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让朕来》 001:发配 “别装死,快起来!” 昏沉间,沈棠感觉有谁踢了自己一脚。 踢了还不够,对方还骂骂咧咧。 【md,谁踢我?】 她吃痛地蜷缩起小腿,睁开虚弱的双眼。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人撤去那层欲盖弥彰的薄纱,从磨砂质感变为高清钢化。 【发生了什么?】 几欲炸裂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怔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昨晚不是跟谁在拼酒来着?】 貌似喝到后半程,编辑还打来催稿电话,她只得撑着醉意去拿画笔…… 更多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但可以肯定,绝对不该是眼前这样! 沈棠暗中狠掐自己一把,直到清晰刺痛从那片肌肤传来,打碎她的侥幸。 看到自己那双陌生的手,脑子里紧跟着蹦出四个字—— 她穿越了! 同时还有“穿越”代表的意思。 【只是不知是喝酒喝死还是熬夜赶稿猝死。】 越想脑袋越疼,好似有小人拿着锤子在她里边儿不断敲打,疼得沈棠急忙停下。 “快点吃,吃完了好上路。” 她正捂着头缓和刺痛,头顶阳光被道高大人影挡住。 来人穿着一双沾着黑褐色泥巴的草鞋,随手丢来一只巴掌大小、表面焦黑粗糙的饼子,饼子落在她裙摆外的泥地上。也不管沾了泥的饼子沈棠会不会吃,径自给下一个人发。 下一秒,她身边闪电般探来一只手。 抓起那只饼子缩了回去。 沈棠慢了一拍,只得狐疑看过去。 抢饼的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双手拿着饼用力往嘴里塞,活像饿死鬼投胎。 生怕沈棠会抢回去,连饼子沾的泥巴都不拍,不一会儿就将不大的饼子全部塞进嘴里,末了还意犹未尽般吮吸手指上的饼沫。 沈棠:“……” 也不知这人几日没清理,本该乌黑亮丽的长发生油打结,暴露在外的发缝细看还堆积着一层泛黄黏腻。仔细一嗅,还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古怪腥臭——有点儿像闷了三五周的臭袜子和石楠花放一块儿捣出汁水——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那张脏污也掩不住的标志五官。 沈棠好脾气地跟她讲理:“女士,那是我的饼。” 女人却似聋了般,睬也不睬她,兀自砸吧着嘴,回味饼子的味道。 沈棠这时注意到女人吮吸过的指节与手部其他颜色差了几个度,喉头不受控制地痉挛滚动一轮。 她是没洁癖,但近距离遭受这种视觉冲击,下意识生理不适。 余光觑见沈棠脸色有变化,女人担心这傻子会发疯打自己,屁股往反方向挪了挪。 这不动还好,一动连带沈棠也有了拉扯感。 低头望向腰间拉扯感的源头——那是一条极粗的麻绳,就是这根麻绳像拴着几只蚂蚱,将她这具身子跟女人以及其他蓬头垢面、年龄不一的女人串在一块儿。 抬头环首四顾,目光所及皆是身穿粗麻囚服、满面疲倦的老弱妇孺,男女皆有。 另有十来个青壮穿着较为统一,腰间挂佩刀,放哨的放哨、盯人的盯人。 视线偶尔扫过身材姣好的年轻女犯会多停顿一会儿。 这、这—— 是一大家子犯了事儿被拉去刑场注销户口本? 也有可能是在发配的路上。 区别不外乎是早死早超生还是晚死晚超生。 【咕噜咕噜咕噜】 饥肠辘辘的五脏庙开始不合时宜地作祟,声响大得连其他人都能听到。 沈棠抬手捂着微微绞痛的肚子,饥饿让她不断分泌涎水。 越吞咽口水,饥饿感越明显,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程度。 沈棠心下皱眉,只能通过转移注意力来转移饥饿的折磨——视线范围内,有个犯人吃得太急,加之饼子干燥,噎住了。他不断捶打胸口试图让梗在喉间的饼子下去,脸色逐渐发青。 所有人见怪不怪。 既没上前拍背,也没递水。 他艰难蹬着腿想爬向官差装扮的人,用尽全力伸出右手求救,可直到咽气,右手无力落下,后者也没救人的意思,踹了两脚发现人真咽气了,嘴里咕囔了句:“晦气!” 抽出腰间匕首,弯腰将男人右半边接近耳朵的皮割了下来,随手丢入脏污布袋。 沈棠:“……” “该上路了!” “麻溜点儿!” “起来,别让老子给你们下鞭子!” 囚犯们重新戴上沉重枷锁。 女犯的枷锁小,约莫三十五斤,男犯的枷锁大了一号不止,重量没八十也有五十。 那十几个穿着统一的青壮一边催促,一边用脚踢踹反应不及的囚犯。若是踢踹还不起来就直接上鞭子,力道极大,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一指宽淌着血的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棠默默埋头走着,努力找寻这具身体有关的记忆。 结果很不幸。 她不仅没混上穿越者的低保,没身体原主的记忆,自个儿还被偷家了——除了知道自己叫沈棠,有个叫“幼梨”的笔名,靠画画吃饭,怕编辑催稿,其他记忆一概模糊!!! 偷瞄犯人还有看守犯人的官差,暗叹:【晦气,这tm都是地狱开局了吧?】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甭管啥开局,小命最要紧。 是选择中途逃跑? 还是选择跟着队伍到目的地,再伺机逃跑? 目前看来,哪个选择都不乐观。 顶着烈日赶路,中途又有几个犯人晕死过去,直到晚霞晕染天际,才被准许原地休息过夜。 官差聚在一起搭火堆,从行囊取出肉干放在陶瓮中烹煮,再撒上一点儿盐巴就是一锅肉汤。 沈棠这次反应快,保住了饼子。 一屁股坐地上,细细咀嚼着生硬冰凉的饼子,用口水将其软化得差不多才吞咽,注意力则放在低声交谈的官差身上。尽管他们闲谈的内容很稀碎,但勉强也能拼凑出一部分情报。 这些犯人是一家的。 姓龚,族中老小甚至连仆从婢女都没能逃掉,通通被抓。 分为三波,分批押往目的地。 男的去边陲充军当苦力,女的送去孝城教坊。 沈棠所处队伍是第二批,以龚府的女眷、婢女居多,其中还有辈分最高的老封君,几位风华正茂的少夫人、年轻貌美的妾室姨娘、年纪不一的子嗣,剩下的则是伺候的仆从婢女。 她估摸自己这具身体不是婢女就是子嗣。 一捏骨龄,也就十一二的样子。 男子黥面刺字,女子墨刑耳后。 若犯人在半道咽气,便割下写着字的面皮或者耳朵当做人头证据。 她抬手一摸耳朵,果然摸到左耳耳后有一片已经结痂的血块。 沈棠:“……淦!” 002:什么破陨石! 皓月暗淡,群星稀疏。 夜幕犹如一方浓稠到难以化开的墨,寂寥深沉。 犯人们顶着烈日戴枷徒步一整日,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被压榨到了极限,那一个小小的发馊发臭的饼子也成了人间美味。 吃完往地上一躺,没多会儿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还能听到篝火燃烧的“哔啵”爆鸣。 官差们围着篝火取出酒囊,喝起了小酒。 陶瓮中的肉干已经煮软,再撒上香料,催化成浓郁霸道的香气。 对这群身体虚弱,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犯人们而言,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沈棠耳尖听到其他人喉结滚动咽口水的咕咚声,以及五脏庙打雷的咕隆声,低头摸了摸自个儿干瘪的肚子,垂眸暗叹—— 她也饿。 “想喝?”一名官差从陶瓮舀了碗汤,稍稍吹凉正准备小口喝,余光注意到或明或暗的热切眼神,他眼珠一转,顿时不怀好意扫了眼,笑道,“这肉汤贵得很,想喝呢,得拿东西换。” 犯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沈棠闻言掀起眼皮,唇角微抿,黑眸深处有愠色闪过。 她只是没了记忆不代表变成了傻子,男人的意思她懂——这是一群前途未卜,即将被没入教坊的女犯,身上哪怕藏有银钱也被搜刮干净,还能用什么东西换肉汤? 答案呼之欲出。 官差说完,眼神轻浮地扫过一众女犯,仿佛看戏一样欣赏她们脸上或迟疑或悲愤的表情。 另一名官差笑着一拍他后脑勺。 笑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够不够资格爬她们的榻,这些可都是龚氏的‘贵人’。” 他故意将“贵人”二字拖得老长。 “贵人?哪门子的贵人?”官差摸着后脑勺,故意提高声量叫嚷,“去教坊伺候贵人的人?” “就是!”第三个官差趁着酒意也来凑热闹,“教坊不是有银子就能去消遣的地儿?兄弟几个又不是出不起秽银。一人出不起就凑一凑,买不起一夜就买个半夜,你来半炷香,我来半炷香……” “老三你瞧不起谁呢?谁半炷香谁是孙子!” “早晚得开张,在这里开张还是去了教坊再开张,有差吗?” 面对这般奇耻大辱,男犯敢怒不敢言,稍有姿色的女犯更是人人自危,面如灰土。 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为首的官差只能出来制止。 “你们几个都消停一些!越发不像话!待差事结束,爱去哪个教坊找花娘寻乐子都行,何必盯着这几个?打起精神把人盯住了!上头吩咐下来,他们中的哪一个逃了,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众官差骤然息声,直至其中一人小声咕哝。 “他们一个个被碎了文心、裂了武胆,拿什么去逃?” 文心? 武胆? 沈棠敏锐捕捉到这两个词。 毫无预兆,一阵尖锐到无法忽视的刺痛从脑海深处传来。 又听那个官差小声奉承为首的官差,谄媚笑道:“龚氏这些犯人,不管以前多风光,那都是以前了。虽然咱们兄弟几个只是末流公士,但您可是三等簪枭。” 其他官差也道:“就是就是,头儿,这些犯人不是女流就是被废的废人,如何逃得走?” 末流公士? 三等簪枭? 这又是什么东西? 沈棠眉峰聚拢,牙关紧咬,忍着一阵强烈过一阵的刺痛,不知不觉额头已经布满细密冷汗,面色青白。虽然她已经非常克制,但隐忍细颤的动作还是惊动了身边的犯人。 女人掀起眼皮瞥了眼沈棠,见她以手撑额,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鼻尖轻哼,转身背对。 咕哝一声:“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刺痛像是跨过某个临界点,轰得一声,如潮水般退去。 沈棠如蒙大赦般溢出轻喘,眼神迷茫恍惚。 待她神思恢复清明,脑中多了段残破零碎的陌生记忆,她闭眸整理——两百年前,天下将定,夜中星陨如雨,有一颗贼星格外不同,散发着诡异耀眼的紫光,渲染整个天幕。 这场陨星雨不仅扭转战争局面,让距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的霸主饮恨,也迅速改变这个世界。 自此群龙无首,各地军阀诸侯拥兵自重。 天下重归乱世,尔后分裂百国征战不休。 民不聊生,这时有人发现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修文习武便能吸收天地之气聚拢于丹府,淬炼己身。 丹府又分文武,若能将天地之气凝化成丹,便成了“文心”、“武胆”,二者各有千秋。 随着这些人前仆后继地探索,逐渐有了系统的划分。 文心分九品,出口成真,无中生有,排兵布阵,谈笑间能决胜千里。 武胆有二十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千军万马也能杀个七进七出、人仰马翻。 公士、簪枭都属于武胆,分别为末流和三等,最高等级的武胆为二十等彻侯。自天降贼星,“彻侯”级别的武胆仅有三人,无一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豪,镇守一国的擎天柱! 沈棠整理好这些陌生记忆,表情逐渐转为无语。 因为她刚刚猜测自己是几品文心或者几等武胆,哪怕被废了也比普通人体质好点儿,兴许能利用逃跑。谁知刚起这一念头,脑中便跳出一小行信息绝了她的奢望—— 她是女的。 在这个世界,女性身体犹如破了口的袋子,虽能感悟天地之气却无法聚拢于丹府,自然没有所谓文心武胆。 沈棠:“……淦!” 那颗破陨石也搞性别歧视吗??? 内心刚咒骂完,便听为首的官差语气严肃地敲打下属。 “你们几个莽夫懂什么?”为首的官差被拍马屁拍得浑身舒畅,但他也没飘飘然忘我,“龚氏是被抄家,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被抓干净了。听人说还有个五大夫在外逃亡,若是碰上……哼!” 三等簪枭能将他们这群末流公士打得哭爹喊娘找不到北,五大夫属于九等,打簪枭也是爷爷打孙子。若那名五大夫来劫人,他们怕是逃命都来不及…… 当然,这个可能性不大。 众人心领神会,同时心有戚戚。 因为这个小插曲,他们只得收起【淫】心,不敢造次。 周遭寂静得只剩虫鸣,沈棠正生无可恋呢,敏锐察觉腰间的麻绳有了动静,紧跟着是一颗小石子被丢出去的滚动声。 听到动静的官差走过来。 低喝警告:“干什么呢?” 白天抢沈棠饼子的女人咽了咽口水,问:“郎君那儿可还有肉汤?” 假寐的沈棠眉梢一颤。 003:你礼貌吗? 女人的话让官差先是愣了下。 旋即心领神会。 一只手不老实地摸上女人的细软腰肢,眼神放肆地上下打量。 “赶巧,还留了一碗,娘子要不要去尝一尝?” 女人又问:“可还有饼?” 官差佯装迟疑,那只手却在女人腰上徘徊流连。 趁后者被吸引注意力,停在腰窝处的手用力一掐。 女人口中溢出一声娇喘。 那声轻呼软绵绵的,跟羽绒般挠动心尖儿,听得人耳根发热、尾椎生麻。 “嘶——小娘子这嗓子听得人魂儿都要飞了,若去了教坊,不消几日就能跻身头牌……”官差松了手劲儿,“饼子嘛,有是有,那得看娘子伺候得如何。” 虽说这女人生得邋遢,周身还萦绕着倒人胃口的异味,但发配路上条件艰苦,大热天的谁不是一身馊臭?再加上这官差素了许久没碰女人,有人自荐枕席正合他意。 思及此,他不由得暗笑。 难怪同僚都喜欢押解女犯的活儿,合着不止是赏银丰厚,活儿轻松,路上还有此等艳福。 谁知—— 女人抬手覆上他的手背,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轻轻拿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官差刚要发火,女人却不急不慢道:“奴家已经是生育过一子一女的妇人,论颜色,如何能与那些生嫩的小丫头相比?担心伺候不周到,不若——” 说着,她视线转向了沈棠方向。 官差一听就明白了,嗤笑道:“好毒的妇人!她伺候,你喝汤吃饼?” “郎君有所不知,这丫头是奴家生养的。” “你生养的?” 看他表情明显不信。 哪有生母会为了一碗肉汤、一只饼,亲手将女儿推到男人怀里糟蹋? “先头那位郎君说得对,事情走到这一步,入教坊受欺凌是迟早的事。与其让这丫头清白身子便宜哪个低下贱民,一辈子留遗憾,倒不如请郎君帮个忙,您若满意,她在路上也能少吃点苦。” 女人一番唱念做打,看似情真意切,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什么慈母。 官差被这番话说得晕乎乎。 还有这等妙事? 自个儿不仅能享了艳福,还做了好人好事积阴德? 沈棠:“……” 你礼貌吗? 你丫骨龄至多二十的女人,怎么生出一个十一二的女儿? 想当老鸨害她就直说,居然还厚着脸皮给她当妈! 完全不能忍! 再也装不下去,沈棠慢悠悠醒来,用那双乌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女人。 官差视线在二人间游走:“她怎么不与你亲近?” 女人说:“这孩子生来有脑疾,时而疯癫时而呆傻,一直被精心伺候着,也生得一身细皮嫩肉,伺候人是没问题的……” “怎么姓‘沈’不姓‘龚’?” 这些女犯不是哪个都能沾手的,官差出于谨慎,看了眼沈棠耳后的刺字。 不姓龚,年纪又小,想想犯人名单,应该只是个女婢。 谁知女人紧跟着狡辩:“她是奴家被纳入龚府前与亡夫所生长女,自然随亡夫姓。主家念其孤苦无依,便发了善心,允奴家将其接入府中抚养。” 官差:“……” 既然不是重要女犯,要了便要了。 他选择沈棠。 至于这女人…… 离孝城还远,机会有的是。 他也“守诺”,真给女人一碗带着余温的肉汤,一只饼子。 跟守夜同僚打过招呼,拉着沈棠去远处的小坡背面。 夜色黑沉,隐约只能看到一道模糊黑影。 守夜官差打趣:“忙完了让哥儿也乐乐,别想着吃独食啊。” “这是自然,好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兄弟。” 沈棠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思绪活络开来。 若这会儿拒绝,惹恼这些官差,局面怕是无法收拾。 可若是私下—— 反倒是个极佳的机会。 一个末流公士可比一群好对付得多。 尽管没有完整记忆,但直觉告诉沈棠,末流公士就是弟弟! 她眼神微动,又默默垂下眼睑,努力演好一个有脑疾的痴傻儿。 沈棠被带走的时候,女人正咕嘟咕嘟喝肉汤,抬起头恰好撞上一双幽深黑暗的眸,仿佛要一眼看穿她的灵魂,让她无所遁形。 女人被看得汗毛炸起。 低骂道:“疯子。” 小坡后面是一片野草地,草丛足有人腰那么高,茂密闷热。 因为沈棠“天生有脑疾”,官差也不怕她会跑。 半跪在地,神情猴急地低头去解裤腰带。 “呃——” 眼前似有黑影晃过,官差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脖子就被一根粗麻绳从前往后死死勒住。 偷袭! 没防备的他如何想得到,沈棠会突然发难? 但他再不济也是末流公士,对付个试图逃跑的女犯还不简单? 当即催动武胆。 双臂肉眼可见地膨胀数圈,肌肉硬如岩石,充满爆炸性力量。 这力量足有五石,能轻松砸碎她的脑袋,拧断她手脚,捏碎她浑身上下的骨头。 官差不费吹灰之力挣断粗麻绳,侧身出手,迅如闪电,准备一把擒下沈棠,却不料沈棠出拳更快,几乎带出了残影,又快又狠又准,直接击中他下巴,隐约能听到脑中有水声晃动。 抓住空隙,沈棠又发狠整个人压制上去,反手禁锢其手腕,另一手将其怒吼扼死在喉间。 咔嚓咔嚓—— 出手没丁点儿迟疑。 两道骨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沈棠:“……” 看着脑袋以诡异角度歪斜的官差,精神放松下来的她有一瞬的不真实。 末流公士…… 就这? 就这? 她翻身爬到一旁。 “这也……太不禁打了吧……” 虽说占了偷袭的便利,可未免顺利得过了头。 事已至此,她也无暇多想。 抓紧时间在官差身上搜索一番,有价值的东西和食物被搜刮干净,撒腿往反方向逃。 脱身要紧。 一旦被发现追上,摆在她面前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她一人干掉所有官差,包括那个深浅不知的三等簪枭,直觉告诉她这条路不太乐观。 要么她被打废了抓回去,等待她的下场,怕是生不如死。 至于那个女人—— 回头寻个机会去孝城教坊,登门拜访! 沈棠冲着一个方向咬牙狂奔,连地上碎石磨破脚心也顾不上。 谁曾想—— 她逃了没半炷香,身后隐约出现马蹄声,还在迅速逼近。 马蹄声??? 等等,发配队伍没车马,这马蹄声是怎么来的? 还未思索是敌还是路人,强烈的危机感从背心蔓延至全身,沈棠不假思索地往右侧一个驴打滚,刚站定便看到一支箭矢深深没入她方才的位置。 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赫然是骑着马,一脸杀气的官差首领。 沈棠:“……淦!” 004:神学的棺材钉 “守夜怎么就你一人?” 官差首领巡察一圈回来,发现站岗守夜的下属少了一个。 “他啊,有女犯找他,这会儿正在温柔乡呢。” 下属指指小坡方向,挤眉弄眼地明示上司。 这种事在发配路上并不少见。 犯人想少吃苦,要么上头有人点名照顾,要么有亲属给钱打点,要是二者都没有,那只能用自己身体当资本贿赂官差。 龚氏被抄家发配,以往的同僚门生自个儿都自身难保,哪有精力照拂? 女犯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要不说这是份美差呢。 官差首领自然也知道这个潜规则。 “他去多久了?” “才一会儿。” “哼,擅离职守!” “不过,以那小子的速度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他速度快,费不了多少时间。” 听到这话,官差首领动动唇角,似乎想笑又硬生生地忍下来,故作严肃地板起一张脸。 “待他回来告诉他——守夜再加一个时辰!” 结果等了一阵也没见人回来。 难不成那小子真从哪儿求来有用的偏方,治好他的隐疾了? 官差坐不住,看犯人一个个睡得像死猪那般死沉,也不怕他们趁机逃跑,便悄悄起身,循着沈棠他们的方向尾随而去。 听听动静,若他俩差不多结束了,自己正好能上去轮个班。 直至靠近小坡,他隐约生出不详的预感。 此处动静太不正常了! 既没有让人耳热的喘息,也没有让精神亢奋的拍打,有的只是虫鸣与夜风吹拂野草时的嘈杂合奏。 “老周?老周你在——” 他压下那份不安,快步上前拨开茂密野草丛,呼唤同僚名字。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向自己踩到的东西—— 一条手臂! 借着昏暗夜色,他勉强认出那个脖颈诡异扭曲的男尸正是他口中的“老周”! “死、死人了!” 他的惊叫引来官差首领。 人已经死透,但尸体温热柔软如生人,并未冰凉多少,可见死去没一会儿。 官差首领又检查被拧断的脖子以及手腕,看痕迹应该是被人瞬间捏断,其指力、手劲极为恐怖。只是,尸体有武胆运行痕迹却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被夺走性命,凶手实力必然在末流公士之上。 “那名女犯呢?她的尸体找到了?” 见尸体被搜刮干净,官差首领想到什么。 下属回答:“没、没发现她,就只有老周。” 官差首领:“……” 人死了,女犯不见了? 有人劫囚? 生出这个猜测,他的脸色刷得一下黑了下来。 “你且回去,盯好那些犯人!若有可疑之人直接杀了!” “是!” 官差首领循着沈棠留下来的痕迹一路追上去,没多会儿便看到黑夜中奔跑的模糊人影。 他毫不迟疑地拈弓搭箭。 箭矢离弦,冲着沈棠背心射去。 这一箭杀个女犯毫无悬念。 谁料女犯背后像是生了双眼睛,在箭矢即将命中的瞬间往右侧翻滚,惊险避开。 “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他驾驭马儿越过沈棠头顶,收紧缰绳,马蹄稳稳站定,堵住她的去路,他冷怒道,“借着男生女相之便,混入女犯再借机逃离,龚贼打得一手好算盘!” 被抄家的男性龚氏犯人,不管年纪都被废了丹府。 一来,防止犯人有能力逃跑,二来也是防止他们日后寻仇。 眼前这个犯人孤身一人,也没接应的人手,应该是“沈棠”以色相为饵,将人诱出,又趁其精神松懈,偷袭杀人。 可末流公士再松懈,也不是一介女流能瞬间斩杀的,再看伤口,断定此人定有文心或者武胆。 已知女子不可能有,那么眼前的“女犯”自然是男子。 一个混入女犯队伍这么久都没被发现的男犯,不用猜,定是龚氏犯人互相包庇,保护了“他”。 综上可知,此人在龚氏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与分量。如此重要的漏网之鱼跑了,他如何回去交差? 电光石火间,脑补出一条逻辑通顺的推测。 沈棠从地上爬起来。 呸了一声,吐掉沾着嘴角的沙土。 恰好听到官差首领那番话。 什么叫她借了男生女相之便? 还称呼她为“龚贼”? 不要欺负她这会儿没记忆,随随便便给她加人设啊! “呵,那你想怎么样?” 沈棠说完,不慎扯动脸颊伤势,细密的刺痛让她倒吸冷气——方才躲避太急,脸颊被地上碎石砂砾磨得生疼,火辣辣的,不用手摸也知道出血了——目光始终锁定着敌人。 “与我回去,留你狗命。” 沈棠被这话逗笑了:“留我狗命?我看是你他娘是在放狗屁!” 长得挺丑,想得倒美! “既然谈不拢,那么——”官差首领没动怒,只是凝神聚气,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枪刀剑戟,弓弩戈矛——杀!” 沈棠:“……哈?” 什么意思? 冷不丁念什么玩意儿? 问题刚跳出来脑海,下一秒便看到官差首领手中长弓化为十字长戟。 长戟近一丈,森冷枪尖冲着她面门要害直刺而来,一点儿不讲武德。 沈棠被这变故吓一跳,歪头后仰,兔起鹘落,躲过致命一击。 武器这东西,一寸长一寸强。 近一丈的古怪长戟在官差首领手中,被舞得枪影绵密、滴水不漏,或横击、或直刺,如臂指使,而沈棠却是赤手空拳。 照此情形,别说撒腿逃命,根本是给人当活靶子啊,累都能累死。 至于念了两句就变出武器这样将科学钉死在棺材里的设定—— 她可算知道这厮胯下的马儿怎么来的了。 这世界还能更加不科学吗??? 噗! 长戟枪尖擦着左臂,直插入土,看得她头皮发麻。方才反应要是再慢点,这一击直刺绝对能将她心脏捅个对穿! “枪刀剑戟,弓弩……” 命悬一线,她一边闪躲一边死马当作活马医,看看能不能变出武器——虽说这世界女性无法炼出武胆文心,她为什么不能是例外?作为穿越者,碰到地狱开局,基本的保底总该给她吧? 话未说完便被刺来的长戟打断。 官差首领嘲弄道:“尔等蝼蚁,不自量力!” 沈棠:“……” 记忆中,似乎除了编辑还没谁能让她这么憋屈!当长戟再次刺来,她在怒火之下徒手去抓枪尖,愤怒一拽。 “够了没有!” 无名怒火在胸膛翻滚,灼烧,将一段突兀浮现的文字来回翻炒。 直觉告诉她,这段文字或许是破局关键。内容是这样的—— 【慈母手中剑……】 005:迟来的新手福利 “慈、慈母手中……剑???” 沈棠懵逼,确定是剑不是线? 还有,下半句居然是“游子身上劈”! 这“慈母”有毒啊。 如果说第一句还算能理解——毕竟碰上个坑妈的儿子,脾气再好的慈母也会被逼出火气,不然何来“棍棒底下出孝子”——可下面一句简直能震撼她整一年! 【一秒十八下,剑剑出暴击。】 沈棠第一反应就是—— “游子”凉了没? 这种不正经的恐怖文学真的能破局??? 她对自己的直觉产生怀疑。 同样感觉离谱的,还有被沈棠硬生生拽下马背的官差首领——他居然被个十岁出头的流放犯人硬生生拽下了战马! 同时也生出了真正的杀心。 今日不杀龚贼,来日必为后患! 秉持“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的准则,他手臂猛然蓄力,收回被握住的枪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猛刺出去,目标正是沈棠左眼。 谁知—— 预料中的枪尖捅穿颅骨并未发生,途中受到一股几乎能将他虎口震麻的阻力。 铮! 枪尖与剑身相抵,那是一柄造型朴拙、剑身雪亮的古剑,隐约有龙吟虎啸之声。 而持剑之人正是沈棠! 看到这一幕,官差首领瞳孔微颤。 二人角力,相持不下。 这也给了沈棠些许喘息时间。 这点儿时间,不知道该用来吐槽“慈母手中剑”居然真能变出一把剑,还是可怜徒手接刃的自己——作为一个热爱事业的画手,在她心里,她的手绝对是比脑子还重要的身体部位! 方才怒火上来控制不住,居然用宝贵的右手徒手去接枪尖。 所幸没伤到筋骨,不然一辈子拿不起画笔,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而眼前这个伤她右手的人—— 沈棠眸色冷沉。 今天便让她这“慈母”,好好教一教这超龄好大儿!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沈棠脚下步伐一错,雪亮剑身擦着长戟,距离瞬间拉近。 与此同时,口中也小声默念完丧心病狂的后一句—— 【一秒十八下,剑剑出暴击。】 就在她出剑的瞬间,一股无形但强大的力量从丹府汇聚到右手,不仅让手中这柄颇有分量的长剑变得轻如鸿羽,手臂更似装了十八个超级马达,使得她每次出剑都留下剑身残影。 果然是“剑剑出暴击”。 原先只能出一剑,此时能出十八剑,每一剑都直击要害! 剑影与剑芒交织成网。 按理说这都能将官差首领脑瓜子扎成刺猬了,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讲武德、不讲科学—— 他将双臂交叉挡在面前,用凝化出的黑色金属护腕,硬生生扛下十八剑。 毫发无损! 不,倒也不能说毫发无损。 至少他的发冠发髻是被她挑了的。 看到这一幕,沈棠险些破口大骂。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三等簪枭就这么棘手,那二十等彻侯,岂不是要原地飞升? 官差首领神情越发专注,眉宇间愈是凝重。 待沈棠速度稍慢,他伺机出手,挥拳打出一道红色拳影,沈棠闪避及时,拳影砸在地上炸出大坑。 飞扬的沙土遮挡了她的视线。 待她重新看清,一柄雪亮大刀当头劈下。 只得横剑相抗,在巨力压迫下微弯双膝,重心下沉,硬生生接下这一刀。 刀剑相击的铛铛巨鸣让人耳鸣幻听。 官差首领:“我倒是小瞧你了!” 气势汹汹,步步紧逼。 一番缠斗下来,双方消耗极大,他也没拿下犯人。 沈棠气息微乱,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一层薄汗。 需知三等簪枭的力气是末流公士的两三倍,官差首领每一次挥刀都尽了全力,奔着将她一劈两半来的,她怀疑自己手臂已经在报废的边缘徘徊。 因为疼得厉害,她心情格外不妙。 “哼,分明是我高估了你。” 不行就是不行,何必装逼说什么“我倒是小瞧了你”…… 逞口舌之力! “不过,也到此为——” 官差首领不受沈棠挑衅影响,收起怒容,拖刀迅速逼近,却在后者身前一丈处停下,浓眉蜷起。 冲着无人的空地大喝。 “是谁?出来!” 沈棠闻言心惊,脊背寒凉。 附近还有人? 正在这时,一道磁性低沉的男声滚入她耳中。 只听那人不急不慢地道:“牙坚而先失,舌柔而后存,柔能克刚而弱胜强。” 官差首领听完脸色铁青。 话音落下,沈棠脚下展开一幅黑白交缠的字画,文字飞出,一一没入她的身体。 一时间,满血复活! 手臂不痛了、气息不乱了、消耗的力气全部回来了。 不,还有过之无不及! 她有预感,自己再出剑,那就不是十八下而是三十六下! 这明显是友方啊! 难不成这就是迟来的穿越者新手福利? 看着沈棠气息迅速恢复,官差首领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近乎咬牙切齿地磨着后槽牙。 “妨碍公务,其罪当诛!” 男人戏谑:“那不妨你诛一个让在下看看?” 官差首领仍旧不死心:“龚氏倒行逆施,而你与龚贼为伍,也不怕惹祸上身?” “龚氏为何被抄家灭族,我比你清楚。谁是贼,还未可知。” 官差首领一听便知道自己没机会了,继续纠缠下去,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沈棠与暗中男子联手,届时小命休矣!不得已,他只能拖刀,面对沈棠后撤,足足退了三五丈才不甘地骑马离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棠脚下的字画散去。 随着它的消失,刚刚还像打了鸡血一样的沈棠又恢复到了先前状态。 沈棠:“……” 这buff的体验期也太短了吧? 危机解除,她一屁股坐地上调整呼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居然能在地狱开局下,撑到新手保护期福利,还捡回了一条小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随手擦去热汗,沈棠一抬头便看到树后走出个身形清瘦、唇色泛青的青年男子。 连忙爬起身向人道谢:“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青年看着沈棠,眯眼打量了会儿,淡声说道:“道谢免了。若不是他发现了我的踪迹,还喊破,仅凭你是龚氏男嗣这一点,我就不想救人,甚至想杀你。” 沈棠:“……” 嘴角笑容逐渐凝固。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006:国玺,言灵 沈棠稳住心神,神色镇定地直视青年。 问他:“先生与龚氏有仇?” 谁知青年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这名青年双手拢于袖中,半倚树干,微垂眼睑淡声道:“无仇。” 沈棠:“……” 没仇你凑什么热闹? 碰到龚氏男嗣还想出手杀人? 许是沈棠的眼神过于一言难尽,青年被瞧得不悦。 “你这是什么眼神?” 自然是看精神病院患者病历的眼神! 沈棠内心吐槽,嘴上却道:“既然无仇,先生何处来的这么大恶意?” 青年哂笑:“你即为龚氏子弟,岂会不知?” 沈棠:“……” 说了不要给她乱加奇怪人设啊。 她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胸中浊气,扯出一抹“核蔼可亲”的笑容。 “先生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不过有几件事情希望先生知晓。” “你说。” “其一,我不是龚氏子弟。”说完,沈棠便看到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也不管青年信不信,继续道,“其二,先生的恶意我也真不清楚。其三,我更不是什么龚氏男嗣……” 分明是货真价实的女性。 虽说年纪还小,身体也没开始发育,并无明显第二性征,但光看这张脸也不会认错性别! 青年仔细打量沈棠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谨慎斟酌这话的真实性。 好半晌才颔首道:“小郎君这话我信了。” 沈棠:“……” 你信个der! (╯‵□′)╯︵┻━┻ 说了不是男的,这厮怎么这么轴! 非得她脱下裤子掏出点儿什么才信是吗? 青年戏谑道:“虽说身手尚可,但这般滥用文心,一通乱打,的确不像是受过正经教育。” 也没哪个正经文士会跟武人硬碰硬。 考虑到此番被发配的犯人也不只有龚氏子弟,他猜测这位小郎君或许是其中一位外姓,托了男生女相的福被归位女眷,丹府这才才幸免于难,没被废除。 沈棠:“……” 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吐槽,只来得及抓住一个重点。 “你说……文心?我有文心?” 这具身体身怀文心? 摩拳擦掌! 她可算看到一点儿穿越者该有的待遇了。 “你居然不知?” 见她表情不似作伪,这下轮到青年诧异。 沈棠诚恳地摇头。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还没二十四小时。 不仅没有原主记忆,自个儿还被偷了家,她上哪儿知道这些? 青年追问:“既然不知道自己有文心,方才的言灵又是怎么回事?” “言灵……又是什么?” “就是‘慈母手中剑,游子身上劈’那一段,你的文心言灵。” 青年说着说着,蹙起了眉峰,表情甚是古怪。 以剑劈子的慈母,听着就不是啥正经言灵,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是他见识太少了。 沈棠如实说:“……我心里想着救命法子,它突然就出现在我脑子里了。” 青年:“……” 这就离谱! 沈棠将话题又拐了回来。 “先生还没说你为何如此不喜龚氏呢。” 问题得不到解决就好比吃瓜吃不到后续,那种抓心挠肺的滋味可不好受。 青年瞥了眼沈棠,面无表情地道:“虽无私仇,但有亡国之恨。” 一听这话,沈棠立时歇了吃瓜的心。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慎将人惹恼,怕是要跟她拼命。却不知当今百国林立,各国征伐不断,灭国建国都是见惯不惯的基操,一代人若是活得久,人均能换两个以上国籍。 青年对故国有感情,但也没深到那种程度。 “那,言灵呢?” 沈棠也不见外,直接把青年当成免费的“讲解npc”。 能从他身上获得答案,何必自己东奔西跑去打听? 白嫖嘛,谁不喜欢呢。 青年:“……” 他再三确认沈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且问的问题都很基础,回答一二也无妨。 只是问题基础到让人怀疑她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深山里冒出来的野人,青年只得从源头开始讲述。 他的讲述比沈棠脑中浮现的陌生记忆完整得多。 当年坠落的贼星四分五裂,散落中原大地,世人忙着修文习武吸收天地之气,粹炼己身,除了指望“奇货可居”的商贩,没人注意它。直到有个匠人将其中一块贼星碎石雕刻成玺印,敬献给国君。 那位国君一拿到玺印,登时紫光大绽,无数奇异文字从玺印飘出,其中一部分与官员丹府融为一体。此时才知,玺印中的某些文字结合特定的文心武胆,便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些文字便是“言灵”。 例如青年先前说的那句“牙坚而先失,舌柔而后存,柔能克刚而弱胜强”,便是给对垒双方中的一方加持、恢复,相同的言灵在不同人手中效果也不同。 自此以后,贼星碎片就成了各国国玺的标配。 国玺蕴含的言灵直接影响这个国家的实力,若国君催动国玺,还能让其化为国之重器,镇守国运边陲。 话说到这里,青年顿了顿,暗中用余光看了一眼沈棠的表情,淡声说道:“重台都城被破,国玺遗失,坊间有传闻是龚氏将其藏匿私吞。不过龚氏被抄家之后,仍未找到国玺下落……” 沈棠没在意国玺,而是—— “重台?” 她话音落下,青年表情相当精彩且复杂。 “……就是原来的辛国,坊间有消息说要被改为‘重台’。” 他以为沈棠这么问是因为流放路上消息闭塞,不知道如今的重台就是辛国,却不知她纯粹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奇怪。 “灭国还给人改名……” 这是啥操作? 青年道:“为了羞辱。” “羞辱?” “凡婢役於婢者,俗谓之重台,对辛国遗民而言,自然是奇耻大辱。” 何谓“凡婢役於婢者”? 通俗来讲就是奴婢的奴婢,下等中的下等。 而亡国的罪人之一,龚氏岂会不招人恨? 只要那枚国玺不现身,这场风波就不会停下。 这些也就听个趣儿,跟沈棠没什么关系,她更关心自己的文心是啥模样。 青年建议道:“不妨测一测。” 文心九品,只有知道具体的文心品阶,才能找寻适合自己的言灵。 沈棠:“如何测?” 007:文心花押 青年冲沈棠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沈棠不解,迟疑了一会儿将自己右手搭了上去,歪头问他。 “这样?” 青年表情漠然地看着她,眼神一言难尽,仿佛在问她“你觉得呢?”。 于是沈棠似触电一般缩回右手。 “凝气于掌心。” 青年见沈棠还是一脸迷茫,不得不出声提点。他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奈何沈棠连“气”是什么都不知道。 见沈棠半晌没动静,他只好说:“你方才使用言灵之时,有无感觉有什么东西自丹府沿经脉向外游走?那就是‘气’,你现在试着将它从丹府调出来,凝聚在掌心,这样会吗?” 言灵这种玩意儿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这涉及到一个熟练程度问题。 眼前这位小郎君能以文心强行抗衡三品簪枭,且言灵效果强劲,不该啥也不懂才对。 青年说得清楚,沈棠仔细回忆先前那种玄妙奇怪的感觉。 气、丹府、言灵、文心…… 半晌过后她隐约抓到了什么东西,引导那东西慢慢像手心游走。 终于—— 一团无色气团逐渐成型,由豌豆大小扩展至拳头大小,悬浮在手掌心一寸处。 沈棠抬头看向青年,问他:“先生,这就是‘气’?还真神奇……我是几品文心?” 自这股气出现,青年便微垂着眼眸,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神情看不太真切,但沈棠肯定后者的视线落在她的手掌心。她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于是又出声询问。 青年这才回神,给了反应:“你再将这团‘气’提炼凝实,像我这般就好。” 说着,青年伸出的右手迅速浮现一团浅青色气旋,乍一看像团薄雾,不过两个呼吸转化为粘稠胶状的深青色。最后在沈棠注视下化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造型奇特的深青色花押。 见沈棠好奇,青年主动将花押递出。 花押造型精致,侧面刻有篆书“六品中下”,底部则刻着同样字迹的“祈氏元良”。 “你叫祈元良?” 如果这是名字,那么六品中下应该就是他的文心品阶了。 青年道:“祈某名善,字元良。” 一边说一边盯着沈棠的眼睛。 见后者眸色干净,并无丝毫对中下品文心的轻视,略略满意,神情看着没那么疏离了。 沈棠习惯性道:“还真是个好名字。” 又是“善”,又是“良”,看样子是个好人。 祈善听后哑然。 沈棠将花押递还回去。 “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 学着祈善演示的办法将那团气旋向内压缩,气旋逐渐由无色转为乳白色胶状,再由乳白色胶状化为透明似水晶的小巧物件。 沈棠这才收了“气”,急忙去看花押侧面。 结果—— “咦,怎么没有字?” “没有字?” 说是这么说,但祈善的声音听着并无诧异,好似早就料到一般。 沈棠递出自己那枚花押,疑惑地道:“侧面的确没字,只有底部有字。” 底部刻着四个龙飞凤舞且狂野的篆书—— “沈氏幼梨”。 “沈……幼……梨?你果真不是龚氏子弟。”因为花押是透明的,所以辨认上面的字有些费劲儿,祈善微微眯着眼,一边看着底部的字一边点评,“不过,小郎君,你这个表字取得未免过于秀气了……” 乍一听还以为是女子闺名。 沈棠:“……” 她已经放弃解释自己是妹子这事儿了。 既然这世界默认有文心就是男子,她跳出来辩解,不管旁人信不信都没什么益处。误解就误解,待她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文心或者实力足够强大再说,免得被当成异端搞死。 “祈先生,我叫沈棠。”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祈善露出一抹浅笑,道,“也是个好名字。” 沈棠:“……” 尽管她很想说自己的名字叫“沈棠”,幼梨是随机弄来的笔名,没什么特殊含义。 不过人家这么想,秀一秀肚子里的墨水,自己也不能泼冷水,只能受了夸奖。她这会儿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文心是啥品阶。 “祈先生,我这是什么品阶的文心?” 谁知祈善反问她:“你想哪种?” 沈棠:“这是何意???” 祈善径自说起了别的东西。 “与武胆二十等不同,文心仅有九品。一品上上,二品上中,三品上下,依次至九品下下。武胆能经过后天磨砺突破晋升,天赋高者位甚至能列彻侯,而文心生来几品便是几品。我这是六品中下文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你希望你是几品?” 沈棠诧然:“这……还能由我所想?” 祈善道:“若是旁人,自然不行,但你遇见了我,倒是能帮你这个忙。” 沈棠一头雾水。 直觉告诉她,祈善话中有话。 但人家也没解释太多,只是淡声暗示了一句:“稚子怀千金于闹市,并非善事。” 沈棠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这文心是个啥东西,居然这么严重? 合着这个穿越者福利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沈棠也按捺能杀死猫的好奇心,没有深究,只是问:“几品文心都能伪装?” 祈善自己都是“六品中下”文心,且文心不可改,生来几品便是几品,那他肯定不可能帮人真正改动文心品阶,那就只剩伪装了。 既然如此—— 沈棠试探道:“那——一品上上可以吗?” 祈善差点儿被她问笑了。 “一品上上文心为圣人品,乃是虚品,只有手持国玺的诸侯能拥有,你是想找死么?” 沈棠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文心花押。 “那就稳妥些,伪装成九品下下好了。” “九品下下?呵,你倒是聪明。” 待花押侧面浮现“九品下下”四个篆书,沈棠把玩这枚透明花押,不知该怎么处理。 “这东西怎么收回去?” “收回去做什么?这是拿来证明身份的,即便是‘九品下下’文心也比普通人好。” 在这个一代人能换两个国籍的混乱年代,普通人的性命比草芥还不如,更何况沈棠还是被发配出逃的犯人。 刻在耳后的字是用特殊手段弄上去的,除非割掉耳朵,否则永世难除。 但有了文心花押,再用耳饰遮盖,一般差役看到也不敢检查,相当于安全有了保障。 008:人不可貌相(感谢萌主力高妹+1) “那个……祈先生……” 沈棠欲言又止。 祈善掀了掀眼皮,淡声道:“有什么话便直说,我不喜拐弯抹角、不爽快的人。” “那我便直说了——祈先生若方便……能让我跟随几天吗?”沈棠看似有些不太好意思,“我知道自己逃犯的身份会惹来麻烦,本不该麻烦先生,可我人生地不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祈善能灵活运用文心,这么好的白嫖课外辅导班的机会,不把握住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机会难得,错过这村没这店。 若能多多了解文心,未来也能更好融入这个陌生世界。 沈棠充分利用自己年纪小和狼狈可怜的外在条件,示人以弱,试图激发他人同情心。 祈善却未流露出丁点儿怜悯眼神。 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垂着头,看似可怜巴巴的无辜小郎君。 一个对文心控制半懂不懂的萌新就敢正面硬刚三等簪枭,还不落下风,哪里是落魄的小奶狗? 分明是有着利齿、眼神噬人的狼狗崽子! 虽说獠牙还嫩,可一旦有底气,可是会吃人的。 示人以弱? 这招数骗骗旁人还行,对付他可还不够。 祈善敛下眼睑,手指把玩着坠在腰间当腰佩的深青色文心花押。 思忖良久,他才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去下一个镇子就得分开,不然你可会后悔。” 沈棠诧异问他:“后悔?为何?” 祈善指着自己腰间的佩剑,反问:“你猜我这把佩剑是装饰还是趁手兵器?” 沈棠:“……” 祈善笑道:“小郎君,莫要以为旁人帮你一回就是好人,我身上的麻烦可比你这个逃犯大得多。不只是我,以后看到敢只身一人在外行走的,不管是佩戴文心花押还是武胆虎符,警惕点儿。” 沈棠眨眨眼,用小声但能被祈善听到的声音嘀咕。 “……祈先生未免将我看得过于单纯了。” 祈善心下嗤笑。 这位小郎君的确不单纯,但沈棠的要求也不过分。 只是跟着而已,反正已经帮过一回,不如再帮一回,权当是送佛送到西,结交个人脉。 二人在背风处搭了个篝火堆。 祈善双手抱剑小憩,还未酝酿睡意就听到沈棠的肚子咕噜咕噜响。 他睁眸看向后者,沈棠捂着肚子尴尬笑笑:“白日戴枷徒步七八个时辰,只吃了一个发馊的饼子,这才发出不雅之声……打扰先生好眠了……” 沈棠的五脏庙闹腾不休,他也不好装作没听见。 于是解下腰间水囊和干粮袋子,递过去。 “先吃了垫垫。” 沈棠也没跟人客气。 “多谢。” 待微凉软糯的干粮滑入喉咙,滚入胃中,强烈灼热的饥饿感才稍稍缓解。 尽管饿惨了,她也只吃一半剩下一半没动。 祈善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因为这个插曲他也没了睡意,从行囊掏出一卷动物皮硝制而成的卷轴,借着篝火细读起来。 沈棠隐约看到上面有“言灵”二字,被勾起好奇心,“似乎”看出了神。 祈善被她好奇又明亮的眼神盯着,无法专心。 他微微叹气:“好奇?” 沈棠双手抱膝,不好意思地笑道:“嗯,好奇!文心真的很神奇,先生可能教我?” 祈善道:“你可真不客气。” “不是先生说你不喜拐弯抹角、不爽快的人?” 祈善:“……” 那他也没说教人啊。 不过他手中的卷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都是他整理出来的一些广为人知的寻常言灵,属于谋者的必修课,沈棠去稍微大点儿的城镇书坊或者哪个书院求学也逐渐接触到。 再者,言灵实在是很意识流的东西,大多都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同样一段言灵,有人能学会,但有的人一辈子都摸不到门槛。 唯有适合自己或者自己能参悟的言灵,才有机会融会贯通,如臂使指。 “你自己看。”祈善大方出借卷轴,“不懂你再问。” 沈棠好奇心爆棚地接过,刚看一行就一脸懵逼了。 祈善:“不识得上面的字?” 若是如此,他也爱莫能助。 沈棠摇了摇头。 “上面的字我认识,我只是想问一下,诸如‘望梅止渴’这种……也是言灵?” “自然是,别看它跟武胆言灵一般精炼短小,但威力却不容小觑,也是谋者必须掌握的几个言灵之一。若施展者文心强劲,运用得当,关键时刻甚至能左右一场战争胜负。” 沈棠目瞪口呆。 “左右……战争胜负?” “自然,此言用之,可振一军士气。”见沈棠一脸狐疑,他还以为沈棠误解言灵都很长,便道,“这段言灵原先是很长,记载于假谲一篇,‘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但被精炼过后就只剩四字了。” 沈棠微张口,打开新世界大门的表情。 “那这……星罗棋布?” 祈善道:“可排兵布阵,与敌博弈。” “斩草除根?” “加持军士气力,耗费极大,不可轻用。” 沈棠指着卷轴又问:“自投罗网?” 祈善道:“多用于排兵布阵,干扰敌军,使其自乱阵脚。” 剩下的都不用多问了。 看看祈善那密密麻麻的备注就知道,每一个都是用来行军打仗的。 难怪他说自己不是啥善茬。 看看这些文心言灵,再看卷轴上面绘制的模拟军阵阵型,沈棠便知道这位仁兄是那种以攻为守、草丛蹲人头的狂热爱好者,只差将“老子是lyb”写脸上了。 “祈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祈善信了她的邪。 认识才多久,她三句话两句是问题,问完这个肯定还有下一个。 不过—— 想到沈棠的文心,他眯了眯眼,多了几分耐心。 “你问。” 沈棠看到后面,发现上面不仅有文心言灵,还有武胆言灵。 讲真,她不是很懂二者有什么区别。 不都很能打??? “文心和武胆具体区别在哪里?” 祈善:“……” 他再一次怀疑沈棠是哪个犄角旮旯下来的野人,每个问题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009:望梅止渴 空气尴尬地安静了三息。 祈善无奈答道:“武胆凝气于身,文心掌控于外。” 尽管沈棠很想说自己听懂了,免得被人误会智商有问题,但是—— “我……不是很懂,祈先生能说得更详细一些么?” 祈善也不指望沈棠一次就听懂。 这位小郎君或许真是哪个犄角旮旯下来的野人,讲得精练委婉她听不懂。 于是祈善改用比较通俗的说辞。 “武胆,‘武’为核心。武者,从戈从止,征伐示威。止戈为武,以战止战。因此,大部分言灵都是作用于自身,淬炼身体使其强大无匹,以一敌千,多孤胆。” 沈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部分言灵都作用于自身,这么说有小部分不是?” “对,以言灵‘一呼百应’为例——若诸侯、谋者用之,可振百人军士,但将者用之,可令百名军士披甲上马,气势凝成一股,化为尖刀精锐。若上下军心一致,则精锐愈强,无可匹敌。” 祈善已经有经验,预判了沈棠的预判,在她提问前先一步解答。 “某些言灵是文心武胆通用的,这个不用好奇。” 同样的言灵在不同人手中的效果是不同的,这看个人理解和修为境界。 沈棠:“……” 祈善继续道:“文心与武胆不同,文心的精髓在于‘谋’与‘算’二字。因此,言灵多偏向掌控、布局,借由言灵始终掌控复杂诡谲多变的局面。武胆二十等,等阶越高则越强,于是世人认为文心也如此,品阶越高越强。可在我看来,这是非常错误的认知。文心,较量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脑子不够,哪怕身怀二品上中文心,也别轻易招惹不知底细的九品下下文心。 沈棠琢磨了一会儿。 她感觉自己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武胆是一个人亲自上手干架,再强一些就是拉帮结派,带着兄弟一起去干架,而文心不会轻易下场,而是当幕后大佬聘请其他打手替自己干架?前者秀肌肉,后者秀脑子?” 一个输出,一个辅助? 祈善听后静默几息。 尽管他听不懂“秀”是什么意思,但结合语境也能猜出大概意思。 面无表情道:“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沈棠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问:“……可,这样不是很被动吗?” “被动?” “脑子再好使也架不住敌人拳头多。” 文心是辅助指挥角色,技能也多是如此,输出大多靠武胆。 一旦落单被抓,岂不是要引颈就戮? “作为成年人就不能文心武胆两手抓,两个都要?只能二选一修一门?” 鱼与熊掌她都想要! 祈善略微明白她的想法。 “有记载以来,倒不是没有同时凝练出文心武胆的例子,但是——” “但是什么?” 祈善拨弄着篝火堆,淡淡道:“不是早夭、痴傻就是能力平庸与普通人无异。” 沈棠:“……” 文武双修这个金手指是她不配了。 她抱着卷轴,看得头昏眼花。 上面的每个字她都认识,祈善写的心得备注她也能一眼记下,但如何修炼、如何使用却是一头雾水。请教“新手npc”,人家那套话也是玄之又玄,完完全全的意识唯心流。 果然,白嫖的要求不能太多。 时间流逝,五脏庙又开始敲锣打鼓了。 沈棠揉揉肚子,看着卷轴上的“望梅止渴”,脑子里浮现青口梅的模样。 “不是说文心能‘无中生有’……你‘望梅止渴’给我几个青梅不过分吧?” 青梅要是多还能做点别的屯着吃。 祈善耳力极佳,给她泼了盆冷水。 “当然过分。‘言灵’虽神奇,但不能给予人食物,若是能——世上饿死的百姓就不会这么多了。”不知想到什么,祈善对着篝火轻叹,“数月前在外游历,我可是亲眼看到一城百姓……”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主动终止话题。 不用他明说,沈棠也能脑补出他下文。 不外乎是饿殍遍地的人间惨象。 她道:“为何不能?‘言灵’能化出利刃战马甲胄,能让一介匹夫力敌千军万马,为何就不能变出小小青梅?同样是无中生有,怎么还搞歧视?即便真不能,那也能帮助农耕吧?” 用文心武胆下地干活,即便效率比不上机械化,也比普通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得多。 若可以变出食物—— 她觉得自己能卖梅子赚点盘缠。 穿越异界,变成身无分文还是个在逃的犯人,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宅女画手真的太难了。 如果这条路也被堵死,她只能抄起老本行给人画画,不知道谁愿意找她约稿。 祈善不给予正面的回答。 只是道:“前面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但最后一个——你日后阅历多了自会知道。” 这个浑浊混乱的世道,谁愿意铸剑为犁? 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小郎君的想法不是没前人尝试,也有有志之士到处游说,辅佐诸侯主张变革,但都因为种种原因失败,下场凄惨。 想到这些令人不悦的内容,他烦躁地闭上眸子小憩,时不时能听到沈棠嘀咕“望梅止渴”。 约莫过了半刻钟,她还在跟“望梅止渴”较劲儿。 祈善眼睛也不睁:“学言灵需要缘分,世间言灵万千,一条不成就别浪费时间钻牛角尖,转战他处便是。当然,也不能什么都学,贪多嚼不烂,贵精不贵多。” “哦,我懂。” 跟着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和咀嚼动静。 祈善:“???” 剩一半的干粮和水囊都在他这,沈小郎君上哪儿吃东西? 隐约还能嗅到一股青梅果香。 祈善:“!!!”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沈棠。 后者正盘腿坐在地上,两条腿堆着十来个圆溜溜的碧绿青梅,每个看着鲜嫩欲滴,清脆可口。沈棠一边咀嚼一边酸得眉头大皱,脸蛋皱成一团,偏偏因为太饿只能忍着咽下去。 “你、你这些青梅……哪儿来的?” 祈善睁大眼睛,语气艰难,喉头滚动吞咽数下才找回语言能力。 沈棠眨眨眼,将酸出来的眼花逼回去。 “青梅?哦,我一直尝试‘望梅止渴’的言灵,也很努力催动文心,但始终没有你备注说的效果。之后又试了几次,凭空多出个梅子……你看,就是这样——” “望梅止渴!” 沈棠说完还演示了一遍。 言灵落下,一枚青梅在祈善注视下凭空出现在她掌心。 010:诸侯之道 沈棠又咬了一口。 差点儿酸得她五官位移。 “虽然很酸,一次言灵也只有一个,产量低,但是能吃就好。” 毕竟是白嫖来的青梅,要求不能太高。 她准备多弄些,回头做成青口梅、盐渍梅子或者青梅酒,反正是无成本买卖,即便不能大赚特赚,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她认真挑了个又大又青,一看就很酸的梅子递给祈善。 “喏,祈先生要不要尝一尝?” 祈善没在第一时间接下,先是垂眸看她手中的青梅,又掀起眼睑看看沈棠脸上“空手套到肥狼”的得意笑容,眉梢狠狠一抽,额头似有青筋若隐若现。 这位小郎君究竟知不知道…… 良久,祈善才叹气着接住。 用袖子胡乱一擦,一口咬下去。 的确酸! 不论是手感还是口感,皆与还未熟透的青梅一模一样。 见祈善表情管理逐渐失控,沈棠笑道:“若是再熟些,滋味应该会更好,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变出酒的言灵。若是有,酿个青梅酒藏起来,待冬日落雪,去湖心赏景,烹茶喝酒尝青梅,岂不快哉?” 祈善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棠。 叹气:“你若觉得好,那便好,往后别后悔今日鲁莽之举就好……” 沈棠啃青梅的动作顿了下来,一脸不解:“祈先生这话的意思……能变出东西不算好事?我会后悔?” “待旁人而言自然是好事,但对你——未必是善事。”他看沈棠的眼神染上几分遗憾,仿佛她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丢了个大宝贝,在沈棠开口追根究底前,话锋陡然一转,“当然,若沈小郎君没什么大志向,只求两餐饭饱,有一屋遮风挡雨,这也能算好事。” 沈棠咀嚼着青梅,表面很“懵逼”,内心却蹙了眉头。 推测祈善为何这么说。 她试探性问道:“与我的文心有关?” 祈善惊讶她的敏锐,点头:“是有几分关系。” 沈棠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谁知祈善不配合,也不打算细说。 他说什么? 说龚氏藏匿的那块国玺可能在沈小郎君身上? 哪怕他对国玺没什么兴趣,可沈小郎君未必会这么想,为了避免没必要的误会,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妙。最重要的是,他怀疑沈小郎君的文心已经与国玺呼应,无意间觉醒了“诸侯之道”。 文心、武胆、国玺,三者的关系非常特殊。 国玺不仅能镇国运、御外敌,还有一种非常关键的能力,那就是“诸侯之道”。 拥有文心武胆的诸侯手持国玺,有机会与国玺呼应,根据内心所想,随机获得一种特殊能力——诸侯选择较多的一般是“统御”、“亲民”、“拥趸”,甚至还有能加持帐下文武的文心武胆,凭此能招揽不少能人异士为其所用。 沈棠的诸侯之道他不清楚,但绝对与“农事”相关。 否则,如何变出青梅? 一个拥有“农事”方面天赋的诸侯…… 光听听就知道没前途了。 不过,沈小郎君看着也没什么野心,只求自保,这个能力倒极其适合,至少饿不死。 内心有猫在挠的沈棠:“……” 最讨厌话说一半留悬念让人猜东猜西。 “先生不欲详说,自有道理,照理说我不该多问的,但毕竟关系到自己……”沈棠以退为进,各种旁敲侧击,“我猜,是不是我的文心出了毛病?这毛病重不重……可能挽救?” 祈善干脆利落地回答:“不能。” 据他所知,一枚国玺对应一位诸侯、一种“诸侯之道”。 这种天赋能力还需要用国玺为媒介发动,除了一种情况,一般是终其一生固定不变的。 哪种情况? 死! 非死不可改! 沈小郎君只要还活着,这枚国玺在她手中就只能是现在的能力——唯一的好处就是不愁会饿死。 若沈小郎君有野心,那就惨了。 开局失利,先天畸形,根本不是其他豺狼虎豹的对手。 看着脸色逐渐凝重的祈善,沈棠感觉手中的青梅也不香了。 她—— 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一时间,无数想法在她脑中盘旋闪现。 若非祈善出声拉回她的思绪,她都能脑补出自己病恹恹侧躺着写遗书的画面。 “沈小郎君,除了‘望梅止渴’的青梅,你还能变化出其他的东西?” 沈棠摇头:“我不知道,但可以试试。” 祈善抽出另一卷卷轴,指着上面一段言灵道:“那你试试这段言灵——” 沈棠凑近一看,喃喃道:“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此段言灵与‘望梅止渴’雷同。” 既然“望梅止渴”能化出青梅,这段言灵或许能弄出大饼。 沈棠道:“但都是‘不可啖也’了,画出的饼还怎么吃?倒不如精简为‘画饼充饥’?” 饼子比青梅管饱。 青梅固然新鲜,但这玩意儿太小还酸,沈棠铁打的胃也不敢多吃。 刚刚啃了二十来枚,牙床就酸得麻木。 结果试了十几遍也没动静。 她有些气馁,余光不经意扫了眼卷轴上密密麻麻的言灵笔记,眼神一亮。她手指一挪,在一段文字上停下:“祈先生,相较于画饼,我倒是觉得这一段更有意思——点石化金,以足逋赋!” “点石化金?” 秒懂沈棠打的小九九。 “对啊,点石成金!一小块金子能买多少斤青梅和大饼?论价值,自然是这条言灵更高,不止如此——还有什么‘金屋藏娇’,也能安排,就是不知道化出来是‘金屋’还是“娇”。若是‘娇’,这‘娇’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祈善看沈棠的眼神仿佛在看个做白日梦的傻子。 年纪不大,想得挺美。 “你不怕暴毙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沈棠:“???” 祈善哂笑:“言灵的价值、效果,取决于文心的消耗。文心愈强,消耗越大,言灵威力越强。若强行使用超出能力范围外的言灵,失败还好说,至多虚弱一阵,一旦成功——势必会反噬施展者。例如寿命缩短、盛年早夭,病痛缠身、缠绵病榻,甚至有人七窍流血,当场暴毙。古往今来,这种惨剧比比皆是,沈小郎君可别因为一时好奇贪婪,步了后尘。” 一只青梅、一张饼,价值如何与金银玉石相比?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011:风驰电掣,大运摩托 点石成金和金屋藏娇是没指望了。 沈棠固然失望,也不敢拿自己小命冒险。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墨蓝云霞被染上一圈浅浅的红橘光晕,直至夜尽天明。 当一束调皮的朝阳光辉吻上眼睑,祈善从睡梦转醒。 看了眼日头,一边困倦地揉着右眼,一边轻声咕囔。 “怎么才卯正?” 沈棠道:“这个点不早了。” 祈善闻声看去,只见沈小郎君坐在篝火堆烤东西。 “你昨晚一夜没睡?” 那身粗麻囚服被露水打湿,蔫蔫儿地贴着肌肤,没有熟睡压出来的褶皱。 沈棠头也不抬:“没睡,昨日发生太多事情根本睡不着。祈先生要尝一尝我的手艺么?” 说着将手中的树杈递向祈善。 祈善这才看清沈棠手中烤着什么。 三个被树杈串成串的饼子, 饼子约有成人巴掌大,被烤至两面焦黄,默默散发着勾人的食物焦香。 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饼? 不用猜都知道。 他也不跟沈棠多客气:“多谢。” 祈善是个讲究人,吃朝食前有“准备活动”——只见他用水囊里的清水打湿帕子,拭去脸上残余睡意,再从行囊取出齿木,撒上些许薄荷绿粉末,就着水囊残余的水揩牙漱口。 做完清洁才拿起烤得焦香的饼子。 “嗯?怎么是甜的?” 尽管甜味不浓,还被焦脆掩盖大半,但仔细一尝还是能尝出来的。 沈棠揭秘:“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祈善听后,表情立时变得一言难尽,连嘴里的饼子也不香了。 他无奈道:“……‘鼎镬如饴’源于正气歌,也属于振奋士气的言灵,对文心要求极高……” 诚心跟这些言灵过不去是吗? 不管是啥效果,搁在沈小郎君手中都是吃的? 这让自己以后如何直视“鼎镬如饴”? “管它是什么言灵呢,在我看来,只有能让我填饱肚子才是有用的言灵。”沈棠吹了吹滚烫的饼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随着食物香味在口中蔓延,顿时有种幸福值爆棚的满足感,“饼子上的饴糖又不只是‘鼎镬甘如饴’弄来的,我发现这句言灵对文心消耗不小就弃了……” 祈善:“……” 合着她为了一块饴糖还祸害了其他言灵? “那你选了哪句?” 沈棠从容伸出右手:“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一块拇指大小的饴糖便出现了。 祈善倏忽皱眉:“这句言灵……” 沈棠将饴糖丢进嘴里咀嚼,嚼着满足眯起眼:“这句言灵怎么了?” “从未有人用过。” 沈棠:“……哈?” “我们现在所用的言灵,全部源自那些国玺,或者说源自那颗贼星。其上记载的言灵,浩瀚如烟,不知凡几。从贼星出现到现在两百余年,愈来愈多言灵被能人异士所用,但跟无法使用的言灵相比,仍是冰山一角。这句‘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只是我偶然抄录的……” 他觉得有意思就记下来了。 沈棠:“……” 祈善问她:“这句言灵效果如何?” 只是变出一颗饴糖? 沈棠不答反问:“祈先生不是看到了?” 她的眼神过于坦荡清明,仿佛一汪一眼能看到底的清泉,祈善捏不准她有无隐瞒,但清楚她没表面单纯。不再交谈,二人安静吃着朝食,将烤的几个饼子全部吃进肚子,吃饱喝足后处理篝火堆。 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因为沈棠身上那件粗麻囚服太招眼,祈善贡献了一件干净的旧衣。等沈小郎君换衣的功夫,他无意间踩到一片较为松软的土。 “咦?” 蹲身拨开野草,一探究竟。 手指捻起一撮疏松湿软的土细细感知,发现它与三步外能扬灰的贫瘠沙土截然不同。 不知想到什么,他刷得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冲着这片土猛地一下刺进去。剑锋入土,初时松软易入,毫无阻碍,入土方六寸,便有些寸步难行,剑锋被什么黏腻的土缠上。 他又将长剑从土中【拔】出来。 剑身沾的泥土如实反应情况。 祈善捻着剑锋上的泥土,口中若有所思地喃喃:“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这句言灵的大致意思是——周原土地肥沃,连堇草苦菜也能甜蜜似饴糖。 沈小郎君这段言灵…… 其重点在“饴糖”呢? 还是在“周原膴膴”的膴膴? 祈善垂下眼睑擦净剑身,收回剑鞘,仿若无事般起身,用脚上木屐蹭了蹭那块土,掩盖剑痕。没过一会儿,沈棠从密林出来。 成年男子的衣裳穿在十一二的少年身上过于宽大,她不得不用长带子将袖子收在手腕,由宽袖改成了窄袖,再将过长的下摆提起来,与脚腕齐平,再用腰绳缠上腰部,将衣裳固定。 配上那张偏女相又带着几分野性气质的俊俏脸蛋,倒有几分风流少年味道。 祈善唤道:“沈小郎君,走了,跟上。” 沈棠小跑几步:“先生,这就来。” 随着日头高升,烈阳愈发灼热起来,沈棠用袖子擦了擦汗:“祈先生,您这儿就没有变出高头大马的言灵吗?昨晚那个三等簪枭又是刀枪剑戟又是高头大马,代步多方便。” 祈善淡淡问她:“沈小郎君有武胆?” 沈棠摇头:“这个……没有……” “因为没武胆,所以没有马。” 淡淡一句话给沈棠判了“死刑”。 沈棠几乎要口吐魂烟:“为什么?文心武胆不都平等的吗?这种言灵就不能共用?” 她感觉自己的文心被鄙视了! 低头看看自己这两条细竹竿儿似的腿,无语凝噎。虽说脚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也穿上祈善借给她的软底草鞋,但路面崎岖,靠两条腿去最近的村镇,还不知道要走到何年马月…… 祈善余光瞥了一眼仿佛灵魂出窍的沈棠小郎君,哑然失笑。 “这种言灵也没共用的必要。” “怎么会没必要?” 古代的高头大马等同于什么? 等同于豪华跑车! “一般来说,有文心的文士出行会有车马相随,何须与那群莽夫般自力更生?” 沈棠:“……” 又走了一段路,祈善隐约听到跟在他身后的沈小郎君有气无力地低喃嘀咕。 “风驰电掣——” 他正要惊讶沈小郎君悟性超绝,连这等为大军提升行军速度的高级言灵都会了。 谁知她下一句就是—— “大运摩托!” 祈善:“???” 012:投宿 小道尽头隐约有袅袅炊烟升起。 田间忙碌的疲累身影开始收拾农具,陆陆续续往家走。 钱家村来了一对相貌不俗的兄弟。 一人徒步在前,另一人骑着一匹近一人高的雪白骡子。 那只骡子生得可真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脖子上挂着枚价值不菲的赤金铃铛,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脆的叮铃声。 二人刚出现就引起农人注意。 年长那个一袭鸦青长袍,头戴巾帕,脚踩木屐,身形清瘦,腰佩文心花押,应该是游学在外的年轻士子。年幼那个看着十一二,相貌与年长那个不像,但也是红唇齿白、轮廓深邃的俊俏少年郎。 大概祖上带着点儿番人血统,五官较之常人更加深邃。乍一看还以为是明艳女郎,一听青年的称呼才知道是位小郎君。 “寒舍简陋,委屈两位郎君将就一夜。” 村正将二人领进偏屋。 钱家村是个不满百户的小村,村子最体面干净的房子是村正家的。 听两位郎君想投宿,他热情邀请他们在自家住下,还让家中婆娘将偏屋收拾干净。 祈善摸出一块碎银交给村正,麻烦他们给自己准备几天的干粮,再烧一锅热水用以沐浴,剩下的当做谢礼。村正笑眯眯掂量着碎银的分量,估算一番后,忙说不麻烦。离去前还问要不要打点新鲜的草给那匹骡子吃。 听村正提起骡子,祈善表情出现一瞬的不自然:“不用,那匹骡子并非活物,是舍弟的言灵造物。” 村正一听就懂了,神情愈发恭敬。 叮铃叮铃—— 熟悉的铃铛声靠近。 祈善推开窗散散屋内浊气,抬头便看到沈棠一手牵着骡子,一手抓着一把草逗弄它。 隐约还听到沈小郎君跟那匹骡子嘀咕。 “摩托,你怎么不吃?尝一口嘛,我特地给你摘的……” 祈善:“……” 说起这匹叫“摩托”的骡子,他就有种提不上气的错觉。 谁也没想到句陌生言灵——“风驰电掣,大运摩托”——居然真能凝出一匹雪白骡子! 沈小郎君开开心心骑上去。 “祈先生,你要不要也弄一匹?” 祈善果断拒绝。 且不说他不会用那段言灵,即便能用还成功了,效果跟沈小郎君的未必一样。 最重要的是—— 骡子长得再好看也只是骡子,他不骑! “那要不要一块儿骑?”沈棠抬手遮着眼前,挡住刺眼的日头,提供另一个建议。 祈善再次拒绝。 他哪怕是走断腿也不会骑这匹一脸蠢相的骡子。 沈棠耸了耸肩,也不勉强。 有了代步的低配跑车(骡子),她的脚终于得到解放。路过一株不知名但酷似芭蕉树的树木,骡背上的她弯腰歪身,伸手折下两片。 一片抗在肩头遮阳。 一片递出去挡在祈善头顶。 “祈先生!” 头顶阳光被遮,祈善闻言扭头。 沈棠将那片叶子丢给他。 “接着!” 看沈棠遮阳怕光的架势,他无奈笑笑。 “好男儿何惧此苦?” “我不是惧,但老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沈棠调整大叶子的角度,扛着叶子笑道,“晒黑了肤色不匀称,有损美感。” 祈善:“……” 二人行了几个时辰才看到人烟。 连年干旱与战争,钱家村不剩几户人家,整个村子看不到几张年轻面孔,只有年长老人和不谙世事的幼童。骤然来了两张生面孔,消息从村头飞到村尾,不时有顽童在村正家张望。 祈善有事去找村正,一回来就听到沈棠与几个顽童玩闹的笑声。 两方人马在“打仗”。 一个小童穿着一身浆洗到发白的衣裳,骑在雪白骡子背上,手持一根枯树枝当长枪,瞧着气势汹汹,沈小郎君则徒步持棍迎敌。 二人你一来我一往,交锋不断,打得“不可开交”。其他孩童作为“兵卒”,在一旁紧张“观战”,时不时鼓掌大呼“将军厉害”! 祈善:“……” 一开始还以为沈棠是玩心大发——毕竟沈小郎君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即便受了发配的苦,本质还是顽劣多动的——看了会儿才发现那名陌生小童也有点儿意思。 他问村正:“这名孩童叫什么?是村中那户人家的?” 村正回答说:“不是村子里的孩子。” “不是?” 村正叹息:“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只是打小就有恶疾,住在附近的庄子养病。说是养病,实则是被人放弃了,下人伺候当然不会尽心,瞧着很可怜,常常偷跑出来与村中孩童玩耍……” 一般都是胡玩到天黑,庄子下人才会过来将他接回去。 祈善被勾起些许好奇心。 “恶疾?何处有疾?” 村正看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孩童,小心指指自己的脑子,道:“听说是脑疾。” 说白了就是个傻子。 祈善微微诧异,正欲开口,却听几个孩童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 原来是那名孩童一枪虚晃“骗”过沈棠,戳中她保护的“主公”。 不争不偏,正中“主公”脑门。 按照游戏规则,他赢了。 看看“一命呜呼的主公”,沈棠只得“无奈”摊了摊手,丢下武器“投降”。 “唉,我输了。” 赢家能获得战利品。 所谓的战利品便是拇指大小的饴糖。 她拉开腰间佩囊的口袋,掏出一把无聊制作的饴糖,一人一颗分了出去,这叫“犒赏三军”,而立下大功劳的“主将”——那名稳稳骑着骡子,挥枪颇有风范的孩童,独得三颗。 其他孩子迫不及待将饴糖放入口中,唯独那个孩子没有,呆呆捧着饴糖也不知道吃。 这呆傻模样跟他骑在骡子背上“打仗”时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 “不吃吗?” 沈棠蹲下来问孩童。 孩童摇了摇头,他看着手中的饴糖犹豫了会儿,捡起其中一颗递给沈棠。 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什么。 “你喂我?” “嗯,吃。”孩童道。 沈棠也不嫌弃小孩儿小手脏,张口吃下他递来的饴糖,笑着弯起眸子。 “呀,真甜,你也尝尝?” 孩童见状才低头捡起另一颗含进嘴里。 最后一颗放回腰间褪了色的佩囊。 佩囊沉甸甸的。 沈棠借着视角优势,隐约看到里面装着一块精致的虎头玉璧,玉璧还刻着小小篆字。 其他孩童心满意足回家,唯独这个衣裳浆洗到褪色的孩子留下来,被村正领去正屋等着。 夏日的天极其善变,天色刚黑没多久,黑沉的天幕便倒灌下大雨。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沈棠正挑灯夜读,狂记言灵。 这时,大门被人砰砰拍响。 013:雨夜 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天地几乎连成一线,时不时还有电闪雷鸣伴奏。 祈善合衣睡下没多会儿,便被这阵嘈杂敲门声唤醒。睁眼起身,整理衣襟,正要穿上木屐要去开门,沈棠先他一步开了门。 来人穿着斗笠蓑衣,神情焦急—— 正是钱家村的村正。 沈棠侧过身,邀请人进屋。 “屋外雨大,老丈先进来说话。” 村正摆手婉拒:“不了不了。” 祈善上前:“观老丈神情焦急,可是出了事?” “二位郎君可有看到阿宴?”屋外风雨交加,村正的脸被雨水打湿,正滴答滴答往下淌,他顾不上用手去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那孩子……只是一个没看住,就不见了!” 沈棠疑惑地道:“阿宴是谁?” “就是先前与小郎君耍闹的孩子。” 他这么一说沈棠就知道是谁了。 原来是那个看着呆呆傻傻的小孩子, 他叫“阿宴”啊。 沈棠看了眼屋外情形,摇头:“我们一直在屋里,没看到他,他是何时不见的?” 村正:“就刚刚,至多一刻钟。” 沈棠闻言,神色肉眼可见得沉了下来。 一刻钟就是十五分钟。 屋外雨势之大连蓑衣斗笠都挡不住,狂风呼啸,暴雨倾注,隐约还能听到山中传来野兽嚎叫,听得渗人。一个孩子在这种天气失踪,怕不是被摸进村的豺狼虎豹叼走了吧? 这也是村正最担心的。 他道:“若是顽皮跑出去玩耍还好,怕就怕是被下山的大虫叼走……” 这几年干旱收成少,税收重还到处打仗,村民的日子过得不好,山中野兽也过得不好,时常会下山觅食。只是叼走村人圈养的家畜也还好,怕就怕将孩子给叼走了。 类似的惨剧近两年发生了三起。 祈善拿下墙上挂着的斗笠戴在头上,系好绳子,道:“老丈先别担心,我也帮忙去找找,总会找到孩子的。往好了想,或许孩子是被庄子下人接回去也未可知……” 村正叹气。 他也希望一切像祈善说的那样,只是虚惊一场,孩子不是失踪也不是被大虫叼走而是被接回去,但他清楚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阿宴不受重视,在庄子的生活质量只是饿不死。 半月前,在在村子里待了四五天才被接回去——这还是钱家村村民偶遇其中一个老婆子,刻意提醒的结果。今晚的天气这么差,更别指望他们会冒雨来接人。 沈棠道:“我也帮忙去找。” 祈善瞥了一眼道:“你就算了,也不看看外头什么天气?免得人没找到,把你给丢了。” 村正感激祈善帮忙出力,也不赞成沈棠出去——这位小郎君稚气未脱,十一二的年纪,还生得清瘦,看起来只比阿宴大五六岁。 “这些担心是多余的,我怎么会丢?再不济也比让村民摸黑去找人强。”沈棠跟村正借了一身蓑衣斗笠,村正不放心又递给她一把砍柴的柴刀,若是倒霉碰上大虫也能撑一撑。 “阿宴!” 大雨打得土地泥泞。 沈棠视力虽好,但时不时还会踩到水坑,行走时泥水飞溅,弄得衣裳下摆脏污不堪。一刻钟功夫,她将钱家村附近的田地找了一遍也没找到阿宴的影子,其他村人同样没有收获。 时间越久,众人越没信心。 祈善问村正庄子在哪里,他打算去庄子问问——虽然被接走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呢? 沈棠主动请缨:“我也去。” 村正叹道:“那便麻烦二位跑一趟了。” 钱家村的村民则往靠近深山的方向找一找,先前被大虫叼走的孩子也是这样,找了一夜没找到最后在山脚下、草丛中找到拖曳在外的肠子、碎肉和骨头。 “言灵这么神奇,为什么没避雨功能?” 尽管穿着蓑衣斗笠,但沈棠还是被淋了个落汤鸡,冰凉衣裳黏在肌肤上的触感让她极其不舒服。若夜风吹进蓑衣空隙,还会掀起一片片的鸡皮疙瘩。 祈善道:“也许有。” 谁让言灵这么多呢? 再说了—— “即便有,也不是什么言灵都能学会。指望世上有这么个言灵,倒不如多戴点雨具。” 沈棠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也不管自己步伐重了会溅起污水,反正已经脏了,再怎么注意都一样:“那有没有不被雨水打湿的照明物件?大雨天行军、走夜路啊,也方便……” 祈善:“……” 庄子距离钱家村不是很远。 二人顺着泥泞小道,一脚深一脚浅,走了两刻钟才找到。那是一座由矮墙围着的院落,隐约能看到黛瓦白墙。院内漆黑一片,并未亮光,远看像是一团蜷缩起来的野兽黑影。 沈棠上前,抬手叩门。 咚咚咚—— 此时一道雷电在云层跳跃,照亮半个天幕,紧随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她担心里面听不到,由屈指叩门改为虚握拳敲门,逐渐加大力道——邦邦邦! 就在她以为屋内无人的时候,隐约听到有男人不耐烦地应答声:“谁啊,乱敲门?” 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 开门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偏短的褐色长袍,头扎巾帻,似乎很不满有人半夜扰人清梦,脸色不善地扫过沈棠与祈善。见二人一高一矮,年纪都不大,神情似微微放松,多了几分和善。 “二位是?” 沈棠回答道:“我们是在钱家村投宿的旅人,听村正说那个叫阿宴的孩子是你们庄子上的,白日在村里玩耍没回去,不久前不见了。村正担心是被大虫叼走,正在到处寻找。” 中年男人听了沈棠的话,神情缓和不少:“哦,阿宴已经被接回来了,劳烦二位担心。” 接回来了??? 沈棠微微蹙了蹙眉。 借着斗笠遮挡,恢复常色。 这时,祈善冲着男人叉手一礼,神色温和地道:“府上小郎君无事,我等也放心了。只是这会儿天黑路窄,风雨又大,可否借暂借贵府,容我兄弟二人在此避一避雨?” 中年男人听到这话,有一瞬迟疑。 但还是侧过身让沈棠二人进来,说道:“二位也是为了小儿冒雨奔波,只是避雨,自然可以。只是现在太晚了,府上下人都已睡下,无法招待二位,还望见谅。” 祈善:“这是自然,有一屋檐避雨即可。” 二人跟随中年男人进入小院。 院内种着几棵树,树干间绑着拿来晾衣的麻绳,麻绳上晾着衣裳——有七八件大人的,也有一件浆洗发白、打着补丁的小孩儿衣物。 沈棠余光瞥了眼,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014:明哲保身(感谢萌主力高妹+2) 行至廊下台阶处,祈善抬手解下斗笠,弯身将木屐并排放在好放,提起衣摆赤脚踩上台阶。取下挂在木柱上的的水瓢,舀起廊下石盆中雨水,冲去脚上沾着的淤泥。 沈棠也脱下木屐,下意识去找室内用的鞋子,扫了一圈也没找到能替换的。祈善将脏污的衣摆卷起固定绑在腿弯处,从袖中取出专门的帕子擦净脚上水渍,再将水瓢递给沈棠。 二人动作不算慢,而中年男人已经脱下那双不怎么合脚,鞋底磨损的木屐,光着脚丫踩上木阶,留下几个带着泥水的湿脚印——虽说院内打扫很干净,不少地方也铺了石子儿,但雨水一大仍会积出泥水坑,很容易脏脚——看到沈棠二人一通忙碌,他笑着出声。 “二位随意就好,无需这么麻烦。” 沈棠一听男人这话,两瓢冲干净脚丫子,笑着将水瓢丢进石盆,哐哐两声踩上木阶。 祈善话中带上几分严厉。 “幼梨,你的礼数呢?” 沈棠笑冲他招手:“不是说客随主便嘛?阿兄就是太多礼了,还不快上来避一避雨?” 祈善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拿沈棠这一举动没辙,转身对中年男人致歉。中年男人倒是好涵养,一直端着笑,忙说好几次“无事”,脸上也不见丁点儿不快,反而夸沈棠真性情活泼。 祈善叹气:“可舍弟今年都十二了,还这般跳脱不稳重,担心他日后要吃大亏……” 中年男人神情微微僵住。 “舍弟?这是一位小郎君?” 祈善点头:“是啊,家中幼弟。相貌随了家母,因其男生女相,这些年没少招来误会。” 中年男人讪笑两声,直说自己看错了眼,居然将男儿郎错认女娇娥。 说着将二人领到偏室,让沈棠他们在这里等雨,若雨势不减,也可以住下来凑合一夜。 中年男人忽道:“想起东厨还温着一锅姜汤,二位要不喝点儿姜汤暖暖身?” 祈善叉手谢过中年男人。 男人道:“二位稍待片刻。”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沈棠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神色严肃凝重:“这人撒谎,满身都是破绽,不管他是不是去东厨端姜汤,我们都得小心。” 祈善:“自然要警惕。村正说阿宴有脑疾,自出生就被遗弃在庄子,不管不顾,以至于下人多有怠慢,这点从院中晾晒的小儿衣裳也看得出来。此人却说阿宴是他儿子,呵!” 沈棠在室内转转,时不时用手指摸一把室内的摆件,手指捻了捻,指腹干净无灰尘。 漏窗附近摆着两张整理整齐的书案,一大一小,又用书架当隔断将屋子化为几个不同区域。沈棠随手拿起桌上的竹简,打开发现是给孩童启蒙的,上面既有成人笔迹也有小孩儿涂鸦。 她道:“打扫还挺干净,看样子那些下人也不是完全不干活……只是这大雨天的,风雨大得能将茅屋吹上天,居然没人出来把院内晾晒的衣裳收进去,这就很不合理了。” 祈善淡淡地道:“还有,那男人一身士人装扮,却生着一副凶相,目光凶狠,身上带着血气。说是士人更像草莽,且满口谎言——我担心不是不想收,而是无法去收……” 或者说,没命去收。 沈棠挑眉:“是土匪?” 