵勋有些感慨。 作为八王之乱前中期的风云人物,王浚可是大出风头的,但他其实是典型的我和科比合砍81分。 青州刘伯根之乱,王浚平之,出手的是鲜卑骑兵。 破司马颖大军,攻入邺城,王浚所为,决定性战役还是鲜卑骑兵打的。 败石勒的飞龙山之战,鲜卑人也派了少量军士参战。而正因为少量,几乎没对石勒造成什么杀伤,还让他带着抢到的财货、人丁跑了。 只要能平灭石勒,那么就能连王浚一起端了,因为他和女婿好像已经翻脸了。 这事情弄得! “给河阳传令,准备船只,越多越好。”邵勋翻身上马,吩咐道。 “运至荥阳的粮草,着杨宝调拨船只,输往敖仓暂存。” “襄城、颍川武库,调拨战车一千五百乘,发往河阳。” “给李重传令,选派军士,于濮阳诸津建造浮桥。” “给广成泽传令,调拨马一千匹。” “给襄城——与襄城公主商量下,借骡千匹。” “义从军将马匹全部带上,至河阳集结。” “银枪右营悉数开往河阳,屯田军——夏播后再出动。” “给帐下督刘善传令,许昌世兵轮番夏收、播种,任何时候许昌城内都不得少于四千守军。” 文吏当场拟写命令,然后由信使发往幕府,交由僚佐们操办。 因为尚未正式出兵,因此邵勋并未指派许昌留守。 新年以来,曹馥又病了,恐不久矣,现在缺个合适的留守大员。 思来想去,或许只能指派几个人集体留守,共同做决策了。 但这事不必急于一时,先去洛阳看看再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一章 围魏救赵(下) 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上,王澄竟然睡着了。 他梦到外间下起了细密的春雨。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车篷之上,让他感到格外安宁。 似乎还刮起了南风,将大蓬雨水吹向车帘,不过都被罩在外面的遮雨篷布挡住了。 “噹!”风雨声中,传来了清脆的铜铁交鸣之声。 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听不太真切。 半梦半醒之中的王澄有点不满,转了个身子。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响起。 似乎是能挂在人身上的那种很小的腰鼓发出的声音,风雨声中依然听不太真切。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非常整齐,时不时还传来环佩叮当声。 嗯?那不是环佩叮当,是器械碰撞声! 好歹在荆州待了几年,王澄猛然惊醒过来,“哗”地一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风雨之中,无数军士从马车旁穿行而过,偶尔有人用冷漠的眼神看向王澄。 王澄又够出头,向前方望去。 驿道迤逦向东,消失在细密的雨雾之中。 雨雾的尽头,一队队军士、一辆辆车马仿佛凭空出现般钻了出来,向西行去。 王澄又看向后方。 长龙般的队列已消失在驿道拐弯处。 耳边又传来了清脆的“噹”声,数百人停了下来,肃立雨中。 军官们拿着刀鞘,连劈带打,将军士们的队列整理对齐。 鼓声再度响起,数百人沉默地开始行军。 王澄仔细听了听,山那边似乎也有鼓声。乖乖,行军队列这么长,不得有上万人? 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见此情状,立刻吩咐车夫、护卫们向路边靠一靠,别挡着大军前进。 路边栽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槐树,树下或蹲或站了不少人,看样子都是行路的旅人。 王澄没兴趣和他们攀谈,而是缩在马车里,准备再补一觉。 旅人们则低声交头接耳。 “从陈郡来的银枪军,可能要去洛阳。” “去洛阳作甚?莫非……” “不至于,不至于。可能天子有召吧,就是不知陈公在不在。” “这么大的阵仗,陈公肯定来了。” “那为何没见到红袍骑士?” “你傻啊?陈公定然坐在马车之中,亲兵团团护卫。若骑马而行,被人伏于路边暗算了怎么办?” 旅人们的交谈声其实不大,却让心中有事的王澄睡不着。 他坐直了身子,掀开车帘,看着正在过兵的驿道。 金鼓声、口令声、脚步声以及器械碰撞声合在一起,竟然无比和谐。 见了鬼了! 他以前最讨厌军营的声音,因为那意味着焦虑、害怕、恐惧,意味着失败。此时听来,却轻松了许多,丝毫没有泛起任何紧张的情绪。 或许,这支军队的统帅屡战屡胜,天然给人安全感吧。 但邵勋带着大军来洛阳作甚?没听兄长提起啊。 他凝眉苦思,不得其解。 不过人家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在洛阳附近调动军队倒也没什么,虽然可能会引起一定程度的骚动。 “管那许多作甚!”王澄放下车帘,直直躺下挺尸。 他要去徐州了,与荀组分掌刺史、都督之位。 洛阳的一切,已与他无关,爱咋样咋样。 只要邵勋不冒天下之大不韪,废立天子,那就随意折腾,他不在意。 ****** 南风送晚,恬淡乡情。 天将黑未黑之时,大队人马抵达了广成泽北缘。 长途跋涉之下,众人都有些疲累。 不过在看到密密麻麻的炊烟之后,又感到了难言的平静。 微弱的光线之下,屋宅漫山遍野。 山上的宅子好些,整体依托山势而建,大量使用砖石、巨木,用料十分扎实,装饰也十分考究,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别院。 山下多为土坯房、草屋,好一点的也不过是木屋罢了,地方也不大,一看就是普通百姓的居所。 “怎么带来这么多骡子?”暮色之中,一年约四旬的披甲壮汉下了山道,大声问道。 他身后跟着二三百人,看样子分成数队。 其中一队人身披铁铠,手持长枪大斧,隐隐结成阵势。 其余人分散在山道两侧湿漉漉的树林内,拈弓搭箭,做将战状。 “明之,是我。”山下有人大喊道。 “我知道是你,且在山下止步,一会自有人送饭食下来。”披甲壮汉回道。 “若我就算了,还有陈公的门生。”来人又道。 披甲壮汉沉默了下,道:“你且等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完,直接返身进了宅院。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凭栏而立,看着渐渐笼罩于夜幕下的湖泊。 湖名“公主陂”,数年营建之后,可灌溉两千顷良田,是广成泽十分重要的水利工程。 舞阳那边的财产要么出售了,要么送给邵勋了,留下的不过两三个商铺、酒肆罢了。 现在她的家业主要集中广成泽和汝南。 广成泽这边的宅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她非常喜欢。 庄下另有农田、果园,自收自支;山上可放牧,提供肉奶,基本需求都满足了。 以后,她们娘俩就住在这里,相依为命。 邵家的富贵,她不在乎,也不想去蹭,她自会给女儿留下两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 再者,她就不信那个人会对他的女儿不闻不问。 程明匆匆上了露台,将汝南来人之事禀报了一番。 司马脩袆听完之后,只问道:“陈公来了吗?” “没有。” “在山下庄子内找地方,让他们住下吧,毕竟是陈公的兵。” “遵命。” 家令程明退去后,司马脩袆看着远处巍峨的群山,默默出神。 陈公找她借了一千匹骡子,其实不是什么小事,几乎把她在汝南开办的驴行家底给掏去了大半——一般的士族庄园,可真掏不出这么多大牲畜。 不过她没怎么在意。 她现在最大的财富是降生近两月的女儿,粉嘟嘟的,惹人爱怜。 今年已经四十整了,这是她第一個孩子,极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是她人生的依托,血脉的延续。 从今往后,育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打理家业都是次要的了。 除了与那个人相关的产业,其他的她都打算委托给依附她的宗室别支子弟、公主府家臣们管理。 至于什么是相关产业,很明显了:龙陂牧场——这个牧场马匹不多,以驴骡为主。 说到底,还是为男人的战争准备的。 “又要打仗。”司马脩袆轻叹了口气。 她隐隐感觉,这次可能还比较危险,因为连组建不过半年的汝南新兵都调来了。 形势如此危急了么? 禁军就不能帮些忙? 司马脩袆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还未完全恢复的小腹,暗想何时进宫一趟,见见天子。 ****** 洛阳城东的南阳王府之内,仆婢们提前一天开始了打扫。 至当天下午,数十骑赶至,接管了府邸。 入夜之后,侍中卢志悄然赶至,住了下来,准备第二天面见陈公。 用过简单的晚膳后,卢志又看了一遍邵勋给他的信,信里谈了他对河北的设想,中心意思就一个:围魏救赵。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大部队北上,或能击败石勒,但占领河北可能性不大。 即便一时占领了,石勒也可退往并州,请刘汉支援,届时局面愈发复杂,弄不好要吃大亏。 放下心之后,他又伏案写起东西来。 四月二十七日,近万人马抵达洛阳城东,宿于东阳门、建春门外,京师为之震动。 “子道。”邵勋大笑着走过来,拉住卢志的手,关切地问道:“近来可好?” “清闲得很,朝中没太多事可做了。”卢志说道:“还不如当个司隶校尉。” 邵勋看了他一眼,发现卢志不是开玩笑,顿时劝道:“子道为我担着些,免得朝中有宵小坏我大事。天子最近怎样?” 卢志思虑了一下,道:“比以前安分了不少,但似乎过于安分了。” “哦?可知为何?”邵勋问道。 “不知。”卢志说道:“从帝后身边之人那里打探,亦无所得。” 邵勋“唔”了一声。 卢志说“打探”,那也只是尽力而为,事实上你不可能收买帝后身边每一个人。 “不谈此事了。”邵勋说道:“围魏救赵之方略,子道以为如何?” “旷野之中,深入邺城,实为冒险之举。”卢志说道:“不如想办法收复汲、顿丘二郡。” 邵勋不置可否。 汲郡、顿丘在前几年被陆续放弃,原因是匈奴骑兵优势太大,深入内陆的孤立据点不好守。被游骑反复袭扰破坏之后,粮食都不够吃,最后只能带着军民南撤,以黄河为屏。 现在要重新收复这两处失地吗?那么势必要遭受匈奴方面的围攻。 人家可能强攻你的城池,也可能学当初石勒的办法,破坏你的庄稼,让伱无粮自溃。 河阳三城为何能坚守?因为这三座城池一个位于河心岛,一个位于河南岸,一个位于河北岸,敌军切断不了后勤。 汲郡和顿丘就离河岸较远了,很容易被切断后勤补给线,这是与河阳三城不一样的地方。 “围魏救赵之策已定下,便不再更改。”邵勋说道:“无论怎样,要把石勒的主力部队吸引过来,给王浚喘息之机。此事,最好由朝廷出面。现在怎么联系刘琨、王浚?” “联系不上,信使很容易被捕。”卢志说道。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我一家打,怎么也要把石勒摁住。” “如何个打法?”卢志问道。 “步兵打骑兵,只有一个办法。”邵勋遥遥指着北方,说道:“筑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二章 捐资助粮 牛车驶过泥泞的乡野小路,停在一座坞堡前。 兵曹掾张劲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围墙,大声道:“羊公何在?” 围墙上响起一阵喧哗声。 不一会儿,吊桥轰然放下,院门大开,一年约五旬的老者带着数十子侄、部曲出门相迎。 “原来是张君,数月未见,风采依旧啊。”被称为“羊公”的老者笑道。 笑意之中,似乎隐隐藏着担忧。 偃师县的官吏上门,从来就没有过好事,不是派捐,就是要人,有时候两者都要。 但他们也没办法。 作为偃师县不多的坞堡帅,他们自有生存之道。 一是能打。不需要强到能打败所有敌人的程度,而是让围攻他们的敌人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得不偿失。 二是与人为善。只要不把他们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万事好商量——谁都可以商量,朝廷、草寇、匈奴乃至各路军头。 兵曹掾张劲代表的是朝廷,羊公似乎已经意识到他来是做什么的了。 “今日上门,我也是没办法,上头压下来的。”张劲先讲了一通“免责声明”,然后说道:“事情比较急,今日便不叙旧了。河南尹有令,于司州诸郡征集人丁、钱粮,偃师县也有份……” 羊公沉默许久,问道:“要多少?” 张劲其实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因为县令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如何。 因此,他完全是看人下菜碟,每个坞堡、庄园的指标都不一样。 眼前这家坞堡的主人据说出身泰山羊氏远支,但怎么说呢,从来没见羊氏对他们有过什么照拂。纵有关系,那也不知道多少辈以前的事了,虽然都姓羊,其实是两家人。 但张劲颇通人情世故,对地方上非常熟悉。 据他所知,惠皇后羊献容之父羊玄之的墓就在偃师,面前这个老头经常带着子侄辈祭扫,非常勤谨。 在张劲看来,这纯粹是不要脸硬往上凑攀亲戚。 当然,这话他不敢对别人说,因为乡间有传闻,羊公之父当年以羊氏远支——一说家奴——身份,陪着羊玄之进京,后不知什么原因跑到了偃师,乱世之中纠集乡人,聚居自保。 传闻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但这种事,宁可当做真的,也不能掉以轻心。 因此,他稍一思索,便给出了数字:“三百精壮,五月二十日前抵达河阳南城。” “可还要钱粮?”羊公微微点头,又问道。 “钱粮之事不归我管。”张劲摆了摆手,说道:“但粟麦、干草总要准备一些的,说不定还要几头带役畜的车辆,驭手要准备好。” 羊公心里有数了,只见他拍了拍手,一子侄端着个木盘上前。 他将盘中的一匹绢取下,交到张劲手里,道:“张君勤于王事,辛苦了。” 张劲也不客气,让随从把绢放回牛车,然后寒暄一番,便匆匆离去。 看着兵曹掾一行人远去的身影,羊公脸色微沉。 事情不小啊! 洛阳那边传来消息,陈郡公邵勋引兵入洛,看样子要对匈奴大打出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征丁派粮是发动战争的先兆,大家早就习惯了。 战战战,终日战!再战下去,大家一起死好了。 今年洛阳太平无事,但依然有大股人潮向南涌动,前往扬州、江州。 等有点家底的人都跑了,都去为琅琊王种地打仗了,看你们还能怎么办! “把人都散掉,继续锄草。”羊公吩咐了一声,便转身回了坞堡。 他们并不是孤例。 从四月下旬开始,河南尹辖下诸县都接到了命令,派捐、派丁,前往河阳集结——最早一批五月二十抵达,最晚的一批不会迟于六月中。 一时间,人丁、物资、车辆开始往河阳三城汇集,风云为之变色。 ****** 洛阳城里的士民也未能逃过“盘剥”。 从四月下旬开始,禁军左右卫出动兵马,挨家挨户收取钱帛。 是的,收的是钱帛,没收他们粮食。 他们没多少粮食,但祖上积累下来的钱财不少。毕竟这是洛阳,天下的人才、钱财都往这边汇集。很多家庭自曹魏年间就定居于此了,几代人积累下来,家底还是不少的。 大清早的时候,吴王府的门就被叫开了。 当吴王第五子、新都王司马衍怒气冲冲地出门,正欲叱喝时,一下子噎住了。 门外站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看样子是一個队。 队主态度恭敬,只说道:“奉天子诏命,请诸王捐资助赏。” 司马衍脸色变幻许久,才把一口闷气咽下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长沙王司马乂时代,就百般盘剥公卿,请其出粮出钱,最后司马乂被司马越背刺弄死,满城公卿官员们也出了一份力。 但司马越上台后,一样干这些事,且更加恶劣。 司马越本人出镇外藩,他的部将何伦、王秉三番五次劫掠公卿官员,获取钱财。 众人慑于司马越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再加上局势日益败坏,想法渐渐变了,于是忍了下来。 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何伦等人手段太粗糙了,做得太难看,武夫得志的感觉十分明显,给人观感不好——灵寿公主就被何伦冒犯侮辱了,居然当众摸她的脸,将她的贴身婢女抢走。 这一次大范围摊派,毫无疑问是邵勋指使的。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难道认为自己根基已经稳固,可以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情了? 这个认知有点让人恐惧。 本来不愿出钱的司马衍,最终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去请示父亲。 吴王司马晏身体不太好,眼神更不好,年少时得过一场病,视力受损。现在三十多岁了,视力更是差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乎要把眼睛贴到书上才能看得清楚。 或许,这就是当初司马越立储时没有选他,而是选择司马炽的主要原因——武帝诸子中,其时只有吴王晏、豫章王炽二人可为储,吴王视力不好,“才不及中人,于武帝诸子中最劣”,即便司马越同意,大臣们也不会让一个瞎子兼傻子来当皇帝,真的太离谱了。 “交了钱财出去,还能食肉否?”听了儿子的汇报,司马晏先是一愣,然后问道。 仆婢们尽皆低头,不敢多听、多看。 司马衍尽心解释道:“阿爷勿忧,再过两月,封地钱粮就送到了,必可食肉。” 别看司马晏又瞎又傻,但他是武帝司马炎仅存的两个儿子之一。说难听点,今上司马炽如果驾崩,吴王的机会还不小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太康十年(289),司马晏就封吴王,以丹阳、吴兴、吴三郡为食邑,后被司马伦剥夺,再又恢复,每年可得三郡封地三分之一的租赋——现在不可能全额拿到。 吴王也是有幕僚的。 前阵子刚刚离京归故里的丹阳葛洪,其父葛悌就曾任吴王郎中令,后转任邵陵太守。 王府班子都在丹阳,若非司马越和今上都不准宗王离京,一大家子去丹阳享福倒也不错。 “那就给吧。”司马晏眯着眼睛说道:“要多少?” “钱千贯、绢二千匹,还要五辆大车,并驭手、役畜一并发给。”司马衍有些心痛地说道。 虽然他已受封新都王,但封地在梁州,战乱频仍,已是多年没有进奉租赋,身上还没一官半职,只能借着照顾父亲的名义啃老了。 这次一并拨出如许多的资财“襄赞军需”,怎么可能不心痛? 但人家要求了这个数,你给还是不给? “多吗?”司马晏听了儿子报出的数目,问道。 司马衍沉默了会,道:“不多。” “那就去寻你母妃,将钱财给了吧。”司马晏闭上眼睛,说道。 “好。”司马衍行了一礼,先去向母亲荀氏汇报,然后带着五辆大车出府,停在东阳门内御街上,与军士交割财货。 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不息。 作为洛阳最豪富的东阳门内御道,达官贵人云集,军士们壮着胆子,挨家挨户要钱,然后把征来的钱财送往金墉城,堆得满满当当。 重赏之下,自有勇夫。没有钱怎么能激励将士们奋勇作战呢? 时局若此,为了保住洛阳,为了获得胜利,官员公卿们自然要出血,尤其是司马氏诸王。 ****** 邵勋回到了久违的金谷园。 因长久没人打理,园内杂草丛生,几可牧马。 海棠花已谢,一片雨打风吹后的残红。 “荒凉之景态,仿佛河南诸县。”邵勋走在没过膝盖的荒草中,感慨道。 “全忠你真是越来越不掩饰了。”王衍跟在他后面,抱怨道。 “我的表字不是全忠。”邵勋无奈道:“再者,我掩饰什么?” “全忠何出此言?”王衍不满道:“你能有今日,全赖洛阳公卿、颍川士族支持,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邵勋笑道:“些许钱财,长沙王取得,东海王取得,我就取不得?是何道理?” “我家被牵走五匹马。”王衍说道。 “哈哈。”邵勋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太尉,你我何分彼此?将来讨灭匈奴,金谷园送伱,如何?” 王衍摇头失笑。 他不是真的心疼那些钱财,只是借机提醒邵勋注意点罢了。 你刚给武夫请官,侵夺士人利益,这会又盘剥洛阳公卿,行事有点太激烈了。 当然,他也没太过担心,只是稍稍提醒。 邵勋行事是有分寸的,而且十分谨慎。 放两年前,他绝对不会劫夺洛阳公卿的财货,但现在就敢了。 王衍想了想,似乎也闹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在司马越死后,邵勋已是洛阳周围最大的军头,还是唯一的军头,太多人想与他攀上关系了。 