祈善道:“时局动荡,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并不罕见。” 不仅不罕见,甚至成了某些人唯一的谋生手段,还会带着一村子人“发家致富”呢。 “如此说来是凶多吉少了。” “极可能无一活口,不是土匪也是窃贼,反正不会是这个庄子的主人。” 找阿宴没找到,反而碰上一桩凶案。 沈棠倒吸一口冷气。 祈善好笑地道:“沈小郎君,你是怕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沈棠一屁股坐在席垫上,眨眼道:“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这等极有可能穷凶极恶、灭人满门的凶徒,我怎么会不怕?祈先生,我们现在入了狼窝,是饿狼盘中餐……” 说着掏出插在腰间的柴刀。 这把柴刀用衣裳挡着没被中年男人看到。 祈善的佩剑没带出来,二人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把柴刀了。握着刀柄,她才有几分安全感。其实她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她一个安心宅家里的宅女画手经历这么刺激的事情? 虽说—— 虽说她是杀了个官差,事后还很淡定接受了现实,但她认为是正当防卫,再加上这具身体残留的因子作祟,让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宅女有了如此凶悍冷血的一面。 她本人是很友善的。 毕竟一个被编辑催稿、咆哮,还敢怒不敢言的画手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祈善:“……” “我们是入了狼窝,但谁是饿狼盘中餐还未可知。”他从沈棠口中说出“奉公守法”四个字的时候,表情就麻木了,不客气地拆台,笑道,“奉公守法的良民也不会当逃犯的。” 谁知沈棠却说:“祈先生有所不知,我有大冤。若不明不白死在发配路上,或者死在孝城教坊哪张塌上,日后有青天大老爷翻案发现还有我这么个无辜者,可那时候斯人已逝,徒留遗憾。为了不让这幕成真,也为了捍卫律法公正,我得保住自己的命,当逃犯合情合理。” 祈善:“……” 他看着侃侃而谈的沈小郎君,感慨自己活了一把年纪,脸皮还没个毛头小子厚实。 正欲说什么,沈棠脸上笑容倏地收起,直起身看向门外方向,抬手虚抵着唇示意祈善别声张。没一会儿,沉重脚步愈来愈近,那名中年男人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过来。 “二位久等了。” 祈善和沈棠颔首致谢。 在中年男人注视下,沈棠二人捧起各自的碗,垂眸抵在唇边,正要启唇饮下。 见二人丝毫不设防,中年男人心下一喜。但,唇角正要扬起一抹讥嘲,谁知下一秒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泼面而来。紧跟着矮桌飞起,砸向面门。 祈善泼汤,沈棠掀桌。 然后—— 祈善悄然退至沈棠身后,淡定从容道:“知其雄,守其雌,事不可为而身退,此为明哲保身之道也。” 沈棠:“???” 沈棠:“!!!” 015:四等不更 “祈先生,你这‘明哲保身’的言灵为何不给我?” 沈棠险些要吐血。 这段言灵她不久前背过。 凝气成罡,护卫周身! 通俗来讲就是给自己套了个盾。 祈善只给自己套也没问题,但这厮居然还悄然退至她身后,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一二岁宅女面对灭人满门的凶徒! 实在是令人发指! 祈善淡定道:“在下体弱,不善战。” 沈棠:“……” 她突然想起来自个儿昨晚看完言灵卷轴对祈善的评价——以攻为守、草丛蹲人头的lyb——如今看来,这个评价不全面,还得再加一条,这厮反手卖队友也是相当顺手。 “你再不善战也是行过冠礼的青年啊!” 躲她身后? 这是大丈夫所为? 说罢,她一脚踹向中年男人的胸口。 看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踹飞出去半丈的男人,祈善道:“行过冠礼的青年踢人也踢不了这么远。” 沈棠:“……” 中年男人倒地捂着胸口,脸上满是骇然,他怎么也没想到沈棠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能有这么大力气。运力一拍地面,挺身跃起,爆喝道:“你们不要命,那就别怪洒家无情!” 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泛着红光的柴刀。 冲沈棠兜头劈来! 咚! 男人这把柴刀有武胆加持,削铁如泥,一个照面就将沈棠手中的柴刀劈成两段。他见势心喜,再用蛮力握刀横劈,瞄准沈棠脖子,唇角笑弧上扬,似乎看到沈棠人头飞起的惨状。 谁知她矮身后仰,避开接连劈来的红色柴刀,脚下步伐一错,每一步都走得从容。 中年男人没什么章法招式,有的就是一身蛮力和那把削铁如泥的泛红柴刀。 一刀接着一刀地劈。 只要被砍中一刀,非死即残。 看着地上劈出的一道道裂痕,沈棠神情微凝。祈善适时道:“二等上造。” 还是只有一身蛮力的二等上造。 沈棠抓住机会近身,屈指蓄力击向手腕。 中年男人吃痛叫了声,手中柴刀被迫脱手,她就抓住机会给他脐下三寸处狠狠补了一脚。这一脚不仅踢得男人鸡飞蛋打,也看得祈善下意识倒吸冷气。 以袖遮脸,不忍直视。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痛。 中年男人也不例外。 他惨叫弯腰却正中沈棠的下怀,被抓住耳朵发髻往下,撞上她屈膝上顶的膝盖。 咚! 祈善下意识去摸鼻骨位置。 他看着都替男人疼。 就在此刻,余光捕捉到纸窗外有影子晃动,他不假思索念道—— “风雨同舟,危亡共拯!” “拯”字落下的瞬间,一道灰芒以不可匹敌的气势破开窗门,袭向沈棠要害,而与灰芒同时抵达的还有她周身骤然亮起的文字罡气。 二者相抵,气浪轰的一声炸开。 沈棠早已避开,看着没入地面数寸的枪刃,抬头看向窗外——暗中还有敌人! 祈善道:“同伙,应是三等簪枭。” 他丰富经验,仅凭刚才那一枪的力道便大致判断出同伙的实力。 可下一句却是—— “沈小郎君应该能应付得来。” 沈棠:“……” 这话的潜台词,他还想边缘ob。 与没有章法的中年男人不一样,这会儿来的这个明显是个练家子。他飞跳着杀进来,手掌一吸,插入地面的长枪飞到他手中。 目标却不是沈棠,虚晃一招直逼祈善。 来人一身黑衣,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肌肉横练,光是站着就给人极大的气势压迫,将原先还算宽敞的屋舍衬得窄小且逼人。 祈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急不忙默念单字言灵,脚下文光涌动,身形微晃已退开丈余。黑衣人还想追击,却被提着“慈母剑”杀来沈棠拦下,无法脱身。 哐当! 枪剑交锋。 祈善闪至较为安全的开阔处,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危在吾身,即施于人,故——吾危则人危,人欲不危,需施援手解吾之困。” 言灵落下,文光却在沈棠脚下亮起。 听清楚言灵的沈棠:“……???” 一边挡下敌人狂风骤雨般的枪刺,一边恼怒大叫道:“祈元良!你做个人吧!” 祈善是真的狗! 那段言灵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翻译过来却是这样的——我要是有危险了,就将危险转嫁给别人,我危险了别人就危险了,所以那人想要安全就不得不帮我解决危险。 相当于强制性分摊危险。 “沈小郎君,一切以大局为重。”祈善闻言,居然厚着脸皮笑说,“正所谓——‘文心不除,武胆不灭’。此人练家子,不会不知这道理。在下孱弱,这条命可托付给沈小郎君了。” 沈棠:“……” 祈元良大兄弟,你还记得昨晚说的那句“你猜我这把佩剑是装饰还是趁手兵器”吗? 这才一夜就端起文弱书生人设了? 轰! 屋舍房顶被剑身挑飞的灰芒冲开大洞。 这人力气出奇得大,至少比那个三等簪枭官差大得多,沈棠后撤数步才卸去重力,看着微微发麻的虎口,脸色微沉。 “祈元良,你确定他是三等簪枭?” 祈善正想说“是”,却借着未熄的油灯看到男人厚唇微启,无声喃喃了什么。 紧跟着浑身气势一变,瞬间舞出数百枪影,枪身犹若灵蛇一般卷上沈棠的长剑。 祈善仔细辨认口型。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这是…… 祈善瞬间明悟。 “小心,这厮是四等不更!” 几乎是话音落下,一道带着点儿虚幻的黑影悄无声息出现在沈棠视线死角,与纠缠沈棠的黑衣男人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枪风袭来,沈棠似身后长了眼,抓住垂挂的布帘垂直飞跃上残破悬梁,避开直袭心窝子的一枪。 “卧槽,居然还会分【身】!” 她刚站稳,耳边传来祈善的声音。 他道:“星罗棋布!” 嗡—— 横纵交错的文字自他脚下延伸开来,乍一看去,似一面巨大棋盘。棋盘出现,黑衣男人脚下一沉,膝盖细颤,仿佛肩头有巨石压迫、双腿陷入无形泥沼。他大喝一声,周身武气大绽,灰芒与文光相撞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沈棠看着这一幕,不知该怎么帮忙。 这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了。 祈善看出她的担心,冷肃道:“你只管打,其他交给我,捉活的!” 公士、上造的门槛极低,是个武夫就能达到,三等簪枭是分水岭。四等不更开始就能借兵法言灵,搁在军中大小也能是个百夫长。 若愿意投身豪强当人部曲,更是吃喝不愁,怎么会落草为寇,靠抢劫杀人谋生? 016:少了一具尸体 既然祈善都说了随便打,沈棠自然也不客气。 她气势如虹,手中那柄“慈母剑”舞得密不透风,剑芒闪烁,即便黑衣男人用的是长枪,占着兵器之利,也被她密集到令人无法喘息的进攻节奏打得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咚—— 一剑刺入黑衣男人身后的墙面。 趁着沈棠拔剑的空隙,黑衣男人爆喝一声,弃长枪,凝灰芒于拳,一拳轰向她的胸口,灰芒裹着轻微爆音。 沈棠连瞬息迟疑都没,抬手迎击。 谁料这时,目标竟凭空消失! 她未来得及收力,一拳将墙壁砸出大洞。 沈棠:“???” 不是—— 人呢? 祈善浅笑着提醒她。 “沈小郎君,应敌之时莫要走神。” “刚刚是你把人移走的?” 祈善还未开口回答,那名黑衣男人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军阵言灵,‘移花接木’?” 各家诸侯为壮大自身、不被吞噬,大力启用某些擅长军阵、兵法言灵的士人谋者。两百余年,言灵被这些黑心肝的玩出花,也成为后来者走上仕途或为仕途添砖加瓦的必修课。 但修炼文心的难度比武胆大得多。 一则掌控言灵难,即便掌控,应用效果如何又是未知之数;二则,每个人的言灵效果都略有不同,阵前局势更是瞬息万变,需要根据局势改变策略,一个疏忽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未料这穷乡僻壤也有识货的。” 祈善默认黑衣男人的判断。 男人瓮声冷笑。 “如此——就更加留不得你们性命!” 当! 又是巨响! 即将被长枪刺中面门的祈善不躲也不闪,唇角噙着笑,优哉游哉地看着因浑身蓄力而额头青筋暴起的黑衣男人。他的长枪枪尖距离他仅有两尺,再近些或许能取了他的命。 但就是这么点儿距离却成了天堑。 再难寸进。 扛下一切的沈棠:“……” 她内心优雅c语言,嘴上咬牙切齿:“祈元良,你够了没?傻愣站着不躲一下吗?” 祈善当然不慌。 不管愿不愿意,沈小郎君都要护他无恙,有了这一重保障,他就(能)很(装)放(比)心,时不时帮沈棠分担一下压力。 总体而言还是在边缘ob。 再度交锋,沈棠明显感觉到黑衣男人与先前的不同,且不说气力、速度,光是气势就差了一大截,饶是她也被震得虎口发麻,胸口发闷,好似这人在短时间内完成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这时,祈善贴心帮她“讲解”。 “不用惊讶他的变化,这是武者最普遍的压箱底手段。短时间内逼出丹府武胆的所有潜能,使武者短时间内获得极强的提升,四等不更能媲美五等大夫。时间一过就会变得虚弱无力,任人宰割,你再撑一撑就好。” 沈棠:“……” 这tm不是拼命的手段吗? “你怎么不早提醒?” 黑衣男人来势汹汹,杀意滔天,若她不清楚状况轻敌,一个照面就被斩杀了怎么办? 祈善笑眯眯地观察沈棠:“在下见沈小郎君遇强则强,游刃有余,出声怕分了你的神。” 区区四等不更,他根本没放眼里,也不值得他上心,他更好奇这位神秘的沈小郎君。 这人太有意思了! 明明拥有着文心,撸起袖子跟莽夫互砍居然不落下风。四等不更她能打,连靠着秘技短时间将武胆提升至五等大夫,她也能扛。 这实在违反常理。 再往上,她是不是也有一战之力? 一个身怀国玺,有着特殊文心,且正面武力不亚于任何一个五等大夫的小郎君,还与被抄家灭族的龚氏关系密切。此等种种,让他抑制不住想要探究揭秘的冲动。 百招过后,黑衣男人气势暴跌,被沈棠干脆利落地一剑串在墙上,动弹不得。 “抓到活的了。” 祈善说:“不,人已经死了。” 沈棠收剑动作一顿。 “死了?怎么可能死……” 视线转移到黑衣男人身上,后者垂下头颅,乌黑腥浊的血液从口中溢出。 真没气儿了! 祈善说:“此人不是土匪是死士,任务失败,唯有一死!自尽还能有个痛快,活着可就不一定了。” 看这情形,他先前的判断是错的。 黑衣男人跟先前的二等上造不是一伙。 恐怕后者才是真土匪,意图想杀人劫财却被黑衣男人抢先一步,还倒霉碰上他们俩。 “死士?来暗杀谁?难道是阿宴?” 祈善兴致缺缺:“或许是吧。” “杀一个天生有脑疾的痴傻儿图什么?” “沈小郎君没什么阅历,自然不知人世险恶。你怎么能保证这个脑疾是真的?或许这孩子有心计,小小年纪就知道藏拙,以痴傻保护自身免受戕害……卧薪尝胆的例子可不少。” “这……” 祈善:“先前沈小郎君送他三颗饴糖,他不肯吃,非得让你先吃一颗。你怎么能确定他这举动不是试探你,让你帮他试毒呢?” 沈棠:“……” 她心里没底:“可他至多六岁……” 祈善道:“若是环境逼迫,莫说六岁,即便是两岁、一岁,也会用心机保护自己的。” 沈棠:“……” 一个六岁孩子心机都能这么深沉,她一个有轻微社恐的宅女还怎么混? 她道:“若真如此,阿宴背景不简单。” 杀个小孩儿都要派出一名四等不更死士。 有牌面! 理智告诉祈善,事情到这步就可以了,不管阿宴是死是活都跟他无关,早早脱身免得惹上一身腥臊。奈何沈小郎君跟他没默契,还想帮这座宅子的亡魂收尸。 一具具被找出来拖到正堂。 摸尸体温度,沈棠判断这些人应该是阿宴失踪不久,钱家村村正喊人去找那会儿死的。 “唉,活生生十一条人命……” 祈善面无表情:“世间人命最是轻贱。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沈棠摇头:“这话不对,倘若局势安定,律法有序,无故杀人者必以性命偿还。” 祈善被她的话逗笑了。 “四方之地,从未有过‘局势安定’之时。” 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沈棠被他这话噎住,忍不住吐槽。 “祈先生有一身本事就没想着辅佐谁,平定乱世?尽说风凉话……” 祈善笑而不语。 沈棠正要去抱柴火将尸体收拾了,倏地想到什么顿下脚步,目光转向这些尸体的手。 她看了一圈。 “不太对劲。” 祈善问:“何处不对劲?” “少了一具尸体。” “你说阿宴?他或许还活着……” 沈棠道:“不是阿宴,是别人。” 还有一人不在! 017:耻辱(上) 祈善的目光在十一具尸体上一一扫过。 他思忖半晌也没发现任何疑点。 索性不想,直接抄答案。 “少了谁?” “一个男人。”沈棠回答完,又补充了点细节,“一个身高约莫七尺四寸的男人。” “约莫七尺四寸的男人?” 祈善喃喃一遍,脑中倏忽闪过一道灵光。 他知道沈棠说的是谁了! “是了,的确少了这么一个人。” 这人或许还活着! 祈善将目光锁定在十一具尸体的手部。 这些尸体的手都很粗糙,肤色偏黑,长着许多老茧,即便是穿着绸缎的老嬷嬷也有一双常年干活的手,但这些尸体里面唯独没有一双常年执笔的手。长期执笔写字会令指节变形,变形幅度与练字时的年纪、习字时的长短有关,这些尸体手上并无此种特征。 可他们方才待的偏室却有数张书架,窗漏前还有一大一小两张书案,书案上的竹简是给小孩儿启蒙的。若启蒙的孩童是阿宴,那么给他启蒙的人,此时此刻又在哪里? 当然,只有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什么,那个启蒙先生也有可能白天教孩子,晚上回自己家住着。可此前给二人开门的土匪有武胆却穿着一袭不怎么合身的褐色儒衫,这就有意思了。 可能性比较大的猜测就是这件衣裳不是土匪的,其主人正是那位给孩子启蒙的先生。 祈善道:“然后呢?找到了有什么用?” 沈棠说道:“至少能知道些内情。” 祈善不由得失笑,提醒沈棠。 “沈小郎君可还记得自己此时身份?且不说此事与你无关,即便与你有些干系,你这会儿被牵扯进去,一旦查过来,恐是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碰到点儿事情就管一管,这是游侠豪客的做派。” 沈棠:“……” 这话虽不好听却是大实话。 她这会儿就该苟着而不是浪。 整个庄子也找过了,除了他俩没有其他活口。没有线索,沈棠只得重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与祈善回到钱家村,隔着雨幕看到守在村头等着谁的村正。恰好村正也看到他们二人,急忙迎上来:“二位可算回来了——” 沈棠遗憾道:“我们还是没找……” 谁知村正却说:“阿宴找到了。” 沈棠与祈善俱是诧异:“找到了?” 祈善又问:“他人呢?” 沈棠也问:“他先前跑哪儿去了?” 村正正为阿宴安全而开心,见两位陌生人这般热心,脸上笑容更盛。 他是专程待在村头等两位回来告知喜讯的:“阿宴先前被他老师喊出去,那位先生说要带他离开,北上寻亲。因为出了点儿意外要立刻动身,这回儿已经上路了……” 沈棠与祈善面面相觑。 “阿宴的老师?” “有什么事情这么急,要连夜冒雨启程?” 村正也不知道,他也不好过多询问。 沈棠问:“阿宴是自愿跟他离开?” 村正怪哉道:“小郎君这是什么话?” 沈棠尴尬讪笑两声。 村正又道:“放心,那位先生是好人。” 即便不是好人也不会是拐子,这年头的孩子不值钱,更别说一个有脑疾的痴傻儿。 费了老劲儿拐卖他作甚? 这场暴雨丝毫没停下的意思。 钱家村十几里处。 浑身通红的骏马顶着大雨在密林穿梭。 马背驮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年长那个一头灰发,看着年纪不小,一身月牙色儒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小的那个什么雨具都没带,双手死死抓着缰绳。 仔细瞧,这个抿着唇,一脸严肃凝重之色的孩子不就是众人找了半夜的阿宴? “驾!” 马蹄落下,泥水飞溅。 红色骏马如一团火焰跃出密林,没有丝毫犹豫,一跃两丈,跨过湍急的溪流才停下。 “阿宴,可、可以了……” 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宴操控骏马半跪,单手搀扶虚弱的老人从马背下来,血水混合着雨水在老人脚下汇聚一片。他无力坐在地上,面色白中带青,右手始终捂着右肋下方位置,伤口不住有血流出。 老人深吸数次,缓了口气,借此压下伤口的剧痛,只是额头青筋仍不受控制地跳动。 阿宴难过地看着老人,抬手帮他将歪掉的斗笠扶正,老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所幸入得不深,应该死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到阿宴从湿漉漉的佩囊摸出一块拇指大小,沾着血液又被雨水打湿,早已化开大半的黏糊糊的饴糖。他递到老人嘴边,道:“老师,吃。” 老人笑了笑也没拒绝。 饴糖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 他撕下自己的衣裳袖子,拼凑成简单的绷带缠住伤口。做完这些,他在阿宴的搀扶下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我们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再去补充些干粮去孝城……” 阿宴喃喃:“孝城?” 老人道:“对,先去那里再做打算。” 这次的追杀能侥幸躲过,但下一次呢? 幸运不会总光顾他,要早做准备。 只是苦了阿宴这个孩子,小小年纪要跟着他这个糟老头到处逃命,本想将他留下来,但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阿宴点头:“嗯,去孝城!” “阿宴知道孝城在哪里吗?” “不知道。”阿宴指着骏马,“有大红马。” 老人忍笑:“你年纪还太小,大红马持续不了多久,强行维持会对你造成不小的负担……阿宴,将你的大红马收起来。为师情况好一些了,咱们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应付一夜……” 阿宴用力点点头。 这一夜过得格外得艰难。 沈棠醒来的时候,雨势已停。 屋外泥土泥泞,坑坑洼洼蓄着泥水,村正早已经将准备好的干粮给二人包上。 趁着日头还不大,祈善决定早早启程。 二人赶了一个时辰才碰到一处路边茶肆,便决定停下歇歇脚,喝点儿茶水喘口气。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约有百人,俱是兵士装扮,队伍后边儿还押送着几辆囚车。 祈善余光瞥了一眼:“别紧张,沈小郎君,不是寻你的,这一伙应该是庚国士兵。” 018:耻辱(中) 听到这些士兵跟自己无关,沈棠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抬手压低遮阳的斗笠。坐在角落佯装喝茶,努力降低存在感:“庚国的士兵……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此话一出,祈善险些被茶水呛到。 这位沈小郎君真是不让他失望,每一个问题都在他意料之外。 “庚国的士兵不在这里在哪里?” 沈棠:“……” 直觉告诉她,她似乎问了个愚蠢问题。 沈棠试图挽救一下。 “但这里不应该是重台,不,辛国吗?庚国的士兵又怎么会……”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停了下来,一言难尽地单手捂眼,不去看祈善看傻子的眼神——她记得祈善说过重台,也就是辛国被灭,国玺疑似被龚氏藏匿的新闻——当时注意力都在国玺和龚氏,根本没想过灭辛国的势力是谁。 如今再一看,十有八【九】就是庚国。 这问题充分暴露她的“天真无知”,所幸祈善也习惯沈小郎君的“意料之外”,并未深究。 沈棠尴尬:“我……不太了解这些……” “现在了解也不晚。”祈善似笑非笑,屈指在桌面轻敲三下,默念言灵“法不传六耳”,淡不可见的文气涌起又消散无踪,“沈小郎君一瞧就知道是被金尊玉贵养着的贵族士子,在下能理解。你还算好,其他纨绔子弟或许更无知无畏。只会章台走马、倚红偎翠,风流潇洒,游戏人间,哪知国仇家恨、民生疾苦?” 沈棠:“……” 只要她不对号入座,祈善说的就不是她。 沈棠厚着脸皮:“祈先生说的是。” 祈善瞧了没趣儿,他刚刚也是一时情绪上来控制不住—— 庚国灭杀辛国,三岁小童、田间农人都知道的事儿,眼前这个与龚氏有莫大联系的沈小郎君居然会犯浑,说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 沈棠心虚地低头吃茶。 “不过,辛国与庚国都是一路货色,灭不灭也没什么区别。对百姓而言,不过是头顶那座大山从一个昏君变为一个暴君……” 沈棠听完这话诧异了。 她余光瞥了眼茶肆外的庚国士兵,见他们没有注意到这边才放心:“听祈先生这话,您对被灭的辛国很有意见,可先前不是说……” 二人初见,祈善还因为她是“龚氏子弟”而心生恶意,话里话外暗示龚氏与辛国灭国有关,又藏匿了国玺。沈棠还以为祈善很爱故国,现在一听又不是这意思。 祈善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 “这二者并不冲突。” 见他没有谈下去的意思,沈棠只得主动岔开话题,旁敲侧击,试图从知道更多这个世界的信息。她指指头顶:“庚国那位……先生对他评价这么低?” 辛国被灭国,诸侯王昏聩是该背锅,骂一句“昏君”不为过,但庚国实力强劲,诸侯王在位期间开疆扩土,祈善的评价居然是“暴君”? 祈善嗤笑:“如果那都不算暴君,哪个诸侯王不能称一句‘仁主’?瞧着吧,五年内暴君郑乔不死,庚国必将自取灭亡。” 沈棠八卦劲儿上来。 “具体‘暴’在何处?” 祈善正要科普,茶肆外的囚车传来一声声刺耳叫骂,没一会儿就只剩鞭打声和凄厉的惨叫声。沈棠透过茶肆竹帘的缝隙往外看去,隐约能看到囚车一角滴答滴答淌着血。 又有一名囚犯怒骂:“你们即便打死老夫,老夫也要说,郑乔你个头钱价的佞幸、贱【种】,让老夫衰绖舆榇、披麻戴孝,做你祖宗的梦!老子敲锣打鼓给你个孬种奔丧!” 这位仁兄长着一头白发,一身横练腱子肉,说话中气十足,声如洪雷。 沈棠第一次围观异世界骂人文学。 牛批啊! 庚国士兵当然不会任由他叫骂。 当即挥着鞭子打上去,随便一挥就是一道血痕,那位仁兄愣是硬气咬住牙关,没发出一声惨叫或是求饶,打得越狠他骂得越起劲。 直将人抽了个奄奄一息,士兵喘气冲囚车犯人吐了口唾沫:“晦气的老东西!” “沈小郎君方才问‘暴君暴在何处’,这不就瞧见了?”祈善虚指茶肆外的方向,担心沈棠听不懂,便从头说起,“郑乔就是如今的庚国国主,他五岁随生母入辛国后宫为质。据闻他自小聪慧好学,还生得一副天姿国色,十五岁便名动王都。辛国国主大喜,赐名‘女娇’。” “辛国国主是有大病?” 祈善道:“确实有病,昏庸无能且好色,偶然盯上他国后宫女眷,也就是郑乔生母。巧取豪夺将人弄来,还附赠一个质子郑乔。” “这个郑乔也可怜……” 祈善却嘲笑她天真,问:“你是不是以为郑乔是被强权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难道不是?” 下意识都会以为是昏君强取豪夺吧? 祈善遗憾摇头:“倘若是,郑乔倒也可怜,可惜不是。极擅借刀杀人,那些年害死不少忠良之臣,铲除异己。得罪他的人,骂他佞幸、外宠的人,不多时总会遭殃下狱,不管是不是冤枉都要经受破府极刑。” 何谓“破府极刑”? 就是将丹府捣毁的残忍手段,丹府文心武胆被毁是无法恢复的,即便事后被翻案也无法挽回。郑乔还欺软怕硬,只对没什么背景或者根基弱的寒门目标下死手。 不知毁了多少有前途的士人武者。 辛国早年局势还算稳,国力不弱,即便出了一个一年365日不上朝,整天在后宫打转、在女人身【上】耕耘、暗中命人到处物色美人的昏君,百姓的日子也不算过不下去。 可郑乔出现后,一日乱过一日。 之后,庚国王室内乱,便想到还有一个待在他国当质子的郑乔。郑乔也有野心,不甘心现状,便以钱财与前途笼络辛国朝中臣子,一番运作顺利让辛国国主松口让他归国。 仅仅五年,庚国趁着辛国连年干旱、兵力不济的当口,偷袭出兵,一路势如破竹直捣王城。每攻下一处都会纵容士兵在那地方烧杀劫掠、强抢民女,而他则对辛国旧臣百般羞辱。 “说起来,郑乔与龚氏还有渊源。” 沈棠一听头皮都麻了。 这个她真不知道。 偏偏祈善还笑着说了出来。 “当年,龚氏是支持郑乔回归庚国的主力,有意思的是——龚氏被抄家灭族,男子发配边陲充军当苦力,女眷被送去孝城教坊——这是郑乔攻破辛国王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019:耻辱(下) 沈棠差点儿被那口未咽下去的茶呛到。 “咳咳——原、原来这就是龚氏被抄家灭族的真相?”端看祈善说的内容,沈棠感觉龚氏还真算不上正派无辜,“明知郑乔是奸佞还纵虎归山,就没想过会有被他报复的一天?”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会知恩图报的。 郑乔在辛国的遭遇完全算得上奇耻大辱。当时势弱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贵为庚国国主,一朝发达有了力量,积怨心底的恨意如火山爆发,黑历史都成了亟待湮灭的存在。 祈善道:“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沈棠调侃:“我还以为先生什么都知道。” 虽说是地狱难度开局的穿越,但祈善这位“引导npc”却是非常尽职尽责,五星好评! 祈善故作惊讶,假兮兮道:“能得沈小郎君这般高看,在下荣幸之至。” 沈棠:“……” 论脸皮她还比不过祈元良,于是低头战术性吃茶,倒是祈善一边吃茶一边暗中观察沈棠的反应——他一直好奇,沈小郎君与龚氏究竟是什么关系?方才听到龚氏灭门源头来自郑乔的报复,沈小郎君既没有愤慨也没有憎恶,平平淡淡,仿佛此事于己无关。 但是,此事怎么可能无关? 若说沈小郎君薄凉无情,昨夜又怎会为了个一面之缘的痴儿雨夜奔波? 此人反应完全超出了常理逻辑。 因为庚国士兵还未离开,沈棠也不想这时候出去引起注意,便让茶肆老板给添了一壶茶,二人继续待在茶肆消磨时间,顺便打听打听囚车上的囚犯身份。 店家胆怯回首,偷瞧茶肆外的士兵,掐着嗓子小声说:“据说是什么御史中丞……” 沈棠不解喃喃又看向祈善:“御史中丞?” 别怪她文盲,作为失忆人士真不知道。 祈善:“店家口中的御史中丞姓‘田’?” “似乎是姓‘田’?那几个兵爷还骂骂咧咧什么‘姓田的老东西’、‘御史中丞又如何’之类的。”店家也不懂这些,莫说这些大官儿,即便只是看守城门的老兵也能轻而易举弄死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他给沈棠添了一壶茶,叹气道,“二位郎君还是别好奇了,免得丧命啊!” 辛、庚两国打仗,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两国百姓了,庚国百姓稍微好点儿,除了赋税比往日重了一半,将他们压迫得无法喘息,但好歹饿不死,辛国百姓就惨了。 两国主战场在辛国。 辛国百姓不仅要榨干血提供军需粮草让辛国打仗,还要面对庚国士兵的烧杀劫掠。 本以为打完仗能消停一阵,谁知道庚国国主秉持“不能亏兄弟”的原则,纵容跟他打天下的下属到处为非作歹。 百姓看到庚国士兵就瑟瑟发抖。 店家见两位郎君生得好看俊俏,忍不住提醒一句,免得两个后生小辈鲁莽丢了命。 “店家放心,我们有分寸的。”祈善笑着应了店家的好意,待店家去别处忙碌,脸上笑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沉,“御史中丞为御史台长官,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官。” 沈棠心有灵犀:“如此说来那位御史中丞没少弹劾郑乔?估计也把人得罪够呛……” 想到刚才那段中气十足、让人充分领略语言艺术魅力的破口大骂,郑乔岂会放过这家? 祈善叹息:“岂止是得罪那么简单……” “那位田姓御史中丞还做了什么?” “听说那位御史中丞性格耿直爆裂,奉法察举、无所不避,管你是公卿贵胄还是旁的什么人,被他抓住把柄就是一通弹劾,自然不会漏下郑乔。自从郑乔成为辛国国主外宠,这位御史中丞是百官之中骂得最狠的,还曾御马堵住郑乔上朝的路,当着百姓的面唾面大骂。” 沈棠道:“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祈善:“不给。这之后,都城上至百官,下至百姓,有谁不知道郑乔是靠着什么上位?郑乔归国,御史中丞也是反对最激烈的,断言若让此子归国,便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一连十九次疏奏都是恳求辛国国主处死郑乔。” 沈棠听到这里已经猜出御史中丞一家下场了,她道:“郑乔一朝翻身,御史中丞一家……不,全族上下都不好过……” 龚氏好歹还帮过郑乔呢,也落得个死的死、发配的发配,更别说御史中丞了。 祈善却道:“不止。” “还有其他仇?” “郑乔归国前,御史中丞号召门生弟子以及家族在朝为官的族人,一起上奏恳请辛国国主处死郑乔,而国主也一度迫于压力以及……他对郑乔也有意见,生过杀心的……” 听说奏折都写好了,只等发下去。 只是郑乔棋高一着提前获知了情报,险而又险地将危机消弭于无形,连夜奔逃回庚国。 倘若收到消息再晚些,他就死定了。 沈棠:“……” 该说什么好呢? “这故事告诉我们斩草要除根,趁其病要其命,提前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祈善听着沈棠一本正经地“汲取教训”,嘴角微微一抽,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刚呷了一口茶,却听茶肆外传来犯人泣血般的哭嚎,紧跟着便是犯人带着哭腔的大骂:“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郑乔,你这个头钱价的佞幸,你怎敢如此——你怎敢啊!” 沈棠扭头看向茶肆外。 “又发生何事了?” 祈善起身走至茶肆门口低声打听,没一会儿寒着脸色回来,周身气场令人生寒:“郑乔下令让辛国国主率领旧臣正式投降……” 沈棠诧异:“我以为已经投降了……” “还差个仪式,郑乔最看重这个。” “可输了就投降,这不是正常的吗?辛国已灭,大局已定,为何犯人情绪反应这么大?那名犯人被打没半条命都硬气没求饶没哭,这么一件板上钉钉的事儿就哭成这样……” 其中必有隐情。 祈善捏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喉头滚动,声音带着微不可察地轻颤。他狠狠闭紧眸子再睁开,冷静道:“国玺久寻不得,郑乔大怒,强令辛国国主禅位给膝下唯一王姬……” 沈棠用眼神询问:“然后?” 又是改名“重台”羞辱,又是强迫人将位置禅让给王姬,郑乔属狐狸啊,骚操作挺多。 祈善神情复杂,继续说道:“……再由王姬,行面缚衔璧之礼,袒【身】露【体】,率领百官衰绖舆榇,投降……” 沈棠:“……” 020:瞎落户口 沈棠倒吸一口凉气。 这会儿才明白祈善为何脸黑。 此等奇耻大辱,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 “战败王室率领百官投降,本就是战胜国应该享受的荣誉。想必辛国国主再不甘心也不会反抗。可这郑乔……他是疯了吗?” 祈善冷嘲:“我看他是不甘心吧……” 当年在辛国遭受的羞辱,他要辛国十倍、百倍奉还,还要辛国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沈棠气道:“这也太下作了!” 仅凭一个“下作”还不足以形容郑乔的丧心病狂,沈棠只觉得这人恶毒、狭隘又恶心。 何谓面缚衔璧? 简单来说就是将双手反绑在身后,口中含着一块玉——在丧葬习俗之中,人们认为尸体口中含玉能防止尸体腐朽,同时也是来昭示死者尊贵身份——以此形象向战胜国投降。 具体实施过程中,一般要袒【露】上身,昭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也寓意着自己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真正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出去,任人宰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而现在,郑乔强迫辛国国主禅位给王姬——一个没有文心武胆的女性,同时也是辛国国主膝下唯一的女儿——让其袒【身】露【体】,大庭广众下交出降书、印绶、户册、国库。 无疑是将辛国遗民脸面彻底踩在脚下践踏蹂【躏】,不留一丝余地。 祈善冷笑着盯着手中茶碗,用了莫大自控能力才没有捏碎它,暗中深吸数次才平复如火山版喷涌的愤怒:“在深宫长大,只知以色侍人的外宠佞幸,你指望他的手段和胸襟有多‘君子’?得不到辛国国玺,这场战争的收益对半砍,以郑乔脾性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又一次听到“国玺”二字,沈棠眼皮微微一颤:“这种人的江山也坐不稳。” 祈善先前说郑乔五年内不暴毙,庚国必灭,这一“预测”都算保守。 以郑乔如今的暴戾和狠毒,能不能撑过三年还要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还开了一个非常差劲的头—— 纵容帐下兵马为非作歹,烧杀劫掠。 军纪与忠心,培养困难但崩塌容易。 茶肆外,庚国士兵见茶肆老板娘生得有些标志,竟心生邪念,互相交换眼神,故意让老板娘给他们添茶。添茶过程中摸摸小手、楼楼小腰,过分的还想噘嘴凑上去亲两口,吓得老板娘花容失色,惊叫连连,士兵哈哈大笑。 “兵爷兵爷……” 茶肆老板想上前帮妻子解围,却被甩了一个大耳刮子,半边脸迅速红肿。 “滚开!扫了爷的兴,找死吗?” 咔嚓—— 祈善循声低头看向沈棠的手。 她手中那只茶碗被她手指捏碎。 庆幸的是,沈小郎君没有愤怒拍桌也没冲杀出去,而是冷着脸:“若不能以严明军纪约束兵马,这些为郑乔南征北战、供其驱策的利刃,迟早有一天会因为欲念得不到满足,继而对郑乔心生怨怼,最后——反杀噬主。” 祈善闻言,抬头看向沈棠的眼睛。 这完全是直觉下的举动。 她的眼神过于平静。 平静得让人怀疑她在看一群将死的蝼蚁——这一念头浮现心头,祈善出现一瞬恍惚,借着吃茶的动作掩盖某种微妙的情绪:“只是在那之前,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有识之士丧命……唉,局势如此……沈小郎君,你我又能如何呢?只能当个看客罢了。” “元良。” 祈善眉头一挑。 别看沈小郎君总是一句一个“祈先生”或者“先生”,听着挺尊敬,但是发自内心尊敬还是虚伪敷衍,他还是认得出来的,反倒是先前愤怒之下,那脱口而出的“祈元良”更真实一些。 如今直呼“元良”…… 他不觉得被冒犯甚至有些期待。 “何事?” 沈棠坐下,控制自己不去关注茶肆外的动静——那些士兵还只是揩油、占便宜阶段,再加上要押送犯人,应该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她若跳出去“打抱不平”,反而会给人招祸。 于是,她只能用别的转移注意力,压下那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憋屈。 “我好奇,你究竟是谁?” 祈善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再者,他出现的时机也过于凑巧。 沈棠是需要多高的幸运值,才会在地狱开局之后碰到一个啥啥都知道的牛批人士? 谁知祈善不答反问,将皮球踢了回来。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沈小郎君不该也坦白一下自己的真实身份?方显诚意。” 又为何会有国玺! 只是这句话他没问出来,因为他相信,以沈小郎君的奸猾,定能听出他的未尽之语—— 这或许就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沈棠:“……” 这问题问她也莫得用。 她要是有保底,拥有身体主人的记忆,还需要赖在祈善身边旁敲侧击了解情况? “元良以为我是谁呢?” 沈棠用了个万金油的打机锋话术。 踢皮球装深沉么,她也会! 谁知她说完,祈善这边就沉默下来,眼神复杂得她无法看透,倏地叹道:“我以为……是了,沈,你姓沈!” 他不知想到什么,表情豁然开朗! 沈棠一头雾水,脑门亮起三个问号,面上却不能输:“我姓沈,元良不早知道了?文心可不会骗人的,除非我有元良伪装的本事。” 不过—— 她姓沈咋了? 下一句,祈善就把她无语到了。 “如此说来,小郎君是‘龚骋’?” 沈棠:“……” 龚骋又是谁??? 她突然很想知道,祈善又脑补了什么。 祈善兀自说着,视线紧紧锁定沈棠,说起了一桩绯闻:“辛国国主好女色,待女子极为薄情,或许是报应,多年来膝下仅有王姬一女,可他对王姬的喜爱却远不如对龚氏嫡子龚骋的喜爱。曾有好事者向他提议让龚骋成为王姬夫婿,却被国主严厉呵斥,还遭了贬斥……于是,坊间就有传闻……” 沈棠自动补全:“你的意思是——辛国国主给龚氏家主脑袋上种了草原?不是,我的意思是睡了龚氏家主的老婆?” 龚骋是辛国国主的崽??? 龚氏族长当了多年绿王八??? 等等—— 沈棠倏地愣了一下,好半晌反应过来。 看看自己的文心又看看眼睛写满“我已经看穿你秘密”的祈善,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她有些哆嗦地问:“辛国王室姓氏是……” 祈善道:“沈。” 022:下毒 辛国王室姓沈? 沈棠忍下吐血的冲动,勉强扯着嘴角:“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你真的想多了。” 祈善道:“在下想多了?” 沈棠用力点头:“对,你想多了。” 她这个“沈”跟辛国王室没一文钱干系! 真的真的真的只是巧合! 再者—— “元良不觉得荒诞?如果我真是你猜测的身份,又怎会是如今这幅光景……” 倘若沈棠不是当事人,她还真就信了——从逻辑上来说祈善的猜测可能性大,但问题猜测成立有个大前提,这具身体得是个小哥儿,而沈棠确信自己身体没长出陌生“瘤子”。 她!是!货!真!价!实!的!妹!子! “不说别的,押解发配犯人的官差就不会轻易放过我,同行的龚氏族人也不会视我如无物……”因此这具身体不可能是他口中的龚骋,更不可能是辛国国主留在龚氏的私生子。 即便是真的,沈棠能承认? 亡国王姬/王子,焉有活路? 祈善闻言沉思。 只是表面上平静不显,沈棠也难以窥探他内心真实想法——究竟是被她说服了,还是固执己见他自己的脑洞。 “在下明白了。” 沈棠:“……” 大兄弟,你又明白什么了? 此刻她有种给祈善天灵盖开洞的冲动。 “去,给水囊全部灌满茶,小爷几个赶时间。” “还有爷的……” “这里也有……” 茶肆外响起士兵们的吆喝声。 因为押送路线偏僻,再加上天气太热,水囊早就空了。他们笑着将水囊砸老板脸上,老板忍了又忍,顶着被扇破皮红肿的脸,露出一抹难看的笑,低头弯腰将水囊捡起来揣在怀中,卑微道:“是是是,这就去——” 担心的余光仍落在妻子身上。 有个士兵见他磨磨唧唧,一脚踹他臀上,催促道:“磨叽什么?还不快去!” 老板一个踉跄,差点儿一头栽地上,被士兵拉住的老板娘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挣扎。 夫妻二人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反抗的表情取悦了士兵,嚣张的笑声伴随着老板娘恐惧啜泣传入每个茶客耳中。众人愤然,敢怒不敢言,连沈棠也口中默念“忍一时海阔天空”。 念到第三遍的时候不念了。 “淦,去他娘的海阔天空!” 清晰听到沈棠骂脏话的祈善:“……” 没想到沈小郎君看着斯文贵气,匪气还挺重,这样的脏话也就市井流氓、不讲究的莽夫会说。见沈棠站起身,他问:“沈小郎君这是要去打抱不平?” 沈棠:“我又不傻。” 替人出头也要讲究策略,正面出手不现实,但不代表不能来阴的。沈棠撸起袖子,调整单纯无害的表情,去帮老板的忙。 老板受宠若惊,急忙拒绝。 “小郎君使不得……” 沈棠:“有什么使不得的?近百个水囊,装到什么时候?我看这间茶肆就你们夫妻二人,担心你忙不过来又被刁难,趁早忙完了将他们打发掉,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老板听后眼眶一热。 更咽道:“多、多谢……” 夫妻二人被刁难,那种孤立无助又绝望的感觉只有自己清楚,他们也知道茶客没义务帮忙。谁不知道庚国士兵有多嚣张?烧杀劫掠,杀人取乐,无恶不作,谁都怕死。 期间也有士兵过来查看,视线几次扫过缩在角落闷头干活的沈棠身上。因着年纪不大,干活利索,背影瘦小,被误以为是茶馆小厮。盯了会儿,感觉没什么问题又出去了。 二人合力忙碌一刻钟,直到额头冒出热汗才装完所有水囊,完工交差。 祈善好奇:“你做了什么?” 沈棠呷了一口茶,连眉宇都写着“心情愉悦”四个字:“待会儿,元良就知道了。” 祈善挑眉,猜测:“投毒?” “猜得真准。” “你何来的毒?” 话音落下,祈善倏地想到什么。 又问:“言灵?” 沈棠笑应:“对。” 祈善深吸一口气:“哪一句?” 或者说,又“糟蹋”、“颠覆”哪句言灵? 沈棠一派神秘,慢悠悠地吟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祈善皱眉:“这句言灵?” 与先前那句“周原膴膴,堇荼如饴”一样,都是没人用过的,或者说被人判定没有言灵研究的价值。仅从字面意思理解,毒应该是蛇毒和黄蜂针毒。 “嗯,我怕毒不死人,又加了一味药。元良不妨猜一猜,是哪一味药?” 祈善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沈棠口中哪味药,肯定也在他抄录的言灵卷轴之中,能被称之为药的只有…… 他不假思索:“马钱子?” “猜对了。” 可惜没奖励。 马钱子陌生,但要说鼎鼎有名的“牵机药”就懂了。 祈善:“……” 望向沈棠的眼神越发复杂—— 这位沈小郎君的“诸侯之道”,不仅与“农事”有关,能沃土,还能无中生有药材? 沈棠见他表情古怪,以为他不赞同。 “元良是不屑此道?” 君子磊落,未必看得惯下毒手段。 祈善摇头:“不是,用什么手段谋杀这些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他先前游历,途径不少落败郡县,这些地方被强迫怀孕或是染上重病的妇女意外得多,家家户户都有白事,断肢残骸遍地可见。端看那些士兵刚才的作风,他们手上能干净? 若是死了也是该死。 只是—— “你加这么多进去,真以为别人尝不出来?”一尝味道不对就吐出来了。 沈棠笑道:“白水能,可他们装的是茶水,味道有异,也只会以为是天热缘故。” 祈善:“……” 二人聊天功夫,百余士兵已经整装离开。他们占了这么多便宜只丢给茶肆老板三个铜板,还是往人脸上扔的。偏偏老板还得忍气吞声,端着笑脸,嘴上谢赏。 见队伍没影儿了,沈棠起身伸了个懒腰:“元良,走了,看热乎的好戏去。” 沈棠牵出摩托,翻身骑上骡子。 祈善依旧步行。 二人不紧不慢地尾随,沈棠倏地道:“元良,投毒暗杀庚国士兵,这可是大罪。” “既知是罪你还去做?” 沈棠浑不在意:“虱子多了不愁!我一个离死仅有半步之遥的逃犯,多活一天都是赚,身上再添一桩罪,怕什么?倒是元良,你还跟着,是不怕惹祸上身?” 祈善掀了掀眼皮,淡声道:“在下也说过,吾并非良善之人。” 名字嘛,缺什么补什么。 若是盛世—— 看着骑在白色骡子上笑得开心的沈小郎君,祈善暗叹——那恐怕是最有利于天下的“诸侯之道”了。 可惜,生不逢时。 023:田师 “我有一匹小摩托啊,从来也不骑……” 沈棠骑在摩托背上一点儿不老实,时而引颈高歌,时而摘叶飞花。伴随着“叮铃叮铃”的铃铛声,荒腔走板的调子跟着附和,歌唱者偶尔忘词就哼哼两声代替。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祈善终于忍无可忍:“沈小郎君,你这君子六艺中的‘乐’跟谁学的?” 简直是误人子弟。 “不好听吗?” 沈棠问得诚恳。 尽管记忆不多,但她隐约记得自己应该是个歌霸,拿起话筒唱歌能倾倒一片那种。会唱歌,能画画,人类高质量女性代表。 (*?▽?*) 祈善一言难尽地看着沈棠。 后者眼神坦荡且自信,很明显,人家不仅不觉得自己唱歌有问题,还觉得他审美有问题。祈善想不出她哪儿来的自信,道:“有句言灵很应景——岂无山歌与村笛。” 沈棠疑惑:“什么?” 祈善忍笑道:“呕哑嘲哳难为听。” 沈棠:“……” 她拳头硬了! “元良能安然长这么大,全凭运气吧?” 好好一个人,偏偏长了一张嘴! “自然是凭实力。” 沈棠:“……” 见她表情管理失控,五官扭曲位移,祈善开怀大笑:“沈小郎君莫着急,你还年轻,慢慢学还有得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祈善抬头看了太阳,这会儿正是一天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莫说押送犯人赶路,即便是啥也不做只是干站着,汗水也会抑制不住地溢出来,打湿内衫。 “要不要加快脚程?” 沈棠道:“靠太近怕被发现。” 祈善:“以那些士兵懒散懈怠的毛病,这么大的烈阳哪里肯继续赶路?多半会寻个阴凉地儿歇歇脚,喝茶解暑。沈小郎君往茶水下这么多料,在下怕去晚了看不到好戏。” “元良此话有理,那我先行一步,看热乎戏,你不肯骑骡子就慢慢用两条腿走吧。” 沈棠一鞭子抽摩托屁股。 摩托吃痛,撒腿狂奔。 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小点,面对沈棠幼稚的“挑衅”,祈善只是笑笑,似乎不在意,但紧跟着口中吟道:“追风蹑景。” 奋翅则能凌厉玄霄,骋足则能追风蹑景。 身形微晃,只留残影,仿佛踩着风,每迈一步都是三丈余开外,神情从容,姿态轻松。 沈棠:“???” 祈善从她身边掠过带起一场微风,再眨眼,人影已经跑到几十丈外。 沈棠:“!!!” 呼叫裁判,这里有人开挂作弊!!! 她终究还是吃了言灵经验不足的亏,骑着四条腿的摩托还是没跑过两条腿的祈善。 日头热辣,押解囚车的士兵被晒得受不了,钻到树冠茂密的小林歇息。他们三三两两聚在阴凉处,几辆囚车则随意暴露在阳光下。囚车上的犯人,不是被晒得中暑,面色青白,浑身虚软无力,便是带着严重的鞭伤。 又以那位御史中丞伤势最严重。 累、困、饿、渴,嗓子眼儿冒烟,御史中丞甚至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 为了折磨犯人,士兵无所不用其极,这几辆押解他们的囚车就是根据他们身高特别定制的。有些特别高,犯人只能微微垫着脚尖,脖子和手腕才能舒服;有些特别矮,既不能站直了也不能坐下,只能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不管是哪种都无法安然入眠,几日下来,不抽鞭子也能去了半条命。 御史中丞的囚车就属于特别高的。 他只能努力垫起脚尖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气,但维持不了多久足跟又会落下去。 严重的伤势、强烈情绪宣泄、缺水、饥饿、困乏……种种因素加持,令他产生严重幻觉,干裂的唇微动,喃喃:“水、水……水……” 就在他即将晕厥的时候,他的囚车被人踹动,摇晃的幅度让他清醒过来。 “阿爹,醒醒!”御史中丞勉强找回几分理智,扭头看向隔壁囚车的儿子——儿子的囚车是矮款的,有伸腿的空间——他的表情盛满担心与惊讶,道:“阿爹,你看他们。” 他们? 谁? 御史中丞反应慢了几拍。 他循着儿子视线看过去,只见刚刚还在树荫避暑的士兵接二连三出了事儿。或双手抱头打滚,或倒地全身抽搐、或呼吸急促困难、或翻白眼口吐白沫、或牙关紧闭面部痉挛,也有少数反应没这么严重,但也捂着肚子跪在地上,有些更是后庭失守,丑态百出。 经验丰富如御史中丞,瞬间明悟。 第一个念头,这些士兵中毒了! 第二个念头,有人要劫囚! 这一念头让他精神振奋,强烈的求生力量从身体深处迸发,促使他勉强打起精神。 那些士兵则乱作一团。 “水里有毒!” “有、有毒!” “应敌,小心戒备!” 大部分士兵中毒,只剩十来个还没来得及喝水的逃过一劫。他们拔出刀将囚车包围,神色惊慌,宛若惊弓之鸟般戒备每个方向。 几个呼吸过去,周遭风平浪静。 叮铃—— 来了! 众士兵内心响起这一念头。 但奇怪的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人呢?在哪里?” “孝子们,你们是在找我?” 陌生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他们惊吓转身,却见囚车空无一人,仅有一名面颊稚嫩、身量瘦小的持剑少年。少年持剑一扫,雪亮剑锋自眼前划过,双眼蓦得一痛。 血腥染红了整个视野。 “游子身上劈!” 沈棠神情冰冷如霜,提剑纵身跃下。 她提慈母剑教训孝子,那几名犯人则脚下一空,跌倒在地,囚车已在几十丈开外。 御史中丞瞳孔紧缩。 “许久不见啊,田师。” 御史中丞闻声扭头,却见一名高挑青年立在不远处。他将双手拢于袖中,身后微风吹拂发丝,独有一份美感。青年冲自己微笑颔首,只是这抹微笑怎么看怎么虚假。 田师? 御史中丞对这一称呼怔然。 祈善见此便道:“贵人多忘事啊,田师。” 御史中丞的儿子搀扶着老父亲,戒备地看着祈善:“这位郎君,你与家父认识?” 还称呼“田师”? 御史中丞也纳闷。 他们认识? 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青年是用什么手段将他救出,不外乎是以“星罗棋布”构筑战场,再以“移花接木”或者其他调兵遣将的言灵将他们几个替换出来。 说着简单,但看青年与囚车的距离,“星罗棋布”覆盖范围少则方圆百丈——在没依附归顺哪位诸侯前,仅凭自身力量做到这种程度的文士,哪会是籍籍无名的简单角色? 若认识,他一定会有印象。 024:孝城 “认识,自然认识。”祈善并不意外御史中丞的反应,仍旧浅笑着,“不过很可惜,只有一面之缘,怕是田师也记不得了。八年前,辛国特试,田师恰好担任那次的中正官。” 八年前? 中正官? 两个提示便让御史中丞反应过来。 有点儿印象了。 所谓“特试”便是正常选拔人才活动之外,特别增设的试炼考核,中正官便是总考官,士人可以通过这个机会进入仕途。 考核内容有三项,家庭背景、品行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文心品阶。 前面两项决定最低线,或者说官场的门槛,而最后一项决定仕途所能达到的天花板。 御史中丞的记性很不错。 那次选中的士子他都有印象,但并不记得里面有祈善,那祈善应该是落选中的一员? 脑中刚跳出这一猜测,御史中丞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自己担任中正官,居然会漏了这么一尾大鱼,实在是他的过失。 但转念一想,如今辛国都不存在了,大批辛国旧臣还被郑乔清算毒害。 短短数月,冤魂无数。 祈善没入仕,反而是好事。 他轻拍儿子手臂,儿子心领神会,助他起身,父子二人向祈善郑重作了一揖, “请教恩人名讳。” 祈善一一回礼。 “姓祈,名善,字元良。” 御史中丞口中喃喃:“祈元良……祈?” 祈善的姓氏太少见,他隐约有点印象,名册上面的确是有一个叫“祈善”的年少士子,彼时才十六岁,是那一批士子中年纪最小的。 只是—— 御史中丞垂下眼睑,视线不着痕迹地扫向祈善腰间的文心花押——若记得没错,那名士子的文心品阶似乎是—— 还未等他搜出那段记忆,祈善已经看穿御史中丞的小动作,主动开口。 “是六品中下。” 御史中丞抿唇不语,随着线索增多,他也慢慢想起来一些尘封已久的细节。 这时,他儿子看看祈善又看看父亲,插了句嘴:“六品中下文心?为何没被征辟录用?” 虽说六品中下文心属于中下品,若无意外,一辈子都没爬上三公九卿的可能,但有真材实料,谋个小官当当还是不成问题的。 辛国亡国前的几年,到处都缺人才,标准不高,不可能不录用祈善。 御史中丞没说话,斜视一眼,无声警告儿子噤声,儿子被他瞪得一抖,分分钟闭麦。 儿子安静了,他才向祈善求证。 “恩人当时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祈善被刷下来,连个偏远地方的小官都捞不着,自然不单单是因为文心品阶不够。 “嗯,的确有得罪。” 祈善双眸微弯成月牙,承认得痛快。 “阿爹,是何人陷害恩人?” 御史中丞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脾性,甚至比他父亲更加耿直、单纯。一听祈善是因为得罪人才被整,错过仕途,立马怒火升腾。谁知御史中丞不仅没回答,还暗中拧他上臂的肉。 “阿爹——” “噤声!”御史中丞横了一眼。 儿子:“……” “那人也不算陷害,不过是我的把柄落到他手中,那时落选也好过出仕再被人要挟。”祈善倒是看得很开,眼底也没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再说一件与自身无关的琐事。 “把柄?”傻儿子依旧耿直。 祈善倏地笑开:“嗯,伪造出身。” 中丞家的傻儿子:“……” 知道一部分真相的御史中丞:“……” “伪造出身”跟真正的把柄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辛国都亡国了,彼时的“大巫”也算不了什么了。只是他们父子以及几位亲朋性命都是人家救的,何必揭人短? 祈善问道:“田师可知那人现在何处?” 御史中丞不知想起什么,面色晦暗。 “在孝城……” “孝城?” “他现在是四宝郡郡守,其郡府在孝城。庚国大兵压境,他在暗中与郑乔勾结,里应外合,拿下辛国数座要塞……若非如此,最少还能撑上五个月,兴许能等来转机……” 祈善道:“反复小人,不足为奇。” “恩人问他的下落是准备……寻仇?” 这时沈小郎君隐含不善的声音滚入耳朵:“我在奋勇杀敌,你在这里闲聊叙旧?” 沈棠浑身浴血,提着慈母剑过来摇人处理尸体——毁尸灭迹,免得生出其他波折——结果远远就看到祈善跟人唠嗑,拳头硬了。 她觉得现在最需要慈母剑教育的不是排队投胎的“孝子”,而是始终边缘ob的祈元良。 见沈棠回来,祈善眼底滑过一丝诧异——他知道沈棠能对付那十来个士兵,但没想到即使没有言灵加持,她动作还这么快。 “在下自然是信任沈小郎君的能力,那些乌合之众岂是你的一合之敌?”面对指控,他敷衍着打发,没有一点儿诚意,视线越过沈棠落向她身后,“他们都死光了?” 她冷哼道:“死光了。”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沈棠手腕一抖,剑身上的鲜血顺着力道被甩到草叶上,落下点点红痕。 “那些中毒的呢?” “似我这般善良的人,自然不会让他们继续受牵机折磨——喉咙一剑,心脏一剑。” 保证死得不能再死。 祈善与沈棠一问一答,还用余光注意被救的几个犯人——御史中丞作为御史台长官,跟辛国世家龚氏接触也不少。倘若沈小郎君是“龚骋”,他不应该认不出来。 但,御史中丞对沈棠这张脸并无看到熟人该有的反应,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好奇、诧异。 一个佩戴文心花押的少年郎,打起来却比有武胆虎符的莽夫还凶,的确值得好奇围观。 祈善心下反省。 沈棠真不是“龚骋”? 他一皱眉,沈棠便猜出他心里酿着什么鬼东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就知道,祈善先前那句“在下明白了”,明白了个寂寞。 有这时间瞎琢磨,不如帮她填埋尸体。 谁知—— 祈善果断拒绝了。 理由也很扯淡。 “在下胆怯,见不得鲜血模糊的尸体。” 沈棠:“……” 她只能撸起袖子自己干活,祈善指望不上,那几个去了半条命还靠着她的饼子、青梅、饴糖续命的囚犯更加指望不上。干活的时候,祈善倚靠着树干,躲在树荫下问她。 “沈小郎君可有兴趣去孝城一趟?” 025:面善 沈棠将挖坑的刀往地上一摔。 没好气道:“我去孝城做什么?自投罗网吗?再说了,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尊重一下她逃犯的人设! “沈小郎君就不担心其他亲眷?” 沈棠闻言迟疑。 祈善这话说中了她的心思。 不管怎么样,现在是她使用这具身体,应该了解一下身体原主的过去,免得以后碰到原主认识的人被瞧出破绽,徒增麻烦。不知身体原主有没有亲人,倘若他们熬过了发配之苦,自个儿可以暗中照拂一二,若亲人们熬不过去死了,也能给人收个尸,免得曝尸荒野。 沈棠的神情变化落在祈善眼中,后者眉眼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料定沈棠的选择能如他所愿! “在下看得出来,沈小郎君潜力非凡,日后或有一番建树。祈某不才,忝称名士,虽不及那些桃李天下的名儒名师,但教沈小郎君基本的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棠心中有了打算,却不说。 她故意道:“元良那些书册我都记住了。” 祈善哑然失笑,抬手指了指他自己的脑子,自信地道:“沈小郎君,真正珍贵的内容,在这里。倘若看过几册言灵就能精通掌控文心,偷师未免太简单了。” “元良这话也有道理,可孝城这地方……”她费了那么大功夫逃出来,结果又屁颠颠儿跑过去,要是倒霉在孝城撞上押解她的官差,她多尴尬,“你总得给个保证。” “例如?” 沈棠:“例如,能改变身形样貌的言灵。” 祈善:“……” 他这里还真没这玩意儿,在他认知中也不存在这种旁门左道的言灵——天下言灵,无一不是为了权、谋、武,三者所用,沈小郎君的脑瓜为何如此奇特? 虽然没言灵,但他有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 沈棠接住他丢来的小瓶子。 打开瓶子,眯眼往里面儿瞅,一瓶子黑乎乎的细腻粉末,不知道用来作什么的。 祈善揭晓答案:“锅底灰。” 沈棠:“……” “往脸上抹点,或者多跑多晒多流汗,七八日不沐浴洗漱,谁能认得出你?” 沈棠脑补一下自己七八天光流汗不洗澡,仿佛能嗅到那股一言难尽的刺鼻酸臭味。 “你就这个馊主意?” “这怎么算是馊主意?”祈善脸上笑意收敛三分,不带半分感情,“这可是经验之谈。” 沈棠微诧。 经验之谈? 不过祈善明显不想纠结这点,声量又扬了上去:“沈小郎君其实没必要那么担心,那些押解的官差远比你更加‘渎职’。逃犯逃跑,他们会上报的可能性不大,最大可能是割了另一人的耳朵补上你的名额。因此,你不用担心会在孝城城门口看到你的通缉画像。” 即便官差不“渎职糊弄”,将沈棠逃跑的事情上报上去,画师绘制通缉画像,那又如何? 以那些画师笔下的人像抽象程度,除非面部有非常明显的特征,否则亲妈来了都认不出,更别说每日都有百姓进出的城门。沈棠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一番说辞,让沈棠吃了颗定心丸。 “行,去就去。” 她吭哧吭哧挖了个超大的深坑,一具具尸体全部丢入再将土填回去,忙完已经月上中天。祈善起了篝火,烤着沈棠言灵化出来的饼子,她刚坐下就能吃到热乎的。 “烫!” 错估饼子温度,差点烫着舌头。 这种饼子没什么滋味,除了烤焦部位有点儿焦香,其他地方都一样,越吃越渴,每吃两口就要配一口水,嘴里寡淡得很。她心里忍不住嘀咕怎么不能夹馅儿,例如梅菜夹肉。 不知为何,祈善今晚睡得格外早。 既没有看书温读也没有练习言灵。 沈棠没睡意,守着篝火堆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草木被踩动的细微声响——有人正在小心靠近自己,但无恶意,她也就不管了。 那人在不远处坐下,借着火光一看,正是御史中丞的傻儿子,有意无意盯着她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似乎想确认什么。 数次张口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沈棠等得不耐烦,最后还是她主动挑起话题。 “中丞睡下了?” 那人一怔,似乎没想到沈棠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嗯……阿爹他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有点烧。这一路受的伤太多,伤口泛红,明儿得想法弄点儿草药……” 说着说着,这男人微红眼眶。 父亲身体比普通人好很多,但架不住年纪摆在那里,经不起大的颠簸和折磨。 沈棠道:“附近应该有村落,你们可以去跟村民弄点儿草药。说起来,我还没问郎君姓甚名谁,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田忠,字守义。” “守义方才那般瞧着我作甚?” “在下是觉得你与在下见过的一个人,除了性别,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且,听你白日与祈善先生对话,说你是……”田忠咽下“逃犯”二字,“我便以为你与她之间有渊源。” 沈棠:“……” 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这是碰上身体原主熟人了? 沈棠问:“那人是谁?你们很熟?” 田忠连连摆手:“不熟不熟,只是见过一面。论关系,她应该算是我的侄媳。” 沈棠大为震撼:“……侄、侄媳?” “严格来说,也不算。”他解释道,“在下与云驰父亲既是同窗也是同年,便认了个干亲。云驰算是我的侄子,倘若二人礼成,依关系也该叫我一声‘田叔’的。” “云驰又是谁?” “龚氏龚骋,字云驰。” 沈棠:“……” 好家伙! 她直呼好家伙! 这具身体tm才十一二岁啊! “为何没有礼成?” “大婚当日还未来得及三拜,礼未成,便有官差闯入龚府拿人,全府上下连同那位都被押解投入大牢,没两日就被发配上路。在下当时也是宾客……当真是可惜了。” 他说完叹气。 他曾为龚府发配之事忙碌奔波,万万没想到只隔了几天,自己全家也遭了殃。 沈棠问道:“龚骋现在何处?” 他苦笑:“倘若好运,大概在发配路上。倘若不好运,大概在黄泉路上。” 沈棠压下乱跳的青筋,继续旁敲侧击,套取消息:“龚骋那位新妇,又是哪一家的?” “她出身沈氏,只是……” “只是什么?” 他道:“只是沈氏在龚氏被发配没两日,便被郑乔下令夷九族,实在是惨。” 沈棠:“……” 夷九族…… 也就是说,这世上除了一个不知死没死的龚骋,原主目前的亲属关系是——真·孤儿? 026:互为工具人 “夷九族……不知沈氏如何得罪郑乔,居然落得这么个下场?”沈棠半晌才找回声音。 御史中丞如此跟郑乔对着干,龚氏疑似藏匿国玺,两家下场也只是被发配而不是夷族——发配是很惨,但好歹还能苟活两日。 轮到沈氏就是直接夷九族? 真·集体注销户口本。 倘若这具身体真是田忠的“侄媳”,也不知道该说小姑娘是倒霉呢,还是倒霉呢。 待在沈氏直接被杀,嫁去龚氏会被发配送去孝城教坊,下场多半也是生不如死。 谁知田忠却是摇头。 “这个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沈棠声音微扬,“怎么会不知道?田郎君再想想,例如沈氏弹劾郑乔或者沈氏断了郑乔向上爬的路径……这样的恩怨也没有?可没有恩怨怎么会上来就夷九族?” “这也是在下疑惑的地方……” 沈氏被夷九族,与沈氏有关系的旧友门生也努力去救过,但敢出头的人,不是被申饬贬官就是被杀。郑乔对于沈氏,手段之严酷,态度之坚硬,无人敢再为沈氏出头。 田忠道:“按说沈氏一门在辛国也算不上什么大族,如何会被郑乔注意到?” 这话已经是美化过的说辞了。 说得直白一些,郑乔在辛国兴风作浪那些年,沈氏连在他面前大喘气的资格都没有! 一门上下又是走中庸的路子,或者说本身能力有限,既不会太冒尖惹人眼红,也不会太平庸被完全忽视,既不会跟风攀附得宠的臣子红人,也不会随意得罪哪个不起眼的小官。 不管田忠怎么回忆,他也不记得沈氏跟郑乔有什么冲突,偏偏只有沈氏被夷九族。 再者—— 沈棠的态度让田忠有些在意。 于是试探道:“小郎君如此在意沈氏的消息,可是与沈氏有交情?” 其实他更想问别的,例如——这位小郎君是不是沈家大娘子的孪生哥哥或者弟弟,因为一些原因隐瞒了身份在民间长大? 二人实在是太相似了。 田忠一度怀疑沈棠就是倒霉催的沈家大娘子,但看到沈棠腰间缀着的文心花押又打消了怀疑。其他都可以造假,唯独性别做不得假。 他笃定,这位沈小郎君即使不是沈家大娘子的胞兄胞弟,也跟沈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棠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虽说田忠没什么恶意,但当下这个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田忠也识趣,见沈棠没有继续交流的意思便岔开话题,聊起祈善。讲真,他对祈善还挺感兴趣,不知道沈棠这么跟祈善凑到一块儿。他跟阿爹打听祈善的事儿,阿爹就瞪他。 唉—— 沈棠道:“大概是缘分吧。” 田忠诧异:“偶然遇上便结伴同行?” “这样不行?” 田忠道:“倒也不是不行,恩人有大才,且他的文心和言灵潜力——当世少有敌手,至少在下是这么看的。日后若遇对了明主,甘愿依附臣服,文心的成长不可小觑。只是——” “只是什么?” 上面这句可不是沈棠问的。 熟悉的男声从二人身后传来。 沈棠和田忠齐刷刷回头,撞上一双黑沉深邃的眸子,纷纷开启禁言模式,田忠更是蹭得一下站起身,双手局促地垂在身侧,羞愧红晕从脖颈爬上脸颊。 恩人是他父子的救命恩人,自己聊天聊着聊着失了分寸,居然背后议论恩人…… 若不是怕吓到人,都想给自己两耳刮子。阿爹说得对,这张满嘴跑的嘴巴真该缝起来! 张口欲道歉却被祈善抬手制止。 他简单打发掉田忠:“方才起夜,听到田师那边隐隐有些咳嗽……” 田忠立马顺着台阶下去。 “阿爹不舒服?在下这就去看看。” 脚底抹油,一溜烟跑没了。 祈善坐到了田忠原来的位置,他显然听到了沈棠和田忠的对话,笑着拨弄篝火。 “没想到在下居然猜错了,沈小郎君不是龚氏族人,而是沈氏出身……” 沈棠:“……” 话不要说得太满。 直觉告诉她,祈善估计还会被打脸。 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她自个儿都不敢笃定这具身体是沈氏那位大娘子…… 沈棠没吭声,祈善又说:“既然沈氏已被夷九族,沈小郎君在这世上也无亲眷了,这孝城不去也罢。早点歇息,明儿去临近城镇。” “我何时说不去孝城?” 祈善眼神错愕:“你去?” 明知祈善是以退为进,沈棠依旧道:“去,怎么不去?我跟着元良是为了学本事的,如今的世道,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来日再说吧。我只是好奇,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元良看重的?你似乎很想我也去孝城,可在我看来,带着个累赘上路,与你并无益处。” 祈善见沈棠戳穿那层窗户纸,微微讶然之余,难得郑重道:“沈小郎君,你不是累赘。” 自然是因为有所图谋才会这么做。 谋者,一贯是无利不起早的黑心职业。 这种精神连奸商都自叹弗如。 沈棠明白他未尽之语,笑笑不说话。 她将祈善当成百科全书工具人,自己也被祈善当成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人? 互为工具人,挺公平公正。 “元良,我还有一问。” 祈善:“你问。” 沈棠看着田忠离去的方向。 “先前田守义说了一段话,我觉得有些疑惑他说‘日后若遇对了明主,甘愿依附臣服,文心的成长不可小觑’,这是什么意思?” 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似乎有别的深意。 “原是这个问题,你不需要知道。” 沈棠:“???” 祈善用言语无法描述的复杂神情,对着她道:“沈小郎君,文心跟文心也是不一样的,田守义这话针对大部分拥有文心武胆的谋者武者。可我由衷希望,这部分里没有你。” 沈棠:“???” 又在跟她卖什么关子? 她换了个问题:“我能知道你去孝城做什么吗?好赖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 毕竟祈善这厮爱卖队友。 要防备着点儿,免得怎么被坑死都不知道。 祈善仰头看着天边朗月,夜风吹拂发丝,掩盖他眼中的思绪。沈棠只听到他的声音说:“为了收债。在下有一笔多年旧债,不辞万里,也要去收,哪怕只是收回点利息。” 沈棠:“……” 她心里嘀咕。 收债? 信了你的邪! 什么旧债能让祈善萌生这么大杀意? 夜尽天明。 第二日,二人便与田氏父子他们分别。 后者要去投奔亲故,待在郑乔势力范围迟早会送命,沈棠二人要去孝城。 027:入城 前往孝城的路途并不平坦。 且不说豺狼虎豹、毒虫猛兽,光是落草为寇、拦路打劫的土匪也够人发怵。沈棠二人为了少点没必要的麻烦,尽可能不夜宿野外。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给沈小郎君置办两身新衣,祈善自个儿的衣裳都快不够穿了。 他从布庄出来,手中多了个布包。 量体裁衣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在成衣之中挑两身与沈小郎君身高差不多的男衫。 里衣外衫皆有,再加上自己借给沈小郎君那一身,三套替换着穿应该够了。 “沈小郎君,该走……” 祈善正要招呼沈棠上路,天黑之前去下个村落,可本该待在门口的沈棠却不见了人影。 人呢? 人生地不熟的也敢乱跑? 他正准备去寻找消失的沈棠,还未迈步,余光就瞥见街对面有一抹眼熟的纯白——那匹雪白的高大骡子乖乖伏在地上,即使往来路人聚在那里围成一圈也没能挡住它乱甩的尾巴。 祈善:“……” “往来的乡亲们,瞧一瞧看一看啦,刚摘的新鲜青梅,三文钱一斤,卖完为止……” 刚凑近人群,便听到熟悉的吆喝声。 只见他熟悉的那位沈小郎君,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地上,用草绳草草扎起头发拢成丸子。身前摊着一块布,布上堆着小山似的青梅,旁边还有一个大箩筐,框内全是青梅。 她似半点儿不害臊,热情兜售青梅。 只要有人来买,她就热情招呼,什么郎君娘子、什么哥哥姐姐,嘴巴抹蜜,一通乱喊。 还不忘给青梅打广告, 什么物美价廉、皮薄个大,吃了不仅能解渴解暑还能养颜美容,实是盛夏必备果品。 祈善站在人群围观了会儿,发现买青梅的多是女子,每个都是三斤五斤地买。且不说青梅过于廉价,买到就是赚到,光让这位俊俏小郎君喊自己一声“姐姐”、“娘子”,也不算亏。 若非沈小郎君年纪实在太小,态度热情,长得漂亮,眼睛也干净纯澈没龌龊心思,这条街上的男人估计能将其拖到小巷一通暴打——没事儿撩拨这些大媳妇小娘子做什么? 逢人就喊娘子、姐姐,轻浮。 没多会儿,沈棠的青梅就完全兜售出去,几十个铜板被她装进钱袋,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似早就料到祈善在一侧。 笑问道:“元良,你忙完了?” 祈善没好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忙完了,你这是做什么?” 别人是当垆卖酒,沈小郎君当街售青梅? 沈棠摇了摇铛铛作响的钱袋子。 “没钱了啊,元良这话问的……” 不知道她现在有多穷吗? 总不能伸手跟祈善要钱吧? 他俩非亲非故的,互为工具人,谁也不欠谁,沈棠总不能厚颜还将他当做atm机。 在祈善复杂注视下,沈棠将框子还给另一个摊主,从人家那里赎回抵押出去的文心花押,重新戴回腰间。用新赚的钱买了点盐、酒,以及其他腌制的小菜。 “既知自己囊中羞涩,为何还将银钱赠予田师他们?”祈善说着将布包丢进摩托驮着的布袋,自从发现沈棠能一天十二时辰凝聚摩托而不疲累的时候,摩托就被赋予了新的工作。 二人行李都丢给它驮着,省力。 两日前与田忠一行人分别,沈棠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送他们,外加十几张饼。 “一则,那几块碎银又不是我自己赚的。”那是她从第一个被杀的官差身上搜罗到的,用别人的遗产她不心疼,“二则,田忠他们带着伤,身无分文,即便有投靠的去处,身上啥也没有,有无这条命挨到目的地还不知道呢。” 她即使没钱也不会饿死。 一番思量,几块碎银就舍出去了。 沈棠作为和平时期长大的画手宅女,总是见不得人家可怜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呗。 祈善似不信,又问:“只是这个原因?” 沈棠歪头不解。 “不是因为这个还能因为哪个?怎么,这年头做好人好事还被阴谋论啦?” 祈善:“……” 见沈棠表情不似作伪,他颅内不知脑补了什么,表情变化莫测,看得人一头雾水。 沈棠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元良?” 祈善深深看她一眼,叹道:“无事。” 可脚下一错,身形已经闪至三丈开外。 被留在原地的沈棠:“……淦!” 既然没事,你tm用言灵跑什么跑? 尽欺负她不会骑着摩托用追风蹑景! 因为实在穷得叮当响,沈棠只能一路走一路兜售自产自销的饼子、青梅、饴糖。 青梅和饴糖的价格根据当地百姓穿着打扮浮动,打扮体面干净的多卖几文,满身补丁、蓬头垢面的少卖几文,饼子价格则根据当地摊贩走。既然是无本买卖,尽量不扰乱市场。 祈善对她这些考量不置可否。 当然,内心怎么吐槽沈棠就不知道了。 沈小郎君是他平生所见,混最惨的文心谋者,哪怕是自个儿最落魄的时候也没这样。 可人家自己乐在其中,他也不好多说。 二人紧赶慢赶终于靠近四宝郡境内。 算算他们在路上消耗的时间,估计比龚氏第二批流放犯人的脚程还要慢。 “元良,我前不久在集市听百姓说,这四宝郡有四大宝,百姓丰衣足食……可为何?” 沈棠牵着摩托跟着祈善,左右张望。 街上空荡荡,入眼皆是破败景象,偶尔能看到路人也是面黄肌瘦,仿佛一把骨头罩着件破麻袋,一阵风就将将人打得摇摆。 这些路人还特胆小,若目光不经意跟沈棠这两个陌生面孔撞上,便会瑟缩脖子,犹如受惊吓的兔子,加快脚步闪没影。 祈善叹道:“四宝郡是庚国率先攻破的郡县之一,附近六郡,三郡被劫掠一空,四宝郡尤为严重。若想恢复以往繁荣,难啊……” 家家户户飘缟素、办丧事,耳边的哀嚎和啜泣便没有停下的时候。 这般衰败景象,祈善并不意外。 谁让两国战争战场放在了辛国呢?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注定要悲剧。 只是,待二人千辛万苦抵达孝城,却发现城内城外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城外尸横遍野,荒地千里,夜风发出的呜呜声,仿佛万千孤魂野鬼凑在耳侧悲恸齐哭。 而城内—— 人潮涌动,歌舞升平。 028:小娘子~ 反常! 非常反常! 沈棠忍不住东张西望,揉揉眼睛。 确信眼前这一幕不是梦境之后,她问祈善道:“元良……我们没有走错地方吧?是不是不小心踏入什么奇奇怪怪的幻境,亦或者是跨过了某扇穿越大门……它、它不对劲啊……” 她忍不住扭头看向来时的城门。 一眼看不到底的队伍还在缓慢蠕动前行。 这些百姓大多衣衫褴褛,精神不济,城内的百姓却是红光满面,衣衫干净得体。 怪诞差异造成的视觉冲击让她怀疑人生。 祈善面无表情:“哪里不对劲了?” 沈棠指了指城门的方向。 “你看城外,再看城内,哪里对劲了?” 见惯了荒芜萧瑟的破败场景,再看孝城内的繁华热闹,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两幅场景真的存在于同一片天空之下?但现实却是——二者仅仅隔着一面城墙、一条护城河。 祈善闻言敛眸,不知何时唇角已带上三分讥诮,一派老成姿态:“沈小郎君啊,你还得多走走多看看,以后便见怪不怪了。” 沈棠不满:“你说我大惊小怪?” 一点儿不给她面子? “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对,一点面子不给! 沈棠:“……” 日常想跳起来给这厮做个开颅手术。 途径一家酒肆,祈善指了指酒肆门侧的位置,叮嘱她:“沈小郎君,你先在这里等着,在下去打听点事情,约莫一个时辰就回来。你千万守着这里,别乱跑。” “打听事情?找你债主下落?”见祈善没有正面回答,沈棠又无所谓地摆摆手,“要去就早点去,早去早回,咱们还得找晚上落脚的地方呢,我可不想睡马路边或者桥洞下……” 祈善:“……” 原先复杂如烈火灼烧的心情,被沈棠这番话这么打岔,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什么情绪都接不上了。那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在胸腔翻滚糅杂成一团,化作一声长叹。 他无奈重复:“嗯,你也是,别乱跑。” 沈棠听话地待在酒肆门侧,目送祈善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直到完全看不到了,她眼睛蓦地一亮——虽说穿越快一个月了,但每天基本跟祈善同行,根本没有私人的活动时间。 自然,她也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在原地等了会儿,转身就跟酒肆老板租借了张小马扎,摩托也乖顺地伏下来陪着。 “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约莫过了一刻钟,头顶传来故作端庄的男声。沈棠闻声抬头,一眼便瞧见个略显富态、五官粗糙的中年男人,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问:“喊我?” 此时唯有颜文字能表达她的心情。 天啦撸?(????) 穿越近一月,头一次有人喊对性别! 以往那些百姓,无一不被祈善带进沟里。 真是造孽啊,祈元良! 中年男人笑着凑近说道:“正是正是。” 沈棠生得俊俏漂亮,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能看出相貌潜力,只需养个一两年就能出栏赚钱。肤色白皙,气质干净,只是穿着打扮不富贵,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 她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的乡巴佬模样,一瞧就是个生嫩没经验的孩子。 最好拐骗。 祈善跟沈棠出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本来也没抱啥心思,毕竟沈棠身边还跟着个祈善——需知这个世界最不能惹的,其中之一就是文士装扮、戴着发冠发簪的儒雅男性,鬼知道他们有无文心?踢上铁板就不好了——可谁让祈善离开,只剩下落单的沈棠? 二人口音,一听就是外乡人。 这么一头肥羊不宰了,他啥时候能开张? 只要将人拐走转移,祈善回来也无用。 沈棠此时乖顺地坐在小马扎上,眼神无辜,还冲男人露出核善的笑:“有何事情?” 男人笑道:“是这样的,方才与你同行的郎君让我过来领你去客栈。” 沈棠问:“元良让你来喊我?” “是啊,我是芳华客栈的帮工。你同行的郎君是不是一位穿着月白色文衫,个子高高的,长相比较清瘦的郎君,他说你在这家酒肆门前等着。”男人一边道一边比划两下。 沈棠一派天真单纯模样。 男人形容一句她点头一下。 “对对对,那就是元良……可,他不是说去打听点事情,还让我在这里等……” 男人出声打断沈棠的话:“这个啊,那位郎君似乎是碰上故人了,一时间抽不开身。” 沈棠见他“不似作假”,半信半疑。 男人又问:“小娘子是担心我是骗子?那不如我陪你在这里等那位郎君过来吧,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待在这街上很不安全的。” 沈棠连忙摇头。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她想了想,又问男人。 “你在这里等着,不会耽误客栈杂事?” 男人大方摆手,爽朗笑答。 “这不碍事儿,耽搁就耽搁,总不能看着你一个小娘子待在街上,很不安全的。” 他这么一说,沈棠神情似有动摇。 这一幕也落在往来行人身上。 酒肆老板抬眸瞥了一眼男人,不屑轻哼,却没出声戳穿,其他铺子老板也熟悉这个中年男人——这一带有名的混混,时常去孝城附近的村落物色相貌有潜力的男童女童,放在家中养个两年,若是没有长歪就高价出手卖掉,一些不知情况的外乡人也是他下手的目标。 这会儿明显是瞧上这位小娘子了。 酒肆老板内心啐了一口唾沫。 但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个年头谁的生意都不好做。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得罪这种混子,也别想在孝城做生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自己没有看到。 同时也内心哂笑,嘲笑沈棠单纯无脑。 这男人生得一双细长狭窄的鼠眼,在沈棠没注意的时候,视线在她脸蛋和衣裳来回打量,再加上那股子轻浮劲儿,明显不正派。也只有这种不谙世事的富贵人家的孩子会上当。 居然还跟人笑眯眯地谈得有来有往。 殊不知,沈棠有这份耐心也是有原因的。 谁让他是头一个喊对性别的人呢? 沈棠笑眯眯,这才愿意跟对方多聊两句。 然后—— 他若打消心思便好,若还使坏—— 再送他早登极乐。 029:做赌 似男人这样的混混,见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对人心的把控在摸爬打滚中趋于圆满,只一眼就能看穿这人好不好惹,如何能拿捏。似眼前这种单纯天真的小娘子,最心软。 这种心软是可以被道德裹挟的。 他越是大方表示“耽误工作”无所谓,为了“安全”陪着小娘子一起“等候”,小娘子就会越愧疚,愧疚之余信任感也会暴涨,放下在陌生环境升起的戒备心,继而落入陷阱。 不出男人所料。 小娘子敛眸,怯生生问他:“当真不碍事?” 男人一屁股坐沈棠身边。 刻意伸出双脚,将脚上沾着乌黑泥渍、生过冻疮的脚趾露出来,让沈棠能看到他那双磨损严重的草鞋,嘴上爽朗豁达:“不碍事儿,至多被掌柜扣几个铜板。那位郎君要是没看到你过去,应该也会过来。” 沈棠表情微变,瞳孔游移,似在内心做着天人交战,男人瞧了心下窃喜。 他为什么敢这么说? 因为他知道祈善不会这么快回来! 不担心谎言被戳穿。 他沉得住气,心里默念数字,直到数到“十五”,乖乖坐在小马扎上的小娘子站起身,软乎乎道:“既然是元良让你来找我,我们还是快些去跟他会合。若是迟了,不仅耽误你的活儿,他又得骂我……麻烦带路。” 得手了! 男人心下得意,嘴上忙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不麻烦不麻烦,小娘子折煞人了。” “小娘子,咱们走这边。”男人伸手一指,指着祈善先前离去的方向,作势引路的同时还贴心接过沈棠牵着的摩托绳子,又道,“芳华客栈离这里有些路,小娘子要不要骑上去?” 整个过程,男人表现得非常得体有分寸,无形中也能增加沈棠对他“芳华客栈帮工”身份的信任感。沈棠果然不疑有他,费劲儿笨拙地爬上摩托背上。男人余光瞥向摩托,一边牵着绳,一边跟沈棠闲聊:“这匹瞧着不像是马?” 温顺的小娘子有问必答。 “摩托是一匹骡子。” “骡子?” 男人心里暗忖这匹骡子能卖多少钱。 虽然是骡子不是马,但这匹叫“摩托”的骡子长得好看,通体雪白,个头能有寻常成年男人那么高,看着价格不菲。自己找个渠道转手卖出去,说不定能卖上高价。 此时的男人牵着摩托走在前面,露给沈棠的只有后背,自然也不怕她看到自己此时的表情,脸上的得意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一直暗地里关心这边情况的商贩见状,叹气的叹气,嘀咕的嘀咕——有些人找死真是拦也拦不住。 落在这种混混手里,这位小娘子完了。 有家肉铺跟酒肆隔了两间。 肉铺屠夫见沈棠傻乎乎跟混混走了,神情几番变化,咬咬牙,手中剔骨刀往砧板一摔,抄起另一把杀猪刀。还未踏出肉铺就被店里干活的老父母拉住,狠狠给他使眼色。 屠夫没挣扎,只是看看沈棠的背影渐渐缩成一小团,最后化成一声长叹。 “作孽啊!”他用沾着荤油的手一抹脸,压下想管闲事的心,又啐骂,“什么破世道!” 不知道是骂那个混混还是骂自己。 调整好心态,他继续回到肉铺前干活。 来买东西的客人倏地说了句。 “那位小郎君不会有事的。” 屠夫一怔:“啥?” 客人笑着重复。 “那位小郎君不会有事,反倒是哄骗人的那个,性命要悬了。” 屠夫诧异地睁圆眸子,手中还握着刀,愤懑比划道:“你这老东西说的什么鬼话?” 客人不惧,从容笑说:“不妨做个赌?” 屠夫听客人说沈棠无事,稍稍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客人是在瞎说话。 什么小郎君? 被带走的分明是个俊俏漂亮的小娘子。 他不满哼道:“老不正经的东西,招子不灵光,脑袋也糊涂,净说瞎话哄骗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说做赌,那问你怎么赌法?” 客人:“那位小郎君半个时辰就会安全回来。我若赢了,今日的下水你送我。” 屠夫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不过是几斤没人要的下水,这个赌不大。 这客人他熟,被月华楼买回去的后厨杂役——每次来都会买点没人要的下水,屠夫见他跟月华楼其他人不同,丝毫没有卑躬屈膝的谄媚劲儿,倒像个读书人,带着股说不出的儒雅,很有好感,每次给称下水都会多给点。 今日照常又来,没想到会说胡话。 屠夫道:“俺要赢了呢?” 客人:“下水我多买一斤。” 屠夫没好气道:“下水这玩意儿多卖一斤,俺能多赚几个子儿?成,赌就赌!” 过了会儿,屠夫切了半斤碎骨用荷叶包好,跟之前的下水放一块儿,手指点着肉铺案子,说道:“人要是能回来,这半斤也给你。” 虽说碎骨没什么肉,但也能凑合炖锅肉。 这位客人瘦得快皮包骨,屠夫多少有些心软,也由衷希望客人能赢,那位小娘子平安,算给自己积阴德,心里好过一些。 客人叉手一礼:“多谢。” 屠夫嘀咕:“这动作也像模像样。” 月华楼是什么地方? 男人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这位客人说是后厨做粗活的帮工,但被月华楼买回去的奴隶,说难听一些就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这么个人却学读书人的范,没少被嘲笑,屠夫也觉得他拿架子。 不过屠夫没笑。 只因为客人气质真的好。 跟他说话舒服。 半个时辰,屠夫等得心焦,时不时往沈棠二人消失的方向瞅,问客人:“老东西,你刚才为什么说那是小郎君?那分明是个女娃。” 客人一点儿没将屠夫不客气的称呼放在心上,而是笑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位置。 屠夫不解:“咋了?你腰疼?” 客人道:“文心花押。” 屠夫一愣:“啥?” 客人:“那位有一枚文心花押,虽不及寻常武者,但对付个普通人不成问题的。” 屠夫:“……” 作为普通人,他即使没见过“文心花押”也听说过,自然也知道拥有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俺怎么没瞧见?” 屠夫回忆,只记得那张俊俏漂亮的脸蛋。 客人道:“那枚文心花押无色透明似水晶,若不刻意注意,极容易被人忽视。” 因为文心武胆,时下流行男子外出佩戴花押或者类似虎符的配饰。普通花押和文心花押辨认起来有难度,普通人很难第一时间区分。 030:救我! 隔壁铺子掌柜一听来劲儿了。 探出头“调侃”客人,言辞轻蔑:“嘿,就你这老东西也分得出贵人才有的东西?” 又有一个来打肉的客人也附和。 “许是楼子里见的‘贵人’多了……” 面对周遭人带着些许恶意的调侃,客人始终面无异色,一双历经千帆的眸子仅剩平和。 屠夫却听得刺耳。 手里抄着剔骨刀作势赶人。 一脸凶悍:“去去去,别凑这里坏了俺生意,要不要打肉?不打肉去别地儿站着。” 其他看客感觉没趣儿,纷纷散去。 别看屠夫干的都是脏活累活儿,却是这条街上家境最好最殷实的,说话也有几分重量——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开个荤腥,屠夫家隔三差五能吃到肉,菜里面油水很足。 街坊邻里也不敢轻易得罪他。 见看热闹的人散去,屠夫才问那位客人:“老东西,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客人笑道:“自然是真的。” 屠夫咂摸了会儿,问:“你咋知道?” 他也挺好奇这老东西怎么大老远,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文心花押而不是普通的配饰。 客人屈指轻敲肉铺案子,笑着说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输了,愿赌服输。” “行行行,俺要是输了,那就是喜事!俺回头再去打二两老酒给你下菜……”屠夫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他干着高薪职业,不心疼那点儿“赌资”。等待的功夫,屠夫双臂曲起撑着木案,跟客人闲聊起来,“诶,老东西,俺听你说话酸得很,你是不是真念过书啊?” 客人道:“略识得几个字。” 屠夫一听来了精神,一拍案子:“老东西啊,你也知道俺那娃儿要开蒙了……” 客人淡声问他:“你想你娃念书?” 屠夫点点头,又道:“也不用教多少字,又不指望俺娃能当官,俺们家这个跟脚哪有当贵人的命?你就教娃念几个字,不然以后跟人算账还被人坑。俺这铺子总要给娃的……” “若你娃有文心或者武胆呢?你供不供?文心习文,武胆练身,要吃光家底的。” 屠夫只觉得老东西在揶揄他,撇了撇嘴,低头麻溜切肉:“就俺们这些跟脚?俺娃哪里配得上,跟着俺学怎么宰肉就行……” 在他记忆里面,有文心花押或者武胆虎符的都是贵人,他们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大富大贵,总而言之是人上人。这些人能飞檐走壁,也能无中生有,那可是神仙才有的手段。 他们只是泥地里打滚的平头百姓。 他是屠夫,他的娃肯定也要当屠夫。 其他的? 哪里敢奢望那么多。 客人目光平静如水地看着屠夫,连做个白日梦畅想一下都不敢,心下不是滋味。 他喟叹着道了句:“箕裘之业……” 屠夫不懂:“啥东西?” “子承父业的意思。”客人解释道,“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屠夫更加不懂,不过他倒是笃定了一事儿——这老东西还真识字,估计识字还不少! 于是,他越发迷惑。 这年头谁不尊重识文断字的人? 老东西出去教教孩子读书识字都不至于混成这样,怎么会被月华楼买回去当后厨杂役? 屠夫心里装着疑惑,可客人不想多说,再加上生意上门,只能收起多余的心思。 他想着晚上带娃去找老东西,多带两斤好肉,整天吃下水也不怕吃出病。 与此同时,混混也将沈棠带远。 他先是走了一段大路,等沈棠注意力被引开,没了戒备,又建议绕近路往巷子里钻。 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安静。 沈棠终于有了几分明显的不安。 问男人:“离客栈还有多少脚程?” 男人回答:“快了快了。” 又绕了两条巷子,沈棠再问。 “你确定没有走错路吗?” 男人不耐烦,此时距离目的地不剩几步路了,他自觉有恃无恐,声音拔高数度恐吓沈棠:“说是快了,小娘子如此心急作甚?” 沈棠察觉不对劲,慌道:“我要回去……” 男人嘿嘿一笑,不肯停下:“晚了!” 一脚踢开门,冲院子道:“来生意了。” 那是个非常偏僻肮脏的院落,院墙缝隙爬满杂草,隐约还能听到院内传来交谈声。 沈棠作势要爬下摩托的背逃跑。 刚落地,还未站稳就被男人大力往院内推搡。她重心不稳,脚下狠狠踉跄,又惶恐不安地扭头看着院中走出来的一男一女。 女的道:“好生俊俏的娘子啊,赖头,你上哪儿哄骗来的,瞧瞧这细皮嫩肉的……” 说着还上手要掐沈棠的脸。 沈棠惶恐躲开,冲着名为“赖头”的男人怒目而视:“你、你你你不是元良喊来的?” 赖头不理沈棠,兀自回答:“三两句话就乖乖跟着俺走了,生得好看可脑子不行。” 女人身边的男人凑近打量沈棠的脸蛋,沈棠怯懦地往后闪退,惶恐欲泣。 男人舔了舔唇,哼笑:“女娃要什么脑子?女人要有脑子,俺们生意还怎么做?晚些带她去月华楼看看,那边一直催着要好货。” 女人忽略同伴的地图炮:“月华楼?那楼子里不都是小倌,要个丫头过去作甚?” 赖头和男人相视而笑。 猥琐在二人间流淌,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不懂,人家上门要货俺们给就行了。” “就是,女人少管那么多。” 赖头推着沈棠肩膀,准备将她关进一间漆黑肮脏、散发着难言恶臭的小黑屋。 沈棠脚下错步闪开。 羞愤,咬牙切齿:“你们敢卖我?” 女人嗤笑,眼神陡然锐利,上手要去掐沈棠的肉,口中威胁:“别说你一个小娘皮,就是天王老子家的娘子来了,俺们也能卖。老实点!不然有你好受的!” 沈棠直接绕柱闪,一边绕一边眼尾泛红,骂道:“你们这么干就不怕老天爷报应吗?” 见沈棠越跑越来劲儿了,三人准备合力将她拿下,再好好毒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报应?”赖头啐骂,“老子就是老天爷!” “祈元良救我!” 男人道:“喊破嗓子都没人救你!” 这小娘皮挺会跑,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我好怕!” 沈棠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院子就那么点大,沈棠很快被三人逼到死路,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娘子瑟缩着肩膀。 下一瞬,脸上的惧色退去。 “才怪!” 蹬墙借力,长腿旋身横扫。 031:市容 院落内,两男一女双手被缚在身后。 三人齐齐跪在沈棠脚下,抖得像筛糠。 “刚刚是谁说自己是老天爷来着?” 沈棠手中棍子挑起一人下颌。 笑问:“是你吗?” 被点名的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边摇一边不住地往后方闪躲,试图避开沈棠的棍子又怕她会暴起。他们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子,再加上被殴打,整个人都傻了。 沈棠又用棍子挑起另一人下颌。 “那是你?” 被点名的人就是哄骗沈棠过来的赖头。 “不细不细——” 他声音带着哭腔,说话还漏风,整个人怕得眼泪花都要滋出来了。 不怪他这么怕。 沈棠那一记蹬墙飞踢,他连疼都没咂摸过味来,上下两排牙就被一脚踹掉四五颗,剩下的也在摇摇欲坠,牙床溢出的血糊满半张脸。 之后的发展简直像做梦一般,他们三个大人被个黄毛丫头制服。 毫无反抗能力! 于是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也不是你?”沈棠眼尾泛笑,长棍挑着第三人,也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那是你?” 女人毫不犹豫地出卖赖头,声音尖利大叫:“俺没说,俺真没说!是赖头说的!” 沈棠视线落向赖头,眼睑微敛。 “死到临头还撒谎,罪加一等!” 一听到“死”这个字眼儿,赖头登时被吓得眼泪鼻涕齐下,跪在地上不住给沈棠磕头求饶。刚磕三下就被她用那根晾衣棍抵住,她漠然道:“瞧你还有几分悔过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给你们立功赎罪的机会。说——除了我,你们用这法子骗来的无辜女子都去哪儿了?” 她查了查,院子没其他被拐者。 早知如此,她费这么大功夫做什么? “都都都都、都卖掉了……” 赖头怕得舌头不受控制,说话打结巴。 “卖掉了?卖去哪里了?一共卖了多少人?一共卖掉了多少钱?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沈棠坐着小马扎,左脚虚放,右脚曲起,方便拿棍子的手能搭在膝盖上。 她一连串的审问让赖头三个欲哭无泪。 这问题他们怎么回答? 不回答会死,回答了会死得更快。 两个男人毫无头绪,生怕一个答错就被沈棠敲头,倒是那名女人心下有了猜测——她觉得沈棠是看多市井话本,向往游侠仗剑天涯的日子,毛都还没长齐就跑出来伸张正义。 对付这种愣头青也不是没法子。 她泫然欲泣:“小娘子误会俺们了,俺们就犯两三次错,真没干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沈棠冷笑:“两三次?其一次还让我碰上,你们有这个运气咋不去买福利彩票?” 女人死咬这个说辞。 “俺们是卖了不少货……但俺们这么做也是救人啊。”她小心用余光注意沈棠的表情,见她没有动怒才继续道,“俺们卖掉的都是正经买来的货,他们爹娘收了钱的。这世道,买人才花几个子儿,俺们只是猪油蒙了心智才犯了大错,以后再也不骗了!” 沈棠一听笑了:“救人?” 女人见沈棠能说通,登时生出希望,狡辩说:“这几年打仗,谁都不好过。家里生娃多的,那么多张嘴巴要喂,怎么养啊。要是俺们不买不卖,那些娃不是没吃的饿死就是被换给别家吃掉。被卖掉,好歹有去处有口饭。” 沈棠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气笑。 棍子抵着他们喉咙,冷笑着下最后通牒道:“少狡辩,交代!不然,这一棍子就捅进去,我的力道你们有体会,保证这一杆子能从前捅到后,再将你们三串一根棍子上。” 她只稍稍用力,便在女人喉结位置留下一道乌青的印子,疼得后者嗷嗷直叫。 “俺交代!俺交代!” “壮士饶命啊!” 沈棠这才稍稍满意。 屠夫时不时张望看向外边的日头,越看越心焦,紧张地搓着手,唉声叹气。 “老东西啊,你说的到底灵不灵?” 谁知客人笑着将打包好的荷叶提起,往街尽头的方向一努嘴,笑道:“这局,我赢了。” 屠夫探出脑袋,往那个方向眯眼瞅了半天——因为工作缘故,他天未亮就开始宰货,时间一长就把眼睛熬坏了,稍远一些的东西就一片模糊——眯得眼睛都快抽筋,仍未看到。 只注意到那个方向的人群骚动。 直到沈棠走近,他才看清发生什么。 只见那位俊俏的小娘子……啊不,小郎君,骑在那匹漂亮的骡子背上,口中咀嚼着什么,慢悠悠地晃了回来。 她牵着一根绳,绳子串着两男一女—— 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 不过,对于时常在这片地方做生意的人来说,这仨挨千刀的祸害化成灰都能认出来。 沈棠回到酒肆旁,继续坐小马扎等人,屈指连弹,三颗啃下来的扁圆青梅核,三人扑通扑通扑通,膝盖直接砸地上。 沉闷响声听得众人头皮发麻,膝盖幻疼。 沈棠指着三人,杀气十足:“通通跪着。” 三人瑟缩着咽下痛呼,不敢有丝毫违抗。 客人:“……” 眼底似有一丝讶色闪过。 他以为沈棠会杀了意图不轨的混混。 这又是什么阵仗? “小郎君缘何不直接杀了他们?” 围观的百姓凑过来看足了热闹,逐渐散去,客人上前跟沈棠搭上话。沈棠正百无聊赖啃青梅,一边啃一边抱怨祈善怎么还不来,听到这话循声扭头看向来人。 指了指自己:“……你喊我小郎君?” 客人:“有何不对?” 视线在沈棠腰间文心花押停顿一秒移开。 沈棠:“没、没不对,兄台好眼力劲儿!” 哪里都好,就是跟祈善一样瞎! 至于他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不杀那三人?当然是因为杀人犯法啊。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手无缚鸡之力的画手,怎么能干那么血腥的事情?他们再该死也该交给孝城府衙处理……” 而真正的原因—— 那个院子太偏僻,荒无人烟,这三人要是在那儿被杀掉,尸体暴露在外、无人处理会腐烂生蛆,非常影响孝城的市容建设。 再者,一个画手动不动杀人影响也不好。 所以她决定修身养性,遵纪守法。 客人勉强能听懂沈棠那串吐槽,道:“若交给府衙,他们不日便能自由。” 沈棠啃青梅的动作一顿,迟疑道:“那——我待会儿将他们拉到城外再弄死?” 032:交谈 以祈善对沈棠的了解,他深知沈小郎君不是会安分守在一处的人,担心会出幺蛾子,匆匆忙完要办的事,第一时间赶回来。结果—— 人呢? 这么大的沈小郎君呢? 祈善立在原地,脸色微青。 正想着沈棠是被拍花子带走还是她带走了拍花子,耳边响起一道陌生沉稳的男声。 “这位可是祈善,祈郎君?” “老丈好,在下正是祈善。” 祈善收敛心焦,冲着来人叉手一礼。 礼毕,他直起身,暗中仔细观察来人模样——发丝灰白,容貌苍老,满面风霜,估摸有四五十岁,身穿一袭发黄老旧的裋褐,脚踩草鞋。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引起祈善好奇,让他讶然的是此人气质斯文儒雅,眉眼平和中正,一双黑眸过于澄澈,不像是这年纪该有的。 他垂下眼睑,视线落在来人双手之上。 那是一双长着冻疮印记的粗糙老手,正提着几起用荷叶包裹的荤物,其主人应该是长时间干着粗活且家境贫寒的人。纷杂分析在这一瞬从他心头飞速掠过,逐渐沉淀清晰。 他不动声色问:“老丈怎知善的名字?” 来人和蔼浅笑:“那位沈姓小郎说的。” 祈善一听就知道“沈姓小郎”是谁了。 憋在胸腔的担心随着这个消息尽数散去,他又问来人:“那位小郎可有留下什么话?” “有,说‘出城办事,稍后即归’。” 祈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沈小郎君根本不认路,此前也未来过孝城,出城能办什么事? 祈善又问:“可有说办什么事?” 来人道:“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祈善:“……???” 他一脸狐疑,不是,这话怎么听着不对,活像是那些暴民口中神神叨叨的邪教教义? 来人:“沈郎君担心你回来找不到人,特地拜托在下在此处等候,免得祈郎君担心。” 祈善没好气地叹道:“善怎会担心他?即便要担心也是担心惹上他的宵小……” 来人不自然地微抿唇,压下会心浅笑。 不得不说,判断还挺准。 当祈善从来人口中打听到沈棠这一个时辰的“精彩”经历,表情管理有一瞬失控——他不过离开一个多时辰,沈小郎君就这么招人吗?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再说什么也没用。 祈善一边闲谈一边等沈棠回来。 他面上不显山露水,内心却疑窦丛生。 这位老丈一副贫寒百姓装扮,可这言谈举止和周身气度,反倒像是常年浸【****】香,高门富贵之家养出来的。即使穿着发黄老旧的裋褐、双手满是粗活痕迹,依旧不改气韵。 说着说着,祈善聊起了言灵。 他最近钻研的军阵言灵——“自投罗网”与“困兽犹斗”,前者用于排兵布阵,诱骗敌方兵力,后者多用于激发己方局势失利时的气势,属于最后的挣扎。若抓住机会也有翻盘机会。 老丈听到祈善侃侃而谈,神情似有一瞬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嘴上道:“自投罗网,自取灭亡……祈郎君用的言灵可是‘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这不太好。” 祈善心下微诧,问道:“为何不好?” “容易被针对。若敌方谋者文心盛于你,只需‘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便能破阵。” 罗网被利剑挑破,还能困得住黄雀吗? 自是天高任鸟飞,其患无穷。 “那依老丈看,如何比较好?” “倒不如‘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祈善:“……” 如果说“自投罗网”还给人留了条活路,有机会“拔剑捎罗网”,老丈说的言灵就是置敌方于死地的杀招,杀气腾腾的。祈善有些诧异地看着老丈,这位看着和蔼,张口就要人死。 “那——依老丈看,困兽犹斗呢?” 老丈兴致缺缺,神情淡漠,却语出惊人:“战场之上,敌死我活。若揣着‘困兽犹斗’的心思,出手留有余地,恐难久胜。” 祈善:“……” 人不可貌相,这话是真的。 他以为自己够剑走偏锋,没想到会碰上比他还偏的,只是这位老丈……还不待祈善有更多想法,沈棠骑着那匹骡子哒哒哒小跑过来。一跃跳下来,笑道:“元良,久等了。” 祈善收起多余的心思,细看沈棠的衣裳和双手,干干净净,莫非没有出人命? “你说‘替天行道,惩恶扬善’,‘恶’呢?” 沈棠靠着摩托,眉飞色舞:“他们啊,脚程快,这会儿估计能向孟婆要碗汤。” 祈善:“……” 合着这个“恶”还真是复数。 这位沈小郎君的戾气也不轻。 老丈见沈棠二人会合,出言告辞。 祈善忙问老丈如今住在哪里,有机会可以切磋手谈两局,奈何老丈婉言谢绝。 看着老丈提着几起荷叶包离开,祈善眉头紧锁,直到沈棠伸手在他眼前晃动才回神。 “作甚?” 没好气拍开沈棠的手背。 沈棠道:“你再看人家也不会回头啊。” 祈善喃喃:“可惜了。” 沈棠摸出两颗饴糖咀嚼,抬步小跑跟上祈善的步子,好奇追问:“可惜什么?” 祈善说:“此人不简单。” 沈棠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道:“丢在茫茫人海,一眼就能抓出来的人当然不简单。瞧他气质就不像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是家道中落还是别的变故。” 她不是没猜测那位老丈是“大隐于市、小隐于野”的隐士,不过隐士也有隐士的逼格。即便生活再清贫,也不至于吃普通百姓都嫌弃的下水,穿得寒酸,还干那么多粗重的活儿。 祈善没回答,沈棠又问:“看你们相谈甚欢,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都聊什么?” “言灵。” “他有文心?” 祈善垂眸:“或许,曾经有过。” 沈棠:“???” 曾经有过,意味着现在没有了? 能让祈善这厮都看得上的,二人必是“臭味相投”,沈棠不由得好奇——那位老丈因何失去了文心?难道也跟龚氏抄家流放一样,强行废除丹府、碾碎文心? 祈善走着走着,发现身后的脚步不见了。 一扭头,却见沈棠跑去一间正在收摊的肉铺,跟肉铺屠夫打听什么,没一会儿跑回来。 033:褚老先生 摩托铃铛声逐渐靠近。 沈棠打听完小跑着回来,故作神秘:“元良怎么不问我?不好奇那位的消息?” 祈善沉得住气,平淡地说出让人拳头硬的话:“幼梨不是能憋住话的人。” 沈棠:“……” 日常想跳起来给祈善做个开颅手术。 “长这么一张嘴还能平安活这么大,当真是难得。”沈棠揶揄吐槽,祈善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只好道,“据肉铺屠夫说啊,那位老先生还是附近一带的‘名人’,本家姓‘褚’。” 祈善问:“是哪个字?” 同音的姓氏并不少。 沈棠跟屠夫几个特地打听过,回答道:“应该是‘取衣冠而褚之’的‘褚’,装衣为‘褚’。” 听到是这个褚,祈善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只是沈棠在他身后两步远并未察觉。 “褚……这个姓氏在辛国与庚国都少见。” 沈棠问:“哪个国家多见?” 祈善摇摇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话锋一转道:“除了姓氏,还打听出别的?” 沈棠说道:“屠夫还说这位褚老先生是五年前被送到集市上廉价售卖的奴隶,当时送来三十多个奴隶。又听说奴隶原先有两百多人,准备拉到别处卖的,只是半路上发了瘟疫,死得只剩这么点儿,只能就近卖到孝城。因为染过瘟疫的缘故,奴隶价格非常廉价……” 祈善问:“五年前?确定是这个时间?” 沈棠仔细回忆屠夫的话:“屠夫那边也记不太清楚,也可能是五年多几个月……褚老先生就被月华楼当做添头打包给买走,一直到现在。我还专程打听了月华楼是什么……” 话未说完,祈善道:“是象姑馆。” 沈棠脚步一顿,眼神古怪地看着祈善的背影,嘀嘀咕咕:“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象姑馆是什么地方? 一个男人女人都能去寻欢作乐的地方。 祈善并未正面回答,侧首用叮嘱小孩儿的口吻道:“幼梨还没到懂这些的年纪。” 沈棠:“……” 她在内心比了个中指。 你姐姐我早八百年成年了,谢谢! 祈善:“这位先生在月华楼做什么?” 沈棠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肯定是在后厨当杂役啊。褚老先生一把年纪,没力气,重活也干不了,顶多帮着洗盘子刷碗送菜什么的杂事。他这把年纪,你说还能做什么?” 祈善:“……” 他赌三文钱,沈小郎君肯定想差了。 另外—— 祈善口气平淡地道:“此人有些古怪,矛盾颇多。先前跟他一番手谈就能看得出来,他在文心言灵上的造诣并不低,至少不在我之下。这孝城还真是藏龙卧虎,有意思得很。” 沈棠诧异:“不在你之下?” “或许,还在这之上。” 沈棠迷惑了:“既有这番才能,即便沦落到被象姑馆买回去的落魄境地,也不至于在后厨做那么多杂活吧?他若想自己过得好些,应该没什么难度,但看他的穿着又不像。” 哪怕是奴隶那也是有一技之长的奴隶。 祈善敛眸冷笑了声。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说起‘褚’这个姓氏,倒是让我想起一桩旧案。” 沈棠一听这话,八卦之魂被唤醒,顿时来了精神——按照一贯的套路,所谓的“旧案”十有【八】九跟褚老先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即便不是当事人也是当事人的亲眷。 这都是套路! “什么旧案?” 祈善笑道:“天下百国,互有联姻,姻亲遍地。几年前的辛国国力强盛,周边小国以其马首是瞻,不惜敬献本国王姬入辛国掖庭。其中有位成为后妃的王姬就姓‘褚’。” “哦哦,然后呢?” 祈善继续给沈棠讲故事:“这位别国来的‘褚’姓王姬刚入辛国掖庭,便受到了辛国国主的宠爱,风头一时无两,连盛宠在身的‘女娇’郑乔都要避其锋芒。据说这位宠姬饱读诗书,宽和仁慈,不多时又有身孕,大有入主中宫的潜力。结果妊娠五月滑胎,离奇暴毙。” 沈棠认真听每个字,生怕错过重点。 “我赌这事儿背后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祈善点头道:“自然没那么简单,市井流言纷纷,有说宠姬与侍卫苟且被国主发现,也有传闻说宠姬腹中的胎儿其实是郑乔的。而就在这之后不久,郑乔归国,辛国出兵灭杀宠姬故国。据说灭国的时候,辛国国主还暗中下令屠城,将那个小国的王公勋贵好一顿折腾……看辛国国主的态度,估摸那些市井流言有几分真。当然,也有可能是郑乔使诈,为了归国顺利谋害嫁祸这位宠姬。” 沈棠:“……”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风水轮流转”? 辛国也干过灭国屠城的事儿,折腾人家王室,不给战俘一点儿尊严,现在轮到郑乔灭杀辛国,不仅copy辛国曾经的骚操作,还玩出了新花样,让辛国王室王姬【裸】【身】献降。 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沈棠猜测道:“元良的意思是这位褚老先生有可能是那个小国的王室成员?” “这不好说。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被灭的那个小国最大的姓氏就是“褚”,范围太大,身份不好确定,但肯定跟辛国有仇怨。 祈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暂时压下胸腔翻滚的复杂情绪:“先不说这些,沈小郎君,我们先去下榻处安定下来,其他的慢慢来。”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得在孝城消磨了。 沈棠无所谓地耸肩:“一切都听元良的。” 人生地不熟,只能指望这位“引导npc”。 祈善将沈棠带到一处位置偏僻的小宅。 宅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处处透着主人的精巧心思。宅子主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农家夫妇,看外表有五十许。二人刚一出现,老妇人便笑着迎上来,领沈棠去她的房间。 房间临近院落,拉开木门便能看到院中天井,祈善住隔壁。待老夫妇离开,她问:“元良跟这两位认识?” 老夫妇跟祈善交流透着熟稔,像是旧识。 祈善道:“认识,有五六年了吧……” 沈棠眉头一挑。 不知是不是她多疑,莫名在意“五六年”。 034:重拾旧业(上) 祈善对沈棠也算有一定了解,一瞧她眼神闪烁便知道她肚子里酿着坏:“那都是老黄历了,以后若有机会也许会告诉你。” 言外之意,他可以说,但沈棠不能打听。 沈棠嘁了一声,将撑着窗户的叉竿取下,那扇垂直开启的窗户啪得一声合上。 隐约还能听到沈小郎君嘀咕,“不说便不说,谁好奇你的破事”,祈善只得好笑摇头。 “沈小郎君……尚是孩童心性啊。” 祈善幽幽感慨,动手将行囊打开。 刚收拾一半,门上印出老妇人的身影。 她抬手轻敲三下,祈善出声:“进来。” 老妇人推开门,送来盛着晚膳的矮脚食案还有晚上用的灯油,祈善见状连忙起身迎上前:“这些事情怎么能让您来做?交给我吧。” 老妇人笑着侧身避开:“祈郎君坐着就行,老婆子手脚还麻利,怎么做不得?” 她将食案放下,又将床铺铺好。 待她忙完,祈善从钱囊取出几块大的碎银交到老妇人手中,说道:“这些是我们二人借住贵府的嚼用,还请老夫人收下。” “这可使不得——” 老妇人想也不想就把银子推回去。 如果没有眼前这名青年,他们老夫妻尸骨都凉四五年了,哪里还能安生住在这里? 不止如此—— 这位郎君的前途也是一并毁了的啊。 她道:“这些钱是千万不能收的。” 谁知祈善态度坚定,将银钱推回去,道:“一码归一码,老夫人若是不收,我们二人也不好意思继续心安理得地住着。”说着还准备将散开的行李重新打包回去。 好说歹说,老妇人才将银钱收下。 她看着木门印着的青年人影,幽幽长叹。 白日赶路有些疲累,沈棠沾着木枕就呼呼大睡,一夜无梦,不知隔壁油灯点了一夜。 第二日,亭瞳东升。 沈棠在生理时钟的召唤下准时睁开眼。 翻出自制竹筒,从庭院取来干净的水,一屁股坐廊下开始拾掇个人卫生。祈善刚回来就看到沈小郎君坐姿豪迈,弯腰揩牙漱口。 他递上一包东西。 “喏,早膳。趁热吃,还热乎。” “多谢。”沈棠用冷水泼面,残余睡意在激灵中飞了个精光,她叼起一块冒着热气的面饼,余光瞥见祈善在自己身侧坐了下来,她张口问道,“元良可知孝城的教坊在哪里?” 正欲开口的祈善:“……???” 一口气差点儿岔掉。 他黑着脸问:“沈小郎君才多大,便想着去教坊寻欢作乐了?那可不是你该去的。” 玩物丧志,不可取! “元良想什么不健康的东西?我只是想去教坊找个人,看看她近况。”沈棠笑嘻嘻道,“毕竟没有她的话,我大概还不会这么早就冒险出逃。不过也亏了她,才能碰见元良。” 祈善稍一思索便知道沈棠的意思。 “你要找人晦气?” 多半还是那批被流放的龚氏女眷的晦气。 他出言提醒,免得沈棠莽莽撞撞阴沟翻船:“据我所知,龚氏还有个五大夫逃亡在外,他一日没落网,被流放的龚氏犯人就一日被眼线盯着。贸然靠近,也不怕惹祸上身?” 别找人晦气没成功,自己反被抓了。 “但有仇不报不是我的风格。” 沈棠紧锁眉头,她扪心自问,自个儿不算是睚眦必报的人,但也不是被人推进火坑还笑嘻嘻不在意的傻大姐—— 那不是心胸豁达,那是蠢! 祈善给出建议:“你可以迂回着来。” 沈棠问:“例如?” 祈善:“你自己想。” 是沈棠报仇又不是他报仇,连报仇都要别人出谋划策,这仇即便能报也不酣畅淋漓。 沈棠略微思索,摇头喃喃。 “不行不行,这法子不行……” “什么法子不行?”祈善反被勾起好奇心。 他倒想知道这位沈小郎君会怎么报复人。 沈棠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不肯说。 倒不是那法子不够毒而是不合适。 特别是如今这个法理不存的世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替自己讨回公道本就合情合理——同一件事,没道理施害者对受害者做了,受害者就不能用同样手段反击回去。不合法,但解气!奈何仇人是女性而沈棠自个儿也是女性,同样手段报复回去,未免下作。 啥办法? 自然是花钱找人照顾那位生意。 可这个操作还存在一个问题—— 沈棠是个穷光蛋。 教坊也不同于寻常勾栏瓦舍,均价不低。 所以,这一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她掐灭了。 她叹道:“算了——让她再活个几日,待龚氏那位五大夫被抓,我再上门向她请教。” 祈善笑着摇摇头。 五大夫属于武胆第九等。 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一晃一上午过去,沈棠无所事事,祈善那些卷轴她翻来覆去全部背过了,再看也看不出花来。无事可做,这对有些多动症的她来说可难受了。其实,不仅她难受,祈善也难受。 “沈小郎君若是无聊,便去街上散散心。” 别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唉声叹气了,整个早上,他被干扰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沈棠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劲儿。 是啊,整个孝城对她而言还是陌生的。她总能找到打发时间的乐子,困在一处有什么意思?她翻进房间,取出自己的小金库——沿路叫卖青梅、饼子、饴糖也攒了一笔小钱。 祈善只来得及叮嘱她小心差役、别迷路,沈小郎君已经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啧,还是孩童心性。” 祈善重新坐下,重新对着桌案出神思索——桌案之上,铺着一张满是笔记心得的卷轴,隐约还能看到“国玺”、“诸侯之道”几个字眼,以及,整个孝城附近的城防布局。 与此同时,沈棠也牵着她的摩托跑上街。 一墙之外荒地千里,一墙之内却是烟火缭绕,生气勃勃,沿街每隔几步就有摊贩叫卖。 沈棠看什么都好奇,陆陆续续买了不少零碎玩意儿,不知不觉钱囊就快见底。 “还是要想法子搞点钱啊……” 沈棠心里哀嚎。 穷成这个鬼样,她给穿越女丢脸了。 惭愧惭愧_(:3」∠)_ 但一路逛下来,着实没有好的营生。 饼子、青梅、饴糖,这些孝城都不缺,竞争压力大,生意也不是很好做。沈棠牵着摩托逛了一圈,余光瞥见什么,蹭蹭蹭倒了回来。 “正光书坊?收画稿?” 嘿嘿,她突然有个来大钱的好点子。 035:重拾旧业(中) “掌柜的。” 她将摩托拴在书坊门口,小跑着进去。掌柜正在低头打算盘,听到少年清朗的嗓音才抬头,不着痕迹扫了一圈,复又低头,啪啪啪打着算盘。淡淡问道:“客官要买什么册子?” 沈棠抬手指了指门外收画稿的牌子。 上面是高价收画稿的告示。 “掌柜这里要收稿子?价格几何?” 她话音落下,掌柜行云流水般打算盘的手指一滞,算珠与算珠碰撞的“啪啪”声戛然而止,又带着几分绵长的回味余韵。 他抬头,先是在她脸上停顿确认什么,又用勾着些许意味深长的笑:“客官是想卖画?” 沈棠点了点头:“对对对,我想试一试。” 谁知掌柜摇头:“客官,小店要的画儿您怕是给不了,不合适,要不去别家看看。” “我画,掌柜您买,这还有不合适的?” 掌柜哑然失笑,又觉得沈棠是年纪太小听不懂,便换了个委婉说辞:“这活儿啊,小店一般是找年长已婚的画师,画技要求不高,能入眼即可,年纪与阅历才是最重要的。” 沈棠起初还没转过弯来,听到“年纪与阅历才是最重要”这个提示,表情转为古怪。 她眉头抽了又抽,也委婉地暗示回去:“哦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咳咳,掌柜的意思我懂,不过有时候年纪与阅历还真不怎么重要,在下以为知识储备以及见识更加重要。” 掌柜噎了一下:“你懂?” 沈棠反问:“我为什么会不懂?” 好歹也是祈善口中“章台走马、倚红偎翠,风流潇洒,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若是不懂岂不是对不起祈元良这厮乱加的人设?沈棠感觉以前应该是吃过秘戏图这饭碗。 众所周知,她穿越前是名普普通通的画手,靠着手艺养家糊口的宅女。 在她仅有的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自己业务范围应该挺广阔——从便宜的私单头像到比较昂贵的商稿约图,画过表情包、搞过同人图。甭管是长知识的还是涨姿势的,都有涉猎。 论画技,跟那些让人想献上膝盖的大神大咖没得比,但混口饭应该没什么难度。 她对自己的职业技能有着谜一般的自信。 掌柜怔了一下,难不成是他看走眼了? 一想到自己这个告示挂了几日也没人来自荐,客户那边也催得紧,这会儿难得来个人,不如让其试一试。反正是先交画稿再结钱,若是画得不好或者让人不满意自己也没损失。 掌柜沉吟数息,决定让沈棠试一试。 有些丑话要说在前头,例如结钱方式,例如画的内容要求。这次客户要的秘戏图是有具体要求的。客户是月华楼的头牌倌儿,要求是以他为主角,画一套欲而不色的人像秘戏图。 沈棠暂时没注意其他内容。 她只听到“月华楼”三个字——这个不巧了么,月华楼可是褚老先生上班干活的单位。 “月华楼是这三个字?” 以指成笔,沾了点儿茶水在木案上写下“月华楼”三个字,龙飞凤舞,豪迈之气扑面而来,狂而不乱,整体看着行云流水还养眼。 掌柜眼前一亮,登时多了几分期待。 字迹如此,想必画技也不俗。 “是是是,正是这家月华楼。” 整个孝城也只有这一家月华楼。 沈棠又问:“人像秘戏图倒没问题,旁的要求也可以,只是——我没见过那位倌儿。” 掌柜摆摆手道:“这个不用担心。” 一般情况下,画像主人都会跟画师见上一面,名气不是非常大的,还会放下身段,精心装扮一番给画师当模特,只求画得好看。 要知道约画师画秘戏图可不是什么倌儿鸨儿都能弄的,一般是勾栏瓦舍的头牌或者准头牌才有的待遇,这也是为了将名气打出去。 一来巩固人气,二来招揽潜在恩客。 若是秘戏图画得好卖得好,日后年纪渐长,芳华老去,也能靠这个赚点口粮。 总结来说—— 有点儿像个人写真。 涨姿势不是重点,重点是凸出人物的美。 沈棠长知识了:“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掌柜道:“晚些时候作甚?现在去正好。” 沈棠诧异,转头看了一眼外边儿的烈阳。 “现在?白日?” 哪怕她记忆不多也知道白天不太适合。 掌柜失笑道:“那位倌儿可是红人,小娘子若是晚上再去,他没时间招待你,更遑论作画了。那种地方实在是乱得很,不适合小娘子晚间踏足。现在这个时辰最为适合。” 沈棠对此没什么疑义。 只是—— “掌柜对月华楼很熟悉?” 掌柜顺口答道:“熟悉也算不上,毕竟孝城那么多勾栏瓦舍呢,哪家都有合作过,只是月华楼名气大、生意好接触多点。” 沈棠面露思索,又问:“若……我想买下月华楼哪个杂役,大概要花多少钱?” 掌柜见她问得认真,稍一脑补便脑补出一幕“幼弟妹深陷泥淖,穷画师挺身买赎”的伦理大戏。毕竟,除了这种理由,正常人也不会去花冤枉钱去买这种地方干活的杂役。 “这个嘛,一般要看杂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条件不同,价格皆不同。”招到能用的画师也算对客户有了交代,掌柜的心情很愉悦,也不介意沈棠问东问西,“只是那些勾栏瓦舍的都知啊,除了面皮白其他都黑,要价凶得很,见不到肉不撒手,哪怕是个杂役也喊得出正常三五倍的价格。” 沈棠喃喃道:“也是,想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脱身,那真是要脱一层皮。” 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褚老先生愿意,她想买下他。 祈元良这“引导npc”不知道哪天就飞了,买下那位褚老先生不就能接祈善的班? 她不知道褚老先生的住址,但去他上班单位肯定能堵到人,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沈棠以为书坊掌柜说“孝城那么多勾栏瓦舍”中的“多”是虚词,有夸张的意思,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大实话。孝城中心地段,足足五条长街两侧都是这种生意的门户。 只是现在是白天,街道冷清萧瑟。 她咋舌道:“这这、这么多?” 掌柜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郡府那边鼓励兴建,能不多么?” “郡府鼓励……兴建?” 沈棠懵了一下。 掌柜领着沈棠在一家装潢崭新的楼院前停下,让她在外等,自个儿进去说明来意,没一会儿便出来道:“正巧了,那位刚醒,梳好妆就能来。咱们去临街的茶肆开个雅间等着。” 036:重拾旧业(下) 茶肆雅间摆设属于小清新典雅风格。 沈棠一边等待那位倌儿,一边把玩着茶案上的茶杯。作为轻微多动症儿童,她不太适应过于安静的环境。见掌柜也在发呆打磨时间,忍不住问出疑惑好一会儿的问题。 “掌柜,我有疑问,不知能否解答。” 掌柜听到她的话,还未飘远的思绪立时被拉回肉躯,他开玩笑:“有什么能不能答的,只要小娘子别问老头子跟拙荆的事儿就行。” 沈棠:“……” 她也不想秒懂啊。 (╯‵□′)╯︵┻━┻ 谁想知道你跟你家夫人闺中趣事儿! 掌柜看到沈棠古怪又复杂的表情,陡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画师还是十一二的小娘子,哪怕画工再精湛,再熟练秘戏图,自己也不该开这种带颜色的玩笑。他只得快速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小娘子方才说什么?有疑问是吧?你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棠就问了:“郡府怎会鼓励这种生意?按理说公职官员不该避嫌?” 居然还带头发展这种产业,闻所未闻。 掌柜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 一听是常识性的小问题,他反而有些诧异沈棠的“单纯”,这可是人尽皆知的常识。转念一想,这位小娘子生得漂亮、气质不俗,手上也没干粗活的痕迹又有一手好画技,想必落魄前也是出身富贵之家。家中亲眷护着不让她知道这些腌臜事也正常。 思及此,看着沈棠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这位小娘子必然是生活太艰难,才会跑出门找秘戏图的活儿。若是这单生意合作顺利,日后书坊有其他画稿单子也可以给她留着。 他呷了一口茶,又长叹:“这个嘛,说来话就长了。这些年天灾多还打仗,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啊。家中有田的不敢种,种了怕被盗匪打劫,没田的更要饿死。你说,大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孩子一多能养得起?” 沈棠摇摇头:“自然养不起。” 掌柜道:“所以啊,养不起,要不就丢了,要不就卖了。郡府那边一看这样不行啊,就说多多修建勾栏瓦舍,卖唱卖舞卖笑,一来多吸引外来商客,赚钱,二来也能安顿好这些孩子,三来赋税那么重,补补空缺。不然上头逼着要税银,郡府拿不出不就交代不了?。这么一搞啊,说是什么……一举多得。” 沈棠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 忍了又忍,只觉得恶心。 她问:“郡府真是这个意思?” 掌柜指着孝城中心方向。 压低声音凑近说:“自然是了,告示都这么贴。这些贵人怎么想的,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能说什么?说句实话——不打仗屁事儿没有!现在这么一搅和,将儿子女儿卖进勾栏瓦舍反而是这些贵人们的恩赐了。” 因为时局特殊以及郡府大肆鼓励,孝城其他生意都不好做,唯独勾栏瓦舍的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每天生意都是红红火火的。 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被逼着卖儿鬻女,卖来的钱还不够一家一月开销,反而饱了那些人贩子和勾栏瓦舍的都知。卖的孩子多了,这些人可选择的、可挑剔的范围也大了,就合伙起来压价,孩子父母只能含泪贱卖。 一个长相周正的孩子,至多一两百文就能拉走,日后下场如何全看造化。 掌柜说完无比愤懑又叹气,余光瞥见沈棠出神,猛地意识到自己跟个孩子说了不该说的,当即补救:“唉,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如今这个世道能活着就很不容易啦。” 至于是忍饥挨饿、颠沛流离,还是待在勾栏瓦舍,引来送往,选择权又不在贫民百姓手中。性命比草贱,哪有选择余地。 待在勾栏瓦舍好歹有条命在——若老天爷赏脸,给了副花容月貌,混上头牌吃香喝辣,哪怕年纪轻轻死了也算“享过福”——怕就怕被暴徒残杀,拉到战场当炮灰、送人头,亦或者战战兢兢侍弄几亩贫瘠的农田,一年忙到头看天吃饭,到头来一家还是被活活饿死。 沈棠只觉得太沉重。 掌柜见她露出难过的表情,想着将话题岔开,问她:“你猜猜,这足足五条长街的勾栏瓦舍,里边儿有几家男馆?几家女馆?” 沈棠哪里知道啊。 随口说道:“一半一半?” 掌柜摇摇头:“男馆占了这个数!” 他比划了个“七”。 意思是七成。 沈棠:“……” 掌柜开启自问自答模式。 “你肯定好奇为何如此吧?答案倒也不难,你知道如今头顶上那位,可曾是辛国国主的‘宠姬’?他有个叫‘女娇’的小名儿,刚一横空出世就惹来无数艳羡,民间男馆也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你看看,如今是一国之主了。”一拍大腿,叫道,“多厉害!” 只差将“史上最励志男妃奖”颁发给郑乔。 当男宠到这个份上,谁看了不说句牛批! 郑乔也一跃成为男馆倌儿的偶像男神。 沈棠:“……” 不多时,雅间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掌柜起身开门,门外立着三个陌生人,两高一矮。中间那位戴着帷幕,黑纱遮面,左右还有两名身材高大、面露凶色的护卫。 不消说,中间这位就是正主儿了。 入了雅间,他才将帷幕摘下,露出一张白皙精致到有些刻薄相的脸。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是略显青涩的少年。目光落扫过沈棠,见没有第三人,问掌柜:“画师呢?” 沈棠举手:“在这儿!” 他瞧也不瞧沈棠,兀自将怒火喷向掌柜:“是给的银钱少了吗?居然找这么个生嫩的丫头片子打发我?你可知那图有多重要?” 掌柜没想到这位倌儿脾气这般大,但为了生意也只能弯腰讨好,替沈棠打包票:“别看这位年纪小,但画技不比以前那些画师差。” 沈棠一旁附和着点点头。 毕竟她曾靠这份手艺吃饭。 相信她的职业能力! 那人闻言,仔细打量沈棠。 此时的沈棠已经站起身,腰间悬挂的文心画押随着她的动作垂下,透明画押在光线照射下隐约有七彩之色。少年一怔,忽得改了口风:“那行,便让此人试一试。若不能让我满意就换人!不过,我有个要求!” 沈棠自信满满:“尽管说。” 少年:“你得用我提供的笔墨纸砚作画。” 沈棠一听,这是好事儿,当即满口应下。 天穹黑沉,繁星如沸。 祈善这一天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听到隔壁重新响起蹬蹬脚步声,便知沈小郎君回来了。他看了一眼书案上搜集到的新书,想了想,抱着它们敲响沈棠的门。 沈棠刚打完草稿,正准备挥毫泼墨。 “稍等,这就来。” 沈棠起身去开门。 “元良有事?” 说着侧身让祈善进来。 “跟朋友借了几本抄本,你看看有没有你需……”话音未落,册子也没放下,就看到沈棠桌上摊着的作品,惊道,“沈小郎君,这琴棋书画中的‘画’,又是哪位‘高人’教的?” 纸张上画着人,有着黑色的圆大头,歪扭几笔画出的身躯,活像是拧在一起的麻花,躺在一张也许是“躺椅”的器具上。 脑袋顶着一坨凸起,不知道是发髻还是簪在鬓发上的花,“右手”抓着一柄圆扇,左手垂下……应该是一个躺在贵妃椅上努力凹造型的人,该凸的凸,该凹的凹。 潦草怪诞,莫名有一股骚气扑面而来。 关键是白纸上不止这么一个“人”,串联着看,人物动作从宽衣解带到爬上床榻凹造型,还未画完的一幕应该是来了第二个奇怪的“人”……他看出莫名“焦灼”的气氛。 祈善…… 他实在很难昧着良心说这是“画”。 037:倌儿有问题(上) 沈棠一听这话就不爽了。 说她唱歌不行,她可以忍耐,但说她画技不行,她忍不了,那可是她曾经吃饭的技能! 不能质疑她的专业! 直接呛回去:“我的‘画’怎么就不行了?” 祈善更想反问一句,—— 她哪里画得行? 跟三岁稚童乱涂乱画差不多了。 他耿直道:“处处不行,无一处可取。” 教沈小郎君画技的画师简直误人子弟。 沈棠将画案拍得老响,腾腾怒火写在脸上,直言挑衅:“祈元良,你行你来啊!” 见沈棠还死鸭子嘴硬,祈善也被挑起压抑多年的好胜心。当即便伸手执笔,另一手铺开新画纸。笔尖沾饱墨汁,不假思索地落笔作画:“沈小郎君热情盛邀,善只好献丑了。” 寥寥几笔便将山水花鸟勾勒出来。 别看他画得简单,这里来一笔、那里来一下,让人产生“我拿笔我能画出来”的错觉,但跟沈棠那副小人图相比,真的是云泥之别。祈善满意落笔,还好,画技没到倒退太多。 沈棠哼了一声,挑衅:“就这?” 祈善:“……” 这么大的差距还死鸭子嘴硬? “在下虽无天赋,这些年到处奔波,画技荒废不少,但跟沈小郎君你相比……”祈善欲言又止,未尽之意让听者自己琢磨,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哪幅画更好。 鲜有人知,他少年那会儿画得更好。 曾有书画大家说他的画作有了摩诘居士那句——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的言灵精髓。只可惜世上无“画灵”、“画心”,若有,品阶必然卓越。 谁知沈棠还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认,嘴上还不忘道:“哼,是时候向你展现真正的画技。” 祈善来了兴致:“拭目以待。” 沈棠重新拿起那张小人图,在草稿的基础上涂涂画画,一副信心十足能让祈善刮目相看的姿态。祈善让开位置,留给沈棠发挥的空间,他坐在一侧看啊看,表情愈发古怪。 他还以为沈小郎君是准备欲扬先抑,通过前后落差体现那手化腐朽为神奇的画技。 结果—— 还是那副小人图,只是小人图上的小人多了许多细节,可人物还是那个黑色圆大头,身躯四肢还是简单的撇和捺。真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是扑面而来的“焦灼”气氛越浓烈了。 还很骚。 祈善用半刻钟时间看着沈棠画完小人一连串动作——进门、脱衣解带、爬上床榻凹造型、屋内来了第二个小人、一样脱衣解带、一样爬上床榻凹造型、一样…… 祈善倏地抓住沈棠手腕,制止她继续画。 瞠目问:“你画的是什么?” 沈棠理所当然道:“秘戏图啊。” 祈善几乎失语:“……”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沈棠的脸,再看看图上串联起来仿佛能动的小人,喉咙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祈善做梦都没想到,沈小郎君画的居然是有动作的秘戏图。 (╯‵□′)╯︵┻━┻ 祈善忍下额头青筋狂跳的冲动。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沈小郎君不思上进画秘戏图,还是说其画技稀烂有勇气展示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倘若秘戏图都是水准,这天下男女也无心于此了。” 要意境没意境,要朦胧没朦胧。 新婚夫妇要是看得这副秘戏图当启蒙,估摸着白发苍苍都不知道阴阳和合为何物。 沈棠:“……” 这家伙说话这么刻薄居然没被打死! 她严肃道:“元良,是你欣赏不来。” 看她挥毫泼墨,运笔行云流水。 瞧瞧这线条,这布局,这意境! 若画得差,怎么可能靠着作画谋生? 这下轮到祈善无言以对。 他突然发现沈小郎君不像是死鸭子嘴硬,这位神情坦荡、理直气壮,看着自己的眼神还带着几分“你的审美畸形”的痛心疾首,不似明知差距还不肯认输,反倒像是—— 祈善脑中浮现一个荒诞的猜测——沈小郎君是差而不自知,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画得好? 他旁敲侧击,果真如此。 又是漫长的无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着沈小郎君的脑袋,面露同情,允诺她:“待来日手头宽裕了,便寻良医给你多看看,早治早好,拖得久了会耽误病情!” 沈棠:“……” 直觉告诉她祈善这话不是啥人话。 拐着弯骂她脑子有病? 祈善也识趣,趁着沈棠爆发之前转移话锋:“沈小郎君怎么突然对秘戏图有兴趣?” 说沈小郎君好色吧,人家画这样的画儿还觉得好看,哪家纨绔能是这审美? 但说正经吧……哪位正经君子被围观画秘戏图还面不改色、毫不羞耻的? 沈棠回道:“我从书坊接来的活儿,帮月华楼一位倌儿画像,人家给的报酬不低。” 生活不易,棠棠叹气。 祈善神色越发古怪,他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书坊的掌柜,他没有验你的画技?” 那些掌柜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他生活困顿的时候也有去书坊接单子,一般是抄撰言灵书册、代人写家书的小活儿,给人画像的报酬会丰厚一些,其中又以勾栏瓦舍出手最阔绰,也是被争相抢夺的活儿。 但这些钱也不好挣。 人家出钱多,要求自然也多如牛毛,沈小郎君是怎么靠着这一手稀烂画技拿到活儿的? 沈棠回答道:“没有啊。” 祈善诧异,他担心沈棠莫非是遇见骗子了,便道:“……你将当时场景还原一下。” 沈棠一五一十照做。 他听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全靠运气和掌柜眼瞎啊。 掌柜这关侥幸能过,那位倌儿总不会也好糊弄。要知道这种图画,关系到他们日后的生意、名声、面子,自然是精益求精,对画师画技要求相当苛刻。沈小郎君穷得钱囊叮当响,桌上的纸张笔墨又是哪儿来的? 沈棠不爽:“这明明是我靠本事拿下的活儿,元良这么打击人未免太不仗义……” “在下也是为了沈小郎君小命着想,你要真拿你这些图去交差,信不信那位倌儿恼羞成怒,招来月华楼一众打手将你拆了?” 038:倌儿有问题(中) 沈棠第n次想跳起来给祈善天灵盖做个开颅手术,但考虑到他们之间还有一点儿仅存的友谊,硬生生忍了下来。她压抑着火气道:“哼,为什么会恼羞成怒?我画得这么好……” 祈善:“……” 他现在真的能确认了。 沈小郎君的审美跟正常人不一样。 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服软。最后还是祈善头疼得揉着太阳穴,避开了沈棠那双信心爆棚、理直气壮的眸。他见过有自信心的,但真没见过眼前这款的。 为何画技稀烂还能如此自信? 深知沟通障碍会影响沟通效率,祈善只能选择“迂回”。他手指点着桌上沈棠的大作,语气深沉,问了个要命的问题:“你画得再好,那位倌儿无法欣赏,你能拿到那笔酬劳?” 被一语惊醒的沈棠:“……” 是啊,甲方爸爸不满意不行呀。 她用怀疑人生的眼神像祈善求证:“你如何确定他跟你一样审美……欣赏不来?” 沈棠将“审美异常”四字咽回肚子。 她倒不是怵了祈善,不敢怼他,收回评价全是看了甲方爸爸的面(报)子(酬)。 祈善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起来:“世俗之人欣赏美的眼睛大多雷同。” 沈小郎君眼眶那双招子实属异端。 谁知沈棠兀自忽略祈善话中“深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遗憾,喟叹长吁:“其曲弥高,其和弥寡,这约莫就是‘知音难觅’了。” 说完还真情实感地摇了摇头。 内心几近失语的祈善:“……” 沈棠有些头疼得看着桌上两幅画,掐着眉心:“这样的话……甲方,不,倌儿那边怎么交代?你这种画我画不来啊。” 祈善问道:“你跟掌柜那边签了契?” 若是没有签契,直接撂挑子不干就行,至多名声受点儿损失,日后再接这种活儿比较难,但沈小郎君又不靠帮人抄抄写写画画过活,受损便受损,总好过硬着头皮上。 谁知沈棠却说:“契约已经签过了。” 她定金都已经拿了。 沈棠取出她的小钱囊,哗啦啦倒出二十多块被剪碎的银块,祈善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复杂了——谁给她的勇气没这个画技就接活收定金的?这下是完犊子了,看沈小郎君如何收场。 “这下该怎么办?” 虽说沈棠依旧认为自己画技了得——毕竟那是她曾经吃饭的本事,岂是祈善三言两语就能打击的——但有一点她也担心,她自认为画得再好,但甲方不肯买账也不行的。 她迟疑道:“要不试探一下倌儿?兴许他就是世俗之外少有能发现美的‘知音’!” 祈善:“……” 世俗之外的知音??? 呵呵呵,做白日梦比较快。 “实在不行……” 沈棠正想说“实在不行还是试一试,真有打手打人,最后谁打谁还不一定”,祈善同时开口道:“实在不行我帮你画了交差,我们在孝城还是要低调一些,能不惹事就别惹事。” “……也行,这活儿你赚我赚也一样。不过,回头还是要跟掌柜打声招呼说画师换了,总不能占你便宜。”沈棠对此没啥意见,痛快答应,“我跟你说说那位倌儿的相貌神态。” 祈善:“……” 天晓得他多少年没干这活儿了,要知道即使是生活最困顿的时候也没干几次。 内心腹诽,耳朵却仔细捕捉沈棠的描述,不错漏一处细节,同时在脑中构建布局。 谢天谢地,沈小郎君画技迷人,但语言组织能力不弱,料理清晰简洁,观察细致入微。 仅听她的描述就能在脑中浮现那位倌儿的模样、神态、特征、脾性,心中有了数。 只是—— 祈善敏锐捕捉到一点细节。 “你说那个倌儿起初对你不满意?” 沈棠严肃纠正:“一开始是不满意,但那不是我外表太有欺骗性么?人家大概是觉得我年纪小,画技没有其他年长画师好,但后来不是发现了我的不凡,将活儿给我了么?” 祈善:“他那是发现你有文心。” 有文心所以“不凡”,跟确认沈小郎君有画技所以“不凡”,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再说了,沈小郎君有画技这东西吗? 沈棠挥挥手:“都一样,都一样。” 祈善摇头:“舞象之年的倌儿,怎会一个照面就认出你的花押是文心花押,这点不太对劲。仅凭你有文心花押就将这么重要的活交出去,验都不验证画技,更不对劲。” 文心花押跟画技又没划等号。 沈棠倒是没什么怀疑。 “这有什么?他在月华楼大小也是个名人,未来头牌预备役,接触到的人形形色色,其中哪个恩客有文心很稀奇?你总不会想说那个倌儿也有文心,所以认得出我?” 在这个世界待了一阵,也知道即便拥有的是最低品阶文心,也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只要不是被废或者遭遇其他毁灭性大灾难,正常情况下很难沦落到这种境地。 那位倌儿的精气神看着不像那种人。 祈善一时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又问:“你说他的条件就是用他提供的笔墨纸张?” 沈棠道:“对。” 他揉着眉心,让沈棠将倌儿再描述一遍,两次描述一字不错,但他仍未找到疑惑源头。 沈棠双手环胸看他蹙眉苦思的模样,十分不解:“元良,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祈善:“不是担心,是不喜欢未知。” 或者说不喜欢身在局中却不知全局的感觉。他直觉那个倌儿有点问题,这点得不到解答便会一直横隔在心头,相当之难受。 用沈棠的理解就是强迫症发作了。 见他如此认真,沈棠便道:“若他真有问题,线索或许在他特地强调的笔墨纸张上。” 一语惊醒梦中人。 祈善倏忽想到什么,从那一叠纸张中抽出一张,或置于烛火上烘烤,或泼水等待显现。 沈棠就静静看着他“发疯”。 良久又提醒:“或许跟言灵有关?” 元良,世界不一样了。 这是个不讲科学的世界。 不流行火烤水泼这样的科学手段。 039:倌儿有问题(下) “与言灵有关,与言灵有关……这倒是一处突破口。”祈善抱着那张纸来回踱步,听他低声喃喃道,“我以前听过有类似的藏秘手段,用以传递消息。只是极少见,且会的人不多。” “这么高级?” 沈棠着实愣了一下。 她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有加密言灵。 只见祈善运转文心,凝聚文气于手掌,神色凝重,沈棠隐隐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元良,莫不是你多心了?只是勾栏瓦舍的普通倌儿……即便他是头牌预备役,也很难接触到这种生僻言灵吧?退一步说,就算能接触到,那得是什么重磅消息才配得上它的档位?” 祈善将手心悬于纸上,掌心凝聚青色文气,慢慢感知,不忘分心应对沈棠的疑问。 “你以为孝城是什么地方?” 沈棠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元良的问题明显涉及时局。但她目前对世界的认知都源于祈善、他的言灵卷轴以及一路上的见闻,那只是这个世界极其有限的冰山一角。 她再怎么努力去了解,奈何接触对象多是最底层的百姓。他们中大部分人连温饱都无法解决,不关心本地州郡长官姓甚名、谁有何功绩,更别说天下大势,也无从知道。 他们只知世道艰难快活不下去了。 沈棠的回答在祈善意料之中,所以并无失望或者其他情绪,倘若沈小郎君突然变得啥都知道,他反而要怀疑这位是不是扮猪吃老虎了。于是,祈善第一次跟沈棠透露了一些东西。 关于这个天下大局的冰山一角。 他道:“我先前说郑乔统帅庚国,五年内必将自取灭亡,不仅仅是因为此人作风暴戾、行事阴毒,惯用不入流的阴毒手段,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想驱狼吞虎,却是与虎谋皮。” 沈棠下意识坐端正,洗耳恭听。 略一思索便猜出些许。 “元良的意思是……曾经的辛国是‘狼’,现在‘狼’已死,那头‘虎’就变成郑乔的心腹大患?‘虎’是谁?”沈棠想起祈善那一堆书中还有小范围的舆图,其中便有描述庚国、已亡辛国的内容。 两国的地理位置都算不上太好。 全部在大陆靠边缘的位置。 不过,也正是如此让两国避开厮杀最严重的大陆腹地。相较于庚国四面八方都是邻居、隔三差五被揍的倒霉状态,辛国稍微好点,西北国土是连绵不绝的险峻山脉,险关易守难攻。 祈善回答道:“这只‘虎’是十乌。” 沈棠道:“十乌?” 十乌是辛国连绵山脉之外的蛮族势力。 他们认为金乌落于此,也在此栖息繁衍,后代不断壮大,于是自称“十乌”,简单来说就是“十只金乌的后裔”。沈棠怀疑他们是做梦漂洋过海——想得宽,碰瓷碰到太阳头上了。 因为在贼星降落之前,十乌根本不叫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偶然得知贼星蕴藏的言灵有这么个神话故事,便自抬身价登日碰瓷。关键是一两百年传来传去,还真传出效果来了。 外人信不信其次,反正他们是信了。 金乌后裔,尊贵如斯! 沈棠稍微一想便猜出部分真相,喃喃着道:“倘若十乌是‘虎’……如此说来,郑乔攻下辛国并非他率领庚国国力多么恐怖,而是借助了天时地利人和?趁着辛国因为天灾人祸以及政局动荡的时候,暗中与十乌那边联合,让十乌出兵骚扰,吸引辛国兵力,庚国再出兵奇袭?” 辛国本来就内忧不断,十乌又在边境不断骚扰搞事情,难免会属于对庚国的防范。 最后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祈善赞许地点了点头。 沈棠又问:“但这跟孝城有什么关系?” 孝城是四宝郡的郡府,与边境山脉并不相连,怎么说也跟十乌扯不上关系。 祈善长叹道:“因为四宝郡郡守父母是十乌出身。二人不满部落内部权利斗争,决定带着年幼的孩子远离故土,隐姓埋名,最后定居在辛国。尽管在辛国长大,但那个孩子心里依旧念着十乌。一次偶然机会与父母那边的部落势力联系上,成了十乌散播出去的眼线之一。” 沈棠听得瞠目:“这关乎身家性命的秘辛,那位郡守捂着都来不及,你怎么会知道?” 如此看来,祈元良真不是普普通通的“引导npc”,这厮身上的秘密跟老母猪带胸【罩】一样,一套有一套、一层又一层。若是深挖下去,怕是个深坑。沈棠用余光观察祈善的表情,见他没有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便道:“若是不方便跟我说,那我就不问了。” 祈善道:“不是我不肯说,而是说来话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清楚的。你只要知道那位四宝郡郡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行,他现在也不知道我还活着。明面上是忠心郑乔的佞臣,惯会拍郑乔的马屁,为了取悦郑乔不择手段,但暗地里还是为十乌办事。” 说着说着,祈善将话题拉了回来。 他道:“四宝郡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进可攻、退可守,是辛国与庚国交界的州郡,还是附近各国南下必经之路,水路皆有。也就是说,想要图谋大陆中原腹地,四宝郡是跳板。” 沈棠倒吸一口冷气。 “十乌图谋这么大吗?” 挡住他们南下的山脉都没有攻克,便想着攻下西北各国之后的路数怎么走了? “他们还真敢图谋这么大,以前是白日做梦,但现在——”沈棠目光扫过低垂着头的沈棠,幽幽地道,“未必不可能。辛国国玺遗失,郑乔又是暴戾之主,安抚不了民心,国气国运恐怕维持不住山脉那边的国线屏障。再加上十乌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或许真能抓住机会越过那条山脉。” 孝城就是他们深埋的一步棋。 当然,祈善是来报仇的。 040:纸上布阵 沈棠好奇:“这就是加密言灵?”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她在祈善的卷轴上看过,根据备注来看,应该是用来阴人的军阵言灵,极具迷惑性。整首言灵的重点在前半句,倘若对阵者经验少看不出门道,一个不慎就会着道,lyb的最爱。 不过破解的法子也简单。 破阵要点在于后半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若反应及时,只需拉开距离,穿插迂回,兼顾己方首尾,不被对手趁机腰斩冲散,便能看清军阵真面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万金油办法——用绝对武力将敌人杀穿,亦能破阵。 祈善神色凝重:“看样子是。” 沈棠又问:“如何破解?” 谁知祈善反问:“我怎会知道?” 嘴上这么说,但眼神与表情明显不是这意思。沈棠被他问得一哽:“元良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咱俩就这么干瞪眼?” 干瞪眼是不可能干瞪眼的。 祈善也没这么无聊。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沈棠,后者撇开眼。 良久,沈棠低声讷讷,声音听着有点儿虚:“元良……我是不是惹麻烦了……” 无声的气氛在室内安静流淌。 祈善不说话,她就忍不住多想——她真没想到自己运气会这么背,出去找活赚钱也会碰到这种事,更没想到倌儿给的画纸会藏着秘密,还是极其少见的加密言灵。 她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自己被卷进未知麻烦,祈善跟她走得近,怕也难置身事外。 偏偏祈善还刻意隐瞒了什么…… 不爽!(# ̄~ ̄#) “嗤,这也能算个麻烦?” 祈善眼皮一掀,口中吐出的话却让沈棠意外,一改往日慵懒,神情透着些许锋芒。 他慢条斯理整理画纸,只留下沈棠画的那副小人图没动,哂笑着道:“我早知孝城是一趟浑水还敢来,自然不会怕这点小麻烦。不怕入局,就怕连局的门都找不到。” 说白了,他是来找麻烦的,不是来岁月静好的,沈棠这番遭遇反而正中他下怀。 沈小郎君果然厉害。 这才第二日,便给他这般大惊喜! “幼梨,早些安睡,明日来拿画。” 沈棠怔忪地看着祈善,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离去的衣角,张口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话。 良久,张口破骂。 “淦!” 知道得多就了不起吗? =“=凸! 倏忽又似卸了浑身的力气。 好吧,知道得多就是了不起! 她身体向后仰,仰躺在木质地板上,她睁着双眼,怔怔看着头顶梁木,出神乱想。 太太太太不爽了! 那股莫名心火在胸口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口。越想越气,越气越冒火,循环往复。 终于,她腰部发力,猛地坐起身。 一把抓起那张小人图,也没时间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死死盯着画纸空白的地方,闭眸回想祈善方才的做法,凝聚文气于掌心。文气触碰纸张的瞬间,周遭环境由清晰转为模糊。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闯入一个非常微妙的“异空间”——天地寂寥,阴阳交错——就在她准备脱身离开鬼地方的时候,脚下骤然亮起横纵棋盘,远方浮现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这人是谁? 沈棠刚生出这个念头,身体陡然一沉,意识回到身躯,眼前画纸也浮现那句言灵。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这是什么意思……” 沈棠稳了稳心神,又一次重复。 有了心理准备,当棋盘再次出现,她不慌不忙看向那道黑影。仗着视力好,隐约能看到黑影是个身材高挑清瘦的青年。身形乍一看跟祈善相似,但气质较之祈善多了几分颓靡。 他的容貌隐在暗中,也不说话。看到沈棠出现,他只是抬起右手,一挥折扇。 沈棠瞬间绷紧神经准备抽出慈母剑,谁知一枚硕大的黑色圆盘在棋盘上方凝聚,随着青年的动作,“啪”得一声,果断落下。 紧跟着杀喊四起,棋盘两侧升起一黑一白两座雄伟城池,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则化为万千小人士卒,酣战不休。看棋盘上的情形,厮杀明显进入白热化阶段,即将分出胜负。 沈棠:“……” 她现在该怎么办? 茫然眨了眨眼,沈棠试着胡乱下了一步,对面青年紧跟着落子。棋子落地便化为黑色小人加入厮杀,沈棠这边的白色小人被黑色小人骑兵切割冲散,化为一团团,孤立无援。 到了这一步,结果不用多言。 几息过后,她蓦地睁开了眼,脸色在黑白红青三色来回切换,半晌才忍下掀桌冲动。 她以为的加密言灵就真的是加密言灵,二者好比保险箱和密码的关系,有了破解言灵就能破解。谁知道加密言灵是加密一方排兵布阵,设下残局,解密一方上阵破局。 沈棠双手抱胸瞪着那张小人图。 几乎要将纸张瞪出火苗来。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隔壁。 祈善感知到沈棠的文气涌动,提起的画笔顿了顿,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晕染成一小团。 回过神的他看了眼画纸,眉峰轻蹙,忍着没有换新纸,唇角跟着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他以前也画过几次秘戏图,男女皆有。即使许久没动笔有些手生,不多时也找回曾经的状态,如鱼得水。 直至亭瞳东升,雄鸡鸣叫。 祈善伸了个懒腰,将晾干的秘戏图收起,准备交给沈棠拿去交差——幕后之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画得如何并不重要,随便糊弄就成——他刚拉开门,看到一团熟悉背影。 “沈小郎君?” 来人正是沈棠。 祈善又问:“今日起得这么早?” 沈棠听到动静扭身回头,没好气道:“我这一夜有没有睡,元良能不清楚吗?画呢?” 祈善递出画,没头没脑说了句。 “布阵的是个好手。” 沈小郎君一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若是能破阵,不知多少文心谋者要捂胸吐血。 沈棠道:“你破阵了?” 祈善摇摇头:“没有。” 041:这是个高手(上) “真没有?” 摸良心说,沈棠不相信。 面对沈小郎君的质疑,原先面无表情的祈善直接笑了,他指了指沈棠手中抱着的画,阴阳怪气:“沈小郎君以为它们是两三笔就能画完的?画纸布下的又是相当棘手的残局……” 言外之意,沈棠未免太高看他了。 他哪里有时间熬夜赶画,还不忘抽出大把时间,破解画纸上面隐藏的残局? 沈棠讪讪地摸鼻子,心虚移开眼——这也不能怪她多疑啊,要怪只能怪祈善“前科”太多,害得她多少有些“心理阴影”——她生硬地岔开话题:“元良,我现在带着画去书坊交差?” “去吧去吧。”祈善冲她挥挥手,恨不得眼不见为净,待沈棠转身他又把人喊住,叮嘱道,“你去交画,回来路上小心些。还不知幕后之人与四宝郡郡守有什么干系,需谨慎为上。” 没有关系最好,有关系就得小心了。 孝城水深,一个不慎就可能踩空淹死。 “知道啦,知道啦。” 沈棠如蒙大赦,踩着风似的,眨眼就跑没人影,祈善不过垂眸再抬眸的功夫,视线只剩下她消失的衣袍衣角。他只得苦笑摇了摇头,转身回屋。没有补觉,而是坐回书案前。 书案前摊着一张干净的纸。 他收敛残余的轻松,凝神郑重地看着,抬手凝聚文气,眨眼功夫心神便进入了那片残局。 阴阳交错的诡秘之境,脚下战场厮杀依旧,城池互有损伤,黑白二军呈胶着之势。若仔细观察战局,目前是白军隐隐占了点儿上风。祈善出现的一瞬,对面的人影昂首与他对视。 祈善姿态从容地微提下摆,落座。 淡声道:“无人打搅,你我继续。” 无人应答,有的只是那人挥扇落子,将白军好不容易扳回来的优势消弭于无形。 祈善不急不忙,口中从容道出一句言灵,白子与天幕下方凝聚,棋盘上的白军听从指令行动。黑白二军互相杀戮的时候,沈棠骑着摩托找到昨日那家正光书坊,大老远就喊叫。 “掌柜,我来交差了。” 她从摩托背上一跃而下,顺手丢出缰绳。她家摩托默契十足地仰脖张嘴,精准衔住绳子,又在书坊前的空地俯下来休息。掌柜此时正坐在柜台后,一手支着额头,眯眼小憩。 骤听沈棠叫喊,睡意飞了个精光。 “谁、谁?”掌柜被吓了一跳,直至看清来人模样,诧异道,“小娘子这么快就完活儿了?” 沈棠有些心虚,含糊应道:“嗯嗯……” “我看看画得如何。” 掌柜不相信。 短短一晚能画出多精细的画作? 月华楼那位倌儿的脾气,他多少了解一些,知道此人最挑剔,粗制滥造的画可入不了眼。 待他将画慢慢展开,仅一眼就被画中人攫取了所有目光,一时间再也挪不开眼,连呼吸都无意识放缓。画纸上画着一名俊秀中带着稚气的少年,他只身躲在花丛。画者没有着重刻画少年的脸,几乎将所有精华都用在那张饱满且恰到好处的红唇上,让人忍不住想俯身贴近。 掌柜猛地醒过神,老脸微红。 尴尬地轻咳道:“小娘子画功了得!” 他从事这一行这么多年,也接过不少勾栏瓦舍的高价单子,接活的画师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其中不乏被人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作——有些含蓄内敛,有些热情奔放。要么是极近香【艳】,要么是极近艳【俗】,画师恨不得将十八班画技都用上,看着花团锦簇,好不魅力勾人。 扪心自问,真正能让他这般失态的,却是一副都没有,没想到今天让他碰到了。 他几乎迫不及待打开第二张。这张画也是一样的风格,看似含蓄内敛,但仔细琢磨却会发现平静表面下的欲,好似画中躲着只媚而不俗的妖精,一颦一笑就能勾人三魂七魄。 第三张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那个少年,另一人面目不清,但身材极好,贴着少年耳边暧昧低语,几乎将少年饱满耳垂含在口中。第四张也是两人,却是一男一女,女人同样面目不清,背影纤瘦匀称,少年正笑着与她贴近戏耍,暧昧氛围几乎要破开画纸,扑面而来。 掌柜喉结滚动数下,暗暗擦汗。 当着沈棠的面也不好失态,只得佯装口渴喝茶,靠着冰凉的茶水将那股躁火压下去。 真是见了鬼了。 想他从事这一行业,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话本、秘戏图没看过,以为早已免疫、水火不侵,却没想到被几张一夜匆匆完成的画像破了例。掌柜额头挂着的汗水越挂越多,脸色泛红。 待他将几张画全部欣赏完毕,吐出一口浊气,彻底服气了——这绝对是秘戏图高手! 掌柜脱口而出。 “小娘子有没有考虑出个画集?” 生意绝对会很好! 他相信他手中这几张画一旦面世,勾栏瓦舍那些头牌怕是会打破头皮来预约,不差钱! 沈棠摇摇头:“只干这么一回。” 元良这么个年轻气盛的青年,整天画这种画容易虚。他看着也不太健康,还是省省吧。 掌柜闻言有些失望,还想再劝。 沈棠打断他:“其实这不是我画的,昨晚回去画了半张被家中兄长发现,他气急了,帮忙代笔。兄长性格迂腐,不会答应以此为业的。这些画,掌柜满意吗?” “不是你画的?” 沈棠坦然点头:“嗯,这会影响吗?” 掌柜想了想道:“无妨,能交差就好。” 又不是指名点姓找哪个画师画图,只要作品让人满意就行,谁画的无所谓。 只是很遗憾画集出不了了。 掌柜收好画,笑道:“老实说,从业这么多年,这几幅是最惊艳人的。连我都如此,想来那位倌儿也会满意,这些画绝对能帮他身价再往上抬一抬!” 042:这是个高手(中) 沈棠以为这次还是跟昨日一样,便乖乖在月华楼外等着,时不时喂摩托两颗饴糖。 话说回来—— 为什么摩托能吃饴糖? 沈棠揣着疑惑,抚摸摩托油光水滑的皮毛,越看这匹骡子越喜欢。后者将她手心的饴糖舔了个干净,仍是意犹未尽,用脑袋轻拱她的肚子,眼巴巴地盯着沈棠腰间的佩囊。 摩托很聪明,知道饴糖藏在哪儿。 沈棠双手托起摩托的大脸,严肃教育:“不行,不能再吃了!你一匹骡子这么嗜甜不正常……不行就是不行,撒娇不行,舔我脸更不行……卧槽,你悠着点,别伸舌头,我不想用你口水洗脸,你再舔小心被成‘骡’肉火烧!” 她几番闪躲,摩托乘胜追击。 试图用那条灵活的舌头狂甩沈棠的脸。 掌柜从月华楼出来,恰好看到一人一骡嬉闹,莞尔之余,不忘提醒沈棠还有正事。 他道:“小娘子,请上楼。” 沈棠和摩托同时停下,她拍拍摩托示意它自己去一边儿玩着,她还有正事要办呢。摩托心领神会,乖乖叼着缰绳去了一旁的木桩。沈棠道:“我进去?今天不用去茶肆雅间等人吗?” 掌柜道:“今日不用了。” 沈棠也未多问,跟着掌柜踏入月华楼。 若是忽略室内轻曳的薄纱,漏窗雕刻的暧昧人像,墙壁上悬挂的美人图……以及溢散空气中的暧昧脂粉,乍一看跟寻常古装酒楼别无二致。 白日的月华楼非常安静,偶尔能看到丫鬟端着热水上下进出,杂役用布巾托扫桌椅地面,一切井然有序,也莫名萧条,唯有空气中弥漫的脂粉味,无声诉说着此处昨夜的繁华喧嚣。 沈棠起初好奇地东张西望。 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月华楼正厅,长相清秀的小厮等候许久。他领着二人上了二楼最内侧的厢房,又小心翼翼推开那扇雕花木门,生怕动静大些会惊扰屋内的人。低声:“郎君就在屋内,二位请进。” 沈棠收回漫游天外的心神。 踏入室内,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巨大的圆形屏风,屏风绘着一幅景色辽阔的大漠落日图。沈棠微微诧异——月华楼这种地方,即便摆放屏风也该摆放美人图之类的吧? 大漠落日图? 更让她诧异的是室内染着味道清幽的香,与正厅靡靡脂粉截然不同。后者芳香扑鼻,但闻久了只会觉得俗不可耐,前者若一株空谷幽兰,纵使气味不浓不烈,外人也无法忽略它。 越过屏风就是那位倌儿的“闺房”。 二人只能坐在屏风前的席垫上。 “这幅画是你画的?” 沈棠刚坐下,陌生的青年嗓音穿过屏风传入她耳畔——咦,不是昨日那个少年倌儿? 她狐疑地看向掌柜。 掌柜也不知道,给她使眼色如实回答。 沈棠“羞赧”着支吾道:“不是我画的,我是兄长。昨日回去作画被他抓了个正着,训斥我小小年纪还不该接触这、这些,还未来得及告知掌柜和雇主,便捉刀代笔帮我画了……” 屏风那头安静了会儿,不多时又听到一枚棋子落下的“啪”声,青年道:“嗯,画的不错。” 沈棠在肚子里腹诽。 祈善那几幅画居然是“画的还不错”? 果然,这个世界没有跟她审美一样的人,一时间她竟生出几分知音难觅的孤寂惆怅。 沈棠问道:“雇主是满意了?” 青年道:“满……” 剩下的“意”还未说出口,青年便开始剧烈咳嗽,一声比一声短促,动静大得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将肺脏咳出来。这么个身体状况,这位仁兄还坚守岗位……当真是敬业勤恳。 沈棠一个不注意又开始走神。 过了好一会儿,沈棠听到屏风后传来昨日听过的少年声,他道:“顾先生,可还好?” 青年声音虚软地回道:“无事。” 沈棠刚拉回来的心神又开始走歪了。 