与庾文君成亲后,更是河南士族在政治上的代表,诸般荣耀加于一身,自然可以予取予求。 “我要金谷园何用。”王衍悻悻回了句:“你心中有数就好。” “答应给你,自然会给。”邵勋说道:“河阳三城筑起后,洛阳局势日渐安稳,金谷园可稍稍拾掇一下了。异日驱杀王弥,金谷园甚至可募人耕种,恢复昔日盛况,真不要?” 王衍有些心动。 他不太爱钱,但金谷园的价值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附着在上面的东西太多了,很对他胃口。 “太尉不要,我就送给——”邵勋沉吟了一下。 王衍疑惑地看向他,神色不变。 “就送给惠风好了。”邵勋说道。 王衍出奇地没有反对。 “要不送给景风?”邵勋又道。 “胡闹!”王衍终于绷不住了。 邵勋笑笑,揭过这个话题,说道:“匈奴在关中攻势凌厉,朝廷就不想想办法?” “今日不同往日,朝廷派个人过去,人家未必会认。”王衍说道。 这就是中央权威沦丧的结果,地方诸侯不认你了。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弘农在匈奴手里,令关中联系洛阳,需得转道南阳再北上,颇为不便。 地理上的阻隔会产生心理上的隔膜,让关中各路军头们下意识自行其是。直接恶果就是一盘散沙,谁也不服谁。 大敌当前,我自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前阵子,匈奴在冯翊大败关中诸侯,进逼长安。 双方在黄白城激战,贾疋死后接任雍州刺史的麹允屡战屡败,京兆尹索綝、长安都督梁综等人但坐视耳。 这个样子,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要知道,在晋阳为拓跋猗卢夺回后,匈奴主力尽屯于并州,并未使出全力攻打关中,仗还打成这个鸟样,关中诸侯都有责任。 “还是得想办法调解一下。”邵勋建议道:“无非就是官位之争罢了。实在不行,让梁芬去长安,他威望高,或能统御群雄。” 王衍看了邵勋一眼,没正面回答。 这是别有所图啊! “河北战局,你打算怎么做?”王衍问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邵勋笑道:“太尉不妨帮我打探下匈奴内情。” “你何不找裴仲豫?”王衍问道。 “太尉消息更灵通。” 王衍嗤笑一声,道:“罢了,罢了,老夫这就让惠风过来。这些事,以往都是她整理的。” “善哉。”邵勋笑道:“如此,我便放心去河阳了。” 王衍一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三章 捉生 进入五月之后,豫州诸郡国陆陆续续迎来麦收时节。 很可惜,司州、兖州没有这种好事,他们或饱受敌骑骚扰,或因循守旧,或出于其他原因,仍然是春播种粟,以待秋收。 河阳县亦如是。 当邵勋来到河阳南城的时候,已是五月初六。 他的离去,让洛阳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而河阳百姓则热烈欢呼他的到来。 河阳令程元谭、黑矟督军侯飞虎、屯田军校尉郝昌、度支校尉杨宝四人簇拥着他,登上城头。 “河阳有多少百姓了?”邵勋看着长势还算不错的粟苗,非常高兴,遂问道。 “北城无有百姓,中城有一千七百余户、南城不下六千户。”程元谭回道。 “比去年少不了多少嘛。” “今春又来了些百姓。” “来自何处?” “汲郡、河内。” 邵勋了然。 河北不愧是大晋朝人口最密集的区域。 好像自后汉年间便是了,及至唐代,最多时占到了天下的三分之一,即便后来其他地方发展起来了,河北依然据有天下户口的两成以上。 河北的经济实力,更是超过其人口比例,远胜河南、关中。 此谓霸业之基。 不能让石勒舒舒服服占据整个河北,不然的话,他没种田,实力还轻松追上种了几年田的你。 “流民尽皆收拢安置起来,若地不够,自往两边收取荒地。还不够的话,到芒山南麓耕种。”邵勋吩咐道。 程元谭连连点头,又道:“最好还是把匈奴向北驱逐,大河北岸都是沃土,可养数万人。” 邵勋又看向苍茫的大河。 河中渚似乎已完全稳住了阵脚。 不但高渚、马渚、陶渚上有百姓在种粮、养育、侍弄果蔬,就连一些不知名的小岛上都有几户至几十户不等的百姓。 这些百姓的耕地很少,粮食完全不够一家人吃,除了养黄鱼(鲤鱼)外,就只能把一些边边角角的土地利用上,种些黄豆、绿豆之类的杂粮。 好在家里的男丁轮番上阵,戍守三城,朝中会拨发一部分粮食充作军饷,勉强能生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好吗?当然是不太好的。但比起朝不保夕的流民生活,却又好上太多了。 壮丁打仗,健妇种田,小孩帮着养鱼、种豆子、割草养牲畜,老人甚至可以去修建仓城出卖劳动力。日子固然清苦,但他们却十分感激,生活好坏果然是对比出来的——和别人比,也和过去的自己比。 大河北岸的河阳北城就完全是一副军事重镇的模样了。 县衙设于彼处,却没什么百姓可供驱使,到处都是兵丁,到处都是金鼓旗号。 “北城似乎也开辟了一些田地?”邵勋遥指北岸,说道。 那里有少许百姓在牧马放羊,远处还有骑兵在警戒,似乎一有情况,立刻示警,让人带着牲畜撤回去。 北城是大城,离黄河大概一里路。 这一里相对比较安全,理论上可以种地,目前主要拿来放牧。 “明公,仆自广成泽请了一些农人过来,去岁撒下了苜蓿种子。”程元谭说道:“人丁、种子都是惠皇后派来的。” 邵勋点了点头。 羊献容在广成泽就两大业务,一是持续开发垛田,种植水稻,二是种植各类牧草(主要是苜蓿),饲养牲畜。 说实话,有点玩票性质。 水稻一般在年底送到许昌,邵勋拿来赏赐给官员、军将、亲兵。 饲养的牲畜定期发往许昌,供邵府上下及数百亲兵啖食。 邵勋素来厚养亲兵,不但米面管饱,肉也经常吃,几百亲兵消耗其实挺大的。 在吃这一方面,他完全被羊献容包养了。 有时候都叹气,老子怎么就不能硬气一回,不要人家送的稻米和牲畜呢? 仔细想想,大概是习惯了。 一个程序只要不出问题,那就一直跑下去好了,别乱改。羊献容这么好用,于是也就往死里用了。 世家大族似乎也是如此。打理后方太好用了,好用到渐渐麻痹你,然后交融在一起,难以切割。 不过在去年初邵勋与庾文君成婚后,羊献容似乎渐渐走出了玩票的性质。 她开始在梁县、许昌、襄城等地,通过四通八达的水系运输稻米售卖,获利颇丰。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有时候也从羊献容那里购买牲畜,通过驴行贩卖。 这个商业模式不错,但让邵勋疑惑的是,这俩姑嫂怎么没翻脸呢?奇了怪了,羊羊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或可缘城开垦一些田地。”邵勋说道:“离城近,照应得过来。匈奴若敢来践踏庄稼,就派骑军冲杀,让他们丢些人命在这,久而久之就不敢来了。” “明公高见。”程元谭说道:“仆这月便安排人种豆。” “以后若在河北筑城,永为此制。”邵勋看向几位将领,说道。 “遵命。” “此番我把骑军都带来了。”邵勋又道:“义从军明日便前往北城,尔等商量下,先给匈奴一個下马威。” 在把考城的五百骑(来自兖州世家)调走后,现在义从军已有三千七百兵、接近八千匹马,操练有年,是一股比较精悍的力量了。 但精悍归精悍,数量还是太少。 调到这边,那边就没骑兵用,十分烦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马政搞到现在,不过五千匹罢了,都是在广成泽繁衍、长成的。 这个速度太慢了,以至于他有点想让老百姓也帮着养马,扩大种群数量。 在人少地多的当下,其实可以尝试下。 农牧混合的农业模式,可以利用更多的土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家子五口人耕作百余亩就顶天了,如果农牧混合生产,可以将荒地上的牧草转化为收成。 这和匈奴人的生产模式恰好相反。 人家主业放牧,副业种地,粮食“靠天收”。 我可以主业种地,副业放牧,牲畜“靠天收”。 想到这里,邵勋觉得匈奴人的农业生产模式未必有多落后。 至少,他们可以将大片不适宜耕作的山区丘陵草场转化为收益。 这些山区丘陵,汉人大规模利用要到红薯引进之后了——红薯并没有大量抢占农田,它只是把以前无法利用的丘陵、斜坡给利用上了,且产量颇高。 而在红薯引进之前,放牧是一种不错的利用方式。 与一般人想象不同,胡人其实特别注重湿润的山岭,因为那是非常优良的牧场,比干旱的草原还要好——当然,最好是湿润的草原,但这并不多见。 历史上西夏最重要的牧场就在贺兰山、天都山、横山、阴山,而不是一望无际的河套草原,可见一斑。 “顺龄。”邵勋招了招手。 蔡承快步上前。 “请惠皇后派人来趟洛阳,我有要事交办。”邵勋压低声音说道。 “诺。”蔡承面色不变,转身离开。 洛阳盆地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无数农田撂荒,眼下甚至可以营建大规模的牧场,只要你不怕被人劫掠。 另外,亦可安置一批百姓,免费授田,但有个硬性要求:养马。 老子就不信了,只要基数上来,几何级增长之后,我的马还能比你草原部落少? ****** 五月初六,邵勋又观阅了黑矟军二千四百人的会操。 这支部队以河阳丁壮为主,部分军官来自屯田军,后来又补入了一批武学生。 之前的河阳大战,黑矟军的表现一般,损失还不小。 经过一年多的整补、训练之后,情况大为改观。 “原本我只想用河阳人守河阳,现在想法变了,以后武学生会分流一批至黑矟军带兵,好好操练,勿要懈怠。”邵勋指着站在旷野中的两千多士卒,吩咐道。 “诺。”侯飞虎大喜过望。 作为黑矟军组建时的元老,侯飞虎觉得自己在邵师诸门生中的地位直线升高。 这就是运气啊。 人要有本事,也需要运气。 “河内匈奴聚了不少兵,你觉得他们想作甚。”邵勋问道。 “末将觉得匈奴不会强攻河阳三城,那些兵不过是来监视的罢了。”侯飞虎答道。 “有何依据?” “于野王统军者,乃匈奴安西将军刘雅。”侯飞虎说道:“此人用兵,中规中矩,上头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逾越本分。屯兵野王以来,但袭扰北城外围,未做强攻之事,故末将大胆推测,匈奴无意攻河阳三城。” “哦?”邵勋颇感兴趣地看向侯飞虎,笑道:“你还琢磨起敌将的性子来了?” 侯飞虎赧然一笑,道:“知己知彼。” “王雀儿走后,我将河阳三城交给伱,能稳住吗?” “末将虽才具有限,绝不令匈奴南进一步。” “待大军聚齐,该怎么打?” “邵师或可尝试攻一下野王。” “如何尝试?” “先兵发轵关,攻匈奴之必救,将河内的匈奴兵吸引过来,再避实就虚,直捣野王。”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肯动脑子,很不错。但此计过于冒险,一旦失败,容易危及河阳三城。再者,我拿下野王又能怎样?能种地还是能放牧?不要总盯着名城大邑,有些不知名的小城,甚至更为关键。” 侯飞虎点头应是。 “不过,你的计划并非一无是处。”邵勋又道。 侯飞虎不解。 “就调动敌军这一部分而言,颇有可取之处。”邵勋说道:“既然刘雅行事中规中矩,那就让他中规中矩到死。” “邵师是想……”侯飞虎问道。 “我问你,筑一座粗浅的土城要多久?”邵勋问道。 “几个月总要的吧?” “不,六千人、二十日就可以了。”邵勋大笑离去。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左右无人之时,邵勋轻声哼唱道:“昼牧牛羊夜捉生,长去新城百里外……” “来人!”走着走着,邵勋停下了脚步,喊道。 蔡承匆忙走了过来:“明公。” “以许昌幕府的名义传令,司豫二州诸士族豪强子弟,弓马娴熟者,可至河阳。另,至府兵及其子侄中挑选精于骑射搏杀者,送来河阳。”邵勋说道:“我欲新置一军。” “军何名?”蔡承问道。 “捉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四章 大虎 一支车队离开了野王,向西行去。 车厢之内,满满当当各色麻布、陶罐、漆器等日用品。 车队走得很慢,才到晌午,就在一处停了下来。 部落牧人们见了,立刻围了上来。 车队伙计趁机吆喝起来,售卖货物。 刘大虎笑呵呵地倚靠在树下,吹着清凉的东南风,默默看着远处的营地。 营地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供人居住。 营地之外,放牧着许许多多的牛羊。很显然,这是一个从别处迁过来的小部落,兴许其中有几个氏族,首领在野王的安西将军帐下听令。 “也不怕晋人突袭过来,抢了你们的牛羊。”刘大虎拔出牛皮水囊上的塞子,灌了一口酒后,暗哂。 当然,也就是暗哂下罢了。 这里离河阳还有相当的距离,晋人似乎又没多少骑兵,想要躲过野外游骑的视线,几无可能。 不远处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 作为安西将军的家奴,刘大虎在河内、上党一带还是很有面子的。有些买卖,只有他能做,别人做不了。 有护卫端来了饭食,采买自部落营地。 刘大虎伸手接过乳汁、肉脯,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乳汁不错,应挤自今春新产羔的母羊吧?”刘大虎随口问道。 “正是。”护卫说道:“我看着他们挤的。日到中天,阴阳交替,奶正鲜美。” “不错。”刘大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有前途,伺候得很舒服,以后让他发点小财。 至于如何发财,那太简单了,允许他夹带一点自己的货物,跟着商队一起卖掉就是了。 刘大虎唏哩呼噜喝完奶,打了个饱嗝。 也别说什么新挤的奶不能喝,千百年来牧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杀不杀菌都无所谓了,能饱肚就成。 牛羊马奶,向来是普通牧人的主食。进入中原后,有了部分“靠天收”的农田,但奶制品依然占据着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别忘了买些马奶酒。”刘大虎开始嚼吃肉脯,吩咐道。 护卫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挑出肉脯里的蛆虫,将剩下的肉放进嘴里嚼吃。 做买卖,真的暴利。 方才他在那边看来,带过来的靴子一下子就卖了五十多双,其中甚至包括十余双缎制长筒靴,剩下的都是皮靴——靴(亦写作鞮、鞾),本无此字,谓之“胡人履连胫”,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学了过来,但之前并不流行,到魏晋时期才开始大范围穿着。 对经常需要打仗的武人来说,能保护脚踝甚至更上面胫部的皮靴,确实比履好,属于刚需货物,非常好卖。 除了靴子外,他们还卖了很多裤子(合裆裤,非汉人穿的开裆裤)、毡帽、陶罐、勺子、刀具等日常生活用品。 卖奢侈名贵的物品,真没有卖这类东西赚钱,因为量太大了。 而他们卖的所有东西,都产自城市,部落里确实有一部分制作此类物品的工匠,但数量不够多,无法满足所有需求,这就给了住在城市里的晋人机会。 大汉掩有数州之地,到头来国人(匈奴人)过得还没晋人好,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以安西将军做的这個买卖而言,晋人工匠制作物品,匈奴人贩卖,羯人充当护卫,普通牧民只有拿皮子、乳酪、肉脯、马奶酒乃至牲畜来交换的份,甚至还卖不上价。 在一整个环节中,安西将军赚最多,其次是工匠,接着是羯人,最亏的还是普通牧民。 但日子还能过下去,凑合着吧,别想太多。 又一个护卫匆匆走了过来。 刘大虎眼皮子一抬,问道:“何事?” “有相熟的头人说,北城那边来了不少晋兵,时局紧张,让我们小心点。”护卫说道。 “他们怎么知道的?” “有人从南边换防回来,说河面上不断有船只靠往河阳三城,比之前多了很多。” “仅此一条还不足以判断。” “还有人说,北城那边原本最多千骑,最近一次数到了两千骑,在城外操练合击之术,有时候直冲监视他们的游骑。” 刘大虎坐直了身子。 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比如物资的集散、兵员的聚集。 晋人打仗,想要达成突然性几无可能。 大汉打仗,全范围捕杀、驱逐晋军的斥候,才有可能达成突然性。 晋军既然大摇大摆在河阳聚集物资、兵员,那么就一定有所图。 “你回一趟野王。不管安西将军有没有收到消息,我都得告知一下。”刘大虎吩咐道。 “好。”护卫也不废话,直接奔向自己的坐骑,调头往野王而去。 刘大虎又抬起头看向营地。 交换完毕的牧人们兴高采烈,纷纷往自家帐篷走去。 牧草长势良好的旷野中,到处是正在挤奶的妇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老人们则制作能长时间存放的乳酪,甚至采摘野果酿酒。 小孩放牧牛羊,骑着马在野地里追逐玩耍,天真的笑声传出去很远。 真是个好地方啊。 刘大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看着一望无际的旷野。 曾几何时,这里到处都是晋人的村落。但到了现在,房屋倾颓,水渠淤塞,田野荒芜——也不能说完全荒芜吧,至少这些牧人种了不少粮食,只不过从来都不打理,地里的稗草几乎和粟一样多,一亩地能收一斛八九斗就不错了,与晋人农田亩收三四斛不好比。 但这仍然是一个好地方。 最近从武威迁来一个部落,先至河西,后被单于台安置到上党,再分流一部分至河内。当他们第一次来到沃野千里的河内时,一个个都惊呆了,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上好的牧场。 河内只是中原一角罢了。 大河以南,上好的牧场数不胜数。邵贼建立的广成泽牧场的名声已传至河北,听闻那里水草丰美,即便大旱之年亦不曾干涸,若能放牧,不知道可养多少部落。 所有人都在往东、向南啊。 去年底,南安赤亭羌首领姚弋仲率部东迁至榆眉,跟随者数万众。 在此之前,安定卢水胡首领彭天护大败贾疋,部众也在关中腹地盘踞了下来。 东进、南迁是大势所趋。 刘大虎也不知道西边发生了什么,一个又一个部落东迁。 或许,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晋庭衰弱,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罢了。 近处的部落走了,远处的部落就会占据他们的草场,迁徙本来就是草原的常态。 谁能抵挡中原优质牧场的诱惑呢? “走了。”吃完饭后,刘大虎上了马,无精打采地走在前头。 长长的车队紧随其后,一路向西。 旷野中响起了悠扬的歌声,那是牧人所唱。 随行护卫的羯人也拿出了琴,在马背上演奏着。 刘大虎哈哈大笑。 天高云淡,草长莺飞,牛羊被野,骏马奔驰。 端地一副美景啊,这是独属于草原民族的浪漫。 真希望这是他们永远的土地。 ****** 五月底,车队进入河东境内。 到了这里,则又是一副完全不同的风貌。 刘大虎甚至见到了一部分刚刚收获完毕的农田。 麦秆堆得老高,被一车车拉走。 鸟雀俯冲而下,啄食遗留在田间的麦穗。 河东本来就种小麦,但一般是春小麦,冬小麦种得很少。 这几年越来越多了,究其根本,大概是河东的土豪们跟随大汉王师出征,从河内、汲郡、河南、弘农等地掳掠了很多百姓回来,于是种植冬小麦的行为慢慢增多,因为确实有助于提高土地的利用率。 晋人还是有点门道的。 六月初,车队抵达平阳,将货物售卖一空后,带着钱财直入安西将军府。 刘大虎没有休息,而是开始打探消息,回程后报予安西将军知晓。 如今京中最热门的人物当属一东一西二人。 西者中山王曜,屡破晋人,一度袭破长安,后因无粮而守退回——偌大一个长安,彭天护不要,中山王也嫌弃,让人唏嘘不已。 中山王目前正在招抚关中诸胡,晋人也在招抚,谁能获得他们的支持,谁就拥有了关中。 至于晋人世家、坞堡主们,他们一般在尘埃落定后,会投向胜利的一方,无需特意招抚——即便招抚了,也未必有太多效果。 东者则是石勒了。 他与镇远将军梁伏疵合兵,刚刚攻杀了乞活帅田徽。 曾经投靠过司马越的薄盛率部投降。 至此,石勒专心经营河北数年,以邺城为基,已经把冀州打得差不多了。 朝廷以其为侍中、征东大将军镇邺城,尊崇无比。 梁伏疵则为镇远大将军、冀州刺史(治安平)。 刘大虎默默记下这些消息,准备回府后口述,由文吏记下,再带回野王。 “想当年,石超为冀州刺史,石勒寄居邺城,朝中一度想任命石勒为豫州刺史,着其率部南下,为大汉攻略河南。”刘大虎心中暗叹:“石勒运道真是不错。若他真去了河南,多半为邵勋剿灭,最多互相攻杀,偏安一隅罢了,绝不可能有留在河北这么好。” “不过,镇远大将军尚据安平,为冀州刺史,石勒只是邺城都督罢了。