合着青年不是月华楼的倌儿,人家是来寻乐子的客户……啧啧,这难道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咳嗽成这个鬼样,好似半只脚准备踏进棺材,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象姑馆? 屋内着实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青年道:“小郎君误解了。” 沈棠一脸懵:“……” 刚刚有人说话吗? 掌柜也一脸狐疑表情。 青年缓了口气,似笑非笑道:“有些话不一定要从口中说出来才能被人听到……” 沈棠:“……” 掌柜继续懵逼脸。 沈棠只觉得如芒在背,揭竿而起的汗毛炸起,她非常确信青年刚才的话是跟自己说的。但问题是,她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的毛病,刚才也始终闭着嘴,只在心里嘀咕两句而已…… 【淦,你能听到我说的心里话?】 屏风后的青年沉默了三息。 他语调奇怪地问:“授你学业的先生没告诉你,谋者必须要学会什么吗?” 沈棠确信青年能窥探她的心里话,不再心里叨叨,张口询问:“什么?” 青年道:“喜怒不形于色。” 说着,屏风后又传来衣料特有的摩挲声,随着脚步靠近,屏风上的人影也愈渐清晰。 沈棠恰好抬起头,正对上从屏风后走出的陌生青年,隐约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熟悉。 青年身姿挺拔,只是气色看着不怎么好,一副病态容貌。尽管五官生得俊朗,但架不住他两颊没多少肉,眼底泛着些许青黑,唇瓣白中微青。活像是得了痨病,病秧子的早夭相! 沈棠打量青年的时候,青年也用那双薄凉的眸,将沈棠一番审查估量。 不同于他一眼就看出来的病态,眼前的少年郎生得一副男生女相的好相貌,眉宇舒朗,五官较之常人深邃些许,乍一看带着点异域风貌。 若让青年用一个词形容,大概没有比“年少气盛”这四个字更加贴切吻合了。 真正意义上的“年少气盛”,青年离这位小郎君还有三五步距离,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源源不断逸散出来的火热的文气,像是一团耀眼火球。 他怔了怔,笑道:“算命的说在下还能苟延残喘个二三十年。” 043:这是个高手(下) 沈棠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 【按照一贯套路,这种看着下一秒就要蹬腿的人,待机时间多半会比身强体壮的家伙还要长久,毕竟祸害遗千年。糟糕,忘了这厮会读心……大兄弟,这也能听到?】 青年轻咳数声:“……小郎君还挺幽默。” 沈棠:“……” 闭麦状态的掌柜:“……” 他先用余光偷瞄沈棠那张深邃野性但明显是女郎的侧脸,确信自己没判断错性别,暗暗腹诽青年是不是眼光不太好—— 为何连男女都能认错? 青年眉头微动,并未开口解释。 那名倌儿跟着从屏风后走出,眼睑微垂,瞥了一眼沈棠和掌柜,冲着服侍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名小厮心领神会,将一只沉甸甸的装着一袋子银钱的钱囊递给掌柜。 “麻烦您清点一下。” 掌柜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经手的银钱不计其数,银钱一上手掂量一下重量便知差了几分几厘,里面的银钱分量是没问题的。他又打开钱囊数了数,笑容满面道:“没问题没问题。” 倌儿道:“既然如此,便两清了。” 按照流程,接下来应该“送客”。 掌柜这人也识趣,拿着钱囊准备带沈棠离开,只是不知巧合还是怎么的,屏风后传来第三道陌生咳嗽,紧跟着是咬紧牙关、咽下喉咙的闷哼痛呼,有什么重物从床榻滚了下来。 沈棠准备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啊这—— 刚才那个声音明显是男性? 似乎身体状况不太好? 她习惯性以为来象姑馆寻欢作乐的都是主动一方,但听刚才的动静,身体不适趴在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顾客?这不经让她想到一个歇后语,癞【蛤】蟆上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隐约还闻到些许血腥气息和草药特有的苦味,她不禁对深藏不漏的倌儿投去钦佩目光。 听到动静,倌儿表情不再冷漠,几乎是大步绕过屏风,沈棠只来得及看到一角衣角。 隐隐的,还听到倌儿道:“云驰……” 沈棠:“……” 云驰? 哪个云,哪个驰,姓什么? 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沈棠刚想到这些,倏忽想起什么,五官表情逐渐僵硬扭曲。游移眼球,视线缓慢向上,最后与盯着她看的青年撞了个正着。 只看青年眼底泛着的意味深长,她便知道自己又被偷听了,gm都不管管这些开挂的挂逼吗? 沈棠后退半步,右手置于身后。倘若青年有不轨举动,立马化出慈母剑,教教孝子如何做人。以二人的距离,她有信心一剑毙命。毕竟不是哪个文心谋者都跟祈元良一样狗。 青年似笑非笑问:“小郎君缘何紧张?” 沈棠道:“因为什么,你心里没数?” 青年在掌柜不解的目光下,丝毫不避讳地问沈棠:“小郎君,你认识云驰小郎君?” 沈棠反问:“他姓龚?” 青年点头:“是。” 沈棠:“……” 居然是龚骋,龚云驰! 他怎么出现在月华楼??? 一时间,沈棠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吐槽——龚氏被发配,按照官方下达的处置,男的被送去边陲充军当苦力,女的送去孝城教坊——她将这段文字重新回忆一遍,确信自己没记错。 沈棠视线落向屏风方向,目光似乎要穿透屏风,看清绰绰人影:“他怎么会在这里?” “发配之路艰苦,寻常人都难熬下来,更遑论是被废掉丹府的人。大半条命都被磋没了,眼瞧着快去阎王那儿报道,在下就把他弄了过来。”青年说这话的时候,坦荡且真诚。 “小郎君还未回答,你怎会认识龚云驰。”不待沈棠回答,他用玩笑一般的语气,“倘若小郎君不肯回答,为了在下以及牵涉此事之人的安危,你怕是无法完好无损地回去。” 只差说要杀人灭口了。 沈棠内心嘀咕:【嘁,龚氏被发配这事谁还不知道?老子知道这个名字就得认识他?】 嘴上道:“我也是听人说起龚氏遭遇,才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龚云驰也在发配之列。骤然听到熟悉的名字,自然会想确认一下。” 青年微笑着眯了眯眼,又问:“当真?” 沈棠道:“绝无虚言。” 青年蹙眉略加思索,不知信了没有。 毕竟沈棠知道青年能窥探内心,这种情况下心理活动还活跃,焉知不是故意误导判断?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屋内传来沙哑的少年声音:“顾先生,有人来了?” 青年笑了笑,双手拢在袖子里。 慵懒道:“说是跟你有一面之缘。”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衣裳摩挲动静过后,那名倌儿搀扶着一名上半身裹着雪白布条的青年出来。说是青年,其实相貌比那个倌儿小两岁,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或许是发配路上吃了太多苦,五官褪去了稚嫩和青涩,反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稠忧郁与虚弱。 沈棠:“……” 真是要了人命了! 她现在完全不敢有心理活动。 那名开着作弊器会窥探他人内心想法的挂壁还在一侧虎视眈眈,她可不想被灭口。 龚骋也看清了沈棠的相貌,微微一怔。 青年一看他这个反应便知龚骋是见过沈棠这张脸的——这位小郎君居然真没有撒谎? “云驰,是你熟人?” 那名倌儿出言打破沉默。 龚骋摇头:“不是熟人,但应该见过。” 倌儿警惕三分,目光锐利地看着沈棠,这种眼神还带着他这份职业不该有的杀意,若是换做寻常人,兴许一个眼神就被吓到了。 他又向龚骋求证:“此人可会害你?” 龚骋想了想,又摇头:“应该不会。” 倌儿被勾起些许好奇:“这人是……” 龚骋苦笑着摇摇头,抬手拍了拍倌儿的手背,示意他不用搀扶自己。倌儿松开手,龚骋靠着他自己勉强站稳,冲着沈棠作揖行了一礼,口中道:“在下龚云驰,向妻兄赔罪。” 此言一出,震惊了屋内众人。 青年:“……” 倌儿:“……” 最受震撼的还要属沈棠本人。 她险些控制不住情绪,勉强用不那么阴阳怪气的生硬语调问他:“你向我赔什么罪?” 044:一片真相拼图 倘若此时的沈棠能有内心活动,大概只有标准的抱头呐喊能表达她的心情。 为什么不给她穿越保底啊!!! 掀桌(╯‵□′)╯︵┻━┻ 不给她身体原主记忆也就罢了,还让她隔三差五碰见跟原主有关系的人。先有田守义误会的“侄媳”,再有龚骋语出惊人的“妻兄”。若是换个人,兴许已经被这俩带进沟里。 沈棠攥着拳头,咬肌紧绷,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搁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她隐忍内心亟待喷发怒火的外在表现,而这些怒火全是龚云驰一人引起的。倌儿见状,抬步斜上前。 他用身体隔开沈棠与龚骋二人。 侧首问:“云驰兄,这位是你妻兄?” 他知道龚骋大婚当天全族遭难,发配流放,没入教坊,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还未来得及三拜的新妇。听闻新妇出身的沈氏更倒霉,被郑乔下令夷三族,全族百余人染红断头台。 龚骋回答道:“应该是。” 沈棠声量陡然拔高。 “龚云驰,什么叫‘应该是’?” 她简直要被这位大兄弟气笑,自个儿要迎娶进门的新妇,家中有几口人都不清楚吗? 就算是包办婚姻,也太不上心了! 沈棠并没有责问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龚骋耳中完全变了味道。 龚骋以为沈棠这句话里每个字都透着阴阳怪气的质问,只差质问他——【沈氏遭大难被夷三族而龚氏仅是发配,如今两家关系搁在他口中居然只是“应该”,不认这门亲戚吗?】 于是,龚骋羞惭难当。勉强站稳的身躯大幅度晃了晃,险些摔倒。青年和倌儿眼疾手快,伸手一左一右搀扶了一把。较大幅度的动作还是扯开伤口,鲜红的血浸透布条。 倌儿急声劝道:“云驰兄,你冷静!” 青年:“伤上再加伤,杏林圣手来了都救不回你的小命,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 没有剧本没有记忆的沈棠:“……” 因为见鬼的剧情发展不按台本套路走,她此时只能靠着演技,连蒙带猜,随机发挥了。 机灵的小厮早早将掌柜带出去。 清场之后,屋内只剩下沈棠四人。 有什么话可以敞开说。 她冷哼,右手负背:“龚骋,念你受伤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心下一转,演技上线。 龚骋目前是最了解身体原主身份的人,他作为抄家灭族亲身经历者,知道的情报也比祈善的小道消息更加详尽可靠。沈棠准备诈一波,至少清楚身体原主究竟是啥人,啥身份。 或许能在龚骋口中知道一些秘密。 “多谢妻兄。” 龚骋听到沈棠这话,惨白的脸色稍稍好转,他力竭坐在席垫上,冲着沈棠拱了拱手。 沈棠不吃他这套,态度依旧冷淡:“你既然唤在下一声‘妻兄’,那我问你,她人呢?” 这个“她”是谁,自行理解。 听到“妻兄”这个称呼,沈棠的牙疼。 龚骋刚刚回暖的脸色再次雪白。 他正欲开口,一侧的倌儿道:“我与顾先生救下云驰兄,在他委托下,也第一时间派了人去那处教坊寻找弟妹,只是、只是去得晚,那一批女眷之中并没有弟妹。说是……” “那人在发配路上已经没了。”青年替倌儿补齐剩下的话,又补充了一句,“一个月多的戴枷徒步,这对寻常壮年男子而言尚且是九死一生,更遑论是未满金钗之年的弱女子……” 发配要面对的危险不仅是戴枷徒步、食物饮水短缺、野兽虫豸,还有押送犯人的差役。 女犯的生还几率远低于男犯。 命丧半途是意料之中的。 “如此说来,还是我无理取闹了?” 沈棠利用先前情绪转变的空隙,故意负手背对三人,免得脸上的情绪不到位被发现破绽。只有她的背影,肩膀小幅度的细颤,数次深呼吸带动蝴蝶骨起伏能窥探她的情绪变化。 演戏果然需要强大的信念! 倌儿忍不住插了一句:“沈氏是被郑乔下令夷三族的,此事与云驰兄有何干系?” 只差说沈棠“就是无理取闹”了。 沈棠跟龚云驰说的那几句,句句带着刺,他作为听众都觉刺耳,倒是青年没吱声。 沈棠冷哼反问:“你是当事人?” 倌儿被问得哑口无言。 龚骋也低声制止他,羞惭道:“翁之,此事与我虽无关系,但与龚氏却有干系……” 沈棠阖上双眸,努力放空心神, 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分析。 有个会读心的家伙实在是太讨厌了。 倌儿如了沈棠的意,追问:“真有?” 龚骋:“是,不然大婚岂会那般仓促?” 沈棠心中的谜团在这几句对话下逐渐清晰起来,她赌了一把,胡诌道:“若无干系,你见过哪家士族贵女不到金钗之年就出嫁的?小小年纪,嫁出去作甚?给人当童养媳吗?” 倌儿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这个问题还真是…… 新妇年纪的确是太小了。 他用眼神询问龚骋,后者低声解释:“当年郑乔欲归国,阿父明面上支持他,令其松懈,暗地里联络朝臣,其中便有岳父沈公。沈公与阿父合谋,阿父在前朝,沈公则动用埋在掖庭的暗线,与那时盛宠在身的褚姬联手,准备里应外合诛杀郑乔。谁知还是功亏一篑,不仅褚姬母子命丧枉死,消息还泄露出去……” 妊娠五月的褚姬遭陷害,滑胎暴毙,故国也被暴怒的辛国国主出兵灭杀,而随同褚姬来辛国的丫鬟、仆从,帮她打理产业的部曲、门客,统共两百余人,则被贬为奴隶随意买卖。 郑乔这人睚眦必报,褚姬都是这个下场,又岂会放过深入参与此事的沈氏? 青年心有疑虑。 “如此说来,沈氏一门只是协助而非主谋,缘何落得个夷三族的下场?” 毕竟,主谋是龚氏而非沈氏。 龚骋摇摇头:“这个就不怎么清楚了。” 若非他阿父三番五次劝说,向来低调中庸的岳父沈公也不会出面,更不会惹上郑乔,招来灭族之祸。当知道郑乔率兵打回来,阿父心知不妙,与沈公合计,准备让沈氏大娘子嫁进来。阿父没被供出,明面上还是郑乔“恩人”。 若郑乔报复沈氏,好歹能保住一缕血脉。 谁知道—— 郑乔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045:爱叫啥叫啥 龚骋凝视沈棠的背影。 唇瓣嚅嗫着小声说:“此事……对不起……” 沈氏灭门与龚氏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本该保下沈氏一门最后血脉,也没守住。 这让生性耿直的少年面对“妻兄”沈棠,内心煎熬,有着说不出的愧疚与无地自容。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沈棠恍若堪堪回神,转过身,那双糅杂千言万语的黑眸,漠然看着满面愧色的龚骋,“仇家是谁,我分得很清楚!迁怒同为受害者的你有什么用?” 龚骋怔忪。 氤氲水雾裹挟着红晕自眼尾泛开。 他近乎哽咽着道:“多谢。” 短短两个月,他的人生发生天翻地覆的颠倒。从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一夕沦落为全族被发配的阶下囚。莫说去救族人,连自己这条命也是旧友保下来的。 见到沈棠,他已经做好被抓起领子暴揍痛骂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对方并未怪罪。 “该死的是郑乔!”沈棠顿了顿,又面带杀气补了一句,“你用不着道歉!” 她最见不得别人哭。 特别是年纪小还长得好看的。 一哭她就脑仁疼,生怕被眼泪淹了。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似一柄利刃,划开龚骋这些时日内心堆积的迷茫、颓靡与郁色——是啊,如今的辛国国主、曾经的佞幸“女娇”,郑乔才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他那双木然死寂的眸子有一瞬波动,名为“恨意”的情绪萌生出新的动力,一寸寸向四肢百骸铺陈开来。 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一字一顿重复沈棠的话,也像说给自己听:“是,你说得对……该死的是郑乔!” 倌儿见状,悬吊的心终于落地。 龚骋被废丹府,一个多月的戴枷徒步,亲眼目睹同行亲眷受押解官差凌辱,或重伤不治而死、或病痛缠身而亡、或忍饥挨饿暴毙咽气……虽活了下来,但本身并无多少求生欲。 郁结于心,精气坍塌,再加上身体根基被摧毁,即便用最好的药吊着也只是苟延残喘。 他自己肯想开,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沈棠:“……” 行叭┓(′?`)┏ 妻兄就妻兄,你喜欢就好。 她的性别真就是薛定谔的性别,普通人喊她小娘子,这些有文心武胆的喊她小郎君。 大家都一致认为对方眼睛有毛病。 良久,许久没吱声的青年用余光扫过沈棠,似乎在思索打量什么,出声道:“冒昧问一句,郑乔下令诛杀沈氏一门,行动似雷霆万击,也未走漏风声,沈小郎君是怎么逃出来的?” 沈棠:“那时我不在,趁乱捡回一命。” 青年若有所思:“哦?” 沈棠冷冷哂笑:“怎么,龚氏那位五大夫还能逃亡在外,我就不配走运捡回一条小命?” 这话将“阴阳怪气”四个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也在龚骋心上捅了一刀。他急忙截下青年的话,道:“顾先生,沈公一门皆是忠烈,不畏强权亦不惧死,断不会像你猜得那样。” 青年脸色一黑:“……” 龚云驰知道他猜得哪样? 以为他是怀疑眼前这位沈小郎君是贪生怕死,听到风声逃得比兔子快,弃全族不顾? 质疑其人品品德? 肤浅! 他明明是觉得眼前这位龚云驰的“妻兄”有些问题!方才数次提到沈氏被夷九族,那么浓烈的仇恨、数百条人命债,控制情绪再好也会露出破绽,此人内心却是一片空白! 这河狸吗? 这不合理! 倘若是用言灵抵御他的读心也就罢了,偏偏没有文气调动痕迹,换而言之,这位沈小郎君是刻意放空心神,不想不念,始终戒备着他。 倌儿倒是注意到一个细节。 “龚氏那位五大夫逃亡在外?” 沈棠点头:“是啊,我探听到的是这样,不过这是一月前的消息,现在不知被抓了没。” 龚骋眼睛蓦地一亮,激动抓着倌儿道:“五大夫……翁之、顾先生,那一定就是二叔了!” 别看五大夫仅是武胆中的第九等,但龚骋那位二叔年纪尚轻,天赋又是公认得好,年少成名的典范,还有极大的成长空间。若没有这番变故,未来成就不下十四等右更!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只要他二叔还活着,未来还有希望! 沈棠不忍心给他泼冷水,想说的话在喉咙滚了数滚,最后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倘若没其他事情,我便不叨扰了。” 那个姓顾的青年会读心,跟他身处同一片空间、呼吸同一片空气,她浑身不自在。 龚骋道:“妻兄……” 沈棠在内心按下狂跳的青筋和蠢蠢欲动的暴力,笑容十分勉强:“既然三拜未成,她也香消玉殒,这个称呼便罢了吧。” 龚骋脸色刷得一下白了:“可……” “在下沈棠,字幼梨,随你如何称呼。”沈棠表情木然。喊啥都行,只要不再喊啥“妻兄”就行。不需要一遍遍提醒她,顶着张漂亮小姑娘的脸还天天被误认为男孩儿,太悲伤了。 龚骋舒了口气:“好,幼梨。” 沈棠敷衍地行礼:“告辞。” “稍等!”龚骋勉力起身,目光真诚地看着沈棠,“倘若以后有需要在下的地方,义不容辞。” 他本想说沈棠有麻烦可以找他——这位前任妻兄大舅哥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年幼,一人在外漂泊不知会碰见多少困难,旁的不说,吃穿用度就够头疼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比人家还落拓。前任妻兄好歹丹府完好,即便文心品阶不高也能勉强过活,反观自己呢? 伤员一名,还要靠旧友接济照顾。 真若碰上麻烦,谁帮谁还难说呢。 于是,他只能给予一个未来的承诺。 沈棠脚步一顿,脸色复杂。 “好,你的话,我记下了。” 她前脚离开,青年后脚便问:“云驰,你对沈氏一门了解多少?家主一脉多少人?” 龚骋在二人搀扶下回到塌上躺好。 “顾先生问这些作甚?” “你那位妻兄来的时候说过,这几幅画……”青年说着将那几幅让男人女人都浮想联翩的秘戏图递给一脸茫然的龚骋,“它们可都是你妻兄口中的‘兄长’所画。所以,沈氏有多少子嗣?” 龚骋接过来,毫无心理准备地打开。 冲击扑面而来。 下一息,手指似被火舌舔舐,吓得他忙将画丢开,一副见了鬼、大受震撼的表情。 046:赎买 青年见龚骋反应这般大,好笑地弯腰将画卷捡起,认真点评:“这几幅画的画功相当了得。或曹衣出水,笔法刚劲,画中之人身披薄纱,飘曳婀娜,让人想入非非;或吴带当风,笔触飘逸圆润,笔下之人衣袂翩跹,湛然若神,令人不敢亵渎。假以时日,画者必成大家!” 倌儿也笑道:“这几幅画是极好。” 青年紧跟着揶揄龚骋:“啧,只可惜啊,有人欣赏不来不说,还视其为洪水猛兽。” 倌儿故作诧异:“怎会?云驰兄有工书善画的美名,倘若他都欣赏不来,我等岂不是……” 被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揶揄挤兑,龚骋情绪不上不下,惊恐不得,哭笑不得。 只得无奈讨饶,求二人放过自己:“顾先生,翁之,你们可别拿我找乐子了……” 画得再好—— 那也是秘戏图啊! 还是以旧友为主角的秘戏图。 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也看得出来人物神态抓得极准,形虽不似但神似,画者还将人物那几分神似放肆扩大。即便他知道北漠民风彪悍,旧友一向不拘小节,也还是被吓到了。 实在是震撼他整一年! 看那几幅画就像是看洪水猛兽。 倌儿道:“总算有几分人气了。” 龚骋被救回来后,整个人都是麻木颓丧的,说他形如枯槁、心如死灰都不为过。 遥想当年的龚云驰——额,其实也不远,至多就一两年前——这厮还敢跟自己赛马打球、比剑蹴鞠。赢了高歌饮酒,输了纠缠不休。若不如他意,他敢半夜爬窗,持刀威胁再比。 龚骋怔忪一瞬,道:“让你们担心了。” “担心是其次,你能振作起来最重要。” 青年:“时过于期,否终则泰。” 龚骋抿唇点头,道:“谢先生吉言。” 确认龚骋情绪已经恢复,青年将话题拐了回去——龚骋那位“妻兄”是个变数,像是一枚凭空出现的棋子,看似游离局势之外,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来搅局。 再者,此人出现的时机未免过于凑巧,偏偏就接了秘戏图的活儿,偏偏就碰到了被藏在月华楼养伤的龚骋,偏偏还是龚骋的前任“妻兄”。不,这个“妻兄”是真是假还要打个疑问。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巧合多了,更像是有心为之。 青年屈指轻敲棋盘:“你与沈氏大娘子缔结连理,了解多少?对这位‘妻兄’又了解多少?” 龚骋视线上扬,沉思了会儿,摇头。 他羞惭道:“不了解。” 青年:“……” 倌儿:“……” 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二人直接三拜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怎么说得出“不了解”三字? 龚骋也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离谱。 可是—— 他诚恳无比:“我真不了解。” 事实上,他的婚服都是临时赶制的,聘书、礼书、迎书他都没看到,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更是能省则省、能快则快,被阿父急招回家才知道自己过几天要成婚。 顶多被告知女方姓什么、行几、年岁,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其他的一概不知,连人也是大婚当天匆匆一面,还是傅脂粉、化浓妆的模样。能认出“妻兄”与未婚妻相貌酷似,实属不易! 倌儿闻言,佩服地拍拍他肩膀。 素闻中原多是盲婚哑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似云驰兄这般又盲又哑的,实属少见,青年的眼神也是一言难尽。龚骋只得窘迫道:“这场大婚本就不是为了合两姓之好,只是为了避祸保下火种,免不了会仓促一些……”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想捂脸了。 这哪里是“仓促一些”啊…… 说是过家家都不为过。 “沈大娘子早夭,但妻兄……沈棠还在——沈氏一门好歹还有活口。”龚骋整理好情绪,面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同情之色,为那位匆匆一面就生死永隔的未婚妻,“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见龚骋已经是深信不疑的模样,青年蹙了蹙眉峰,暗中与倌儿交换眼色。 心照不宣的两人达成一致意见。 另一厢,掌柜望眼欲穿将沈棠等出来,抓着她手腕带到角落:“你可有得罪那几人?” 沈棠摇摇头:“不曾得罪。” 掌柜又问:“那你认识他们?” 他隐约似听到什么“妻兄”…… 沈棠道:“认识其中一个,不过鱼他没什么交集。掌柜也大可放心,不会惹麻烦的。” 书坊掌柜暗自琢磨,也是这个道理。 他将沈棠的酬劳装在钱囊递给她,叮嘱道:“你仔细清点清点,要不借你戥子称称?” 沈棠垫了垫分量,心里有数。 “不用戥子。” 给她,她也不会用啊。 沈棠低头一块一块数了数,正暗叹刚到手还未热乎的钱要花出去,掌柜道:“我与月华楼的都知算是相熟,帮你说两句还能省点。” “啊?” 掌柜反问:“你不是要赎回你弟弟还是妹妹?年纪不大的杂役,只要长得不似你这般出众,你手中这点银钱应该够了,兴许还能压个价。” 沈棠:“???” 她什么时候说过弟弟妹妹身陷月华楼? “要赎买的不是小孩,是一位老先生。” 掌柜嘴巴一个秃噜将心里话说出来:“老人?老人就更便宜了,年纪越大越不值钱。” 这话扎心,但是事实。年长杂役力气没年轻人大,精力不足干活也不多,综合价值的确不如青壮高,更不如小孩儿有潜力,因此价格是最低的。赎买的话,这点钱应该是够了。 不巧,月华楼的都知还在睡着。 掌柜直接找上月华楼的主事,屈指敲桌,开门见山:“喂,生意上门,跟你买个人。” 主事抬眼看了眼来人,认出是合作多次的正光书坊掌柜,脸色稍霁,笑容满面。 “呦,买谁?” “是这位小娘子要买。” 掌柜侧身将沈棠露出来。 主事看到沈棠那张脸,眼睛亮了亮,这模样若是完全长开,绝对是一株摇钱树! 沈棠道:“我要买一个在后厨干活的杂役,他姓褚,发丝灰白,看着四五十岁。” 主事收回心神,脑中略一思索便知沈棠找的人是谁:“你说老褚那个老东西?你要买?” 沈棠点头:“嗯。” 掌柜在一旁劝说:“一个上了年纪的杂役,便宜点卖了。你们没损失,也圆了这位小娘子一片拳拳孝心,算是行善积德嘛。” 沈棠:“……” 别人天降竹马,她天降爷爷??? 047:你要不要跟我走? 主事本想问沈棠干嘛买老褚,那个老东西可不讨喜,书坊掌柜这话出来,他了悟了。 神色多了几分善意。 “你要买老褚?行,价格好商量。”他主动将心理价位往低了调,“三两,你看如何?” 书坊掌柜:“三两?这太贵了!” 主事噼啪噼啪打着算盘,抽出一本厚重泛黄旧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原本要五两,现在喊三两也是看在认识多年的面子上。喏,你看看,当年买下老褚的时候就一两二!” 掌柜:“怎么会这么贵?” 主事哼道:“你当五年前是现在的行情?现在买个模样看得过去的丫头,压压价,两百文都能拿下。这行情,五年前可不敢想。那时候都没打仗呢,买个人怎么说也要五两,好点的要十两、二十两!老褚那一批还是染过瘟疫只能贱卖,也收了一两二。” 按照勾栏瓦肆的规矩,甭管是那些挂了牌的哥儿姐儿,还是干杂活的杂役丫鬟,溢价三五倍是常态。若是头牌或者受欢迎的潜力股,溢价上百倍都是稀松平常,不然赚什么钱? 当年一两二买的老褚,现在卖最低也要四两八,主事就喊了三两,非常良心了。 这么干也不全是看掌柜的面子。 作为市井小民,他固然有市侩奸诈贪财的一面,但也有心软善良温厚的一面。 听到沈棠是来赎买“阿翁”的,他第一反应不是趁机宰一刀而是脑补一出感人至深的家庭伦理大戏——集齐了家道中落、血脉分离、久别重逢、共享天伦等喜闻乐见的因素。 老褚这个老家伙被买回来后,待在月华楼后厨干了四五年,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没犯过错,手脚也算利索。除了寡言少语脾气怪,不合群不巴结不讨好,没有别的大毛病。 现在他的家人找到他,想将他赎买回去好好尽孝,也算是老褚苦尽甘来,这是他的福气。自己犯不着为了一点儿小钱做缺德事,阻拦人家一家人重逢,也算是积点阴德了。 主事见掌柜迟疑,他又道:“你也别教我为难,收得太少,我跟上面不好交差的。” 掌柜叹气,心知价格谈不下去了,一旁安静不说话的沈棠此时从钱囊掏出几块碎银,摆在主事面前:“您称一称,看看够不够。” 主事见她这般痛快,心生好感。 暗下感慨,这真是个孝顺孩子。 长得漂亮还孝顺善良,老褚日后有福。 他收了碎银,仔细称量发现还有多,又取了夹剪将银子剪下来一些,直到不多不少三两银子才收拾银屑取出老褚的卖身契。他道:“现在还早,小娘子要不要去府衙过户?” 沈棠摇头:“不了。” 掌柜没好气道:“人家阿翁,过什么户?” 沈棠:“……” 不去过户,纯粹因为原身也是黑户啊! 先前这俩还只是脑补褚老先生是她“爷爷”,这会儿都明目张胆说出来了??? 主事一拍脑门,道:“对哦,这个差点儿忘了,但回头也要抽个时间去补个良籍。” 沈棠嘴角抽了抽:“嗯,我会记住的。” 主事招手喊了个人:“去,去后厨把老褚喊过来,就说他孙女儿来接他回家享福了。” 至于被买卖的褚老先生…… 这不重要。 沈棠收好泛黄落着纸屑的身契,暗下决定,待她学完本事,这张身契就当是给褚老先生的补课费,归还他自由身。老人家的吃穿用度她会负责,毕竟她也不是啥魔鬼资本家。 因此—— 当褚老先生坐在后厨,一脸麻木刷昨夜堆积起来的餐盘食案,听到这句吆喝的时候,满面风霜的苍老面庞扭曲了一瞬。他似耳鸣,抓着人手再三确认:“谁?什么孙女儿?” 负责传话的笑道:“你孙女儿找上来要赎你离开,老东西的苦日子可算熬到头。” 一头雾水的褚老先生:“……” 当他见了他那位素未蒙面、从天而降的“孙女儿”,表情控制险些又失控。 你们管这位小郎君叫孙女儿? 主事拍了拍褚老先生的肩膀,一脸动容地冲他感慨道:“老褚啊,收拾收拾东西跟着你家娃娃走吧,别让你家人等太久了。” 唉,如今这个世道最令人感动珍贵的画面,无疑是一家团聚、共享天伦了。 这一幕想想都觉得感人肺腑。 褚老先生木然着脸。 沈棠同样面无表情看着他。 “赎身钱我给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蓦地有些心虚,回过头来想一想,未经允许将人买走是不太尊重褚老先生了。 褚老先生:“……你真要带老夫走?” 沈棠张了张口,莫名觉得她接下来的回答应该慎重再慎重一些,不能草率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问题就一个选择啊。她钱都付完了,不把人带走不亏大了么? 于是,沈棠重重点头。 “对,跟我走!” 三两银子呢! 不能打水漂了! 以往都是白嫖祈善肚子里的墨水儿、脑子里的知识,莫说三两,她三文都没付过。 话音落下,气氛僵硬,古怪得很。 书坊掌柜咂摸感觉哪里不对劲,还未等他搞清楚,褚老先生先有了反应,他表情平静地点头:“嗯,好,容我收拾衣物,稍待片刻。” 看着褚老先生转身回后院收拾衣物,书坊掌柜问主事:“这位老人家是不是在你们这里干活被打傻了?瞧着呆呆愣愣,像是有老人病啊,这种带回去不好照顾,老遭罪了。” 主事翻白眼:“咱们赚的是脏钱,但也不是没人性,不干活饿两顿,犯不着打人。” 除非是逃跑偷钱这种,不打不长记性。 老褚自打来了就很乖顺,咋会被打? 另一厢。 盯着龚骋将药喝完睡下,倌儿与青年一前一后离开。当身后木门合上,他气势一变。那张精致到有些刻薄相的脸上添了几分威严。 他道:“没想到云驰兄也有一问三不知的一天。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问了也是白问,不如自己去查。顾先生,派人盯着那个沈棠……若此人没问题最好。沈氏九族枉死,此人与云驰兄便是郑乔暴政失民心最好的证据,日后,我等出兵讨伐郑乔也名正言顺……” 青年:“倘若有问题呢?” 倌儿淡漠道:“那便除了,不留后患!” 顿了顿,又道:“还有,要留意龚氏那名五大夫的消息,一有消息就报上来。” 青年敛眸,拱手领命:“是。” 048:等你的三两银钱 青年迤迤然下了楼,余光不经意瞥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从视线消失 那不是疑似龚骋妻兄的小郎君? 此人怎么现在才走? 青年招来杂役询问怎么回事,沈棠逗留月华楼有何目的,谁知那名杂役一脸羡慕地回答:“您说那位小娘子?她是来赎买她阿翁的,就是在后厨干杂活的老褚,真孝顺。” 青年闻言敛下了眼睑,若有所思。 “你说的老褚又是谁?” 既然是沈氏子嗣,即使真有阿翁也命丧断头台了,又怎会在月华楼后厨干杂活? 此人身上本就疑点重重,这种时候还不忘添置下人,买个上年纪的杂役回去做什么? 青年眸色微黯,心思转了千万遍。 他本就细心多疑,自然不会放过。 “这个……小的才来三月,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老褚在后厨干活,是个话少的怪人。” 回答不上来,青年也不为难他。 “将你们主事喊来。” 月华楼外。 褚老先生怀里抱着个破旧包裹,神情平静地看着空荡无人的街道,沈棠站在一侧也闭嘴不语。掌柜有心将空间让给这对阔别多年的“爷孙”好好叙旧,再加上这会儿还是白天,即便是在鱼龙混杂的勾栏瓦舍,应该也不会碰到什么危险,便放心地提出告辞,回去看店忙生意。 目送掌柜离开,沈棠又抬头看了眼褚老先生,后者还是那副表情。她张了张口,正愁不知道找话题打破尴尬气氛,自家的小摩托已经叼着缰绳小跑上前,脑袋冲她怀里轻顶。 沈棠下意识接过。 她想到如何找话题了。 “褚老先生,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你要不先上……骡背?”她本想说“马背”,奈何自家摩托长得再高大漂亮也是匹骡子而不是马。 总不能指骡为马吧…… “褚老先生?” 沈棠又轻声唤了一句,可算将疑似出神、心不在焉的褚老先生唤醒。 他看了眼摩托,摩托在看他。 他又看了看个子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小郎君,也是新一任的主家,主家也在看他。 被这一人一骡用相同眼神盯着,他心情有些微妙,嘴角微动,垂首道:“奴不敢。” 沈棠:“……” 口中称“奴”,但那一身气质以及他的眼神跟这个自称格格不入,非常违和,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于是摆摆手道:“褚老先生,这个‘奴’就不用了,你自称名或字都行。” 褚老先生听闻此言,神情一怔,但并未开口反驳什么,只是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是。” “那你名什么字什么?我姓沈,字幼梨,家中行……”交换名字是关系进一步熟络的标识之一,沈棠按照自我介绍的标准格式开口,说到排行顿了一下——原身家中行几来着? 算了,一时想不起来,这不重要。 她便胡诌了个数字。 “行五,你唤我五郎也行。” 若喊她五娘子,她也没意见的。 只是—— 好好一个美娇娥,每每被误为俊俏郎,这个世界土著人的眼神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褚老先生道:“褚,褚曜,字无晦。” “褚曜?好名字啊。‘旌旗云扰,锋刃林错。杨晖吐火,曜野蔽泽’。曜者,耀也,曜煜灿烂,又字‘无晦’,无暗无晦,寓意极好。”沈棠习惯性来一波商业夸奖,将吐槽咽回去。 祝福好是好,名与字也好,只可惜现实跟祝福往往相悖。取名取字的人希望他人生“曜煜灿烂、无暗无晦”,结果一把年纪被买去后厨洗碗洗盘,貌似还被废失去文心。 唉,简直是大写的惨。 沈棠旧事重提,指着眼神无辜的摩托道:“先生要不要骑?摩托可乖了,走得平稳不颠簸。” 褚曜从沈棠手中接过摩托的缰绳,眼神示意她上骡背。待她坐稳,淡声道:“断没有主家步行而仆者骑行的,这不合规矩。” 沈棠嘀咕:“哪有这么多规矩……” 她买老褚回来是为了接替祈善“引导npc”的班儿,还真没打算让上了年纪的老人照顾自己,更何况这位未来还会扮演“半师”的角色。 褚曜道:“不一样。” 沈棠疑惑:“哪里不一样?” 尊老爱幼,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嘛。 褚曜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抱着自己的破旧包裹,往街头走去,不回答“何处不一样”,反而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五郎花了多少银钱买下的?” 这是问花了多少钱买下他? 沈棠表情迟疑:“虽然,我应该顾及先生的心情把价格往高了报,但这不诚实……主事原本打算喊价五两,但他误解了你我关系,以为咱俩爷孙,同情之下主动减了二两。” 却不知,正背对她的褚曜,脸上表情闪过一瞬的古怪,似怀疑又似挣扎,复杂无解,半晌也没给她反应。沈棠正怀疑他是不是不理人了,却听他喃喃:“所以……是三两?” 沈棠:“……” 五减二等于三…… 这道数学题有这么难? 犹豫这么老半天? 自信点,它就是三两! “对啊,三两,应该没算错……”沈棠掰了掰手指,确信自己没算错,继而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这种程度的算术题都要犹豫再犹豫,褚老先生真像祈善说得那般牛批? 还是,祈善在驴她? 于是沈棠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元良先前说过先生有才。有才能之人,即便深陷低谷,总能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些,缘何先生不替自己赎身离开?还是不能赎身?” 虽说猪牛羊这些牲畜的下水卖得廉价,但再便宜也要花钱去买,多少普通百姓想吃都吃不起,可见褚曜过得清贫却不是没收入。他在孝城月华楼后厨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多找兼职,赚点小钱给自己赎身? 他有文化有能力,走到哪里都比普通老百姓吃香的,故而沈棠百思不得其解。 “辛国被灭前,我这种罪人无法自赎。” 沈棠道:“可辛国已经灭了。” 这种规矩自然也作废了。 谁知褚曜说了句让她费解的话。 “非是不愿,也非是不能。” “啊?” 褚曜有些费解也有些无奈地笑笑,仿佛有些认命地叹气,接下来一句话成功让沈棠满头雾水,满眼的问号。 他道:“我在等五郎的三两银钱。” 049:被偷梁换柱的文心(上) 等…… 她的三两银钱? 沈棠脑瓜子转得飞快,再加上一贯喜欢天马行空的脑回路,脑中浮现了无数猜测。 莫非自己是传说中的天命之女? 这毕竟是个科学棺材板被钉死的世界,不科学才是科学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倒霉催的地狱开局,连穿越者保底福利都没有还被偷了家,不由得心下摇头自嘲自己想多了。 还天命之女呢…… 根本就是一路走背运的倒霉鬼。 “这里头有什么门道故事吗?”沈棠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不是那么自恋,但嘴角又忍不住上扬,问褚曜道,“给三两银钱的人必须是我,还是谁都行,但必须是三两银子?” 褚曜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道:“不知道。” 褚曜不按常理出牌,沈棠脑门又蹦出大大的问号,连带声音微扬:“不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是很确定。” 沈棠:“……我有时间听你慢慢说。” 跟祈善一个德行,一句“此事说来话长”就想强行结束话题,徒留她好奇得抓心挠肺。 “五郎真好奇?” 沈棠老老实实承认:“很好奇!” “那此事还要从我启蒙那年说起……” 褚曜摆出讲故事的架势,准备将大致内容娓娓道来,但架不住沈棠不是个会乖乖听故事的人。他刚起个头,她就问:“启蒙那年?发生何事?” 虽然褚曜不似祈善那般喜欢吊人胃口,但故事时间线也拉得太早了,难怪说来话长。 “那年没发生什么。” 沈棠:“……” 身后的沉默让褚曜哑然失笑,他不用转头脑中也能描绘出骡背上少年无语的神情。 褚曜轻描淡写道:“我只是在启蒙识字那年感应到天地之气,并在同一年凝聚文心。” 沈棠又问:“文心几品?” 褚曜回答道:“二品上中。” 沈棠闻言咋舌:“这么高???” 祈善拽得二五八万才是六品中下。 二品上中文心可是仅次于一品上上的存在!一品上上文心又曰圣人品,也是虚品,唯有拥有国玺的诸侯能拥有,所以二品上中文心已经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最高品阶。 拥有二品上中品阶的文心,不啻于手持王炸,褚曜又是怎么混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褚曜语调黯然:“高吗?是挺高……但若能选择,我倒是希望低一些,四品、五品或者九品下下都行。拥有这枚文心对我而言是祸非福。” 沈棠不解道:“这不是天赋好的象征?” 怎么会有人希望自己天赋差一些? 褚曜苦笑一声:“五郎,授你学业的先生没告诉你,文士文心品阶不能代表一切吗?” 沈棠:“元良有说过,但我还以为这只是他个人的看法,不能代表普罗大众的观念……” 没想到褚曜跟祈善想法一样。 难不成这就是高手间的共识? “普罗大众是什么?生僻言灵?” 褚曜的关注点跟沈棠一样有些迷,根据语境知道“普罗大众”是近似“芸芸众生”、“凡夫俗子”的意思,但的确没听过这个词儿,故而好奇。 沈棠怔了怔,卡壳了。“我也不知道……只是随口就说出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的确不是重点。 褚曜也没将这一细节放在心上,他更在意沈棠口中的“元良”,便问:“那位‘元良’可是先前长街之上,有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文士?” 沈棠:“对,就是他。” 褚曜略带欣赏:“那的确是位良师。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文心天赋的内容?” 文心天赋? 这又是什么东西? (╯‵□′)╯︵┻━┻ 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那么多! 沈棠虽是一头雾水,仍道:“文心……天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元良也没提过。他只是跟我说过什么诸侯之道啊……说来也不怕先生笑话,我虽有文心,但对文心了解真不多。偶尔有问题问元良,他总敷衍我,不是说以后讲,就是说‘你不需要知道’……” 严重怀疑他就是偷懒不想回答。 “元良兄或许是为了五郎好,有些东西了解越多,与你以后成长越不利……” 沈棠好奇:“还有这说法?” 褚曜道:“嗯。” 沈棠抓心挠肺:“……!!!” 那她是接着听故事还是不听啊。 褚曜帮她做了决定,声调比先前松快许多:“文心天赋具体分为两种,一种是诸侯之道,一种是文士之道。仅从名字来看,便知两种天赋代表的身份。诸侯之道,我想你那位先生与你讲过,我也不多说。我要说的是文士之道,那是少部分文心谋者特有的能力,不需要任何言灵即能发动。” 沈棠默默记住:“先生也有?” 褚曜沉默了会儿:“曾经有过,只是还未来得及成长,我的文心便被‘偷梁换柱’了。” 沈棠惊愕:“偷梁换柱?” 仅从字面意思理解,这不是…… 褚曜苦笑着摇头,语出惊人:“是啊,你那位先生没告诉你,文心可以被窃取吗?” 沈棠:“……!!!” 祈善还真没讲过。 “我当年那枚二品上中文心就是这么被调换的。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一夜之间跌落泥淖之中,再无翻身的机会。”褚曜淡淡地说着仿佛与己无关的故事,又道,“你那位先生不跟你提‘文士之道’,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苦衷和考量。因为‘文士之道’,不仅是一种特殊能力,也是文士叩心自问。它与文士自身是什么人、寻求什么道有关。我想,即便是圣人,也不想将最这种隐私晾晒在众人目光之下吧?” 不是每个文心拥有者都会有文士之道,但有文士之道的,九成九都会选择隐瞒。 那种感觉像是被剥光了所有能避体的遮掩衣物,坦坦荡荡被丢在人群之中…… 沈棠神情出现一瞬恍惚。 她没想到文心还能这么玩儿。 自己的文心品阶不高,恰好又有能窃取他人文心的天赋能力,便去偷窃别人的…… 050:被偷梁换柱的文心(下) “这种事情……很频繁常见么?” 虽然祈善和褚曜都说过文心品阶不代表一切的话,但高品阶文心总有其优势。更遑论是仅次于一品上上的二品上中文心!能拥有上品文心,谁愿意将就中品或者下品呢? 偷梁换柱,不啻于夺人前程、毁人人生! “不频繁也不常见。再者,窃取他人文心的文士之道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更不是什么人的文心都能‘偷梁换柱’。只是我的文心恰好适合而已……这种行为,搁在任何一个国家也都是足以死刑的重罪。”褚曜自嘲地笑笑,“不过,若是‘自愿’就无碍。” 沈棠感觉自己见了鬼,语气愤懑道:“文心品阶事关未来前程,怎么可能会有人‘自愿’?放着二品上中文心不要,自愿跟人互换个下品的文心?除非是——这人‘被自愿’了。” 褚曜道:“是啊,‘被自愿’了。” 沈棠:“……” 褚曜继续道:“我自小家境不好,幼年被父母卖掉成了褚府府上长子的书童,与长子一道启蒙念书。那位长子不是读书的料,顽劣好动,时常让我替他应付学业。” 长子喜欢舞刀弄枪,但褚曜却对权谋策论情有独钟,把握一切机会学得格外认真。 “没多久,我替人捉刀代笔应付课业的事情就被发现了。本以为会被逐出府,或者痛打一顿随便发卖到哪里,谁知得了府上主人的怜惜,不仅收我为学生,还赐了‘褚’姓。” 沈棠问:“偷梁换柱的人是你老师?” 褚曜摇头:“不是他。” 沈棠:“哦,那是我冤枉好人了。” 褚曜摇头苦笑:“但他也不算无辜。” 那位老师的确对褚曜尽心尽力,各方面待遇都比照府上嫡子,一度让那位好脾气的长子也吃味嫉妒,连师母都暗暗怀疑褚曜是不是他在外面儿的沧海遗珠,不然也太好了! 老师的家人都这么想,褚曜作为当事人如何看不到老师的偏爱和照顾? 直到加冠前一年—— 褚曜跟着老师进宫赴宴,席间多喝了两杯酒,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地牢。他当亲生父亲一般敬重十余年的恩师,向他提了一个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宛若噩梦的无理要求。 【无晦,将你的文心给殿下!】 他看着恩师的嘴巴一张一合,从这张嘴巴吐出的每一个字,悠远模糊得像是从天际传来。最后在他耳中组成让他感觉天地倾塌的句子,也拼凑出令他浑身血液倒流的真相。 一开始就是精心策划好的骗局。 “恩师收我为徒,确有三分真心。” 沈棠一脸晦气:“是有三分真心,但剩下九十七分都是利益谋算。人家就是盯上你的文心,留着你给那位所谓的储君当备胎。啧,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这滋味怎会好受?” 褚曜:“可旁人不会这么想。” 例如那位受益的储君。 他承诺褚曜,待文心交换完毕,他日他登上大宝,绝不会忘了褚曜的贡献,即使褚曜没了上品文心,以后也会重用。又道,褚曜被父母买卖的时候已入了贱籍,若无恩师知遇之恩、栽培之恩,任他天资再好,充其量也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仆从,焉有如今的风光? 这么想想是不是心里好受许多? 所以,他应该感恩而非怨怼。 “……老师也宽慰说,‘偷梁换柱’并非是要窃取我的文心,而是将两枚文心交换……” 只是失去二品上中文心而不是失去文心。 只要文心还在,哪怕是只是七品下上,那也是他这个低贱出身没资格奢望的。 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沈棠叱骂:“这是强盗之语!他怎么不把自己的文心给那劳什子的储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多年书读到狗肚子了吗?” 谁不知道高品阶文心比低品阶好? 强盗就是强盗,偏偏还要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尽忠”理由,实在是令人作呕不齿! 恩师或许有几分未泯的良心和愧疚,再加上褚曜的确还有用处,所以不管他想学什么看什么,能答应的都答应。褚曜纵使愤恨,也不敢表露,只能默默用功,试图挽回点什么。 没两年,又发生一桩很可笑的事情。 沈棠追问:“什么事情?” 褚曜表情古怪:“储君与其他兄弟斗争失败,卷入‘厌胜之祸’,囚禁期间半夜如厕,掉入坑中溺毙,连同其党羽也被连根拔除,其中就有我那位恩师,落得个抄家发配的结局。” 沈棠:“……” 恩师待褚曜虽如亲子,但一直没让他重回良籍,所以被抄家的时候他也被牵连。 作为废太子党羽一派,下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废去丹府,充公发卖。他靠着以前积累的一些人脉,没混太惨,反而在朋友帮助下成了褚姬门客,又随同褚姬来到辛国。 结果还没安生多久,褚姬倒了。 褚曜与褚姬其他资产一起被发卖,辗转流落到了孝城,在月华楼洗了五年碗。 听完整个悲惨故事的沈棠:“……” 一个人走霉运不稀奇,稀奇的是一直走霉运,从他弱冠被替换文心就没顺过啊! 不过—— “先生还是没说‘三两’是怎么回事。” 褚曜:“我没说吗?” 沈棠面无表情:“你没说。” “哦,那是我忘了说我的文士之道。” 沈棠:“……这能说???” 褚曜倒是光棍:“如何不能说?反正文心已失,文士之道已废,说了又如何?” 沈棠:“……挺有道理。” 褚曜颇为无奈地道:“我的‘文士之道’是‘柳暗花明’,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柳暗花明’。不到绝境不可用,非我能掌控。至于它究竟有没有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被替换文心那一晚做了一个冗长又很清晰的梦,梦中去药店开了一张药方。” 沈棠:“……” 合着还是不受控制的被动技能。 有没有发动,发动有没有用,一概不知。 惨上加惨。 沈棠追问:“什么药方?” “人参、大黄、附子、地黄各五钱,辅以月华三两,可知天命、可解顽疾。” 沈棠嘴角动了动,无语凝噎。 “这只是梦中药方,老先生也信?” 怕不是庸医开的。 褚曜那个“文士之道”,给人的感觉不靠谱,跟广告中的“图片仅供参考”一个尿性。 051:当垆卖酒(上) 沈棠这话让褚曜脚步一顿,但很快恢复正常,脸上泛着的微苦化为从容:“人生在世,总要相信点什么才好活下去,或者自我安慰,这只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否则,活着太难了。 这一日一日地熬,熬得都是他的心血。 从加冠前一年被换了文心,做了那个梦,到后来几番颠沛流离,迄今已有一十五载。 沈棠叹气:“但这样太苦了啊。” 明明可以不用吃那么多苦,与其守着一个没有可信度的“预言”,倒不如走好当下的路。 褚曜摇头不言。 面对现实,他真没动摇过吗? 自然不可能。 他不过是凡夫俗子,面对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也会动摇,还不止一次。 只是每每生出动摇的苗头便被他自己掐灭。一则,他的脾性不允许他半途而废,二则,那个梦境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使用“文士之道”,不看看结果以及他的天命,如何甘心? 可知天命,可解顽疾…… 倘若梦中药方上的预言成真,便意味着他的人生将真正扭转,否极泰来,而非一生一世都顶着贱籍在凡俗最底层的泥淖中打滚爬行。 唯一没想到的是—— 褚曜微微偏首,暗中用偷看沈棠。 五郎跟他想象中的天命相差甚远。 他以为的天命,或是枭雄霸主、或是草莽义匪、或是游侠义士……那人应该生性豁达洒脱,不拘小节、不忌门第,不偏心偏听,也不会愚蠢得认为文士没了文心便一文不值,更不介意让他这样出身的“贱籍之人”大展拳脚。 奈何现实与理想总有出入。 这位正骑在白色骡子背上的天命,怎么看都是个十一二岁,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一瞧便与他这么多年无数次推演、制定的计划不符。 委实有些活泼天真与单纯。 沈棠没有窥视人心的能力,自然也不知道褚曜这么点儿功夫想了什么东西。 兀自咕哝:“人参、大黄、附子、地黄……这应该是药材四宝吧?代指四宝郡吗?” 巧的是,孝城便是四宝郡郡府。 褚曜淡淡道:“嗯。” 沈棠了悟。 “那我就明白这药方怎么解读了。” 月华三两最容易理解。 明面上听着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药引——因为按照一般药方尿性,所谓“月华”应该是树叶或者花瓣上,汲取足够太阴之精华的晨露。 搜集三两,作为煎熬药引。 但也能从另一个角度解释。 月华可代指月华楼,三两或许有其他的解释,只是褚曜认为三两指的是“三两赎身银”,因此才有了先前那句话,但她还有一点不解。 “天命为何?顽疾又是什么?仅从字面推测,我姑且认为我就是‘天命’,但我又不会医术,如何解得了顽疾?难道另有际遇?” 褚曜垂眸,淡声道:“不知。” “真不知?” 褚曜神色如常:“不知。” 沈棠也不再多问,心里则想着“褚老先生无依无靠也挺可怜的,若他们相处得好,念在未来‘半师之恩’的份上给他养老送终,反正自己年轻力壮,不至于养不起一个老人”。 如此一想,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不给她颁个“五好青年”的奖状说不过去。 “先生啊……” 一路无言,可沈棠有轻微多动症。 不是动手脚、动嘴巴就是内心活跃到飞起,闲下来就难受,非得找话题让人搭理自己。 褚曜不似祈善,后者有时候看心情理她,前者倒是很给面子,第一时间给了回应。 “五郎有何吩咐?” “额……”沈棠怔愣一下,她其实也没什么事,但就是闲不住,褚曜给予回应,她反而不知道该问什么,电光石火间想起了月华楼内的遭遇,“先生可知道窥探人心的言灵?” “知道,五郎突然问这个作甚?” 沈棠想到那个“顾先生”就憋屈,对于她这种心理活动旺盛的人来说,“顾先生”就是永远拉进黑名单的存在。她道:“方才在月华楼碰见个文士,读心之能好生厉害……” “厉害?” “一个照面就被读窥测,半点儿隐私都没有。”沈棠请教道,“这该如何应付?” “人心隔肚皮。”褚曜平静无波。 沈棠“啊”了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人心隔肚皮’?” 褚曜道:“抵御窥视的言灵。不过学不学意义不大,一般情况下也用不到。修习窥心言灵的文士不在少数,但能学成的寥寥无几,每一次使用都会对文心造成极大的负担。若被窥视者也是文心文士且有一定防备,付出的代价更大,一个不慎还有被反噬的危险。” 类似的窥心言灵,他在替换文心后也私下偷学过,还是滚瓜烂熟的“熟”。 沈棠:“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人一副短命痨病鬼的病容,让人怀疑风一吹他就学风筝上天。只是这种言灵负担这么大,有必要滥用在我身上?还是嫌他自己寿命太长?” 负担大? 真看不出来。 沈棠觉得那位挺游刃有余。 褚曜没见过沈棠口中的文士,自然无从判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非善类,敬而远之。” 不管那位文士是实力强横到能无视负担,还是他的‘文士之道’就是窥心,都不是善茬。 “这个我懂,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只希望别那么倒霉,一把火烧到我身上。” 有些事情不是她想远就能远得了的。 以她和龚骋的关系,那个倌儿和顾先生也不会真正对她放心,兴许还会派人暗中调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思及此,沈棠摇了摇头—— 她又不是原主本人,也无心插手乱七八糟的事情,龚骋那边也不会出卖她,毕竟二人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她被抓了,龚骋还能高枕无忧? 作为朴实无华、遵纪守法的小老百姓,与其担心大人物的破事,倒不如多想想怎么赚钱。 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 待她以后过河拆了祈善这座桥,只能与褚老先生“相依为命”,养活两张口的重任就落在她的肩头。她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不养家,总不能指望褚老先生出门洗碗养活他俩吧? 还是得赚钱。 沈棠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走,咱们去批发酒坛子。” 052:当垆卖酒(中)【求首订】 “酒坛子?五郎还好酒?” 这倒是看不太出来。 五郎长着一张偏野性气质的面孔,只因为过于俊秀,男生女相,反倒给人一种滴酒不沾的既视感。不过好酒也不是什么大事,时下乱世,风气豪迈,不管男女老少都能喝几杯。 酒量好的能千杯不醉。 沈棠正欲回答,又遇卡壳。 话说,她自己酒量如何? “五郎,可是哪里不舒服?”见沈棠莫名走神,表情恍惚,褚曜将她神思唤回。 沈棠摇摇头。 记忆被偷家就是这么麻烦。 她郁闷道:“没不舒服,我只是在想自己的酒量如何……我好像不太能喝?”作为家里蹲的宅女画手,酒量应该好不到哪里去才对。 褚曜闻言失笑,心里暗道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会在意这种小事,好面子又脸皮薄,生怕酒量浅会被旁人耻笑了去。 他委婉宽慰。 “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适量最佳。小酌怡情,酗酒伤身。五郎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酒量浅些无妨。待年长,再练酒量也不迟。” 沈棠:“……” 总觉得他们俩谈话不在一个频道。 集市甫一开市,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有固定摊位的商贩早早搭起摊子叫卖吆喝,那些挑着摊子的货郎则走街串巷。 褚曜牵着骡子摩托在一家熟悉的酒肆前停下,不远处便是他经常买下水的肉铺。偶尔有认识他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颔首回应。 褚曜:“这家酒肆的酒还算地道。” 大多还是口味偏甜的甜酒,应该比较符合小郎君的口味,关键是一坛酒价格也不贵。 沈棠道:“我不买酒,我买酒坛。” 只买酒坛不买酒? 这倒是稀奇了。 褚曜不知这位五郎要做甚,但也没有细问,带着去不远处另一家,做的是瓦器生意,也有卖酒坛。先前那家酒肆的酒坛就是从这家进货,多少价格他心里有数。 沈棠看货,一口气要了十只土棕色的圆肚酒坛,酒坛圆滚滚,坛底仅有巴掌大小。 褚曜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 “五郎买酒坛作甚?” “卖酒!只可惜这坛子不够精致,不然就包装成精品酒,专骗有钱人、冤大头。” 褚曜问:“五郎还有酿酒的手艺?” “没有,不过凡事都能试一试。” 笑容逐渐僵硬的褚曜:“???” 试一试??? 他又看着沈棠去买了一张长木凳,随便找了个街口坐着,一只只酒坛子依次摆开,看着有几份当垆卖酒的架势。 不过褚曜很清楚酒坛里面儿都是空的。 这怎么卖酒? 沈棠从腰间佩囊摸出一把小刻刀。 小刻刀在她手中如臂使指,行云流水,没一会儿便在木板上刻下大大的“酒”字。 哐当一声,她将木牌往摊子一立。 褚曜在一旁围观,闹不明白自家“天命”想做什么——这究竟是卖酒还是卖空气? 哪怕装点水也比卖空气像样。 路人也忍不住往这边投来些许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最主要还是摩托的个头和肤色太过扎眼,其次是沈棠与褚曜二人组合画风格格不入,最后才是那张简陋的酒摊子。 还有人亲眼看着沈棠二人从瓦器铺子出来,知道酒坛子空空,连水都没灌。 “小娘子,你这卖的什么?” 有闲得蛋疼的主动上来询问。 沈棠道:“我卖的是酒。” 路人指着酒坛道:“但这是空的。” “现在它是空的,但你要买,它就是满的,一坛酒两斤三百文,不二价!” 路人一听就气笑了。 且不说价格比酒肆老酒还贵,即便便宜,谁会有病花三百文买一坛子空气或者水? “小娘子,你莫不是患了癔症了?”路人说完不待沈棠回答,又对褚曜道,“老头儿,别陪着孙女发疯了,家中还有积蓄,去街头药铺看看脑子。去得早,兴许还能救一救。” 褚曜:“……” 他也看不懂五郎弄什么操作,但也不打算阻拦,只想知道沈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啊,不,是酒坛里卖什么酒! “小娘子,这酒怎么卖?” 沈棠坐在简易小马扎上,双手托腮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正想着要不要吆喝两句,一道人影遮住了头顶阳光。她与褚曜同时望去,待看清来人的模样,不由得暗道好生俊朗。 来人的确是个俊俏出色的少年郎。 看外表,刚过舞象之龄。 尽管身上的布衣料子极普通,长发随意用红绳束起,腕绑黑绳,腰系粗布,脚踩草鞋,但仍难掩周身贵气。盖因此人肤色偏白,口齿整齐,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再看此人相貌,鼻如悬胆,唇若涂脂,整张脸最出色的,无疑是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明明唇角没有一丝弧度,但看那双眼总觉得少年在笑,见之可爱,顿生亲切。 褚曜看了看眼前这名十六七的少年,再看看自家五郎酒摊子上摆着的空酒坛。 怀疑他脑门写着“冤大头”三字。 沈棠回过神,问:“你要买酒?” 少年:“不能买?” 沈棠道:“能买能买,自然能买。一坛酒两斤三百文,不二价,小郎君当真要买?” 少年从钱囊摸出一角碎银。 啪得一声放在木凳上。 豪迈十足:“买!” 褚曜:“……” 看热闹的路人也在低声喳喳。 没想到真有人傻钱多买空酒坛。 沈棠掂了掂那一角碎银的分量,满意地放入自己口袋,抬手抓来一只空酒坛。还未有动作,少年伸手:“小娘子,你要卖我空酒坛?” 说完又扭头看了眼身后某个方向。 皱脸,委屈:“做生意怎能如此?” 沈棠好笑反问:“我何时说要卖你空酒坛了?你这位小郎君有意思,既然担心我卖空酒坛,为何还‘慷慨解囊’被骗?不怕财酒两空?” 褚曜暗中拽了拽沈棠的衣袖。 冲着少年腰间努了努嘴。 沈棠初时不解,顺着看去却发现少年腰间挂着一枚墨色虎头玉璧,玉璧之上有暗金色花纹,仔细一瞧竟是小小篆字。只是这枚玉璧与衣裳颜色过于接近,未第一时间发现。 沈棠:“……” 武胆虎符。 (╯‵□′)╯︵┻━┻ 难怪不愁被骗啊。 真要被骗了钱,怕是少年能当场掀了摊子,再将奸商狠狠暴打一顿,为民除害。 少年不知沈棠心理活动,眼巴巴看着她手中的酒坛,催道:“小娘子,我的酒呢?” 沈棠哼了一声。 催动文心。 念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053:当垆卖酒(下)【求首订】 少年听到前面一句便露出微讶之色,那双水润多情的桃花眼睁得更圆。 不止是他,一侧的褚曜也变了脸色。 平静之下似有酝酿蓄力的暗涌旋涡。 沈棠没顾上二人反应,目光凝在酒坛坛口,兀自聚精会神,悠悠道出下一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话音落下,蓄力已久的文气翻涌汇聚,耳边只听见淙淙流水声,鼻尖只嗅到琼浆玉液香。沈棠挪开右手,坛口不复空荡,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碧透的酒水。少年不由得动动鼻子,那双多情桃花眼越发明亮,叫道:“好酒!” 路人不知真相,只知道这个少年交了钱又喊“好酒”,唏嘘数声——这年头做生意真是越来越没有下限了,这少年郎生得标志好看,什么活儿不能干,给人当昧良心的酒托。 紧跟着下一幕看呆众人。 只见少年有些急不可耐地一把抓过酒坛,仰头便喝,连酒水溅到衣襟也浑不在意。 这坛杜康酒不似新酿,酒水清冽碧透,味道绵长回甘,浓香扑鼻,饶是尝过不少美酒的少年也忍不住见之欢喜。一口接一口,总不满足,没一会儿便喝完了整整一坛。 “咦?喝完了?” 他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摇晃空荡荡的酒坛,眯眼凑近,似乎不相信自己一下子就喝完了——他明明刚尝到滋味。抬手一摸腰间钱囊,取出一角比先前碎银大两圈的银块。 痛快道:“小娘子,两坛!” 说完,他自己先怔了一下,羞臊与醉酒的红晕顺着脖颈往白皙干净的面皮上涌,没一会儿便粉若桃花。他低头对沈棠连连道歉:“罪过罪过,郎君莫怪,非是我故意认错……” 因为沈棠一直坐着没有露出腰间的文心花押,少年便先入为主看脸分性别,以为这是以为当垆卖酒的飒爽小娘子。至于以文心造酒这样闻所未闻的手段,他反应反而不大。 言灵神奇,既然能化出战马兵刃,酿酒自然也不算多稀奇。搁在少年看来,这都是不足为道的小事,但认错人性别是大事儿啊! 他生怕自己道歉晚一秒,这位郎君就会恼羞成怒,抄起酒坛,跳起来砸他头。 届时他是挨打还是不挨打? 唉,两难。 沈棠:“……” 若非这是一位大客户,还长着一张讨巧惹人怜爱的脸,她真想劝人将眼珠子摘下来好好洗一洗。这是多眼瞎才会坚定认为她是男的?不过,鉴于眼瞎的不止一个,她也就忍了。 沈棠硬邦邦地道:“不用道歉。” 少年脸上立时又挂上笑容,元气满满,极其自来熟,还冲着沈棠抱拳:“郎君大度,在下曲滇翟乐,字笑芳,敢问郎君名讳?你这酒实在是馋人得紧,想与你交个朋友。” 曲滇? 这是何处? 沈棠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褚曜。 褚曜从方才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揣着什么心事,与沈棠眸子撞个正着才回过神。 他道:“曲滇在申国。” 沈棠满头问号:“申国又在何处?” 褚曜:“……” 面对此情形,少年也不尴尬,反而笑着抢答道:“申国在东南,曲滇在申国以北。” 沈棠:“……” 申国在大陆东南。 目前所在孝城处于大陆西北。 两地相隔甚远,这少年怎么跑来的? 似乎看懂了沈棠眼底透出来的疑惑,少年憨笑着挠挠头道:“我与友人约好了一起出来游学。既是游学,总在一片地方转悠有甚意思?只是没想到,游着游着便跑到这里。” 沈棠:“……” 你跟你朋友游得够远啊,一个在大陆西北,一个在大陆东南,就算两点一线飞过来都要好久,沿途各国还在打仗,够能跑! “在下沈棠,字幼梨。” 沈棠干巴巴地学着少年抱拳,不说籍贯,纯粹是因为她也不知道原主籍贯在哪里。 翟乐:“幸会幸会!” 如法炮制造了两坛杜康酒,少年翟乐心满意足地一左一右抱着,往先前看过的方向慢跑过去。沈棠暗暗关注,却见他与另一名高了半个头的青年会合,将手中一坛酒递过去。 那名青年穿着与翟乐相仿,眉宇也有几分神似,只是气质更加冰冷。且不同于翟乐的不羁随性,他看着更加干净体面,而翟乐却是光脚踩着草鞋,头发随便一抓用红绳捆绑。 “喝不喝?” 青年问:“什么酒你都敢喝?” 翟乐不满道:“先前不是你跟我做赌吗?瞧,我赌赢了,为何不敢喝?莫说这么好的杜康酒,入孝城之前连一碗清酒都喝不到。你真不喝?你不喝我可一个人独吞了。” 青年哼了一声,从翟乐手中夺走一坛,淡漠的眼神投过来,与沈棠相撞,不避不让。 沈棠:“……” 她明码标价卖酒,既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卖假酒,用这种眼神瞧着她作甚??? 青年二十上下,比翟乐大两三岁。 他与沈棠眼神短暂触碰又错开,不客气地拎着翟乐衣领,将人拖进茶肆。 隐约还能听到翟乐叫喊:“有话好好说,阿兄你别拖我,我不要面子的吗?” 他们进入茶肆前,沈棠视线在他腰间淡淡一扫——这人腰间果然也悬挂着一枚配饰,却是枚碧青色的文心花押。只是不知道文心几品,也难怪敢从东南游学到西北。 一文一武,能打。 有了酒托少年的帮衬,往来行人也被沈棠这一手吸引,陆陆续续来买酒,但没有翟乐那么阔绰一买就一坛,顶多买个一两二两尝尝鲜。生意不说多好,但也绝对不差。 沈棠拍了拍腰间的文心花押,笑容满面,看样子她也不是一直走背运。 白嫖果然最香了。 看了看小有富裕的钱囊,再加上卖画赚的余额,沈棠在内心算了算,应该够买几匹好布,做几身干净新衣。孝城的秋天来得早,盛夏已过,要不了多久天气就该转凉了。 “先生,咱们去买布。” 买了布又自制两坛杜康酒,满载而归。回到熟悉的小院,刚推开院门就看到坐在廊下愣神发呆,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祈善。 她喊道:“元良,这里还有多余的屋子吗?” 祈善方才回过神。 “你可终于回……” 他顿了一下。 一眼便注意到站在沈棠身后侧的褚曜,巧的是褚曜也在看他,二人视线在空气中交锋。 054:营销号的手段(感谢萌主力高妹+3) 沈棠:“???” 莫名觉得空气有些凉。 她晃了晃头,将那些诡异的错觉丢到脑后,面上重新端起笑容,分礼物一般将手中带回的东西瓜分一空。祈善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两只圆肚酒坛,打开布塞闻了闻。 他问:“杜康酒?” 沈棠道:“对啊,送你的。” 祈善笃定道:“你又用言灵造的?” 一侧的褚曜终于有了反应,眼神微动,看向祈善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渊般的凝重与冷意。 沈棠:“为何就不能是我买的?”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祈善一下子就猜到,这让她不满,说得好像她多抠多爱白嫖。 祈善呵呵两声,说出来的话字字诛心。 “你有钱?即便你有钱,孝城哪儿来的杜康酒?即便真有杜康酒,酒坛和布塞会这么新?说罢,你又糟蹋了那几句言灵?是‘不乐仕宦,唯重杜康’还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那些卷轴中跟杜康酒有关的,似乎就这两句,但没想到沈小郎君还真能弄出来。 沈棠心虚但很理直气壮,声音逐渐上扬:“管他是什么言灵,能弄出美酒赚钱的就是好言灵。做人不就活一张嘴?我看这孝城的百姓还是挺爱喝酒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弄几坛酒出去当街叫卖,银钱不就有了?” 回头还能做一做青梅酒。 祈善不由得自省。 虽说他日子过得也不富裕,但一路走来也没让沈小郎君哪里短缺,怎么小郎君就一心往钱眼里钻?青梅、大饼、饴糖卖不够,现在又准备当垆卖酒,这是准备长期干下去? “我看你这生意做不长久。” 祈善给沈棠泼了一盆冷水。 拔凉拔凉的。 “白嫖……不是,无本买卖,如何做不长久?又没有租金原料成本……”卖多少赚多少,这是多少商贩做梦都想要的利润? 祈善并未回答,反而掀起眼睑,视线上移,最后落在站在一侧默不作声的褚曜身上。 沈棠看看二人不明所以。 “你看他作甚?” 祈善还是没回答,反倒是褚曜张口解惑:“五郎,孝城要乱,故而生意做不长久。” “孝城要乱了?”这是沈棠。 “五郎?”这是看着沈棠的祈善。 “我家中行五,便让无晦先生喊我五郎了。”她先是回答祈善的问题,紧接着又问,“孝城要乱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战事初定?今日街上依旧热闹,看不出快打仗的样子。” 尽管城内城外两个世界,如此不平衡迟早也要出事情,再加上祈善先前跟她说过的郡守是个歪屁股,十乌间谍,隐患始终存在,爆发不过早晚。 可她没想到会这么早,其中必有缘由。 “不过是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方才获悉一则消息,孝城恐成是非之地。我在考虑要不要去往别处,暂时避避风头。”祈善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连报仇都选择搁置,心里想着带沈小郎君离开。没想到这位小郎君倒是好,反手给他拉回来一个不知底细的人。 坑人都不打声招呼。 哼╭(╯^╰)╮~~ 沈棠没注意祈善微妙的表情,注意力都在那则消息。她一屁股坐在廊下,踹掉木屐,凑近道:“消息?什么消息?莫非是哪路叛军或者别国正义之师来讨伐郑乔了?” 祈善道:“皆不是。” 沈棠:“那是什么?” 褚曜插入二人谈话,补上祈善未说完的内容:“是一则谣言,恐是祸端源头。” “什么谣言这么厉害,能让孝城乱起来?”沈棠看看二人,忍不住道耍起了无赖,“你们谁给我一个痛快吧!你半句他半句的吊着人胃口,我迟早要半口气一口气提不上来……” 褚曜:“……” 祈善:“……” 毫无默契的二人却心有灵犀地冒出同一个念头——沈小郎君(五郎)尚是孩童心性。 祈善哑然失笑:“这点耐心都没有?” 褚曜的眼神则写着“还需磨砺磨砺”。 被倒打一耙的沈棠:“……” 她哪里是没有耐心啊? 但是耐心也不是这么用的。 你们俩多少有些大病,说话办事儿效率这么低,资本家看到了都要血压飙升好伐! “你自己看。” 见沈棠面上不加掩饰的委屈,祈善只得将一张画纸拿了出来,推到她面前。 沈棠一眼便认出这是画秘戏图任务时倌儿提供的纸张,上面赫然是一幅有些眼熟的大漠落日图,一侧还有一行整齐的字。她逐字念道:“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统?” 内心吐槽轮番滚动。 卧槽,这谁啊? 造势吹牛皮玩这么大? 只差将野心刻画在脸上告诉世人图谋天下,天下百国,这是要一家一家推过去吗? 这要是没成功,打脸得多疼? 想起早上见过的倌儿、会读心的顾先生,以及被他们救下的龚骋,道:“这幅图我早上在那个倌儿房间瞧见过,一模一样,屏风上也是同样的大漠落日图。这则流言莫非是他们散播的?” 不然为何要指定画纸材料? 要说他们与此事无关,谁信呢? 褚曜道:“这则流言许久前就有了。” 祈善冷笑:“不是北漠就是十乌的臭把戏,目的应该是吸引有才之人汇聚西北,趁机笼络招揽,或者是为日后入主中原造势,亦或者趁机搅乱西北各国,好方便浑水摸鱼。” 只看文字内容,郑乔也有嫌疑。 此人本就得位不正,过往又不光彩,偏偏野心十足,未必没有染指天下的野望,用这种手段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配上这幅大漠落日图,他的嫌疑就小了。因为庚国境内并无沙漠,反倒是十乌北漠二地常见。 沈棠托腮(p′︵‵。) “这不就是营销吹牛吗?” 会有人上当? 上了当还不远千里跑过来凑热闹? 西北各国都在打仗,例如辛国前不久被庚国所灭,境内还有不少老百姓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揭竿而起,叛乱不断。这兵荒马乱的局势,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满世界乱蹦跶? 刚生出这念头,沈棠就想到方才见过的翟乐二人,默默改了上面的吐槽内容。 她得承认,还是有闲得蛋疼的人。 祈善哼道:“不舞之鹤。” 褚曜也道:“鱼质龙文。” 沈棠:“……” 055:揭底,醉酒(感谢萌主力高妹+4) 兔缺乌沉,光阴飞逝。 随着夕阳西落,农家小院亮起了烛火。 因为没多余的房间安置褚曜,沈棠就想将房间让出来——她随便哪里都能将就一夜,明儿再想办法,但褚曜生得消瘦又是年长者,让人家睡隔间或者走廊都不好——不过褚曜不赞同,最后还是祈善让他跟自己挤一挤才作罢。 这一决定,沈棠求之不得。 用过老妇人送来的晚膳,褚曜揣着满腹心事,兀自去院中乘凉,耳边听到哗哗水声。循声看去,见角落蜷缩着一团影子。凑近才知是沈棠,正撸着袖子洗一木盆的青梅。 “五郎这是要作甚?” 沈棠抬头,见来人是褚曜便直起上身,以手成拳轻捶酸软的腰,弯腰太久了也累得慌,口中道:“洗青梅啊。打算做点青口梅,酿几坛青梅酒。待冬日白雪覆城,赏景喝酒。” 褚曜闻言垂眸,看着木盆或沉或浮的青梅,叹气道:“暴殄天物,五郎可会后悔?” 沈棠一头雾水:“???” 不是,她怎么就暴殄天物了??? 褚曜又问:“那位祈善先生没阻拦你?” 沈棠不解道:“元良阻拦我作甚?” 褚曜面色渐沉,平静表面下开始酝酿怒火,却不是冲着沈棠,而是冲着祈善去的。 沈棠不知他生气什么,但有点儿发怵——褚曜生气的气势让她不禁想起催稿的编辑,还有板着脸的班主任——声音减轻,示敌以弱:“无晦先生,你与元良都很奇怪,先前我用言灵化出青梅,他也问我会不会后悔,说我鲁莽什么的。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后悔吧?” 褚曜收起怒色,诧然道:“你不知?” 沈棠摇头:“不知。” 褚曜表情一言难尽,长叹却又不说为什么,只道:“罢了,你这情况倒也不是不行。” 沈棠:“……” (╯‵□′)╯︵┻━┻ 有话直接说。 说一半留一半是对她的慢性谋杀! 褚曜帮着沈棠将一盆青梅洗干净,二人合力才忙完腌制青口梅的初期步骤,青梅酒倒是方便,将洗干净的青梅放入瓦罐,倒入适量的杜康酒,沈棠还往里面丢了十来颗饴糖。 此处无冰糖,只能用饴糖凑合着用了。 密封保存,个把来月就能开罐食用。 忙完这些杂事,沈棠抓抓略有异味的长发,打水洗漱沐浴。换上干净衣裳,坐在廊下用干燥巾帕擦拭湿润长发。一边擦一边等头发晾干,脑中缓缓浮现白日翟乐喝酒的画面。 坐在廊下赏月喝酒晾头发…… 还挺有意境。 说干就干,她一个鹞子翻身去东厨取陶碗,默念言灵便能盛满一碗杜康酒,酒香四溢。她先是用鼻子轻嗅,仰头闭目一口闷下。 醇香酒液滑过喉咙滚入五脏六腑。 不多时,热意蔓延全身,直冲大脑。 另一厢—— 褚曜和祈善二人正在对弈厮杀,你一棋我一子。二人都是表面看似温吞,实则静水深流。褚曜比祈善更善剑走偏锋,棋路招招致命,攻势迅猛如雷霆雨点,给予人极大压迫感。 不多时祈善已经有落败的苗头。 终于,原先安静只剩落子声的房间添了人语,褚曜问:“五郎懵懂,你缘何不阻止?” 祈善气笑:“善如何阻止?” 他也是之后才知道这位小郎君身上有国玺,再者,谁能想到“诸侯之道”觉醒得如此之早、如此之轻易?寻常诸侯的“诸侯之道”,少不得祭天酬神,辅以国运才能显露。 祈善那会儿也是惊得险些失语。 褚曜不言,轮到祈善回合:“褚曜,褚无晦,曾经褚国三杰之一,当年何等风光恣意?不过几年,一个刑场五马分尸,一个狱中悬梁自尽,一个失踪杳无影讯……却没想到你一直在小小孝城藏着。你跟着沈小郎君是觉得他能助你翻身?可惜,他的诸侯之道却……” 褚国是个很小的国家。 与其说是国家,倒不如说是半个州郡。 弹丸大小的国家却是人才辈出,特别是一度扬名西北各国的“三杰”,三人皆是少有的二品上中文心,年龄虽异但志向相投。倘若给三人足够多时间立稳脚跟,褚国或许有机会从西北各国脱颖而出,成为强国之一。 结果可想而知。 邻国感觉到了威胁。 还给你时间发育? 想得美,苗苗全部掐灭! 褚国国君算不上昏聩,甚至能说得上是仁慈大度,知道轻重利弊,但架不住后院起火,几个儿子被挑唆得斗红眼睛。褚曜在三人中年纪最小、扬名最快,同时消失也最快。 有小道消息说褚曜文心出了问题,对年少成名的他打击太大,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可惜倒也不可惜,虽说失了先手,但天不绝人,焉知死棋不能柳暗花明?”褚曜眉头动了动,看着祈善道,“孝城虽小,但消息并不闭塞,祈元良这名字,老夫也是如雷贯耳。老夫守在孝城是为等待天命,那你出现在龚氏发配路上又是为何?嗯?” 褚曜是在褚国扬名,但辛国出身的祈善却不是在辛国扬名而是在别国,就在前几年,扬的还不是什么好名声。履历很丰富,别人是衣锦还乡,他是拉回来一串仇家。一看就知道是狠角色的人,褚曜想不通,这厮不去中原强国图谋发展,跑回来西北这块贫瘠之地做什么? 单单只是这样,他也不好奇,既非善类,敬而远之即可,但这人却跟自己的天命搅和到了一块儿,他不得不上心,想远也远不了。 不凑巧的是,祈善也是这么想的。 正当二人互相嫌弃的时候,屋外走廊传来一声极其响亮沉闷的“咚”声,应该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动静。二人对视一眼,起身拉开纸门,却见倒地的人是沈小郎君(五郎)。 “幼梨!” “五郎!” 二人哪还顾得上其他? 将一切丢到脑后。 一个把脉,一个屈指探鼻息。 然后—— 脉象平稳中正,康健有力得很。 二人:“……???” 看到还沾着些许酒液的陶碗,褚曜拿起来轻嗅:“是杜康酒,五郎喝酒了?” 祈善:“……” 所以这是喝醉了? 还是被自己言灵化出来的酒灌倒? 就在二人无语的时候,蜷缩在地上的沈棠突然直挺挺坐起身,诈尸一般猛地睁开双眸。 056:有人偷我东西(上)(感谢萌主力高妹+5) 祈善:“酒醒了?” 这么快? 看着面色正常的沈小郎君,祈善长舒了口气,刚才看到小郎君一动不动蜷缩着,还以为被人投毒丧命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不过沈小郎君没理他,兀自爬起身穿好木屐。 褚曜:“左右脚穿反,分明还醉着。” 祈善:“……” 沈棠木着一张脸,左右环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半晌盯准了院门方向,祈善二人初时不解,不懂她要做什么。下一秒见少年抬手,从空气中抓什么东西。 文气涌动,化成长剑。 这柄长剑足有三尺四,剑身仅比两指略宽,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修长。若细看剑柄,便会发现上面缠绕着九条形色各异的金龙,宝石为眼,剑身篆刻“慈”字, 祈善:“!!!???” 褚曜:“!!!???” 等等,这是要作甚!!! 见她提剑往院门走,祈善当机立断。 大喊:“幼梨!” 沈棠脚步一顿,微微侧首看着祈善的方向,眉头微蹙,似乎在辨认说话的家伙是谁。 “元良啊,你怎么还不睡?” 说话吐字清晰,不见半点儿醉态。 “时辰还早,暂无睡意。”祈善看着沈棠那把剑,隐隐觉得头皮发麻,一个没有意识的醉鬼提着剑往外跑,怎么看怎么危险,“幼梨,你这是喝醉了,我去东厨煮点醒酒汤。” 谁知沈棠木着脸:“哼。” 祈善:“……” 仅仅一个气音,他听出了不满。 沈棠将剑往肩上一扛:“我千杯不醉!无需什么醒酒汤,你也不用煮,早些安寝吧。” 祈善:“……” 这话说出来亏心不亏心? 画技不行嘴硬说画技超绝,酒量不行嘴硬说千杯不醉,往后是不是还有坑等着他? 褚曜问:“五郎,此番欲往何处?” 沈棠一听这话眼睛亮了几度,声音充满了活力,引进高亢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吾辈自当顶天立地,横扫浑浊,为民除害!我这是要替天行道去啊!” 褚曜难得结巴:“……前、前路危险。” 因为孝城的特色行业,故而无宵禁,夜间游人不少,碰到这么个醉鬼岂不是危险? 沈棠斩钉截铁,一剑挥出,那磅礴凌厉的剑气竟削铁如泥,刀切豆腐般劈开院中石磨。 豪迈道:“那便不归!” 褚曜:“……” 祈善:“……” 这个醉鬼的杀伤力有点大。 要是放出栏了,岂不为祸一方? 沈棠神情正常地宽慰二人:“尔等放心,待我杀了那恶贼,取回被窃珍宝就回来。” 被窃珍宝? 趁着二人愣神的短暂功夫,沈棠纵身轻跃,身形轻盈如羽,似展翅大鹏,越过墙头消失不见。祈善气得咬牙,竟然直接翻墙! 那先前几番看院门方向作甚! 褚曜抬手推他:“追啊。” 祈善:“你呢?” 褚曜好笑道:“老夫文心若还在,早就出手捆人了,岂会眼睁睁看着五郎跑出去?” 祈善:“……” 理直气壮,无法反驳。 他只得引动文气,追赶跑没影的醉鬼。 奋翅则能凌厉玄霄,骋足则能追风蹑景。 追风蹑景的速度搁在一众言灵之中也属于拔尖那一拨,再加上祈善精修此术,效果非凡,但这样都没追上沈棠。只能看到沈小郎君灵活似猴儿的背影,上蹿下跳,飞檐走壁。 祈善气结:“……喝醉了还这么能跑?” 究竟要去哪里为民除害、夺回珍宝? 更让祈善担心的是沈棠是往城中区域跑的。脚下行人渐增,人影稠密,隐约还能听到欢声笑语、商贩吆喝。若沈小郎君在这发酒疯,到处捅人,他都没信心能完全能拦下来。 要了老命了! 黑衣少年倚靠着窗户,一脸愁色地看着手中圆肚酒坛:“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啊杜康,勾人断肠!阿兄,你说我怎么不能变化出酒呢?若是能,以后能省好多买酒钱。” 这里已经没有一滴酒了,但他还没有喝过瘾,也不知道那位小郎君明日还开不开张。 翟乐的抱怨没引起阿兄半点儿反应。 他感觉没趣,正欲翻窗去夜市找酒,敏锐听到瓦檐被踩动的动静,紧跟着一道黑影从头顶越过,咻的一下没了影子。 他怔了一怔,觉得那道影子眼熟,下一秒反应过来,大叫:“卖酒的站住!再来两坛!” 说着,一个纵身翻窗,溜得飞快。 他正想着要不要催动武胆追赶,谁知那位卖酒的小郎君在一家酒肆房檐停下,目光清冷盯着他。翟乐危机警报拉响,不敢太靠近,双手搭成喇叭,隔空喊话。 “沈郎君,可还卖酒?” 沈棠提着剑,冷冷道:“暂时先不卖。” 翟乐失望:“那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一袭单薄中衣,看着像是刚沐浴出来。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惩奸除恶!” 短短十二字说得铿锵有力,正气凛然,听得翟乐羞惭——沈郎君有如此义气,自己却只想着喝酒差点耽误人家正事,惭愧惭愧。 沈棠又补充:“还有夺回珍宝!” 翟乐一惊:“有窃贼窃沈兄宝贝?” “对,当真可恶至极!”沈棠咬牙切齿,麻木的脸上多了几分怒色,她对翟乐发出组队邀请,问道:“翟兄可愿与我同行?” 翟乐瞬间来了劲儿。 “愿意愿意!” 长夜漫漫,实在无趣,不如仗义行侠! “翟兄大善!” 在祈善追上来前的几息,沈棠拎着少年领子往城外方向跑,将拉近的距离又一次拉开。祈善只来得及看到沈小郎君挟持无辜少年,那名少年还叫嚷救命“你别拖我”之类的话。 祈善:“……” 翟乐注意到沈棠变换了方向——原先是往城中心跑的,越靠近中心,人潮越稠密,这会儿往城外方向跑,脚下亮起的灯火稀疏,灯火三两点。 若再往外可就要出城了。 他问为什么换方向。 沈棠面色淡定。 “恶贼跑了,不在那个方向。” 翟乐怒道:“那些贼人可真狡猾。” 沈棠:“是啊,所以不能放过!” 翟乐也是嫉恶如仇的性格,一路上打抱不平的事儿多了去了,自然大力支持,又问:“我方才注意有人追你,那可是你的仇家?” “那不是仇家是引导npc!” 翟乐眨眨眼,懵懂不解。 “是北漠或者十乌异族吗?” 中原也不会取“引导恩匹希”这么奇怪的名字,但看沈兄反应,应该是友非敌,不用担心。 拼了老命追的祈善:“……” 057:有人偷我东西(中) “沈郎君,你确定那个恶贼在城外?” 饶是翟乐热血上头,此时也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那窃贼也未免太能跑了吧??? 他与沈郎君一路追赶这么久都没看到可疑身影,而沈郎君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继续往这方向跑…… 该跑进深山老林了_(:3)∠)_ 沈棠淡淡道:“是的,我非常确信。” 翟乐此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多多少少也对沈棠起了疑心,担心这位沈郎君是诓骗自己出来,预谋不轨!不是他自吹自擂,他这张脸真能让小娘子小媳妇掷果盈车啊! 不过—— 沈郎君也是铁骨铮铮的郎君,汉子! 又长得好看俊俏,有必要觊觎他的脸? 再者说,他还是武胆武者。在正常一对一情况下,一个文士拿什么留住一个武者? 翟乐思及此又默默按下“沈郎君觊觎美色”的不靠谱猜测,但另一个念头如打地鼠一般冒了出来——会不会是想将他勾到野外杀了? 亦或者野外有同党,准备联手拿下他? 这一想法火速占据上风。 这一猜测也不是没可能。要知道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引导恩匹希仁兄。于是,翟乐看向沈棠的眼神多了几分暗沉,暗暗警惕沈棠冲自己突然发难,连二人何时进了山都没发现。 此时盛夏刚过还未入秋,山林草木正茂盛。远处群山起伏,夜幕笼罩下,似伏地上小憩的野兽。刚入山林,空气中仍弥漫着未散的燥热,还有独特草木香,四下寂静无声。 “沈郎君,此处气氛不对。”翟乐敏锐察觉到什么,黑浓剑眉微拧,一把抓住沈棠左臂。 沈棠仍旧木着脸,抄着剑。 她道:“我知,可恶的窃贼就在这里!” 翟乐:“……” 见沈棠只穿寝衣跑出来,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他自己也满身酒气,比沈棠浓郁,便错过了重要线索。二人愈靠近愈谨慎,准确来说是翟乐愈谨慎,沈棠还是老样子。 循着溪水,找到藏在山中的民居。 民居倚水而建,多是石头木头茅草堆砌起来的简陋屋子,此时火光蔓延,将山水晕染出一抹红痕。翟乐一瞧便知不对劲,正要出去,一只手猛地压着他脑袋,差点将他压趴下。 他又气愤又郁闷地看向“罪魁祸首”。 “沈郎君,你突然来这么一下作甚?” 沈棠淡淡反问:“那你出去作甚?” “没瞧见走水了?自然是去救人!” 沈棠哼了声,警告翟乐:“你去救一窝贼?小心他们杀红眼睛,反手将你给捅了!” 一窝贼??? 翟乐这才发现越烧越大的火并非寻常火焰,火光跳跃间还有人影互相厮杀,或者说是一伙人厮杀一个。前者虽穿粗布麻衣,却是训练有素,三五一组,互为犄角,配合默契。 后者只有一人,但凶猛威武,面对三四十倍于己的敌人也没有怯战,抓住机会便一刀砍飞敌人的脑袋或者手臂大腿,凶残得狠。 “那人受伤了?看样子伤得还很重……” 翟乐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名壮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外人觉得此人杀人凶狠,气势高昂,干掉剩下的敌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实际上并非如此,他气息虽浑厚,但已经续接不上了。 伤势过重、流血过多、武胆之气耗尽,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增员,怎么看都处于劣势。 想且战且退? 也不看看敌人给不给退路。 沈棠道:“他就是窃我珍宝的恶贼!” 翟乐越发不解:“你说那位被围攻的?” 沈棠点点头,木然的表情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气道:“偷我东西,还不止一个!” (`?′)=3好气啊! 真想杀尽天下窃贼! 翟乐见沈棠神情不似伪作,有些犯难——他挺欣赏那位英姿,但偷窃是人品道德问题,自己跳出去救人不太好。就在他纠结的功夫,一道赤红刀光带着爆音,从天而降。 目标直指被围困的“窃贼”。 “卧槽,十米大刀???” 沈棠蹲在暗处,双手搁膝头,仰头看着刀光落下,惊讶得连粗话都爆出来了。目睹刀光携带着的巨大力道,将“窃贼”脚下房屋一劈两半,只留下一道半米深的刀痕。 “窃贼”在刀光出现的一瞬便感觉到了致命威胁,不假思索,单手扼住一名敌人朝刀光丢出去,自己则侧身跳开。那个倒霉敌人在半空爆开一大团血雾,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随着刀光散去,一个身穿甲胄的壮汉身形快如闪电,双手持着雁翎刀杀向“窃贼”。 这一刀蓄力已久,重若千斤。仅一个照面,巨力便将重伤力竭的“窃贼”打飞出去六七米,砰得巨响,砸中附近民居窗门,干脆利落。随着室内木器碎裂,扬起阵阵灰尘。 几息过后,那名“窃贼”呕出一大口血,手指颤抖着从废墟中爬了起来,浑身浴血,灰尘满身。他呸一声,将混合着泥土的血沫吐出,目光凶狠地看着雁翎刀壮汉:“是你?” 后者也不急着拿下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最后挣扎:“是我,来送你上路。” 说完,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翟乐叹道:“此人要完了。” 看得出来这人武胆等级不低,但武胆再强也经不住高强度激战,伤势这般重,体力和精力都跟不上。更别说这会儿还冒出来一个武胆等级同样不低,但状态全盛的追杀者。 即便翟乐跳出去也挽回不了什么。 他正惋惜,谁知一缕狂风从身侧掠过,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在视线内消失。 翟乐心下大惊,循着狂风的方向,只看到沈棠迅速远去的背影—— 沈郎君居然不管不顾冲杀出去了!!! 手中长剑一挥,一道无形透明的剑气携着爆音,劈天裂地般在雁翎刀壮汉和“窃贼”之间划下一道十数米长的剑痕。至于剑痕路径上来不及闪躲被劈开的人,她管不着。 这一变故惊动了两方人。 重伤欲倒的“窃贼”蓦地一惊,心底泛起些许喜色。他仰起头,正好看到一道雪白身影如风般从林间冲出,剑锋指向雁翎刀壮汉。 怒不可遏:“尔等也要觊觎吾之珍宝吗?” 058:有人偷我东西(下)【求月票】 “窃贼”:“……” 雁翎刀壮汉:“……” 看着陌生的执剑少年,二人神色各异。 前者迷惑,他已经彻底绝望,准备逼出丹府武胆所有潜能强行提升境界,背水一战。就算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紧要关头不知从哪儿跳出个陌生少年郎。 后者凝重,只看那道剑痕的威力便知道来人实力不容小觑,一个不慎还会阴沟翻船。 “噗——” “窃贼”正欲开口却牵动伤口,喉头控制不住地痉挛,呕出了一大口污血,使得原先就污糟看不清的面孔越发狼狈。他咳嗽数声,勉强压下呕血冲动,喘息道:“这位小友,这是我们的私事,你莫要趟这一趟浑水……” 雁翎刀壮汉冷哼狞笑一声。 “学人路见不平?识相的,滚开!” 沈棠仍旧木着一张脸,起初注意力被身后的“窃贼”吸引,听到雁翎刀壮汉这么说,刚刚平复的怒火蹭得一下涨得老高。愤怒之余,眼睛圆睁:“吾便知尔等小贼心怀不轨。” 雁翎刀壮汉嫌弃沈棠前言不搭后语。 “不知所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便将性命留下来。”刀锋一挥,下令,“诛杀二人!” 话音落下,剑锋已至眼前。 雁翎刀壮汉心下大骇,根本没看清少年是怎么靠近的,雪亮剑锋即将贴近眼前。他大喝一声,催动武胆,气浪以周身为界向四面八方翻涌出去,同时长刀一横,刀身截向那柄剑。 哐当! 刀剑相击。 赤红刀影炸开,气浪翻滚。 雁翎刀壮汉猛地倒飞七八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手中雁翎刀刀身发出细微“喀嚓”声,爬出三四条细微裂纹。他几近骇然地看着脸色木然的执剑少年,后者被数人围攻仍不慌不乱。 “十步杀一人。”少年郎脚下一错,似踏云乘风,刀光剑影中穿梭自如,行云流水般划开阻拦者的喉咙,竟是一剑毙命! 火舌吞吐,喷涌的鲜血比火光更炽烈! 两息功夫,剑下多了三缕亡魂! 少年目若点漆,红唇微抿,即使火光将冰冷的脸庞染上几分暖色,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滴答滴答—— 剑锋上的热血顺着剑身滴落。 不多时便泅湿泥地,留下点点红印。 少年冷眼看着雁翎刀壮汉。 “不想死,滚!” 面对这番挑衅,雁翎刀壮汉怒极反笑。腰间武胆虎符光晕流转,赤红罡气流转全身,顷刻间化作一袭狰狞兽头甲胄。手中雁翎刀也化为一杆红缨钩镰枪,气势陡然拔高,整个人似一团燃烧的火焰。他狂奔两步,一匹踩着火焰的黑马出现在他胯下,如离弦之箭袭向沈棠。 铛! 枪刃虽落空,却几乎是贴着沈棠的眉弓,留下一抹细长红痕,衬得肌肤愈发白皙。 一枪落空,攻击接踵而至。 钩镰枪枪头一转,一侧的倒钩上挑直袭沈棠面门,若被刺中,最轻也是头颅开裂。 “白矢!” 弓弦嗡鸣,一支墨色羽箭破空而来。 箭镞精准击中钩镰枪的倒钩,二者撞击发出的刺耳之声令人耳蜗鼓噪,耳鸣不已。 “参连!” 墨色羽箭又至,这次却是一箭接三矢。 看似力道轻盈虚软,但真正接触却是力重千钧,硬生生打偏了钩镰枪的方向,震得持枪者虎口发麻。箭矢的目标也不止雁翎刀壮汉,剩下的几乎一箭一名,箭箭命中眉心、喉咙、心脏等致命处。死者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便觉得浑身冰凉,有些还被带飞着钉在墙上。 雁翎刀壮汉定睛一看,居然又跳出个黑衣红发绳的高挑少年,左手持着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弓,身上并无箭囊。那名少年与半空飞跃落地,足尖未稳,右手一拉弓弦至满月。 “井仪!” 墨色罡气在他指尖凝聚出四支羽箭,一箭阻拦雁翎刀壮士,再次打偏他的钩镰枪,另外三箭射杀围攻沈棠的人。咻咻咻三箭,又有三人归西,而雁翎枪壮士看了只想破口骂娘! 这俩小兔崽子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沈棠手中的剑正要割开敌人喉咙,却被一杆墨色羽箭抢先洞穿了敌人脑门,人头没了! 她猛地回头看向翟乐。 这就是抢了她人头的人头狗! 翟乐却没这个自觉,身形灵巧避开追杀,足尖借力跃上房檐,借助地形与敌人周旋的同时,三不五时射出数箭,箭箭毙命。他的箭法极好,身形也灵活得惊人,还不忘叫嚷。 “沈兄,这些人都杀了吗?” “他们怎么都追我……” “火火火,脚好烫啊……” 叨叨的功夫又是数箭出去。 他纵身飞跃踩着底下人头蹿到另一间房顶上,单臂抓着房檐借力改变轨迹,避开又一次追杀,顺利从三人夹击中脱身。那张嘴巴也没有闲下来:“这配合看着不似土匪啊……” 他跟他阿兄从东南一路游历到西北,一路碰到的恶徒没一千也有九百。散兵游勇,各自为战,能力也层次不齐,极容易被逐个击破。而这些恶徒互有配合,倒像吃军饷的。 “想念阿兄,没文心辅助不习惯。” “沈兄你帮我啊,文心文心文心!” 翟乐的嘴就没有停过。 沈棠被念烦,道:“你能闭嘴吗?” 余光瞥见翟乐那处,手腕轻甩,长剑脱手飞出,一剑射穿举刀从背后偷袭翟乐的敌人。 “老子从不打辅助位!”说着两指一勾,长剑似受到某种召唤,乖顺地飞回她手中。 被喷溅的血扑了一脸的翟乐:“……” 委委屈屈??? 虽然听不懂“打辅助位”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知道什么叫“辅助”。 沈兄这是嫌弃他。 e=(′o`*)))唉 还是自力更生吧。 翟乐脸上的轻松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凝重——别看他与沈兄气势高昂,但敌人数量却只增不减,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有种捅了马蜂窝的既视感。 除此之外,那名雁翎刀壮汉至少也是八等公乘,武胆虎符可驱使四百士。这四百士还未出动,显然是游刃有余得很。现在就用这些不入流的杂兵消磨他们气力,不妙。 059:辅助来了(感谢萌主力高妹+6) 翟乐暗中观察战局。 一箭射飞偷袭“窃贼”的敌人。 脚下步伐一错,来到“窃贼”身边,顺道搭了把手,将人从围攻中救出来。这名“窃贼”浑身浴血,在他们来之前也不知苦战了多久。刀柄脱手险些瘫痪在地:“多谢小友……” “谢谢就算了,往后洗心革面就好。” 因为翟乐帮了“窃贼”,他就成了一众敌人的眼中钉。看着一波一波围攻而来的敌人,饶是翟乐神经再大条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问“窃贼”道:“这些都是什么人?哪家的死士?” 不过他更想问的是——这位“窃贼”仁兄究竟窃取了什么东西,惹来这般追杀? 这位“窃贼”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咬牙举刀砍杀敌人,翟乐见沟通不顺,只好叹气奉陪。 内心则忍不住嘀咕开来—— 沈兄、他与“窃贼”,三人两武胆一文心,怎么看都是沈兄辅助能将赢面最大化…… “星罗棋布!” 就在翟乐一边射箭一边想着自家阿兄会不会从天而降的时候,场面突生异变! 无数黑白文字如浪花翻涌,瞬息铺满整个村落,组成纵横交错的巨大黑白棋盘。 翟乐狂喜大叫:“阿兄,你终于来了!” 来人并未给予回应。 只听此人悠然从容吟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明哲保身】! 黑白二色文气上涌交错成茧,将伤势最重的“窃贼”护住,任由敌人刀锋乱砍也纹丝不动。紧跟着便是沈棠,最后才是翟乐。因为这一细节,不用转头都知道来人不是阿兄。 火光冲天,武器相击,鲜血喷溅。 儒衫文士神情凝重,冷眼看着底下混乱不堪的战局,完全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看着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祈善便知事情已经无法收场,为今之计只能杀光在场所有敌人——比起变数多端的活人,死人才能守口如瓶!他目光又转向跟雁翎刀壮汉缠斗厮杀的沈小郎君,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这个醉鬼是真的疯! 酒量浅就算了,酒品还这么差! 祈善嫌弃归嫌弃,但烂摊子还是要收拾的,腰间文心花押光晕一闪,他轻启口唇。 “三心二意。” 随着言灵一出,祈善脚下涌上两团如粘稠流水一般的文气,一团黑,一团白。 仅仅一个呼吸的功夫,文气便拉长至一人高,最后化为两个与祈善一模一样的“人”。 三人三心,一人负责一方。 分心多用属于文心谋者比较高级的言灵,祈善这道言灵不仅能化一为三,还能令文气在短时间内翻倍增幅。这是铁了心准备将底下这些人全部留下来,一个活口都不留! 雁翎刀壮士:“……” 他费劲功夫,千里追杀,本以为终于将目标赶到死地,进行最后的收网,谁知道接二连三有人搅局。最先跳出来的持剑少年虽是文心文士,但这厮光顾着打,一点儿也没有支援伙伴的意思。第二个黑衣少年箭术惊人,但毕竟年岁还小,不足为惧。 第三个—— (╯‵□′)╯︵┻━┻ tm一来就杀气腾腾想下死手! 三人联手再加上一个重伤的九等五大夫……不管怎么看,想将目标留下是没可能了。 他咬咬牙,愤恨看了眼被翟乐护在身后的“窃贼”,堵在心口的血差点儿要将他憋死。 这跟播种施肥伺候农田,眼巴巴等到收获季节被跳出来的盗匪打光稻谷有什么区别? 播种老子播,施肥来自来。 结果摘果子跟老子无关! 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还是不甘地做下了撤退的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回头再跟这几人算总账!祈善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意图,以文气铸城墙拦截去路。 雁翎刀壮士看也不看,挥刀劈裂。 祈善唇角噙着冷笑,他当然知道这种没有军伍加成的文气城墙脆弱得很,不过能拖延目标一时片刻也足够了。果不其然,提剑的醉鬼分分钟杀过来,纵身飞跃,剑锋直指面门。 一个骑马用钩镰刀。 一个步战用长剑。 怎么看都是沈棠吃亏。 但架不住沈棠比猴子还灵活,上蹿下跳,精力无限,而雁翎刀壮士的优势反而成了劣势,移动没沈棠灵活,进攻防守都被掣肘得厉害。最后,雁翎刀壮士实在是被惹急了。 做了一个除了沈棠,其他人都不陌生的动作——催动武胆,祭出腰间悬挂的虎符! 赤红罡气宛若怒吼的野兽,直冲银台,气焰之盛一度压过翻涌的黑白文气。 翟乐一见这架势便暗道“不妙”。另一处,祈善见沈棠没有反身回撤,居然还想进攻,登时气急。指望沈小郎君跟自己“心意相通”不可能了,他准备强行“移花接木”将人转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赤红罡气冲天之后再如雨点散落各处,化为一个个通体赤红、身穿红色藤甲的兵卒,乍一看足有三四百人。八等公乘,武胆虎符可驱使四百兵。通俗来说就是摇人摇四百小弟。 而沈棠—— 正好冲进四百人中间。 她被围攻了。 眼看着局势不好,祈善准备“移花接木”将沈棠转移出去减轻压力,谁知局面又生变故。 那名黑衣持弓少年也祭出虎符—— 七等公大夫,可驾驭兵卒三百五。 随着黑色罡气落地化为一道道黑甲士兵,翟乐以虎符下令它们与红甲士兵交战。 几十号人干架,硬生生打成千人大战! 沈棠这边压力骤减,目光一挪。 人头,还是雁翎刀壮士最值。 她脚下一错,持剑默念。 “千里不留行。” 剑影密集,交织成网。 闲庭信步一般往雁翎刀壮士方向杀去,沿路上残影掠过,红甲兵卒皆是一剑断首。 祈善道:“穷寇莫追!” 沈棠才不管:“老子就追!追他姥姥!” 祈善:“……”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 沈棠毫不犹豫地抽取丹府文心内的文气,催动言灵准备追上去,结果半句下来,只剩小半的丹府瞬间一空。强烈的无力感蔓延全身,长剑消散,双腿一软,啪得一声倒地。 她,酒醒了。 060:醒酒【求月票】 疼! 难受! 这是沈棠第一感觉。 头疼、手疼、腰疼、腿疼、脚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随着意识清醒,仿佛这具身体的细胞都在敲锣打鼓跟她抗议。略吸一口气,浓烈的泥土味以及血腥味直冲鼻腔。她微微蹙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 沈棠倒地这一幕过于意外,翟乐只来得及分心命令两员黑甲士兵去策应护卫,以免混战之时刀剑无眼伤到人。祈善则是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想得到她会来冷不丁来这么一出? 刚一凑近便听到沈棠嘴里骂骂咧咧。 “淦——老子这是在哪里?” 刚一睁开眼,她便发现自己正面朝下,小半张脸埋在泥地水洼,脸颊沾了一地的淤泥。抬手一抹,手心一片血色。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淤泥水洼,分明是血水汇聚的“血洼”! 勉强坐起身,抬头四处环顾。 火光映入她双眸。山中民居在烈火中损毁大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残肢断骸,尸体横七竖八铺了一地,仍有鲜血顺着伤口淙淙流淌。料想得到,此处不久前爆发了激烈厮杀。 周遭杀喊声不断。 这一幕让沈棠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穿越,还穿越到一场小规模遭遇战的战场。 也不怪她这般脑补。 她明明记得清楚,自己前不久还在民宅廊下,赏月喝酒晾晒湿发,好不惬意快活,怎么眼睛一闭再一睁就跑到一处陌生山坳。周围还有身穿红黑两色铠甲的士兵互相干仗? 唯一值得让她庆幸的,这些士兵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不然哪个盯上她可就危险了。 “沈五郎、沈小郎君——” 这时,沈棠耳边传来熟悉的男声。 循声抬头,果然瞧见一张熟面孔。 欣喜道:“元良!你怎会在此?” 祈善:“……” 简单一句,将他想脱口而出的阴阳怪气堵死,气人不成反而将他自个儿憋得够呛。 沈棠有什么资格问他这问题? 他三更半夜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小郎君心里难道没一点儿数吗? 祈善露出“核蔼”浅笑,轻声询问沈棠:“沈小郎君可还记得你先前做了什么事情吗?” 沈棠:“……” 虽然一头雾水,但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祈善笑得渗人,绝对来者不善。她刚说完,祈善的笑容愈发“灿烂”。她感觉自己头皮有种轻微触电发麻的感觉,整个人都不自然起来。 沈棠怯生生地道:“……不知道。” 又支支吾吾:“我、我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祈善近乎咬牙切齿,“你先是一路跑到孝城中心府衙附近,又从那处一路奔袭跑出孝城,一头钻进二十多里外的深山老林。沈幼梨啊沈幼梨,你可真能跑啊你!” 沈棠:“……” “旁人喝个酒,至多撒撒酒疯,说说疯话。你喝个酒,逮着谁就要提剑杀谁是吧?” 被一通劈头盖脸教育的沈棠:“……” 她茫然而无辜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猜出来,这一地的杰作有她一份功劳。 “我不是故意的……” 作为宅女画手,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咋好,但万万没想到一碗杜康酒就能把她放倒,放倒之后还会撒酒疯提剑杀人。看着祈善愤怒下的担心,她尴尬又羞惭,恨不得以头抢地。 祈善一肚子的气犹如被扎破的气球,泄了个干净,无奈挥挥手道:“以后少沾酒。” 若沈小郎君喝酒不折腾别人也就罢了,偏偏遭罪的是旁人,他说什么也要阻拦。 沈棠:“哦。” 失去了统帅,红甲兵卒犹如无头苍蝇,没多会儿就被黑甲兵卒全部蚕食,杀喊声逐渐停歇下来。翟乐收回武胆虎符,单手拖着身受重伤的“窃贼”走到沈棠跟前,那双灼灼桃花闪着些许邀功般的笑意。只听他朗声唤道:“沈兄,这个窃你珍宝的小贼,我给你带来了!” 沈棠满头问号:“哈???” 祈善面无表情扫了一眼“窃贼”。 这就是沈小郎君大晚上撒酒疯,提剑奔袭二十多里要抓的“窃贼”?估摸着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嗯,也不能这么说。倘若沈小郎君没误打误撞碰见,以那阵仗,此人必亡! 思及此,祈善眼眸微沉。 一个寻常人怎会引来这种程度的追杀?八等公乘也不是田地里的大白菜,哪里都能碰见的,搁在军中大小也是能领兵三五千的将领。让这种实力的人出来追杀…… 他微下眼睑藏起深思,隐隐猜到什么。 而翟乐口中的“窃贼”…… 重伤几欲昏迷的他被这话吓得陡然一惊,厚厚一层血垢也挡不住脸上的懵逼,不知道自己何时竟然成了“窃贼”。他确信自己没有“窃”走沈棠的东西,但架不住他的确身怀至宝。 他肌肉紧绷暗中戒备。 沈棠一脸纳闷,问翟乐:“什么窃贼?” 翟乐也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指着“窃贼”扬高声音:“不是沈兄说此人窃你珍宝?” 沈棠:“……” 她不是,她没有,别冤枉好人! 面对齐刷刷三双眼睛的注视,沈棠后退一步,底气不足:“我、我先前喝醉了……” 所以,干了啥都跟她本尊无关! 一时间,气氛尴尬得让人想原地用脚趾抠出一间三室一厅屋子来。沈棠低头一看,哦吼,脚上木屐还是反的。趁着无人注意这一细节,悄咪咪脱下木屐重新穿好,佯装无事人。 听到这些话,“窃贼”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冲着他来的就好…… 因为太狼狈,沈棠他们也不好这副样子回孝城,打算在野外将就一夜,顺便带着重伤的“窃贼”去民居下游溪水处理伤口、清洗污渍。 因为只有一件寝衣,沈棠只能潦草洗了把脸。此时盛夏刚过,还未入秋,空气依旧湿热沉闷,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压着胸口,加之血污泥垢紧贴肌肤,让沈棠浑身不适。 “我去劈点柴。” 民居还有没烧完的柴火。 休息一会儿,刚醒时的虚软无力已经褪去。沈棠提着慈母剑劈柴,翟乐被她忽悠挖坑埋尸,祈善负责照顾重伤的“窃贼”。野外条件有限,只能将伤口简单处理。但以九等五大夫的恢复能力,将养个七八日也能痊愈。 “多谢三位义士搭救。” 061:共叔武【求月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辈应为之事,侠士客气了。” 沈棠这话说得豪气。如果忽略她手中举着的烤饼,真有几分行走江湖的游侠气韵。 纵使嘴巴刻薄如祈善,这会儿也懒得吐槽沈小郎君话中的槽点——小郎君是“救人一命”了,但被一剑封喉的命有几条? 这醉鬼自个儿都不记得。 至于“路见不平”更有意思,分明是小郎君撒酒疯,一路奔袭到人家面上“拔刀相助”。 祈善觉得槽点多,“窃贼”却不这么觉得。 他见沈棠这话说得坦荡自然,绷紧心弦松泛些许,眉宇舒展,整个肩膀都放松下来。 抱拳许诺:“大恩不言谢。来日恩人若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必效犬马之劳!” 沈棠笑道:“好说好说。” 说着将烤好的饼子分出去。 不知道是晚膳吃得少了,还是喝醉之后运动量大了,她这会儿饿得难受,有种放肆过后的空虚,说不出的难受。刚分完,不顾饼子还烫,一口咬住,留下一圈整齐的月牙齿痕。 “多谢沈兄。”翟乐一改抱膝坐地的姿势,有礼貌地接过沈棠递来的烤饼,饼面烤得焦黄酥脆,口感微涩泛着点甜味,他抱着饼叹道,“此情此景,若有美酒相配,岂不美哉?” 美酒??? 一听“酒”字,祈善敏感神经被触动。 他忍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笑里藏刀”:“小友,在下现在听不得‘酒’这个字眼。” 一提酒就想起沈小郎君提剑撒酒疯,自己跟在身后追的场景,这绝对是少有的噩梦! 上年纪的人,腿脚经不起这么造。 翟乐看到他的笑容,吓得缩了缩脖子。 沈棠也心虚地暗暗冒汗。 为了打破近乎凝固的紧张气氛,沈棠主动转移话题,转头询问坐着调息的“窃贼”。 “还不知侠士姓甚名谁?” 此问一出,那名“窃贼”神情随之微滞,眨眼又恢复正常,若不仔细观察还以为是错觉。 “在下复姓共叔,名武,字半步。” 共叔武? 共叔半步? 这名字好生古怪。 且不说共叔这个复姓极为罕见,光是名与字就很奇怪。古时六步为半,半步则为武。 取名的家长不能说不用心,就是这用心的方向有些特立独行,但沈棠也没出言问什么。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还知道有人姓“王”,名“者荣耀”,或姓“古”,名“德猫宁”。 翟乐咀嚼着饼子,问道:“那你可知他们为何要追杀你?还不惜派出一名八等公乘?” 虽说武胆修炼比文心简单,门槛也低,但不意味着八等公乘就是田地里大白菜,事实上这已经是七成武者终其一生的天花板。再往上需要一定天赋、日复一日的苦修以及运气。 共叔武摇了摇头:“不知道。” 翟乐疑惑:“不知道?” 共叔武苦笑一声,不欲多言。 祈善内心倏地冷笑——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追杀,这种敷衍说辞也就三岁稚童会信。 所谓共叔武,根本就是个假名。 根据贼星陨石的记载,曾有个叫太叔段的人兵败逃亡于共地,又被称为“共叔段”。 随着后代传承,逐渐又演化出了段氏、共叔氏、共氏,再到大众所知的龚氏。 如此一想便明白了。 共叔氏与龚氏。 武与文。 半步为武,礼之义理为文。 因此,眼前这个共叔武根本就是龚氏逃亡在外的九等五大夫——龚文,龚义理! 祈善面色古井无波,似乎没注意到共叔武的异常。他权当自己不知道共叔武的身份,只是关心了句:“贼人怕是贼心不死,迟早会卷土重来,共叔郎君可有想好对策?” 共叔武摇了摇头。 憔悴的脸上泛着些许不健康的红晕。 饶是九等五大夫身体再好,但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口,被捉到踪迹后一直疲于逃命,根本没时间修养。有些伤口自行结痂愈合,只剩一条长长红痕,有些愈合之后又崩裂,或者伤上加伤,不少伤口染了秽物发红溃烂。祈善的问题是他此刻最担心,但也最没有办法的。 半晌,他轻叹了声:“若实在无法,也只能逃亡邻国避难,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祈善垂眸微思,学着共叔武“推心置腹”。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前不久才从他国学成归来,那里也不平静,苛政重赋,战争频繁,赤地千里。与之相较,庚国反倒好些。” 庚国和辛国的仗已经打完了。 其他国家不是正在打就是准备打。 共叔段听了这话安静下来,表情死寂,生出一种天地浩大却无他立锥之地的悲戚。 祈善稍微能理解他的心情。 在场除了东南出身的翟乐,其余都是辛国子民,可辛国已经亡国还被改名“重台”。虽说这个时代建国、亡国,户籍迭代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有识之士也不拘泥所谓“国籍”,但就是有种“老家被人端掉无家可归”的寂寥。 累累若丧家之犬。 形容此时筋疲力尽的共叔武,贴切。 翟乐一心一意吃饼。 沈棠不一样,一边吃饼一边关注祈善二人——直觉告诉她,这厮肚子里酿着坏水! 这lyb多狗啊! 干架的时候【明哲保身】给他自己,边缘ob划水飞起,只要队友不死他就不管。 这么狗的家伙,怎么会主动关心他人的精神健康,宽慰弱小的心灵,还“推心置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棠眼珠一转,诡异的默契上线。 “共叔壮士可有听过‘灯下黑’一词?” “灯下黑?自然听过。” “那也该听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追杀你的人知道你逃到孝城,自然会猜测你逃亡他国。兴许还会在必经之路上设伏,待你自投罗网,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沈棠:“隐瞒身份藏起来,就在孝城。” 这一助攻让祈善心下满意,他接着说道:“最近有一则‘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统’的流言甚嚣尘上,四宝郡也多了许多外来的陌生面孔。藏匿其中,被发现的风险反而小。” 共叔武心下动摇厉害。 灯下黑…… 留在最危险的孝城…… 内心挣扎,终于还是抵不过诱惑。 点头应道:“嗯。” 062:吃饱饭(感谢萌主力高妹+7) 二人一唱一和说动了共叔武。 翟乐见他们说完,这才开口:“要我说,沈兄你们不如想办法离开西北去东南。” 沈棠问:“去东南?东南没打仗?” 本以为翟乐会说点“东南诸国局势稳定”之类的话,谁知他张口就道:“打啊,怎么不打?这会儿还有没打仗的诸侯国?不过东南有一点比西北好,那里不会动不动干旱。” 祈善听了连眼皮都懒得掀,他失笑:“东南诸国多雨水是真,也的确不会动不动干旱,但会发洪涝。某一些洪涝是天灾,人力不可违抗,有些洪涝则是人为。江河上游的诸侯国把持水脉,雨季前截断河流,令下游干旱。雨季一来又大肆放水泄洪保证上游安定……” 利用地理优势的骚操作还不止这些。 据他所知,有个诸侯国发家致富的秘诀就是“卖水”。江河下游的诸侯国不听话不交岁币就断水源,再不配合就特地泄洪发大水淹了那个小诸侯国,靠着收“保护费”充裕国库。 因为实在干得太过分,惹得天怒人怨,被支流下游的诸侯国联合起来讨伐给灭了。 祈善宁愿蹲西北也不愿意跑去东南。 最重要的是—— 他是旱鸭子,讨厌水! 翟乐瘪了瘪嘴,似乎在沮丧自己安利没有卖出去。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他从小生于东南边陲,水性佳,狩猎打渔的好手,没吃过什么苦。 故国再乱那也比别处好。 想必祈善先生也是一样想法。 翟乐:“就算不肯南下,庚国也不安全。要么移居政局相对稳定的诸侯国,要么干脆避世而居,远离战火……阿兄说过,庚国国祚至多不过五年。” 祈善眉头动了动:“你阿兄?” “同宗堂兄,我俩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处,胜似同胞亲兄弟。他可厉害了,打算这次游历结束就出仕。他还说庚国国主郑乔就是个性情低劣的狭隘之徒,眼高手低野心大。北漠豺狼,十乌虎豹,他还敢与虎谋皮,必将尸骨无存。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祈善用余光注意共叔武的神情,见他看似走神实则注意力放在众人谈话上,开口道:“你阿兄看郑乔还看得挺准。此人德薄位尊、智小谋大,加之心性狭隘,睚眦必报,的确没有明主之相。” “以先生来看,何谓明主?”始终沉默的共叔武突然开了口,“是功勋卓越,开疆拓土之君?” 祈善没回答而是转头反问沈棠。 “沈小郎君以为呢?” 突然被点名的沈棠:“问我???” 祈善:“对,问你。” 她随口回答:“人活一张嘴,我想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生活安定才是明主吧。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百姓生活富裕,手有余粮,人心稳定,自然国家也会安定,政局随之清明。明主嘛,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 共叔武:“……” 祈善:“……” 沈棠被二人盯着觉得哪里毛毛的。 又硬着头皮道:“不管是开疆拓土,还是功勋卓越,于君主而言,武功是挺好看,但百姓能受到多少好处?不仅没好处,为了筹措军费朝廷还会加重赋税,最后都压在他们身上。收税多一份军费,他们就饿一点,甚至被活活饿死。你看,辛国被灭,有多少遗民怀念故国?不都拍拍屁股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假使以后庚国被灭,百姓依旧如此。 兴许还会举起来小酌两口,庆祝头顶上压着的暴君终于嗝屁了,他们能喘口气。 共叔段没有说话,翟乐也没开口。 祈善摇头:“如今这世道不适用。” 例如沈小郎君的“诸侯之道”。 别家诸侯都将“诸侯之道”用于招贤纳士、网罗人才、招兵买马,沈小郎君却是“农事”,种田再厉害,粮仓再多,但守不住有什么用?对那些人才来说没吸引力,也无法给予他们益处。 粮食,那是有武力就能抢来的东西。 “元良说得也有道理,俗话说得好——种田不屯枪,自家成粮仓;屯枪不种田,处处是粮仓。自家田里种的粮食哪里有别家粮仓里的香?”沈棠考虑当下局势,表示理解。 不过—— 成年人为什么要做选择? 自然是枪和田都要。 管他天王老子,喂饱肚子再说。 沈棠冷不丁说了句:“若我日后要找哪家诸侯出仕混个工作,绝对不考虑那些拖欠薪水酬劳低的……” 出来工作就是为了吃饱饭。 不谈理想就谈肚子。 一个老板若能做到工资准时发,给加薪水,不乱喂鸡汤,不会口惠而实不至,干多少活给多少钱,让员工养得起一家老小,那这就算得上一个好老板。 莫说996了,007都能干。 “你想出仕?”祈善眸色深了点。 沈棠:“……” 莫名觉得这个问题要慎重回答。 她摇了摇头,道:“我就这么一说。没事给别人打工干嘛?我又不是吃不饱饭……” 这个时代背景,活干得好未必能升职加薪,但干不好绝对能连累一家老小掉脑袋,付出跟收益不成比。所以,跟人创业不是好选择,还不如单飞。 她还能用言灵变出吃食。 也许帮不了别人,但她自己饿不死。 祈善神色稍缓。 “如此也好。” 沈棠不解看他:“……什么也好?” “努力吃饱饭,也挺好。” 不止让一人吃饱,让万万人吃饱。 沈棠:“???” 虽然不太明白祈元良肚子里又在酿什么坏水,但直觉告诉她不算坏事,便不再理会。 一旁的共叔武看看祈善再看看沈棠,隐隐察觉什么,但又觉得自己的猜测荒诞,暂且按下。 篝火将灭,夜尽天明。 修养差不多,一行人准备进城。 沈棠、翟乐和祈善三人还好,共叔武实在扎眼了些。天一亮,共叔武起身之时,沈棠才注意到这个壮汉身高逼近两米,身形魁梧健硕,肩宽腰窄,四肢肌肉强劲有力,一人抵得上她两个人! 扎眼,丢进人群能一眼认出。 063:聘猫(上)【求月票】 “沈郎君在瞧什么?” 共叔武一早就注意到沈棠看他的眼神有惊讶也有羡慕,憔悴面容露出几分难得笑意。 沈棠被抓了个正着,窘迫地收回目光。 “咳咳,我发现共叔壮士真的高。”在场四人就她的海拔最低,翟乐都比她高大半个头,这让沈棠跟人说话都得抬头,不太舒服,她虚心求教,“有什么快快长高的秘诀吗?” 若有锻炼肌肉秘籍就更棒了。 这横练肌肉一看就蕴藏着强大的爆发力,普通布衣都遮不住,看得人心生羡慕。 若她有傲人海拔,一拳将人打出脑花的肌肉,天下傻批见她都要自觉讲文明懂礼貌。 祈善:“……” 翟乐不客气地噗嗤笑出声。 共叔武先是错愕,旋即露出一缕松快浅笑,看了眼沈棠腰间文心花押,委婉道:“沈郎君年岁还小,要再过上几年才会蹿得飞快。” 沈棠道:“没有诀窍?” “诀窍没有。” 除了极少数特例,大部分武胆武者身材都比寻常男子高大,气力也更大。因为只有强大的体魄才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若身躯承受不住武胆带来的力量,杀敌不成反伤己身。 武胆就是最好的诀窍。 可惜小郎君是文心文士。 沈棠:“……” 她直接将“失望”二字写在脸上。 祈善道:“沈小郎君倒是提醒我了,你的相貌与虎符要遮掩一下,免得麻烦上身。” 身材反而不要紧,毕竟丢进人群扎眼的又不是共叔武一人,只要武胆虎符通过检查,相貌不被认出来,蒙混过关并不难。这恰恰是祈善的看家本领之一。唯一麻烦的是—— “这个秘术需要七日使用一次。” 共叔武道:“七日一次?” 祈善惭愧:“嗯,善学艺不精,仅能维持七日。七日一过便会恢复本来面目……” 共叔武轻叹,有遗憾但无不满——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身上麻烦太大太多,外人沾上一点儿就是惹祸上身,有性命之忧。祈善几位义士仗义相助,他感激都来不及。 “如此,便劳烦先生施术。” 共叔武恭敬抱拳,祈善双眼微弯。 他连连摆手:“举手之劳,不麻烦。” 站在一侧的沈棠挑了挑眉头。 祈善帮共叔武伪装相貌和武胆虎符,跟帮她遮掩文心花押,似乎是一个办法??? 她怎么不知道这东西还有时效限制? 自打上次伪装,元良也没说过七天重新施展之类的话……若真有时效限制,他肯定会提醒自己,免得浪大了露出破绽。沈棠眼神微闪,将这些心思收拾整齐,藏到了心底。 她敢打赌,元良心里绝对在酿坏水! “先生,你能不能也帮我改一改?”翟乐看了也想凑个热闹,还是‘一步登天’那种,他道,“我想想,干脆改成二十等彻侯!回头拿着它逗一逗阿兄,不把他吓一跳!” 二十等彻侯,那可是所有武者毕生追逐的目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等热血! 祈善:“……” 他莫名想到沈小郎君当时也是开口就“一品上上文心”,眼前这个想要“二十等彻侯”,这俩怎么不原地飞升呢?光做白日梦! 内心腹诽吐槽,行动上却满足了翟乐的小小心愿——待他用这枚伪装过的武胆虎符拿去逗他阿兄,保证他怎么被揍都不知道。 昨夜发生的事情并未影响孝城。 排队准备入城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城门守卫也是一如既往——对普通百姓吆五喝六,趾高气昂,对有文心花押或者武胆虎符的人谄媚逢迎,竭力讨好,检查也只是象征性。 进城之后四人分开。 翟乐要回下榻处跟阿兄会合,彻夜不归担心阿兄会出去找他,跟沈棠交换居住地点,约好时间一起出去玩。最重要的是——清楚沈郎君什么时候出摊卖酒,他好去光顾生意。 至于共叔武—— 因为七日时效限制,他想留在孝城就不能离祈善太远。这时祈善又“好心”跟他说隔壁民宅能租住,共叔武不好意思拂了人家好意,便答应下来。沈棠作为旁观者见证一切。 她越发觉得祈元良肚子里酿着坏水。 三人回到下榻处,祈善拜托老妇人帮共叔武解决住房问题,没一会儿褚曜提着几包荷叶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体格敦实的小孩儿。小孩儿扎着两道冲天小啾啾,脸蛋红润。 抱着一团用布包裹的活物,一拱一拱。 他问沈棠:“五郎可是醒酒了?” 祈善没好气地道:“这会儿再不醒酒,哪敢将他带回来?这孝城都能叫他拆干净了!” 褚曜揶揄道:“五郎可有追回珍宝?” 沈棠尴尬地躁红,支吾道:“唉,那不是喝醉了吗?醉酒之话不可信,都是误会。” 祈善:“沈小郎君把‘珍宝’带回来了。” 褚曜诧道:“不是说误会?” “昨晚一路追,在城外二十多里地救回来个人。”祈善一想到昨晚的遭遇,心火重燃,语气冲了三分,“废了这么大功夫、冒着那么大风险救回来的,如何不能称一句‘珍宝’?” 褚曜:“……” 他对祈善带回来的人生出几分好奇。 尽管昨日之前,他与祈元良仅是神交,昨日才见到真人,但从以往传闻来看,他深知这厮是无利不早起的性格。虽说仇家遍地,但不喜沾手麻烦,一旦沾手必有利益可图。 让他瞧瞧—— 又是那个倒霉催的被盯上了? 褚曜不说话,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内心,祈善这头心领神会,眉头跳得厉害。 目光一扫,一眼注意到褚曜身后跟着的小胖墩儿,便问了一句:“此子哪家的?” 褚曜:“那间肉铺屠夫之子。他阿爹跟我交了束脩,我总不能不管人家儿子,反正五郎还要在孝城待一段时间,便带过来教一教。这个世道多学一点本事傍身,总不会错。” 说完拍拍小胖墩儿发顶。 看向沈棠,对小胖墩儿道:“不要紧张,这位郎君是沈家五郎,我的主家。” 孩子局促垂首,上前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看着胖,但声音意外得脆:“郎君好。” 褚曜又看向祈善。 “这是祈元良,喊他先生就行。” 小胖墩儿乖顺道:“先生好。” 祈善对孩子面色好些,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欲进屋休息——昨晚夜宿野外,条件简陋,蚊虫骚扰睡得不稳——这时,耳边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喵呜”声,他脚步一顿。 又听沈棠问小胖墩儿:“你怀里是猫?” 064:聘猫(中)【求月票】 似要回应一般,怀中那一团又软软糯糯地“喵呜”了一声,小胖墩儿也点头嗯了嗯。 他小心翼翼松开手,掀开粗布一角。 露出一只小小的,虎斑花纹的小狸猫。 猫儿睁着眼,眸色却不是常见的琥珀黄而是罕见的水绿,鼻子粉嫩,毛色比寻常虎斑狸猫浅许多。瞧见沈棠又怯怯地喵呜了一声,往小胖墩儿怀里钻了钻,一旁的褚曜蹙眉。 沈棠注意力都在这只猫身上,手指指腹小心翼翼拂过柔软的猫毛,只是猫儿有些怕生,怯怯的:“这只猫是你家养的?还是野猫?” 小胖墩儿道:“家里母猫下的。” 沈棠又问:“缘何带出来?” 这么小的猫崽不应该让母猫带着吗? 小胖墩儿听了情绪低落一瞬,他低头看着猫,说道:“阿爹阿娘说是不让养,让丢了。” “不让养?这猫身体不好养不活?” 小胖墩儿摇头,老老实实道:“不是,它很好就是眼睛不好,阿爹觉得忌讳不让养。” 一窝七只猫崽都是琥珀黄,跟母猫一模一样,唯独这一只与众不同,屠夫担心是什么不详预兆,恰逢最近生意又不太景气,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准备将猫崽扔了或者送养。 小胖墩儿便带着它,问问街坊邻居有无愿意养的,结果可想而知——普通百姓养自己都困难,吃不饱,哪里还有剩饭剩菜养猫? 沈棠道:“眼睛哪里不好?多漂亮。” 被奶呼呼的猫儿用这么一双水汪汪、清澈透明的水绿眸子看着,看得人心都化了。 她正欲开口说什么,却听头顶传来祈善的询问:“这只猫崽可有找到主家?” 小胖墩儿摇摇头:“还未。” 沈棠:“???” 她敢拍着胸脯保证,在此之前从未听过祈善用这么轻声细语的口气说话,仿佛声音高上一度都会惊扰这只猫崽崽。她抬头,惊悚发现祈善脸上也挂上了温柔的笑—— 恐怖! ┌(。Д。)┐ 沈棠表情有一瞬失控。 谁知,她还听祈善说:“如此甚好,稍待片刻,我去瞧瞧黄历,挑个日子去下聘。” 沈棠:“???” 下、下聘??? 沈棠问:“你聘谁?” 祈善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聘这只狸奴,它生得极像我以前养过的一只狸奴。” 目光自然而然流淌出几分追忆感慨。 沈棠:“???” 养猫就养猫,为什么还要下聘? 人家祈善不仅郑重其事下聘,他还翻找黄历挑了个好日子,时间就是明天,黄道吉日,宜嫁娶,在聘书上画了幅惟妙惟肖的猫肖像,麻烦民宅老妇人出门买小鱼干和两袋盐。 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脸上也多了点儿肉眼可见的准备当“新郎官”的喜悦…… 沈棠:“……” 这tm就离谱。 祈善忙起来不见人影,褚曜跟老妇人借了东厨,将买来的下水仔细清洗干净。 祈善就会烤饼,沈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男性下厨,本想上前帮忙却被婉拒。 “无晦先生,不都说君子远庖厨?” 他不仅会庖厨之术,还相当熟练。 褚曜用布巾擦掉手上的油脂,笑着调侃了句:“这些下水碎肉都是肉铺宰杀好的,有甚远离的必要?再说,又不是大家出身,若不会庖厨的活儿,指望餐风饮露能温饱?” 他现在的主家是沈小郎君。 是仆非主,要看得清自身定位。 时下烹饪单一,调味稀少,食物以水煮、烤和蒸为主,滋味寡淡。褚曜却有秘技,一堆普通百姓都嫌弃的腥臭下水,但经过去腥处理,再加上他配置的调味料,味道鲜美。 “五郎,尝尝手艺。” 沈棠毫不客气地吸溜一碗面。 准确来说是一碗粗糙版的刀削面。 或者说,面疙瘩。 将面粉简单搓成团再切片,虽无筋道可言,但对于吃了这么久饼子的沈棠而言,无异于是极品佳肴。小胖墩儿也吃得一嘴油,连碗里的汤都不放过,端起来嗦了个干净。 午后跟着褚曜学习。 学的不是书册,而是武艺。 沈棠:“……???” 褚曜一个前任文心文士教学生,不教擅长的老本行,跑去跨行教授武艺? 家里俩人,一个欢欢喜喜准备下聘聘狸奴,一个在院中教导学生习武,而沈棠…… 她又双叒叕清闲下来了。 所以—— 当了一刻钟躺尸咸鱼的她猛地坐起身——太无聊了,闲下来浑身不得劲儿——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事情干,还不如出摊卖酒,养家糊口!有了目标,沈棠的行动力直接爆表。 “无晦先生,我出去摆摊卖酒了。”话音落下,人已经快一溜烟跑没影了,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屁股后边儿追着,褚曜只来得及叮嘱一句“别沾酒”,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 昨天的老位置。 不过酒水的种类多了。 不止杜康酒,还多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葡萄酒,【绿蚁新醅酒】的米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兰陵酒……其他的,以后再慢慢解锁。只是可惜—— 她就是个造酒的,尝不得。 “我真的太愁了。”沈棠又是长叹又是感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 “扑哧——” 笑声自头顶阴影传来。 沈棠一抬头便看到一张熟悉的眉眼,她心下警惕,这位不是月华楼的病痨顾先生吗? “沈郎君这是……在卖酒?” “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是晒太阳?” 沈棠屈指敲了敲身侧的“酒”字招牌。 这位不是明知故问吗? “顾先生要买酒吗?” “如何卖?” 沈棠道:“葡萄酒一坛两斤四百五十文,其他酒一坛两斤三百文,不二价。” 顾先生爽快交了钱,却是一大块整银。 沈棠正欲拿出戥子和小夹剪,顾先生抬手制止她的动作,目光灼灼道:“全买了!” 她心下微惊。 念头还未升起倏忽想到眼前这人会读心,神情微僵,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脸色淡定道:“买这么多酒,顾先生带的回去?” “在下何时说要自己带回去了?这么一笔大生意,能劳烦沈郎君送一趟吗?” 沈棠道:“自然能。” 顾客是上帝,打工人没意见。 顾先生微垂眼睑,神情淡漠不见波澜,他道:“行,那便麻烦沈郎君送去曜灵阁。” 沈棠又问:“曜灵阁在何处?” 顾先生倏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教坊,孝城教坊。” 沈棠心下猛地咯噔。 065:聘猫(下)【求月票】 来者不善!!! 四个大字在脑中轮番滚动,警报拉响! 尽管内心已经戒备到了极点,但面上笑容却没有一丝丝勉强,神色如常地应道:“好的,没问题。只是顾先生给的整银太重,我还得算一算有多少酒,再给顾先生送过去。” 沈棠这话纯粹是拖延的借口。 能拖一时是一时。 内心暗道:早知道出门会碰见这人,还不如蹲在家里闲得发霉呢,真他娘的晦气! 谁知顾先生见招拆招。 右手随意掐指节,心算两息便算出具体需要多少酒,让沈棠的打算彻底落空。他好似没看到沈棠嘴角逐渐落下的弧度,兀自说道:“听闻沈郎君能以言灵化酒,技艺非凡,在下亦是好酒之人,一早就在曜灵阁备下盛酒酒器。你亲去一趟即可,无需再准备什么。” 沈棠:“……” 她这次没有刻意收敛内心活动。 面上笑得温柔斯文,内心破口大骂。 【淦!】 相信顾先生定能收到她的友好信号。 谁知顾先生神情不变,连眉梢眼角甚至连眼神变化都无,沈棠有种一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既视感。人家试探都试探到这个份上了,此时再找理由避让拖延,无疑是授人把柄。 沈棠便笑道:“如此甚好。” 同时默念褚曜教的言灵【人心隔肚皮】,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这个顾先生表情管理堪称一绝,本身又是一副病容相,实在不好判断。沈棠只得见招拆招,若再不行—— 她暗暗用余光扫过顾先生的脖颈。 他的脖颈偏纤瘦,隐约能看到青色血管。 许是久病,顾先生看着没多少肉,再加上一米八出头的身高,整个人看着就很瘦,药店飞龙也差不多这样了。普通人这么瘦肯定瘦得脱相,他倒好,瘦归瘦,别有一番韵味。 这么干净漂亮的脖子,一剑就能划开吧? 沈棠绽开笑容:“我与先生同去,有劳。” 顾先生淡声说道:“无妨。” 二人并肩同行,却是心思各异。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顾先生,他仿佛谈心一般,开启了话茬:“沈郎天赋着实令人羡慕,这才一两日不见,竟已学会防止他人窥心。在下在沈郎这个年纪,远远不如。” 沈棠暗暗哼了一声,越发警惕。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沈郎又是什么迷惑称呼? 嘴上说着沈棠成功屏蔽了他的窥心,但这话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鬼知道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降低沈棠戒备,从而达到窥心的目的?因此,她绷紧神经,不敢松懈。 可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于是,佯装懵懂天真地求教。 “顾先生,我有一问。” 顾先生道:“但说无妨。” 沈棠道:“街上人来人往,顾先生的窥心之能是只读一人,还是众生皆读?” 顾先生问:“有甚区别?” 沈棠:“少时在家中偶然听闻一个说法,说是这世上两样东西无法直视,一为烈阳,二为人心。人心之暗,胜过深渊。世人大多面上一套,内心一套,表里如一之人罕有。他们表面谄媚恭维,暗地里诅咒怨憎。若被当事人发现,不仅不会反省自身行为是否妥当,还会生出新的仇恨。即使是无交集、仅擦肩而过的普通行人,见到猎奇的人或者事,也会在内心大肆评头品足一番。说这个丑得清奇,那个病得短寿。听到这些心声可太晦气了!” 嘴上说着晦气,脸上写着嫌弃。 顾先生眼神动了动,倒是好脾性地道:“那沈郎是表里如一,还是表里不一?” 沈棠蓦地收敛笑意。 “自是表里如一。” “哦?这从何说起?” 顾先生似是不信。 “我这人一向是心里骂嘴上也骂,背地里骂当面也骂,这不算表里如一?” 沈棠说得理直气壮。 请称呼她为“阴阳怪气学大宗师”。 顾先生沉吟了会儿,点头赞同。 “确实,想必运气也好。”若运气不好,仅凭沈郎这张嘴,不知被套了几个麻袋。 一路上,二人气氛是肉眼可见得火花四溅,沈棠“阴阳怪气”,顾先生“不动如山”。 终于,即将靠近曜灵阁的时候—— 顾先生谈起了褚曜:“先前沈郎从月华楼买走的杂役,他姓褚,沈郎可知他的来历?” 沈棠:“买个杂役还需要了解来历?” 言外之意,她不知道褚曜的背景身世。 顾先生哪里会信? 虽说区区一个后厨洗碗杂役,卖身契上连个正经大名都没有,只有一个简单的姓氏以及何年何月何日花了多少买下,但仅凭一些细枝末节的内容,顾先生也知道了大概。 那个叫“老褚”的杂役,不是普通人,极大概率是曾经褚国三杰之一的褚曜,褚无晦! 呵呵。 他与翁之(倌儿)在月华楼待了好一阵,竟不知道这家象姑馆还藏着这么一号人物。 错过了是挺可惜。 沈棠初次过来便点名要将其赎买。 这里面若没有预谋,谁会相信呢? 再者—— 他还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巧合”。 于是,有了这番试探。 教坊也不全是下半身那点儿寻欢作乐的地方,还会承包宴席声乐舞蹈的外活儿,有红倌也有清倌、乐伶、舞伶。谁家逢年过节有喜事,都会出钱请这些人上门表演舞蹈戏乐。 这是排面! 因此曜灵阁生意红火,即使是在白昼,依旧有雨条烟叶、凄恻缠绵的靡靡丝竹之音传入耳畔。沈棠跟在顾先生身后,步伐从容不不迫,对那些台上排舞的莺莺燕燕目不斜视。 只差将“正经”二字刻在脸上。 她问:“龚氏女眷……也都在这里?” 顾先生回答:“一部分是。” 沈棠问:“另一部分呢?” 顾先生道:“路上没了。” 沈棠:“……” (╯‵□′)╯︵┻━┻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顾先生似乎是曜灵阁的常客或者贵客,他一进来便有花娘上前引路,将二人带到一间装潢称得上雅致富贵的雅间。雅间占地面积极大,还有一个类似是室内表演舞台的大花鼓。 二人一进屋,下人搬来一个个空酒坛。 066:意料之外【求月票】 按照顾先生给的银钱,沈棠每一种酒都弄了一些。几乎是言灵生效的瞬间,浓烈霸道的酒香在雅间横冲直撞,勾得顾先生酒虫苏醒。也顾不上其他打算,第一时间斟了一杯。 别看顾先生长着一脸病相,仿佛下一秒就能蹬腿撒手人寰,却是个酒瘾相当重的酒痴。 “好酒!” 一杯饮尽,不吝啬赞美。 饮了酒,惨白病态的脸上添了几分红晕,看着比先前有气色得多。但即便是不会医理的人也知道这是不行的,有病就该好好将养而不是牛饮酗酒,沈棠将不赞同写在了脸上。 顾先生一心二用。 喝酒的同时也没放松对沈棠的注意。 见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担心,还有自她内心传来的碎碎念,顾先生心下微讶——这位沈郎可真的有意思。明知自己怀着些许对其不利的目的,居然还会挥霍“善心”在他身上。 他还以为这位有意思的沈郎巴不得他走大路上原地暴毙呢,毕竟方才盯着他脖颈,一闪而逝的杀意是那么清晰。顾先生顶着沈棠的眼神,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当真是好酒!” 沈棠道:“酗酒伤身。” 顾先生道:“沈郎,‘酗酒伤身’对普通人来说是没错,但对在下来说酗酒方能久活。这言灵酿出来的酒丝毫不亚于大家之作。倘若在下也有这般天赋,能省好大好大一笔酒钱。” 沈棠:“……” 这话听着可真耳熟。她道:“前不久有个人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这酒真这么好喝?” 顾先生诧异:“你没喝过?” 沈棠道:“喝过,昨晚。” 不过昨晚的情形太惨烈,除非身边空无一人,不然她喝酒对其他人的安全是种威胁。 顾先生不知昨晚情况,便以为是沈棠年纪太小,不懂酒的好,笑着打趣她:“那是你年岁还小,不懂酒的美妙。待你年长便懂了——酒,是这世上最好的良药,可治百病。” 沈棠面无表情:“……” 她确定一定以及非常肯定,酒肯定不能包治百病——因为顾先生从刚才到现在,一人干了一坛兰陵酒,喝这么凶都没把他脑子的病治好,可见他的话就是骗人的。 哦,她现在用了【人心隔肚皮】的言灵,这厮也听不到自己骂了什么,还真遗憾。 顾先生:“……” 沈棠默默垂眸,数了数酒坛数量。 半晌,她忙活完了。 “酒水已经备齐,顾先生慢饮。” 沈棠作势要起身离开,谁知顾先生冷不丁将酒杯放下:“沈郎,你真的是沈郎吗?” “不然呢?我不是沈郎,还能是‘顾郎’?” “在下对此存疑。倒不是不信龚云驰,只是相较于旁人嘴里的话,在下更相信自己眼睛所见、耳朵所闻!不管怎么看,沈郎出现的时间都太过凑巧。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的身份是什么?你赎买褚曜又是为了什么?他一个文心被废前途尽毁的人,又能带给你什么?” 沈棠忍着乱跳的眉心,语气格外不善。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当垆卖酒混点嚼用的人,有时间在我身上耗费功夫,顾先生倒不如多管管自家一亩三分地。大漠落日图?哼,北漠的?在画纸藏着那种讯息,相较于我,顾先生的用心动机更加耐人寻味。是想浑水摸鱼呢,还是想将水搅浑呢?” 二人说话语气都不重,声量也不大。 只是,雅间的气氛肃杀得很。 “郎君,舞乐来了。”雅间外传来软糯黏腻的女声,冲散剑拔弩张的气氛。 “进来吧,沈郎不妨也坐下来欣赏欣赏。” 不知何故,顾先生声音陡然和缓下来。 沈棠脸色不善:“在下不好女色。” 顾先生道:“不好女色?好男色?” 沈棠:“是,例如那位叫‘翁之’的。” 她隐约猜出顾先生跟倌儿关系不一般,二者不是主臣,便是师徒,或者皆有。那名倌儿多半也不是什么倌儿,有复杂来历。不然怎么跟还未落魄时的贵公子龚骋互称“旧友”? 当着顾先生的面如此说,沈棠就是故意的,是挑衅,也想激怒、恶心这位顾先生。 顾先生的反应却在沈棠意料之外。 “翁之的话,不太行。” 沈棠:“……” 顾先生一本正经:“若你喜欢,回头能换一家。不过沈郎年岁还小,不该沉溺于此。” 沈棠:“……” 沈棠正要说不用,雅间木门已经拉开。 坐在门外的是一队乐伶,年纪都在三十左右,搁在教坊虽是不鲜嫩的年纪,但技艺精湛,每一场乐声表演都能技惊四座。孝城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都喜欢来听一曲。 除了乐伶,今日还多了一名舞伶。 今日要由她表演花鼓鼓上舞。 这名舞伶长相不俗,但在曜灵阁却不算拔尖。她最特殊之处在于,此人仅有一只耳朵。 沈棠看着舞伶。 舞伶看着顾先生。 顾先生看着沈棠。 直到舞伶口中发出一声怪叫,原先故意摆出来的温婉可人消散无踪,似疯魔一般向着沈棠冲了过来。沈棠冷笑,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中她的肩头,将人踹在地板上滑了半丈远。 顾先生故作惊讶:“这舞伶是新来……” 沈棠冷冷打断他的话。 “不止是新来的生面孔,她还是被发配龚氏的女眷呢!顾先生,你坐上首欣赏龚氏发配女子舞姿,若你身子骨允许,或许还能春风一度。敢问——龚云驰那边就没有意见吗?” 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柄龙纹长剑。 雪亮剑身映出沈棠此时的表情。 冷漠,肃杀,嗜血。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面。 顾先生道:“龚云驰当然不会有意见。” 沈棠:“……” 她阴阳怪气地嘲讽,顾先生每个回答都在意料之外,一拳打棉花上的感觉可真憋屈。 沈棠冷笑:“他没意见还是不知情?” “不知情。即便知情想必也顾不上。因为——”顾先生将话拖长,即使沈棠那柄剑已经渴望吻上他的喉咙,他仍不慌不忙,淡定甩出下一句,“她是沈家大娘子的陪嫁啊。” 沈棠:“……” 卧槽! 067:棺材(感谢萌主力高妹+8) “沈郎,不,沈家大娘子,可还有话说?” 沈棠怔在原地。 心境与脑子彻底放空。 万万没想到会是顾先生先察觉。 不过—— 她感觉自己还能挣扎。 “沈家大娘子?顾先生觉得我是女子?一个有文心花押的女子?你不觉得这个故事过于荒诞不经?市井话本都不敢这么胡编乱造!” 在没有积蓄足够强大的实力前,一个公认的不能拥有文心武胆的女子却有了文心,不管是被当做猎奇典范还是被当做不详的征兆,于她而言都是祸端。被祈善几个知道倒是无妨,反正她也没遮掩过,甚至猜测他们何时才能发现真相,但眼前这位顾先生不行。 若他知道了—— 沈棠只能送他一剑,早死早超生! 顾先生不急不忙地抚扇而笑,呷了一口兰陵酒:“荒诞不经?贼星降世之前,谁知道会有文心武胆,口诛笔伐化为现实?这个荒诞的世道发生什么离奇事件都不算荒诞。” 沈棠冷着脸:“顾先生,你认错了。” 顾先生指着被一脚踹得现在还缓不过劲来的舞伶:“你知此人,为何只有一只耳朵?” “没兴趣知道。” “她在发配中途欲谋害于你,而你顺水推舟以言灵顺利脱身,她则被押解差役误会是你的同谋。少了一人无法跟孝城这边交接的人交代,便割了她一只耳朵冒充你的名额。故此,先前调查,才会收到沈家大娘子已故的消息。你说,我说的话对也不对?” 沈棠面无表情:“无稽之谈。” 顾先生却缓和了脸色,循循诱导:“不用这般戒备,在下并无恶意。你是在下这么多年来,遇见最有意思的人。若你是沈家大娘子,你我无利益冲突,有何理由对你不利?” 沈棠冷哼嘲:“我知道文心谋者多猜忌,越是自诩聪明的,猜忌越多戏越多。仅凭一个你口中的‘陪嫁’就断言我是沈家的大娘子。你这么麻烦作甚?衣裳一脱,不都知道了?在这里猜来猜去,实在是无聊得很,浪费时间。” 手中的剑锋贴着他脖子。 “顾先生,有无胆量与我做赌?” “赌什么?” 沈棠不说赌约内容,她先说了赌注,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色,一字一顿宛若判官在耳畔低喃:“我若赌赢,我要你项上人头。” “若在下赢了呢?” “若顾先生赢了,你有本事就来拿我的命。只是,这个可能看似不大,毕竟颈上悬剑的人是先生不是我。”沈棠展颜浅笑,“我有一事不解,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顾先生眼皮颤了颤:“你问。” “其实你的读心根本不是什么言灵,而是你的‘文士之道’吧?那位翁之知道吗?” 言灵窃听心声和“文士之道”读心根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不过是每个谋士都要修习的必修课,后者却是人人忌惮的毒瘤。 顾先生:“……” 即使颈上悬剑都未变动的脸色,此时刷得一下铁青,红丝从眼尾开始,几乎爬满整个眼眶。看这表情,沈棠是戳中了真相。 “在你我做赌前,我得清算一笔旧账。” 她头也不回地将剑甩往身后。 咚的一声,长剑没入木板地面。 正好拦住捂着肩膀想偷偷溜走的舞伶,其他乐伶早已经被刚才的变故吓得四散逃跑。 “你去哪儿?” 沈棠起身回首,淡笑着接近舞伶。 她走近一步,舞伶就双手撑着地面退缩一步,先前欲撕烂沈棠嘴脸的恨意早已经被恐惧所取代。发配路上的恩怨浮现心头,她哆嗦着摇头求饶:“你、你放过我,我错了——” 沈棠歪头:“你说你错了?” “对、对对对——”点头如捣蒜。 “造成伤害之后再说出口的道歉,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臭。你是沈家大娘子的陪嫁?实在可笑!那你怎么下得了手伤害人?” 舞伶一听这话,怒火一时盖住恐惧。 她扬声道:“凭什么不能?你拿什么质问我?你真以为自己是世家勋贵出身?你又不是大娘子!你不过是个傻子,不知来历的疯子!你、你会言灵,你竟是个男的?” 顿了顿,她又一扫心虚,理直气壮:“就算我是陪嫁又如何?若不是沈大娘子嫁去龚氏,我也不会被牵连发卖低人一等……” 发配路上一个多月的经历是噩梦! 她痛苦地抱着头,脑中不断闪现回忆。 随之出现的还有满含恨意的咆哮。 她午夜梦回都恨不得将那位沈家大娘子的血肉咬下来咽下肚子。沈氏被夷九族,灭的是沈氏九族,跟她这种下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嫁入龚氏,她就不会遭遇这些! 她怎就不能报复? 再说,她报复的只是一个傻子。 又不是真正的沈家大娘子。 她有做错吗? 沈棠:“……???” 以为胜券在握的顾先生:“……???” 雅间空气安静,只剩舞伶恐惧粗喘声。 沈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了一声问顾先生:“先生,刚才的赌你还参加吗?” 顾先生索然无味:“不了。” 沈棠:“我想也是,那就算了吧。” 这叫什么破事儿啊(╯‵□′)╯︵┻━┻ 顾先生起身,指着沈棠问舞伶:“既然发配路上被你陷害的人是这位沈郎,他顺利脱身了,那么真正的沈家大娘子去了哪里?” 沈棠:“……” 好家伙! 她又成沈郎了,文人变脸比翻书快。 顾先生听了倌儿的命令,深入调查沈棠的身份,除了必要的盯梢,自然也少不了追根溯源。他亲自跑来教坊,忍着头疼从无数嘈杂心声中听到舞伶的内心,掏出了不少话。 谁知,还是闹了误会。 沈棠的确是在龚氏发配队伍,也顶着沈家大娘子的名头,却是男扮女装,疑似扮演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被陪嫁舞伶迁怒报复。最后沈郎抓住机会,顺利脱身来了孝城。 逻辑的确通顺。 舞伶不肯配合回答。 沈棠一剑递上她喉咙,拉出一条血丝。 “说!” 舞伶在杀气压迫下崩溃,道出她所知的。 沈家大娘子在成婚前失踪,不知下落,之后沈棠便出现了,众人都说是沈大娘子不慎落水撞了头,整个人痴痴傻傻,懵懂不知。 婚期将近,这事儿就被压了下来。 外人不知,但贴身服侍的怎么会认不出? 至于沈棠—— 舞伶哆哆嗦嗦道:“棺材……” 顾先生没听清:“什么?” “听后院看角门的仆役说,有天晚上,送回来一口很奇怪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人跟沈大娘子有六七分像,再打扮打扮,能十足像。” 068:去伪存真言灵【求月票】 顾不得身侧还有个顾先生,沈棠急忙追问舞伶:“棺材?什么棺材?何时的事情?” 舞伶吓得抱着头,抖如筛糠。 顾先生目光幽幽看着沈棠,问出心中疑惑:“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你不知道?” 沈棠没好气地回应:“老子被偷家了。” “偷家?这话是何意?”顾先生被她凶一句居然没有冒火,反而虚心求教,这个反应在熟悉顾先生为人的熟人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我失忆了!” 沈棠的坦白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看着顾先生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圆的眼睛,她自嘲笑笑:“很惊讶很错愕对不对?我忘了发配前所有的事!连龚云驰口中的‘妻兄’身份是他主动安给我,我顺水推舟认下来的。” 顾先生一时怔然,似乎没想到会是这般。 半晌,他问:“可——为什么?” 沈棠道:“为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冒领身份?不为什么!纯粹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而已。偏生你们自作聪明!再者,我怎么知道身份是真假?兴许我真是他妻兄呢。” 顾先生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起初他以为自己已经拨开谜团看到真相,但随着舞伶爆出来的秘辛,事情反而更复杂。 沈家大娘子失踪,从龚骋的反应来看,他与龚氏对此事完全不知情更不知新妇换了人。 眼前的沈郎失忆——姑且信了他的说辞——那沈郎以前的身份是什么? 为何跟沈家大娘子有六七分像,还被沈氏拿来当沈家大娘子的替身嫁入龚氏? 难不成真是沈氏流落在外的男嗣,毕竟世家贵胄表面光鲜,内里肮脏也不是空穴来风。 可,若两族没遭遇夷族和流放而是顺利结亲,新妇身份不会被发现吗?这完全不是结亲是结仇啊!又不是替嫁题材的市井话本,话本能阴差阳错巧成书,现实真能不死不休。 瞬息之间,顾先生已经生出了无数念头。 沈棠比他更加头疼。 她不介意吃瓜,也不介意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但她介意吃到自己身上的瓜还吃不明白。 人一烦躁就容易动怒失控,她耐心尽失,直接上暴力威胁舞伶,试图用武力让她冷静下来回答她的问题,结果自然是不行的。这时候,顾先生轻拍她的肩膀道:“让在下来。” 沈棠:“你能问出什么?” 顾先生道:“在下有手段。” 言灵是个好东西。 乱世两百年,早有走偏门的酷吏专门研究折磨人、从人嘴巴抠出真相的言灵。 不巧,他会。 再加上他那个令人不喜的“文士之道”,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这一行而生的,无人能在他面前撒谎——除了身边的沈郎。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不用言灵,纯粹控制心神防止窥心的。 这无疑需要强大的自控能力。 沈棠将舞台让了出来:“行,你来。” 顾先生两指捏着舞伶下巴。 看似枯瘦如柴的手却极有力道,任后者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还留下明显指印,迫使对方目光与自己对视:“权衡在手,明镜当台,可以摧邪辅正,可以去伪存真。” 精简起来就是【去伪存真】。 沈棠皱了皱眉。 这道言灵她在祈善那边也看过,但效果却是撕开敌方军阵布下的迷障,更清晰看清敌方动态。这位顾先生也用,但效果却是问讯。 果然,相同的言灵在不同人手中有不同见解和使用途径,效果自然也不一样。 言灵发动,顾先生放心询问。 “棺材是何时送来的?” 舞伶面无表情:“大婚前半月。” “沈郎可是沈氏在外的子嗣?” 舞伶怔了怔,迷茫地道:“不知。” 不知就是不确定了。 “棺材的来历你可知道?” 舞伶自然不知道。 她将“听后院看角门的仆役说,有天晚上送来一口很奇怪的棺材”复述了一遍。 顾先生倒是有耐心:“是谁送来的?” 舞伶道:“沈二爷。” 顾先生又问沈二爷是谁。 沈二爷,也就是沈家大娘子父亲的同胞兄弟。不同于沈大爷在官场做官,沈二爷就是个醉心古董藏品的风流名士。每天闲着没事跟人玄谈玩乐、曲水流觞、游山玩水…… 他的言灵,十个九个玩。 沈棠对原身啥来历其实没多大执念,但舞伶揭露的一部分真相实在是渗人——原身躺棺材里被爱好古董文玩的沈二爷连夜送入沈府,还是一口奇怪棺材,怎么想怎么怪异。 顾先生认认真真吃瓜,喃喃:“难不成沈郎其实是沈二爷在外的沧海遗珠?一直被他养在外边儿,因为身体出了事情被他带回来,正巧顶了沈大娘子的缺,替嫁出去了?” 沈棠:“顾先生爱看市井话本?” 狗血套路知道还挺清楚。 顾先生诡异地沉默了三息。 沈棠:“沈氏死绝,知情者也没了,这舞伶不过是陪嫁,她能知道多少真相?” 估计也不是贴身伺候的。 不然不可能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再者,真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哪里会什么花鼓鼓上舞?就算是现学现卖也来不及。 兴许原先就是沈府养的舞伶。 思及此,沈棠眉头倏地颤了一下。 抓住了什么。 她问:“你贴身伺候沈大娘子?” 舞伶摇头:“不是。” 沈棠道:“说说你的经历。” 舞伶如实道出。 她是底层舞伶出身,很小便被卖了,进入沈府前被领班拿去讨好有钱的同乡,给当外室,意外有一儿一女,被家中大妇发现卖掉。又被好心的沈家大娘子买下,留在房内伺候,偶尔给府里贵人表演舞乐,拿赏钱。 只是地位不高年纪又偏大,说是丫鬟太老、说是嬷嬷太年轻,一直被其他丫鬟排斥。 说是房内伺候,也只是洒扫干活。 端茶倒水给沈大娘子梳妆打扮这些活儿,根本轮不到她,都是从小伺候的丫鬟做的。 “那些贴身伺候的丫鬟也陪嫁了?” 舞伶的回答在沈棠意料之内。 她道:“没有。” 陪嫁的丫鬟都是临时凑的。 贴身丫鬟因为伺候不利被打死。 沈棠冷嘲:“这个理由骗鬼呢。” 合着沈大娘子的消失是有预谋的,消失之前把惯用的贴身丫鬟也带走了。 舞伶摇头:“不是骗,真被打死了。” 沈棠:“……” 069:借刀杀人【求月票】 贴身丫鬟都被打死…… 沈氏被夷九族…… 这世上最了解沈家大娘子的人都成了无法开口的死人,诸如舞伶这样的陪嫁虽然也是房内伺候,但知道的东西绝对不多。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股阴谋气息,沈氏……不简单啊。 沈棠喃喃:“沈氏一门,真的中庸吗?” 她发现自己快不认识田忠说的“中庸”了。 哪家中庸会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顾先生道:“总不会沈大娘子有意中人了,选择了逃婚,沈氏为遮丑,于是灭口弄死贴身伺候的几个丫鬟。找不到沈大娘子,一时苦于无人顶替,便找了沈郎替嫁?不过,这男女区别也太大了,龚云驰年纪是小但也不瞎……走水路还是旱路,新婚夜就蒙混不过去。” 沈棠:“……” 她努力压下抽搐的嘴角。 语气不善:“沈家大娘子跟我年纪相仿,也是十一二的年纪,又是养在深闺的未婚女眷,上哪儿认识外男,跟人为爱私奔逃婚?这种烂俗的寒酸书生写的话本少看。” 顾先生自觉失言。 不管真相如何,沈家大娘子是死是活,这种事关女眷声誉的推测都不该乱说。 于情于理,是他不对。 顾先生改了脑洞,脸上严肃散去,多了几分戏谑探究:“那位沈二爷好古董文玩,兴许是哪里见到这口古怪棺材,见猎心喜买了下来,命人打开发现里面躺着个你?你不知躺了多少年岁,但面容依旧鲜活如生人。更惊奇的是你一息尚存,又与沈大娘子容貌相似,于是沈二爷便将棺材偷偷运回了沈府,恰逢沈大娘子因故需要隐匿踪迹,便让你顶替出嫁?” 沈棠面目表情听完了全程。 “你这本事不去说书可惜了。” 前一版是狗血爱情走向——富家女为爱私奔浪迹天涯,贫家子卧薪尝胆得偿所愿,兴许以后还能加入恶婆婆折磨倒贴儿媳,欺辱儿媳本族被灭、孤苦无依的戏码。后一版更加牛批,直接加入玄幻诡异元素,千年木乃伊诈尸替嫁世家公子,没想到这厮这么重口味。 顾先生:“在下也觉得可惜。” 沈棠:“……” 顾先生似放下了戒备,与沈棠笑谈:“可惜在下寿数不长,倘若寿数再长些,待天下稍定,当个说书先生也好。这些年被迫听了那么多魑魅魍魉的心声,不说出来多可惜。” 沈棠觉得这厮在白日做梦。 “天下稍定?定的是北漠的天下?” 顾先生避而不谈。 “那可真是完犊子。” “沈郎不看好?” 沈棠直言不讳:“听人说过北漠非善类。” “听谁说的?”沈棠正要说“这跟你有屁关系”,却听顾先生问,“听祈元良说的吗?” 沈棠拧着眉心:“你调查得还挺齐全。” 顾先生笑了笑:“沈郎这就高看在下了,毕竟是在庚国的地盘,动作也要收敛,免得被人发现。祈善、祈元良这名字,在一些地方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例如千金难求的秘戏图。 例如同样数量的仇人。 顾先生更惊奇的是这厮居然还活着。 后面八字说得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沈棠仅仅淡声回应:“哦。” 顾先生:“沈郎怎会与他搅和在一起?” 一个褚曜就不是善茬——虽说没了文心很多地方不方便,但不是没了脑子,不影响正常出谋划策——一个恶名昭昭的祈元良,以及这位揣着文心但杀意比武胆还浓的沈郎。 俱是恶人。 很难让人不想歪。 沈棠想翻白眼,终于理解祈善的痛苦。 她道:“你的问题可真多。我与你又不熟,我与谁搅和在一块儿,与你有何干系?” 顾先生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沈棠:“……” 信了你的邪。 顾先生也不管沈棠信不信:“在下对沈郎一见如故,担心你才这么说的。不信的话,沈郎不妨回去问问祈元良的‘文士之道’。” “你知道?” 顾先生笑而不语。 沈棠只觉得无聊至极,片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起身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准备告辞。 “这名舞伶如何处置?”见沈棠不给反应,顾先生啧啧两声,故作挑衅,“倘若沈郎并非男子而是女子,也无文心,这下场……恐是生不如死。这样的仇,沈郎都能释怀吗?” 沈棠瞥了一眼神情迷茫,还处于言灵控制的舞伶,又看看顾先生,嘴角微动。 只丢下一句“我杀她得赔钱”。 跑这一趟,卖酒才赚了几个钱? 最重要的是—— 她不杀,顾先生也会杀,还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把柄,她何苦自己动手溅一身血? 为何笃定能“借刀杀人”? 因为沈棠说出顾先生的“文士之道”,舞伶在一旁听得清楚,仅凭这点她就活不了。 “能与祈元良混一起,果真不是善类。” 顾先生离开曜灵阁不久,舞伶投井自尽。 月华楼。 倌儿正在阅读一摞厚厚的信件。 见顾先生回来也没收起,毫不避讳:“顾先生可有查到什么?那个沈棠有无问题?” 顾先生:“查了查,没什么问题。” 倌儿暗下诧异:“当真是巧合?” 不过顾先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多深究。沈棠这人没问题最好,正好能多个北漠出兵庚国的理由。待庚国国内乱象增多,自顾不暇的时候,便是出兵的最好时机。 “先生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是。”顾先生行了一礼,离开。 回到房间才露出另一副面孔。 一人打棋谱,喃喃。 “该去会会祈元良……” 与此同时,沈棠也回到了农宅。 褚曜还在教学生,祈善这厮正坐在廊下低头编竹篾,身侧还放着一堆碎布和针线。 她回想自己前不久的遭遇,累心。 一屁股坐下,重重一哼,试图引起大家伙儿的注意力,结果只有褚曜理她,祈善还在编竹篾,看得出来是一个造型精致的竹框。 “五郎,怎的叹气?” “在外被欺负了。” 祈善扑哧,被逗乐:“你被欺负?” 一剑封喉,血不沾衣。 沈小郎君不去欺负别人就是日行一善了。 沈棠“哀嚎”着一拍大腿,用控诉祈善的口吻嚷嚷道:“我被你老相好欺负了。” 祈善:“???” 沈棠幽幽补充:“一个姓顾的。” 祈善头也不抬地道:“在下认识姓顾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你说的是哪个?” 沈棠:“合着你真有姓顾的老相好?” 祈善:“……” 070:弑主【求月票】 这回轮到褚曜忍俊不禁笑出声了。 一边扇着蒲扇祛暑,一边放肆嘲笑:“祈元良啊,你居然让个十一二的孩子套了话?” 祈善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褚曜,眼神暗含威胁,可惜人家一点儿不怵他,兀自看他笑话。 “沈小郎君,你在外遇见了谁?” 眼神威慑效果不佳,祈善果断转移话题。 沈棠道:“一个姓顾的人。” 祈善等她详细描述,结果就等到句废话。 偏生这个褚曜还横插一脚捣乱,跟着沈小郎君一唱一和起来:“姓顾的,男的女的?” 沈棠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也配合揶揄。 “啊,老相好还能是男的?” 褚曜揶揄道:“这个嘛,倒也难说。诸如月华楼这样的象姑馆能多年如一日得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可见此风在当下还是很兴盛的。以祈元良少时之风流盛名,万一呢……” 沈棠咂舌:“还真是男的。” 褚曜不顾祈善想将编到一半的竹篾倒扣在他头上的神情,继续作死:“那人长得如何?” 祈善出声打断主仆二人的双簧。 他斩钉截铁:“没有万一!” 沈棠二人也不敢揶揄太过,免得真把人惹毛了。