河北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倒也问题不大。” “接下来若攻破幽州,则河北俱下。大汉国势臻于鼎盛矣。” “关中却不知何时能攻下了……” 探听完毕后,刘大虎回了安西将军府,将今日得来的消息记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五章 禽兽 筝声响起于林下,舞姿曼妙于溪畔。 谢鲲去了衣袍,裸袒而踞,目光盯着女乐舞姬。 有舞姬跳至身前,谢鲲甚至挺了挺肚皮,哈哈大笑。 舞姬翩翩而去,似乎早就习惯了。 “幼舆莫要吓着美人。”刁协走了过来,笑道。 “此谓‘通’也,玄亮学着点。”谢鲲喝了不少酒,脸有点红,大着舌头说道。 刁协看了下谢鲲,此君浑身赤裸,不着一物,确实可称“通”。 而他只脱了外袍,敞露上半身,只能曰“达”。 故去衣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此谓魏晋风度、名士风流,后世不知道引得多少人羡慕。 “幼舆士风通达,吾不及也。”刁协扫了眼谢鲲露出的“丑恶”,比他大,于是面红耳赤,惭愧离开。 谢鲲还是有点本钱的,怪不得喜欢调戏妇人。 听闻来到江南后,经常死皮赖脸去妇人家里饮酒,醉后便卧于妇人身侧,一觉到天亮。 妈的,怎么没被人家夫君打死? “周宣佩(周玘)方逝,万事当镇之以静,北进之事,休要再提。”不远处的竹林边,传来了王导的声音。 刁协停下脚步,默默听着。 周玘三定江南,功勋卓著,又是琅琊王南渡之初着意笼络的豪强,以对抗江东旧族。 但时过境迁,周玘与南渡士人之间的矛盾日益显现,双方之间渐渐无法调和。 其实也不怪他。 立了这么大功劳,我想多掌点权又怎么了? 但周玘这种行为,毫无疑问引起了南渡士人的反感,于是联合起来排挤他。 周玘密谋作乱,事泄,最后忧愤而死,临死前对儿子说:“杀我者,诸伧子也!” 可见其怨气之深。 周玘之死,令江东局势有些微妙。一个不好,就会引起变乱。 是,江东士人确实想偏安一方,割据自立,但人家未必需要尊奉琅琊王啊。 王导这话没有错,现在当镇之以静,慢慢消化周玘之死带来的负面影响。 “也罢,有天子诏书在手,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纪瞻叹了口气,说道:“就是邵勋此贼太过嚣张跋扈,惹人生厌,真想看他跌落神坛。” 王导呵呵一笑。 纪瞻又看向他,问道:“邵勋当初也得罪过茂弘你吧?” “谈不上得罪,都是忠于王事罢了。”王导摇头失笑,道。 十年前,他谋求徐州刺史之职。恰好裴盾也想当徐州刺史,多方活动,邵勋作为裴氏走狗,一度让他有些厌恶,随手给他下了几个绊子。 谈不上刻意针对,随手为之罢了。若真特意对付他,邵勋早死了。 十年过后,确实有那么一丝悔意。 若当年真下死手,裴妃、裴盾都保不住邵勋,他即便侥幸逃脱,也只有流亡一条路。 在那会当流民帅或贼匪,是不可能成事的。 可惜了。 “玄亮怎在树后呆立?走,服散去。”刁协听了半晌,却被一醉汉盯上了,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一把揪住刁协,笑道:“难得茂弘请客,可不能放过。” 刁协无奈,只能跟随而去。 王导、纪瞻远远看了二人一眼,都没说什么。 幕府难得聚会游艺一次,由得大家放纵了。 再者,不拘礼法乃士人天性。 昔年阮籍与邻居不相识,甚至从来没见过面,听说他死后,直接跑去哭丧,尽哀而去。 又因为步兵校尉的官厨多美酒,于是千方百计求得此职,狂饮滥喝,不问世事。 等到母亲快死了,还天天出去与人下棋,居丧期间喝酒吃肉,披头散发,箕踞坐床,愣是一声不哭,然后又突然吐血。 阮籍之风传扬开来,有人批评他“风俗淫僻,耻尚失所”,但学习他的人更多。 究其根本,从阮籍者多为扬名耳。 士人太多了,要想做官,先得出名,而为了出名,则无所不用其极——臭名声也是名声,更何况某些标新立异的行为并不算什么臭名声。 而如果说阮籍是真性情的话,后来者则未必。 只不过时间长了,就形成了风气,仿佛不这么做就不是士人了。 王导前阵子拜访阮孚,孚居然穿着亵衣与他见面,对此只能苦笑连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就这样了,江东这个摊子还得靠他们撑着呢。 刁协被阮孚揪过去后,熟练地服起散来。 片刻之后,顿感飘飘欲仙,浑身舒畅。 有舞姬行至面前,刁协眼色迷离,大叫道:“你可是王国舅府上之荆氏?” “你是荆氏!真是荆氏!快,快过来,随我回府。”刁协摇摇晃晃起身,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玄亮看错了,那是宋祎。”阮孚努力睁大眼睛,双手在空中狂舞。 突然之间又大哭起来,道:“宋祎啊,你怎能被那個粗鄙武夫锁在家中?” 刁协亦哭。 哭着哭着,面前突然出现了邵勋的身影:他带着一队士兵,手里提着长沙王的头颅,冷笑不已。 “杀贼!”刁协一拳击出。 正给他上酒的婢女应声而倒。 其他人见了,哈哈大笑,笑完又各自干各自的事。 酒席宴会之间,出格的事情多了,早就见怪不怪。 纪瞻看不下去了,朝王导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刁协身侧,挥手招来两名仆役,将刁协架起。 服散的刁协浑身燥热,早就不着一物,被仆役架走之时,小鸡吊在那里,一晃一晃。 谢鲲见了拍桌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用他那牙齿漏风的嘴吹起口哨来,一边吹,一边笑道:“玄亮啊,勿忧也。异日北进中原,定将荆、宋二女抢来。只是——你能御此神女乎?” 此言一出,有人笑得嘴里的酒都喷出来了。 “玄亮苦也。”有人笑道。 “玄亮之苦非多,范阳、成都二王苦多。” “哈哈!” 猥琐的笑声此起彼伏,通达之风大盛,几又回到太康盛世年华。 唔,此时的江东难道不是盛世?太盛世了啊! 有丝竹,有美人,有酒肉,什么都有。 闲来无事,悠游山水,吟诗作赋;或者练练书法,习习棋艺;至不济也可关起门来在家喝酒。 邵勋那傻鸟,和匈奴人拼来拼去,拼得满身金创,又何苦来哉? 待你们拼得两败俱伤,我等奉诏北伐,一举收复河南、河北,将天下拨乱反正,重回煌煌大道。 妙哉! “速速收拾一下。”纪瞻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婢女,叹了口气,吩咐道。 仆役们又把婢女抬走,再把倾覆于地的案几摆正,仔细清理了一番。 纪瞻默默走了回去。 他不服散。 为人也比较板正,见客必正容,闲来无事时主要练习书法、弹琴下棋,或者出外游览,于月下松泉之间小憩。 江东幕府群魔乱舞,他是知道的,但没有办法。 这就是士人。 士人也分很多派。 像刁协、阮孚、谢鲲之辈,清醒时也不是不能做事,有时候还做得不错,他们还是有用处的。 总不能像邵勋那样,提拔粗鄙无文的杀伐武夫来当官吧?在这件事上,他有些动摇,认为天下大乱之际,或许需要提拔一些兵家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邵勋如此激烈行事,有点过了,他不喜欢。 其实,如果邵勋愿意投效琅琊王,纪瞻愿意出面作保,给予高官厚禄,只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看到刁协、阮孚、谢鲲了么? 人家对荆氏、宋祎念念不忘,以为“神女”,又对邵勋纳成都、范阳二王之妃嫉妒不已,邵勋若来投,什么下场? 周玘才刚死不久! 义兴周氏三定江南,部曲逾万,屡战屡胜,这样的家势还被排挤呢。邵勋若来,北人对他嫉恨,南人认为他是“伧子”,本身又是兵家子出身,下场绝对比周玘还差。 而既然不能投效,那就是敌人了。 将来若有机会,还是得将他除去。尤其是天使密陈邵勋跋扈之事,琅琊王颇为愤慨,若非时机不对,早就提兵北上,诛此国贼了。 堂堂天子,竟然被人欺辱到这个地步,即便纪瞻不是特别赞同北伐,也心中愤恨——当然,这可能只是天使的一面之词,但谁在乎真假呢? 世道如此,没有真假,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况且,邵勋的野心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除掉他不会错的。 现在唯一的障碍,大概就是江东内部意见不统一了。 好在还有时间。 刘汉不是那么容易平灭的,邵勋还有得与他们耗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六章 来人 从洛阳以南向北的道路,素来没太多人,但这一次来了许多。 宛城幕府帐下督羊聃带了足足五千兵北上。 这个数目是协商后的结果。 理论上来说,这些兵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国豪族的庄客部曲,这时节正在地里务农,忙活自己的家事。但主家一声令下,还是被征集起来了。 这一家出五百人,那一家出三百丁,最后凑了五千左右的兵马,带上器械,拉着大车,一路北上。 看得出来,这些兵有点野了。 过路之时,扰民之举十分频繁。 这倒不是羊聃故意,事实上他严申了军纪,并斩了一些人,但并没有起到很有效的震慑作用,因为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羊聃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斩了,最后还不是挑几个倒霉鬼出来枭首示众? 当然,主观约束和不约束,差别还是很大的。 但斩首的威胁下,这支部队大体还算老实地抵达了广成泽,拉上一批物资后,护卫着惠皇后羊氏北上洛阳。 这并不是邵勋的意思,很显然是羊献容自作主张。 六月中,大军抵达金谷园外,与组建完毕的忠武军毗邻,一起操练。 忠武军已恢复到三千多人。 与羊聃的部队一样,他们都是亦农亦兵的角色,即平时务农,闲时操练,战时出征。 这样的兵,成本很低,唯一的开支就是农闲操练时的粮食支出,另外还有武器的一次性开销。 相对应的,这种部队你也别指望有多少战斗力。 邵氏军政集团中,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部队,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养。 与羊聃手下那些经历过十余次阵仗的部队相比,新组建的忠武军可就是老实孩子了。 他们以甘城四坞堡丁为主,虽然也被征发过几次,但真的没什么战争经验,大部分时候就是老实种地的农民罢了。 被拉进忠武军为兵,他们其实是不太乐意的,毕竟这支部队没有钱粮发放。 数日相处下来,双方斗殴事件不断,大部分是南阳兵欺负忠武军的宜阳兵,直到羊聃遣人抓捕了十余名“斗殴积极分子”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真正让局面得到控制的是六月初五邵勋的抵达。 他带着银枪右营六千军士抵达金谷园外。 第十一至十四幢两千多名士兵上过不止一次战场,还打过强度非常高的遮马堤之战,当全副武装的他们站在南阳兵面前时,气氛一下子就和谐了。 “彭祖辛苦了。”邵勋目光从驶入金谷园的马车上收回,道:“南边局势如何?” “杜弢其实成不了事。”羊聃说道:“荆、宛、湘三地兵马会剿,贼众左支右绌,败之必矣。” 邵勋笑了笑,懒得纠正他的夸大之语。 梁芬是宛城都督,平定荆湘之乱不会太卖力气,他们只是偏师。 说到底,这仗还得靠荆湘本地兵马来打。 但他们的实力在王如之乱中损失很大,经制之军已经没多少了,现在全靠豪族私兵以及蛮族兵马。 豪族私兵还好说,蛮人就有点敷衍了。如同算盘珠子一样,一拨一动,不拨不动。 就这个鸟样,荆州乱局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了。 邵勋担心,再这样搞下去,天子又会调动许昌、建邺兵马会剿。 要知道,王敦那厮屯兵江州,虎视眈眈,西征的主观意愿很强。 至于邵勋,他其实是不愿意派兵到长江流域作战的,因为他不想像历史上的石勒那样,带着九万步骑,在江夏、寿春病死一半人。 诚然,石勒那次是倒了血霉了,疫病蔓延得有点厉害,正常来说不至于病死这么多。但怎么说呢,如今江汉一带的环境可没有后世好,这個地方真正开发出来要到南宋时期。 沼泽、河流、湖泊数不胜数,冬天可能还好点,夏天暴雨成灾,北方士兵真的难以适应,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 石勒那次还是冬天,居然病死一半人,却不知得的什么病,莫非饮用了生水?全体血吸虫病?这就难以知晓了。 即便他奉诏南下平乱,也不会亲征,更不会把精锐部队派过去,出动一两万屯田军就了不得了。 南边的事情,他不想再分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对付匈奴已经竭尽全力,而匈奴却没有全力对付他,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能想办法把宛城重新夺回来,就已经侥天之幸。 “南阳可还稳定?”邵勋又问道。 羊聃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之色,低声说道:“明公,梁芬收编降卒、扩充部伍,众至两万,已是势大难制。” “两万什么兵?”邵勋冷静地问道。 “世兵。”羊聃说道:“他给关西流民分了地,原本明公看上的屯田军的地也被他分出去了,就在宛城城下。南阳国也被侵吞了一些土地,送给了投奔而来关中流民。更有氐羌胡众,好勇斗狠,不用心种地,但游弋射猎。这些人,只听梁芬一人之命。” “天水阎鼎等人,更是梁芬爪牙,为其统军,嚣张一时。” “听闻关中战乱不休,不少士人、豪强乃至胡人首领举众来投,梁芬是铁了心要当宛城的坐地虎了,为此不惜得罪地方豪族。” “连南阳国也被滋扰了?”邵勋有些不满。 羊聃左右看了看,又纠结了一会,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不情不愿地递到邵勋手里。 邵勋接过,先看了下密封,然后拆开,发现居然是南阳王妃刘氏所写,顿时瞪了一眼羊聃。 羊聃这厮果然不得了,居然瞪大眼睛与邵勋对视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邵勋笑了,不与他计较。 有的士族子弟到现在还没转过弯来,觉得自己很厉害。在羊聃这种人眼里,邵勋大概是攀附他们家成事的,简直不知所谓。 邵勋看完之后,便将信收好,问道:“南阳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明公或可上疏朝廷,请率军南下,剿灭杜弢贼众。过路之时,顺手将梁芬抓了。那些关西贼众,一并砍了这事,我看诸郡豪族都挺愿意的,一定会出兵响应明公。”羊聃舔了舔嘴唇,建议道。 邵勋冷笑一声,道:“彭祖,打打杀杀成不了事。你也领兵多年了,若连这都学不会,趁早回家待着吧。” 羊聃眼中凶光毕露,片刻之后又缓缓低下了头,道:“明公说得是。” 刘灵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从刀柄上移开。 对付这种自视甚高,又凶残暴虐的世家子,不要和他玩什么阴谋,直接用他听得懂的方式对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羊聃是头凶兽,目前也只有邵勋能降服得了他。 经历了这几年的征战厮杀,顺阳太守羊曼怕是都没法完全控制此人了。 “此番入洛,你去新安城外扎营,深沟高垒,勿要浪战。”邵勋说道:“盯着王弥就行,别让他冲出来袭扰吾之后路。” “诺。”低了一次头的羊聃也没什么心气了,闷声答道。 邵勋懒得多说了,又叮嘱了几句军纪,便离开了。 他原本想让羊聃率军到河阳北城,与匈奴人碰一碰的。现在看来,这支部队需要整顿。先让他和王弥玩玩,见识下北地高强度的战争,别再以为在荆襄南阳打了胜仗,就能在河南、河北继续打胜仗。 说句难听的,王弥若率军出城与羊聃野战,胜负犹未可知。 人家打的仗也不少! 结束会面后,邵勋犹豫了一下,便回了金谷园。 园内安置了近百家来自广成泽的百姓,他们由羊献容的人管束着,在金谷园内挑选了一些尚未完全倾颓的屋舍,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些百姓是邵勋特别要求的,他们有丰富的种植牧草、饲养牲畜的经验,可以在洛阳教授其他人,推广技术。 是的,邵勋打算加快马匹培育的步伐。 但他不想放牧,那样效率太低。他打算采取集约化的农业生产方式,即通过在上好的农田内种植牧草,收获更多的饲料,喂养马匹。 中原的老百姓没有把牧草当做正经农作物的习惯,他现在就要破除他们的固有认知,让他们知道,原来牧草也可以像粮食一样种植,可以像粟麦一样进行田间管理,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提高产量,比单纯放牧效率更高,占用的土地还更少。 这些有着丰富牧草种植经验的百姓,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资源。 他们知道如何搭配种植牧草的种类,知道如何进行田间管理,知道如何选种留种,知道怎样喂养牲畜效果最好,知道如何养护牧草收割后的地力…… 这是长期的积累带来的厚积薄发。 没有之前的数年如一日坚持,就没有这些专业人才。 而带来这一切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楼阁中,冷笑着看向他,一副肺气炸了的表情。 邵勋微微低下头。 他强迫自己回忆了下过往几年内,与羊献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尽量想她的好,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副混合着愧疚、爱怜以及思慕的表情,笑着走了过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七章 慕强 六月的风吹进二层阁楼,有些闷热。 两个人并肩坐在露台上,看着辉煌又落魄的金谷园。 船只劈开一汪水面,分出两波细浪。 池畔芦苇之中,竟然飞出几只水鸟。 几位婢女伸出嫩藕似的手臂,采摘着池里的菱角,言笑晏晏,欣喜不已。 又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微澜,细舟荡来荡去,婢女们连人带船,消失在了高高的荷花间,只留下一连串的惊呼与笑声。 “这样的日子,比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啊。”邵勋感慨道。 他方才去过那个池子,采了一些东西。 金谷园的设计很精巧,引发源于山间的河流之水,注入湖池之中,再顺流而下,流入旷野之内。 金谷园内的湖池是景点,栽种了荷花、莲子、菱角、芙蓉等植物,养了不少鱼。 河流顺势而下时,再驱动水碓磨面,非常有效地利用了水力。而湖池的存在,起到了调节水量的作用,让这些水力磨坊、提水车之类的设备,无论丰水期还是枯水期,都能有效工作。 这是一座集享受、生产于一体的庄园。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水景宫殿。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羊献容随意披着一件薄纱,内里空无一物,脸蛋嫣红娇俏,手托香腮,看着前方的池子、树林、花草,说道。 邵勋倚靠在廊柱上,看着女人。 他想起了那年的金墉城,羊献容就这样坐在石几后,与他谈笑,带着几分虚假的魅惑。 羊献容回首看向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眼神中的意味。 她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有些迷茫。 “你只是喜欢我长得漂亮,还有皇后的身份是吧?”羊献容说道。 邵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你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愿意哄我。”她叹了口气。 邵勋扭头看向远处,沉默不语。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辩解,懂的都懂。 “今春我去汝南游玩,等了你许久,你却迟迟不至,后来才知道你来洛阳了。”羊献容又道:“我在襄城公主的牧场里想了许久,大抵我是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对打打杀杀非常恐惧,所以格外想要踏实的感觉。” 