褚曜继续摇着蒲扇,催促小胖墩儿继续练习,耳朵却暗暗支长,大半注意力放在沈棠和祈善这边。祈善道:“说罢,究竟是谁?” 沈棠:“我真不知道他的名字。” 祈善又气又笑,牙痒痒:“不知名讳,只知姓名,怎么张口就赖说是我的‘老相好’?” “就是月华楼那位先生,跟倌儿一起藏匿龚骋的文士。他说他知道你的‘文士之道’,话里话外还有离间之意,若非你老相好便是你仇人、对手,否则哪里会了解这么清楚?好吧,我也有错,老相好这个词是我用词不当。” 祈善倏地变了脸色。 “我的‘文士之道’?” “我觉得这厮是真不安好心,自己把柄还在我手上,还敢挑拨离间。他原话是这样的——”沈棠模仿顾先生的语调,刻意挤眉弄眼,甚至连一些小表情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在下对沈郎一见如故,担心你才这么说的,不信的话,沈郎不妨回去问问祈元良的文士之道。” 祈善的表情变得非常耐人寻味。 唇角一反常态地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他问:“沈小郎君也想知道在下的文士之道吗?” 沈棠如实说:“扪心自问是有点儿好奇,不过答案不重要,揭秘的过程才是我想要的。你直接坦白将答案放在我面前,那会少了很多乐趣。那啥,应该不是什么读心吧?” 祈善反问:“那厮的文士之道是读心?” 沈棠:“……” 祈善:“我的文士之道不是读心。” 沈棠舒了口气。 祈善目光变得微妙:“你似乎很庆幸?” 沈棠下意识道:“自然庆幸,不然我……” “不然你在心里如何编排我不都露馅儿了?你想说这话?”祈善感觉拳头要硬了。 沈棠:“……” 她的安静无声诉说着什么,祈善微眯眼,将她表情尽收眼中:“你还真编排了。” 这话用的是陈述句的笃定口吻。 沈棠:“……” |?w?`)不是,没有,冤枉啊! 插科打诨结束,话题还是要回归正轨。 “我的文士之道的确招人忌惮,与‘读心’相比有过之无不及。沈小郎君若畏惧,千万别与我这等人‘同流合污’。”祈善不再“恐吓”沈棠,但神情却带着几分少有的晦暗。 沈棠没有开口。 气氛凝重得令人燥热不适。 褚曜噗噗摇着蒲扇。 空气安静,祈善编着竹篾的手指泄露主人情绪,下意识用力以至于指节发白。 沈棠则皱眉沉思:“这么严重?” 这话不仅没有缓和气氛,反而将气氛推向另一个凝重高峰,连带褚曜也悬起心来。 “我对文士之道了解真不多,仅有的一些还是从无晦先生那边得来的。”沈棠不太明白祈善这般严肃作甚,一脸的莫名其妙,“交朋友还需要考虑对方的文士之道?你们这些人交友门槛挺高的……” 不是说文士之道是一张关键时刻能发挥奇效的底牌,一般情况下不会对外人透露么? 祈善反问:“如果不只是交友呢?” 沈棠被这个问题彻底问住了。 倏地,她福至心灵想到什么。 “你——难道你——” 沈棠仿佛遭受什么巨大打击。 单手捂胸,另一手撑着廊下木地板飞速后退,一副“你别过来啊”的表情。在祈善二人疑惑的眼神下,她大声质问祈善:“祈元良,我想跟你拜把子,你想上我户口?” 褚曜:“……” 祈善:“……” 终于忍无可忍,将编到一半的竹篾扣到沈棠脑袋上,咬牙切齿:“不会说人话别开口!” 沈棠:“……” 祈善大步流星回房间,她仍不在状态。除了拜把子或者搞养成上户口,他们还能发展出其他关系?这关系还非得知道对方文士之道? 沈棠拿下竹篾,瞪圆眼睛。 “说话说半截,真是不给人痛快。” 褚曜道:“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沈棠撇嘴:“想我沈棠聪明伶俐、智慧超群,但半截话让人意会也太为难我了……” 这是个有自己主见的“引导npc”。 沈棠又转向褚曜求教:“无晦先生知道他想要‘意会’的内容,要不——透露透露?” 褚曜似说给沈棠听,又似喃喃自语:“现在还不是时候,待时机成熟自然会知道。” 沈棠一头雾水。 她现在的表情肯定跟黑人问号脸同款! 因为担心,她只能抱着竹篾尾随上去,对着紧闭的房门叨叨不停:“元良?元良?元良?在不在?我有言在先哈,我真不会中什么挑拨离间之计。既然文士之道跟自身性格或者某种特质有关,那有什么可怕的?你我相识时间虽然短,但我相信你是好人。” 只要不是读心就行。 这对话痨而言跟“禁言”有何区别? 屋内没回应,沈棠又叭叭喊了几遍。 终于,房间木门被人从内部拉开。 祈善好整以暇地看着表情十足十无辜的沈棠,双手拢在袖中,斜靠门扉,神情玩味地问她:“倘若我的文士之道是‘弑主’呢?” 沈棠:“???” 弑主??? 卧槽,还有这种文士之道。 071:gucci【求月票】 骇浪惊涛! 鲸波鼍浪! 波翻浪涌! 沈棠此时此刻的内心是千言万语都无法形容一二的,因为过于震惊而导致cpu运行负荷。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吐槽欲爆棚。 “啊这……这个文士之道很难拿到offer。” “欧……什么?” 祈善被她不按理出牌的回应内容带偏。 “就是录用通知,不过这不重要。”沈棠浑不在意地挥手,神情费解,“恕我想象力匮乏,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文士之道有什么用武之地。谁会闲着没事找个幕僚门客来杀自己?” 祈善不发一语。 他不说话,但沈棠长着嘴啊,嘴巴就没有停歇的意思:“让我想想——对了,当间谍,就是细作。安插到别人帐下,发动你的文士之道,敌方首领不就死得悄无声息了?” 祈善黑着脸道:“这种路子都想得出来,沈小郎君,在下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有急智?” 沈棠看到他的表情,逐渐熄声。 尴尬之余,她也猜到祈善口中的“弑主”跟自己以为的“弑主”不是一回事儿,安插去敌方当细作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她下意识坐好,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看得祈善哭笑不得。 祈善本不想细说,但看沈小郎君如此乖巧的份上,胸口积郁似随着叹气舒缓了七八成。他道:“其实仔细说来也不难,只要效忠主君信任,则双赢,若主君猜忌则‘弑主’。” 沈棠:“……双赢是怎样的双赢?” 心里则暗暗忖度。 君主信任臣下,臣下效忠君主,君臣之间本该如此。只是不知这文士之道是单方面约束君主,还是约束双方。不然,君主单方面付出信任而臣下心生歹意,换做谁都不放心。 祈善见沈棠的注意力在“双赢”而非后者的“弑主”,些许复杂情绪自眸底闪过。 他弯腰坐下来,姿态较之平常更加放松。 “文士之道是会精进成长的,往后如何还不知,但当下的‘双赢’对我更有利。若哪位诸侯征辟与我,我奉其为主,便能从他那边借用他的文心,获得一部分‘诸侯之道’与自身‘文士之道’融合获得新的能力,代价是不能背主。若君主生疑,等同毁诺,会反噬君主的文心。” 沈棠:“……” 祈善笑问:“沈小郎君没什么想说的?” 沈棠由衷道:“这文士之道可真霸道。” 祈善这边付出的代价就是忠心,在君主猜疑前不能背刺,一旦生出猜忌就会被反噬。虽然不知道文心反噬有多严重,但既然是“弑主”了,想必不死也残。难怪会被忌惮—— 哪家公司敢录用这样的人啊。 老板一旦猜忌,公司就会倒闭…… 祈善又问:“沈小郎君不觉得很恐怖?” 沈棠道:“恐怖倒是没有。” 这些都是祈善未来主公该头疼的东西,她知不知道又不影响什么,自然不会在意。 不过—— 沈棠挤眉弄眼地揶揄他,一副“我发现你大秘密”的表情:“元良很渴望他人信任啊。” 这么一说倒像是渴望被认同的孩子。 祈善倏地变脸,厉声道:“你胡言!” “我还乱语呢!先前也说了,文士之道跟文士自身性格或者某种品质有关,而元良的文士之道又硬性要求被效忠者的绝对信任,这就很好理解。不过君臣之间最好的状态也是互相信任,你这需求也不算过分。”沈棠拍拍他肩膀,“就是威力霸道了些,我真没觉得恐怖。” 祈善叹道:“你这是事不关己。” 若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这么轻松了。 人心本就复杂,他却希望一个天生多疑的职业能纯粹,根本上这个诉求就是矛盾的。 沈棠嬉笑道:“本就是这个理儿。” 祈善哼了一哼。 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文士之道的话题本该到此结束。 不过—— 沈棠倏地道:“元良肯定还留了一手。” “什么?” 沈棠道:“文士之道这么隐私要紧,你无缘无故跟我完全坦白作甚?以你的脾性,肯定还藏了一部分。这些内容必然是对你不利,但对效忠者有利的,它必然也是你的死穴。” 祈善不置可否。 沈棠兀自猜测道:“还真让我说中了。我一直觉得文士之道这种东西,有所得有所失,所得所失应该是大致等同的。例如那位顾先生,能听他人心声,但自身也受其折磨,形销骨立,寿数不长。元良的文心之道却如此霸道,强行约束君主,所得所失并不平等……” 祈善眸光闪了闪,似期待也似威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种复杂情绪:“所以呢?” 沈棠耸肩:“我就瞎说的,不要在意。” “弑主”以性命约束君主绝对信任 这是祈善的“所得”。 那么,“所失”是不是也是他自己的命? 沈棠内心忖度,嘴上却不说。 她关注的重点总是比较偏。 “元良,我还好奇——” 祈善翻白眼:“沈小郎君问就是了。” 沈棠:“文士之道还能有两种能力?” 她可没有忘记,祈善说他若效忠谁,便能获得那人的“诸侯之道”与自身“文士之道”融合获得新能力。他说得这般笃定,可见有过经验的。除了“弑主”,还第二种能力? 祈善沉默了会儿,道:“一般只有一种,但特殊情况可以有两种,这种往往不是善类。” 沈棠点头如捣蒜,认真记下。 又长知识了|?w?`) 祈善拿回编到一半的竹篾继续忙,一边编一边道:“你口中的‘顾先生’,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那人了。没想到他也在孝城……” 沈棠震惊:“你真认识那人?” 祈善轻描淡写:“不认识,至多有一面之缘,交过手的交情。天底下姓‘顾’的文士那么多,我所知的‘顾’姓文士也不少,但符合种种条件的也只有他——他应该叫‘顾池’。” 沈棠却听错了。 “顾驰?古驰?gi?这个名字……” 多少有些魔性。 祈善以为沈棠是口音问题没咬准,没有纠正,继续说道:“顾池,字望潮,也是个狠角色。我只知道他擅长窥心言灵,却没想到那就是他的文士之道……” 沈棠还在纠结名字:“望潮,章鱼???” 祈善:“……” 让他以后如何直视这名字。 072:屈辱(感谢萌主力高妹+9) “听说原先是‘观潮’,后来觉得‘观’不如‘望’好,便改为‘望潮’。此人非善类。”祈善试图将‘章鱼’二字从脑海中抹除,越这么想越抹不掉。他抓着木门,忍笑忍得额头青筋浮现。 半晌还是破功了,胸腔鼓噪起伏:“噗——章鱼,望潮,沈小郎君是个妙人!” 正经人从未这么想过。 可见沈小郎君是真的不正经。 沈棠只觉得他笑点低、奇特。 这种事情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祈善忍了忍,将笑憋了回去。 他道:“此非君子所为,你误解了。” 沈棠:“……” 信你这张嘴就有鬼了。 祈善轻咳数声,深呼吸,调整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又欲盖弥彰般低头,将稍微捏变形的竹篾恢复好:“说正经的,顾池这人,沈小郎君要防备他。且不说他的文士之道是‘窥心’,即便不是,他也是在下所知之人中最擅长窥心言灵的,记仇,手段也毒辣。” 沈棠道:“前面的我知道,记仇这点倒是看不太出来。我倒是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祈善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日久才能见人心。你与他交谈寥寥,怎么就笃定这是个心胸宽广的?也别觉得他有意思。这人就是条毒蛇,蛇鳞艳丽,看着是漂亮,但你敢撩拨,张口便是见血封喉的毒!” 沈棠:“……” 现在说这话会不会太迟了? 她不仅撩拨了,还当着人家的面光明正大内涵,顺便还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一番。 这算不算人生高光时刻? 自己还知道顾池的把柄,若真像祈善说的,兴许还会派人暗杀、投毒、杀人灭口? 不过,输人不输阵。 沈棠最擅长嘴硬。 “巧了,我会抓蛇。” 祈善瞥了一眼沈棠可怜的小身板。 “你抓蛇?行,回头给你买两条回来。” 能不吓哭就不错了。 “炖蛇羹?元良可以尝尝,滋味确实好。”沈棠脑中自动浮现了好几道不同做法的蛇羹,她暗暗吸溜了一下口水,“我嘛就少喝,毕竟年轻力壮、阳气旺盛,怕是虚不受补。” 祈善:“……” 又一次想把竹篾扣这厮头上。 兔缺乌沉,金乌渐落,夕阳余晖只剩一抹小尾巴的时候,祈善终于编好了竹篾——一只脸盆大小,精密细致,又仔细打磨过竹片倒刺的小竹筐,看着像只水果盘。 他还缝了只小布枕,里面塞满柔软细碎的布块,比竹筐小点儿,正好能当猫猫的枕垫。 沈棠:“……” 这大概就是猫奴的自我修养吧。 为了猫主子可以捻着绣花针,精通女红,做好精致的小窝等待猫主子临幸入住。 和谐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打破,门外隐约还传来褚曜的声音。 咚咚咚—— “元良兄,快来搭把手。” 祈善上前开门,扑面而来的酒臭味差点儿没将他熏坏,定睛一看不是送小胖墩儿回家的褚曜么?背上还背着个眼熟的壮汉,鲜血从伤口溢出浸染衣裳,看得人眉头大皱。 “共叔武?” 整个白天没看到他,还以为他待在屋中修养伤势,却没想到带着身酒气,烂醉如泥。 伤势还未大好,就迫不及待跑去酗酒? 沈棠也听到动静跑了出来。 “他怎么喝成这样?” “五郎,先不说这个,先进屋。”祈善帮忙搀扶共叔武,褚曜得了自由,带上院门前还探头往外张望数下,确信没有尾随可疑之人才放心合上大门,他道,“多半是难受了。” 下午教课结束,他把小胖墩儿送回肉铺顺便买斤肉回来给五郎煮肉糜蛋羹,碰巧看到酒肆外买酒的共叔武。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喝了多久,桌上脚边堆满了二十多只圆肚酒坛。 喝得眼睛泛红,泪水直下。 褚曜担心出事情便将他扛了回来,还在半道弄清楚他反常酗酒的原因。 可那原因实在是—— “难受?”祈善内心浮现某种猜测,“难不成,他在城中遇见被流放的龚氏之人?” 他担心共叔武身份暴露。 褚曜摇头却没直接说理由,反而用迟疑的目光看着沈棠二人,似难以启齿。 他不知该不该开这口,最后还是说了。 “不久前,城门张贴出一张告示。” 祈善问:“告示写什么?” 又是哪家哪族被郑乔发配流放? 纵使如此也不值得共叔武当街买醉吧? 还是说郑乔又作了什么妖? “告示内容有些不堪……” “不堪?” 祈善内心隐约有些不祥预感。 褚曜踌躇着,勉强开了口:“郑乔不是要求辛国亡国国主禅位给膝下唯一王姬么?” 祈善心下咯噔。 但他没想到事实远比他想得更难以接受。 “此事我知晓。” 郑乔以辛国王室为要挟,强迫亡国国主禅位,由王姬面缚衔璧,赤【身】裸【体】,率领百官衰绖舆榇,投降庚国,宣布辛国灭国。从此往后再无辛国,只有已经被灭的重台。 婢役於婢者,谓之重台。 奴婢中的奴婢,下九流中的下九流。 哪一项都是奇耻大辱。 褚曜抿了抿唇,眼底泛着不忍之色:“半月前,已经投降,完全按照郑乔要求的来。” 祈善闻言脸色白了一分。 脑中似浮现那副场景,仿佛有人照着他的脸啪啪扇巴掌,每一下都能发出响亮回声。 褚曜继续道:“而在投降的当日……” 祈善蓦地睁开眼:“还有其他事?” 这等羞辱还不够吗? 事实证明,郑乔觉得不够。 投降当日郑乔设下宫宴,说是宫宴出现了刺客,嫌疑人直指几个辛国世家还有辛国王室。郑乔以此为借口向王姬发难,王姬辨无可辨。第二日,郑乔提出将王姬纳入内庭。 王姬不从,但架不住上一任国王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被灌了一杯加药的酒送了进去。 没两日便传来—— 祈善捏紧了拳头:“传来什么消息?” 褚曜闭目,不忍地道:“王姬秽乱宫廷,与内廷侍卫苟且,谷道破裂而亡……郑乔自诩大度,命令辛国旧臣为其以国主礼仪发丧。” “噗——” 祈善脸色倏白倏青,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在沈棠与褚曜惊惧目光下阖目倒下。 “元良!” “元良兄!” 073:苏醒【求月票】 雨过山青,云收日照。 昨日半夜下了一场毫无预兆的雨,暴雨倾盆,雷鸣阵阵,第二日放晴已是碧空如洗。 “喵呜~~~~” “喵呜~~~~” “喵喵喵~~~~” 奶声奶气的猫叫在屋内响起。 窗外的光透过缝隙跳跃入屋,调皮落在祈善浓密纤长的眼睫之上。一只不足成人巴掌大的浅色虎斑花纹小狸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它还太年幼,四肢没有足够力气支撑它远行。 它不知何时从竹筐枕垫上醒来,踉跄着一脚踩空来到枕塌旁。它看着迷迷瞪瞪,抬起前爪推了推挡在前进路上的“障碍物”。 “障碍物”推不动,还是柔软的。 它两爪并用,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半个身子才爬上“障碍物”的脸。或许是好奇心旺盛,它伸出舌头舔了又舔,触感轻柔中带着点儿微痒,深陷梦魇的“障碍物”似有所感。 眉心微拧,随着睫羽细微颤动,在猫儿和阳光的共同努力下,“障碍物”有了转醒迹象。 祈善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的噩梦。 醒来却不记得梦中内容,但那种极其黑暗与窒息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拼尽全力挣脱梦魇的束缚,蓦地睁开眼。不知睡了多久,乍一醒来无法适应屋外明媚晨光,眼眶不受控制地溢出生理性水雾。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待不适感消失。 随着感知逐一归位,他也感觉到喉咙发痒,胸腔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撕扯感,拧着眉峰忍,才将在喉间翻江倒海的甜腥压下去。 “咳咳咳——” “喵呜~~~” 因为祈善偏头动作,猫儿先前的努力化为乌有,似委屈般呜咽了一声,睁着那双澄澈水绿的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祈善咳嗽的动作陡然一停,不可置信地循声转头。 一黑一绿两双眸子近距离对上。 祈善鼻尖还能触到猫儿身上细软的猫。 “你怎么——” 右手屈肘撑着床铺,缓慢坐起上半身,用手托着猫儿放到被褥上,抬首环顾眼熟的环境。此时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沈小郎君怀抱那柄长剑,斜靠着门扉小憩,微微歪着头。 她睡颜恬静,似乎睡得很熟。 但祈善一看过去,她便醒了过来。 “元良你醒了?”沈棠爬起来收起慈母剑,慵懒地打着哈欠,抬手揉去眼角残留的睡意,口中不忘说,“饿了没?我去东厨给你端点吃的来,吃完了再喝药,喝了再睡一阵……” 祈善手心抚摸着猫儿的毛。 他一醒来便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幕。 唯有手心这个小家伙能让他情绪稳定一些,大概是最愤怒最震惊的阶段已经过去,他现在再想起来那些消息,虽还是难受堵心,但并没有恨不得灭杀郑乔十族的冲动。 “沈小郎君这是……” 沈棠脑子也懵着,以为祈善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抱着剑睡觉,开口解释说:“我昨天不是把顾池得罪透了吗?担心他小心眼会连夜派杀手过来弄死我,以防万一抱着剑睡觉。” 祈善道:“在下不是问这个。” “”那你说这只猫?沈棠看到他手心搭着的猫儿,自以为终于连上正确的频道,解释道,“因为你昨晚吐血昏迷的样子太吓人,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担心会耽误你挑选的黄道吉日。所以呢,我一早就带着你给你家狸奴的‘聘礼’上门‘下聘’了。元良,你总不会连这个都跟我斤斤计较吧?谁去‘下聘’不一样,反正猫新娘是给你接回来了,对吧?” 祈善:“……” 沈小郎君关注的重点总是将他带偏,内心残留的痛苦也消散了七八成,更多还是无奈和好笑。他只得“先下手为强”,免得沈棠一开口又是一大段话:“你一直守在这里?” 他想问的是沈小郎君一直这么守着? 沈棠实话实说:“也不是一直,跟无晦先生轮了个班,去早市买了点朝食。” 祈善:“……” 他发呆的功夫,沈棠将药和肉糜粥都端了过来。褚曜昨天晚上做的肉糜粥还有剩,放在东厨温着。祈善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好,肠胃也不行,只能吃点容易消化有营养的。 祈善没有多说,低声道了句谢,眉头步骤一下,一口气喝完一整碗苦哈哈的药。 “我没想到你的身体这么不好……” 昨晚怒急攻心吐血,一度气若游丝。 沈棠都担心自己一眼没看到,他那一口气就断了,所幸早上气息逐渐恢复强劲,她才放心出门吃了点朝食。她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人居然真的能被活活气死…… 祈善却道:“其实还好。” “你撒谎也不脸红一下。” 祈善苦笑解释:“善的身体并不差,只是文士之道带来的负担太大,难免会虚弱些。” 他腰间的佩剑真的不是装饰,虽然武力比不上喝了酒的沈棠能大杀四方,但对付寻常三五大汉也没有太大压力,这次昏迷真是例外。 “你有使用你的文士之道?” 祈善道:“当下没有,以前留下的隐患。” 沈棠:“以前?” 祈善笑道:“弑主。” 每一次都是效忠之主先毁诺,祈善倒是安然无恙,不过反噬所需的文气是他这边出的,多多少少也会造成负担。一两次没什么问题,但次数一多,他的压力自然也大。 沈棠:“……那你身体能养回来吗?” 祈善笑道:“养是能养,要么隐居修养几年,要么投奔一个不会轻易毁诺的主公。” 沈棠一脸沉重地拍拍他肩膀:“那你还是修养几年吧,这世道这么乱,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了,你什么时候出山都来得及。听我一言,身体才是革命最大的本钱。还有,以后少生气。郑乔这么乱来,不止辛国遗民会被逼造反,庚国百姓迟早也会忍不了他的暴行……” 没有本钱拿什么浪? 最重要的是—— 尽管祈善没有详说,但从他轻描淡写的口吻来看,他这些年“弑主”搞死的老板估计不下一只手。他的文士之道也忒霸道,下一个老板还是擦亮眼睛,慎重慎重再做选择。 为了他的身体,也为了老板的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祈善:“……” 074:秘闻【求月票】 大病一场,祈善一跃成了瓷娃娃。 因为什么事情都不用他忙,他表示自己闲得只能抱着刚聘来的狸奴,坐在廊下晒太阳。 他还给这只狸奴取了个名字。 【素商】 褚曜一听这个名字,再看祈善苍白无力的模样,便道:“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素商?你没事给你家‘新妇’取这么个凄凄惨惨的名字作甚?还不如叫槐序。” 秋色尚白即为“素”,秋日寒风凄厉与“商”同,故曰“素商”,一听就不喜庆吉利。 祈善慵懒地掀起眼皮:“因为好听。” 夏日已过,秋日将来,素商就很应景。 至于喜庆还是不喜庆—— 祈善又不信这些。 沈棠百无聊赖,正托腮看着小胖墩儿习武,主动加入二人对话,兴致勃勃:“它眼睛生得不错,取名‘翠微’也可,你们说如何?” 祈善和褚曜异口同声:“俗。” 话音落下,二人表情微妙地看着彼此,眉头狠狠抽了抽,又将脸撇向不同方向。 沈棠:“……” 你们的默契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 幸好,门外响起的敲门声缓解了她无处安放的尴尬,急忙套上木屐赶去开门。门外站着一熟一生两张面孔,熟面孔还冲她打了个灿烂热情的招呼,正是翟乐:“沈兄好啊。” 另一人不消说就是翟乐的堂兄了。 沈棠内心诧异,但还是侧身让二人进来。 那位堂兄表情有些尴尬和无奈。 翟乐倒是非常游刃有余,双手负在背后,马尾长发随着走动左右摇摆,似乎连头发丝儿都带着主人内心的愉悦。他自来熟地搭上沈棠肩膀:“沈兄,你今日怎么没出摊卖酒?” 沈棠:“合着你是为了买酒跑这一趟?” 翟乐看着年纪不大,这酒瘾可真不小。 “自然不是,咳咳咳——还有就是为了武胆虎符的事儿。”翟乐将沈棠带到一边,余光小心翼翼看着自家堂兄的脸色,见他脸色尚可,这才低声道,“上次不是逗他么——” “反应如何?” 翟乐苦着脸道:“能如何?被教训了。” 关键是伪装还挺厉害,翟乐无法将其撤掉,只能来找祈善帮忙,顺便呢,再买个酒。 沈棠:“……” 另一边,翟乐的堂兄也跟祈善二人互相见礼,道明此次来意,使得祈善苦笑连连。 “倘若你早来一些,还能帮忙。” 翟乐堂兄神情微慌:“这是何意?” 祈善指了指自己,笑意带着几分苦涩:“昨日遇见点事情,怒急攻心,伤及肺腑,这两日得好生静养,不能再动文心。若郎君不急,改日再来。若是急,在下勉力一试。” 翟乐一听急忙赶在堂兄开口前开口。 “这个不急不急,祈先生养伤要紧。” 翟乐堂兄见祈善面色惨白,眼底泛青,气息时长时短、时弱时强,的确是有伤在身。翟乐也说过伪装是他顽劣主动讨来的,责任在翟乐而非眼前这位文士,自然不好强求。 他也道:“养伤要紧,此事不急。” 顿了一顿,道:“在下略懂岐黄之术,先生若信得过,可以让在下看一看脉象脉案?” 祈善没拒绝:“有劳。” 且不说此人目光真诚不似作假,即便真是假的,但他的伤势可是真的,一点不虚。 翟乐也凑了上来,大气不敢喘。 待诊脉结束,他才问:“阿兄,祈先生身体如何?怎么一两日不见就病成这样了?怒急攻心,什么事情能将文心文士气成这样?” 翟乐可是跟祈善配合过的。 祈先生的文心品阶虽不如自家阿兄,但实力、经验和阅历都在阿兄之上。代入角色,他无法想象自家阿兄要经历怎样的打击,才会一夜之间“怒急攻心”伤成这副病恹恹模样。 翟乐的堂兄乜了一眼自家堂弟。 后者直接闭麦。 他问:“祈先生是辛国人士?” 昨日那张告示一出,孝城多少百姓在问候郑乔的祖宗十八代,反正他俩下榻附近的酒楼都是拍桌摔碗各种辱骂大全的精髓。一些气性高的文人墨客也有气昏厥过去的。 这种感觉他懂。 辛国再不好,好歹也是给予他们前半生安定的地方。庚国国力强,辛国走了下坡路被灭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交替。这两百年,风光建国又狼狈灭国的,几十双手都数不过来。 辛国不过是其中之一。 郑乔的操作一出来,它就成了“独一无二”。从未见过灭国后还要遭受这般羞辱的。 百姓原先无所谓谁坐上王位,但现在都咬牙切齿咒骂,希望哪个国家收了郑乔这暴君。 更有人“一针见血”:【郑乔这佞幸,怕是想起来自己是靠着被走烂的旱路上的位,心中愤懑又屈辱,以为让仇人的女儿也被走一走,他就清白干净舒畅了。哼,烂就是烂!】 祈善脸色白了一分。 他点头道:“嗯。” “唉。” 翟乐堂兄长叹一声。 他仔细斟酌后,又写了另一份药方。祈善也懂一些岐黄之术,仅从药方来看,这位年纪轻轻的青年开的药方比先前的郎中还要合理许多,便让老妇人帮忙去药铺重新抓药。 一番交谈,他发现青年还挺合胃口,与他、与褚曜都能说得来,一时相谈甚欢。 翟乐闲得无聊,拉着沈棠用木剑切磋。 相较之下,龚骋那边就没那么轻松惬意了,郎中开了重药才将他这条小命抢了回来。 屋内飘着浓郁苦涩的药味。 “云驰,早知反应这么大就不该告诉你。”倌儿叹气看着眉宇间有几分求死之意的龚骋,似怒其不争又似怜悯同情。但内心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和一侧垂眸品茶的顾池知道。 龚骋道:“迟早都会知道的。” 安静了会儿。 他又道:“翁之,何苦把我救回来……” 倌儿劝道:“王姬已经……但龚氏其他族人还活着,你若没了,他们更加没依仗……” 民间有谣言说辛国国主疼爱龚骋胜过王姬,他澄清一下,这不是谣言,是事实。 他作为北漠王子,在辛国都城当质子的时候,跟龚骋几个世家子弟玩得来,走得也近。 借着龚骋的面子,偶尔会去内庭陪王姬与一干贵女打马球,也知道了一些秘闻—— 例如,国主的确待龚骋更加亲近。 例如,龚骋和王姬是青梅竹马,但当龚骋试探国主口风,问自己能不能当他女婿的时候却被拒绝。民间某些猜测也不是没根据。 例如—— 听说,郑乔曾倾慕王姬。 偏偏自己又是国主塌上男妃。 075:这该死的胜负欲【求月票】 龚骋痛苦地捂着脸。 “我现在一个废人又能做什么!” 倌儿抓着他肩膀,严肃正色:“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废人,那你就真的是一个废人了!云驰,你看着我——听着,你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千万别妄自菲薄!” 倌儿强迫龚骋看着自己的眼睛。 铿锵有力的声音似有几分蛊惑之力,穿透龚骋耳膜,印入他脑中,直至情绪逐渐稳定。 龚骋垂在膝上的双手逐渐紧握,用力,手指关节发青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吧”脆响。 倌儿道:“不如——你来助我。” 龚骋似听到什么可怕的话,猛地抬头看向倌儿,半晌才唇瓣哆嗦着道:“翁之,你——” 倌儿一扫眉宇迟疑,神色坚定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云驰,你我认识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尴尬地位。北漠王室之争,残酷不比中原诸国轻,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龚骋讪讪道:“我自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多番照顾翁之。 倌儿趁热打铁:“我被推出来当质子这么多年,各种苦楚有谁知道?倘若辛国还在,我安安心心继续当质子也无妨,但现在庚国获胜,我留也不是,回到北漠也不是……” 龚骋:“你怎么会回不去?” 倌儿道:“我那些个兄弟哪个是善茬?他们自己都杀得红了眼,再添我一个瓜分他们的权力地位?他们怕是第一个盼着我死的!所以——云驰,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忙。” 龚骋震惊且迟疑:“可……” “云驰!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的为人脾性你是最了解的。若是让我那些个兄弟上位执掌北漠,他们对北漠邻国以及邻国百姓,绝不会手软,烧杀劫掠一样不落,可我不一样!” 最后一句话正中龚骋内心。 他三指向天,一字一顿发下毒誓:“若有违誓言,我图德哥必遭天谴、尸骨无存!” 他说的是他在北漠的本名“图德哥”而非来中原取的名字“乌元、字翁之”,可见他对誓言的郑重。龚骋也被他坚决的态度所震惊,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你何苦发这种毒誓?” 倌儿,也就是乌元苦笑:“只要誓言不破,管它多毒,反正我问心无愧,不是吗?” 龚骋闭上眸,太阳穴附近时不时抽动,由此可见此时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与乌元交友他没有任何障碍。 只是,协助乌元掌控北漠…… 这么说吧,北漠跟庚国都是一个尿性,后者在郑乔率领下对辛国百姓屠城、烧杀劫掠,北漠一到稻谷丰收的季节就集结兵马骚扰与之接壤的小国边境,抢掠食物和女人就逃。 根本上并无多大差异。 不过—— 倘若翁之上位的话,或许有所不同。 自己,或许能借兵报仇。 看到龚骋眉宇随着拿定主意而逐渐舒展,顾池便知道他的选择,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勾了勾唇——毒誓这种东西,信的人自然会信,但不信的人,不过是一句咀嚼无味的废话。 哐当! 翟乐手中木剑被沈棠打飞,稳稳扎入木门,竟能“入木三分”,他吃痛叫了声:“罢了罢了,不跟你切磋了!没见过像你这般的。” 他不用看手腕都知道手腕要肿了。 沈棠耍了个漂亮的剑花,持剑负背。 她怪叫道:“我这般怎么了?” 翟乐:“你这人促狭刁钻!” 沈棠:“……” 翟乐似乎抓住了“把柄”:“你先前剑术毫无章法,还不如我呢,几回的功夫就打得有来有回,这难道不是故意的?先是让了我几局,趁我得意松懈便陡增攻势……”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推测正确。 尽管翟乐并不常用剑,一直认为自己的剑术只算是平平无奇,但这要看跟谁比。跟剑术大家比肯定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但跟新手比,自然是炸鱼塘、乱杀!沈棠就是那个新手。 不同于那晚醉酒时的凌厉剑术,正常状态下的沈兄剑术稚嫩,也就仗着速度和那股怪力欺负弱者。但翟乐自身就是七等公大夫,不用武胆,沈棠的速度和力量也不占任何优势。 在无优势的情况下,劣势自然更明显。 结果—— 几局下来,沈兄的剑术突飞猛进。 完美复刻他的剑术来对付他。 这这这,这河狸吗? 这太不合理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沈兄扮猪吃老虎。 于是翟乐越打越委屈,他被戏弄了! 看着翟乐控诉的小表情,沈棠哈哈大笑,自恋地道:“你怎么不肯信我是遇强则强,天赋异禀,根骨绝佳,百年一遇武学奇才?” 翟乐哼道:“你有这天赋凝什么文心?” 还是九品下下文心。 看这条件,明明走武道更加有前途。 沈棠:“……” 这个她怎么知道? 再说,宅女是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能站绝不蹲,能蹲绝不走,微信步数常年维持在三位数,罕有破千的时候。跟需要苦修锻炼才能提升的武胆相比,文心更轻松一些。 嗯,一定是这个理由。 沈棠死鸭子嘴硬:“自然是因为我喜欢用短板挑衅别人的长板,听着就很爽。” 疑似被挑衅长板的翟乐:“……” 他几乎要炸毛,原地跳起来。 拔出长剑指着沈棠,气势汹汹。 “再来!” 因为沈棠是文士,翟乐从头到尾都没用武胆之力,仅凭肉身实力与之对打。见鬼的是沈棠进步飞速,到后来三招就能击飞他的木剑,剑锋横在他脖子。这要是实战可就没命了。 “还来不来?” 翟乐咬牙:“来!” 结果自然是喜闻乐见。 沈棠的剑比初始快了不止五倍,饶是眼力绝佳如翟乐,也只能捕捉到剑锋留下的残影。 “剑术不是我强项,咱们比别的。” 沈棠问:“比什么?” 翟乐:“搬石头!” 沈棠嘴角抽了抽,对这个提议有些抗拒。 “搬石头?” “我在家里练武场都是这么练的,” 其实举大鼎也行。 不过农家小院哪里有鼎让他们玩? 待祈善三人相谈甚欢从屋内出来,院中一侧的石头被二人摞着从一头搬到另一头。一开始还是站着搬,之后改成倒立用腿夹着搬。不仅比搬石头的重量、数量,还比倒立速度。 祈善:“……” 褚曜:“……” 翟乐的堂兄翟欢:“……” 一时间,三人内心升起同一个念头—— 【这么蠢的,肯定不是我家的。】 076:叹你穷啊【求月票】 看着灰头土脸、满身臭汗还笑嘻嘻的堂弟,翟欢一言难尽地闭上眼,深呼吸,暗暗告诉自己——这是自家堂弟,自家的,亲的! 即便要教训也要拖回家关上门再教训。 一番心理建设,他已经恢复常色。 他以儒雅翩翩、完美无可挑剔的姿态与褚曜二人道别,倘若他的脚步不是那么急促,活像是有鬼在身后撵着跑的话,能更加完美。 隐约,沈棠听到翟乐嗷呜哀嚎地叫着求饶:“疼啊阿兄,你别拖着我,我自己能走。” 翟欢低声喝道:“闭嘴,丢人!” 翟乐瞬间被禁了言。 沈棠甚至能脑补出他委屈瘪嘴的模样。 只是,幸灾乐祸没多久,沈棠发现褚曜二人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定定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啊看着。看得沈棠浑身发毛、不寒而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么看着我作甚?”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不必如此“痴迷”。 祈善长叹摇头。 褚曜笑容勉强。 沈棠觉得气氛不太对,随便找了个借口回屋沐浴去了,磨磨蹭蹭一刻钟才出来。褚曜送小胖墩儿回肉铺,顺便买点荤菜给祈善补补。祈善则坐在廊下,恢复晒太阳的姿势。 听到沈棠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眼皮也不掀,道:“翟氏这对兄弟,有些不简单啊。” 沈棠准备坐下的姿势一僵。 “什么不简单?” 祈善道:“那一晚,我明确跟共叔武说过伪装七日一续,当时翟乐也在的,翟欢还是以‘解除伪装’为由带着堂弟上门拜访,你说他有什么目的呢?总不至于剩下五日都等不起。” 沈棠表情僵硬一瞬,倏地紧张:“元良是说他们有其他目的?难道发现我们身份了?” 祈善笑笑道:“倒也未必,或许他们兄弟也是冲着‘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统’来孝城的,只是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又有郎君借着酒醉大展雄风,于是找个由头来一探虚实。” “我们有什么好探的?” “沈小郎君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吗?”祈善倏地收敛笑意,正色坐直上身,趴在他怀中小憩的素商被惊醒,喵呜了一声,用爪子扒了扒他的手指表达不满,他用抚摸代替道歉,调整好姿势才继续说道,“你那一夜醉酒,一人提着一把剑将一名八等公乘杀退了!” 沈棠神情尴尬地听着这段。 她真没那段记忆,从祈善与翟乐描述来看,她那时候还挺威风,武力值爆表呢。 想想还有一点点遗憾。 这么威风的高光时刻居然不记得了。 一看沈棠走神,祈善就知道沈小郎君又神游天外了,重重咳嗽数声将她拉回来,严肃道:“你以为八等公乘很弱小?能与八等公乘打得有来有回还占上风的你,也很普通?” 沈棠被他这话问住了。 她莫名有些心虚。 是不普通,但那是这具身体的功劳吧? 自己只是宅女,运动神经不发达。 思及此,她突然有些难受地皱起眉——说起来,她不记得自己原先长什么样子了。即使很努力去回忆,浮现的也是这具身体的脸。 因为一直低着头,祈善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八等公乘,武胆虎符可驱使四百兵,且有甲胄附身,那可比军营那些杂兵精锐得多。你知道,这四百兵意味着什么?” 沈棠摇了摇头。 她还未有这个概念。 祈善意味深长地道:“意味着一人都能占山为王!虽说八等武胆无法维持四百兵太长时间,但也足够惊人。若在战场,八等公乘还能令至少一千士卒穿上相对精良的甲胄。” 在军营,只有精锐士兵才能分到盔甲,大部分还都是皮甲、竹甲,破损程度看运气,修修补补也不是不能穿。剩下的杂兵,一袭粗布麻衣给一杆削尖的长枪就让上战场了。 八等公乘,很强也很有分量。 沈棠本是文心文士,却能在四百兵阵中杀进杀出,滴血不占,这本就不合常理。 不管河狸不河狸,反正是个人才。 “所以……” 祈善半阖着双眸,轻描淡写地道:“先来探一探我们的底,再看能不能结交招揽。” 沈棠目光落在祈善脸上。 好家伙!!! 这居然是送上门的offer(人头)! 看样子元良的确抢手,即使前面儿死了一串的老板,还是有新的老板前仆后继。 祈善一眼便看出她想什么。 哼了声,傲然地道:“翟欢这人是不错,看得出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又清醒的人,跟他谈话的确舒心顺意,没有一刻不快。可我祈元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 当然,他不想去多水的东南也是理由。 沈棠赞同地道:“也是,也要看看老板性格,公司有无发展前景。光会放嘴炮、画大饼的公司去不得。翟乐和翟欢在东南那边有基础不?要是人招到了,开不出工资就尴尬了。” 祈善默默地看着沈棠。 沈棠也默默看着他。 良久,他道:“沈小郎君,说人话。” 沈棠识时务者为俊杰:“老板就是主公,公司就是势力,放嘴炮、画大饼就是信口开河,工资就是薪俸……这样说,能理解吗?” 祈善:“……” 沈小郎君对黄白之物是有多执着? 不过,这话也不是全然无用,话糙理不糙,想让人卖命辅佐,总得满足所需所求。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只追求道义理想的。 除了光棍,谁没一家几口要养呢? 而沈小郎君现在…… 唯有一穷二白、两袖清风能形容。 除了国玺,真是一无所有。 祈善又双叒叕叹气了一声。 “元良,你又叹气……” 沈棠感觉自己都被他叹得衰了。 祈善目光怜悯道:“善叹你穷啊。” 沈棠感觉心脏被扎了一刀,血淋淋的。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穷就穷呗,每天有酒喝……不不不,不喝酒。反正吃好喝好……”她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弱气,最后直接说不下去,沮丧脸,“穷是我的错吗?” 若有暴富的机会,她愿意当个穷批吗? 祈善目光微闪:“自然不是沈小郎君的错,不过,抓不住机会那就是你的问题。” 沈棠:“???” 祈善压低声音:“机会,快来了。” 沈棠:“……” 她嗅到了坑的气息。 077:胆大包天(感谢萌主力高妹+10) “机、机会?” 沈棠对此报以十二万分的怀疑。 不是她神经敏感,纯粹是越了解、接触祈善,越清楚这厮的本质跟他的名与字相违背。 良善? 薛定谔牌子的。 种种理由让沈棠深深怀疑——祈元良口中一夜暴富的机会,莫不是写在刑罚上了吧? 某种程度上,她这是一语成谶。 祈善笑了,笑容带着几分恶魔般的蛊惑,他低语道:“沈小郎君,我何时骗过你?说是发财便是发财,还不是小财。保你吃喝两辈子都衣食无忧!如何,沈小郎君可心动?” 沈棠咦了一声,脑袋后仰避开。 她道:“你是没骗过我,但也不坦诚啊。” 例如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留的一半还都是重要信息,大坑是一个接一个地挖。 生命不息,坑人不止。 祈善脸色一肃,问道:“如此一说,那一笔巨财,沈小郎君你是一点儿都不心动了?” 沈棠低头摸摸鼻子:“也不是不心动,只是世上哪有天降馅饼儿的好事?我不是担心大饼假,我担心这大饼太大了把我砸死。” 利益越大风险越大,古往今来通用。 听了这话,祈善又恢复慵懒倚靠的姿势,双眸微眯,眉宇间带着一股惬意。 他怀中的素商也喵呜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无聊拨弄着他的手指玩儿。这一刻,祈善与素商的表情竟神奇地同步了。沈棠倍觉这一幕有意思,道:“不如,你先说是什么巨财?我听一听,看看有没有前途再下手?” 钱嘛,谁不喜欢呢? 摸良心讲,她有点跃跃欲试。 沈棠一面担心这个饼会砸死人,一边也馋祈善口中的“巨财”,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倘若有操作空间她就干这一票! 沈棠的话让祈善唇角微勾,连眼尾都泛着不可名状的愉悦。他酝酿了会儿,吊足了胃口才悠悠吐出:“自然是四宝郡近三年的税银。” 沈棠:“???” 什么税? 什么银? 税银??? 税银!!! 卧槽! 沈棠仿佛屁股触了电,恨不得原地跳起,来一个抱拳三连——告辞,再见,在下退了! 紧跟着骂骂咧咧。 “祈元良,你消遣我呢!” 沈棠不知道是自己傻了还是祈善傻了,居然想得出这么一出,打劫四宝郡税银??? 打劫税银跟打劫运钞车有什么区别? 他怎么不抱着火箭原地上天呢! 谁知祈善却笑道:“善是认真的。” 沈棠感觉屁股着火头发也冒火,嘴巴一张似机关枪:“你认真的?我不认真!先不说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不干。就算真干了,这事有操作空间?咱们满打满算就仨,你一个病号,我一个未成年,无晦先生一个老人,好家伙,老弱病残就缺一个‘残’就能凑齐了!” 沈棠有些用词祈善听不太懂。 不过结合语境,望文生义也懂了大概。 他宽慰道:“幼梨,莫急莫急,我们这里不还有一个共叔武?那可是九等五大夫,本身一人便能驱使四百五十兵马,若加上你我文心辅助,这四百五十兵马至少能持续一个时辰。算一算,这不就是四百五十四人了?” 沈棠见他把共叔武也囊括进去,登时震惊地睁大眼睛:“祈元良,你准备搞真的?” “善一路餐风露宿来孝城,可不是没有缘由的。报复仇家不过是顺带的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笔税银才是目的!”祈善看似慵懒,但神情却罕见地严肃,显然不是开玩笑。 沈棠瞠目:“可、可是你怎么想到打这笔税银的主意?我想不通你要它作甚……” 这些日子相处,她清楚祈善对黄白之物并不执着。既然不贪财,缘何去冒这个风险? 祈善微阖眼眸敛住眼底泛起的深意。 他道:“庚国攻打辛国,四宝郡足有三年税银未交,全部压在孝城银库。四宝郡郡守为爬得更高,还用巧取豪夺的手段搜罗奇珍异宝准备进献上供给郑乔……倘若这笔税银出差错,你猜我那位仇家会如何?是腰斩是五马分尸,还是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句话,阴冷得令人牙根发颤。 沈棠倏地想通了什么。 “共叔武,也是你来孝城前就算好的?” 众所周知,共叔武出身龚氏,跟郑乔以及整个庚国都有仇,这笔税银若有操作空间,他多半也会答应加入,那可是九等五大夫! 祈善摇头:“善可没有这么神,不过是存了这个念想,做了多种打算而已。若能找到共叔武,将其拉入伙,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还有其他法子,至多迂回麻烦一些。” 祈善刚进入孝城,便在暗中找寻共叔武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动静,他都想准备放弃这个计划了。谁知上天庇佑,运气站在他这边。 若是没有沈小郎君那一次醉酒,估计共叔武就被擒拿或者截杀,这份助力也就没了。 有了共叔武加入,把握又多了几成。 “可、可你要这笔税银作甚?” 祈善道:“有用,有大用。” 沈棠又问:“用途不能告诉我?” 截税银都说了,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也不是不能,只是幼梨啊,你觉得郑乔治理下的庚国能稳定多久?迟早要乱的。作为乱世浮萍,在下只能早做打算。这笔税银或许能弄个安身之地,多多少少也能救济其他苦命百姓。四宝郡几年重税,既是民脂民膏,自然也该‘用之于民’。幼梨以为如何?” 只是用法跟一般情况不太一样而已。 “用税银救济百姓?” 祈善想了想道:“也算是劫富济贫。” 沈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祈善这话似乎在避重就轻什么,但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按照这番话中的逻辑,初心的确是好的。 她迟疑了许久。 祈善问:“幼梨在害怕什么?” 沈棠讪讪道:“可,咱们就四个人……” 算上共叔武这个受伤的,勉强能凑老弱病残组合了,梁山好汉劫生辰纲都没这么简陋。 祈善见她有所松动,心情自然也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说道:“不慌不慌,都是精锐。” 沈棠:“……” 这话听着像是浓缩即是精华。 可她还是慌。 这个坑也太深了。 她是跳呢,还是跳呢,还是跳呢? 078:不够变态的我跟你们格格不入 四宝郡三年税银,再加上郡守孝敬给郑乔的各式宝贝,那是一笔多大的巨款?用脚想想也知道想打劫这笔钱不好打劫,风险过高。 心里装着事情,做事儿自然也心不在焉。 她的反常都被褚曜看在眼里。 “五郎可是心里有事?” 沈棠啊了一声,下意识看了一眼祈善,眼神征求意见。虽说祈善将褚曜也纳入计划,但毕竟是劫税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情,自然要经过祈善本人许可才能说给第三者。 褚曜也疑惑地看向了祈善。 这厮趁自己不在,跟五郎说了什么? 祈善垂着头,耐心喂怀中的素商进食,笑道:“一桩小事,沈小郎君自己拿主意。” 沈棠扯了扯嘴角。 劫税银可是凌迟起步的重罪,搁在祈元良口中居然是小事,这让沈棠好奇他跟着前面几任老板都干了啥事情,对作死这般习以为常。 既然祈善让她自己拿主意,她便说了。 “元良想要效仿梁山好汉打劫生辰纲一样劫了四宝郡的税银。”她指了指祈善,直言这是祈善的主意,顿了顿,吐槽道,“生辰纲就是一批生日礼物,安保程度跟税银没得比。” 祈善头铁心大,一上来就是地狱难度。 她以为褚曜也会被吓一跳,劝他们不要作死,谁知他的态度竟是稀松平常,仿佛沈棠说的不是劫税银而是出门买了个菜。之后还将视线转向祈善,而祈善也恰好抬头与之对视。 二人无声地交换了眼色。 褚曜垂下眼睑,淡声:“原来是这事。” 沈棠一噎:“什么叫‘原来是这事’?” 合着褚曜也是知情者? 沈棠将心思坦诚地写在脸上,褚曜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此前并不知情。” 沈棠又是一噎,吐槽道:“第一次知道?但无晦反应未免过于镇定,很难有说服力。” 褚曜道:“在下只是觉得——这是祈元良会做出来的事情,也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有心理准备,所以没了惊讶的必要。 沈棠:“……” 一时间,有些怀疑人生——她是因为不够变【态】、反涩会而跟祈善几个格格不入? 看着沈棠几乎飘着回房间,祈善露出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容,看得褚曜很堵心。 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祈善没装傻充愣。 布下言灵“法不传六耳”,防止有人窃听:“褚无晦,沈幼梨空有国玺却无根基和实力,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砧板之鱼!莫说根基了,甚至连野心都无,在下可不就得推一把?” 他强调道:“所以这笔税银很重要。” 褚曜没有阻拦,他只问一个问题。 “你有多大把握?” 祈善道:“五成。” 这个比例已经不低了。 只是—— 褚曜:“倘若不慎失手……” 祈善用手指戳着素商的粉色肉垫,不甚在意地道:“那便失手。税银到不到手并不重要。以沈幼梨的诸侯之道,注定他日后缺什么都不会缺粮少米。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力,收留流民帮忙耕种,总会经营起来。而有了这笔税银,不过是节省这部分的精力。” 褚曜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猜出祈善来事儿的真正目的。 他在试探沈棠。 褚曜:“你看五郎像是有野心的人?” 祈善道:“的确,看着是没什么野心,但你看他像是安分守己的人?寻常人听到劫税银,莫说掺和,吓都吓死了。沈幼梨最担心的居然是‘把握低’、‘人手不足’,而非不能做。清酒红人面、钱帛动人心,此言非虚。只要迈出这步,再想停手或者回头就不可能了。” 褚曜:“纵有野心,也不大。” “是不大,那就慢慢养大。” “若五郎不愿呢?” 祈善嘲讽地笑了笑,薄唇吐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褚无晦,你猜在下为何会换了那么多任主公?真以为他们都是主动猜忌?” 他的文士之道,规则他最清楚。 自己是不能主动背叛主君,但没说不能误导主君主动猜忌甚至是对他产生杀意。 这是名副其实的“弑主”。 褚无晦眸色暗了暗。 他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祈元良仇家遍地果然是有理由的。 “空有国玺却无傍身的力量,无异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有些事,由不得沈小郎君愿意不愿意。这就好比那位王姬——袒身献降,何等奇耻大辱?常人早就自尽免遭羞辱了,但王姬能死吗?她连死的资格都不在她手上。” 同样的,沈小郎君也没选择余地。 让他出手总好过让褚曜出手。 至少他会温柔点,但褚曜的话——当年的褚国三杰,跟“光明正大”四个字真不沾边。 褚曜点头算是应下这桩计划。 倏地问:“共叔武那边,你去游说?” 祈善是文心文士,五郎也是,而他被废了文心,共叔武就是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 祈善拒绝并且将锅甩了回来:“你去。” 褚曜笑笑,从容起身:“行,老夫去。” 祈善:“……” 他最不喜欢褚曜在他面前自称老夫,不过比他年长十岁,仗着自己长得老就倚老卖老。 喵呜~~~ 怀中的素商用爪子扒拉他的手。 显然是不满铲屎官突然不喂吃食了。 沈棠也不知道祈善这俩昨晚干了什么,第二天,看着带伤过来“开会”的共叔武,她脑补了一句【共叔武加入您的队伍】的提示音。 掀桌(╯‵□′)╯︵┻━┻ 沈·唯一一个想遵纪守法的良民·棠表示压力很大,一度怀疑自己的三观才是彻底歪的。 褚曜率先出牌:“这是孝城的布防图。” 祈善也拿出一张图:“孝城附近驻军的兵力,实际出入应该不大。为了保护这笔税银,郡府放出好几条假消息搅混水,估计还会有假税银队伍。税银的运送路线和交接路线在这里,出城之后,很大可能会走这条……队伍由东城出,走峡谷,转官道再上水路……” 共叔武看了眼兵力数字:“戒备森严。” 祈善余光注意走神的沈棠。 道:“无妨,若攻不下来还有下下策。” “下下策?” 祈善点头:“嗯。” 例如,一碗酒。 也不知褚曜怎么游说的,共叔武很信任祈善二人。他道:“如何确定那支税银队伍是真的?若是扑空,那可就是自投罗网。” 079:来人【求月票】 旁听的沈棠似小学生一般悄悄举手。 祈善三人默默看着动作怪异的她。 褚曜关心道:“五郎是哪里不舒服吗?” 看到什么脏东西了? 不然为何冲着无人的地方招呼? 因为在这个世界,举手这个姿势更多等同于“挥手告别”而不是“老子有话要说”。 沈棠后知后觉,尴尬放下右手,讪讪道:“我想说我知道怎么判断税银队伍真假。” 祈善闻言心下挑了挑眉。 饶有兴致:“沈小郎君请讲。” 沈棠:“这个问题简单,我们要先弄清楚一些情报——这批税银共有多少铜钱、多少银块、多少金块?它们加起来重量有多少?又需要多少车马装运?同等大小的金银铜,轻重不一。也不需要具体数目,大致估算一下再看车轮吃重、马匹速度,真假假一清二楚。” 即使假队伍填装沙石,重量也是破绽。 这的确是个比较简单有效的办法。 但—— 共叔武:“这些怕是要看过账册才知道。” 即便祈善二人有些人脉,也不可能接触到这么机密的内容,怕是要另想办法。 褚曜反而觉得这点很简单。 “不需要看账册,只需翻找往年县志,我们便能知道丰年收成、荒年收成,再对比前三年的情况。至于其他税目,也取个大概数字,只不过……” 他说的时候,祈善已经开始计算什么。 不一会儿,将纸张内容摊开给三人看。 他道:“大差不差。” 沈棠不了解,看了也没什么感觉,倒是褚曜和共叔武各有反应。褚曜眼底滑过一丝讥诮,而共叔武看了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 褚曜提出质疑:“郑乔攻打辛国,四宝郡是率先被攻破的郡县之一,之后还纵容手下兵卒到处搜刮劫掠,民不聊生,迄今还未恢复元气。这么多税银,如何征收得上来?” “你不了解四宝郡郡守。”提起仇家,祈善不屑地笑了笑,轻蔑道,“此人生性好强,最无法容忍的便是输。为了讨好郑乔也为了彰显功绩,缴纳的税银只会比往年多不会少。我与沈小郎君一路行至四宝郡,沿路听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税种,全是私下增设的。” 沈棠一脸茫然。 她道:“有吗?” “有。” “我怎不知?” 祈善翻了个白眼,不咸不淡道:“谁让沈小郎君一有空便在集市上摆摊卖青梅饴糖大饼,一张口便将那些女郎逗得花枝乱颤。光顾着拈花惹草了,哪里还有多余心思?” 也幸好沈小郎君年纪还小。 若是年纪再大一些,好家伙,这得招惹多少桃花债,风流事迹怕是能铺满一路。 一时间,共叔武和褚曜脑中都浮现了类似的场景,对沈棠投来一言难尽的眼神。 褚曜不怀疑祈善这话的真实性。 五郎那张嘴的确甜,甭管男女,张口就夸,热情健谈,三言两语便熟络得像一家子。 沈棠:“……你这话听着也太酸了。” 什么叫她沾花惹草??? 这是抱怨她同性缘太好,抢他的风头,导致那一群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施舍他眼神吗? 自己单身就努力脱单,怪她作甚? 褚曜咳嗽两声将歪掉的话题拉了回来,希望这俩能记得,他们这是严肃正经的“劫税银探讨会”,而不是唠嗑闲谈。他道:“有了章程便只剩下部署,我们在何处埋伏布阵?” 祈善三人各抒己见,尽量完善计划,沈棠则偶尔查(插)漏(科)补(打)缺(诨)。 待到彻底结束,日头已经高悬头顶。 沈棠私下问:“真不用再找几个可靠的帮手?元良既然有人脉,想必也有可用的。” 祈善:“幼梨可知‘谋可寡而不可众,众谋则泄,利可供而不可独,独利则败’?” 人多了容易泄密,还会瓜分走利益。相较于再拉人合作增加风险,祈善宁愿风险大点,四人独吞,同样一个坑,他栽一次就够了。 沈棠见他拿定主意,该干嘛干嘛。 看着沈棠步伐轻快的背影,祈善不知何故长叹,逗弄躺在他怀中露出肚皮,伸展全身的素商,喃喃:“希望这次能如愿以偿。” 喵呜~~~~ 素商用牙尖轻啃祈善的手指,力道很小,不疼,还带着点儿微痒,他笑着将手指拿开。 “你也觉得沈小郎君可以?” 没了玩的目标,素商抬头看着祈善。 口中喵喵呜呜地叫,似乎在控诉他。 祈善只得将袖子递上去。 “给你玩。” 素商找到新玩具,扒拉着他的衣袖想往上爬,那勤恳努力的背影甚是眼熟,让祈善微微抿直上扬的嘴角。半晌,一声轻叹消散空中。 【槐序。】 他正准备回房间取点小鱼干。 文心一阵轻颤,危机感自身后传来。 他蓦地侧身闪躲。 咚! 一支羽箭带着一纸书信深插木柱。 一个时辰后。 沈棠午觉醒来,发现门口趴着落单的小朋友。素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它自己的尾巴,时不时还伸爪去扒拉两下,抓不到尾巴就继续盯着,等待下个出手时机,若抓到便吓得凄厉喵呜一声,原地蹦起,全身猫毛炸开。 玩得不亦乐乎。 “怎么就你一只?祈元良呢?”沈棠弯腰将素商抱起来。祈善前两天腻腻乎乎,走到哪里都揣着这只“冲喜”聘来的“新妇”,这会儿舍得将它一只猫丢在这儿?也不怕乱跑跑丢了。 素商自然听不懂人话。 在沈棠怀中也不安分地扭动。 她无法,只能将它放回祈善房间,祸害祈善的东西总好过跑丢或者被其他野猫欺负。 不止祈善不在,褚曜也不在。 至于共叔武? 沈棠与他不熟悉。 百无聊赖,她又出门摆摊卖酒。 这回选了个特殊的地方。 距离孝城中心郡府不足百米的街口。 这次肯定不会再碰到意外了! 哐当一声,她单手将“酒”字牌插入泥地。 长凳一字排开十几个圆肚酒坛,双手交叉抱着脖子,翘着二郎腿,头戴遮阳斗笠,上身往后一仰,靠着临近摊主的木推车——那位摊主收了她的钱,也不介意被靠这么一下。 好半天也没生意上门。 摊主笑道:“小娘子生得漂亮标志,若是愿意吆喝两嗓子,或许生意就有了。” 沈棠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当垆卖酒,也是有缘买之。 摊主听不懂只是笑笑。 080:郡府【求月票】 午后日头大得很,秋老虎也烦人。 金乌高悬,晒得人困乏慵懒不想动弹。 沈棠也像是一把被晒蔫儿的菜叶子,无精打采地斜靠着微眯眼,睡意逐渐上头。 但很快,生意上门了。 咚咚咚! 来人屈指轻敲木凳子,语气不耐烦地吆喝:“卖酒的,醒醒,你这边的酒怎么卖?” 沈棠睡意散尽,勾指将斗笠帽檐往上勾,露出一张秾丽俊俏的脸庞。来人看了她的脸,一扫眉宇间盘旋的不耐,转而直勾勾看着她的脸,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油腻。 “小娘子,这酒怎么卖?” 沈棠神情慵懒:“葡萄酒一坛两斤四百五十文,其他酒一坛两斤三百文,不二价。” 看在这张讨便宜的脸的份上,来人并未因为沈棠懒得起身招呼而不悦。可一听她报出的酒价,登时气得吊高眼睛:“嚯,你一走街串巷的酒贩,谁知你卖的酒掺了多少水?这嘴巴一张就要四百五十文,还葡萄酒?你一个泥腿子怕不是连葡萄都没见过!” 沈棠也不客气:“要买就买,不买就走。” 来人似乎没想到沈棠会有这反应。 以他以往经验,商贩见了他都会自动矮一头,要么好言好语奉承,要么半卖半送给优惠,断没有上来就赶他的。登时有些挂不住面子,怒气冲冲道:“你可知道老子是什么人?” 沈棠认认真真瞧了一眼。 老老实实摇头:“不认识。” 那人一听沈棠是新来的,心气顺了点。 他道:“老子可是郡府侍奉的。” 府上负责采买的管家是他的舅舅。 沈棠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人还等沈棠的“孝敬”。 不说白送吧,也该买一送一,打好关系才能在这一片地方安稳做生意。结果这个愣头青一点表示都没有,还用眼神询问他这么还杵着?既然买不起就别挡人家摊位耽误生意。 他挂不住面子,但也不敢大闹。 毕竟郡府就在不远处,他们那位郡守脾气不是很好,也不喜欢底下的人给自己惹麻烦。平时仗着郡府欺压普通商贩,占点小便宜他不管,但若将事情闹大了,通通仗责发卖。 沈棠好笑催道:“客官还买不买?” 这人见占不到便宜,不情不愿掏钱。 打开其中一坛,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这人在郡府伺候,偶尔府上宴请,剩菜送到厨房,他还能喝上几口美酒、品尝几口佳肴,还是有一定品鉴能力的。若每一坛都是这质量,反倒是他赚,回头报账能说是十两。 “你这些酒还有多少?” 沈棠道:“要多少有多少。” “好大口气,你一个小酒作坊能有多少存货?”他轻蔑地将酒塞盖回去,动作倒是诚实,一口气将沈棠长凳上的全部扫光,确信每一坛都是酒香浓郁的好酒,这才放心交钱,算钱的时候连一毫一厘的便宜都想占,“你且在此处等消息,若主家满意,剩下都要了。” 沈棠问:“你的主家是郡守?” 那人骄傲地哼道:“不然还能是谁?小丫头,你的酒若是被看上,日后就发达了。” 沈棠敛眸浅笑不语。 她发达不发达不知道,不过—— 正欲吐槽什么,一道格外不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沈棠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去,正好看到一扇凑巧合上的窗门。沈棠皱了皱眉,打散了多余心思,将空酒坛装满酒继续摆摊。 与此同时—— 顾池站在窗侧,看着同屋之人将撑着窗户的叉竿取下,意味深长:“居然被发现了。” “退步了啊,顾望潮。你的文士之道,就这?”取下叉竿的人生着一张普普通通,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普通面孔,连声音都是大众款的,若说何处特殊,那就是气质了。 “祈元良,你不如化作本来面貌?这是雅间不是光天化日,你何必继续遮遮掩掩,弄得像是见不得人。”听到“文士之道”,顾池的脸色微微发青,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手中也有祈善把柄,不怵。 是的,祈善。 那人催动文心、抬手拂面,露出沈棠熟悉的面容,连带改变的还有他的声音。 “习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先前收到顾池不怎么友好的来信,他便伪装一番出来会“友”。说是“友”,其实他跟顾池没什么交情,不知对方来意。又怕劫税银一事横生枝节,几番犹豫还是选择“单刀赴会”。 只是没想到—— 沈小郎君会在楼下不远处当垆卖酒。 说起这个,他就忍不住叹气。 沈小郎君对摆摊是有多深的执念? 若非知道是巧合,他都怀疑这厮是跟踪自己来此了,偏巧还心里话一堆,靠着话痨在一众百姓之中脱颖而出被顾池发现。 真是万万没想到。 更没想到沈小郎君进步飞速,能发现顾池的窥心,若非祈善叉竿拿得快,他就暴露了。 “既然如此谨慎,你来孝城作甚?” 祈善反道:“这话问你,也恰如其分。” 二人面面相觑,安静无声——他们得承认,都是心怀鬼胎的人,谁也不比谁清白。 彼此对对方都是“只闻其名”。 可他们的“名”嘛—— 大概就是半斤对八两。 目下情势,谁也不想对上对方。若能双赢,互相避开,达成彼此目的最好,若不能,也别斗个两败俱伤,白白让他人捡便宜。 顾池率先打破沉默。 “公平起见,一人一问?” 祈善道:“可。” 话分两头。 他们这边硝烟弥漫,郡府那边也不太平。 郡守是个年轻得出人意料的中年男子,看相貌三十出头,没有根基又是十乌异族,这个年纪能爬到如此高位,谁看了不说一句牛批! 妥妥别人家的孩子。 这会儿,这位别人家的孩子却恭恭敬敬招待着贵客——说是贵客,此人穿着却连郡府仆从都不如。一袭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眉宇间包含长途奔袭后的疲累,鬓发灰白,满面风霜,身边带着个六岁左右的男童。 男童生得粉雕玉琢,神情天真烂漫。 他乖乖巧巧坐在贵客身边,小口小口,专注地咀嚼着软糯细腻的夹心糕点,仿佛那是山珍海味,一点儿不在意大人们的虚与委蛇。 郡守看得眼角微抽。 是天真烂漫,但狠也是真狠。 想到郡府司阍没轻没重想将贵客推下石阶,却被男童一枪扫断腿,抵着眉心警告,他也是这副天真烂漫表情,郡守心下微寒。 081:师弟【求月票】 “座主,这位小友是……” 郡守勉强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 尽管今时不同往日,但看到这位往日座主还是忍不住两股打颤,口干舌燥,心慌气短。 被称为“座主”的贵客循着郡守视线看向阿宴,眸子深处滑过几分暖色,粗糙皲裂的大掌轻抚他的头顶,温声道:“他小名叫‘阿宴’。” 听到老师喊自己,阿宴将注意力从夹心糕点拔出,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老师,似乎在问喊他作甚。老者笑着指了指郡守的方向,答道:“不是喊你,是你这位师兄好奇。” 阿宴歪头,看看郡守又看看老者,最后看了看盘子里的夹心糕点,淡眉轻皱。 老者与阿宴生活两年,多少摸清楚他的思维方式,道:“你师兄不爱吃这些甜点,为师也不喜欢,所以这些都是你的,不用分。” 郡守听到称呼,心中暗暗抽嘴角。 称呼老者为“座主”,不过是他念往日情分,没想到这老东西会顺杆子往上爬,还给他弄了个劳什子的便宜师弟。说起“师弟”,他隐约觉得这个叫“阿宴”的孩子不太聪明。 至少,不似寻常孩童机灵。 郡守适当流露出关切之色。 “座主,师弟他这里是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阿宴很好!” 谈及阿宴,老者神态陡然一变,沧桑眉宇间甚至能依稀看到当年的凌厉迫人,看得郡守如坐针毡。同时他又暗暗唾弃自己不争气,眼前的老家伙已经日薄西山,有甚好怕的? 所谓的凌厉迫人仿佛只是他的幻觉,老者看向阿宴的时候,眼底流淌着无限怜惜。长叹一声,摸摸阿宴发髻:“他只是命苦,自娘胎出来便有脑疾,导致心智与寻常孩童迥异。” 郡守:“???”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他这位座主说谁天生有脑疾? “可,这孩子不是……” 谁家有脑疾的孩子,六岁便能凝聚武胆,兼之天生神力,一杆长枪扫断成年男子的腿? 那个倒霉司阍还在仆人院落躺着呢。 老者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咸不淡道:“阿宴虽有脑疾,但不是痴傻,他只是心智有问题。该学的东西都能学会,理解也没问题,再加上习武根骨绝佳,凝聚武胆并不意外。” 甚至因为心智缘故,他比正常人更加专注刻苦,只要是老者吩咐下去的修炼任务,从不抱怨更不会偷懒,该是多少就是多少,百分之百专注投入,回报自然也是喜人的。 老者不喜旁人用异样眼光看待阿宴。 特别是曾经跟他勉强有几分师徒名分的人——例如这位郡守。因为,这只能证明他曾经的正常人学生,还不如一个有脑疾的阿宴。 郡守抽了抽嘴角:“……” 他斟酌着挑拣了奉承的好话,道:“心智有异?倒是看不太出来,师弟天赋根骨都属当世上乘。只是,如今这世道浑浊,若师弟能一直保持这份赤子之心,也算因祸得福。总好过学得一身本事却沦为权利的阍犬。” 以他对这位座主的了解,阿宴估计是他现在的逆鳞,只能夸不能揭短。毕竟,他这种不嫩不新鲜的老学生,怎么能跟年仅六岁、粉雕玉琢、乖巧孝顺又听话可爱的“新学生”比? 郡守挑着夸了夸阿宴,又听着头皮恭喜自家座主喜得佳徒,简单寒暄过后,他才不着痕迹地打探老者此番来意。 可他那点儿功力搁在老者眼中不够看,对上老者看透一切的眼神,郡守打心眼里发憷。 想当初,老者也是朝堂说一不二的风云人物,用呼风唤雨形容那时的他一点儿不夸张。辛国国主能坐稳王位,一度让辛国成为西北诸国中脱颖而出,座主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遗憾的是,他一生仕途顺遂,却在临了有个不太光彩的狼狈退场,与辛国国主闹得很难看,难看到他这一系官员都遭到申饬打压。 当然,不包括那时已经崭露头角的郡守,因为他抱对了大腿,还一路青云直上。 老者被气得挂印辞官,据说隐居乡野了。 辛国国主被郑乔大军压境的时候,也曾耗费大力气去找老者下落,但都没收获,直到辛国被灭。郡守还以为他死在兵荒马乱之中,没想到这老家伙命还挺硬,今日突然登门。 正值多事之秋,郡守心里也打鼓——座主带着稚童过得落魄,他就希望这俩是来打秋风的,自己用银钱便能打发。若是有其他目的,郡守可就头疼了。毕竟弑师不是啥好名声。 之后一番旁敲侧击—— 他悬吊的心慢慢落了地。 原来,老者是遭了不知名势力的追杀,走投无路了。他倒是无所谓,但不能连累无辜的阿宴,便准备另谋出路,一路来到了四宝郡。 郡守听完,内心活泛开来。 一边听一边哂笑连连。 什么“不知名势力”,怕不是与郑乔有关,即便郑乔暂时没想起这位仇人,但郑乔那些狗腿可就未必——毕竟,当年唾骂郑乔最狠的,一个是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另一个就是即将卸任的座主,堪称辛国两大嘴炮王。 御史中丞骂人,好歹还有层“公事公办”的遮羞布,座主直接把郑乔和辛国国主栓一块儿无差别炮轰。当着辛国国主的面,用各种粗鄙之语问候郑乔,随便摘一句都能让身经百战的姐儿脸红窃笑。满朝文武都不意外。 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文人的儒雅随和,在他身上看不到的。 这位座主早年敢与敌国在边境线谈判,谈着谈着能抄起矮桌将使者脑袋砸出血,被惹恼后,居然率兵把西北小国全打一遍。这也导致,都城住满各个势力送来的质子,辛国国主内庭塞满各个小国送来的x姬。 那位褚国的褚姬…… 似乎是最后一位“战利品”? 据闻,褚国三杰的分崩离析也有这位的推波助澜,称得上战绩彪悍,也无怪郡守这么怵——即便这位已经是迟暮的老狮子,牙齿松动得咬不动猎物,但百兽之王的余威犹在。 郑乔暂时没想起来找仇人报仇。 但郑乔那些狗腿可就未必了。 郡守自然也属于狗腿之一。 不过,他还不敢拿自己座主开刀。 他好吃好喝招待着,将二人当做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宴席结束,便命下人从库房支取两百两黄金送到客院。老者掀开红绸,看了眼送上来的一盘子金元宝,眉尾微挑。 082:师兄,师兄【求月票】 阿宴好奇抓了枚沉甸甸的金元宝。 金元宝成色分量都很足,一只手握不住。 这东西他没见过。 用疑惑求知的目光看向老师。 老者露出一丝薄凉浅笑,撇撇嘴:“你这位‘师兄’真把我们师徒当成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了,招待完饭菜又送来这么一盘东西,摆明了要咱们俩识趣滚蛋。哼,倒是新鲜。” 四宝郡什么情况,人尽皆知。 他这郡守当得可真舒坦,一出手就是黄金两百两,真·视金钱如粪土! 阿宴道:“师兄,很好。” 他今天吃到好多好吃的。 老者又好气又好笑,手指轻戳他的脑门,问道:“在你看来,谁给你吃的谁就是好人?” 阿宴将这话在内心咀嚼琢磨两遍。 良久,坚定地点点头:“嗯。” 过了会儿,又补充一句。 “不过,老师是最好的。” 老师不仅会给他做吃的,还会教他很多东西,尽管他也不清楚学了这些有什么用,但对于他而言却是枯燥日常中少有的乐趣。 “嗯,老师知道。”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虽然他没少听阿宴这么说,但每次都觉得心窝子暖意融融,不悦的心情好转不少。 说来可笑,想他一生仕途顺遂,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以他门生自称,敬他座主、座师的人何其多?最后却沦落个如此狼狈境地。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被这般“送客”。 他是不是该欣慰一下,孝城这位学生还算“有点良心”呢?至少他顾及名声,愿意用银两打发人而不是将师徒交给郑乔邀功。 思及此,老者不由摇头唏嘘—— 当年通风报信、落井下石,如今优渥款待、“奉为上宾”,还愿意破费给盘缠银两。 阿宴敏锐察觉老者此时复杂的心情。 他不懂如何宽慰,只是笨拙地用小手握住老师满是岁月纹路的大掌,用满是孺慕的眸子看着他。老者捏了捏阿宴的小脸,自嘲笑笑:“不管是滚滚红尘,还是尔虞我诈的官场,从来是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跟红顶白才是常态……老夫如今就是个落魄糟老头啊……” 面对阿宴写满疑惑的眸子,他道:“阿宴现在还小,等长大一些便会知道。不过,你这情况,还是与为师归隐吧。外边儿的世道不适合你,你若入世,必会被人剥皮拆骨。” 剥皮拆骨? 阿宴眼底淌过几分惧色。 他将头埋在老者的膝盖上,闷声道:“不要剥皮拆骨,老师,阿宴不要被吃……” “好好好,阿宴这么可爱,不吃不吃。”老者被阿宴童真之言逗得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虽然没几年好活,但将你养大还是没问题的。以后谁想吃你,你就一拳一脚打回去。” 阿宴道:“打回去?” “对,不管是谁,打他!” 阿宴认真听着,仿佛要将这话深深记在脑海深处,奉若圣旨:“嗯,打回去!打他!” 师徒二人正说着,门外响起敲门声。 “先生,酒买来了。” 老者:“酒?” 仆从:“是,主家吩咐买的。” 郡守当年为了走通老者这条关系,下了大功夫打听老者喜好,希望能投其所好,在老者面前多刷刷存在感,兴许日后入了官场还能被提携一把。即使不成,留点好印象也好。 因为他的谦恭、勤奋、务实以及能力,郡守从老者这边尝了不少甜头,暗地里受了不少照顾,让他初入官场没那么狼狈。 一记便记了多年。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特地吩咐下人不用买好酒——座主聪慧,一条舌头什么好酒没有品尝过?只要尝一尝普通的廉价酒,座主就该知道他的态度了。 可他不知,老者养了阿宴就戒酒了。 老者正要拒绝,谁知阿宴双眸亮晶晶地看着那几坛圆肚酒坛,道:“老师,糖。” “这不是糖,是酒。” 阿宴固执:“是糖。” 老者:“是酒。” 阿宴垂头:“想吃。” 老者:“……” 他让仆从将酒坛端进来,打开红布酒塞,浓郁沁鼻又霸道的酒香扑鼻而来,似乎连衣裳都要沾上那些气味。老者微微诧然,以他对那个门生的了解,送来的酒不是寡淡无味就是气味驳杂劣质,百姓花几个子儿就能打二两。 但这明显是不可多得的美酒。 仅凭气味就将他戒了多年的酒瘾勾起。 老者看看阿宴,又看看酒坛。 两相为难。 阿宴指着酒坛:“是糖。” 老者好笑:“你说是糖,那让你尝尝。” 阿宴眼睛亮起:“好。” 说是尝,也就用筷子沾了点。 阿宴张口嗷呜,一口下去嘬了嘬,立即被辣得小脸皱成团,眼尾殷红,狼狈吐着舌头。 老者哈哈大笑。 “酒这种好东西,待你长大再喝。” 便宜门生送上门的好酒,老者也不客气,直接斟满,一口气喝了两碗。嘴里还感慨:“你师兄这人,哪里都好,唯独心性不可。汲汲营营爬到这步,不知用手段弄下去多少人。本想提醒他小心你师兄,但人家视咱们师徒为洪水猛兽,死皮赖脸待着也不好……” 踩着什么上去,那就别怪被什么打下来。 阿宴看酒坛也像再看洪水猛兽。 听到老师的话,迷茫。 老师的话他不是很明白。 老者:“喝完这些,咱们就走。” “师兄?师兄?” 怎么会有两个师兄? 老者一脸习以为常。 “为师门生故吏多得是,虽说交情泛泛,可论起来哪个都是你师兄,孝城有两个师兄不稀罕?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祈善与孝城郡守那点儿老黄历旧仇,当年在小范围闹得挺大,老者也知道三分内情。当他进入孝城,下意识开启文士之道,发现祈善就在附近,便知道便宜郡守门生要倒霉了。 老者道:“你那位姓祈的师兄,最喜谋定后动,他敢出现在仇家的地盘,便意味着他有足够把握一击必中,一雪前耻啊……” 阿宴表情茫然地听着。 “离他们都远点。”不知想起什么往事,老者笑着喃喃,“君非善类,岂可交乎?” 阿宴:“啊?” 依旧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祈善与顾池也掰扯清楚了,气氛不似先前那么剑拔弩张,紧张中充斥着火药味,反而有了几分故友重逢的轻松惬意。 顾池见祈善接受良好,心下皱眉。 祈善似乎比他还会读心:“你这会儿是不是在好奇,我为何不惧你的文士之道?” 顾池道:“有点。” 祈善:“因为见过更令人忌惮的。” 083:群架【求月票】 顾池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品茗清茶,看着袅袅升起的薄雾,眸底似泛着点点碎光,看着随和无害:“……能让你祈元良都说一句‘忌惮’的文士之道,池倒是想会会。想必它的拥有者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祈善回答:“的确不是无名之辈。” “是谁?” 祈善:“灭你故国的人。” 顾池:“……” 半晌,他喃喃:“原来是他……横扫西北诸国,的确跟‘无名之辈’四个字沾不上边……不过,可他不是没有文士之道吗?” 文士之道不是每个文心文士都能有的。 它的获得于文心品阶,文士天赋都没什么关系,没有规律,非人力能影响。有些天纵之才或许一生都找不到自己的文士之道,而有些资质平庸的,或许宿醉醒来就有文士之道了。 虽说有些文士会将文士之道瞒得死死,但也有一部分会选择公开,增加自身筹码。 祈善口中的那人,就曾亲自承认没文士之道,反正有没有都不影响他的成就。 “沈小郎君有句俚语说得好——文人的嘴,骗人的鬼。”祈善内心翻起白眼,没想到顾池会相信这说辞,一个能横扫西北诸国,与各国文心谋士阵前交手,在无数次刺杀中全身而退的人怎么可能没文士之道,“我当着你的面说我没文士之道,你会信?” 西北诸国为了生存是无所不用其极,从明面上的阵前对垒,到暗地里的间谍谋杀,一直没断过。那人更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结果呢? 没人成功过。 顾池答:“我自然不信。” 祈善:“所以,我也不信。” 顾池疑惑:“你如何知道他有?” 既然有心隐瞒,肯定是这个文士之道会惹来猜忌或者别的隐患。他回忆人脉情报,确信祈善跟那人就数面之缘,顶多挂个“门生和座主”的虚名关系,祈善上哪儿知道这种机密? 祈善端茶的手顿了顿,漠声:“意外。” “那他文士之道是什么?”担心祈善有所顾忌不肯说,顾池又道,“算算年纪,那位也该颐养天年了,不可能再出仕。听说几年前挂印辞官就没了下落,你透露一二应该不妨事。” 祈善:“也没什么不能说,具体效果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能肯定——若他使用文士之道,不论敌友,靠近他周身多少距离,他必有感应。文士之道似乎还能分辨敌我……” 顾池嘴角狠狠一抽。 难怪那时的西北各国打不过,眼睁睁看着辛国壮大——合着己方部属都被看得透透,战场局势慢人家好几步,仗还没开打就先输一步——讲真,要不是那老头年纪太大,辛国其他人拖后腿,再给他十年时间,给辛国换个靠谱的国主,一统西北也不是梦想。 这个文士之道,说恐怖也不算恐怖。 但放在战场这种地方的确令人头疼。 顾池仰脖喝了一大口茶。 他道:“倒是可惜了。” 似可惜,更多的却是羡慕。 看看人家的文士之道,再看看自己的,的确不能比。那人的文士之道,敌人畏惧胜过自己人畏惧,而他的文士之道,也就自己人畏惧。若是派遣去谈判,或许会有奇效。 但于乱世而言,鸡肋都不如。 祈善无所畏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读心? 哼╭(╯^╰)╮ 只要不跟顾池当自己人,还真不用怕。 思及此,祈善脸色稍稍和缓,甚至大度关心顾池的身体。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厮健康堪忧,一副早亡短寿的痨病相。多半跟他那个鸡肋又被人忌惮的文士之道有关。 顾池淡漠道:“暂且还撑得住。” 自从文士之道出现到现在就没片刻停过,每天生活在嘈杂的环境,被恶意包围,连夜间都不得安生,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境也会传入他耳中。若非毅力惊人,怕是早疯了。 付出的代价远比收获大。 祈善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顾池眼睑微掀,眼神询问什么办法。 祈善:“废掉丹府。” 文士之道的运转也依赖文心。 文心都没了,文士之道自然也没了。 关不了就强制性关机! 顾池:“……” 若不是教养阻拦他,他都想把没喝完的茶水泼这厮脸上,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顾池手中的茶水是没泼出去,可楼下却应景地传来嘈杂声与高亢的尖叫声。 祈善心下咯噔,蹭得起身,一把推开长窗,将楼下长街发生的内容尽收眼中。顾池动作慢,起身笑道:“你这么急作甚?也未必是你家那位沈郎……额,还真是他在闹事……” 祈善:“……” 倘若沈棠能听到这话,铁定大呼冤枉。 什么叫她在闹事? 分明是闹事的主动找上她。 说来也是她晦气。 “沈兄,来两坛酒。” 熟悉的少年嗓音从头顶传来。 沈棠屈指勾起帽檐,看清摊位前的客人,叹道:“我怎么上哪儿摆摊都能碰见你?” 翟乐鼻子别不是安装了定位器吧? “这说明咱们有缘啊。”翟乐给了一角碎银,不客气地拍开红布酒塞,自来熟地坐在长凳一边,仰脖就往嘴里灌,咚咚咚下去大半坛,用袖子一抹嘴,笑道,“喝得真是痛快!” 沈棠直接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 翟乐指了指郡府方向:“阿兄给郡府递拜帖,但我不想看他们你来我往打机锋,打算待在外面等阿兄忙完。没想到就看到你在这里出摊卖酒,可见咱们之间的缘分是极深的。” 翟乐笑道:“有空咱们出城狩猎去。” 沈棠:“就孝城外的情况?我看泥巴都被百姓啃完了,还狩猎呢,能狩到什么东西?” 翟乐一听感觉酒水没了滋味。 “唉,沈兄这话也有道理。” 正在感伤,突然有一群面貌凶悍的成年壮汉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目标正是沈棠二人方向没一会儿就将沈棠的小酒摊包了个结实。沈棠一脸雾水,翟乐却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沈棠起身抱拳:“几位,你们这是?” 那壮汉指着翟乐问:“你认识的?” 沈棠道:“认识。” 为首的壮汉脸色一青, 挥手大喝道:“砸了这摊子!” 沈棠:“???” 084:飞来横祸【求月票】 “住手——你们砸我摊子作甚?” 沈棠挺身而出,制止这群大汉的暴行。 “滚开!” 现实又不是电视剧,人家也不会因为沈棠这个“勇敢”的举动而停手,反而越发暴怒。 为首的壮汉觉得她碍事,准备伸出蒲扇大掌抓向她肩头,再将人甩到一边儿去,幸好沈棠闪得快。只是她的酒摊子倒了大霉,被人一脚踹翻,长凳摆着的酒坛应声而碎。 翟乐抛出酒坛砸向抬脚的打手,怒道:“我的酒!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暴殄天物。” 随着酒水溅开,浓烈酒香扑鼻而来,沈棠还被浇了半张脸,熏得她头昏脑涨。 她甩了甩头,压下那股不适。 掀了摊子,为首的壮汉大掌一挥。 “把这俩小白脸的腿全部打了!” “好!” 应声抄起木凳木棍。 商贩早就在这群壮汉出现的时候收摊逃得远远,生怕自家摊子被波及,眼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即将演变成流血暴力事件,胆小路人摊主抱头尖叫。躲的躲,逃的逃。 一脸懵逼的沈棠:“……” 翟乐犹如一朵黑色的穿花蝴蝶上下飞跃,闪躲壮汉们的围攻。时而腾身跃起、衣袂翩翩,时而足尖借力、舒展身姿,半空扭腰旋身看得路人目瞪口呆,忘我叫好。 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壮汉们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反而被翟乐抓住机会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沈棠:“……” 好家伙! 你tm这是打架还是跳舞? 拿纱布擦屁股,非得给她漏这么一手? 顾池:“……” 沈棠的吐槽很快被围攻她的人打断,毕竟她也是这伙壮汉打击的目标。奈何这些是普通人,沈棠也没搞清楚来龙去脉,不好对人下死手。 恶心晕眩的感觉还在不断上涌。 闪躲起来也有些勉强。 但她很快想到法子。 “大哥们啊,你们看我,小女子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当垆卖酒赚点小钱补家用……”借墙上蹬,纵身一跃,歪身躲开迎面飞来的木块,不忘说,“你们打错人了!” 沈棠的嗓音清脆嘹亮还具有穿透性,再加上她扯着嗓子喊,保守估计半条街都听到了。 二楼雅间看热闹的祈善:“???” 顾池竟扑哧笑出声:“沈郎生得俊俏,男生女相,的确容易被普通百姓误认为是女郎。只是,他被人围攻却不思脱困,反而假借女郎身份向这些人‘乞饶’,难免有些不好看。” 祈善脸色刷得一下黑了。 这是当着他的面黑沈小郎君?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祈善乜了一眼顾池,沉声道,“在下倒不觉得这是‘乞饶’。若幼梨愿意,只需执剑,三五息便能杀了所有人,但他有必要这么做?底下哪个不是普通人?” 这明明是仁善之举! 你懂什么叫相貌优势? 若能以相貌化解干戈,也不失为“兵不血刃”的一种。佯装女郎怎么了?这是父母赐予的长相和优势,男生女相长得多俊!一个一脸病相,走上街都被嫌晦气的痨病鬼懂什么! 顾池嘴角微动:“在下听到了。” 祈善哼道:“在下也知道你听到了。” 顾池:“……” 所以说,读心这种文士之道也就听着恐怖。好比现在,被人在内心骂了,自己心里清楚却不能提出来。提出来,对方厚颜无耻一口承认,口头上再骂一遍,他这不是讨骂么? 楼下长街。 翟乐也被她惊天发言吓到。 “在下竟还不知沈兄好女裳?” 沈棠:“……” 好家伙,一句“沈兄”出来,不仅打消壮汉们对沈棠性别的怀疑,还给她扣上女装大佬的标签。她冷冷盯着翟乐自带裙撑的臀,很想给这地方来一脚,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担心事情闹大惊动郡府的人,引起关注,沈棠心一横,抓过翟乐的衣领拽着跃上房顶。底下那一伙壮汉爬不上来,没多会儿就被甩掉。刚一脱险,沈棠质问翟乐。 “你上哪儿惹的这帮人?” 翟乐天性乐观好打抱不平,想到那伙壮汉抓不到人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眼见沈棠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有点怂,打了个笑嗝,默默止笑。 “在下这不是仗义行侠嘛。” 沈棠微红着脸,语气冷冰冰。 “你管这叫仗义行侠?” 翟乐讪讪道:“刚来孝城不久,看到这伙人欺负商贩,向摊主收什么‘出摊税’,不给就强抢,甚至当着摊主的面调戏摊主女儿,还推搡上年纪的老人,在下就路见不平打了他们一顿,抢他们强征的钱还给摊主……谁知他们记性好,这都半月了还记得我呢。” 沈棠上下打量翟乐,点头。 “搁我,我能记住你一月。” 她拳头痒了。 这小子惹的祸事,结果被砸摊子的却是自己。当垆卖酒,养家糊口,她容易吗? “因为在下俊朗帅气?” 沈棠冷笑:“因为罕有人长得似你这般别出心裁。好看的千篇一律,貌丑的五花八门。” 翟乐自然不会认为自己真的丑,他对自己这张脸还是很有信心的,但也听出沈棠话中的不满和怨气,在求生欲的推动下,他硬着头皮表示自己会双倍赔偿沈棠酒摊子损失的钱,保证不让她亏本,这才勉强让人消火。 大概是呼吸稳了,沈棠脸上些许薄红与肌肤完美融合,看不出丝毫异样。以手指虚撑着眉心:“我问你,这些人除了征收什么‘出摊税’,还有做出其他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翟乐疑惑:“不了解,问这个作甚?” 沈棠往来时的方向走去,道:“打断他们的腿!若有其他恶行,便将他们拖到孝城城外替天行道。就你这还叫仗义行侠呢?将他们揍一顿就完事儿?尽给商贩摊主惹麻烦。” 翟乐:“不打一顿,那我该怎么做?” 沈棠顿足,冷冷道:“你若没本事让他们洗心革面,不妨给他们个机会投胎做人!” 翟乐大惊:“!!!” 长街热闹散去,祈善也放下了窗。 一刻钟不到,郡府方向驶出来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但驾马的却是个身量矮小的男童。 他看着被酒水洇湿的地面怔愣了会儿,马车内的老者问:“阿宴,发生何事了?” 阿宴摇摇头:“没有。” 马车从长街路过,经过某一处酒楼,车内老者抬手掀开窗帘,瞥了一眼二楼雅间的窗户。没一会儿又将窗帘放下,闭目养神。 085:你的珍宝呢(上)【求月票】 “找到那俩小白脸了吗?” “头儿,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东坊这边也没有……” 随着小弟消息一一传回,为首的壮汉脸色越发铁青,最后只能愤恨捶打土墙来发泄内心无处撒的火气。他往墙根吐了口又浓又稠的猩黄唾沫,恶狠狠道:“撤,下次再逮!” 小弟也附和着拍马屁道:“就是就是,孝城可是咱们兄弟的地盘,他们一定逃不了!” 为首的壮汉脸色稍缓,他道:“兄弟们跑这一趟也辛苦了,咱今天请大家去喝酒。” 其他混混听到这好消息,神色一喜。 商户生意不景气,他们这些靠压榨商贩谋生的混混也不怎么好过,“出摊税”都收不上来几个。以前还能弄点下酒菜配着酒喝二两,现在嘴巴淡出个鸟。有人请客,焉能不喜? 说起酒,有个机灵的抱来两坛眼熟的圆肚酒坛,正是不久前沈棠被掀掉摊子上摆的酒。 为首壮汉:“没有全砸了?” 小弟机灵道:“没呢,趁乱抱了两坛。” 哪怕是沿街叫卖的劣质米酒,也不是想喝酒能喝的,全砸了可惜。他想占便宜,就在掀摊前偷偷抱了两坛。现在拿出来,自然是为了讨好头儿,争取多露脸,留下深刻印象。 以后有啥好处、啥好活,兴许就能轮到他了,一跃成为头儿帐下第二马仔不是梦, 这群混混结伴去了常去的酒肆,途径之处,商贩避道,都怕他们盯上自己要“出摊税”。 酒肆掌柜大老远就看到他们。 内心咒骂晦气,这群十次里头有七次喝霸王酒的混混又来了,奈何自家生意又依仗他们保护,不得不端上喜悦谄媚的笑容迎上去。掐着嗓子道:“什么风把大爷给刮来了?” 为首的壮汉一屁股坐下,摆手:“不用废话,给咱兄弟端上好酒好菜,今儿个爷付钱。” 掌柜一听眼睛都亮了。 这些混混来喝酒的次数一多,他也摸出了规律——其他混混喜欢赊账,赊账赊着拖成坏账,付钱次数不多,但他们的头儿过来说“请客”,那肯定会付钱。付钱的时候还喜欢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拍桌子上,嗓门扯开喊“付账”,声音洪亮,保准整个酒肆的人都听到。 掌柜道:“好嘞,这就上酒。” 说是“好酒”,实际上就是度数极低、带着些许酸涩的米酒,酒液液体浑浊,初入口微涩,带着点酸甜滋味,但后调微苦。条件好一些的人家都不爱会喝这种酒。 壮汉喝了一口觉得寡淡。 这时想起他们掀摊砸的那些酒。 酒香浓郁霸道,光是闻闻便有些醉意,于是他拍开其中一坛的红布酒塞,小尝一口。 “好酒!” 砰—— 几乎是他拍案夸赞的同时,一张眼熟的面孔倒飞着从外摔进酒肆,在地上滚了数下,撞到桌角才停下。混混们听到动静,惊得看向门口。只见门口立着个纤瘦的少年,另有一名黑衣少年随行,前者还维持着右手持剑拖行,左手微提下摆的动作,正要收回踹人的脚。 很显然,踹人的正是提剑的少年。 见此,有个混混霍地站起身,指着沈棠道:“这人好女裳!头儿,是他们没错了!” “扑哧——” 随行的翟乐险些没喷笑出声。 “好啊,你们还敢来找死!” 壮汉右手抓着一只陶碗往桌上一砸,拿起碎片起身,其他混混有样学样,酒肆气氛顷刻剑拔弩张起来。正常顾客小猫三两只,见此情形都识趣躲到角落,生怕自己被波及。 酒肆掌柜见状慌忙出来打圆场。 打架也要出去打,别在他的酒肆打! 但他还未开口,迎面砸来一枚足量的银元宝,竟是那名黑衣少年丢的。翟乐道:“下去,要是把人误伤了,别怪小爷没提醒你……” “是是是,小的这就走!” 掌柜也是机灵人,抱着银元宝跑出酒肆。 酒肆店内的桌椅酒水才多少钱?哪怕全砸光,拳头大的银元宝也够赔了。最重要的是,这种一言不合就丢钱的,妥妥富家出身,不能惹。自个儿见好就收,不要坏人家兴致。 为首的壮汉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 “就你们两个?” 翟乐道:“准确来说,是沈兄一个。” “对,送你们重新投胎做人,我一个就够了。”沈棠提剑指着他们,淡声道,“你们是一个个排着队来呢,还是一起手拉手同赴死?” 一众混混以为自己在听什么好笑笑话。 一个打他们一群? 还想送他们去投胎做人? 为首的壮汉怒极反笑:“小小年纪也学那些游侠做派!行!既然想找死,老子成全你!上,把他俩全部打死!打不死老子要你们死!” 双手环胸在一侧看戏的翟乐:“???” 闪身避开冲向他的混混,大叫:“为什么啊?是沈兄要一人挑你们一群,打我作甚?” 还未抱怨完,沈棠手中长剑咚的一声,几乎擦着他的鼻子没入身侧的木柱,吓得他猛然后仰,后空翻越开。而追打翟乐的混混差点儿没刹住车,剑锋离他的脖子仅剩半指之遥。 沈棠面无表情地屈指一勾。 长剑乖顺回到她手心,正好横档劈开迎面砸来的木桌木凳木棍,混混因地制宜,从柜台后搬来酒坛当武器,砸向沈棠。翟乐大叫:“你们没有武德啊!” 说罢也抄起一只酒坛砸出去。 砰得一声。 两只酒坛在空中相撞,应声而碎,浑浊酒液泼洒一地,翟乐抄起最大的陶片,主动出击。 靠着蛮力,踢脚挥拳。 打架方式跟这些混混一样毫无章法。 沈棠:“……” 一边打还一边“指导”沈棠:“沈兄啊,你这样提剑干架的方式是错误的。对付这种混混就该拳拳到肉,肉贴着肉,拳头打拳头,那才是真男人、真汉子。” 说着陡然矮身,让前后两名准备夹击的混混猝不及防下,自己人打了自己人。 他则顺势滚到一边长腿横扫。 跳到其中一人身上,硕大拳头闷下去。 沈棠:“……” 一时间,酒肆发出噼里啪啦的摔打声,惊动半条街。 不止路过的街坊邻里忍不住顿足,伸脖子看热闹,连剩下半条街以及隔壁街的百姓,听到这群混混被人教训,也跑过来看现场热闹。 随着一个个混混被踢飞出来,百姓们鼓掌叫好,胆子大的还不断凑近,希望能近距离一睹仗义游侠的真正面容。 086:你的珍宝呢(中)【求月票】 沈棠单手掐着一名混混脖子,将人从酒肆拖了出来,丢垃圾一般随手往混混堆丢。 “好!” “大英雄!” “英雄们做得好!” 话音落下。 围观人群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翟乐像是见惯了这个架势,那双含笑桃花眼几乎要溢满骄傲嘚瑟。他冲着鼓掌的人群抱拳,嘴里笑盈盈地道:“乡亲们严重了,谢谢大家,谢谢。行侠仗义本是吾辈应该的……” 看着好似孔雀一般兴奋开屏的黑衣少年,沈棠盯着他自带裙撑的臀,盯了三秒。 最后,她顺从心意上了脚。 翟乐也不是吃素的,好似身后长了一双眼睛,灵活躲开的同时,双手捂着险些遭殃的屁股,惊恐道:“沈兄,你背后偷袭在下作甚?” 沈棠遗憾地收回脚。 冷冷道:“正经事清还没做呢。” 翟乐慢了一拍才想起何谓“正经事”,不由得道:“这种喜爱敲诈勒索的混混,在下见得多了。小恶是有,但要说什么伤天害理的大恶,应该没有。他们也怕手上沾人命……” 有罪但罪不至死。 沈棠嗤了一声,问:“你盘问过了?” 翟乐道:“没有,但是……” “问都没问,凭着经验就妄下判断?真真是内庭太监开大会,无稽之谈!噤声!” 翟乐被她堵死了话头,只得闭麦。 沈棠一脚踩在混混头子肩头,一手提剑抵着他眉心威胁:“如实交代,不然杀了你!” 翟乐忍不住:“沈兄,仗义行侠……” 沈棠微掀着眼皮,冷淡看着翟乐。 “说人话!” “仗义行侠不兴屈打成招这套。” 沈棠不说话,自行体会看傻子的眼神。 二人对话,反倒坚定了这群混混对二人行事的定义——说白了就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学着坊间话本中的游侠,自诩正义,行侠仗义,打击弱小,寻求刺激和成就感。 这反而是混混们最不怕的。 因为这种是纸老虎,干不出多狠的事。 沈棠叱骂:“放屁!老子就要屈打成招!” 翟乐:“……” 看着状态似曾相识的沈兄,不用靠近也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郁酒香,翟乐心里不由得打起倾盆暴雨般密集的小鼓—— 莫不是沈兄私下偷偷喝酒了? 他颤巍巍问:“沈兄啊,你醉了?” “没有,老子千杯不醉。” 翟乐:“……” 好家伙,九成把握是醉了。 但他完全想不起来沈兄是何时喝的酒,明明从砸摊子开始他俩都是一起行动的啊。 一想到那一夜状态格外兴奋、龙精虎猛的沈兄,翟乐一时也有些头疼,担心沈兄冷不丁发酒疯,自己未必拦得住。于是他想了个点子:“沈兄,你不去找被窃的珍宝了?” 记得上回醉酒,沈兄就误以为共叔武是偷窃珍宝的窃贼,一路精准追杀至城外。 这次若可行—— 想必共叔武能扛得住吧? 应该…… 谁知沈棠不按理出牌。 她道:“那名窃贼已经被吾拿下!” 翟乐嘴角抽了抽:“珍宝呢?” 沈棠咬牙,想起了什么讨人厌的事情:“窃贼可恶,不肯交出珍宝,不过无妨。小贼落在吾之手中,珍宝总有一日会物归原主!” 翟乐:“……” 沈兄的醉酒的确是与众不同。 沈棠一脚将试图偷跑的混混踢回去,一脚便将人踢得一时半刻起不了身。长剑重新横隔在为首的壮汉脖子上:“如实交代!” 他硬气不肯说话。 沈棠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脚踩他膝盖上,稍稍使劲儿,壮汉的脸色便铁青数分,无法忍受般惨叫出声。 沈棠挪开脚,壮汉抱着腿打滚。 其他混混看了脸都白了。 沈棠道:“本来就准备把你们腿全部打断,既然不肯说,那我就直接走流程……” 说罢又准备踩断一条腿。 “使不得使不得,不能对他动手啊。” 围观的吃瓜群众中传来一道声音。 沈棠垂眸:“此人有特殊身份?” 她一问,一部分围观群众倏地变脸。 有些欲言又止,有些吓得悄悄溜走。 人群出来个白发老头。 他道:“此人叫‘蛇头’的诨名,家中有个阿兄进山当了贼,还是个二把手,惹不得!” 老头儿也是走街串巷的小贩,靠着编草鞋的手艺勉强度日,担心沈棠这两个年轻人因为一时仗义而惹上大祸,这才站出来。 沈棠眉尾一挑:“嚯,还真有点儿东西了。老人家,你别怕,这一伙混混,除了我先前说的事情,还有没有其他恶行?” 老头儿气急:“你这娃,缘何不听劝?” “老丈莫怕,我可不是某些打一顿就不管的游侠。这几个混混若伤天害理,我送他们下地见阎王。若那个二把手是他们靠山,我就去把所谓二把手也削了售后服务质量业内领先,保证不给你们带来任何后续烦恼。” 翟乐:“……” 他感觉自己被内涵了,在“某些”之列。 老头儿见沈棠固执,还抛下这样的大话,料定这个年轻后生要倒霉,自己阻拦不了,只能无奈叹了一声,透露些许。希望沈棠二人听了能知难而退,连夜逃出孝城。 原来,“蛇头”仗着有当土匪的阿兄,也学着在孝城拉了帮混混,靠着欺压满城的商贩赚个盆满钵满。此事上报郡府,郡府一开始派人把“蛇头”抓走,但坐牢没两日又放了出来,听闻是他的靠山使劲儿,上下贿赂。之后再有商贩上报,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蛇头”主要业务是收“出摊税”,但也有其他副业,例如逼良为娼,例如略卖人口,例如放印子钱,例如逼债把人打死…… 商贩敢怒不敢言。 乖乖交了“出摊税”了事。 沈棠似笑非笑地看着翟乐。 “没有伤天害理?” 翟乐:“……有的。” “没有沾手人命?” 翟乐:“……沾了。” 听意思,那个匪窝有点儿料。 “经验主义要不得啊,翟笑芳同学。” 翟乐窘迫地红了整张脸,生硬地转移话题:“沈兄,现在是清算在下的时候吗?这些小人如此可恶,的确该杀,一个不留!” 沈棠:“对,拖到城外小树林!” “那个什么匪窝,听着也不好。” 沈棠点头:“对,一起抄了它!” 说罢,动手将这些混混全部串一串,准备去城外善后,翟乐见状,面露惊恐:“不……不,沈兄,不先回去找祈先生?实在不行,我去找我阿兄也行……就我们俩?” 他觉得不可。 尽管沈兄也是文心文士。 奈何沈兄“他”不行啊! 087:你的珍宝呢(下)【求月票】 沈棠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翟乐。 翟乐被她盯得浑身不自然。 结巴道:“沈兄这般瞧着在下作甚?” 孰料沈棠“倒打一耙”,似笑非笑的眸子从他脚底打量到发顶,问:“翟笑芳,你是不是不行?” 黑衣少年白皙的脸颊腾得红透了。 慢了半拍才气急败坏跳起来,怒道:“什么不行?怎么不行?如何不行?小爷哪里都行!” 沈棠道:“你行?你行的话,怎么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个人?在一旁给你加油鼓劲儿啊?” 黑衣少年被气得脖颈都染上一层浅浅的绯红,不由得咬牙:“走走走!你我二人足矣!” 心里却不由得打起了鼓。 希望那只是个普通的土匪窝。 一般规模的,他一人就能扫荡干净,更何况还有个醉酒发疯的沈兄,应该不会出问题。 沈棠手指搁在唇边吹了声口哨。 屈指呼道:“摩托,招来!” 三息过后,无事发生。 围观百姓不明所以,沈棠感到一丝丝尴尬,她压低嗓子,低沉唤道:“风驰电掣,大运摩托!出来吧,我的珍宝摩托!” 与此同时—— 后院马厩,共叔武正光着膀子坐在木凳上,手拿木刷,给一匹马身比他还高半个头的黑色骏马刷洗。这匹黑马生得极俊,四蹄雪白而通体乌黑发亮,鬃毛与马尾丝滑柔顺。 它脾气好,任由共叔武给自己洗澡,再将接近二十寸长的鬃毛编成漂亮花样。 脚边还放着一副雪白马铠。 共叔武看着战马,轻叹:“老伙……” 话未尽,一人一马齐齐转头看向马厩另一侧,那里有一匹比黑色大马矮一些的雪白骡子。原先凝实的雪白骡子,此时却以极快速度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共叔武疑惑不解。 “沈五郎作甚要将摩托喊走?” 当摩托凭空跑出来,围观百姓发出阵阵惊呼——他们听说这世上有些人可以变出高头大马,但从未见过,眼下却真实发生了! 惊呼的不止百姓,还有翟乐。 “沈兄,你不是文心文士?” 众所周知,文心没马的。 只有武胆武者才能凭空化马,武胆等级越高,化出的战马越优良,穿戴的马铠也越精良,防护越周密。虽说眼前这是一匹骡子,但除了外形,其他无一不跟战马等同。 哦,摩托它没有马铠。 沈棠没开口解释,轻盈如飞鸿戏海,翻上摩托的背,双腿夹紧肚子,喝道:“驾!” 摩托听到指令应声而动,被串在一起的混混挣脱不得,被拖着踉跄前行,哀嚎不断。 翟乐顾不得好奇,急忙催动武胆跟上。 “沈兄,你等等在下!” 着急之下,差点儿忘了言灵是哪句。 武胆言灵中,化马而行的言灵有许多,每句都有特定目的——例如横枪跃马,顾名思义便是持枪披甲备战,不管是马铠还是武者的铠甲一次成型,消耗大;例如“信马由缰”,则是消耗较少的化马言灵,马铠盔甲皆无,仅有马镫马鞍,适合单纯短途慢行。 而—— “秣马厉兵!” 则介于两者之间。 马儿养精蓄锐,武器磨刀待用,随时戒备,一旦有敌情则迅速进入作战状态。 言灵落下,一匹赤红白足,披挂戴甲的骏马自远处逆风而来,眨眼功夫便由虚转实。 围观百姓又惊又奇,下意识给那匹马让了道,生怕被它冲撞。翟乐小跑两步,足尖一点,抬手抓住战马缰绳,配合战马稳稳落在马背,猛地加速朝沈棠远去的方向追赶。 “沈兄,你我要不要赛一赛?” 翟乐胯下的战马,长得高壮,外貌俊朗,还有四条大长腿,加速爆发极强。不一会儿赶上沈棠,稳稳止住改为慢行。他向沈棠提出赛马要求,却被无情地拒绝:“不比。” “为何不比?” 这样小碎步跑着很不得劲儿。 而且,他太好奇沈兄这匹骡子了。 沈棠直言不讳:“你用一匹精良战马跟我家摩托一匹骡子比速度,多少有点儿厚颜。” 行军打仗,战马是冲锋陷阵的,而骡子就算能上战场,也是用来驮军资,谁会用骡子组建骑兵营?家里有矿都经不起这么烧。 翟乐低头看着战马,道:“但是它想比。” 言灵化出的“活物”,活动所需能源都是制造者给予的,某种程度上也与制造者心意相通。翟乐明显感觉出自家伙计跃跃欲试,想撒开腿跟身边这匹雪白骡子比一比。 沈棠凉凉道:“让它憋着。” 翟乐又问:“憋不住呢?” 沈棠扭头看了眼狼狈不堪,被迫小跑跟上、气喘吁吁的混混们,诚实地道:“诚然,我是想替天行道除掉这些‘恶’,但要是答应跟你赛马,他们两条腿怎么跟得上咱们四条腿?待你家战马尽兴,他们只剩一副骨架子了。” 翟乐只得打消念头,心下暗暗感慨,沈兄醉酒醉得有特色,理智尚存有仁心,若不提前后反差,外人怕是看不出“他”其实还醉着。 “咱么这么大张旗鼓,若是被土匪窝的眼线知道了,提前有了准备,这可怎生是好?” 沈棠道:“怕甚?强攻!” 翟乐:“强攻?” 还不带个文士压阵??? 沈棠面无表情道:“对头!乱杀!” 翟乐:“……” 二人大张旗鼓、气势汹汹的架势,城门守卫查都不敢查,直接放行。沈棠熟门熟路来到一片偏僻小树林。翟乐下马牵行,发现目的地躺着三具被动物分食,蚊蝇盘旋,蛆虫乱生,连避体衣物都无的残缺尸体,没了胳膊没了腿,勉强从尸骨判断是两男一女。 死因统一,被人大力捏断颈骨而亡。 尸臭扑鼻而来,饶是翟乐也忍不住掩鼻,眉染轻愁:“不知是何人将他们杀害分尸,抛弃至此……唉,曝尸荒野,沦为豺狼鸟兽食物……这番景象着实触目惊心……” 沈棠道:“哦,我杀的。” 翟乐:“……” 他脸上似乎写着“沈兄你逗我”。 沈棠皱眉思索,将吓破胆的混混丢一边,绕着三具残躯走了一圈,说道:“他们仨不干人事,我就替天行道了。不过我没把他们曝尸荒野,我挖坑埋了的,埋得还挺深,即便发大水都未必冲得重来,下葬时尸体也完整。但你看他们肢体的切口……像是……” 翟乐脸色刷得一白。 他道:“像是被人用钝器砍的。” 沈棠不解歪头:“难道是仇家干的?” 翟乐摇摇头,压下直冲喉咙的恶心。 几个混混不知想到什么,吐了出来。 088:带着?【求月票】 沈棠问:“你们吐什么?” 翟乐白着一张俊脸,低声解释:“怕是你埋尸的时候,附近有百姓看到了。所以,你前脚刚走,后脚过来将尸体挖出来,用砍柴钝器砍下肉多的双腿,切下股肉,拿回去……” 因为醉着,沈棠一时竟没有想明白。 “这些拿回去作甚?” 翟乐一改往日轻松,连那双时时含笑的桃花眼也黯然三分,眼尾挂愁,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烹煮、充饥……不然还能作甚?” 他直接挑明了,沈棠蓦地睁圆了眼睛。 竟是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可、可那是……人、人怎么能吃……”此时的沈棠看着手足无措又迷茫,她无意识地原地踌躇,口中轻声喃喃,“人怎么能……不能啊!那可是人、是同类,埋进地里……” 祈善带着沈棠一路来到孝城,为了少吃苦,多打探消息,前行路线不算偏僻,隔一两天就能遇到村落城镇。百姓生活是很艰难,只能说勉强凑合,守住最基本的底线而已。 沈棠知道有这种事情,但从未见过。 而翟乐不同。 翟乐和他堂兄翟欢自东南出发,二人仗着身手好、配合默契,哪里都敢钻一钻,沿路端过几个土匪窝,杀过好几批穷凶极恶之徒,正如翟乐说的,仗义行侠、打抱不平。 恶徒好杀但肚子难填。 他与阿兄曾途径一个村落,全村仅有三十六户,多是老弱妇孺,青壮都被征去打仗了。 那天村里有名老人寿终正寝,他与阿兄借住在其中一户农家,夜幕低垂,听到院外传来交谈声。他好奇,透过窗隙往外看,见那瘦得皮包骨的村正,正挨家挨户送碗肉汤。仗着视力好,也看到浑浊肉汤中飘着几块小而柴的肉、收下肉汤的农妇表情苦涩。 附近能吃的树根都不多了。 翟乐初时也不知那是什么汤,便好奇与阿兄一说,时至今日仍记得阿兄那时的表情,半张脸被烛火染得微红,剩下半张脸隐在阴影处,影子随着微弱的火苗时隐时现。 他甚至产生可怕错觉——暗中蛰伏着满身血腥的凶戾巨兽,它会以阿兄张口为令,跳出来将他蚕食殆尽,咀嚼成肉沫。 油灯“哔啵”作响。 阿兄神情漠然地道:【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还得活着。】 翟乐仍是不解这话深意,直至离开村落的那天,又有一户人家办丧事。 翟乐骑马离开,无意间扭头,看到亡者亲属哭着将尸体埋入提前做好的坟。还未来得及封棺,村正带着人过来交涉。因为距离太远,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从他们激动到险些发成肢体冲突的交流来看,双方都不愉快,最后那具尸体还是被搬了出来。 福至心灵。 那一瞬,阿兄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他才真正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的翟乐,那日险些摔下马背,将昨日吃进肚的干粮都吐了出来。 【阿、阿兄……】 【类似的事情,从未少过。】 翟乐:【可是……】 翟欢神情淡漠:【在你没能力帮他们远离饥饿前,永远不要指摘他们的行为,也不要去干涉。除非——你有佛祖割肉喂鹰的牺牲勇气,以身替之。笑芳,他们得活下去……】 翟欢声音一如既往得温柔,也让翟乐听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那是他自小奉为榜样的堂兄都束手无策的绝望。 翟乐情绪低沉道:“我阿兄说这些人比谁都想活下去,但世道比谁都想他们死。伤害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尸体,那外人有什么没资格说他们残忍、无人性?不能说……” 沈棠闻言,伫立原地,看着脚下三具严重腐烂、残缺不全的尸体,怔愣许久回不过神。 半晌—— 她道:“也是,管夷吾说‘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可这些百姓莫说‘仓禀实、衣食足’,他们五脏庙都是空的,一家几口凑不齐一身体面衣裳,谈什么礼节荣辱?” 在这种情况下,用礼节、荣辱、伦理来评论他们的行为,岂不是最大的傲慢? 翟乐见沈棠表情有些不对劲,抬手推推她的胳膊,试图将好似被魇住的沈棠摇醒。 沈棠深呼吸,摆手道:“我没事。” “沈兄,他们几个如何处理?全部……” 翟乐看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混混,抬手伸出大拇指,在脖子处利落虚划一横。 其中几个混混看到这幕,隐隐猜到自己的下场,扑通一声跪下来,脑袋磕地砰砰地响,听得人脑壳都产生了幻疼。慌得两股战战,眼泪鼻涕齐下:“英雄好汉饶命啊!” 也有不信邪的,例如为首的壮汉。 他不认为沈棠两人有这胆子,明知他的靠山是土匪窝二当家还敢杀他,至于沈棠说的挑了土匪窝,也不认为二人能做得到。 土匪窝规模多大,他心里清楚。 沈棠道:“我是想杀了的。” 翟乐扬手化出一柄刀,只待沈棠一声令下,他就手起刀落将这些混混砍瓜切菜了。 沈棠又道:“不过全杀了也可惜。” 翟乐:“可惜?” 沈棠嗤笑:“活着还能干点什么,死了只能埋土里沃土了。不过,让这伙人活着我又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笑芳,你打算怎么处理?” 翟乐:“杀了呗,又不能带着。” 今天得罪这伙混混的不止他们两个,还有那个站出来的白发老头儿,那些看热闹的看客也勉强算进去。纵虎归山,他们俩倒是无妨,但那些普通人可就遭了殃了。 沈棠道:“你说……带着?怎么带着?” 翟乐却有了其他理解。 惊诧:“沈兄,你打算收编他们?” 杀了随处一埋,一了百了,成本近乎为零,但收编就不一样了,那是个超级大麻烦。 沈棠:“……” 她啥时候这么说了??? 翟乐一脸为难:“不是在下故意戳沈兄痛处,只是一人就是一张口,这里二三十号人,那就是二三十张嘴,每日开销得多少?即便沈兄仁心收编了,他们愿不愿效忠?” 沈兄自己都穷得叮当响。 穷到当垆卖酒啊! 拿什么去收编、养这些混混? 沈棠脑子还是懵的。 不知道话题怎么跳到收编混混的地步,她只是顺着翟乐的话题好奇怎么“带着”而已。 “你,等等,容我再想想。”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为首的壮汉已经冷笑着啐了一口唾沫,道:“想让老子为小白脸卖命,做梦!待我阿兄知道,你们一个个啊——” 噗—— 089:土匪窝(上)【求月票】 雪亮剑光闪过,人头咕噜落了地。 碗大伤口喷的血柱,溅出三四丈远。 沈棠随手甩掉剑身沾的血,冷眼看着失去头颅而倒地的身躯。粘稠炽热的血沾湿衣角,覆盖整个右脚脚背。那一瞬的触感似无数细小爬虫在上面蠕动挪移,而她面不改色。 只见她眉眼冰冷,轻启红唇,淡漠地吐出:“要死话还这么多,真当我不敢杀?” 翟乐:“……” 他知道沈兄行动力强,也知道沈兄果决,但没想到沈兄出手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看着咕噜滚到脚边、眼皮仍在颤动、表情定格为惊愕的头颅,翟乐唉了一声,将那颗头给踢回去。脑袋连同尸体一块儿埋了吧,入土为安,落个全尸,算是最后的体面。 至于会不会被人挖出来—— 这个他也不能保证。 他只管埋。 “沈兄,你下次要砍先打个招呼。” 沈棠道:“打什么招呼?” 翟乐指着几个被吓破胆的混混:“给他们点心理准备。你没闻到一点儿尿骚味?” 是的,胆小的已经被吓尿了。 裆的位置明显被液体泅湿。 沈棠:“……” 闻是闻到了,确实又臭又骚。 她提剑上前半步,混混们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急忙趴地,磕头咚咚咚作响,硬生生将泥地磕出个“凹”来。口中还忙不迭求饶,发誓一定会效忠沈棠,只求饶他们一命。 沈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诮来。 想必他们作威作福,欺辱商户,逼人家家破人亡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下场。 沈棠视线在一众混混扫过。 半晌也没下第二剑。 就在一众混混庆幸地以为自己即将安全的时候,沈棠又提剑杀了两人,落下两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众混混看清被杀之人的面孔,浑身战栗——无他,死的都是前任老大的“心腹左右手”。 权威仅次于老大的马仔。 更是那个土匪二当家派来的。 二人佯装求饶,实则暗藏杀意,准备趁着沈棠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发难——二当家让他们保护好弟弟,结果弟弟被个陌生游侠杀了,他们的下场横竖都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死前拉个垫背。 翟乐倒是见怪不怪,浅笑抚掌,开口商业吹嘘:“沈兄慧眼如炬,这种隐患留不得!” 沈棠:“……” 她只是先杀两个最不顺眼、隐患最大的,剩下的混混再一块儿收拾,可没说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不过,翟笑芳都这么吹她了,沈棠要是一个不留,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沈棠想了想收回了剑。 其他混混见状,忙不迭磕头表忠心。 沈棠脸色不愉:“你们挖坑将尸体埋了。” 众混混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做。 生怕自己动作晚了,那把剑就往自己的脖子招呼——刚才那三道喷涌而出的血柱,绝对能成为他们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只是没有挖土工具,他们只能咬牙用自己的手挖去挖。挖了没一会儿,十指乌黑,指尖生疼,但谁也不敢喊疼喊停。一侧的翟乐瞧了,叹气上前:“你们几个让一让。” 这么挖,手挖废都挖不出一个坑。 沈棠抱着剑看他下一步动作。 众混混让开,却见黑衣少年腰间墨色武胆光芒微绽,手中凭空化出一柄长刀。蓄力,凝聚武气于刀身,气势节节拔高,墨色光芒越发浓烈,最后凝聚成近乎实质性的浓雾。 他喉间溢出一声大喝,蓄足力气的长刀冲着地面挥出一刀墨色刀芒。轰得巨响,脚下地面感觉到了明显的轻颤。飞沙溅起,浓烟滚滚,气浪卷着砂石泥土扑了一脸。 沈棠只能抬手以手臂遮面。 待烟雾散去,地面赫然出现一个大坑,莫说埋三具尸体,再加三具也绰绰有余。 而翟乐连一点儿薄汗都没冒。 冲着混混摆手:“尸体埋了。” 又一次看傻的混混们:“……” 他们现在莫说思考,两条粗大腿都软成了草,站也站不起来,忍不住怀疑人生——他们、他们之前为何会认为,认为这俩人是小白脸啊??? 谁家小白脸能干脆利落连砍三人头颅还面不改色的?用的还是那柄窄到秀气的长剑,看看刽子手们拿来砍人脑袋的鬼头刀,哪个不是刀背宽厚、刀身阔长,锋利又轻便? 用这么把切肉都费劲儿的剑去砍人脑袋,过程丝滑无比,没遇见半点儿阻碍——由此可见,不止剑锋锋利,此人力道也相当可怖! 这位一言不合砸下大坑的黑衣少年就更可怕了,而他们还追杀了他不止一次…… 有个混混忍不住摸脖子。 庆幸自己劫后余生,福大命大! 坑挖完好了,埋尸就方便得多。 尸体扔进去,再将松软的泥土埋回。 一刻钟不到就搞定了。 整个过程,沈棠都抱着那把剑,立在原地闭眸沉思,乍一看还以为她站着睡着了。 “郎、郎君……埋、埋好了……” 混混选了个代表去回话。 坑埋好了,他们的心也暂时落地。 沈棠倏地睁开眸。 “土匪窝什么方位?你们有谁知道?” “俺俺俺俺——知道!” 有混混急着“表现立功”,格外活跃。 “行,就你了!” 沈棠挑眉,示意他带路,其他混混跟上。 混混们此时也是心里打鼓。 这是准备拉着他们上土匪窝啊。 生怕自个儿成了沈棠二人单挑土匪窝的炮灰,但又不敢不从。跟着去,晚点死,可是抗议不去,呵呵——他们前头儿的尸体现在还是温的——脑袋原地起飞,尸首分离。 众人苦着一张脸,悔青肠子。 他们怎么就招惹上两个黑煞星? 沈棠翻身上马,神色淡漠:“不用你们上场,上了也没用,你们在一边看着就行。只一点——谁敢逃,我一律当做土匪对待。驾!” 摩托像是知道即将要去哪里,情绪兴奋得不行,脚步都比往日欢快许多。 翟乐自然骑马跟上。 四宝郡匪患严重,平日蜗居深山,起初胆子还小,靠着打家劫舍、剥削往来路过的商贩为生。不过,随着四宝郡各处自顾不暇,郡守没有下决心清理,他们的胆子越发大了。 胆子大了,胃口也跟着大了。 090:土匪窝(中)【求月票】 后院马厩。 共叔武换了三回水才将爱马洗刷干净,用柔软的布巾擦拭水渍,重新披上那副漂亮精致的马铠。他摸了摸爱马的鬃毛,道:“先回去吧,回头有时间喊你出来尽情跑一圈。” 小伙子温顺地蹭他掌心。 共叔武道:“断不会食言的。” 爱马依依不舍化为武气钻回虎符。 看着一地狼藉,共叔武想起龚府练武场、想起军营,想起一年前的自己还能尽情杀敌,与老伙计一道冲锋陷阵,如今只能隐姓埋名、顶着一张自己都陌生的面孔躲躲藏藏…… 老伙计很不痛快,他更不痛快。 他一个下午都在拾掇自个儿战马,饶是体力强如共叔武也累出一身热汗。心头烦闷再加上粘着汗水,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见水缸还有一小盆干净清水,他随手抓过一条布巾浸湿,擦拭光【裸】的上半身。 午后热风一吹,不仅带来说不出的凉意,也吹走了几两轻愁。起身披上衣衫,正低头系衣带,耳尖听到正院方向传来两道脚步声,一道是祈元良的,另一道很陌生。 这人脚步比祈善还虚浮!不是耽于美色、虚耗元气的草包,便是内外皆虚的药罐子。 “元良兄住这里?” 祈善不太客气:“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他想翻白眼,若顾池若不知道,那封插着信纸的箭矢如何射进小院木柱? 顾池一点儿不尴尬。 不请自来与登门做客岂能一样? 进院子,他第一眼注意到共叔武。 此时的共叔武由祈善帮忙伪装,除了个头不变,五官已经普通得丢进人海找不出。 共叔武:“祈先生回来了。” 祈善回礼:“共叔先生。” 共叔武视线落向顾池:“这位先生是……” 祈善笑道:“望潮是善之旧友,本家姓顾,名池。望潮,这位便是共叔武壮士。” 他给二人做了简单引见。 共叔武和顾池互相行礼算是打过招呼。 顾池不知共叔武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共叔武是几天前突然出现在祈善几人身边的,一个身手不俗的武胆武者。尽管相貌普通,但气势非凡,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小人物。 祈善脱下木屐,帮顾池递了一双室内用的软鞋,又道:“今儿院里这么安静?” 共叔武回道:“沈五郎出去摆摊了。” 一人能弄出六七人的动静,可不热闹? 祈善自然知道沈棠又跑出去当垆卖酒,还跟一群混混打了一场,只是——这个时辰还没收摊回来,莫不是又惹上什么事情了? 顾池诧异:“沈郎还未回来?” 共叔武:“未回,还唤走了摩托。” “摩托?” “沈五郎那匹骡子的名字。” 顾池敏锐抓住问题重点:“听二位的意思,那摩托是言灵造物?沈郎将其栓在院中?” 同种言灵造物,同一时间有且只有一只。 共叔武指了指马厩的位置。 “栓那儿。” 顾池:“沈郎阔绰。” 当然,这个阔绰不是指沈棠有钱。 谁不知道沈郎一穷二白? 众所周知,言灵造物很神奇,它们看似“活物”,实则是由被炼化的天地之气凝聚而成。极少有人会像沈棠一样让这种言灵造物长时间存在于世。因为它们属于“活物”,而非大饼、青梅、杜康酒这样的“死物”,行动会产生消耗,而这些消耗都是由创造者支付的。 例如战马体型庞大,即使安静不动也会消耗不小能量,更别说作战状态还需穿戴沉重马铠,驮着身穿甲胄的主人。饶是共叔武,作战状态下能让战马维系两个时辰就是极限。 因此,顾池才调侃沈棠“阔绰”。 祈善拉开木门便看到不断用猫爪扒拉门框的素商,心疼又抱歉地蹲身将它抱起,听着一声声“喵呜喵呜”的叫声,他忙道:“哎呦,素商饿坏了吧?是吾不好,来尝尝……”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包小鱼干。 顺便,给素商铲个屎。 屋内扑面而来的臭味将顾池熏个够呛,偏生祈善就跟嗅觉离家出走一般,脸色不变:“皆说‘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在下倒觉得应该改为‘久居狸奴之窝,不闻其臭’。” 祈善懒得听他抱怨。 忍不了臭,回他的月华楼去。 他尽职尽责帮素商铲了屎,收拾了它玩闹撕坏的东西,用叉竿开窗再点上香炉,异味很快便散干净了。此时,夕阳西斜,褚曜也忙碌回来,准备洗手给五郎准备哺食。 沈棠,还未回家。 褚曜和祈善脸色有些不妙。 五郎(沈小郎君)不盯着真不放心。 相较之下,共叔武倒是比较淡定。 他是见过沈棠那夜大杀四方,这种身手,即使真有人出事,大概率也是旁人出事。 “二位先生无须太担心,沈五郎聪慧机灵,真遇见麻烦也能脱身,兴许明儿一早他便回来了。”共叔武顿了顿,又道,“这个年纪的少年在外过夜,也实属正常。” 别忘了,孝城最大的特色产业。 少年人嘛,好奇心总是比较旺盛。 祈善明白他的暗示,脸色不见好转反而更黑——直觉告诉他,沈小郎君又去惹事了。 再一想下午那场与混混的冲突…… 褚曜道:“出去打听打听。” 祈善点头:“嗯。” 其实用不着特地打听,那伙在孝城坊市作威作福的混混团体被两个游侠一锅端的消息,早传得沸沸扬扬。农舍老妇人出门买个菜就听了七八个版本,祈善一听就知道是沈棠。 祈善:“坊间可有说两个游侠去了哪儿?” 老妇人道:“据说是要将土匪窝也端了。” 祈善:“……” 褚曜:“……” 顾池:“……” 共叔武一拍大腿:“大丈夫,当如是!” 沈五郎实在对他胃口! 若非沈棠酒量不行,二人当浮一大白! 祈善/褚曜:“……” 这种时候添什么乱! 虽然顾池想留下来看热闹,但也知道不是时候,一个不慎将祈善惹恼,自己客场作战,危矣。于是不用主人发话,顾池主动提出告辞。 身后还能听到祈善将后槽牙磨得嘎吱嘎吱响,一字一顿地道:“两个人去端土匪窝?他沈幼梨何不直上云霄与日比肩?” 褚曜意味深长:“是我等低估他了。” 这叫没野心? 那有野心,该会如何闹腾? 091:土匪窝(下)【求月票】 沈棠自然没有上天,但她上山了。 上的哪座山?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领路的混混带到一半就带不下去了,他们只知道这附近有土匪窝,大致方向还是前任头儿醉酒得意之时透露的,具体怎么走却不知道。若人尽皆知,剿匪不就容易了? 沈棠也知其中曲折,没刻意为难。 那名混混如蒙大赦般感激涕零,他还以为沈棠会误会他故意带错路要杀他,脖子凉飕飕的,没想到峰回路转捡回条小命。 “再过不久天就黑了,行动多有不便,我们得尽快找到土匪窝在哪里。” 翟乐对此兴致缺缺,不怎么热忱,他更关心另外的——沈兄这酒究竟醒了没醒? “笑芳可有办法?” 被点名的翟乐笑了笑:“倘若还是白日,咱们人手充裕,搜山总能将他们搜出来。但目下仅有你我二人,对地形两眼一抹黑,此法不可取。为今之计只能等……” 守株待兔,引蛇出洞。 沈棠倏地道:“可惜了……” “为何沈郎突然发出此种感慨?” “我在后悔,那个二把手弟弟埋尸埋的早了。应该不埋,应该让这些人扛着,拎着他脑袋大摇大摆上山。土匪谨慎,肯定会派出眼线盯梢各处,消息不就传回二把手耳中?” 不用沈棠特地去找,大鱼自动上门。 还省了她找上门的功夫。 翟乐:“……” 沈兄看着斯斯文文,行事倒是狠辣果决。扪心自问,这的确是个速战速决的办法,就是太拉仇恨,还是不死不休那种。 沈棠无奈道:“先上山转一圈。” 混混们不敢不听,只得依言而行。 待众人行至半山腰,金乌已落。唯一幸运的是天色不错,天幕群星璀璨,玄兔皎洁明亮,又有沈棠二人在前引路,混混们不至于完全摸眼瞎,瞪大眼睛还是能摸着走路的。 沈棠百无聊赖摸出了几个饼子。 “笑芳,吃不?” 翟乐还没用过哺食,加之武者消耗大,容易饿,五脏庙早就有造反的苗头了。沈棠递来的大饼,无异于是“雪中送炭”。只是他少年心性,还道:“有饼无酒,可惜。” 沈棠冲他摊开手,招了招。 “酒囊拿来。” 此处虽无酒坛,但翟乐带了酒囊。 今日的他似乎特地打扮过,虽然还是一袭黑衣,但衣裳所用布料精致柔软,衣缘还有低调华美的暗纹,连腰间那条粗布腰束换成一根黑色皮革材质,镶嵌黄金白玉的蹀躞带。 蹀躞带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小零碎,小刀、火石、装着戥子夹剪的小木盒、香囊、钱袋、玉佩、墨色武胆虎符……以及两个一看就是成套的精致酒囊,正好拿来喝酒。 翟乐经她提醒,喜上眉梢。 二话不说摘下酒囊。 沈棠:“光你喝,我不喝?” 还是两个人共用一个酒囊? 翟乐讶道:“你还喝酒?” “我说了我千杯不醉。” 翟乐:“……” 一个不胜酒力的醉鬼再喝酒,究竟是会醉得更厉害,还是毫无变化? 他好奇了。 最后还是将第二个酒囊交出去。 沈棠将其灌满丢还回去,自己则一仰脖,灌了整整一大口的兰陵酒,余光看到翟乐没喝,还暗中小心翼翼盯着自己的脸,纳闷道:“我脸上有东西?” 翟乐摇头,心下稀罕得不行。沈兄刚才豪饮的架势,说“千杯不醉”还真有几分可信——前提是自己不知道这人本就是个醉鬼。 那几个混混听到轻微的咀嚼声,本来就饿的他们更是虚软得走不动道,五脏庙敲锣打鼓地开始造反,只能努力吞咽唾沫试图缓解饥饿。就在这时,有一片阴影从天而降。 那个混混下意识伸手去接。 柔软的,圆圆的,带着些许麦香。 居然是一个饼子! 不一会儿又有饼子从天而降,精准落入其他人手中。前方,那黑煞星冷笑了声:“吃吧,别饿死。你们饿死,谁给老子干活?” 混混们来不及思索沈棠哪里来这么多饼,也顾不上嘴干,混合着唾沫将一张饼吃得干干净净。或许是用料足,平日吃两张三张才饱的他们,这次一张就有明显的饱腹感。 有个混混揉揉肚子。 真好,真要死了也不是饿死鬼了。 翟乐喝酒喝了个尽兴,抬头一瞧,隐约发现远处有点点火光。他精神一震,拍了拍沈棠肩膀,提醒道:“沈兄沈兄,你看那里有火,有人!” 难道是土匪? 沈棠表情一肃:“追,其他人跟上!” 翟乐左手在空中做了个抓握的手势,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弓出现,严阵以待。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那边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远远大喝道:“站住!” 沈棠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喝道:“尔等何人?” 说着,手中长剑在手,一旁的翟乐冷着脸,四指抓弦,四支墨色尾羽箭矢若隐若现,大有那边回应不对,他便放箭杀人的意思。 过了会儿,那边有人同样大喊:“我们是凌州林家的护卫,护送家眷南下投亲。” 沈棠跟翟乐互相对视一眼。 居然不是土匪??? 失望之余,气氛也没先前那么紧绷,翟乐收回箭矢,长弓负背。沈棠则将长剑挂在摩托背着的褡裢上,抱拳:“我们兄弟是孝城本地人士,下午带家仆出来狩猎,不慎在山中迷路……” 翟乐眼神一言难尽。 这个理由,人家真会信吗? 双方互相报家门,自称凌州林家护卫的中年男人上前交涉,见沈棠二人年少,穿着干净体面,翟乐更是低调凡尔赛,腰间那条蹀躞价值不菲,怎么看都不似土匪,似松了口气。 “二位小兄弟莫怪,在下听说这一代土匪横行,前不久又与一帮土匪恶战,虽侥幸脱身但死了不少兄弟,这才不得不谨慎对待。” 中年男人歉然。 沈棠暗下观察——男人面上有未干涸的血迹,手臂扎着的纱布被鲜血渗透,身后或站或坐的护卫警惕盯着他们,且大多负伤在身,的确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对男人的警惕表示理解。 斯文有礼地扯谎:“我与阿兄在山中迷路,火种干粮不慎遗失,正愁今夜该怎么熬过去,壮士行行好,能不能借点火种和水粮?待明日下山,府上家丁寻来,必有重谢。” 翟乐面上傻笑着点头符合。 内心却是震惊(ΩДΩ) 阿兄,这是醉鬼该有的思维逻辑吗? 092:社交牛批症【求月票】 中年男人并没有一口应下。 他推说要与其他人商议。 沈棠仗着绝佳耳力听到中年男人回去跟几个同仁低头说了两句话。那些同仁也有相同的担心,不过沈棠让“家丁”都远远等着,只身过来“借”火石和水粮,看着没什么威胁性。 最后的商议结果是帮这个忙。 中年男人点点头,回身冲沈棠二人招了招手,朗声招呼:“二位小兄弟过来吧。” 沈棠挂上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笑颜,对着几人抱拳道:“多谢各位壮士,你们真是帮了大忙。虽说现在还未入秋,但山上夜冷风大,我们兄弟穿得少,真担心会冻病……” 中年男人听了只觉得这俩娇气。 少年人阳气旺盛,现在也不是寒冬腊月,只在野外待上一夜怎么会轻易冻病? 心里这么想,但面上不显,带着翟乐去取火种和水囊干粮——不久前与土匪的一场苦战,害得他们丢了不少物资,因此这会儿能匀出来的干粮水囊也不多,只有两三人份。 中年男人一脸尴尬和为难,勉强道:“唉,只有这么多了,还请小兄弟不要嫌弃。” 翟乐自然不会嫌弃。 他们这么多伤员,还愿意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伸出援助之手,已是极为难得了。 翟乐正想着怎么拖延留下来,一扭头,便看到沈棠坐在篝火堆旁与几个受伤护卫有说有笑。沈兄那双眼睛写着纯粹的崇拜、欣赏与好奇,让人下意识将其年纪再往下降降。 沈兄年纪本就不大,十二岁还不到,这个年纪还未开始长个头,满脸的稚气再配上过于天真单纯的眸子,乍一看还以为未满十岁。谁会对个黄口小儿有过多的戒备呢? 只会觉得童稚可爱罢了。 翟乐:“……” 他一直以为自己挺能说话了,连阿兄那样的性格,有时都会忍不了他,让他噤声图个清净。直到遇见眼前的沈兄,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嘴巴不带停歇,叭叭个没完没了。 翟乐过去的时候,沈棠冲他招呼。 “阿兄,快来坐下听故事。” 翟乐恍惚一瞬——倘若不是记得自个儿与沈兄不是兄弟关系,相识也没几天,仅凭沈兄热络的态度、熟稔亲近的口吻、黏糊糊的一句“阿兄”……他真怀疑自己有这么大的弟弟! 阿兄跟他是真兄弟都没这么亲热过。 不过,作为善抓机会的人,他还是极其自然地顺势坐下,笑道:“什么故事?” 无人注意的时候,中年男人脸色微僵。 “这位壮士跟我说他村里有人雨夜深山遇狸奴妖,那还是只雄性狸奴妖!”沈棠一脸的好奇与向往,激动处还忍不住手舞足蹈,“为报恩,送恩人豪宅良田还以身相许……” 简单来说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农家子,家徒四壁,穷得吃土,靠砍柴为生,一日被大雨困在山上,偶然救下狸奴妖。狸奴妖为报恩,不仅给男人娶娇妻,送豪宅、金银珠宝,还以身相许给男人当妾,又因人妖殊途被迫分开,从此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悲情故事。 故事内核又俗又假,但因为讲故事的人说这是发生在同村人身上,口才俱佳,便具备了几分可信度,再加上听故事的孩子没什么见识,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翟乐笑了笑——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多半是农家子刨了谁的坟,拿了墓主人随葬发了财,又怕被盯上,于是自导自演弄了这么一出“狸奴报恩”——面上仍配合沈兄表演。 沈棠缠着听故事,时不时拍马屁夸奖,即便是枯燥的故事,她也能一惊一乍,满足说故事之人的成就感,马屁吹得人熏熏然,那些伤员护卫感觉自个儿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哪里还记得将人赶走? 类似的妖精鬼怪故事讲了七八个,沈棠也适当配合他们的套话,将自己的“家底”抖了个精光,总结精髓就是几个标签——“钱多人傻”、“败家子儿富二代”、“纨绔天真还好骗”。 沈棠也从他们无意间泄露的情报发现一些有意思的地方——他们的确是凌州林家护卫,估计这个林家还是富裕之家,因为战乱举家南下,准备投奔某个在当地有权势的亲戚。 何处有意思? 有意思在于,沈棠二人来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所谓的“家眷”,全是沾血负伤的护卫。 当然,这也可能是队伍人员和随行物品太多,主家亲眷在别的地方,不跟这些护卫混一块儿。可沈棠二人惹的动静不小,主家不可能没看到,出于礼貌也会过来见见。 结果也没有。 沈棠仗着年纪和相貌优势,叽叽喳喳跟这些护卫交谈,声量不算小,也没有护卫或者伺候的丫鬟仆从来提醒小声点…… 虽有疑虑,但沈棠并未提出。 一来怕打草惊蛇,二来也担心是自己误会。 于是—— 她心下转了一转,主动将话题引到那群土匪身上。众人说起那群土匪,可有话说了,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沈棠似乎被他们吓得瑟瑟发抖。 用带着哭腔的口吻,抱着“阿兄”手臂哭诉:“阿兄,匪徒这般可怕,我们不会倒霉碰上他们吧?阿兄,阿棠好想下山,早知如此还进山狩猎什么啊,想阿爹阿娘了,呜呜……” 翟乐浑身一僵,表情僵硬石化。 不过这并不影响表演,外人看来就是他被土匪吓到,也担心晚上会丢了性命。 于是,他白着一张俊脸,努力放软生硬的声音,低声下气恳求护卫,让他们兄弟在附近歇脚。他们加起来人数多,土匪看到了也会掂量一二。总好过分开被土匪一一击破。 这个要求让护卫们迟疑了一瞬。 但沈棠二人,特别是沈棠先前表现过于深入人心——两个毛头小子能掀起啥风浪?即便有诈也不惧!沈棠也的确讨喜,便答应了。 得了允许,二人长舒一口气。 因为天色已黑,沈棠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寻了棵树靠着,抱臂睡觉,翟乐离她不远。 二人竟是一点防备也无。 护卫们见此,彻底相信他们无害,继续守夜的守夜,聊天的聊天,却不知看似睡着的沈棠,借着靠坐调整姿势的小动作。 她方才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咚”声。 似乎有什么敲击木板。 仔细一听,还有衣料与木料摩擦的窸窣动静。她眼皮微睁一条小缝儿,视线快速扫过那几口被护卫保护着的大木箱。 声音是其中一口木箱传出的。 这里面绝对装了人! 果然有问题。 093:分赃不均【求月票】 月上中天,玄兔皎洁。 时而有夜枭啼鸣自远处传来。 篝火静静燃烧,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噼啪爆鸣声。确信沈棠二人皆已熟睡,那名颇有地位的中年男人召集其他护卫围着篝火,群策群力,商议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还能怎么走?”有个脾气躁的直接抢话,只见其眉眼狠厉地比划了个杀人的手势,“咱们都做到这一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是啊,咱们不都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这个世道让咱们活不下去了,倒不如直接占山为王,一块儿落草得了……”说这话的人看着有些斯文,像是念过几年书。 又有护卫说道:“有了这些宝贝,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何苦给人当阍犬、受鸟气?” 七嘴八舌发表了想法。 有人希望一块儿落草为寇,也有人希望能就地分赃,拿着自己那份钱财回去当富家翁。 沈棠探听到的情报是真的。 他们的确是凌州林家的护卫。 不过,有些情报还是被刻意隐瞒了——例如南下投亲,沿路危险,他们这一路已经折损好几个兄弟,半路开始打退堂鼓。例如,他们看到一只只木箱内装着的金银珠宝、文玩古董——那是他们所有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巨财!于是见财起意,准备谋财害命。 最重要的是,被他们护送的都是老弱妇孺,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现在世道又乱,这些人在半道上出了意外不很正常?待真相大白,他们早就带着金银财宝远走高飞了。 除了见财起意,他们还有其他理由。 例如主家为赶时间,牺牲的护卫尸体,一部分草草掩埋,连个墓碑都来不及弄,另一部分却连坟都捞不着——因为被敌人追得紧,尸体只能丢下,或曝尸荒野、或尸骨无存。 给的抚恤银子也是象征性的。普通百姓觉得多,但跟林家这批钱财相比连冰山一角都不算!他们何苦为了这点钱把命赔上?倒不如反了,阵亡兄弟的亲眷也能得到妥善安置。 谋划了一阵,他们暗下达成一致。 原计划是在孝城附近动手,谁知道跳出来一帮土匪打乱他们的计划,混战之中还有不少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被土匪给劫走了。 脱困之后,他们清点人数,又折损二十多个兄弟,剩下的人还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这时,有个林家家眷发现他们的异常,还提了出来,他们心虚,也担心东窗事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全杀了抛下山。 还未来得及修整,沈棠二人又来了。 “这样吧……”中年男人看着篝火沉默许久,终于开腔,众人都齐刷刷看向他,等待他拿主意,他道,“回头清点一下一共多少,分成一百五十份。有人想走就拿走一份……” 说完,有人有不同意见了。 “凭啥一百五十份就只能拿走一份?俺们这里就六十来个人了,应该分成六十来份!” 中年男人喝道:“死掉的兄弟就不分了?” 护卫道:“俺跟茅大、王三、赵四都是同乡同村,他们那一份让俺带回去给嫂子弟妹总行吧?就这么留下来,也不知道你们哪年哪月能回去趟,他们爹娘婆娘崽儿咋办?” 中年男人脸色微沉:“你什么意思?” “俺没啥意思。” 中年男人气得梗着脖子。 “你觉得咱会贪他们的钱?” “俺可没这么说。” 中年男人气得额头青筋直冒。 这时,其他几个表示想拿了钱回去当富家翁的,也陆陆续续说了几个已故兄弟名字,表示会将他们的抚恤银带回去给他们家人。其中固然有真心,但更多打着贪钱的主意。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足有七八人。 中年男人咬死牙关不肯松口,只说这样不放心,自己会将兄弟抚恤银统一送回去。 有跟他不对付的护卫讥嘲了句:“漂亮话谁不会说?你摸自己良心说说,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怎么让俺们相信?” 这时,又有护卫发出第三种声音。 他们拼死拼活才弄来的钱,为啥要分给早早就死了的人?不应该分给活着的人? 这个声音道出不少人的心声,但他们还要脸,说出来显得太不仗义,所以都憋着没说。现在有人提出来,自然得到了一致附和。 中年男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汁。 闭眼睡觉的沈棠:“……” 哎呦喂,这就开始分赃不均啦? 闭眼睡觉的翟乐:“……” 不满说,他真快睡着了_(:3)∠)_ 三种声音意味着三拨人。 三拨人僵持不下,原先还算融洽的气氛满是凝重肃杀,充斥着火药味。甚至有人暗中将手放在刀柄上,只待有人打破僵局,砍下第一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咚! 声音不响,但在此时却显得格外清晰。 沈棠一听这动静就暗道不好——大木箱里的那位,什么时候动不好,偏偏这个时候? “什么声音?” 中年男人大喝一声。 众人将视线转到沈棠二人身上。 逐渐升起出了杀意。 即便刚才的动静不是他们弄出来的,这俩少年也留不得了,还有他们的家丁要全部干掉,争取不留下一点儿线索,免得惹祸上身。 中年男人面上闪过狠意。 低喝道:“杀了!” 谁知话音刚落下,他们还没来得及下毒手,原先睡得好好的两人竟同时睁开眼! 翟乐将水囊向上一抛,脚踩树干飞身跃起,左手化出墨色长弓,同时右手四指抓弦,一声嗡鸣,箭矢精准穿过水囊。炸开的液体全数泼洒篝火,剩下的篝火也被他几箭炸开。 周遭恢复黑暗,唯有清冷月光默默倾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出现慌乱。 翟乐出手,沈棠岂有不跟的道理? 她右手虚空一抽,化出长剑,脚下踩着灵活步伐,身轻如燕,鹅绒飞絮。手中长剑划破夜空,直袭敌人的喉咙要害而去。毫无阻碍地划破数个喉咙,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前,脖颈已凉,喷涌而出的鲜血撒了大片衣襟。 中年男人最先反应过来。 又惊又骇,更多的还是灭顶愤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还未得意几息,盯着黄雀屁股的弹弓出手了!想他谨慎多年,今日居然在两个黄口小儿手中吃了大亏! 094:见色忘友【求月票】 混混们第无数次懊悔惹上沈棠二人。 同时也“无数+1次”庆幸没有彻底得罪死,还侥幸捡回了小命。他们不知道沈棠他们想干啥,听到指令原地待着,他们不情不愿也只能顺从。几十号人围在一处,时不时抬手打个吸血的蚊子,或者发呆走神打发时间…… 等了快一个多时辰,那位黑煞星也没回来,反而跟那些来历不明的护卫聊得开心,最后干脆在他们那边睡着。混混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动,直到有人按捺不住:“逃吧?” 黑煞星都不关注这边了。 多好的逃跑机会! “要是逃了被抓回来咋办?” “还能咋办?逃了就死命逃,找个地儿躲起来,他们俩还能将俺们都抓出来?”混混觉得不太可能,待这阵风头过去他们就安全了。 也有比较理智的提出一个现实问题。 “天这么黑,俺们怎么下山?” 看不清山路跌下山摔死还是比较痛快的死法,怕就怕碰到饿得眼睛发绿的野狼或者其他毒虫猛兽,活生生看着自己被蚕食分尸。 众混混:“……” 一听这话,不少屁股准备离地的混混又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瞄着沈棠二人的方向,生怕自己想逃跑的动作被发现,丢了小命。 山间气温低,夜风冷,混混们顾不上彼此身上的异味,尽量凑近,互相汲取温暖和安全感。其中不少人更是抱着膝盖埋头睡觉。 然后—— 他们突然被分派出来守夜的混混摇醒。 “别睡了,都起来,出事儿了!” “快醒醒,快醒醒!” “醒来,出大事了!” “出、出什么大势了?” 被摇醒的混混一脸迷茫,当他们顺着同伴手指所指方向看去,却发现那边一片漆黑,瞪大眼睛借着月色才能勉强看到一些黑乎乎的跳动影子。神经瞬间绷起:“狼来了?” “狼个奶奶!”同伴没好气地道,“火啊,那边的火突然没了,你听是不是还有……” 他们这才想起来那个方向是两个黑煞星待的地方,他们不是跟那伙陌生商队处得很好?有人眼力稍微好点,看到有什么东西反射月光,黑乎乎的人影紧跟着喷血倒地。 过了几息功夫又听到令人胆寒的惨叫。 混混两腿发软,叫道:“定是匪来了!” 难道是土匪窝的知道前任头儿被人杀了,所以派人来替弟弟报仇?那会不会杀他们? 当即就有混混想不顾一切下山。 奈何他们的行动力没有沈棠的声音快,黑煞星手持一柄滴答滴答淋着血的剑,从黑暗中走出,恰逢这时遮蔽玄兔的阴云也逐渐散去,月光皎洁照出她的身影,竟是半身的血! “你们做什么?” 黑煞星冷冷扫过他们。 准备逃跑的混混双腿一软普通跪地。 瑟缩着磕头求饶。 沈棠甩手将剑上的血甩掉。 淡漠道:“跟上来。” 众混混再不情愿也只能跟上,有些互相搀扶,有些只能自力更生,连滚带爬跟着。 林间夜风卷着血腥味扑了他们一脸。 待看清林间凶案现场,饶是混混们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也被吓得膝盖发软,当场跪地。 一具具尸体横尸在地,致命伤口不是颈间的血口子,便是太阳穴或者眉心的血洞。这些人刚咽气,尸体还新鲜热乎,连刚流出的血都是温热的。泥土吸饱了血,被浸染得粘稠。 一脚踩下去,留下一道脚印形状的“血”洼,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此处下了一场雨。 沈棠努了努嘴,道:“去,搬尸体。” 混混们正准备去做。 这时,翟乐左手提弓右手举着火把,脸上仍挂着灿烂笑颜,奈何他脸上有未干涸的热血,看到这一幕的人只会觉得他可怕。 “全部搞定了,一个活口都不剩。” 这些护卫,除了那个中年男人是二等上造,其他都是堪堪摸到感知天地之气的门槛,筋骨只比普通人强劲一些,欺负老弱妇孺不成问题,但面对沈兄和他就不够看了。 翟乐起初还以为沈棠会留些活口——杀几个杀鸡儆猴,其他全部收编,谁知沈兄下手极快,招招毙命,根本不打算留他们。 翟乐初时不解,但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那些混混能震慑能收编,日后当个普通劳力压榨,但这些护卫见财起意、残杀主家,又习过武,勾结在一起,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 还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殊不知,混混们的脸都青了。 这俩黑煞星…… 特么才是土匪??? 刚刚打入商队中间就是为了找机会下手,杀人夺财?混混们越想越觉得猜测是对的。 沈棠喝道:“你们愣着作甚?去挖坑搬尸!” 混混们忙不迭:“……这这这、这就去——” 他们不敢看那些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埋头干活,翟乐好笑着点燃几个火把递给他们照明。沈棠则径直走到先前发出动静的大木箱子前,抬手挥剑,劈开上面的铜锁。 抬脚将箱盖踢开。 如此,箱内蜷缩的人便暴露在她视线内。 翟乐凑上前,显然也知道木箱子藏了人,道:“这是林家家眷吧?居然还有活口……” 他口中的林家家眷,此时吓得两排牙齿上下打颤,抬起头,露出那双近乎绝望的眸子。 翟乐好奇凑近一点儿细看。 惊呼道:“哇,好俊俏的女郎……哎呦!” 话未说完就被人弹了后脑勺,疼得他双手抱头,哼哼抱怨:“沈兄这是作甚?” 沈棠用剑身敲了敲木箱子。 她道:“登徒子,离远点。” 翟乐嘟囔:“我怎就成了登徒子?长得好看夸两句都不行啦?咦,她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在箱子里憋傻,被那些护卫吓傻?” 沈棠:“……” 也有可能是被他们俩吓傻。 沈棠蹲下来,视线与坐在木箱中的女郎平齐,道:“此处已经安全,你可以出来了。” 箱中美人的确是个美人坯子,看着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扎着双环灵蛇髻,发髻以串着珍珠的绳子捆绑固定,头戴一顶歪斜的小巧黄金发冠。她生了一张讨喜富贵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可人,双目圆滚有神。只是那点儿喜庆气质被恐惧冲散,看着十分惹人怜爱。 翟乐双手抱臂,撇嘴:“缘何我凑近就是登徒子,沈兄凑近嘘寒问暖就没事了?” 怕不是“见色忘友”! 沈棠那个不说话,反手一剑插向翟乐脚边,他夸张地大跳倒退,那双含情桃花眼写满了对损友的控诉,叫道:“好你个沈幼梨!” 095:林下之风【求月票】 “你、你们别过来——” 小丫头吓得回过神,双手哆嗦抱着一枚并没什么威胁力的金簪冲着二人,大概她也意识到这点,簪头一转抵着自己下巴。金簪顶端做过打磨,深陷肌肤也只留下一点红痕。 不管是拿来威胁人还是自尽都不好用。 沈棠:“我不过去,你出来。” 小丫头惨白着脸摇头:“不!” 盈满恐惧的眸子倏忽滚下晶莹泪珠。 她眨了眨眼,试图让布满泪水的视线重新清晰,结果泪珠滚落更加密集。那珠子从圆润奶气的脸颊滚到下巴,汇聚之后颗颗滴落。不得不承认,美人垂泪的确令人心软。 翟乐站一旁嘲笑:“沈兄,你被嫌弃了。” 遭逢大难的女郎需要温柔宽慰。 说话硬邦邦的,只会吓到人。 沈棠歪头想了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把抓住小丫头衣领将她从箱子拎出来。小丫头倒是倔脾气,尽管已经恐惧到极点也不放弃挣扎,手指哆嗦着抓紧那枚金簪。 翟乐笑道:“女郎好,在下与沈兄俱是好人。” 小丫头忍着打颤的牙根! 她才不信这鬼话。 翟乐又问:“女郎姓林?” 小丫头往后缩了缩,视线无意间扫过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本来就圆滚滚的眼睛因为震惊又张圆一圈。她甚至顾不得沈棠二人还在,抓着那枚金簪,几乎是用踉跄爬滚靠近。 直勾勾、死死盯着那具还温热软乎的尸体。 本该纯澈的眸子多了几分名为“仇恨”的东西。顾不得血迹肮脏,徒手抹掉尸体脸上淤血,还用袖子擦拭便于辨认。确认无误,倏地发狠将金簪插进尸体眼眶。 翟乐倒吸冷气,抬手捂眼。 靠着那股火烧火燎般的强烈恨意,一连上百下,尸体俩眼窝都被金簪插成烂渣,眼球捣鼓成了血沫,她才力竭般向后一坐。 两个在一旁等待搬尸体的混混:“……” 几乎要跳起来拥抱彼此,瑟瑟发抖。 过了许久,小丫头才回过神。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压下内心无边无际的恐惧,起身整理衣摆袖子,冷着那一张圆润鹅蛋脸——明明一脸稚气,却故意挤出几分成熟稳重——上前两步,冲着沈棠叉手,深深道了个两个万福。 “多谢恩人为我林氏上下二十四人报仇。” 一侧的翟乐挑了挑眉。 他抚掌笑道:“女郎好勇气。” 小丫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越发惨白。 沈棠抬脚要踹翟乐。 “你没事吓人作甚?” 翟乐跳开:“哪有吓唬?分明是夸赞。” 尽管不清楚内情,但也猜得出两三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看着亲人被家中护卫屠杀干净,抛尸深山,侥幸生还又遇一拨不知善恶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至少,勇气可嘉。 沈棠将木箱盖子踢回去,当做凳子。 “你是何方人士?先前发生了什么?可还有其他亲人?为什么会恰好躲在木箱?” 翟乐提醒:“问得委婉点。” 沈棠一个眼刀甩过来,他有一瞬被阿兄翟欢瞪的错觉,下意识选择闭麦噤声。 翟乐:“……” 不对啊,明明他才是“阿兄”! 见沈棠暂时没恶意,小丫头稍稍放松绷紧的神经,抓着那枚金簪,指甲几乎要嵌入手心肉,强迫自己回答:“小女子姓林,祖籍凌州。与重慈、家慈、庶母、小叔、兄弟姊妹以及一干丫鬟婆子,南下投亲。谁知路上家丁生出贼心,杀人夺财……” 加上她,一共二十五人。 “这么多女眷在外行走,就一个男丁跟着?这可真是……”翟乐闻言皱眉,世道这么乱,要防外敌也要防内贼,只派一个长辈“小叔”护送,外加不知年龄的“兄弟”,心太大。 小丫头咬着下唇,低垂着头,眼尾泛红。 谁能想到用了七八年的护卫会突然反水?护卫首领还备受信任,对家主有过救命之恩。 “……因顽皮,与姊妹玩闹,躲入木箱才逃过一劫。” 她经常与家中姊妹打闹,偶尔会藏身木箱躲避寻找,长辈担心,便将她那两只木箱开了暗孔,方便透气。从木箱醒来,她还疑惑怎么还人没找到她。 用那个孔偷偷往外瞧,结果就看到家丁向她亲人举起屠刀,老弱妇孺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连同受了重伤的小叔在内,全数罹难。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捂嘴,咽下哭声。 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抓出来。 愈发绝望。 谁知峰回路转。 “其他人都已经……只有小女子一人活着……呜呜……”她擦掉眼泪,努力吸鼻子,免得鼻水淌下来,哭得鼻头微红。瘪嘴试图将情绪咽回去,结果越憋越酸涩,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全线崩溃,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掉,好不可怜。 沈棠垂眸思忖片刻。 “除了南下要投奔的那家亲戚,你还有其他亲眷能投靠吗?最好近一些……” 小丫头立在原地摇摇头,神情迷茫,她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能依靠的都没了。 翟乐叹道:“真可怜啊,要不也收了吧。” 沈棠想提剑给他戳几个孔。 “收什么收?她才多大?” 翟乐:“……???” 他猛地跳脚,声音上扬七八度:“在下是说让你将她收在身边当个丫鬟使使,好歹也是条活路。日后若有机会再寻亲啊,沈兄你都想到哪里去了?你莫不是以为是那个‘收’吧?” 沈棠:“……” 她不由得捂脸。 好吧,是她思想不健康。 沈棠调整好情绪,轻咳缓解尴尬:“你也听到了吧?你要不要先跟我回家?待时局稳定,再联系你其他家人或者南下寻亲?你太小,一人在外活不下去的。” 小丫头垂头想了很久很久。 满面泪水地用力点头。 “多谢恩人。” 只是,仍欲言又止,似有为难。 沈棠猜到她想说什么,道:“等天亮!大晚上的,摸黑找太危险,你就祈祷那些野兽没有饿疯了,或者留下具完整尸骨也行。” 这个时代八九岁的孩子都能当成大人看待了,亲人惨死,也知收敛尸骨,入土为安。 “多谢恩人。” 小丫头又深深地行了一礼,无比感激。 又道:“奴家小名阿囡。” “没取大名?” 小丫头不言。 沈棠:“那我僭越取一个?喊小名不太方便。你姓林的话,不如取名为‘风’,林风。” 翟乐:“林风?这也太男儿气了。” 沈棠翻白眼。 “你懂什么叫‘林下之风’?” 096:沈兄,真乃真君子也【求月票】 翟乐道:“林下之风?那就更不合适了。” 沈棠好奇:“如何不合适?” 她觉得这名字挺好挺有寓意。 除了听着不似个姑娘名儿,其他都行。 翟乐欲言又止。 如今世道,连一些王室都自身难保,典型的例如辛国王室,更别说普通人。 女郎亲属是什么情况尚不可知。也许很快能联系上,人家也愿意照拂故人遗孤,给她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若亲戚没良心,不啻于踏入另一个火坑。不过,更大可能是找不到。 毕竟,乱世之下,人命比草贱。 翟乐凑近沈棠低语,不让小丫头听到:“女郎跟在沈兄身边,不管她未来有什么造化,目下肯定是丫鬟身份。‘林下之风’这个名字太大,在下是怕她扛不起来,薄命早夭。” 沈棠好笑道:“笑芳还迷信这个?” 翟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棠却跟他唱反调:“我倒是不赞同笑芳这个看法。这般凶险必死的局面,她都能捡回一条命,可见是天不绝人。常言又说‘时过于期,否终则泰’,焉知往后不是一片坦途?” 翟乐见她坚持也不再泼冷水。 沈棠拍板钉钉:“行,以后就叫林风。” 小丫头情绪已经稳定许多,深深一礼,低兽垂眸,轻声道:“林风见过郎君。” 沈棠道:“至于字嘛,以后再取。” 此言一出,翟乐和林风都错愕看着她。 “这么看着我作甚?我哪里说错了吗?” 林风小手绞紧了衣袖,抿唇不语。 翟乐无语:“及笄取字,女郎还年幼呢。” 沈棠:“二十而冠,你不也没二十就有字?” 翟乐道:“这不一样。” 这个世界男子能凝聚文心武胆,而作为其标志之一,文心花押和武胆虎符会刻印主人的名讳以昭示身份。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认为早取字有助于文心武胆的凝练。 因此这两百余年,不管年纪多小,只要能感应到天地之气,并且顺利引导天地之气进入经脉、开拓丹府,便可以取字。一般是父母师长赐字,也有特殊情况——自己取。 女子的字则不一样。 如果十乌及笄还未许嫁,便是父母给取。如果及笄之前已经许嫁或者已经嫁人,一般是夫婿给取。沈兄肯定不是女郎的父母,由其取字,多少就有点不合适,不合乎礼仪。 如果沈兄对女郎有意,则另当别论。 翟乐觉得,他似乎看透了沈兄的用心。 嗯,还是险恶用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棠觉得脊背发凉。 这种直觉并未持续多久,混混们已经将尸体都搬到一片地方,眼睛不住往翟乐身上打转,隐隐带着几分期盼——翟乐挖坑,不仅能节省时间,挖出的坑又深又大又宽敞。 翟乐一向乐于助人:“行,看我的。” “挖坑不着急。”沈棠出手拦住他的动作,问混混,“尸体都搜过了?有用的、值钱的玩意儿都别落下,蚊子再小也是肉,不可浪费。” 沈·深谙勤俭持家之道·穷到摆摊卖酒·棠:“哪怕只是一小块碎银也是钱,不可放过。” 翟乐:“……” 混混们除了搬尸、搜尸,还得搬沈家那些木箱子。每一只箱子都死沉死沉,有些散落在地上,有些则堆在马车上。有些装着金银珠宝,有些装着文玩古董,有些则是女眷个人的“行李箱”。沈棠举着火把一一看过,林风手指绞着袖子,垂头跟在她身后。 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七口。 算上土匪抢走的,说不定能有五十口。 从箱内装的东西也看得出来,这林家多半是大富之家,家境富裕且有底蕴。若非沈棠二人镇着,这些混混都能扑上来疯抢。 沈棠吩咐林风:“你来收拾这些箱子。” 林风猛地抬头看着沈棠,欲言又止。 翟乐替她说了:“这,不太妥当吧……” 按理说这些都是战利品,但在不久之前还属于人家女郎极其家人的,现在家人死光只剩她一个,沈兄又让她去收拾这些东西…… 不妥当,不妥当。 沈棠翻了个白眼:“有哪里不妥当?大部分都是女眷用的东西,你让这些臭男人去弄?做个人吧!好歹给人留个清白身后名。再说了,明日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尸体。若是找不到,她们的衣裳还能留着建衣冠冢。” 翟乐一怔,没想到沈棠是这个考虑。 沈棠也不管林风惊愕表情,继续道:“至于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也算有点傍身的。” 她又顿了顿,叮嘱林风:“至于令堂她们的东西,你也挑拣一两件留着当念想,日后也好睹物思人……你怎么好好的,又要哭了?” 红丝未退下又添晶莹水雾,欲坠不坠。 她抹泪,发自内心感激:“多谢郎君。” 心虚的沈棠:“……” 拿了人家的钱还被唯一的幸存者数次感谢,脸皮再厚也有些挂不住,只得尴尬揉揉她的发顶,不自然道:“莫说什么‘谢’了,去吧。” 待林风转过身去,沈棠一把捂住脸。 翟乐喟叹,赞美道:“沈兄乃真君子!”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羞惭,羞惭。 她改为双手捂脸,闷声道:“别说了。” 没看到她尴尬得想抠出三室两厅吗? 翟乐:“???” 耗费小半个时辰,东西才算收拾好。 箱子重新整理装入马车,明日便能运下山,沈棠让混混们整理“营地”,准备在这里将就一晚上。因为天降横财,沈棠也大方了不少,允许混混们吃那些护卫准备的干粮。 让人干活,也得让人吃饱不是? 至于年纪尚幼的林风…… 林间蚊虫多,沈棠让她进车厢睡,特地叮嘱:“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待在车里别乱跑。” 林风闻言,担心地抬头看她。 又越过她看看那些混混。 沈棠明白她的意思,解释说:“不是这些混混,他们没这胆子作妖,是土匪。这山里有个土匪窝,之前应该就是他们抢劫的你们。难得路过个冤大头,开张就能吃三年,怎会让到嘴的肥鸭子飞了?他们对山形地势熟悉,刚才又闹出那么大动静,不可能没发现。最迟下半夜,绝对会来偷袭。” 097:落草为寇(上)【求月票】 听到土匪二字,林风明显瑟缩了一下。轻咬下唇,眉尾染上化不开的愁,她犹豫:“可……土匪人多势众,且武者数量未知。郎君何必以身犯险?不如趁夜下山,明日再议?” 眼前的郎君实在太年轻。 看外貌,比自己大不了两岁。 另一位倒是年长些,但仔细一看也是稚气未脱,应是还未及冠的富家少年郎。 林风先前躲在箱子里,暗孔视角有限,她能看到的画面不多,但也知道护卫个个负伤,两位郎君占了个“出其不意”的优势。二人与那些凶神恶煞的土匪放一块儿,好比两只兔子与一群流着涎水、凶神恶煞的凶犬,悬殊差距看得人想替他们捏一把汗。 沈棠没直接否定,只问:“为何?” 林风垂着头,说道:“我……奴家先前躲在箱中睡着,不知头一回来了多少土匪,但林家护卫付出每人负伤的代价才能杀出包围,可见那群土匪实力不俗。他们回去重整旗鼓,再来,必会带足人手,兴许还是倾巢而出。” 她生得稚气可爱,说话却有着这个年纪所没有的稳重,条理清晰,倒也算言之有物。 沈棠笑说:“借你吉言。” 林风不解地眨眨眼:“借……奴家吉言?” 沈棠道:“对啊,希望他们真的倾巢而出,还省了我爬山搜山,挖出他们老巢的麻烦。” 林风越听越惊愕,甚至忘了闭上嘴巴。 “可,郎君……” “在绝对力量面前,强弱与人数无关。” 林风闻言也不再担心,只是视线下意识落在沈棠腰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扫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沈棠好笑地拿起那枚文心花押,道:“你是在找这个?大晚上不太好找。” 沈棠的文心花押精致小巧,透明澄澈,翟乐的武胆虎符则是一块墨色虎头玉璧,他今天还穿着一袭黑衣,再加上夜晚光线漆黑暗淡,哪怕双眼裸视力5.0都很难找到它们。 林风顿时放下一半的心。 沈棠:“早些睡,过一两个时辰还有得忙。” 忙什么? 自然是忙清点土匪窝的战利品啊。 真正实现——空手出门,暴富归家。 林风乖顺道:“是。” 车厢车帘放了下来,混混们埋好尸体随便找了个地儿睡回笼觉。只有沈棠二人还在加夜班。 为了占得先机,二人都没待在树下,而是选择上树,藏身树冠,借着高度优势观察敌情,必要时候还能先发制人。不过,翟乐这边也有一个疑问:“他们要是下半夜不来呢?” 沈棠蹲坐在树干上,左手大饼,右手杜康酒,夜宵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分享小伙伴。 “不来?不来我们明早杀上去!” 放鸽子让她喂整晚蚊子,岂能原谅? “蚊子怎么不叮你?” 沈棠又拍死两只蚊子,回头却看到翟乐完全不受干扰,躲着是一动不动。 翟乐道:“叮啊,怎么不叮。” 他可招蚊子喜欢了,每逢夏季都要被叮得满身包,最后还是他阿兄告诉他,若将武胆习到武气外放的程度,蚊子就奈何他不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箭法都没练好的年纪,先学会了武气外放,耗费两年将其凝练成薄薄一层贴着周身肌肤,隔绝蚊虫侵扰。 自此之后,冬暖夏凉,寒暑不侵,蚊子叮断口器都吸不到他的血,阿兄果然不会骗他。 沈棠:“……” 淦! 气抖冷! 又是武胆专属。 可恶,歧视文心吗? 文心文士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沈棠面无表情,但离她两棵树的翟乐却觉得脊背微寒,摩挲手臂才将激起的鸡皮疙瘩压下去。这一喂蚊子就喂了……啊不是,等了一个时辰,算算时间也快接近丑时。 树下,混混们的鼾声此起彼伏。 树上,沈棠等得耐心耗尽,她冷着一张脸,慈母剑擦了好几回,眼底是即将溢出的杀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乍一听像是夜风吹动草木发出的响声,但仔细辨认却能听到些许怪异的呼吸声。 翟乐眸光一凌,给沈棠打了个西北的手势——这伙土匪是从这个方向慢慢靠拢过来的。 凝神了会儿,他又比了一个“百”。 意思是人数至少过百。有些脚步沉重,应该是普通人,但有些脚步较为轻盈,明显是练过武的,甚至可能是凝聚武胆的武者。哪怕只是个末流公士,也非普通人能抵挡。 他们离此处还有些距离。 沈棠摩拳擦掌,低声道:“不确定土匪手中有无弓箭,不能让他们靠太近,不若主动出击。” 虽然她不在意树下那些混混的生死,但既然收编了他们,他们即便是死也该死得有点价值,而不是睡着大觉被人砍成肉酱。 翟乐笑道:“应该没有弓箭。” 沈棠:“缘何这么确定?” 翟乐道:“因为我们营地篝火都熄了。” 沈棠一点就透,点头表示明白。 篝火熄灭,视线昏暗,敌人连他们在哪里都找不到。若想用弓箭偷袭造成大伤亡,那得好几百弓箭手齐射两三轮,一波灭残一半。不然就十来把弓箭,扎到人都要靠运气。 土匪窝能拉出几百弓箭手吗? 显然不可能。 人家一共才来了百多人。 箭矢属于耗材,一把弓造价也不便宜,有这个钱搞弓箭,还不如多弄两把大砍刀。 “以防万一,需先下手为强!”翟乐左手化出长弓,右手四指抓弦,缓缓拉开弓弦,凭着耳朵判断敌人大致位置,“留不留活口?” 沈棠道:“看他们自己运气。” 这就是让他掂量着看的意思? 翟乐了悟了。 土匪们怎么也没想到,暗中蛰伏的黑煞星已经磨刀霍霍,盯准了他们脆弱的脖颈。 一道道黑影正悄摸儿靠近。 倘若沈棠在这里,便会发现他们之中居然有好几张熟面孔——押解龚氏族人前往孝城的差役,为首的正是那名官差首领! “确定这里?” “头儿,确定。” 没一会儿,前去探消息的回来回禀:“头儿,听声音都睡了,睡得还挺死,个个打鼾。” 为首的闻言拧紧了眉峰。 睡得如此没防备,守夜的都没安排? 098:落草为寇(中)【求月票】 “……这非常不对劲。”首领道。 下属便问:“头儿,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首领闻言没好气地瞪了眼没啥长进的下属,道:“你脖子上那东西是摆着当摆设的?你们白日与他们交过手,啃了人家不少肉下来,他们大晚上被困山中无法下山,且不说咱们还会杀回来,即便不杀回来,野兽猛禽也够喝一壶了。