按照后世的话说,羊献容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屡次废立导致的生死危机,让她产生了一种慕强的扭曲心理。 她以前不敢正视这种想法,现在仔细剖析了,明白了自己患得患失的根源。 “我不愿意看到你身边围绕更多的女人,其实也源于不踏实感。”羊献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拼命为伱打理垛田、牲畜,在翠囿培育种子,在广成泽教导农户,都是为了体现我的价值。我若没点本事,你就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邵勋没有反驳。 他其实也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只不过特别喜欢装傻。 羊献容是对他最不客气的一個人,但剥开这层表面,内里则是一个安全感极差的女人。 她的心灵已经扭曲了,慕强、患得患失,不断索取安全感。 当然,羊献容说得有点不准确。 泰山羊氏已经深度嵌入他的政权。 泰山、鲁国由羊氏亲自管理,谯国、沛国为其深刻影响。 顺阳同样是羊氏的。 羊聃还在南阳建立了功勋。 羊冏之现在是豫州刺史,羊忱是幕府右司马,羊鉴为汝阴太守。 羊氏实控四郡国,半控制两郡国,在项县有刺史,在南阳和泰山有军队,在幕府有代表,在朝中还有门生故吏。 这样一个大家族,俨然已是邵勋以下一大势力,或许只有裴妃控制的兖州诸郡国能与之抗衡。 古来政治联盟,为何总用联姻的手段? 难道几个老头子坐在一起,交换下利益不就行了吗?为啥一定要出现女人? 原因很简单,联姻是一种润滑剂,是一种私下里的传话渠道,一种缓和矛盾的台阶。 事事只谈利益,不谈情分,到最后必然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羊氏现在就想送庶出女子到邵勋府上为妾——嫡女暂时还拉不下面子。 邵勋懒得要,有羊献容作为润滑剂就够了。 这也是她的价值。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但不想说这个,那样一切就太赤裸裸了——即便利益交换,最好也要有块遮羞布。 “种子培育得怎么样了?”邵勋问道。 羊献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解男人为何在这个时候说不解风情的话。 “麦种都带过来了。”羊献容说道:“年年种,年年挑选,应该不错吧。” “秋天我让人种下。”邵勋说道。 正如大部分公马的命运都是被骟掉上战场一样,绝大部分麦子的基因也没有资格流传下去。一代代挑选之后,只会留下颗粒最饱满的拿来当种子。 当然,羊献容在广成泽做的事情更复杂一些。 她手底下有个数十人的团队,按照邵勋的要求,专门种植一个个小块田地,观察麦子的长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长年累月之下,挑选各种性状的种子。 比如,有些抗倒伏。别管它是真抗倒伏还是运气好没倒,通通留下来,第二年再种、再观察。 比如,有的麦子抗病。同样筛选出来,第二年再种,继续观察。 人、动物、植物都一样,每个个体都是有差异的,通过长期的筛选、培育,去掉不符合要求的基因,留下人们需要的那部分,最终还是为了提高产量。 这是一项繁琐而长期的工作。 不复杂,但非常占用人力,而且还得是会读写记录的人力,最好还有农业生产、管理经验。 这样的人才团队,除了世家庄园外,不可能在别的地方找到。 羊献容干的这些事,很多都是邵勋临时起意,随口一说,但她记下了,然后付诸实施。 在实施过程中,他们依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效果非常好。 做任何事情,最终还是要人来执行。 穿越者就一个人,精力有限,随口提出的点子,必须要有专业团队来实施。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邵勋问道。 羊献容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烦你了。” 邵勋尴尬一笑,道:“说的什么话。” “我现在入洛阳看看,没事吧?”羊献容问道。 “必无事。”邵勋回道。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 司马越死后,已经没人再想置羊献容于死地了。 一个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先帝遗孀罢了,不值得别人对付她。 但本身又是皇嫂,身份尊贵,一般的人也对付不了她。 “这就是我从你这里拿到的最珍贵的东西。”羊献容叹道。 “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天子?”她问道。 “算了。”邵勋摇了摇头,道:“说多了,他又胡思乱想,反而不美。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能打赢吗?” “军争之事谁敢保证?再者,打不打还不一定呢。我只是去筑城罢了。若匈奴放任我筑城,我也没有必打的理由。” “你这个打法,耗费很大吧?” “这就是以步克骑的难处,勉力一试吧。” 他与匈奴的战争,进入到了双方都很痛苦的阶段。 长期沿黄河对峙,想要出奇招已不太可能。 打来打去,双方就像在烂泥塘里打滚一样,一点不美观,一点不震撼,甚至非常猥琐、难看,但真细究起来,其实都是奔着对方的命门去的。 真实的高手搏命,没有来来回回,丝血反杀之类的情节,往往胜负立分,招式朴实无华,败的一方甚至很难看,死状凄惨。 但能够把天生拥有巨大骑兵优势的匈奴人拖入烂泥塘里打滚,本身就是一大胜利了。 骑兵占优势的一方,本该是飘飘欲仙,遗世独立,随手捏死对手,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但现在白袍被污泥弄脏,一张俊脸上满是污渍,眼圈被重重砸了一拳,嘴角青紫…… 想想就很爽。 “你带来的那些人,我打算安置到偃师。”邵勋说道:“一户带十户,总共募集一千一百户百姓,安心种牧草,饲养马匹。” “光种牧草,不得饿死?” “轮作吧。”邵勋说道:“收完苜蓿的地,肥得很,来年种小麦,长势应不错。” 轮作这种农业技术,大家都懂。 历史上北魏年间均田,明文规定如果分到的是贫瘠的田地,则“倍给之”。 给两倍的原因就是让你轮作的。 土壤贫瘠,产量就不会高,甚至会越种越贫瘠,所以必须要给土地休养生息,积攒养分的时间。如此一来,轮作就成了必需。 豆科牧草有根瘤菌固氮,能起到肥田的效果。而且,轮作还能避免病虫害。 邵勋在河南推行的两年三熟制,其实就是一种轮作:粟、麦、豆交替,能减少很多病虫害,比长年累月单纯种一种农作物要好太多。 “以后洛阳、河南、偃师等县就是你的牧场了吧?和胡人单于一样。”羊献容轻笑道。 “我想用铺天盖地的骑兵打垮匈奴。”邵勋笑道:“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草原之主。” “你有会牧马的人吗?” “有,但确实远远不足。” “你打算怎么办?” “抓人!” “如何个抓法?” “昼牧牛羊夜捉生,常去新城百里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八章 运气 六月底、七月初时,聚集在河阳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夏播结束,各地兵马陆续开拔,每天都有数百至千余人抵达。 殷熙被调出了义从军,担任新成立的捉生军副督。 七月初三,至金谷园接受朝廷下发的部曲督官印之后,他又回到了河阳北城,整顿部伍。 “哪来的?”殷熙是世家子,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吃着酒食,文吏们则扯着大嗓门,一一登记将士名籍。 “郏城人。”一大汉昂首挺胸,大声道。 殷熙瞟了一眼。 此人身着青衣,腰间悬着弓梢、佩刀,身后跟着两名仆役、两匹马,其中一匹马背上还驮着筩袖铠。 “为何入军?”文吏正待询问姓名,殷熙在不远处开口问道。 “便如将军一样,搏个官身。”大汉说道。 “你能置办起这些装具,家中还算殷实吧?”殷熙问道。 “十余顷地还是有的。” “有这家业,何不做富家翁?” 大汉舔了舔嘴唇,说道:“我家这十余顷地,得自士人之家。其家三代无人做官,家道中落,家业便被人瓜分一空。” “你倒是老实。”殷熙大笑道:“这就是你非要做官的理由?” “听闻陈公乃天上人降世,为广大武人大开方便之门。若不能抓住此机,我怕将来子孙埋怨我。” 殷熙听了,有些动容。 很多人低估了陈公为武人请官的影响力。 事实上,此举不但令他的私兵部曲、驻防府兵们振奋,对体系外的地方豪强的吸引力也非常大。 他们有田、有兵、有粮,但没机会。 天下大乱之际,这是典型的地方不稳定因素。 如果给他们机会,将他们纳入体制之内,则不稳定因素彻底消失,然后还能成为你的助力。 他们太渴望出人头地了,太渴望把合法或不合法的财富洗白了。而这一切,如果没有官身的话,很难做到。 陈公给了他们机会。 有人抓住了,星夜前来投奔。 有人犹豫了,觉得当下的日子也不是不能混一混,等到混不下去再说。 还有人满足了,觉得富家翁能一直做下去。 同样处境的人,因为选择的不同,将来的结局天差地别。 这种选择谈不上对错,因为选择搏富贵的人里面,也不是个个能活到功成名就的,而选择维持现状的人,也不一定就会被人打压得家破人亡。 人生的魅力就在于此,不可预测。 “真乃壮士!”殷熙赞叹道,起身端起一杯酒,递给此人,道:“能饮否?” 这可不是士人聚会时的酒樽,而是比较大的酒碗,里面盛满了绿色的美酒。 壮士接过,直接一饮而尽。 “好!”殷熙大笑:“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骑兵十、步卒五十余。” “你家里不止这么点人吧?” “本事一般的,自然不能带出来丢人现眼。” “好,汝何名?” “高振。” “竟然和高督乃本家。”殷熙笑道:“我做主,汝可为队副。” 捉生军督军是高翊,也算是邵勋早期元从之一了,原为府兵别部司马。 “谢将军。”高振大喜。 “先别忙着谢。”殷熙说道:“咱们这是捉生军,只收骑卒。伱带来的步卒,却要打散编入忠武军,可情愿?” “情愿。” “好,痛快。”殷熙赞道:“带你的人去领戎服。” “诺。”高振走向自家部曲,先与那五十多個步卒说了原委,然后带着九名骑兵前去领袍服,算是正式入伍了。 殷熙又坐了回去,默默看着。 诸郡豪强如此,像他这类士族别支又何尝不是呢? 若非妹妹作为媵妾嫁到了陈公府上,他果断带着家族部曲投入义从军,他们这一支未必就能混得多好。 说到底,长平殷氏也不是什么大门第啊,主脉就混得那样,他们这些偏支别脉就更不用说了。 大家都不容易。 陈公其实给了所有人机会,一个跳出现有评价体系,依照武功来升迁的门路。 这个门路其实非常难得,说不定哪天就承受不了压力,被迫关闭了。而在关闭之前,这就是机会,哪怕你原来学的文,现在最好把自己当做武人,想办法博取战功,获得官身——实在没能力厮杀的,混个军中文吏也行,立功的机会少,那就熬资历。 今天看到高振之类的豪强来投,殷熙嘴上不说,心里想了很多。 有这些人支持,陈公的根基简直稳得不行。 曾几何时,有人私下里提及,陈公出身低微,若士族不再支持他,恐难持久。 现在看来,他生生打出了一片天,即便士族不支持,身边笼络的武人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不再是粗鄙无文的底层武夫,除了他教授的学生外,又多了习文练武的地方豪强,根基进一步夯实。 煌煌大势,被他举重若轻地操弄着,真是厉害。 妹妹说得对,这是天底下最顶级的兵法。 七月十一,捉生军督军高翊自金谷园面聆训导而回,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正在操练的部伍,自浮桥渡河北上。 几乎与此同时,义从军主力骑兵自北城出击,与在城外监视的匈奴人展开激战。 战争,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时候,突然间就爆发了。 ****** 夏日的夜晚闷热无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天空阴云密布,一丝风儿也无。 大雨将下未下,难受得让人发狂,就连马儿都烦躁不安,不停地嘶鸣,状态不佳。 “这些畜生,就喜欢凉爽的山地,这天真的让它们难受。”荒野草丛之中,高振拿毡帽扇着风,不停地说道。 “呵,你是没去过南方。”有人笑道:“那地界不利骑兵驱驰,可不仅仅是河湖纵横,烂泥地多,马也受不了,动不动生病,压根没法打仗。” “骑兵不行,就靠步军。大晋灭吴,数路出师,不也灭了?” “时也命也。在灭吴之前,曹魏、国朝就没想过灭吴吗?为何不成?而今江东户口、钱财、兵力甚于东吴,如何灭之?” “那就等机会。” 几个地主豪强侃起了大山,一点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感。 男人,除了女人和钱之外,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天下大势了,从古至今皆然。 “噤声。”殷熙走了过来,寒声道:“现在可不是乡间比斗,而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再这样轻敌下去,早晚让匈奴牧人玩死。真觉得人家很差吗?后汉年间就拿钱打仗,一百多年了,人家战场上杀人的窍门不比你们强?” 一番话说得众人张口结舌。 他们家境优渥,时常练习弓马骑射之术,自诩武艺非凡。但战阵经验真有匈奴人强吗? 人家哪怕只是一个苦哈哈的牧人,穷得要死,说不定也是当过雇佣兵的。 人家的经验比你丰富! 义从军对付匈奴牧人看起来很轻松,那是因为人家也是战场上厮杀多年的武人,你们算什么?乡间斗殴之辈? “一会听令行事。各家的人归各家带,配合默契一点。”殷熙又道:“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无赦。” “诺。”众人心中一凛,轻声应道。 殷熙笑了笑,道:“带上器械,出发。” 众人一跃而起,纷纷招呼各自部曲,牵着战马,穿过稀疏的树林,越过茂密的蒿草,跨过黑沉沉的河流,抵达一片山埠。 殷熙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黄河就在那边,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义从军主力拼着伤亡也要猛攻出去,将匈奴人大量吸引了过去,创造出了战机。 而这个战机又非常狭小,大队骑兵过来肯定难以避开人家的眼线,只有小股人马才有那么一丝可能。 二里外有个营地,隐隐亮着火光。 夜色深沉之中,几乎没什么动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前方奔回来数骑,走到殷熙面前,低声禀报了一番。 殷熙不再犹豫,翻身上马,直冲而去。 七八十骑紧随其后,冲下了山埠。 两里的距离,瞬息即至。 “哐当!”火盆率先被踢倒。 一部分人下了马,四处点火。 另一部分人则直冲匈奴人设在牲畜栏附近的营帐。 马蹄践踏之时,迷迷糊糊起身的匈奴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噗!”马刀划过胸腹,鲜血淋漓之中,肠子汹涌流出。 “嗖!”微弱的火光之中,羽箭正中前额。 “啊!”马槊高高挑起,惨叫声划破夜空。 顷刻之间,看守牲畜栏的匈奴人便已死伤殆尽。 火燃烧地越来越猛烈。 栏里的牲畜骚动不安,纷纷叫嚷起来。 牲畜栏之北,则是一个巨大的木栅栏。 此时栅栏门刚刚被打开,七八个匈奴牧人冲了出来,还未搞清楚情况呢,劈头盖脸的箭雨射来,又把他们驱赶了回去。 栅栏内的骚动越来越剧烈。 不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杀!”高振气喘吁吁地冲了上去,身后跟着二十余名壮士,手持短兵、盾牌,顺着门直往里面杀去。 老实说,他的腿有点软,额头全是汗水,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但他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大喊大叫,与迎面而来的匈奴人杀作一团。 “嘭!”盾牌挡住了一击,高振下意识挥刀反击,本没指望靠这一下就能撂倒敌人,但利刃入肉的感觉让他心下一振。 “啊!”惨叫之中,一名十二三岁的匈奴少年捂着脖子,软倒在地。 旁边有人越众而出,仗着身上祖传的铁铠,硬扛了一击,然后挥刀直斩,气力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噗!”鲜血喷涌而出,一颗苍老的头颅滚落在地。 “杀贼!”更多的人涌了进来,见人就砍,逢人便杀。 仓促起身的匈奴少年、老人、健妇不断倒地。 众人见了神色大振,没有青壮男人,那还等什么! 杀!杀光他们! 殷熙带着三十余骑在栅栏外绕行。 方才陆陆续续冲出来十余骑,被他们拦截了一部分,杀了六人,余众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会已经不再有人向外冲了,或许死了,或许不敢,谁知道呢。 “你,去里面通传下,弃械跪地者不杀!”殷熙唤来一人,吩咐道。 “诺。”此人拨转马首,冲进了栅栏内。 殷熙驻马而立。 他也看出来了,这个营地其实没多少人,男女老少加起来二三百罢了,可能是某个部落下面的一个氏族。 留守营地的青壮男丁很少,马也没几匹,可能都被征发上前线去了。 这样最好! 手底下这帮人真没太多战斗经验,如果遇到留守力量强的,还不一定打得过呢。 今日第一战算是成了,是他的运气,也是手底下这帮新丁们的运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九章 威胁 空旷的草原之上,两队人不期而遇,一下子愣住了。 从南往北的一队人身穿皮裘,头戴毡帽。 其实只是帽顶用薄毡制成,外边则是毛织品,里边是蓝色的丝织品。 帽子前檐满覆狐皮,后沿外边是红色的毛织品,里边则是深蓝色的丝织品。 帽子两侧有护耳,用狐皮贴边,里外都是杏红色的缎子。 帽顶有扣绊,护耳有绿色绸带。 从北往南的一队人就普通多了。 头戴椭圆形毡帽,只有帽檐有黑色缎子贴边,没有任何装饰物——具体形象与现代蒙古人的便帽很相似。 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啊。 北边那群人立刻下马,恭敬地喊了几声。 “他们在说什么?”一副匈奴贵人打扮的高翊问道。 身侧一人听后,说道:“对面是来自上党的羯人,我也听得半懂不懂。” 高翊瞪了他一眼,道:“就不能学学羯语?” 亲随张口结舌,我只是杀人的武夫,会匈奴语已经不错了,你这要求也太高了。 “‘替戾冈’何意?”高翊小声问道。 “好像是出征的意思。” “‘劬秃当’呢?”高翊又问道。 “擒拿、抓的意思。” 高翊一听,顿时大怒,因为“劬秃当”后面还跟着“邵勋”二字。 这是要抓陈公?好贼子!口气不小啊。 “动手!”高翊不想再听他们口吐有污陈公之语,下令道。 众人早等不及了,掣出上好弦的角弓,不待对面反应过来,策马冲了过去。 “嗖!嗖!”箭矢破空而去,当场射倒十余人。 其他人兵分两路,手持长枪、马刀、铁剑,包抄而去。 对面的羯人也反应了过来。 这尼玛压根不是什么匈奴贵人啊!很可能是晋人假扮的,纷纷上马。 在这一刻,他们体会到了当狗的恶意。 是的,狗不是那么好当的。 作为匈奴人的狗,见到主人时天生就矮一头,下马行礼是必须的。而且还得恭敬,不然的话,轻则鞭挞,重则贬为奴隶。 对面那帮人衣饰考究,一看就是部落头人,身上多半还有官职,标准的匈奴贵人,如何是他们这群被征发的羯奴能比的? 但现在吃大亏了! 匆匆上马之后,他们展现出了与一般匈奴人乃至羯人不同的战法。 左手持小盾,右手持剑,双腿一夹马腹,猛然迎了上去。 另有一部分人手持角弓,骑射连连,准头还不错,片刻之间,已射倒数名捉生军士卒。 激烈的碰撞已经展开。 羯人熟练地用盾格开刺来的长枪,然后挥剑直斩,顷刻间斩落一名晋军骑兵。 但还没高兴多久,一杆长枪斜刺里捅来,正中胸腹,将此羯人当场捅翻。 “嗖!”一箭飞来,正中第二名晋军骑卒脖颈,此人惨叫倒地。 又一箭从远处飞来,羯人未及躲避,步了晋兵后尘,摔落草地。 高翊一马当先,手持长槊,接连挑死两名羯人骑兵,只第三人时,马槊抽不出来,于是弃之不用,从鞘套中抽出环首刀,与贼人错马而过之时,连杀两人。 几乎于此同时,他身上也多了一道可怖的伤口。皮裘已经被完全划开,胸口渗出了不少血迹,将此裘染成了血衣。 他一点都不在乎,继续追杀敌众,直如凶神恶鬼一般。 羯人见了,纷纷走避。 两侧包抄而来的捉生军趁势掩杀,接连斩落十余人。 剩下的羯众在远处结阵,远远看了一会后,直接拨转马首,逃命而去。 捉生军趁势追杀了一阵,再次斩杀数人后,缓缓收兵。 地上跪着七八个羯人伤兵,战战兢兢,面露恐惧。 他们多数受了箭伤,坠落马下之后,一时没能起来,故被俘获。 “算你们运气好。”高翊兜马转了回来,先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数十骑,又看看俘虏,说道:“罢了,把人带回去,撤吧。” “督军,伤马、死马不处理下?”有人问道。 “不!立刻就走!”高翊毫不犹豫地下令。 他们就几十人,方才还走脱了一批羯人,对面想必有了准备,再无偷袭的可能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况且,他们压根不知道匈奴腹地的情况,再贸然杀过去,中埋伏的可能很大,没必要。 命令下达之后,众人依令而行,带上俘虏,慢慢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而就在他们走后半个多时辰,二百余羯骑冲了过来,在一片狼藉的战场边徘徊。 领头之人下马检视了下,甚至亲自趴在地上看着“新鲜”的马蹄印,然后一挥手,带人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追到日头偏西。 当他们终于缀上高翊一群人时,河阳北城雄健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首领勒马停驻。 众羯骑亦纷纷勒马。 风静静吹着。 长龙般的浮桥之上,人员、车辆络绎不绝。 北城城头,旌旗呼啦啦作响,盔甲闪出耀眼的银光。 城墙之外的羊马墙内,一群人将体力衰竭的战马送了进去,然后从辅兵手里接过喂养多时、体力充沛的战马,似要出击。 首领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羯骑紧随其后,一溜烟地跑了。 ****** 捉生军的编制不大,目前也就七八百骑的样子。 累日出击以来,自身伤亡确实不小,但也给匈奴人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他们很少在白天出动,主要在入夜后出击。 以数十人、最多百人一股,突袭早就选定的目标。 半个月后,黄河北岸几乎不再有放牧的匈奴人了。 他们拆去帐篷,赶着牛羊,驾着马车,一路向北,撤到了河内北部,远离容易被突袭的前线。 如此一来,与义从军纠缠许久的匈奴骑兵也向后退了数十里。因为他们很难找到固定的补给点了,尤其是在一個晋人坞堡帅突然翻脸,斩杀了数十名匈奴骑兵,拒绝提供粮草之后,补给尤为困难,不得不北撤。 河阳北城之外,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野王城内,汉安西将军刘雅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紧紧盯着案几上的地图,手指比划来比划去。 半晌之后,他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情况其实比较清楚了。 晋人来了大股援军,战术打法也改变了。 原本大概只有一千骑兵,只能堪堪遮护北城,后来又来了二三千骑,于是开始组织大队人马,与大汉王师交战。 这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都大举增兵了,怎能不打几场? 但也有他没预料到的,即敌化整为零,小股骑兵深夜出击,袭扰各个氏族、部落放牧地,且还真让他们得手了好几次。 各部丁壮多被征发至前线,留守营地的力量严重不足,深夜突袭之下,很难反应过来,故被掳去了不少人丁,甚至是牛羊。 刘雅刚刚看过地图,晋人最远一次突袭,大概走了五六十里的样子,非常远了。 这个距离,如果要保持马力充沛,至少要带两匹马,器械沉重的话,最好有三匹。 他估算了下,如果一入夜就出击,算上中途休息,喂养马匹的时间,在熟悉地理的向导带路下,他们可深入百里之遥。 这个认知让他十分烦躁。 河内的地形比较特别,整体而言东西狭长,南北较短。 一百里的话,都快接近太行南麓了。 快速出击,打完就跑,绝不恋战…… 如果是这种袭扰战法,确实非常恶心,放牧都没法好好放。 刘雅看来看去,最终的目光还是汇聚到了河阳北城上面。 这座城市真的越来越碍眼了。 它的存在,让晋人有了一个前出基地,把他们的这种袭扰战法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其实匈奴人以前就是这么袭扰晋人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袭扰别人,现在被对面捉生口,那是真的很不习惯。 能不能把河阳北城捣毁呢?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发现河阳三城的威胁真的很大。 它们的存在,首先让自河内南下的大军失去了最便捷的渡口——即便从其他渡口渡河,只要守军胆子够大,出城切断进攻方的后勤补给线并非没有可能。 其次,只要弓马娴熟的骑士足够。在河阳北城内养精蓄锐之后,便可四处出击,大肆破坏。 这个城真的要打下来,不然河内无法安宁。 原本好好的渡河大后方,变成了双方拉锯的前线,无法成为稳固的粮食、干草、牛羊供给基地,使得自此渡河南下围攻洛阳的计划变得几无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了很多,随后便开始给天子写信。 他手头没有足够的步兵,攻城几无可能。 仔细看了一圈,周围似乎只有冀州都督石勒帐下的步卒最多、最能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章 山中 河内的变局很快传到了平阳,但几乎没引起什么水花,因为天子刘聪御驾亲征了。 七月二十日,平阳郡北屈县北的群山之上,刘聪的天子华盖几乎高耸入云。 大汉朝能打的部队至少有三分之一聚集在此处,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条山谷之中,严阵以待。 生死之际,刘聪清醒了许多。 五石散不磕了。 女人不玩了。 鱼也不观了。 他披挂上了铁铠,跨骑在雄骏的战马背上,手持弯弓、利刃,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陈元达抹了抹眼泪。 依稀之间,他看到了当年长平之战时,天子亲率精骑冲锋的男儿气概。 天子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啊。 那时的他不怕死,敢打敢拼,勇猛无比。若非如此,身边也不会聚集一帮豪勇之士,关键时刻夺位成功。 只可惜,朝政稳定之后,天子就坠入了女人的温柔乡里,意气一分分被消磨掉,以至于此。 好在鲜卑大举入寇的关键时刻,天子清醒了过来,御驾亲征,誓与贼人决一死战。 山下已经展开了小规模的厮杀。 禁军诸营悉数出动,就连具装甲骑都挑选好了出发阵地,等待一锤定音的时候。 鲜卑那边亦有具装甲骑,人数比这边少一些,同样虎视眈眈。 但今天的战斗,似乎用不着他们出动了。 狭窄崎岖的山谷之内,具装甲骑不动,鲜卑重骑兵直冲而上。 大汉亦派出甲具精良的侍卫精骑,与敌对冲,一时间人仰马翻,痛苦嘶鸣声不绝于耳。 两侧缓坡之上,鲜卑人气势汹汹,大呼酣战。 与他们交战的匈奴禁军乃轻装骑兵,阵前箭矢挑逗一番后,成功激起了鲜卑人的怒气,待见到他们冲杀过来后,立刻调头就跑。 一边跑,还一边回身射箭,继续挑逗鲜卑人。 鲜卑这边不断有人落马,怒气更甚,死死咬在后面不停歇。 但追着追着,因为山势崎岖,双方的马速都慢了下来,有点跑不动的感觉。 匈奴大队见状,千余骑分成数拨,回身包抄过来。 他们越过小溪,冲过缓坡,驰过松林,骑术之精湛,让人叹为观止。 一边冲,一边不停放箭,鲜卑人每每应弦而倒。 在这种崎岖的山谷间厮杀,双方都提不起马速,经常遇到障碍物,或者上山下坂,横跃溪流,整体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在这种环境下,考验的是控驭马匹的能力,考验的是精湛的骑术,双方短兵相接的机会极少,鲜卑人完全发挥不出冲击力的优势,反倒被匈奴人的弓箭射得人仰马翻,伤亡惨重。 打到后面,他们终于崩溃了。 手持长枪的拓跋鲜卑骑兵大面积落马,跪地乞降者数百之众。 猗卢之侄普根气急败坏,又派出一队杂胡轻骑。 厮杀仍在继续…… 华盖之下,响起了一阵喝彩之声。 刘聪脸色松了下来。 刘琨勾结拓跋猗卢,自晋阳出发,大举攻打西河、平阳二郡。 晋军兵分三路。 第一路由刘琨亲领,主要是他在中山招募的兵众,自太原出发,进据蓝谷,欲自汾水向西,再折而南下,不过才出门就为刘粲所阻,双方于山中对峙。 第二路由幕府监军韩据统率,自晋阳南下,沿着汾水进兵,过冠爵津(俗谓雀鼠谷),进入西河境内,为汉荡晋将军兰阳所拒。 第三路由拓跋普根率领,自代北南下,沿着黄河东岸一路疾行,横穿整个吕梁山区,趁着刘琨两路兵马吸引了匈奴注意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平阳境内。 从进兵路线来看,前两路兵弱,以晋兵为主,鲜卑兵为辅,正面吸引汉军注意力。拓跋普根率领的鲜卑骑兵从侧后方迂回偷袭,争取一举拿下平阳。 计划非常不错,而匈奴确实也分兵阻击刘琨、韩据了。但怎么说呢,这两路太弱小了,完全没法吸引匈奴主力。 当拓跋普根的踪迹被发现后,平阳震动,天子刘聪带着禁军主力御驾亲征,于北屈县堵截住了汹涌南下的鲜卑骑兵。 匈奴人的反应并不慢。 若让鲜卑骑兵突入平坦的汾水河谷,局势可就不好收拾了。 如今在连绵不绝的群山之中与其相遇,反倒有利于匈奴步骑。 而所谓北屈县,位于今吉县北,在唐代为慈州治所吉昌县——拓跋普根其实是自唐振武军南下,过遮虏军城、岢岚军、石楼关,进入隰州,再南下慈州。 如果匈奴再发现晚一点,人家就真的进入河谷平原地带了,还好在山区将他们挡住了。 双方至今已在山间对峙数日,大战小战十余场,互有胜负。 拓跋鲜卑南下匆忙,所携给养不多,且为了快速行军,甩开了赶着牛羊一路南下放牧的老弱妇孺。毫无疑问,僵持对他们不利,僵持的时间越长,失败的可能就越大。 刘聪也是打老了仗的人了,非常明白这一点。 在看到双方大战渐渐结束,各自收兵回营之后,他扭头看向廷尉陈元达,神色间颇为复杂。 “陈卿。”刘聪说道。 “陛下。”陈元达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卿乃国之柱石,朕所信赖。”刘聪说道:“今可领万人北上西河、太原,抄截拓跋后路。” “臣遵旨。”陈元达沉声应道。 “再问问山中群豪。”说到这里,刘聪的脸色很不好看,只听他说道:“缘何鲜卑数百里突进,一路畅通无阻?山中百姓,难道都背弃大汉了吗?” “遵旨。”陈元达应下后,又道:“陛下,鲜卑来得太快,山中诸族未及反应,也是情有可原。值此危急之秋,陛下当宽宏待之。” “哼。”刘聪冷哼一声,道:“朕是可以宽宏以待,奈何有些人狼心狗肺,蛇鼠两端,却未必是纯臣。陈卿但北上,鲜卑坚持不了几日了,一旦败退,朕便衔尾追杀,届时倒要问问那些山中酋豪,到底是何居心。” 陈元达默然。 比起先帝,今上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他对此深有体会。 就在数月前,他就差点被今上杀了。 此事源于刘皇后。 今年正月,太后张氏崩,张皇后(太后侄女)闻之,“哀不自胜”,亦崩。 三月,天子立贵嫔刘娥为皇后,为之起(huáng,同凰)仪殿。 他第一个劝谏,认为宫殿已够居住,再起新殿实在太奢侈了,惹得天子大怒,欲杀他全家。 群臣为之切谏,天子不从。 关键时刻,刘皇后秘密派人通知暂停刑杀,又上疏死谏,方止。 陈元达知道,刘皇后也是为了自保,不想得罪满朝文武,但她确实是个聪明清醒之辈。 天子就不一样了。 虽然最后勉强赦免了他,但他说的那句话,却让陈元达心中暗凛:“卿当畏朕,而反使朕畏卿邪!” 这话明显带着怨气。 是啊,满朝文武都来劝,天子被迫屈从,但心中一定很不舒服吧? 陈元达知道,他已经被天子记恨在心了。 但他没觉得有多害怕,做臣子的,唯尽忠而已。 先帝待他有大恩,今上纵然奢靡刚愎,但也不是一点不听劝,国事勉力为之罢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见天子没什么别的话要说,陈元达又行一礼,准备退去。 “等等。”刘聪喊住了他,问道:“方才河内来报,晋贼邵勋举兵北上,袭扰甚烈。刘安西请益其兵,以攻河阳,卿觉得如何?” 陈元达斟酌了下,回道:“陛下,朝廷已定下‘跨有雍并’之策,便不应更改。河阳三城固然阻我南下之路,早晚要打,却不是现在。” 刘聪一听,微微点头。 其实不止陈元达,朝中基本都这個态度。 晋阳得而复失之后,局势变幻不定,朝廷面临着拓跋鲜卑给予的强大压力,实在难以照顾各个方向。 别说河内了,他们现在连关中方向都收缩了。 刘曜其实打得挺好,凭借一支偏师,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屡战屡胜,一度占领长安。 若非拓跋鲜卑大举南下,朝廷从关中抽调了部分兵力的话,这会可能已大破晋国将吏,使关中局势彻底明朗了。 但世事没有如果。拓跋鲜卑确实南下了,刘曜不得不再度退回冯翊,坚守不出,等待时局变化。 说起来,朝廷其实有些亏欠刘曜了,令关中大好的局面横生波折。 刘曜都这样了,刘雅就更难得到支援了。 说白了,摊子铺得有点大,处处受敌,俨然四战之地,不得不放弃一两个方向。 河内显然处于被放弃的状态,但是—— 也不能一点不管啊。 “陈卿。”刘聪迟疑道:“若檄调石勒增援河内,如何?他会应诏吗?” 陈元达毫不犹豫地说道:“今岁以来,石勒、曹嶷贡禀渐疏,但他们还不敢割据自立。尤其是石勒,被夹在刘琨、王浚、邵勋中间,又有镇远将军就近监视,必不敢作乱。此时调兵,多半会来。” “不敢作乱?”刘聪追问道:“那就是说石勒有自立之心?” “陛下心中已有成算,臣不敢妄言。”陈元达回道。 刘聪默然。 走到这一步的人,就没有几个傻的。 石勒什么心思,满朝文武不知道吗?只不过投鼠忌器,大家都在装傻罢了。 曹嶷同理。 今年送来的贡赋就比去年少,可见其已滋长了不少野心。 但能动他吗?不能。更没必要。 至少到目前为止,曹嶷还没有明显的反迹,还是愿意配合朝廷大略的。 石勒比曹嶷更需要朝廷的帮助。 他没有自立的本钱,也没有自立的行为。 遮马堤之战,他固然不情愿,终究还是派兵过来了。 此番增援河阳,石勒权衡利弊之下,哪怕再不满,也得装装样子,奉诏出兵。 这就是君臣之间的博弈。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朝廷知道你的心思,朝廷也知道你知道…… “传旨,令征东大将军石勒遣兵至河内,尊奉安西将军之令。”刘聪下定了决心,吩咐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报 金谷园已经成了指挥中心。 近两月以来,进出宅园的人越来越多,身份也越来越高。 忠武军已缓慢增长到四千余人,多出来的为河南诸郡国豪强子弟、部曲,分散编入各队,集中操练。 银枪右营六千人同样屯驻在金谷园附近,定期操练。 十天前,五千许昌世兵抵达。 五天前,五千屯田军抵达。 三天前,忠武军在邵慎的率领下,离开金谷园,返回宜阳继续操练。 至此,仍留在金谷园的部队已下降至一万六千。他们何时出动,才是这场战争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刻。 但至少到目前为止,邵勋似乎还没有大举出动的意思。 或许是四战之地处处分兵把守,兵力不够。 或许是敌人还没被充分调动起来,时机不成熟。 或许是他别有谋算。 总之,他悠闲地躺在金谷园的竹林内,练武读书、处理公务,顺便对前线进行微操。 偶尔,他也会接见一下外人。 “新安置下来的百姓,一家给田三十亩,至少为我养一匹马。”邵勋拿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代表田地的方格,说道:“百姓只需拿出部分田地种豆科牧草,养一匹马绰绰有余。剩下的爱种什么种什么,我不管,也不问他们收税。” 画完方格,邵勋又在里面画了一匹马。 呃,与其说马,不是说像卡通版的驴。而且,画马的时候,他还在想可以养牛,于是下意识在马的头上画了两个角。 对面传来“噗嗤”一声。 绿色的裙摆拖曳在地上,随着主人的笑声,微微抖动着。 裙摆下沿绣着几朵素丽的鲜花,格外诱人。 邵勋放下树枝,尴尬地一笑。 他同时注意到,王惠风的衣着好像换了。 以前见她的时候,都是一身素衣,没有任何装饰品。 这次前来会面,她的衣裙“生动”了不少。 这是何意?邵勋心中若有所思,若有明悟。 但他装作没看见,笑完后,面现慨然之色,道:“其实,草原上一亩地养不了什么牲畜,但在四处膏壤的河南,一亩地全种上豆科牧草,细心打理,每年收得的干草数倍于草原。我就算他们拿十亩地出来种草,养两匹马都够了,今只要一匹,剩下的还能再养一头牛、几只羊。如此一来,百姓生活非但不会太拮据,还会有所改善。” 其实,他这段话里面有个漏洞。 正常执行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但如果马死了呢?这怎么办? 理论上来说,这是官府寄养在百姓家里的马,所有权是官府,死了要不要赔? 肯定是要赔的。那这可不是什么小负担,这年头又没保险。 当然,如果忽略单個百姓家庭血泪,着眼全局的话,这个政策确实可以执行下去,毕竟绝大多数马不会病死,大多数家庭还是从中受益的。 汉代、唐代在政府鼓励下,养马的民户很多,前者免税,后者由政府出面高价收购,都在中原蓄养了庞大的马群。 尤其是唐代,三十里一驿站,密度比汉晋以来都要高,需要大量马匹。 国中还养了约十六万骑兵或骑马步兵,数量同样冠绝诸朝。 巅峰时七八十万马匹的保有量,草原部落看了都自愧不如。 其实,都是看政策和执行力罢了。 北宋民户养马养不下去,纯粹是官府不拿百姓当人,北宋老百姓也比汉唐穷了太多,毕竟吃的盐的价格都是唐代十余倍,税负更是在五代十国的基础上继续增加。 “马政之事,没那么简单吧。”王惠风想了想,问道。 “是没那么简单,所以你要帮我。”邵勋诚恳地说道:“有马之后,我就可扫平匈奴,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战事平息之后,百姓安乐,家有余粮,老人有所赡,孩童长得健壮,如此,余愿足矣。” 王惠风听得有些出神。 “我要打仗,没那么多精力兼顾后方。”邵勋察言观色,继续说道:“你若不帮我,则大事休矣。” 王惠风没有回答,只问道:“妾一介妇人,如何能当得起如此大事。” “你若当不起,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又怎么说?”邵勋看着王惠风的眼睛,说道:“多年来,我可未见得哪个妇人有你这般聪慧。” 王惠风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转移话题道:“家父遣我来,其实是想告知一些并州消息。” 说完,她拿出一摞纸,看着最上面一张,说道:“数月以来,关中、并州情形皆在此间。” “果真?”邵勋大喜道。 王惠风点了点头,然后抽出那张纸,正要递过去。 邵勋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全被那张纸吸引住了,只见他皱着眉头,起身坐到王惠风身旁,自然而然地接过纸张,看了起来。 王惠风身体一僵,正要往石凳另一侧挪一挪,却听邵勋问道:“黄白城之战的内情是如何得来的?真是如此?” 王惠风收拾心情,停下动作,扭头看了过去,道:“都是父亲与好友、学生、旧僚书信往来中提及的,妾互相印证,从中提炼,能写在这里的都没问题。” 王衍门生故吏、好友旧识遍天下,书信往来极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惠风从父亲的书信中摘抄出一条条有用的信息,然后互相印证。 能交叉证实的就当做可靠信息单列。 相互间有些矛盾的,另列。她再结合各种消息,自行推测,还把推测结果写在一旁。 这情报提炼能力真的很强,情报来源也十分强大,很多内情都不是你派商队、开商铺能收集到的,因为层级不够。 老登是真的厉害,名气够大,获得情报的能力极强。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继续看着。 王惠风收拾心情,见他看完,递过另一张纸。 “字真不错。”邵勋赞道:“若有暇,可否教我练字?” “妾不擅长楷书。”王惠风摇了摇头。 不擅长吗?未必。只是下意识避嫌罢了。 “哦。”邵勋失望地点了点头。 王惠风见得他表情,心中复杂,一时间竟有些纠结矛盾。 “你推测匈奴与鲜卑又打起来了?”邵勋突然问道。 王惠风猛然惊醒,定了定神后,解释道:“刘聪自关中抽回了万余兵马,自河东、平阳征发了三万众,还自河西(河套草原)征调了四万余诸胡骑兵,却又未兵发河内、河北、显然往晋阳方向去了。其实,写这一条的时候是六月。七月初,家父又与弘农杨氏旧识书信,已可确认刘聪北上西河了。” 厉害,厉害!邵勋不由得佩服起来。 同时他又想到,他手下的幕僚们是不是也与其他各方的亲戚、朋友、学生书信往来,透露内部情报?几乎是必然的吧? 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互相联姻几代人,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分仕各方,都不用刻意透露,写信时不自觉的一句话,往往就会被有心人解读,得到有用的讯息。 王惠风干的就是这种事。 王衍是天下名士,消息来源不是其他人可比的。但这老登居然防我一手,很多情报不告诉我。 想到这里,他瞟了眼王惠风,不想王惠风也在看他…… 邵勋似无所觉地继续看着情报,说道:“怪不得刘汉一直未遣大军南下,原来他们身上也一堆事。如此看来,时机已经成熟,可出兵了。” 王惠风的心情本来有些乱,听到“出兵”二字时,悚然一惊,下意识说道:“恐有些冒险吧?”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邵勋摇了摇头,说道:“再者,诸营大军齐聚,人吃马嚼,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每拖一天,就要消耗数千斛粮草,开支很大的。” “再者,为扫平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何惜以身犯险?” “伱能帮我,已经让我胜算大增。天下士民闻之,亦要赞颂你之贤名。” 王惠风沉默不语。 以往她最喜欢和邵勋谈论天下太平之后,百姓们的日子怎样怎样了,今天却有些沉默。 邵勋抬头看了下天色,讶道:“不知不觉,已至酉时。” 说完,他看着王惠风,笑道:“今日辛苦你了。我去园中摘些菜,给你做顿好吃的犒劳下。” 王惠风猛然抬起头,道:“无需如此,妾这便告辞了。明公若有不解之处,可遣人至洛阳送信,妾会解答的。” “也好。”邵勋勉强笑了笑,道:“就是有些遗憾。我只得数千兵,出征之后,若遇石勒数万骑,一个不好就全军覆没了,就怕没机会再回报你。” “妾不需要回报。”王惠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邵勋,认真地说道:“明公身负重任,不该再亲征了。” “银枪右营不抵左营。他们技艺尚可,但战阵经验不足,我得亲自带着,鼓舞士气。等练出来后,就可交给别人了。”邵勋说道:“再者,为了天下大业、百姓安居,将士们都在勠力厮杀,我又怎能安坐后方?多杀一个贼人,就能快一点收拾天下,让天下恢复本该有的样子。” 王惠风无言以对。 邵勋看了下她的脸色,悄声问道:“还记得我写的那句社日诗吗?” “酒熟送迎便,村村庆有年。”王惠风轻念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有的。”邵勋肯定道:“你要帮我。我们一起看到那一天。” 王惠风低下头。 “对了,听闻你熟读地志,不妨为我详解一下,到底是枋头筑城好,还是在黎阳筑城好。”邵勋似是突然想起这事,说道。 王惠风欲言又止。 其实,通过之前的交谈,另外就是看了一些许昌幕府的来往公函,她心中很清楚陈公将会在哪里筑城。 不过,她好像宁愿自己不知道。 她更有些惶恐。她觉得自己已经踩到了沼泽地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慢慢陷进去,不知不觉被吞没。 “事关紧急。”邵勋一脸严肃地说道:“先吃饭,吃完饭为我讲解一下。” 王惠风沉默了许久,轻声应了一下:“嗯。” 夕阳西下,红艳艳的晚霞映在她脸上,甚是动人。 “枋头与濮阳隔河相望,又距邺城不到二百里,若在此筑城,则大有可为。”邵勋的声音还在陆陆续续传来:“但黎阳亦很紧要,我委实难决……” 听着邵勋拙劣的言辞,不知道为什么,王惠风突然有些想笑。 不过,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钧之重一般。 当然要在枋头筑城了,有什么可多说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本来不想发单章,有些事没法忍 上一章,有人说我是草原吹。 请问看过我上本《晚唐浮生》吗? 那本主角是怎么打草原牧民的? 上本书里,草原的优势、劣势讲得十分清楚,中原的优势、劣势也十分清楚。 客观看待都不会了?又是二极管思维,非得非此即彼是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双方都有自己的长处? 上本书我写了很多了,这里不多复述,只简单讲讲。 草原的优势是什么? 一、环境艰苦,所以民风劲悍,吃苦耐劳。 蒙古人远征最苦的时候,没有水喝,拿刀尖戳一下马屁股,吮吸一点。 有时候实在没吃的,带着人、兽骨头在身边,扛不住了熬一熬。 草都吃过,虽然没营养,但可以饱腹,自己骗自己。 草原上还有各种灾害,有仇杀,所以导致人比较悍勇,不是特别怕死。 这是环境因素造成的。 草原人一旦入了中原,过上一两代人的好日子,马上就吃不了这些苦。 二、补给方便。 草原上打仗,其实是没啥运粮车队的,基本都是男女老少赶着牛羊随军。 举个例子。 唐代泾州、原州一带有很多吐蕃人,他们怎么来的? 很简单,和唐朝边镇节度使打仗,吃了败仗后,男丁跑路,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帐篷留了下来,被唐军俘虏,就地安置。 唐前期西征,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不像汉代那样以举国之力从后方输送粮草。 那么他们如何解决后勤问题? 携带干酪、肉脯等高热量食物,征发蕃部人马,让他们赶着牛羊随军。 高仙芝从安西四镇去怛罗斯,大家可以在地图上看看距离,吓不吓人。他还要翻越天山,进入已投靠大食的敌境,靠什么补给的? 这可不是一个两個人,那是一万唐军、一万四镇民兵,外加五万葛逻禄等杂胡,人人有马,还不止一匹,速度极快。 唐代在西域打仗,极少听到有粮草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想过吗? 他们的后勤已经“胡化”了。 唐军出兵,随军的蕃兵数量远远超过汉军,且数量经常是好几倍。 有时候唐军就出动几千人,却带着好几万蕃人骑兵随征。 再举一个例子,契丹阿保机西征,从东北一路打到西北的高昌,也就是天山脚下的吉木萨尔一带,全程走草原,靠什么补给? 边放牧,边前进。 阿保机大军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号称“三十万”,挤挤水分,十万以上的草原丁壮还是有的。 草原环境是艰苦,是穷,但有些人把他们想象得太穷了。 这是二极管思维。 早年有人狂吹草原,不跟着吹的人被嘲笑,说中原那么多王朝被草原骑兵跑马,你有什么资格贬低人家? 现在有人狂贬草原,不跟着贬低的人就是草原吹,认为草原穷得掉渣,牧民战斗力低于5。 有没有一种可能,草原没你想象得那么富,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穷? 最近几年,我有一种无奈,能秉持中间态思维的人越来越少了。 很多人眼里非黑即白,不能理解灰色的存在,也不能理解60%黑、40%白以及40黑、60%白这两者是有差别的。 是不是这样思考太费脑子了? 三、有人说草原上人像刷新一样。 我来给你举几个刷新的例子。 三十姓鞑靼西迁知道吗?绵延上百年,从东北大兴安岭一路西迁到中亚。 大同以北在唐朝初年是突厥,即便突厥被灭了,那只是国家没了,人还在,他们还在那里放牧。 然后过了些年,变成了回鹘。 再过了些年,变成了阴山鞑靼。 注意,最开始是阴山白鞑靼,就是从中亚东迁过来的白人游牧部落,后来与西迁鞑靼融合。 阴山鞑靼之后,又变成沙陀、黑车子室韦、鞑靼、契丹、奚人等等。 草原迁徙,本来就是常态,可不就是刷新? 就说本书所处这个时代,迁徙依然是不断发生的,而且总体是自西向东。 石虎时期,接纳了不知道多少东迁的部落,这都是史书明文记载。 石虎之前,魏晋时期,更是不断有人自草原南下内附,而他们留下的草场,必然会被新迁来的人占据,因为靠近中原的后世所谓的“漠南蒙古草原”,条件其实是不错的,非常吸引更远处的苦逼牧人。 四、居然有人说我是少民?还说我是回? 我说,都没看过我第一本书啊。 第一本书我可是被回举报了啊,原因就是我提到蒙兀儿人信了那啥后,与卫拉特蒙古61战,1胜60负。 第二本打造物主信徒没看过? 我姓邵,江苏人,汉族,不知道有些人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的。 五、还有人说我是海外华人,恨国党。 哈哈。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在上海工作生活。 恨国……唔,我天天建正中国工业发展,说我恨国。 再者,群里老人都知道,我从十几年前就在春苗助学网捐助失学儿童,每年少则几千,多则一两万,从没断过。我在群里亮过学生写来的感谢信。 我为这个国家做的事,比那些指责我恨国的人多多了。 真是扯几把蛋!想象力也太丰富。 不写极端民族主义的东西,客观看待双方优劣,承认自古以来,东西方都有各自的优点,那就是少民、回、恨国、西方吹,你们也是够了。 刘裕灭南燕之战 其实,这场战争和本书主角伐邺城之战颇为相似,但也有差别。 先说刘裕伐南燕之战。 时间: 东晋义熙五年(409)4月开始。 目标: 南燕都城广固(今青州市西北)。 前序: 5月,刘裕率军乘船至下邳,因沂水较浅,他从南方带来的舰船又太大,于是下船行军,陆路进至琅琊。 所过之处,三十里筑一城,囤积物资,以防鲜卑抄掠粮道。 6月,刘裕抵达大岘山。 进军南燕都城广固,有三条路。 一条是越大岘山,过莒县、临朐,直插广固,距离较近。 一条是向东迂回,沿着今天山东西南部,绕一个圈,再自东向西,距离较远。 一条是向西,走莱芜谷道,距离并不远,但在三条路中最难走。 刘裕选择的是第一条路线。 但大岘山在整个北方算不得什么大山,可在山东,却有“齐南天险”之称,且附近多为丘陵山区,绵延数十里,最好走的驿道上筑有关城,曰“大岘关”。 这个时候,南燕朝廷起了争执。 一方恃勇轻敌,以皇帝慕容超为首,他们有具装甲骑、有重骑兵,有轻骑兵,还有大量步兵,又是本土作战,有补给优势,觉得该与刘裕厮杀。 一方以征虏将军公孙五楼为首,他认为应该据守大岘关,凭坚城消耗刘裕锐气,然后派骑兵深入敌后,抄掠刘裕粮道。 争执到最后,慕容超的意见占了上风。 他的理由是:一、在大岘山作战,完全无法发挥他们的骑兵优势,反而是刘裕的步兵如鱼得水; 二、大岘关不一定守得住,这毕竟不是什么雄关险隘; 三、刘裕完全可以绕路,不走大岘山。 四、主守派还要求坚壁清野,铲除地里尚未成熟的青苗,下一年还活不活? 于是,最后定下了计议,弃守大岘山,将刘裕放进山北,在空旷的平原上,用骑兵玩死他——“不如纵使入岘,以精骑蹂之,何忧不克?” 同月,刘裕主力通过大岘山,一路向北,进至临朐以南。 燕将公孙五楼等人率步、骑五万进屯临朐。 燕主慕容超自率步、骑四万继之。 刘裕此时的兵力构成:一、精锐步兵约三万人,应该是比较能打的,经验丰富,技艺出众,耐远征苦战;二、普通杂兵七万人;三、轻骑兵几千,应该不超过一万,故总兵力不超过十一万,其中十万人是步兵。 第一战:巨蔑水(弥河)之战。 公孙五楼vs孟龙符。 前者是南燕征虏将军,兵力“数千骑”。 后者是刘裕先锋,兵力不详,但应是一支步骑混合的部队,孟统骑兵,沈田子兄弟带步兵,可能是他们家的江东部曲老底子,战斗力较强。 双方大战,公孙五楼败。 孟龙符率骑兵追击,因为马跑得太快,与大部队脱节,结果单骑冲入燕军阵中,力竭战死。 部将刘钟率军赶至,拼死夺回孟龙符尸体。 公孙五楼一看有便宜占啊,于是又卷土重来。 晋军失了大将,欲退。 参军沈田子振臂大呼道:“今退必死,力战乃生。” 遂与兄弟沈林子与燕军大战,燕军为之破胆。 这一战主要是骑战,南燕败,东晋胜,但折了先锋将领。于是公孙五楼又率骑兵冲了回来,被沈田子兄弟击退。 战斗结束。 公孙五楼率败军退回临朐,刘裕主力继续前进—— “裕以车四千乘为左右翼,方轨徐行,部伍齐整,车悉张幔,御者执矟,又以轻骑兵为游军,警戒前行。” 简单说,就是步兵居中,战车位于两侧,轻骑兵在外围警戒游弋。 就这样一路推到临朐城南数里之处。 第二战:临朐之战。 这是一次攻防战。 刘裕处于行军状态,遇到敌军后,立刻环车为营,布置军阵。 总体而言,刘裕在车营内部防守,南燕主动进攻。 “段晖率鲜卑铁骑万余,前后交至。” 注意,南燕这次出动了重骑兵,一部分正面冲,一部分绕后冲。 这是一次很傻的骑兵进攻车营坚固阵地的战斗。 鲜卑骑兵冲锋过程中就被箭雨射杀大半,来到车阵前,晋军藏于车幔后举槊刺之,燕军积尸盈野。 就这样,刘裕防守,南燕骑兵傻傻地进攻,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头。 慕容超在临朐城头见了,大怒,下令继续围攻,而且是车轮战,轮番上。为此,他亲自带兵前来,倾巢而出,步骑九万人围攻。 刘裕听闻慕容超把所有兵都带来了,于是派檀韶绕路偷袭临朐。 韶率建威将军向弥、参军胡藩驰往,当天就拿下了空虚的临朐,取南燕军辎重。 慕容超听闻临朐被攻克,大惊,“引众走”。 不光“引众走”,他还跑得最快,单骑出奔段晖部。 段晖就是最早攻刘裕车营的那一部分“铁骑”,这会应该是轮换下来休整的。 见到慕容超来了后,以为前方大败,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刘裕见到临朐城头燕旗落下,知道已经得手,于是亲自擂鼓,催兵奋击,大胜,“斩段晖等大将十余人,其余斩获千计”。 这是一次经典的防守反击,先用车阵收割南燕人头,消耗其兵力、锐气,然后派奇兵偷袭敌人守御空虚的后方,动摇其战意,迫使其撤退,然后赶在屁股后面追击,战果应该是追杀了几千人,不大。 慕容超看起来是個大傻逼…… 把所有兵力带到前方去围攻刘裕的车营,还他妈派重骑兵冲。 临朐留守兵力寡弱,被刘裕袭取——“向弥贯甲先登,燕兵莫不披靡,日落陷城,斩其牙旗”,从中午(日向昃)计议派奇兵偷袭开始,到绕路赶至临朐城下,然后日落前攻破,也就小半天的工夫,这是此战转折点。 这一战的结果是慕容超一路转进回了都城广固。 九万南燕军应该没有全军覆没,撤回去几万人不难,但什么士气就很难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应该没有回广固,或者说没有全部回去,士气太低落了。 第三战:广固之战。 临朐之战结束后第二天,刘裕军就抵达了广固,但这会来的应该是先锋。 主力抵达后,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攻克了广固外城,包围内城。 内城较小,容易坚守。 刘裕采取围困战术,“于是设长围守之,围高三丈,外穿三重堑”,同时派人收割野外成熟的粮食,通知南方不用再转运粮草了,另打制攻城器械,反复进攻,几个月后将内城攻克。 至此,南燕灭亡,前后大半年而已。 总结: 南燕实力确实不强,但好歹能拉出来九万步骑进行野战,且有“铁骑万余”,轻骑兵则更多,又是本土作战,补给方便。 刘裕10-11万军队,核心是三万精锐步兵,统率几千轻骑兵外加有一定野战能力的杂兵,深入敌境,破城灭国。 南燕战略应对错误。 舍不得“铲除青苗”,做不到坚壁清野。 还把刘裕放到了大岘关内,以为空旷的平原上骑兵占据绝对优势,可以轻松取胜,结果闹到派重骑兵冲击车阵这种笑话,失败在所难免。 其实,从头到尾慕容超的表现都非常急躁。 刘裕也不是非走大岘关不可,慕容超力主把他放进来,确实是错误,但不是致命错误。 两军在弥河第一次交战,公孙五楼“数千骑”败退,尤其是骑兵正面厮杀被打败,对他们的震撼应该比较大。 鲜卑骑兵居然打不过江东骑兵,那么预想中的优势还存在吗? 这时候就有点急了。 在临朐以南发现进军中的刘裕主力后,派铁骑“前后交至”,然后还让他们向车阵步兵冲锋,就是急躁的表现不一。 发现冲不动后,又督促前军车轮战围攻,这还不够,慕容超亲自带五万人出临朐,加入围攻行列,更是急躁中的急躁。 于是战机出现了,临朐空虚,被刘裕派人袭取,辎重尽失,被迫撤退。 慕容超这时候表现极其不合格,作为皇帝、统帅,撤退时“单骑出奔”,引发人心动荡。 这一战结束,南燕基本就剩苟延残喘了。 慕容超逃回广固后,兵力不足,士气低落,难以守御外城——广固是曹嶷营建的——于是很快被攻克,退守内城苟了几个月,还是没了。 最后说说本书邵勋和石勒之战。 其实步兵进攻骑兵优势的一方,核心要点是一样的:保障后勤通畅。 刘裕三十里筑一城,囤积资粮,就是为了后勤。 这个消耗是十分巨大的,而且也很关键,可以说保不住后勤线,一切成空。 主角比刘裕更方便,因为有白沟水系运粮,让骑兵难以抄掠,安全许多。 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会有短距离的陆上运输,这个可以攻击。 船队中途停靠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但就算你抓住这些机会,你还是做不到完全截断这条粮道——注意,是“完全截断”。 一般而言,大军出动,会随军携带至少一个月所需的粮草,有的甚至囤积足够三个月的粮草后,才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所以,不是你截断粮道后,人家就立即断炊的,但会引得他们军心动荡,并且试图重新打通粮道。 很显然,石勒没法截断白沟水,那就注定他只能在粮道上制造麻烦,不能产生致命威胁。 刘裕在获得南燕地里成熟的粮食后,已经不需要粮道了,他甚至派人通知南方停止转运,“就食齐土”。 主角时空马上八月,粟麦成熟,随意收割,也不存在粮道制约了。 另外,历史上今年河北粮食匮乏,襄国一升粮值银一两。 这两年也没有什么灾害,应该就是打仗打多了,消耗大,导致不事生产的城市粮价畸形上涨。 所以石勒没什么余粮。 他利速战,不利久持。 在主角攻克长乐后,石勒返回了邺城,于是派冀保在安阳阻击一下,给他时间征发更多的士兵,筹集更多的钱粮。 于是最终战场定在邺城。 这里额外说一句,很多人不考虑后勤就算了,属于老生常谈,毕竟起点大部分写历史战争的作者也不考虑后勤,但连士气也不考虑就很奇怪了。 夫战,勇气也。 没有士气,大头兵们告诉你什么叫一触即溃。 临朐之战,南燕是进攻方,辎重一丢,慕容超士气清零,单骑出奔,然后将士士气清零,招致大败。 其实刘裕攻克广固后,南燕大军并未遭受毁灭性打击,铁骑仍然众多,但为什么城池一个接一个陷落?人心、士气啊。 真以为士兵、军官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啊? 谁那么贱,非要为你死战?你对我有多少恩义?我们来算算,恩义足够,死战也不是不可以,恩义不够,滚一边去。 连战连败,还能打得有来有回,荡气回肠,那是扯淡。 纯粹是小说作者为了提升戏剧性而乱写。 伱以为是敢“一镇抗天下”的晚唐牙兵啊? 我在推演中,邺城之战石勒大军就是垂死挣扎,野战一鼓而破的货色,有啥戏剧性?有啥跌宕起伏? 是不是还要学高粱河车神赵光义,在攻晋阳的时候,大纛向前,以至于箭矢落在他脚下? 有一说一,大纛前出是赵光义的高光时刻,极大提振了士气。 邺城的结局和广固没有太大区别。 石勒若退守三台,还能撑几个月,但这和等死无异,他下得了这个决心吗? 他和慕容超不同。 慕容超是皇帝,只能死守。 石勒还有退路,只是一时不甘心罢了,但形势会教他做人,该舍弃还是得舍弃。 攻敌之必救,越让敌人靠近你的“必救”,就越容易沉不住气。一旦沉不住气,就容易有骚操作。 石勒完了。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看法。 我是现时推演,明天写什么,我一会抽烟时推演下,现在还不知道,只有个大概方向。 就这么多吧。 有人给出的安阳之战方略 实在忍不住了,先发个单章。 有人在章评区发了好几条,书评区又发了两条。 核心论点是:安阳之战,不该这么操作,你削弱大胡了。 我们来看看他的方略:石勒亲自带兵守安阳,而且是“数万精锐”、“坚壁自守”、“不主攻就拖”、“派骑兵抄截粮道”、“守不住了再退守邺城”。 来来来,我们看看地形。 安阳位于洹水以南四里,河上有安阳桥,过桥到邺城四十里。 大兄弟,你这是要大胡死啊!!! 我们来捋一捋。 石勒6月23日返回邺城,那只是他回来了,部队并没有全部回来。 好!我给石勒传送门,就算他主力部队回来了,然后把五万步骑全部带去安阳,而且我再给邵勋降智,他不去主动掏邺城,就在安阳和石勒打。 再给石勒开个挂,就花了几天时间,坚守的粮食、兵员、辎重筹集完毕,抵达安阳。 6月27日,邵勋攻克长乐,离安阳只有一步之遥。 假设此时石勒已到安阳,坚壁不出。 邵勋笑死了,主力大军沿着洹水逆流而上,直插洹水北岸,堵住安阳桥,断石勒大军后路。 我笑石勒无谋,张宾少智,怎么会有如此智障操作。 我水陆大军弓弩齐发,在河上射得你过不了河,老老实实待在南岸吧,我分兵数千,直插邺城,汝妻子吾养之。 好,我再再给石勒开个挂,邺城凭空变出几万兵马,邵勋不敢打,那么—— 南岸安阳这一大坨人还是稳的,五万头猪尽入吾彀中。 邵勋这一路,在军事上叫“迂回穿插”,大哥你到底有没有数啊? 这一战术直到20世纪甚至21世纪还有效。 解放战争中我军就喜欢迂回穿插,朝鲜战争中也是。 刘裕伐南燕之战,迂回偷袭临朐,慕容超立刻跑路。 你知不知道这個战术动作意味着什么? 穿插到后方,威胁敌军后路,士气动摇啊。 还抄截粮道,人家沿洹水而来,派蛙人凿穿船底吗? 李重那一路倒是可以抄截,石勒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从未停止过。但人家三十里一城,囤积物资,石勒得手了好几次,烧了不少粮,但没能让李重大军断粮。 本卷第173章: 张宾汇报邵勋进占长乐,这就是一种提醒。 石勒当场下令:“传令,冀保即刻停止南进,退守安阳。” 这道命令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石勒发现光靠骑兵无法彻底截断李重的粮道,于是派冀保带了五千本部兵马,沿途收拢坞堡丁壮炮灰,打算攻打李重沿途修筑的小土城,不把这些土城搞掉,你就无法真正断绝李重的粮道。 但收到邵勋的动静后,立刻下令冀保退兵,返回安阳固守。 但当时没有让骑兵撤,同一章说得很清楚“一旦让邵勋扑至安阳,骑兵好跑,冀保的步军却跑不了,完全被邵勋、李重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了。” 我发现伱对大胡是真的狠,要让他被断绝后路的情况下,南北夹击,关门打狗。 本卷第174章,邵勋水陆部队抵达安阳,第一件事就是派府兵精锐攻打安阳桥。 冀保都知道往安阳桥增兵,你居然让大胡在安阳龟缩,坚壁不战,逆天!! 安阳桥之战是夜间打响的,战斗过程中,洹水以北还来了一支骑兵部队,这就是大胡不放心安阳后路,给冀保遮护,不过被击退了。 你看看,大胡、冀保、张宾都盯着洹水、安阳桥,邵勋第一件事也是截断安阳与邺城的联系,你倒好,给大胡出馊主意。 佩服,佩服! 我记得你在章评说张宾“言过其实”,书评区又说同样的话。 大哥,张宾提醒大胡邵勋已占长乐,马上可以直扑安阳后方,将大胡派到安阳、荡阴一带袭扰李重粮道的部队全部堵截在洹水以南,他比你知兵啊。 别扯淡了行不。 上本书就是你。 本书又是,还振振有词,发好多帖子,反复说。 实在忍不了这么离谱的战术,抽根烟压压惊,继续摸鱼码字,稍晚些更新。 本来不想发单章,有些事没法忍 上一章,有人说我是草原吹。 请问看过我上本《晚唐浮生》吗? 那本主角是怎么打草原牧民的? 上本书里,草原的优势、劣势讲得十分清楚,中原的优势、劣势也十分清楚。 客观看待都不会了?又是二极管思维,非得非此即彼是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双方都有自己的长处? 上本书我写了很多了,这里不多复述,只简单讲讲。 草原的优势是什么? 一、环境艰苦,所以民风劲悍,吃苦耐劳。 蒙古人远征最苦的时候,没有水喝,拿刀尖戳一下马屁股,吮吸一点。 有时候实在没吃的,带着人、兽骨头在身边,扛不住了熬一熬。 草都吃过,虽然没营养,但可以饱腹,自己骗自己。 草原上还有各种灾害,有仇杀,所以导致人比较悍勇,不是特别怕死。 这是环境因素造成的。 草原人一旦入了中原,过上一两代人的好日子,马上就吃不了这些苦。 二、补给方便。 草原上打仗,其实是没啥运粮车队的,基本都是男女老少赶着牛羊随军。 举个例子。 唐代泾州、原州一带有很多吐蕃人,他们怎么来的? 很简单,和唐朝边镇节度使打仗,吃了败仗后,男丁跑路,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帐篷留了下来,被唐军俘虏,就地安置。 唐前期西征,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不像汉代那样以举国之力从后方输送粮草。 那么他们如何解决后勤问题? 携带干酪、肉脯等高热量食物,征发蕃部人马,让他们赶着牛羊随军。 高仙芝从安西四镇去怛罗斯,大家可以在地图上看看距离,吓不吓人。他还要翻越天山,进入已投靠大食的敌境,靠什么补给的? 这可不是一个两個人,那是一万唐军、一万四镇民兵,外加五万葛逻禄等杂胡,人人有马,还不止一匹,速度极快。 唐代在西域打仗,极少听到有粮草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想过吗? 他们的后勤已经“胡化”了。 唐军出兵,随军的蕃兵数量远远超过汉军,且数量经常是好几倍。 有时候唐军就出动几千人,却带着好几万蕃人骑兵随征。 再举一个例子,契丹阿保机西征,从东北一路打到西北的高昌,也就是天山脚下的吉木萨尔一带,全程走草原,靠什么补给? 边放牧,边前进。 阿保机大军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号称“三十万”,挤挤水分,十万以上的草原丁壮还是有的。 草原环境是艰苦,是穷,但有些人把他们想象得太穷了。 这是二极管思维。 早年有人狂吹草原,不跟着吹的人被嘲笑,说中原那么多王朝被草原骑兵跑马,你有什么资格贬低人家? 现在有人狂贬草原,不跟着贬低的人就是草原吹,认为草原穷得掉渣,牧民战斗力低于5。 有没有一种可能,草原没你想象得那么富,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穷? 最近几年,我有一种无奈,能秉持中间态思维的人越来越少了。 很多人眼里非黑即白,不能理解灰色的存在,也不能理解60%黑、40%白以及40黑、60%白这两者是有差别的。 是不是这样思考太费脑子了? 三、有人说草原上人像刷新一样。 我来给你举几个刷新的例子。 三十姓鞑靼西迁知道吗?绵延上百年,从东北大兴安岭一路西迁到中亚。 大同以北在唐朝初年是突厥,即便突厥被灭了,那只是国家没了,人还在,他们还在那里放牧。 然后过了些年,变成了回鹘。 再过了些年,变成了阴山鞑靼。 注意,最开始是阴山白鞑靼,就是从中亚东迁过来的白人游牧部落,后来与西迁鞑靼融合。 阴山鞑靼之后,又变成沙陀、黑车子室韦、鞑靼、契丹、奚人等等。 草原迁徙,本来就是常态,可不就是刷新? 就说本书所处这个时代,迁徙依然是不断发生的,而且总体是自西向东。 石虎时期,接纳了不知道多少东迁的部落,这都是史书明文记载。 石虎之前,魏晋时期,更是不断有人自草原南下内附,而他们留下的草场,必然会被新迁来的人占据,因为靠近中原的后世所谓的“漠南蒙古草原”,条件其实是不错的,非常吸引更远处的苦逼牧人。 四、居然有人说我是少民?还说我是回? 我说,都没看过我第一本书啊。 第一本书我可是被回举报了啊,原因就是我提到蒙兀儿人信了那啥后,与卫拉特蒙古61战,1胜60负。 第二本打造物主信徒没看过? 我姓邵,江苏人,汉族,不知道有些人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的。 五、还有人说我是海外华人,恨国党。 哈哈。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在上海工作生活。 恨国……唔,我天天建正中国工业发展,说我恨国。 再者,群里老人都知道,我从十几年前就在春苗助学网捐助失学儿童,每年少则几千,多则一两万,从没断过。我在群里亮过学生写来的感谢信。 我为这个国家做的事,比那些指责我恨国的人多多了。 真是扯几把蛋!想象力也太丰富。 不写极端民族主义的东西,客观看待双方优劣,承认自古以来,东西方都有各自的优点,那就是少民、回、恨国、西方吹,你们也是够了。 刘裕灭南燕之战 其实,这场战争和本书主角伐邺城之战颇为相似,但也有差别。 先说刘裕伐南燕之战。 时间: 东晋义熙五年(409)4月开始。 目标: 南燕都城广固(今青州市西北)。 前序: 5月,刘裕率军乘船至下邳,因沂水较浅,他从南方带来的舰船又太大,于是下船行军,陆路进至琅琊。 所过之处,三十里筑一城,囤积物资,以防鲜卑抄掠粮道。 6月,刘裕抵达大岘山。 进军南燕都城广固,有三条路。 一条是越大岘山,过莒县、临朐,直插广固,距离较近。 一条是向东迂回,沿着今天山东西南部,绕一个圈,再自东向西,距离较远。 一条是向西,走莱芜谷道,距离并不远,但在三条路中最难走。 刘裕选择的是第一条路线。 但大岘山在整个北方算不得什么大山,可在山东,却有“齐南天险”之称,且附近多为丘陵山区,绵延数十里,最好走的驿道上筑有关城,曰“大岘关”。 这个时候,南燕朝廷起了争执。 一方恃勇轻敌,以皇帝慕容超为首,他们有具装甲骑、有重骑兵,有轻骑兵,还有大量步兵,又是本土作战,有补给优势,觉得该与刘裕厮杀。 一方以征虏将军公孙五楼为首,他认为应该据守大岘关,凭坚城消耗刘裕锐气,然后派骑兵深入敌后,抄掠刘裕粮道。 争执到最后,慕容超的意见占了上风。 他的理由是:一、在大岘山作战,完全无法发挥他们的骑兵优势,反而是刘裕的步兵如鱼得水; 二、大岘关不一定守得住,这毕竟不是什么雄关险隘; 三、刘裕完全可以绕路,不走大岘山。 四、主守派还要求坚壁清野,铲除地里尚未成熟的青苗,下一年还活不活? 于是,最后定下了计议,弃守大岘山,将刘裕放进山北,在空旷的平原上,用骑兵玩死他——“不如纵使入岘,以精骑蹂之,何忧不克?” 同月,刘裕主力通过大岘山,一路向北,进至临朐以南。 燕将公孙五楼等人率步、骑五万进屯临朐。 燕主慕容超自率步、骑四万继之。 刘裕此时的兵力构成:一、精锐步兵约三万人,应该是比较能打的,经验丰富,技艺出众,耐远征苦战;二、普通杂兵七万人;三、轻骑兵几千,应该不超过一万,故总兵力不超过十一万,其中十万人是步兵。 第一战:巨蔑水(弥河)之战。 公孙五楼vs孟龙符。 前者是南燕征虏将军,兵力“数千骑”。 后者是刘裕先锋,兵力不详,但应是一支步骑混合的部队,孟统骑兵,沈田子兄弟带步兵,可能是他们家的江东部曲老底子,战斗力较强。 双方大战,公孙五楼败。 孟龙符率骑兵追击,因为马跑得太快,与大部队脱节,结果单骑冲入燕军阵中,力竭战死。 部将刘钟率军赶至,拼死夺回孟龙符尸体。 公孙五楼一看有便宜占啊,于是又卷土重来。 晋军失了大将,欲退。 参军沈田子振臂大呼道:“今退必死,力战乃生。” 遂与兄弟沈林子与燕军大战,燕军为之破胆。 这一战主要是骑战,南燕败,东晋胜,但折了先锋将领。于是公孙五楼又率骑兵冲了回来,被沈田子兄弟击退。 战斗结束。 公孙五楼率败军退回临朐,刘裕主力继续前进—— “裕以车四千乘为左右翼,方轨徐行,部伍齐整,车悉张幔,御者执矟,又以轻骑兵为游军,警戒前行。” 简单说,就是步兵居中,战车位于两侧,轻骑兵在外围警戒游弋。 就这样一路推到临朐城南数里之处。 第二战:临朐之战。 这是一次攻防战。 刘裕处于行军状态,遇到敌军后,立刻环车为营,布置军阵。 总体而言,刘裕在车营内部防守,南燕主动进攻。 “段晖率鲜卑铁骑万余,前后交至。” 注意,南燕这次出动了重骑兵,一部分正面冲,一部分绕后冲。 这是一次很傻的骑兵进攻车营坚固阵地的战斗。 鲜卑骑兵冲锋过程中就被箭雨射杀大半,来到车阵前,晋军藏于车幔后举槊刺之,燕军积尸盈野。 就这样,刘裕防守,南燕骑兵傻傻地进攻,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头。 慕容超在临朐城头见了,大怒,下令继续围攻,而且是车轮战,轮番上。为此,他亲自带兵前来,倾巢而出,步骑九万人围攻。 刘裕听闻慕容超把所有兵都带来了,于是派檀韶绕路偷袭临朐。 韶率建威将军向弥、参军胡藩驰往,当天就拿下了空虚的临朐,取南燕军辎重。 慕容超听闻临朐被攻克,大惊,“引众走”。 不光“引众走”,他还跑得最快,单骑出奔段晖部。 段晖就是最早攻刘裕车营的那一部分“铁骑”,这会应该是轮换下来休整的。 见到慕容超来了后,以为前方大败,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刘裕见到临朐城头燕旗落下,知道已经得手,于是亲自擂鼓,催兵奋击,大胜,“斩段晖等大将十余人,其余斩获千计”。 这是一次经典的防守反击,先用车阵收割南燕人头,消耗其兵力、锐气,然后派奇兵偷袭敌人守御空虚的后方,动摇其战意,迫使其撤退,然后赶在屁股后面追击,战果应该是追杀了几千人,不大。 慕容超看起来是個大傻逼…… 把所有兵力带到前方去围攻刘裕的车营,还他妈派重骑兵冲。 临朐留守兵力寡弱,被刘裕袭取——“向弥贯甲先登,燕兵莫不披靡,日落陷城,斩其牙旗”,从中午(日向昃)计议派奇兵偷袭开始,到绕路赶至临朐城下,然后日落前攻破,也就小半天的工夫,这是此战转折点。 这一战的结果是慕容超一路转进回了都城广固。 九万南燕军应该没有全军覆没,撤回去几万人不难,但什么士气就很难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应该没有回广固,或者说没有全部回去,士气太低落了。 第三战:广固之战。 临朐之战结束后第二天,刘裕军就抵达了广固,但这会来的应该是先锋。 主力抵达后,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攻克了广固外城,包围内城。 内城较小,容易坚守。 刘裕采取围困战术,“于是设长围守之,围高三丈,外穿三重堑”,同时派人收割野外成熟的粮食,通知南方不用再转运粮草了,另打制攻城器械,反复进攻,几个月后将内城攻克。 至此,南燕灭亡,前后大半年而已。 总结: 南燕实力确实不强,但好歹能拉出来九万步骑进行野战,且有“铁骑万余”,轻骑兵则更多,又是本土作战,补给方便。 刘裕10-11万军队,核心是三万精锐步兵,统率几千轻骑兵外加有一定野战能力的杂兵,深入敌境,破城灭国。 南燕战略应对错误。 舍不得“铲除青苗”,做不到坚壁清野。 还把刘裕放到了大岘关内,以为空旷的平原上骑兵占据绝对优势,可以轻松取胜,结果闹到派重骑兵冲击车阵这种笑话,失败在所难免。 其实,从头到尾慕容超的表现都非常急躁。 刘裕也不是非走大岘关不可,慕容超力主把他放进来,确实是错误,但不是致命错误。 两军在弥河第一次交战,公孙五楼“数千骑”败退,尤其是骑兵正面厮杀被打败,对他们的震撼应该比较大。 鲜卑骑兵居然打不过江东骑兵,那么预想中的优势还存在吗? 这时候就有点急了。 在临朐以南发现进军中的刘裕主力后,派铁骑“前后交至”,然后还让他们向车阵步兵冲锋,就是急躁的表现不一。 发现冲不动后,又督促前军车轮战围攻,这还不够,慕容超亲自带五万人出临朐,加入围攻行列,更是急躁中的急躁。 于是战机出现了,临朐空虚,被刘裕派人袭取,辎重尽失,被迫撤退。 慕容超这时候表现极其不合格,作为皇帝、统帅,撤退时“单骑出奔”,引发人心动荡。 这一战结束,南燕基本就剩苟延残喘了。 慕容超逃回广固后,兵力不足,士气低落,难以守御外城——广固是曹嶷营建的——于是很快被攻克,退守内城苟了几个月,还是没了。 最后说说本书邵勋和石勒之战。 其实步兵进攻骑兵优势的一方,核心要点是一样的:保障后勤通畅。 刘裕三十里筑一城,囤积资粮,就是为了后勤。 这个消耗是十分巨大的,而且也很关键,可以说保不住后勤线,一切成空。 主角比刘裕更方便,因为有白沟水系运粮,让骑兵难以抄掠,安全许多。 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会有短距离的陆上运输,这个可以攻击。 船队中途停靠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但就算你抓住这些机会,你还是做不到完全截断这条粮道——注意,是“完全截断”。 一般而言,大军出动,会随军携带至少一个月所需的粮草,有的甚至囤积足够三个月的粮草后,才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所以,不是你截断粮道后,人家就立即断炊的,但会引得他们军心动荡,并且试图重新打通粮道。 很显然,石勒没法截断白沟水,那就注定他只能在粮道上制造麻烦,不能产生致命威胁。 刘裕在获得南燕地里成熟的粮食后,已经不需要粮道了,他甚至派人通知南方停止转运,“就食齐土”。 主角时空马上八月,粟麦成熟,随意收割,也不存在粮道制约了。 另外,历史上今年河北粮食匮乏,襄国一升粮值银一两。 这两年也没有什么灾害,应该就是打仗打多了,消耗大,导致不事生产的城市粮价畸形上涨。 所以石勒没什么余粮。 他利速战,不利久持。 在主角攻克长乐后,石勒返回了邺城,于是派冀保在安阳阻击一下,给他时间征发更多的士兵,筹集更多的钱粮。 于是最终战场定在邺城。 这里额外说一句,很多人不考虑后勤就算了,属于老生常谈,毕竟起点大部分写历史战争的作者也不考虑后勤,但连士气也不考虑就很奇怪了。 夫战,勇气也。 没有士气,大头兵们告诉你什么叫一触即溃。 临朐之战,南燕是进攻方,辎重一丢,慕容超士气清零,单骑出奔,然后将士士气清零,招致大败。 其实刘裕攻克广固后,南燕大军并未遭受毁灭性打击,铁骑仍然众多,但为什么城池一个接一个陷落?人心、士气啊。 真以为士兵、军官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啊? 谁那么贱,非要为你死战?你对我有多少恩义?我们来算算,恩义足够,死战也不是不可以,恩义不够,滚一边去。 连战连败,还能打得有来有回,荡气回肠,那是扯淡。 纯粹是小说作者为了提升戏剧性而乱写。 伱以为是敢“一镇抗天下”的晚唐牙兵啊? 我在推演中,邺城之战石勒大军就是垂死挣扎,野战一鼓而破的货色,有啥戏剧性?有啥跌宕起伏? 是不是还要学高粱河车神赵光义,在攻晋阳的时候,大纛向前,以至于箭矢落在他脚下? 有一说一,大纛前出是赵光义的高光时刻,极大提振了士气。 邺城的结局和广固没有太大区别。 石勒若退守三台,还能撑几个月,但这和等死无异,他下得了这个决心吗? 他和慕容超不同。 慕容超是皇帝,只能死守。 石勒还有退路,只是一时不甘心罢了,但形势会教他做人,该舍弃还是得舍弃。 攻敌之必救,越让敌人靠近你的“必救”,就越容易沉不住气。一旦沉不住气,就容易有骚操作。 石勒完了。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看法。 我是现时推演,明天写什么,我一会抽烟时推演下,现在还不知道,只有个大概方向。 就这么多吧。 有人给出的安阳之战方略 实在忍不住了,先发个单章。 有人在章评区发了好几条,书评区又发了两条。 核心论点是:安阳之战,不该这么操作,你削弱大胡了。 我们来看看他的方略:石勒亲自带兵守安阳,而且是“数万精锐”、“坚壁自守”、“不主攻就拖”、“派骑兵抄截粮道”、“守不住了再退守邺城”。 来来来,我们看看地形。 安阳位于洹水以南四里,河上有安阳桥,过桥到邺城四十里。 大兄弟,你这是要大胡死啊!!! 我们来捋一捋。 石勒6月23日返回邺城,那只是他回来了,部队并没有全部回来。 好!我给石勒传送门,就算他主力部队回来了,然后把五万步骑全部带去安阳,而且我再给邵勋降智,他不去主动掏邺城,就在安阳和石勒打。 再给石勒开个挂,就花了几天时间,坚守的粮食、兵员、辎重筹集完毕,抵达安阳。 6月27日,邵勋攻克长乐,离安阳只有一步之遥。 假设此时石勒已到安阳,坚壁不出。 邵勋笑死了,主力大军沿着洹水逆流而上,直插洹水北岸,堵住安阳桥,断石勒大军后路。 我笑石勒无谋,张宾少智,怎么会有如此智障操作。 我水陆大军弓弩齐发,在河上射得你过不了河,老老实实待在南岸吧,我分兵数千,直插邺城,汝妻子吾养之。 好,我再再给石勒开个挂,邺城凭空变出几万兵马,邵勋不敢打,那么—— 南岸安阳这一大坨人还是稳的,五万头猪尽入吾彀中。 邵勋这一路,在军事上叫“迂回穿插”,大哥你到底有没有数啊? 这一战术直到20世纪甚至21世纪还有效。 解放战争中我军就喜欢迂回穿插,朝鲜战争中也是。 刘裕伐南燕之战,迂回偷袭临朐,慕容超立刻跑路。 你知不知道这個战术动作意味着什么? 穿插到后方,威胁敌军后路,士气动摇啊。 还抄截粮道,人家沿洹水而来,派蛙人凿穿船底吗? 李重那一路倒是可以抄截,石勒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从未停止过。但人家三十里一城,囤积物资,石勒得手了好几次,烧了不少粮,但没能让李重大军断粮。 本卷第173章: 张宾汇报邵勋进占长乐,这就是一种提醒。 石勒当场下令:“传令,冀保即刻停止南进,退守安阳。” 这道命令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石勒发现光靠骑兵无法彻底截断李重的粮道,于是派冀保带了五千本部兵马,沿途收拢坞堡丁壮炮灰,打算攻打李重沿途修筑的小土城,不把这些土城搞掉,你就无法真正断绝李重的粮道。 但收到邵勋的动静后,立刻下令冀保退兵,返回安阳固守。 但当时没有让骑兵撤,同一章说得很清楚“一旦让邵勋扑至安阳,骑兵好跑,冀保的步军却跑不了,完全被邵勋、李重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了。” 我发现伱对大胡是真的狠,要让他被断绝后路的情况下,南北夹击,关门打狗。 本卷第174章,邵勋水陆部队抵达安阳,第一件事就是派府兵精锐攻打安阳桥。 冀保都知道往安阳桥增兵,你居然让大胡在安阳龟缩,坚壁不战,逆天!! 安阳桥之战是夜间打响的,战斗过程中,洹水以北还来了一支骑兵部队,这就是大胡不放心安阳后路,给冀保遮护,不过被击退了。 你看看,大胡、冀保、张宾都盯着洹水、安阳桥,邵勋第一件事也是截断安阳与邺城的联系,你倒好,给大胡出馊主意。 佩服,佩服! 我记得你在章评说张宾“言过其实”,书评区又说同样的话。 大哥,张宾提醒大胡邵勋已占长乐,马上可以直扑安阳后方,将大胡派到安阳、荡阴一带袭扰李重粮道的部队全部堵截在洹水以南,他比你知兵啊。 别扯淡了行不。 上本书就是你。 本书又是,还振振有词,发好多帖子,反复说。 实在忍不了这么离谱的战术,抽根烟压压惊,继续摸鱼码字,稍晚些更新。 本来不想发单章,有些事没法忍 上一章,有人说我是草原吹。 请问看过我上本《晚唐浮生》吗? 那本主角是怎么打草原牧民的? 上本书里,草原的优势、劣势讲得十分清楚,中原的优势、劣势也十分清楚。 客观看待都不会了?又是二极管思维,非得非此即彼是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双方都有自己的长处? 上本书我写了很多了,这里不多复述,只简单讲讲。 草原的优势是什么? 一、环境艰苦,所以民风劲悍,吃苦耐劳。 蒙古人远征最苦的时候,没有水喝,拿刀尖戳一下马屁股,吮吸一点。 有时候实在没吃的,带着人、兽骨头在身边,扛不住了熬一熬。 草都吃过,虽然没营养,但可以饱腹,自己骗自己。 草原上还有各种灾害,有仇杀,所以导致人比较悍勇,不是特别怕死。 这是环境因素造成的。 草原人一旦入了中原,过上一两代人的好日子,马上就吃不了这些苦。 二、补给方便。 草原上打仗,其实是没啥运粮车队的,基本都是男女老少赶着牛羊随军。 举个例子。 唐代泾州、原州一带有很多吐蕃人,他们怎么来的? 很简单,和唐朝边镇节度使打仗,吃了败仗后,男丁跑路,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帐篷留了下来,被唐军俘虏,就地安置。 唐前期西征,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不像汉代那样以举国之力从后方输送粮草。 那么他们如何解决后勤问题? 携带干酪、肉脯等高热量食物,征发蕃部人马,让他们赶着牛羊随军。 高仙芝从安西四镇去怛罗斯,大家可以在地图上看看距离,吓不吓人。他还要翻越天山,进入已投靠大食的敌境,靠什么补给的? 这可不是一个两個人,那是一万唐军、一万四镇民兵,外加五万葛逻禄等杂胡,人人有马,还不止一匹,速度极快。 唐代在西域打仗,极少听到有粮草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想过吗? 他们的后勤已经“胡化”了。 唐军出兵,随军的蕃兵数量远远超过汉军,且数量经常是好几倍。 有时候唐军就出动几千人,却带着好几万蕃人骑兵随征。 再举一个例子,契丹阿保机西征,从东北一路打到西北的高昌,也就是天山脚下的吉木萨尔一带,全程走草原,靠什么补给? 边放牧,边前进。 阿保机大军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号称“三十万”,挤挤水分,十万以上的草原丁壮还是有的。 草原环境是艰苦,是穷,但有些人把他们想象得太穷了。 这是二极管思维。 早年有人狂吹草原,不跟着吹的人被嘲笑,说中原那么多王朝被草原骑兵跑马,你有什么资格贬低人家? 现在有人狂贬草原,不跟着贬低的人就是草原吹,认为草原穷得掉渣,牧民战斗力低于5。 有没有一种可能,草原没你想象得那么富,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穷? 最近几年,我有一种无奈,能秉持中间态思维的人越来越少了。 很多人眼里非黑即白,不能理解灰色的存在,也不能理解60%黑、40%白以及40黑、60%白这两者是有差别的。 是不是这样思考太费脑子了? 三、有人说草原上人像刷新一样。 我来给你举几个刷新的例子。 三十姓鞑靼西迁知道吗?绵延上百年,从东北大兴安岭一路西迁到中亚。 大同以北在唐朝初年是突厥,即便突厥被灭了,那只是国家没了,人还在,他们还在那里放牧。 然后过了些年,变成了回鹘。 再过了些年,变成了阴山鞑靼。 注意,最开始是阴山白鞑靼,就是从中亚东迁过来的白人游牧部落,后来与西迁鞑靼融合。 阴山鞑靼之后,又变成沙陀、黑车子室韦、鞑靼、契丹、奚人等等。 草原迁徙,本来就是常态,可不就是刷新? 就说本书所处这个时代,迁徙依然是不断发生的,而且总体是自西向东。 石虎时期,接纳了不知道多少东迁的部落,这都是史书明文记载。 石虎之前,魏晋时期,更是不断有人自草原南下内附,而他们留下的草场,必然会被新迁来的人占据,因为靠近中原的后世所谓的“漠南蒙古草原”,条件其实是不错的,非常吸引更远处的苦逼牧人。 四、居然有人说我是少民?还说我是回? 我说,都没看过我第一本书啊。 第一本书我可是被回举报了啊,原因就是我提到蒙兀儿人信了那啥后,与卫拉特蒙古61战,1胜60负。 第二本打造物主信徒没看过? 我姓邵,江苏人,汉族,不知道有些人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的。 五、还有人说我是海外华人,恨国党。 哈哈。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在上海工作生活。 恨国……唔,我天天建正中国工业发展,说我恨国。 再者,群里老人都知道,我从十几年前就在春苗助学网捐助失学儿童,每年少则几千,多则一两万,从没断过。我在群里亮过学生写来的感谢信。 我为这个国家做的事,比那些指责我恨国的人多多了。 真是扯几把蛋!想象力也太丰富。 不写极端民族主义的东西,客观看待双方优劣,承认自古以来,东西方都有各自的优点,那就是少民、回、恨国、西方吹,你们也是够了。 刘裕灭南燕之战 其实,这场战争和本书主角伐邺城之战颇为相似,但也有差别。 先说刘裕伐南燕之战。 时间: 东晋义熙五年(409)4月开始。 目标: 南燕都城广固(今青州市西北)。 前序: 5月,刘裕率军乘船至下邳,因沂水较浅,他从南方带来的舰船又太大,于是下船行军,陆路进至琅琊。 所过之处,三十里筑一城,囤积物资,以防鲜卑抄掠粮道。 6月,刘裕抵达大岘山。 进军南燕都城广固,有三条路。 一条是越大岘山,过莒县、临朐,直插广固,距离较近。 一条是向东迂回,沿着今天山东西南部,绕一个圈,再自东向西,距离较远。 一条是向西,走莱芜谷道,距离并不远,但在三条路中最难走。 刘裕选择的是第一条路线。 但大岘山在整个北方算不得什么大山,可在山东,却有“齐南天险”之称,且附近多为丘陵山区,绵延数十里,最好走的驿道上筑有关城,曰“大岘关”。 这个时候,南燕朝廷起了争执。 一方恃勇轻敌,以皇帝慕容超为首,他们有具装甲骑、有重骑兵,有轻骑兵,还有大量步兵,又是本土作战,有补给优势,觉得该与刘裕厮杀。 一方以征虏将军公孙五楼为首,他认为应该据守大岘关,凭坚城消耗刘裕锐气,然后派骑兵深入敌后,抄掠刘裕粮道。 争执到最后,慕容超的意见占了上风。 他的理由是:一、在大岘山作战,完全无法发挥他们的骑兵优势,反而是刘裕的步兵如鱼得水; 二、大岘关不一定守得住,这毕竟不是什么雄关险隘; 三、刘裕完全可以绕路,不走大岘山。 四、主守派还要求坚壁清野,铲除地里尚未成熟的青苗,下一年还活不活? 于是,最后定下了计议,弃守大岘山,将刘裕放进山北,在空旷的平原上,用骑兵玩死他——“不如纵使入岘,以精骑蹂之,何忧不克?” 同月,刘裕主力通过大岘山,一路向北,进至临朐以南。 燕将公孙五楼等人率步、骑五万进屯临朐。 燕主慕容超自率步、骑四万继之。 刘裕此时的兵力构成:一、精锐步兵约三万人,应该是比较能打的,经验丰富,技艺出众,耐远征苦战;二、普通杂兵七万人;三、轻骑兵几千,应该不超过一万,故总兵力不超过十一万,其中十万人是步兵。 第一战:巨蔑水(弥河)之战。 公孙五楼vs孟龙符。 前者是南燕征虏将军,兵力“数千骑”。 后者是刘裕先锋,兵力不详,但应是一支步骑混合的部队,孟统骑兵,沈田子兄弟带步兵,可能是他们家的江东部曲老底子,战斗力较强。 双方大战,公孙五楼败。 孟龙符率骑兵追击,因为马跑得太快,与大部队脱节,结果单骑冲入燕军阵中,力竭战死。 部将刘钟率军赶至,拼死夺回孟龙符尸体。 公孙五楼一看有便宜占啊,于是又卷土重来。 晋军失了大将,欲退。 参军沈田子振臂大呼道:“今退必死,力战乃生。” 遂与兄弟沈林子与燕军大战,燕军为之破胆。 这一战主要是骑战,南燕败,东晋胜,但折了先锋将领。于是公孙五楼又率骑兵冲了回来,被沈田子兄弟击退。 战斗结束。 公孙五楼率败军退回临朐,刘裕主力继续前进—— “裕以车四千乘为左右翼,方轨徐行,部伍齐整,车悉张幔,御者执矟,又以轻骑兵为游军,警戒前行。” 简单说,就是步兵居中,战车位于两侧,轻骑兵在外围警戒游弋。 就这样一路推到临朐城南数里之处。 第二战:临朐之战。 这是一次攻防战。 刘裕处于行军状态,遇到敌军后,立刻环车为营,布置军阵。 总体而言,刘裕在车营内部防守,南燕主动进攻。 “段晖率鲜卑铁骑万余,前后交至。” 注意,南燕这次出动了重骑兵,一部分正面冲,一部分绕后冲。 这是一次很傻的骑兵进攻车营坚固阵地的战斗。 鲜卑骑兵冲锋过程中就被箭雨射杀大半,来到车阵前,晋军藏于车幔后举槊刺之,燕军积尸盈野。 就这样,刘裕防守,南燕骑兵傻傻地进攻,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头。 慕容超在临朐城头见了,大怒,下令继续围攻,而且是车轮战,轮番上。为此,他亲自带兵前来,倾巢而出,步骑九万人围攻。 刘裕听闻慕容超把所有兵都带来了,于是派檀韶绕路偷袭临朐。 韶率建威将军向弥、参军胡藩驰往,当天就拿下了空虚的临朐,取南燕军辎重。 慕容超听闻临朐被攻克,大惊,“引众走”。 不光“引众走”,他还跑得最快,单骑出奔段晖部。 段晖就是最早攻刘裕车营的那一部分“铁骑”,这会应该是轮换下来休整的。 见到慕容超来了后,以为前方大败,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刘裕见到临朐城头燕旗落下,知道已经得手,于是亲自擂鼓,催兵奋击,大胜,“斩段晖等大将十余人,其余斩获千计”。 这是一次经典的防守反击,先用车阵收割南燕人头,消耗其兵力、锐气,然后派奇兵偷袭敌人守御空虚的后方,动摇其战意,迫使其撤退,然后赶在屁股后面追击,战果应该是追杀了几千人,不大。 慕容超看起来是個大傻逼…… 把所有兵力带到前方去围攻刘裕的车营,还他妈派重骑兵冲。 临朐留守兵力寡弱,被刘裕袭取——“向弥贯甲先登,燕兵莫不披靡,日落陷城,斩其牙旗”,从中午(日向昃)计议派奇兵偷袭开始,到绕路赶至临朐城下,然后日落前攻破,也就小半天的工夫,这是此战转折点。 这一战的结果是慕容超一路转进回了都城广固。 九万南燕军应该没有全军覆没,撤回去几万人不难,但什么士气就很难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应该没有回广固,或者说没有全部回去,士气太低落了。 第三战:广固之战。 临朐之战结束后第二天,刘裕军就抵达了广固,但这会来的应该是先锋。 主力抵达后,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攻克了广固外城,包围内城。 内城较小,容易坚守。 刘裕采取围困战术,“于是设长围守之,围高三丈,外穿三重堑”,同时派人收割野外成熟的粮食,通知南方不用再转运粮草了,另打制攻城器械,反复进攻,几个月后将内城攻克。 至此,南燕灭亡,前后大半年而已。 总结: 南燕实力确实不强,但好歹能拉出来九万步骑进行野战,且有“铁骑万余”,轻骑兵则更多,又是本土作战,补给方便。 刘裕10-11万军队,核心是三万精锐步兵,统率几千轻骑兵外加有一定野战能力的杂兵,深入敌境,破城灭国。 南燕战略应对错误。 舍不得“铲除青苗”,做不到坚壁清野。 还把刘裕放到了大岘关内,以为空旷的平原上骑兵占据绝对优势,可以轻松取胜,结果闹到派重骑兵冲击车阵这种笑话,失败在所难免。 其实,从头到尾慕容超的表现都非常急躁。 刘裕也不是非走大岘关不可,慕容超力主把他放进来,确实是错误,但不是致命错误。 两军在弥河第一次交战,公孙五楼“数千骑”败退,尤其是骑兵正面厮杀被打败,对他们的震撼应该比较大。 鲜卑骑兵居然打不过江东骑兵,那么预想中的优势还存在吗? 这时候就有点急了。 在临朐以南发现进军中的刘裕主力后,派铁骑“前后交至”,然后还让他们向车阵步兵冲锋,就是急躁的表现不一。 发现冲不动后,又督促前军车轮战围攻,这还不够,慕容超亲自带五万人出临朐,加入围攻行列,更是急躁中的急躁。 于是战机出现了,临朐空虚,被刘裕派人袭取,辎重尽失,被迫撤退。 慕容超这时候表现极其不合格,作为皇帝、统帅,撤退时“单骑出奔”,引发人心动荡。 这一战结束,南燕基本就剩苟延残喘了。 慕容超逃回广固后,兵力不足,士气低落,难以守御外城——广固是曹嶷营建的——于是很快被攻克,退守内城苟了几个月,还是没了。 最后说说本书邵勋和石勒之战。 其实步兵进攻骑兵优势的一方,核心要点是一样的:保障后勤通畅。 刘裕三十里筑一城,囤积资粮,就是为了后勤。 这个消耗是十分巨大的,而且也很关键,可以说保不住后勤线,一切成空。 主角比刘裕更方便,因为有白沟水系运粮,让骑兵难以抄掠,安全许多。 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会有短距离的陆上运输,这个可以攻击。 船队中途停靠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但就算你抓住这些机会,你还是做不到完全截断这条粮道——注意,是“完全截断”。 一般而言,大军出动,会随军携带至少一个月所需的粮草,有的甚至囤积足够三个月的粮草后,才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所以,不是你截断粮道后,人家就立即断炊的,但会引得他们军心动荡,并且试图重新打通粮道。 很显然,石勒没法截断白沟水,那就注定他只能在粮道上制造麻烦,不能产生致命威胁。 刘裕在获得南燕地里成熟的粮食后,已经不需要粮道了,他甚至派人通知南方停止转运,“就食齐土”。 主角时空马上八月,粟麦成熟,随意收割,也不存在粮道制约了。 另外,历史上今年河北粮食匮乏,襄国一升粮值银一两。 这两年也没有什么灾害,应该就是打仗打多了,消耗大,导致不事生产的城市粮价畸形上涨。 所以石勒没什么余粮。 他利速战,不利久持。 在主角攻克长乐后,石勒返回了邺城,于是派冀保在安阳阻击一下,给他时间征发更多的士兵,筹集更多的钱粮。 于是最终战场定在邺城。 这里额外说一句,很多人不考虑后勤就算了,属于老生常谈,毕竟起点大部分写历史战争的作者也不考虑后勤,但连士气也不考虑就很奇怪了。 夫战,勇气也。 没有士气,大头兵们告诉你什么叫一触即溃。 临朐之战,南燕是进攻方,辎重一丢,慕容超士气清零,单骑出奔,然后将士士气清零,招致大败。 其实刘裕攻克广固后,南燕大军并未遭受毁灭性打击,铁骑仍然众多,但为什么城池一个接一个陷落?人心、士气啊。 真以为士兵、军官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啊? 谁那么贱,非要为你死战?你对我有多少恩义?我们来算算,恩义足够,死战也不是不可以,恩义不够,滚一边去。 连战连败,还能打得有来有回,荡气回肠,那是扯淡。 纯粹是小说作者为了提升戏剧性而乱写。 伱以为是敢“一镇抗天下”的晚唐牙兵啊? 我在推演中,邺城之战石勒大军就是垂死挣扎,野战一鼓而破的货色,有啥戏剧性?有啥跌宕起伏? 是不是还要学高粱河车神赵光义,在攻晋阳的时候,大纛向前,以至于箭矢落在他脚下? 有一说一,大纛前出是赵光义的高光时刻,极大提振了士气。 邺城的结局和广固没有太大区别。 石勒若退守三台,还能撑几个月,但这和等死无异,他下得了这个决心吗? 他和慕容超不同。 慕容超是皇帝,只能死守。 石勒还有退路,只是一时不甘心罢了,但形势会教他做人,该舍弃还是得舍弃。 攻敌之必救,越让敌人靠近你的“必救”,就越容易沉不住气。一旦沉不住气,就容易有骚操作。 石勒完了。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看法。 我是现时推演,明天写什么,我一会抽烟时推演下,现在还不知道,只有个大概方向。 就这么多吧。 有人给出的安阳之战方略 实在忍不住了,先发个单章。 有人在章评区发了好几条,书评区又发了两条。 核心论点是:安阳之战,不该这么操作,你削弱大胡了。 我们来看看他的方略:石勒亲自带兵守安阳,而且是“数万精锐”、“坚壁自守”、“不主攻就拖”、“派骑兵抄截粮道”、“守不住了再退守邺城”。 来来来,我们看看地形。 安阳位于洹水以南四里,河上有安阳桥,过桥到邺城四十里。 大兄弟,你这是要大胡死啊!!! 我们来捋一捋。 石勒6月23日返回邺城,那只是他回来了,部队并没有全部回来。 好!我给石勒传送门,就算他主力部队回来了,然后把五万步骑全部带去安阳,而且我再给邵勋降智,他不去主动掏邺城,就在安阳和石勒打。 再给石勒开个挂,就花了几天时间,坚守的粮食、兵员、辎重筹集完毕,抵达安阳。 6月27日,邵勋攻克长乐,离安阳只有一步之遥。 假设此时石勒已到安阳,坚壁不出。 邵勋笑死了,主力大军沿着洹水逆流而上,直插洹水北岸,堵住安阳桥,断石勒大军后路。 我笑石勒无谋,张宾少智,怎么会有如此智障操作。 我水陆大军弓弩齐发,在河上射得你过不了河,老老实实待在南岸吧,我分兵数千,直插邺城,汝妻子吾养之。 好,我再再给石勒开个挂,邺城凭空变出几万兵马,邵勋不敢打,那么—— 南岸安阳这一大坨人还是稳的,五万头猪尽入吾彀中。 邵勋这一路,在军事上叫“迂回穿插”,大哥你到底有没有数啊? 这一战术直到20世纪甚至21世纪还有效。 解放战争中我军就喜欢迂回穿插,朝鲜战争中也是。 刘裕伐南燕之战,迂回偷袭临朐,慕容超立刻跑路。 你知不知道这個战术动作意味着什么? 穿插到后方,威胁敌军后路,士气动摇啊。 还抄截粮道,人家沿洹水而来,派蛙人凿穿船底吗? 李重那一路倒是可以抄截,石勒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从未停止过。但人家三十里一城,囤积物资,石勒得手了好几次,烧了不少粮,但没能让李重大军断粮。 本卷第173章: 张宾汇报邵勋进占长乐,这就是一种提醒。 石勒当场下令:“传令,冀保即刻停止南进,退守安阳。” 这道命令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石勒发现光靠骑兵无法彻底截断李重的粮道,于是派冀保带了五千本部兵马,沿途收拢坞堡丁壮炮灰,打算攻打李重沿途修筑的小土城,不把这些土城搞掉,你就无法真正断绝李重的粮道。 但收到邵勋的动静后,立刻下令冀保退兵,返回安阳固守。 但当时没有让骑兵撤,同一章说得很清楚“一旦让邵勋扑至安阳,骑兵好跑,冀保的步军却跑不了,完全被邵勋、李重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了。” 我发现伱对大胡是真的狠,要让他被断绝后路的情况下,南北夹击,关门打狗。 本卷第174章,邵勋水陆部队抵达安阳,第一件事就是派府兵精锐攻打安阳桥。 冀保都知道往安阳桥增兵,你居然让大胡在安阳龟缩,坚壁不战,逆天!! 安阳桥之战是夜间打响的,战斗过程中,洹水以北还来了一支骑兵部队,这就是大胡不放心安阳后路,给冀保遮护,不过被击退了。 你看看,大胡、冀保、张宾都盯着洹水、安阳桥,邵勋第一件事也是截断安阳与邺城的联系,你倒好,给大胡出馊主意。 佩服,佩服! 我记得你在章评说张宾“言过其实”,书评区又说同样的话。 大哥,张宾提醒大胡邵勋已占长乐,马上可以直扑安阳后方,将大胡派到安阳、荡阴一带袭扰李重粮道的部队全部堵截在洹水以南,他比你知兵啊。 别扯淡了行不。 上本书就是你。 本书又是,还振振有词,发好多帖子,反复说。 实在忍不了这么离谱的战术,抽根烟压压惊,继续摸鱼码字,稍晚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