睡得这么沉,你觉得正常?” 下属一听也是这个道理。 首领看了一眼沈棠营地方向,猜测道:“附近应该有埋伏,等着咱们上钩送命呢。” 下属迟疑:“那咱还动不动手啊?” 首领鼻尖溢出一声哼笑,不屑地道:“来都来了,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埋伏才能叫埋伏,被人看穿的埋伏就是个笑话。你,带着六名兄弟从这里过去,你和你,带十名兄弟从那里上……老九和老马带人……剩下的人后方跟上!” 他没选择所有人冲进去,而是选择分散包围。按底下人传回的消息来看,这伙商队护卫只剩四五十号人,个个还都是挂了彩的伤员。这种情况下,只能抱团集中力量,利用地势判断偷袭方向,也就是在营地斜侧面的山道,集中武力设下埋伏。 少部分人伪装睡觉,鼾声震天,借此降低敌人的警惕性,令其松懈,剩下的埋伏暗中,只待目标出现,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首领保险起见,选择分散武力,派出多只队伍分散进攻——只要有一路试出埋伏方位,便能合力围杀,反将营地护卫包个饺子。 正常情况下,首领这法子是切实有效的,但架不住真实情况跟他以为的内容出入太大。营地的鼾声是真的鼾声,那些混混此起彼伏打了一个多时辰,唯一的埋伏—— 沈棠和翟乐蹲在树上喂蚊子。 哦,不对,只有沈棠喂蚊子。 埋伏他们的敌人,从头至尾就俩人。 当然,首领分散进攻的法子还是给他们造成一定困扰。正在听声辨位的翟乐微拧眉峰,与沈棠低声交流:“他们选择分散行动了,这可不太好,咱们动作一定要快……” 土匪若能集中一处,射箭准度不够也不至于落空,沈兄提着剑杀人也不用来回得跑。 这会儿四散分开,仅凭二人就想短时间拿下所有的土匪,难度高了不止一点点。 沈棠仰头喝了一口杜康酒。 “莫慌。”说着用袖子抹去嘴角残余的酒液,笑道,“吾,十步杀一人!” 提剑,率先跃下树冠,汇聚文气于剑身,气势瞬间飙升至顶峰,用力一挥。无形透明的剑气带着刺耳爆音,从上至下轰向地面。 轰! 土地炸裂,数丈剑痕横在土匪脚下。 灰尘激扬数丈高,那一瞬似阴云遮天蔽月,蒙蔽所有月光。一道白影如流星般冲破尘雾,近乎实质化的杀意扑面而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首领心下大骇。 “是谁!” 他催动武胆,手中化出一柄十字长戟。 近一丈长的长戟枪尖冲着沈棠刺来,直袭面门要害,却被看似薄如蝉翼的长剑轻松挡下。 枪尖与剑身相撞,磅礴巨力震得首领虎口发麻,这股力道也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直到沈棠在应付他的空隙还封喉几个土匪小弟,剑身反射泠泠月光,他才猛地想起来,瞳孔随之震颤。 “居然是你!” “是我。”沈棠初时诧异,待看清那柄长戟,记忆如潮水般卷来,真真是冤家路窄,她冷嘲道,“来者既是客,不如将命留下!” 首领怒极反笑:“今日才是你的死期!” “是吗?你不妨瞪大了眼睛看看,现在谁才是劣势的那一个!”又菜又喜欢哔哔放狠话,沈棠对这种人就一个态度—— 往死了干! 首领闻言,心下生寒。 此时,他才注意到高处有人放冷箭。 一次至少四支! 每一支箭矢都能精准命中目标,似乎黑夜并未影响此人发挥。有些精准洞穿眉心,一箭毙命。有些虽没射到要害,但箭矢带来的力道大得惊人,大半穿过人身,深深没入泥地,限制目标行动。若有人拔箭,那下一箭瞄准的就是脑袋。 几乎每一息都有人倒在冷箭之下。 首领心下又惊又骇。 暗中的棘手,明面上这个也麻烦。 他明明记得此子数月前还在他手下勉力支撑、侥幸捡回一条命,这次交手,自己却奈何人家不得。后者明显没将他放在眼中,应付他进攻的同时,还有余力收割其他土匪性命。 即便他将近一丈的长戟舞得枪影绵密、滴水不漏,或横击、或直刺,十八般本事都用了出来,沈棠依旧应对自如,枪尖甚至连人家衣角都没沾到…… 哪还有先前左支右绌、狼狈逃窜的影子? 仅凭一人一剑,再加上暗中的弓箭手,便将他们百余号人拦在此处,寸步难行。 沈棠似乎看穿他的疑惑。 霍地欺身上前。首领手中长戟过长,回援根本来不及,当机立断弃长戟化短刃。 一瞬间,将丹府内的武气压榨到极限,汇聚刀身,近距离劈出一刀,这么近的距离闪躲是来不及的——刀气能轻轻松松将人从中劈成两半! 但首领万万没想到—— 刀气与突兀出现、交错成茧的黑白文气相撞,爆发出能将人吹飞数丈远的恐怖气浪。沈棠毫发无损,而他倒飞滚地,天旋地转滚了数圈才停下来,此时胸腔气血激荡,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角。 沈棠笑了笑:“意外吗?” 虽然她提剑就干的作风挺像武胆武者,但她腰间的文心花押则默默昭示众人——她是文士! 一个文士,怎么不会【明哲保身】? 翟乐蹲在树上,没错过亮了一瞬的文气,委屈瘪了瘪嘴——他可没忘记某位沈兄说的“不打辅助位”,合着沈兄会文心言灵啊。 沈棠看着站都站不起来的首领,正准备提剑上去补一剑,收了这个人头,谁知首领突然抬手,含着口中的血大喊道:“停,是我败了!” 大势已去,他带来百余人,死了三十多号,伤了三十多号。剩下几十号负责殿后策应的,都被这一幕杀破胆,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往反方向逃跑。 胜负毫无悬念。 沈棠心下冷哼。 他说停就停,自己不要面子吗? 沈棠紧了紧剑柄。 这时,不远处接二连三传来一声声密集惨叫。 沈棠与那名首领俱是一惊。 那个方向? 出事惨叫的,莫不是那几十号逃兵? 099:落草为寇(下)【求月票】 还不待首领思索出个所以然,逃兵跟下饺子一样从天而降。砰砰砰几声,一个个跟人肉沙包般摔在沈棠脚边不远处,口中哀嚎不断。轻则鼻青脸肿,重则骨折脑震荡。 竟都是被人丢过来的! 少数几个没有遭到毒手,勉强还能站着。他们活像是看到什么恐怖东西,被逼着一步步向后倒退。那股强大而纯粹的霸气将他们压制得毫无战意,唯余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首领面色刷得惨白,试图屈肘撑地起身,奈何浑身哪里都疼,数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怎么了?” 翟乐自树冠跃下,来到沈棠身边。 沈棠挑眉道:“这晚上真不平静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翟乐闻言将视线落向黑暗处。 铛,铛,铛。 翟乐一扫轻松,上扬的唇角逐渐没了弧度,那双桃花眼也罕见地流露出凝重之色。 随着那人靠近,耳边声响越发清晰。这声音他一点儿不陌生,分明是甲胄鳞甲关节碰撞特有的动静。来人脚步沉稳有力,节奏轻缓悠闲。看似随意,实则每步都在积蓄气势,节节拔高。他有预感,倘若来人气势蓄足,哪怕自己处于最佳状态也挡不住! 绝对是个劲敌! 翟乐斜侧上前一步,正好挡下沈棠半个身,压低声:“来人危险,倘若待会儿起了冲突,还麻烦沈兄委屈一二,文心辅助于我。” 沈棠听后,脸色有一瞬古怪。 “恐怕……不用了。” 翟乐正要问为什么,一道逼近两米的魁梧身影逐渐自黑暗走来,那人头戴黑色虎头兜鍪,头顶一束红缨,所穿铠甲皆以黑色“山”字甲片串联而成,美观不失霸气。披膊护肩,双腕戴虎头纹护臂,胸背甲覆盖整个上身,甲裙长至小腿,腰间正面戴着威风凛凛的虎头护腰,脚踩黑色皂靴,活像个战场下来的将军。 她凑近翟乐耳边道:“是那窃贼!” 翟乐:“……” 好家伙,果然是共叔武先生。 来人可不就是他吗? 不止是共叔武,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脸色比墨汁白不了多少的文士,一个祈元良,一个褚无晦。一个脸色比一个黑,几乎要跟夜色融为一体。双方碰面,共叔武便放心地舒了口气,甲胄化为黑色武气回归腰间武胆虎符。 没了那身四五十斤的甲胄,共叔武脚步都轻快不少,上前道:“可算找到你们了。” 翟乐苦笑:“共叔先生,对付几个土匪,用不着穿上武铠吧?你刚才可真是把我吓到了,差点儿也准备套上武铠跟你打一场。” 他走的就是灵便路线,跟同等级武胆武者相比,他的耐力和力气并不是很充足,连武铠也相对轻便,宜速战速决,忌久战恋战。 若真碰上个劲敌,还是那种慢热蓄力的,不先下手为强,等着人家正面将自己劈死吗? 共叔武只道:“谨慎为上。” 毕竟两位文士先生也跟着来了。 说起那两位先生…… 共叔武跟翟乐齐刷刷看向沈棠。 沈小郎君正一手提剑,一手叉腰,下巴微扬,眉宇间满是理直气壮。面对两位先生无声询问,她也毫不示弱,不觉得自己夜不归宿还跑山上跟人打打杀杀有哪里不对。 既能替天行道,惩奸除恶,惩恶扬善,还能劫富济贫——不用怀疑,这个“贫”就是她自己——一箭双雕的妙事,傻瓜才放着不干呢。 她也不是一个人“创业”。 不是还带了个翟乐么? 若祈善因此生气…… 沈棠叹气,用宽慰小孩儿的口吻说。 “下次我一定带你来,好叭?” 她深刻反省自己,真诚而认真。 祈善:“……” 担心一整夜的人完整待在自己跟前,他本该开心的,但看到沈小郎君这模样,他又觉得自己肠胃有点儿疼,火气到处乱窜。 这时,翟乐跳出来解释。 “祈先生,沈兄他喝醉了。” 祈善一听这话,再看沈棠不同于平时的神态,眼角狠狠抽了抽,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怪异好几个度,怪叫道,“你说他又喝酒了?” 翟乐:“一开始的酒不知道沈兄在哪里喝的,但上了山之后,至少喝了三斤……” 祈善:“……” 褚曜轻咳,拍拍他肩膀宽慰。 “罢了罢了,五郎安全无恙就好。” 祈善做了数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下乱窜的火气,暗暗告诉自己不要跟醉鬼争论。至于他们仨为了此事奔波,翻遍几个山头,摸黑找一整晚,待沈小郎君酒醒,再慢慢清算。 共叔武发现不远处的林间有动静,浓眉微拧,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却见林间走出来个年幼矮小的女孩儿,形容憔悴。翟乐也注意到她,喊了一声:“林小娘子,你醒了?” 林风听到翟乐声音才放心上前。 众人视线都聚拢在她身上。 林风年幼却并未怯场,行了一礼,起身行至沈棠身侧才回答:“听到动静便醒了。” 其实她一整晚都没睡,也睡不着。 听着外边的打斗声,吓得瑟瑟发抖,脑海中不断浮现不久前家人被护卫屠杀的场景。 可动静并未持续多久又归于平静。 她放心不下,偷摸过来看情况。 祈善问:“这位是?” 沈棠:“她是林风。” “林风?” “嗯,她以后跟着我。” 跟着? 祈善用古怪眼神暗暗打量沈棠。 翟乐补充:“祈先生,林小娘子前不久遭逢大难,亲眷中了贼人毒手,如今孑然一身,沈兄怜惜她遭遇,才准备将她带在身边照顾。沈兄是一片好心,并无他意。” 祈善:“……” 不说还好,一说他也忍不住想歪。 沈棠直接吐槽他:“翟笑芳,你刚才这话茶味好浓啊。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他意’?” 翟乐:“……” 虽然不懂“茶味好浓”是什么意思,但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不是啥好词儿。 翟乐在求生直觉下选择转移话题。 “这些土匪怎么处置?” 沈棠道:“命大,能活下来就收编了,若是熬不住死了,尸体就地埋掉,还能沃土。” 褚曜敏锐捕捉到一个词儿。 “收编?” 沈棠有点儿小骄傲地仰头。 “我现在也有几十号小弟了。” 褚曜弯了弯眸子,夸赞:“五郎英勇。” 祈善:“……” 白眼翻上天灵盖。 这时,他注意到那位受伤的土匪首领。 靠着过目不忘的能力,轻而易举认出他的身份,略一挑眉:“这位不是押送龚氏的官差吗?大小也是个官,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听到“龚氏”二字,共叔武脊背一僵。 锐利眼神几乎要射穿此人。 100:有心为之【中秋快乐】 土匪首领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焦点。 他看了一眼说话的祈善,隐约觉得这人面善。待他看到祈善身侧的沈棠,才蓦地想起来哪里见过——这不就是那天从他手中保住“龚氏男嗣逃犯”的文心文士? 真真是冤家路窄。 土匪首领内心暗骂一声,面无表情道:“正是在下。至于个中缘由,实在是一言难尽。” 沈棠好奇:“什么‘一言难尽的缘由’,能让有着大好前途、吃着公家饭的人选择落草?” 明摆着是想追根究底满足好奇心。 被揭伤疤的土匪首领:“……” 沈棠不待他开口,抬手指着营地方向,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那里再谈。” 先前的动静并不小,营地的混混睡得再死也都醒了,本以为要跟土匪血战一番才能捡回小命,谁知他们睡意刚散去,战斗已经结束了。沈棠毫不客气地指挥他们去干活。 干什么活? 那些土匪的尸体不得埋了? 还剩一口气的土匪小弟,不得统一看管? 最后那几个没受伤的俘虏,不得抓起来? 这些活儿,混混们不干谁去干? 祈善眼神变得越发微妙。 “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沈棠:“新收编的混混马仔!” 祈善:“……” 他是想着培养、催生沈棠的野心,推着沈小郎君走上他期许的那条路,但他也知道以小郎君的天真单纯、年轻稚嫩,这事儿还有得磨。他都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了。 谁知就一天没盯着,沈小郎君已经收编几十号人,还都是年纪偏年轻的青壮年。 祈善疑惑,究竟是哪一步快进了? “……沈小郎君怎么突然想到收编这些人?” 沈棠诚实回答:“我本来没想收编。收编有什么用?养这些人得花钱,还不如杀了一了百了,干脆利落还省事儿。但是笑芳把我台阶拆了,我要是不收编感觉没面子……” 祈善:“……???”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凑成句子再从沈小郎君口中说出来,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什么拆台阶? 什么没面子? 祈善二次疑惑,究竟是哪一步快进了? 沈棠莫名地开始跃跃欲试:“元良要是觉得收编这些人不妥当,我可以送他们上黄泉路。” 杀了这些人,她就不用花钱养他们。 能省好大一笔开支。 开源节流,双管齐下,很快就能脱贫。 祈善:“……” 他有些头疼地掐着眉心,摆手阻止道:“不用不用,既然已经收编了,那就用着吧。” 祈善选择放弃探究醉鬼的逻辑。 结果符合预期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沈棠看着不大情愿地道:“哦。” 丝毫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的混混们,抢着将营地拾掇一番,重新点起篝火。林风爬上马车,搬来几张马扎供沈棠几人落座。沈棠让她别忙活,坐下来烤饼吃。 有饼吃着,有酒喝着,还有仇人的落魄史听着,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能获得愉悦。 提供“落魄史”素材的土匪首领不赞同。 奈何形势比人强,不想配合也得配合。 土匪首领:“那日,我们将那批龚氏犯人全部押送到孝城,依次与接收女犯的教坊曜灵阁、接收男犯的孝城驻军核对人数,确认无误,准备暂歇两日再回去复命……” 说是暂歇,其实就是体验孝城特色行业。 押送犯人这一路可把不少人憋坏了。 沉溺温柔乡,不可自拔。 磨磨蹭蹭又拖了两日,刚出孝城,还未上官道,半路碰见几个神色不正常的土匪。他们从几个土匪身上搜到一封加急迷信,正是信函内容让土匪首领决心落草为寇…… 祈善皱眉:“密信写着什么?” 土匪首领攥紧了双拳,面皮受情绪影响,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青筋若隐若现。 良久他才稳定情绪,吐出一口浊气。 “说是有百姓不满暴政,欲私下密谋造反,国主郑乔闻言大怒,下令让心腹镇压那些暴民。为平息郑乔怒火,负责督办此事的心腹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 结果并未抓到什么密谋造反的人。 但郑乔并不相信,数次给心腹施压。 这个心腹也是个狠人,为了交差,用十几个村落百姓人头充数。但纸包不住火,这事儿像一根导火索,再加上郑乔那些羞辱辛国王室、旧臣、遗民的骚操作,彻底引爆! 原先只是谣传造反,现在真有人造反。 这封密信是八百里加急传递给四宝郡郡守的,讲明前因后果,让其调兵,防备四宝郡境内可能发生的内乱。奈何,传信的倒霉,被土匪干掉了,而土匪又倒霉撞到他手中。 “因为这个,你就落草为寇?”反正各地又有作乱的苗头,郑乔国主的王位不太稳当,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落草为寇当山大王? 土匪首领道:“这只是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被屠杀的几个村落,其中便有他的故乡,他的家人都在那里。与他同乡的几个差役也受不了这个结果,跟随他一块儿落草了,其他差役继续返程。 “这么巧合?” 祈善道:“是有心为之。” 褚曜闭眸思索,手指有节奏地点着膝盖。 听到祈善这句话,他也睁开眼附和:“被屠杀的几个村落,全部散落在临时行宫附近,谣言也是从这一带传出的,五郎不觉得有意思?以郑乔多疑又暴戾的脾性,骤然知道此事,不管真假都会下达命调查,将一切不安定、威胁他的不利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负责督办此事的郑乔心腹,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普通百姓人头冒充军功的事没少干……” 祈善继续道:“若有人在那名心腹身侧稍加暗示,屠杀村落,将他们指认为暴民,拿去跟郑乔交差也不是不可能发生……郑乔入主辛国后,一系列举动本就激发民怨……” 火上浇油,事情自然会越闹越大。 以此为契机,各地陆陆续续有势力造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此事唯一的巧合就是土匪首领家乡也在那一代。其他的细节,全都有推手暗中推动,搅乱整个局势! 101:伪女娇作伥乱北辰【求月票】 沈棠不由得发出来自灵魂的感慨。 “郑乔可真是个矛盾重重的人物。” 祈善:“矛盾重重?” “他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费解。” 褚曜:“让五郎费解?” “说郑乔愚蠢吧,他又是卧薪尝胆又是忍辱负重,没点儿脑子别说在辛国旧臣手中活下来,估计连内庭都走不出去。但要说此人聪明,又看不出他聪明在哪儿,大好局势能糟蹋成这个鬼样子。辛国本身国运将尽,因此庚国灭辛国并未耗损多少,若能安分修生养息,没那些纵容帐下兵马屠城劫掠、羞辱辛国王室的蠢事,未必不能图谋西北全境……” 或许是本性如此,又或许是自小在内庭长大,见惯了后宫争斗的阴私,所以耳濡目染下也喜欢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毒手段,但不管怎么说他赢了,也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 大好局面非得作死。 一手王炸打成渣渣。 褚曜笑了笑:“因为郑乔相当自负。他是很聪明,少时天资极高,不然怎会有名士名家不顾他的出身,愿倾囊相授?倘若不是被辛国国主收入内廷,以其资质,或许这会儿也是誉满天下、极口项斯之名士了。但越是如此,他被毁后越容易作茧自缚。” 沈棠喃喃:“自负?自缚?” 褚曜不知想到什么,眼尾似有讥讽一闪而过:“他未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在他眼中,辛国旧臣也好,辛国遗民也罢,不过是被他践踏在脚底的蝼蚁。蝼蚁即便倾巢而出也难成气候,只消放一把火就能烧个干净。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他自负也自卑。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他在辛国内庭不光彩的过去,所以他为了极力遮掩这些,他便要向全天下展示他肆意作践、玩弄仇人的手段……” 今天将这家夷三族,明天把那家抄家流放,后天嘉奖胡作非为的心腹、纵容他们为非作歹,被损害利益的蝼蚁再怎么抗议挣扎,在他统御的势力战车之下,统统被碾为肉渣。 而且—— 褚曜看得透彻:“虽然不知‘临时行宫附近有暴民造反’的谣言是谁散播的,但从郑乔癫狂、歇斯底里的反应来看,他兴许也意识到自身处境岌岌可危,所以一个没根据的谣言就能让他草木皆兵。只是,五郎觉得郑乔走到这一步,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沈棠思忖后摇了摇头。 “郑乔任由愤怒仇恨支配理智,将自己生路斩尽,如今想回头也难,索性就癫狂到底?” 褚曜淡淡道:“慎独自律,修己安人,正身而天下归之,郑乔则是背离天下的那个。” 所以注定没好下场。 这时,沈棠注意到一旁的林风格外沉默,于是轻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困了。 八九岁的孩子,精力有限。 林风醒过神,抬头才发现大家伙儿都在看着她,低头嚅嗫着道:“奴家是突然想起来家乡听过的一段坊间唱词儿,其中有一句是‘伪女娇作伥乱北辰,二十路烟尘冲紫宫’。” 祈善二人还真没听过这消息。 毕竟凌州离这里也不近。 只是—— 祈善似笑非笑地调侃:“传出这则唱词儿的人,倒是一点儿不给郑乔面子。” 世人皆知郑乔曾被辛国国主赐名“女娇”,北辰代指“帝星”或者“帝王居所”,紫宫也有“帝王宫禁”的意思。前一句骂郑乔坏事做尽乱了内庭,得位不正,后一句就有点耐人寻味。 烟尘即烽烟征尘,代指势力。二十路“势力”冲击紫宫,绝对是郑乔听了要高枕难眠、辗转反侧的消息……不,或许已经睡不着了。 祈善倏问:“你从凌州来,那边局势如何?” 林风小手抓着衣摆,神情难过:“奴家不清楚,只是听家中仆妇谈起外头又开始打仗……” 正因如此,林家才会选择避祸南下。 祈善看着狼狈的土匪首领,遭难的林家一门,心下了然——凌州境内出现那段唱词,跟着内乱,谣传临时行宫附近有暴民,结果闹腾下来真有人造反…… 郑乔已失民心,各方势力都想要他的命,倒是四宝郡还算安静些,打仗消息也未传来。 他与褚曜暗中交换了个眼神。 这局面的确是他们想看到的,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早。原以为郑乔的江山还能撑个五年,战乱苗头从四宝郡开始。五年,足够他们布局谋划,也给沈小郎君成长时间。 没想到其他人比他俩还会来事。 窥一斑而见全豹,从这些唱词、谣言出现的时机和地方也看得出来,“恶人”有点多啊。 沈棠宽慰地拍拍小丫头发顶,倏忽想到什么,摸出了几颗饴糖递给她。 “喏,甜的。” 小孩爱吃糖,林风应该也不例外吧? 看着手心躺着的几块饴糖,林风眼眶微热。 翟乐叹道:“打不打仗,苦的都是百姓。” 庚、辛两国打仗,战场就放在辛国,辛国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战争结束,平定还没大半年,战乱又起。这回不知要打几年,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又要花多少时间平复疮疤? 转念一想,岂止辛国如此? 辛国百姓只是整个大陆的一片缩影。 沈棠见众人神色哀泣,情绪低沉,感觉不自在。正想出声找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共叔武倏然道:“五郎,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什么不情之请?直言便是。” 他指了指土匪首领,还有被俘虏的几个土匪:“有些事情想跟他们谈一谈。” “谈谈?” 共叔武眸色闪过冷意:“对。” 沈棠稍微一想便懂了他的意思。 正色道:“你们随便聊。” 送他们下去跟阎王聊天她都没意见。 还帮她省了几张吃饭的嘴。 虽说官差押解犯人属于“公务”,他们也是秉公办事,但流放路上那些折磨可不在“公事”范畴。不知有多少龚氏子弟、女眷亲属死在这些差役手中,共叔武的要求合情合理。 土匪首领迷惑不解,待所有土匪都被拉到偏僻小角落,保证此处动静不会惊扰沈棠等人,共叔武才冷笑着问土匪俘虏:“你们之中,哪些曾任职差役?参与押解龚氏族人?” 闻言,土匪首领心头突突几下。 他不由得问:“你是……” 共叔武继续冷笑:“在下龚文,龚义理!” 土匪首领只知龚氏有个在逃的九等五大夫,不知名讳,听到共叔武真名也没想到这层。可光听姓氏,他便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几个幸存差役吓得面皮轻抖。 龚…… 龚氏的龚? 102:生米煮成熟饭【求月票】 祈善无奈地目送共叔武带人离开。 啧啧一声:“可惜了,可惜了。” 沈棠一手撑着额,浑身潮热,黏腻的汗液沾湿内裳。双颊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薄红,奈何篝火旺盛,照在脸上盖住了肌肤由内向外透出的红,无人发现她的细微异常。 “什么可惜了?” 沈棠勉强打起精神,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那些差役啊,可惜了。”祈善笑着回答,“寻常末流公士对付两三个成年男子,为首的那个又是个三等簪枭。虽说实力不如何,但当个部曲小教头,教教新人不成问题。” 一下子都被共叔武干掉,岂不是损失? 沈棠揉着太阳穴:“那几张吃饭的嘴哪里抵得上一个共叔武?二者有仇,不死他们死谁?” “此话有理,如此一算的确不亏。” 他说完,沈棠身侧的林风抖了抖。 在小丫头的视角,祈善说这话的模样太诡异可怕了,眉眼满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看着沈棠的目光,活像是重慈院中爱偷吃的老嬷嬷盯着一盘肥美好吃的美食,不似个正经人。 她抿了抿唇,又往沈棠身侧凑了凑。 没一会儿,肩膀陡然一沉。 她惊愕扭头,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发顶,些许不服从的发丝儿顺着她扭头的动作从她脸颊滑过,带来密密麻麻、丝丝缕缕的痒意。因为凑得近,还能嗅到呼吸间飘来的酒味。 原来是沈棠太困睡着了,脑袋一歪,正靠着林风的肩膀,翟乐注意到这边情况,出手抓住沈棠另一侧肩膀,解了林风的窘迫——她年纪尚小,沈棠的重量对她来说够呛。 祈善起身将沈棠搀扶起来。 不可思议道:“这就睡了?” 刚才还说这话呢。 双目紧闭,呼吸平稳轻缓,若凑近仔细听,还能听到些许的鼾声,的确是睡着了。 完全没一点点预兆,脑袋一歪秒睡。 褚曜忍俊不禁。 他道:“睡着了才好啊。” 继续醉着,他担心祈善能少活好几年。 祈善无奈地“啧”了一声,弯腰将睡死过去,半点儿知觉没有的沈棠扛在肩上,搬进车厢。 吩咐跟上来的林风。 “这里不用你伺候,去睡吧。” 林风迟疑:“可是……” 祈善失笑:“你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照顾人?且去睡,养好精神,其他事情白日再说。” 只看林风的装扮也知道她以前只有被人伺候的经验。照顾一个精力充沛的醉鬼,成年男子的精力都跟不上,更何况是她?看她一脸倦意,面颊泛着青白,便知她状态很不好,与其强撑着表现自己的用处,不如好好休息。 林风神色倔强,抿了抿唇,没选择其他车厢,而是选择沈棠的车厢找了个角落坐着。 祈善见她执拗也不好再坚持。 出乎意料,醉鬼睡着了反而很安分。 emmm……还安分得吓人,倘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乍一看还以为此人已经安详了。 祈善盯了一会儿,确认她不会突然蹦起来闹事,松了口气,临走前还不忘给沈棠下一道【明哲保身】的保护,保护人的同时还能免于蚊虫叮咬,能睡得安稳些。 下了马车,共叔武已经一身血回来。 不消说,那几个多半真·安详了。 共叔武一上来就提建议:“土匪窝的位置已经问到,他们为了今夜的偷袭,将寨子大部分精锐都带了出来,剩下留守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先生,我等明日便去将它端了?” 因为翟乐在,他有些话不好说。 攻下这个位置隐蔽的土匪窝,他们有个落脚处,回头劫了税银,那笔税银也有地方安置。 孝城城内是郡守的地盘,不安全。 祈善垂眸思忖。 摆手:“不妥。” 共叔武诧异:“不妥?” 他盘问过那些土匪,知道林家有不少财产都被土匪劫走,若不抢回来,岂不便宜他们? 祈善摇头:“不能等明日。” 共叔武:“今夜就动手?” “对,待明日再动手恐生变。” 至于是什么“变”,他却没有说。 在场众人只有褚曜知道。 这个“变”自然是他家五郎啊。 通过上次醉酒乌龙,二人便知道五郎不仅酒量极差、酒品极差,酒醒后还会忘记醉酒时干过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只会记得跟混混打群架,打群架之后干的事儿一件不认。 自然也包括收编混混、找土匪晦气。 倒不如趁着她还未酒醒将土匪窝攻下来,生米煮成熟饭,五郎想抵赖也抵赖不成。 褚曜笑眯眯对着翟乐道:“今夜便麻烦翟小郎君帮忙压阵,待明日五郎醒来,必有重谢。” 翟乐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妥。 只是好奇:“不用在下去帮忙?” 褚曜道:“土匪窝只剩老弱病残,不足为惧,有共叔壮士就行。这些混混土匪还未真正归心,五郎又宿醉不醒,总得留个人在这里盯着,以免他们恶向胆边生,暴起造反。” 翟乐一听也是这个道理。 共叔武九等五大夫,若是连他都搞不定一个精锐尽失的土匪窝,那实在是可笑。更别说祈善先生也会跟着过去。这个阵容,即便单挑一个千人规模的普通匪寨也不虚。 当即同意了安排。 所有人当中最累的应该是褚曜,他文心被废多年,再加上月华楼后厨杂活的磋磨,身体精力都大不如前。安排好诸事,他便在沈棠睡着的马车车外小憩,闭目养好精神。 但没眯眼多久,耳旁听到些许异动。 翟乐隔得远也被惊动,循声看了过来。 褚曜皱眉,一边抬手示意翟乐先不要动,一边掀开车帘,借着篝火的光,勉强看到车厢内的情形。林风抱膝瑟缩着,黑黝黝的眼睛闪动着惊惧。 褚曜压低声问她:“发生何事了?” 林风嚅嗫:“光,发光了……” “什么发光了?” 林风指着沈棠哆嗦道:“郎君的文心花押,方才突然有光飞过来,奴、奴家怕……” 明明身体很困,但精神却很亢奋,林风根本睡不着,蜷缩在角落,下巴抵着膝盖发呆消磨时间,逐渐眼前开始发昏发黑。就在她以为自己能睡着的时候,那枚花押突然飞起来。 隐约看到一道光冲自己撞来。 她被吓得猛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褚曜皱眉:“确信不是祈善留下的文气?” 林风咬着唇:“不是文气……” 文气是黑白二色,她是知道的。 但刚刚那道光是金色的…… 细长细长的,像是某种动物。 林风摸摸额头,又没任何异样感觉,连她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迷糊产生错觉了…… 103:谁盗了老子的号【求月票】 褚曜闻言给沈棠仔细把脉。 脉象强健有力、气血旺盛澎湃,明显属于壮士得能徒手干死好几头牛的健康状态,并无任何异常。他不放心又换了一只手把脉,同样的脉象,不由得打消了心中疑虑与担心。 他宽慰林风:“五郎一切安好,许是你太困乏了产生幻觉?早些安睡,养足精神再说。” 林风放下抚摸额头的手。 神情闪过一瞬迷茫和怀疑。 或许,她真是太累了产生幻觉? 本着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林风咽下了质疑的话,乖顺地点点头,将此事揭过去。褚曜见状放下车帘,恢复先前小憩的姿势,闭目养神。林风双手抱膝,下巴抵着膝盖。 不知道是真的困了还是别的,这次闭眼很快就酝酿出睡意,竟是一觉无梦睡到日头高悬。 跟她一样一夜好梦的,还有沈棠。 不过沈棠属于睡觉的时候香甜,睡个昏天暗地都不想醒,可一睁开眼浑身上下都跟上了刑一样痛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微微蹙眉,睫羽细颤,非常缓慢地睁开眼。 初时,双目似看着虚空,毫无焦点,但随着意识回笼,目光凝聚,身体感知正飞速归位。 这可让她遭了大罪了。 浑身都疼,但最疼的是几欲炸开的脑袋。 “卧槽……谁tm打我头?” 不不不—— 她更想问是不是有人趁着她睡觉给她脑子做了开颅手术!饶是意志力强大如她,也有种双手抱头撞地缓解疼痛的冲动。沈棠从标准仰躺、双手交叠放小腹的睡姿改为蜷缩跪床。 “不是……这、这又是什么地方?” 沈棠倒吸一口冷气,好不容易将剧痛压制下,一抬头、一睁眼,发现自己又跑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这回不是群架现场了,而是一间空荡荡的土瓦房,唯有“家徒四壁”能形容。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跽坐在简陋塌上。 窗外明媚阳光透过粗陋的窗布,在地上投下一道扭曲抽象又滑稽的影子,沈棠抬手用腕部捶了捶额头,试图回想起自己睡觉前的记忆,自己又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 结果…… 完全想不起来。 她最后的记忆在干嘛来着? 一幕幕画面闪回般在她脑中飞速掠过。 混混、翟乐、酒摊、掀酒摊、打架…… 然后? 然后她的酒摊没了!!! 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愤怒瞬间爆表直冲天灵盖,蹦着跳下床,口中骂骂咧咧:“操,老子的酒摊!一群混混也敢掀你老子的摊子!真真是厕所里开大灯,你他娘的找屎呢!” 还未迈出步子,大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骤然撞入一双圆滚有神的眸。 这双眸子主人正微张嘴,惊诧地看着自己。 二人面面相觑。 沈棠:“……???” 慢着慢着,她刚刚是不是爆粗口了? 沈棠脸色变了又变,恨不得就这么钻进地缝里。她这会儿真的尴尬,门外这个小姑娘看着八九岁,穿着富贵,一瞧就知道是金尊玉贵养着的深闺贵女,多半连个脏话都没入过耳。 沈棠一上来就是户口本式问候。 估计她在门外遭遇冲击挺大。 一脑补这个社死画面,她就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心中默念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但很显然,小姑娘眼不瞎,耳不聋。 她端着盛满水的木盆走了进来。 “郎君醒了?” 说完,沈棠听到拧布巾的水淋声。 沈棠也是厚脸皮,尴尬了一会儿就恢复常色,起身坐回床榻,目光追随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问:“是女郎救了我?这里是哪里?” 林风被她问懵,但想到祈善他们的吩咐,暗道果然如此,郎君醉酒还真不会记得酒后干的事情。她回忆家中丫鬟伺候自己的动作,将拧干的布巾递给沈棠:“不是奴家救得郎君,是郎君昨夜救得奴家。此处是孝城外的土匪寨,具体在哪儿奴家也不知。” 林风说话口齿清晰。 每一个字,沈棠都懂,但组合她就懵逼了。 “土匪寨???” 傻愣愣接过布巾,习惯性擦脸。 冰凉泉水刺激肌肤,残余困意消失无踪。 “我、我救了你???” 这些事情她一点儿印象没有。 沈棠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人趁着她不注意,盗了她的号。这就好比自己几天没上号,结果一上号,游戏上了王者,签名还被改写成“老子帮你打上去了,不用谢,菜鸡”。 不然怎么解释自己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小姑娘又端来一碗汤。 看着汤汁不太友好的颜色,沈棠抗拒。 林风似读懂她的沉默:“这是褚先生煮的醒酒汤,郎君宿醉一夜,醒来肯定不舒服。” 沈棠怔了怔:“宿醉?我没喝酒啊。” 不过,林风的表情显然不是这么说的。 沈棠:“……” 小姑娘不说还好,一说她还真闻到自己身上残存的酒气,混合湿汗,糅杂在一起,发酵发酸,气味还真不太友好。沈棠嗅了嗅汤汁气味,发现的确是醒酒的,一饮而尽。 沈棠问:“小娘子叫什么?” “林风,林下之风的林风。”说完,林风顿了一顿,暗中看着沈棠的神色,又咬着下唇补充了句,“这是昨夜郎君给奴家取的名儿。” 沈棠抚掌赞道:“林风?好名字!” 果然,她真的有才华。 即便是醉酒也不影响她的超常发挥! “我救了你……那你家人呢?” 刚问出口她就后悔自己嘴快。 林风小姑娘穿着富贵,生得精致漂亮,特别是那一口含雪皓齿,贝联珠贯,寻常人家没这个财力养出来。不管她是与家人一块儿遭遇危险,还是被劫匪劫掠到这里,倘若家人还在,照顾人的活儿怎么也轮不到她,更遑论说让救命恩人给家中掌上明珠取名了。 多半,家人已经遭遇不幸了。 沈棠这个问题实在是欠妥。 林风的回答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听到林家一门的遭遇,沈棠很是怜惜同情这名小女娃,声音也软了几分,道:“你莫怕,你家人……回头我下那处山崖看看,若能将他们安葬了便安葬了,你日后便跟着我。”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了小姑娘了,那双黑白分明、滚圆可人的眼珠子浮现一层绯红水雾,垂首“嗯”了一声,软糯道:“多谢郎君。” 沈棠以为自己莫名醉酒喝断片,干的事情应该也就这么一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自己做好人好事了,直到她走出土瓦房。 104:逼良为匪【求月票】 因为宿醉刚醒,沈棠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所以就没注意到林风先前提过的一处细节——既然是她救下林风,为何她俩会在土匪寨! 当沈棠看到土瓦房外的场景,她明白了。 屋外有几十…… 不,足有一百多号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健康的残疾的。 还有五十来口大小不一的箱子。 只看木料颜色质地便知是好东西。 这伙人统一蹲在屋外那片扬着黄沙、坑坑洼洼的空地上,暴晒着太阳,浑身挂着热汗,一动也不敢动,面上挂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惧色。他们恐惧的源头,沈棠还认识。 不正是共叔武、翟乐、“引导npc”祈善以及接替祈善班的褚曜。全员恶人? 沈棠张了张口不知该问什么。 干巴巴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五郎醒了?”褚曜转头,笑容慈和,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看小辈的“怜爱”,“头可还疼?” 沈棠莫名打了个怵。 “不疼了。” 虽然褚曜笑容跟平时一样,但今天格外……格外热情、愉悦、开心?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但被这么盯着,她莫名有种被人丢进冰窖,寒气裹体,后颈发凉的…… 错觉??? “你能别这么笑嘛,我看着瘆得慌……” 褚曜笑容一僵,一侧的祈善开腔说话:“方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听声音都知道沈小郎君中气十足,肯定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沈棠这才看到祈善左手端着一本册子,右手提着一支笔,埋头不知在写什么东西。 “你、你们都听到了?” “沈小郎君为什么会以为我们听不到?” 沈棠:“……” 也是,除了褚曜老先生,哪个不是有文心就是有武胆?个个耳聪目明,她醒来那番“惊天动地”的骂骂咧咧,一点儿没控制音量。听到正常,听不到才有问题。 唯一让沈棠不那么社死尴尬的是——这几人对沈棠爆粗口并没什么反应。 其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 这几人又不是那些蹲在家里,有事没事办清谈、开曲水流觞party、交际能力一流的高(社)雅(交)名(名)士(媛)。不会被人问候两句,还嘴的时候,来来回回只一句“放肆”,更不会气得通红脸,急切低骂结果只蹦出来一句毫无杀伤力的“混账”。 他们骂人词库其实都挺丰富。 诸如“忘八端”、套用《相鼠》骂一句“胡不遄死”,亦或者骂人不说脏字,引经据典、指桑骂槐,礼貌问候一下户口本。若是气性上来,坊间俚语骂人也正常。 沈棠那番骂骂咧咧都够不上让他们皱眉的段位,唯一让他们感觉“出格”的,大概就是那句“厕所里开大灯,你他娘的找屎”的俏皮话。 沈棠:“这些人在干嘛?”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佯装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加入他们群聊。 褚曜笑眯眯道:“这些人在等五郎发落。” 沈棠语噎:“……等、等我发落???” 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祈善啪得一声,将手中册子往沈棠手心一拍,悠悠道来实情:“自然是等你。因为这些都是沈小郎君的战利品,除了你,无人能决定他们的未来……郎君也请放心,属于翟小郎君的那一份已经清点好。” 翟乐也笑道:“出来玩了一趟,没想到还能‘满载而归’。不过我与阿兄在外游历,身边也带不了太多黄白之物,便将属于我那份折算成欠条。日后有缘,再向沈兄讨要。” 他与沈棠拿下那些护卫,按功劳,那一部分林家财产他也能分一半。只是翟乐本身并不缺钱,老家又在千里之外的东南,他也不可能带着这批东西上路,索性就说不要了。 只是祈善先生较真不肯。 翟乐盛情难却,便提出打个欠条。 以后有机会他再来取这笔钱。 翟乐的建议郑重祈善下怀,他本来也没打算让翟乐将这些财物带走的。于是这个提议得到双方一致赞同,他草拟了欠条,一式两份,还用沈棠的文心花押在欠条上面盖戳。 沈棠:“……” (╯‵□′)╯︵┻━┻ 这话题没法参与,全是她不知道的事。 她低头翻了翻祈善写好的账目,一目十行看了几页,顿时有些坐立难安。余光左右偷瞧,发现林风不在,她才啪得一声合上账册。心虚般压低声:“这些都是林风的吧?” 占人孤女财产不怕天打雷劈吗? 虽说一觉醒来、天降巨富是做梦都想的事儿,但一想这些财产原来的主人,不太舒服。 祈善道:“郎君何出此言?” 沈棠支吾:“本、本来就是……” 褚曜插了一句:“此话差矣,郎君从林氏家贼手中取得一半资产,又从盗匪手中取得另一半,并非从林小娘子手中夺得。缘何会是林小娘子的?且当下世道,八九稚童,身揣巨富,如何立身?这不是巨财而是索命剧毒!” 沈棠张了张口:“可……” 不能说褚曜二人这话不对,但她也无法说他们对。当下的世界观,这俩肯定没毛病,但沈棠作为一个三好五美、遵纪守法又朴素善良的新时代宅女,肯定不能这么说啊。 被入室抢劫杀人犯抢走的财产,又被黑吃黑之后,它就不属于受害者了吗??? 沈棠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褚曜和祈善二人暗下对视一眼。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醉酒时候一派匪气、说劫就劫的沈小郎君,醒来会浑身洋溢正气。 不过,这根本难不倒二人。 同样也用“打欠条”的方式解决——既然沈小郎君觉得这么做会亏欠林家小娘子,不如等以后她出阁,准备差不多的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再她出阁前,保证她的安全。 这办法两全其美! 沈棠想了想,也是这道理,于是芥蒂全无。 “行,那我去打欠条。” 收到欠条的林风则是哭笑不得。 只是心头越发熨贴。 打完欠条的沈棠:“……” 不对劲,很不对劲,看着这群在太阳底下暴晒的人,她怎么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 偏偏这时,祈善那催魂似的声音又闯入她耳畔:“沈小郎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沈棠感觉耳朵发痒,忍不住拉开距离。 但他的声音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忽视不得。 “放了?” “卖了?” “埋了?” “还是屠了?” 沈棠:“……” 105:建村【求月票】 不待沈棠回答,祈善兀自喃喃道:“放了,这不妥,这些土匪本就是没了生路才落草为寇的,放出去不过是让他们另起炉灶,而这些老弱病残……手脚完好的青壮尚且只有落草一条路,他们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沈棠听到后半句,心口堵得难受。 她道:“放走这条路,不可取。” 祈善见她有回应,便又笑道:“是极,不可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放了这些土匪,以后死在他们手中的百姓何其无辜?那——不如卖了?这里不少人还年轻,有力气能卖点钱,其他的,啧,只能贱卖。” 沈棠余光瞄了眼褚曜,断然否决。 “不成不成!” 这是人又不是牲口! 祈善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谁知祈善还火上浇油,冷冷道:“埋了?” 沈棠:“活埋?” “屠了再埋也行。” 见祈善越说越不像话,沈棠脸上罕见出现怒容,逼近几步,仰头质问:“……祈元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人没说话,那些在太阳底下晒着的人更加不敢吱声,几个胆小的已经吓白脸,气息起伏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能翻白眼厥过去。 “在下知道。” “我看你是不知道!” 祈善当即就反问:“既然在下提的意见,郎君都反对,那郎君说说该怎么处置他们?” 沈棠:“……” 她…… 她能有什么办法? 总不可能给这些人一笔钱财让人下山从良,安生生活吧?呸——真这么干,沈棠都想给自己做个开颅手术倒一倒脑子里的水。孝城商贩、林家老弱,前者遭地痞欺辱,后者枉死他乡只剩一个林风……哪一桩哪一件,跟眼前这些看似无辜的人无关? 眼前这些人,杀不得,放不得,卖不得…… 沈棠颇为头疼地扶额拧眉。 内心抱怨醉酒后的自己干嘛留着这些麻烦,反正都不是啥好东西,杀都杀那么多人了,干什么不趁醉全杀了……当这个想法跳入脑海的时候,她自己都惊了一跳。 她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念头? 怎能生出三观如此歪斜的想法? 沈棠震惊自己的可怖,越想越慌。 尖锐、绵密、无法忽视的刺痛从脑海深处传来,疼得她眉峰聚拢,咬紧牙关,不知不觉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原先红润的面颊一片煞白,唇色退去,仿若大病一场。 祈善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异样。 抬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沈棠,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迫:“幼梨?幼梨?何处不适?” “呼——我没事……” 熬过那阵刺痛,沈棠感觉脑子轻松许多。 翟乐几个担心地围上来,她摆摆手,示意祈善不用太担心,道:“应该是宿醉,突然就头疼了……但不碍事,现在不疼了……至于这些人,全部留下吧,也别活埋了,好歹也是几条人命,长这么大不容易,让他们干点能干的活……我去补个回笼觉。” “元良,你认识五郎时间久,可知他有这个顽疾?”褚曜看着沈棠的背影很是忧虑,这明显不是宿醉头疼那么简单,怕是什么病症。 祈善摇头:“以前未曾有过此类症状。” “安顿好这里,去孝城请个人来看看?” “嗯。” 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 沈棠说是睡回笼觉,其实一点儿困意没有,正坐在树下发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祈善来了,头也不抬地道:“元良找我有事?” “为先前的事情道歉。” “道歉?” “虽有意激你,但没想到会牵动旧疾。” 沈棠懵了一下,一时忘了反驳自己没有旧疾,好奇道:“你激我?你激我作甚?” 祈善:“……” 沈棠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直觉又一次告诉我,你跟无晦都有事情瞒着我……你激我,只是为了让我想办法处理这些人?为什么?” 祈善:“……” 沈棠倏道:“哦,我明白了。” 祈元良难道是平日黑心惯了,拉不下面皮做好事,但又怕她跟醉酒状态一样杀人不眨眼,所以故意唱反调,激怒她答应留下这些人? 祈善不信:“你明白了?” 沈棠却坚持说:“嗯,明白了!” 祈善摇头:“幼梨,你还不明白。” “……好,你说的有道理,我是不明白。那你说来,我听!你总得跟我解释清楚我哪里不明白。我不怕猜来猜去,但我怕猜错啊……” 要是会错意思,她不是很尴尬? 听着少年雌雄难辨的软和声音,祈善尴尬意识到一点——眼前这位小郎君真的还很小,肩膀也稚嫩。但不管是沈小郎君还是他,他们没得选。 祈善斟酌着透露:“希望幼梨学会抗事。” 沈棠眼神幽幽看着他:“我还不会抗事吗?你还好意思说,文心言灵专坑队友……你就在一旁看着,光我一个人挨揍了……还不能抗?” 年纪小小的她已经学会抗太多。 “……不是这个抗。”祈善尴尬地咳嗽,含糊着跳过这段,“……在下是希望幼梨将这些人的命,不——应该说是天下受苦受难之人的命,他们的前途、未来、命运,扛在肩上……尽可能吧。善也知道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但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有退路了……” 沈棠瞠目:“……合着,你让我当保姆?” 林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债主,还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其他人又凭什么? 祈善:“保姆?” 沈棠道:“就是老嬷嬷。” 祈善:“……” 眼看着祈善目光越来越不善,沈棠便知道自己又领会错误,于是在求生欲催动下,急忙改口道:“村长,不不不,里正……你是想当我当个类似里正的角色?” 祈善缓慢地点了点头:“……嗯。” 将一国百姓喻为村民,国主喻为村长(里正),似乎也说得通,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吧。 沈棠擦了把冷汗:“好家伙,合着我拿的剧本是带领村民奔小康,啊不,创立桃源村……” 至于作为桃源村创始人却要违法犯罪去劫税银什么的,她暂时还没想起来这事儿,只是感慨祈善原来也有这么柔软善良的一面,难得对得起他的名讳。 沈棠又忍不住发散思维。 “如此,那我们给村子取个名字吧?” 总不能剽窃陶公创意叫桃源村。 嗯,坚持原创。 106:携手共赴奔小康【求月票】 祈善已经习惯沈小郎君飘忽不定的思维方式:“取名?小郎君想取什么名儿?” 沈棠一脸沉重:“全员恶人村?” 整个村子,里里外外没一个好人。 全员恶人,实至名归。 祈善:“……” “不对不对,这名字会把新人吓跑,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非法传销组织。要不叫‘洗心革面村’?这也不行,一听还是不怎么正派,要不改为‘携手共赴奔小康村’?” 祈善:“……” 他果然不能对沈小郎君抱多大希望。 似笑非笑:“沈小郎君喜欢哪个都行。” 反正以后也用不上。 沈·选择困难症患者·棠:“……” 她将选择权交给老天爷。 随便抓了把野草,埋头数了数一共九根,于是拍板钉钉选择第三个——携手共赴奔小康! 这就是天意啊! 她拍拍衣服沾的草屑,回到那片空地。空地上的人不足三成,清一色都是手脚健全的青壮,共叔武正双手负背,巡视众人。 沈棠总觉得哪里不太和谐。 共叔武是要安排他们劳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去了哪里? “元良他们人呢?” “祈先生刚刚点了几人下山采买去了。” 沈棠好奇:“采买?” “嗯,褚先生带林小娘子清点东厨的储粮,发现供应不足三日。正好翟小郎君也要下山与其阿兄会合,祈先生便领了这个差事,下山去了,明儿一早便归。” 当然,最重要的是接他家素商。 “共叔先生这又是作甚?” 若是劳改,沈棠更倾向于将他们丢去盖房子或者开垦荒田种东西,自给自足才是王道。每次都下山采买,哪有这么多钱挥霍?一旦四宝郡开战,孝城物价飞涨,金山银山都扛不住。 共叔武想起两位先生的叮嘱,并未将话说得太直白,生怕吓到沈棠:“世道不安全,若想安稳生活,武力傍身少不得。这些青壮资质差,但多多操练,勉强也能用。” “原来如此,还是元良他们思虑周全。” 山里头的土匪肯定不止这一窝。 在这个到处打仗的危险世界,想要缔造一个小康村,仅凭经营种田是无法实现村落富裕的,还要培养一定的武装力量保证村落周边环境稳定,避免被其他眼红的村落打劫。 “对了,那些老弱去哪里了?” “褚先生给他们安排了其他活儿。” 也不轻松,打扫、砍柴、伐木、搬石头。 “林小娘子呢?” 共叔武:“应该还在东厨。” 沈棠转道去了趟东厨。 大老远就看到褚曜和林风,二人一人一张马扎,紧挨着低头看着账册商讨什么。林风时而摇头、时而蹙眉、时而拿出一张老旧算盘,啪啪啪,手指灵活拨弄几颗算珠…… 沈棠:“???” 莫名的,她心头涌出一股羞愧感,感觉自己成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 连林风都有安排活儿啊,负责管理被俘虏的十几个女性——有上了年纪的,有年纪正好的,也有年纪比她还小的——让她们干点浆洗、做饭、裁衣的活儿。 沈棠:“……” 严格说来,林风妹妹属于童工吧??? 关键是她一点儿都不怯场。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凌州林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属于有头有脸的富裕之家,算上庄园别府的产业,光是奴仆便有两百多人。这样的家庭,若没发生那场变故,正常来讲林风应该十三岁物色门当户对的人家,十五岁及笄许嫁,去另一个家族做宗妇或者当一家主母。 按照这个时代的内宅女性教育,林风五六岁就可能被林家主母带在身边学内宅庶务,教她如何管家、人情世故,哪怕只学了皮毛,管理十来个人够用了。 褚曜也是冲着这点才让林风来帮忙,稍微接触,他又发现此女悟性极强,学什么都很快。 内心不由得暗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林风不是男儿身。 女子无法开拓丹府,自然也没文心武胆。 商量差不多,褚曜终于记起身边还有个眼巴巴看着林风的沈棠,收起账册。 “五郎有事?” “自然是借林小娘子一用呀。” 褚曜脸拉了下来,哪怕他知道沈棠根本没那意思:“五郎,用词谨慎,不可冒犯。” 林风初时不解褚曜为何黑脸,一听他的话才知哪里不妥当,窘得用册子遮住半张脸。 沈棠:“……” (╯‵□′)╯︵┻━┻ 脑子清醒点啊,林风妹妹才多大? “……行行行,我谨慎,我谨慎,不能再耽误了,再耽误天又要黑……” 沈棠火烧屁股一般拉着人离开。 林家护卫抛尸地点并不高,下边儿是一条河,水流湍急。一部分尸体坠落河滩,被闻着血腥味过来的野兽当成了美餐,一部分坠入河中顺着河水飘走。 还有一些比较幸运挂在山壁长出的藤蔓和树杈上,保存完好,沈棠爬上去将人放下来。 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只能根据主人衣物装扮辨认身份。 找到的尸体十不足六。 看着无声哭泣成泪人的小姑娘,沈棠想宽慰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只得干巴巴道:“先将你祖母她们安顿好,晚点我再带你去河道下游找找……她们若看到你这模样,走也走得不安心。” 林风没什么反应,哭得更凶了。 沈棠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样可爱懂事又漂亮的孩子在她面前哭,真的扛不住啊! 看着面容还算安详的老夫人,沈棠心一横,郑重道:“倘若老夫人还未走远,且听晚辈一言——从今往后,晚辈会将林风当做妹妹看待。不敢说衣食无忧,但只要我还活着,她一定也会活着!” —————— “老师,你看——” 河边立着辆灰扑扑的马车,生着一团篝火。 有名老者在烤鱼。 听到徒儿动静,他起身走去,顺着徒儿小手所指方向,看到河面中央漂浮着数道尸体。叹息着抬手捂住阿宴眼睛,淡声道:“阿宴,不要看。” 阿宴仰头看着他:“不是,有个活人。” 老者:“活人?” 阿宴道:“有一个还活着。” 一老一少扑腾下水,将那具还有一口气的男人捞了上来,一番检查可算知道这人为何命大还活着,此人心室比旁人偏斜不少,胸口那道贯穿伤恰好避开了要害。只是身上有不少摔伤,肋骨骨折、手臂小腿骨折,又不知在水中飘了多久,伤口失血过多,还能存着一口气,全赖文心文士身体好! 107:暴露了?【求月票】 阿宴:“老师,他会死吗?” 老者将手覆盖在男人丹府位置,试图用自身文气激发对方的文心,奈何此人伤势严重,经脉丹府一片虚软,连文心也萎靡不振。他叹道:“听天由命吧,为师也说不好。” 阿宴抿着唇,神情似有几分失落。 老者笑着说道:“不过,他既然是阿宴第一个救下的人,想来老天爷也会网开一面吧。” 阿宴眼睛亮了两分:“会吗?” 老者道:“自然会的。” 他将男人身上的湿衣裳脱得只剩亵裤,又让阿宴去马车取来药箱,从中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每一只都贴着具体的药用——阿宴要习武,少不了磕碰,因此药品准备齐全。 看着被河水泡得红肿溃烂的伤口,老者翻出药箱底层的刀子,割去坏肉、上药、喂药、正骨、包扎,将人搬到马车上。一番忙碌下来,天色已暗,阿宴在一侧帮不上什么忙,便几次下水将其他尸体都拖上岸,这些尸体跟男人一样,身上都有骨折摔伤。 不是被人砍掉了半个脑袋就是被割断喉咙、刺穿心脏,应该是遇到了同一伙歹人。 “能做的老夫都已经做了,剩下的——能不能让阎王爷网开一面放过你这条小命,全看你自己了。”嘀咕完,车帘外传来阿宴喊他吃饭的声音,老者立时应道,“这就来。” 一老一少,师徒二人享用了一顿飧食。 —————— 林风原先的哭声是压抑克制的。 强忍无法诉说的悲恸,逼迫自己将所有酸苦都咽进喉咙,唯余溢出唇角的细碎呜咽。她初时还能忍,可沈棠那番话却让她失控,嚎啕痛哭,好似所有负面感情都有了宣泄口。 一股脑儿往外冲,止也止不住。 她伏在母亲的残躯上,见者为之心酸。 沈棠动了动唇,最后还是咽下了宽慰的话,选择当个安静的背景板。直到林风哭得精疲力竭,几乎要厥过气去,沈棠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天要暗了,我们先回家吧。” 回家? 一听这个词,滚烫的泪珠又滚了下来,她沙哑地应了一声,沈棠这般还在絮叨:“回去看看东厨有没有鸡蛋鸭蛋,煮两个敷一下眼睛,不然明天怕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哭了那么久,不止喉咙沙哑无力,那双滚圆有神的眸子也变得又红又肿,既可怜又狼狈。 看林风眼皮上下打架,起身的时候又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沈棠抓住她手腕:“困了?” 林风惨白着唇,逞强摇头:“不困……” 沈棠:“……” 站都站不稳,走路还打飘,这叫不困? 她默念言灵将摩托拉了过来。 尸体被搬上木推车,由共叔武派过来的工具人运送回土匪窝……哦,不,应该是新鲜出炉的“携手共赴奔小康”村。她带着精力耗尽、神情疲累的林风坐着摩托,慢悠悠返程。 远远就看到袅袅炊烟。 炊烟之下,有一道人影伫立。 沈棠走进了挥手:“无晦,我回来了。” 看到人回来,褚曜才松了口气。 虽然祈善一再表明沈棠某些地方反应慢,且胆大包天,但褚曜还是忍不住担心—— 担心啥? 担心他家天命会被吓得半道跑路。 毕竟,整顿青壮武力+劫税银计划,怎么看都不像是安分良民能干出来的事情。反应稍微快点就会发现不妙,暗搓搓准备跑路了。 |???w??)??? 不过,五郎显然是个例外。 看到沈棠嘻嘻哈哈回来,好似这个土匪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落脚处,不慌不忙也不怕,褚曜就彻底信了祈不善那厮的结论。 “无晦,东厨开火了没?” 褚曜道:“给五郎留了一大碗热面。” 他准备上前接过熟睡的林风,谁知沈棠动作比他快一步,将人打横抱下来,也不准备转交给他。褚曜脚下一顿,道:“五郎。” “嗯?” 褚曜语重心长:“林小娘子要伺候五郎起居洗漱,你俩是不用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但你既已决定以后用‘义兄’的身份送她出阁,一些比较亲密的举动还是少些为妙……” 沈棠:“……” 褚曜比划了个“八”:“而她已经八岁。” 五郎跟她年龄差太小,的确不宜太接近。 沈棠眼神微妙:“……无晦啊。” 褚曜应答:“我在。” 沈棠认真许诺道:“我相信言灵是万能的,磨片对光、随目对镜之类的技术也会实现,回头要是能搞到玻璃种玉石翡翠或者水晶石之类的好东西,我给你磨个单边眼镜。” 看看褚曜的外貌,估计他是老花眼了。 她这张脸,像是能掏出点儿东西? 其实只有三十四的褚曜:“???” 孝城,民宅。 祈善回来的时候,金乌还未真正落山,但奇怪的是民宅门闩已经落下,推也推不动。 他只得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与老妇人夫妇约好的暗号。 倘若屋内有危险便回答“谁啊,乱敲门作甚”,若没有危险便回答“稍待,来了”。 没一会儿,门内响起老妇人的声音。 “稍待,来了。”脚步愈来愈近,紧跟着是门闩挪动的动静,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打开,老妇人看着眼前浑然陌生的布衣青年丝毫不惊讶,轻声道,“郎君快些进来。” 祈善一进院子,她往外张望两眼才关门。 “今日有生人来过?” 见老妇人谨慎的样子,祈善便知不对劲。 “有,似是来找郎君的。” 祈善闻言拧眉:“是谁?” 老妇人将他领进屋,担心地道:“这个不知,但看他们衣着打扮,倒像是哪家养的门客,还用借水的借口来院中坐了坐,话里话外都在打听郎君身份。郎君,您看这……” 祈善道:“没事。” 老妇人又道:“有人进过郎君的屋子。” 自从祈善他们住了进来,只要他们出门,老妇人就会在客舍窗户的窗沿、大门门框抹点米灰。若有外人偷偷潜入,必会留下痕迹。祈善几人昨日离去,一夜未归,今日生人过来之后,窗沿门框就出现了陌生印子,让老妇人心惊胆战。 他们倒不怕牵连自个儿,就怕恩人出事。 祈善道:“不慌,无妨。” 老妇人悬着的心放回原处:“如此便好。” 108:见仇家【求月票】 回了房间,果然发现被翻动的痕迹。 只少了一张练字用的废纸。 祈善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溢出一声不屑又轻蔑的嗤笑,眸底寒光凛凛,竟是杀意毕现。 眨眼又恢复面无表情。 喵呜~~~ 小小的素商扒拉他衣摆。 一低头,便撞上那双湿乎乎的水绿眸子。这双眼睛的主人正软软地喵呜着,似乎在问祈善这一整天跑哪里去了。祈善弯腰将它抱起来,笑着用鼻尖碰了碰素商的小鼻子。 “素商啊,有没有想阿爹?” 猫儿听不懂人话,只是用猫爪抓他袖子。 祈善哑然失笑:“行行行,就你鼻子灵,真是藏哪儿都能被闻到。吃吧吃吧,暂时别打搅阿爹,明儿阿爹就带你去新宅子住着。” 说着从袖中掏出路过集市买的小鱼干。 祈善先给素商铲了屎,再收拾行囊。 刚将行囊打了结,屋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老妇人急切地道:“祈郎君,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 老妇人急得额头冒虚汗。 拉着祈善手腕要将他送去后门。 “屋外来了一伙人,指名点姓说要请郎君。” 祈善将手抽回来,一次不成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只得好笑道:“莫要自乱阵脚,老夫人且放宽心。跟屋外的人说,容我换一身衣裳。” 老妇人急得想跺脚,但也清楚来者不善,后门多半也有人堵着。只得听从祈善吩咐,来人好脾气地表示无妨:“祈先生多久出来都行。” 若是不出来,就别怪他们不客气。 他带来的人俱是清一色武胆武者,最低也是末流公士,最高是五等大夫,郡府高薪供着的客卿。这间民宅已经被层层包围,保证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更遑论一个大活人! 过了约一刻钟,祈善恢复众人熟悉的外貌,特地穿了身茶白儒衫,头戴玉冠,腰佩深青色文心花押。他甫一出现,数十道气息将他锁定,怀中素商紧跟着发出凄厉叫声。 感受到手掌下的素商不安炸毛,祈善一改脸上浅笑,盈满星光的眸子陡然一冷,语气森冷:“劳烦诸位收一收气势,莫要吓我家素商。” “您便是祈善,祈元良先生?” “是,你又是哪家的?哪有请人连个拜帖都不送,这就是贵府教的规矩礼仪?” “小的是郡府侍奉的管家,奉府上主家之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这人嘴上将姿态放得很低,但那盛气凌人的姿态和眉眼流转间的不屑,显然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先生移步。” 祈善嗤笑:“行,请领路。” 管家略惊愕,似乎没想到祈善这么好说话。 据郡守态度来看,他要请的“祈善”应该不是善茬。管家侍奉郡守那么多年,从未见过郡守这么忌惮某个人,恨不得将全身的刺都竖起来。 不多时,轿子在郡府门前停下。 在侍女领路下穿过九曲回廊,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远远便看到厅内烛火通明,悦耳丝竹乘着风飘入祈善耳朵,唇角浅笑噙着几分讥诮。 管家快走几步,先祈善进入厅内通传。 丝竹停下,歌舞退场。 祈善迈入正厅,绕过屏风,将厅内众人神情收入眼底。坐在上首的,正是四宝郡郡守,祈善的老仇家。六张客席,五张陌生脸。看穿着打扮和年纪,这五人多半是孝城本地世家或者名流名士,唯一的熟人便是翟乐的堂兄——翟欢。 后者也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他。 祈善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翟欢还以微笑。 “草民祈善,祈元良,见过郡守。” 祈善将视线转向主位上的四宝郡郡守。 厅内响起细小议论声。 众人不解,郡守郑重其事邀请的贵客竟然是个陌生的平民文士,看着也没什么特殊的。 郡守的视线扫过祈善腰间的文心花押,深青色的花押在茶白衣摆的衬托下格外醒目。目光一滞,又在祈善脸上打转,看不出丝毫熟悉痕迹,迟疑:“你叫祈善,字元良?” 祈善恭敬垂首:“正是。” “先生可否近前?” 祈善又上前十数步,距离郡守仅有数步之遥,大大方方抬起头,怀中的素商好奇地探出脑袋,看了看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郡守看到素商瞳孔一缩。 “这是你养的狸奴?” 祈善笑道:“正是。” 许是听到熟悉的发音,素商也喵呜着回应一声,席间安静一片,好似被按下静音键。他们没想到有人会带猫来赴郡守的宴。 郡守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例如何处人士,多少年龄,家中人口。其他人越听越迷糊,闹不明白郡守玩哪出,忍不住里腹诽——盘问这么清楚,郡守是准备给祈善保媒啊? 这时,一只不知哪里窜出来的橘黄色大猫几个灵活走位,直扑祈善而来,吓了众人一跳。 “这事……” “哪儿来的猫?” 侍女也被吓到,险些打翻端上来的果盘。 祈善道:“无事无事。” 他从袖中摸出两根小鱼干。 “大概是被草民袖中的气味吸引了。” 郡守亲眼看着祈善的手与橘黄大猫的毛接触,祈善毫无反应,他才收敛异色,呵斥侍女看顾猫儿不利,惊吓贵客,让人将那只橘黄大猫带下去,邀请祈善入席落座。 祈善问:“不知郡守请草民过来所为何事?” “仰慕先生丹青久已。” 祈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草民的丹青?” 他封笔多年,最近一幅画还是帮沈小郎君捉刀代笔画的秘戏图呢,仰慕那么一幅画? “偶尔得见,喜爱不已。听闻先生途径孝城,这才冒犯登门,想求墨宝,只是底下人会错了意。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祈善起身,一副受宠若惊之态。 二人又是一番客气寒暄。 听祈善说他准备这两日离开孝城,郡守趁势提出要求,希望祈善能当场作画,了却他一桩心愿。若他愿意,重金奉上,祈善初时客气,直到看到侍女端上来的一盘金元宝。 他眼睛一亮,改口答应。 其他宾客见状,不屑撇嘴。 此等见钱眼开之徒,画技再好也充斥着世俗的铜臭,难有灵气,真不知郡守图什么。 郡守图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 他认识的那人,姓祈,名善,字元良,文心花押茶白色,相貌丰神俊朗,身姿清逸翛然,脾性矜持傲气,最不能容忍旁人以金钱践踏他的画作。 最重要的是—— 天生畏猫,被狸奴靠近便会浑身起红疹。 严重一些甚至会休克断气。 这是娘胎带出来的病,无药可医。 109:诸君可是在找在下【求月票】 侍女端着作画用具鱼贯而入。 饶是翟欢这样常年挂着温润笑意的人,也忍不住微变了脸色。他沉着脸,放下手中酒盅,欲起身说两句——这又不是娱乐性质的曲水流觞宴,若真是仰慕祈先生的丹青画作,大可以宴会结束,携重礼登门求取,而不是用对待伶人一样轻慢的态度…… 郡守在拿祈善寻乐子吗? 不过,这些念头只停留在脑海,并未诉之于口,因为翟欢半途收到祈善眼神暗示,示意他不要插手此事。翟欢将酒盅一饮而尽,找了个借口去厅外透透气。 郡守将这一切尽收眼中。 暗中嗤笑:“年轻人还是太沉不住气。” 上一秒脑海闪过这念头,下一秒他就看到祈善右手执笔,姿势娴熟自然,落笔果断利落。 他问:“先生可会左手作画?” 祈善神色自然地回答:“会,少时好奇学过一阵子,只是不如右手那么灵活。” 郡守用闲聊的口吻回忆:“本府少时也认识一个会用左手画的友人,不过他不是好奇学的,而是天生如此。对他而言,左手远比右手好用。说来巧合,他与你同名同姓同字。” 祈善淡淡道:“哦,这般巧合?” 郡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前看到先生的丹青,还以为是那位友人来孝城看本府呢。” 祈善听完笔交到左手,一边画一边道:“听郡守这话,您与友人感情甚笃,交情深厚?” 郡守叹道:“是啊,可惜多年没见了。” 祈善笑而不语,精力专注画纸。 左手作画? 席间众人对此没什么兴趣。 因为世人都是用右手,以右为尊,用左手的就成了特例。即便有些人生来就更偏向左手,家中长辈也会用手段将其矫正。刻意去学左手画,可不就是哗众取宠的小手段? 当即便有客人笑呵呵地闲聊:“在下拙见,学画作画,三分天赋、七分勤恳,画技扎实、根基夯实才是重中之重。用什么手去画都是次要的。倘若是天生善用左手,家中长辈也未及时纠正,倒没得说。可若是为了噱头去浪费精力,岂不是本末倒置?” 在这个世界,“画”更多时候用来消遣的,一般文心文士不会在这方面下很多功夫。有这个时间,多钻研言灵、打坐修炼不是更妙?沉迷太过,还会被盖上“玩物丧志”的标签。 因为不清楚郡守和友人关系有多好,他便将那位“友人”撇出去,只踩寂寂无名的祈善。 说完便有相熟的客人笑着附和。 郡守这边不置一词。 宾客见状,便知道祈善在郡守眼里没分量,一个可有可无、能拿来取乐的玩意儿,无需多尊重。于是聊天内容便多了对“左利者”的议论,或是“奇闻异事”、或是“绯闻闲谈”。 祈善始终不动如山,既没有遭到羞辱的愤怒,也没有被嘲笑的无地自容,仿佛绕在他耳边的叽叽喳喳全是聒噪废话,与他本人也没有丁点儿干系,心湖激不起半点儿波澜。 郡守一边品茗一边暗暗打量祈善。 内心摇摆不定。 倒不是怀疑祈善是他认识的那个“祈善”,没见到人之前他怀疑过的,还为此寝食难安,恨不得派人将他暗杀掉,但又害怕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见了真人,悬吊的心才放下来。 二人相差太大,不可能是一人。 但他怀疑,祈善也不是真名而是假名,眼前这个人有可能是政敌派来恶心他的。如此,疑点便说得通了。因此郡守才放任、暗示其他人嘲弄,也有激怒试探他的意思。 不多时,祈善交了画。 郡守也没细看,抚掌夸奖祈善画技了得,其他宾客也很给面子地捧哏,仿佛前不久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不是他们。祈善也懒得应付计较,随便找了借口带着那盘报酬走了。 出门不多会儿便遇上要回正厅的翟欢。 祈善道:“翟大郎君在此做客?” 翟欢:“拜访名士。” 名士??? 他这位仇家??? 祈善歪头,回忆了会儿,想起来了。 他这位仇家爬得快、会抱大腿,但名声不好。为了弥补短板,时常邀请四宝郡各地名士一块儿玩,将“投其所好”四个字发挥到极致。有什么名士路过他的地盘,他也一个不放过,让客人充分感觉到东道主的热情好客,送钱送人送温暖,为人仗义、热情大方。 一来二去,竟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名士(媛),在名士圈(名媛圈)蛮有存在感。 祈善笑眯眯问道:“其人如何?” 翟欢:“……” 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一言难尽的表情又像是将什么话都说了,看得祈善心情愉悦不少。 他拍拍翟欢的肩膀,神秘道:“好好玩。” 翟欢:“玩?” “听闻这位郡守后院养的妾室,各个都是尽态极妍、姿色无双,小友或许有福了……” 翟欢:“……” 他表情越发僵硬,看得祈善心情大好,在他肩上做了个“拂”的动作,仿佛翟欢在这间宅子沾上什么赃物,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翟欢冲祈善背影道:“先生也小心。” 既然这位郡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想必也不会让祈善轻易带走那些金元宝,还是不能放松警惕。祈善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他丁点儿不慌,用这些钱在郡府派来的人眼皮底下,大肆采购,但没有全买米粮,大部分都是木头炭火、布匹种子,少数农具、笔墨纸砚,让人搞不清楚他想搞什么。 装了满满四十多车。 东西多,但只花了不到一个金元宝,郡府派来的人也看不出什么,祈善不是在买买买的路上就是到处喝酒玩乐,有时候能抓住酒肆的酒鬼唠嗑一个时辰。 没有一点儿有用的内容。 废话连篇,听得人哈欠连连。 祈善却乐在其中,偶尔还会揣着他那只叫“素商”的狸奴采买上好的料子或者小鱼干。 如此过了三四天,祈善终于包袱款款踏出孝城。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伙人跟上,贼眉鼠眼,不怀好意。他们也是偶然听说这个穷文士身怀巨财,本着错过这村没这店的原则,准备干一票大的。 谁知,跟踪到郊外,视线中的人突兀消失。 “人?人呢?” “怎么突然不见了?” 就在他们惊慌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笑。 “诸君可是在找在下?” 一回头,却见清癯瘦弱的青衫文士,手执长剑,面带微笑,远远一看仿佛一节笔直青竹。 不过半刻钟。 祈善将擦拭剑身的手帕随手一丢。 收剑入鞘,悠悠往深山而去。 隐约的,还能听到他与人低语。 “素商,陪阿爹回去敲钟。” “你问敲什么钟啊?” “自然是敲那歹人的丧钟!” 110:食不言【求月票】 沈棠这几天过得很不快乐。 各种意义上的不快乐。 先前在孝城,无聊了还能出门摆个摊、卖个酒、逛个街,但深山老林除了一帮土匪,啥也没有。人生寂寞如雪,她感觉自己再这样咸鱼下去,绝对会闲到发霉。 “五郎真无聊,不如帮半步操练民兵。” 沈棠想也不想就拒绝:“才不要,大老远就能嗅到一股冲天的汗臭味。一天的运动量就大大超出一个阿宅一年的总量……” 她不是没跑去围观共叔武练兵。 看了一回就让阿宅“瑟瑟发抖”。 说是练兵,实在是抬举,那个规模连小区楼下老爷子老太太的广场舞团都能碾压——简单来说就是稀稀疏疏几十号人,在共叔武指令操控下学习劈砍刺之类的基础动作。 同一个动作重复数百遍是常事。 上午技巧,下午体能。 第二天早上回来继续循环。 这个强度,普通人根本吃不消。 不是没人跑出来反对,结果就是被共叔武两指捏断喉咙,直接杀鸡儆猴,直言他们之中有谁受不住都可以选择自尽,他们都是俘虏,俘虏还跟他谈条件,活得不耐烦了? 死了两只鸡后,剩下的猴儿安静如鸡。 这些猴儿逐渐意识到训练他们的人很冷血,他们若是不听从命令,共叔武根本不会在意他们死一个还是死两个,还是全部死了。若他们服从命令,绝对能吃得饱饱的。 一天两顿正餐,朝食和飧食供应充足,额外三顿加餐补充体能,应对高强度训练。他们自我安慰这是给地主打工,训练便是工作内容。获得食物越多越累不是理所当然? 当土匪/混混还饥两顿饱一顿呢,碰上硬茬勒紧裤腰带更是常事,现在天天吃饱很好了。 一番自我洗脑,居然慢慢适应下来。 甚至用这番言论给身边的人洗脑。 那些不安分的,见无人站出来迎合自己,自己一人孤立无援,自然也怂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尝尝共叔武那两根手指硬,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褚曜道:“那五郎去东厨帮忙,储粮不够,祈善那厮还不知道要在孝城墨迹几天。” 变大饼! 这是沈棠的强项。 她负责变大饼,林风负责将变出来的大饼放入干净的竹筐,整整齐齐码好,统计数字。第一次看到这项绝技,林风着实吃惊许久:“文心言灵还能变出食物?” 沈棠变到一半饿了,将手中大饼嘴里一塞。 一边叼着一边含糊道:“是能啊,但一句言灵才一个大饼。供应几十号上百号人没问题,再多就不行。且不说文气消耗,光念言灵就能让我喉咙冒火。” 正如祈善说的很鸡肋。 林风道:“但能吃饱就很好了。” 饥荒的时候,草根树皮都不够分。 饿极了泥巴都能往嘴里塞,或是易子而食。 自家这位郎君真的很神奇。 沈棠哈哈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一个竹筐大概能放五十个大饼。 林风清点一遍没问题,往竹筐盖上一层干净的粗糙白纱布,用以防尘,再送去东厨。这些饼切成块,混入汤水中煮饼汤。因为没菜,厨娘准备将青梅果肉替代…… 不管滋味如何,总比清汤寡水强。 “不知道山里有没有野猪,抓几头猪崽子回来养着,养大了就有肉吃了……还能熬油。” 喝着微酸的饼汤,沈棠突然想到了猪,又由猪想到了红烧排骨、红烧猪蹄、糖醋里脊、梅菜扣肉……一系列的菜肴。馋得她舔舔唇,被自己想象中的菜搞得涎水分泌。 要是这些都没有…… 她记得猪油拌饭滋味也蛮好的。 林风道:“豕?听闻滋味很是腥臊……” 她听家中仆从说过,那都是普通穷人百姓才会吃的,稍微有点钱也不会选择它,羊鸡犬都比豕好。据说它们的肉有一股说不出的腥臊,熬出来的油也带着异味。 林风长这么大就没吃过。 不,她府上伺候的下人都不吃。 刚说完,她就想起自己现在的情况,想尝尝猪肉都未必有资格,于是默默止口不言。沈棠贴心转了话题:“可我听说猪肉腥臊是因为没有阉。若将它们阉掉再养大,滋味非常非常香。” 林风又问:“那得养多久才能吃上?” “阉掉应该养几个月就行?”沈棠不太确定。 “几个月是几个月?” “不知道,有机会养养就知道了。” 林风:“时间这么短,能长多大?” 沈棠若有所思:“听说阉掉的猪会很懒,没有性激素刺激嘛,不爱动也不爱打架,整天懒散不动可不就很快就胖起来了?” 嗯,其实人也一样。 林风好奇:“郎君从哪儿听说这些道理?” 若豕肉按照这法子养,滋味不再腥臊,那该多受百姓欢迎,这都能当做传家机密了,没有亲密交情,怎会轻易告诉旁人?郎君又怎么会和这种人打交道? 沈棠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听说的,反正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知道就行。去抓几头小猪仔,想来几个月后,红烧排骨、红烧猪蹄、糖醋里脊、梅菜扣肉…… 通通有希望端上她的食案! 说养就养,沈棠准备下午去碰碰运气。 喝了一口饼汤,她倏地道:“哦哦哦,还有,猪不能养在厕坑旁,要将猪和厕坑分开……好像是、好像是防止什么虫病?什么虫病来着让我想想,对!对了!绦虫病!” 林风:“绦虫病是什么病?” 沈棠:“身体长了绦虫的病。” “……那豕为什么要吃人粪?” 吃人粪长大的豕,再进人口,四舍五入,人吃人粪?林风看着碗中的饼汤,脸色变了又变,喉咙滚动,仿佛鼻尖已经嗅到异味。 沈棠猜测:“大概是为了节省饲料?不过这种养殖不太卫生,猪若吃了人粪中的虫卵,会生出囊尾蚴,这种猪再被人吃了就会长出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的白虫子,很可怕!” 林风眨巴眨巴眼:“有多可怕?” 沈棠双手比划:“我想想,你见过曲蟮吗?那玩意儿跟曲蟮差不多样子,比曲蟮瘦,最短的就一根指节,最长的能有五六丈,这么长的东西长在你身体里,到处乱爬,从五脏六腑顺着往脖颈、喉咙,最后爬到你脑子……” 林风光是想想就惨白了脸。 惊呼一声“啊”! 一侧无奈停下筷子的褚曜和共叔武。 “五郎……” 食不言,吃饭的时候能不说话吗? 说话,能不说这么恶心的吗? 111:养猪大户,发家致富(上)【求月票】 郡府,书房。 “你说那些人都被杀了?”郡守听了管家回禀的消息,尾随祈善的歹人被其尽数击毙,他神情虽有意外但并不怎么震惊,挥了挥手道,“此事本府已经知道了,你下去忙吧。” 这消息也进一步作证此祈善非彼祈善。 他认识的祈善,真真是人如其名。 揣着一颗济世救人的心,有着济弱扶倾的志向。温柔敦厚、温良恭俭,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说他的眉目被仁慈浸染过。 哪怕郡守非常厌恶、忌惮此人,不止一次讥嘲他脑子有问题,得了“善人病”,但也不得不承认,少有人能像他这般贯彻始终的。 毕生所求便是“目之所及无饿殍、耳之所闻无哀嚎”。若非必要,他连一只蚂蚁的性命都不想伤害。若非世道,他甚至不会修习那些被广泛应用于战场,堪称战场利器的言灵。 祈善曾说,他一看那些文心言灵便看到了尸山血海,每条每个字都沾着无数的血。多少战争血泪,皆因君主欲念而起? 郡守最看不得他矫揉造作的模样:【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打出个高下胜负,只要还有人,只要人没死,战乱永无止境。元良这话,让死在战场的将士情何以堪?】 【那百姓又何其无辜?情何以堪?】 郡守撇嘴:【将士为百姓而死,若无将士,他们早就被敌人铁蹄踩踏成肉泥。】 祈善道:【善所见所闻,非是如此。】 郡守:【非是如此?】 祈善:【将士为君而死,百姓亦如此。】 郡守那时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他比祈善年长许多,见识阅历也多,知世故也精通世故,对祈善这番言辞并不多做评论。心里则想着,若是祈善入了官场,迟早会被教做人。 君主做事,用得着小小文士指手画脚?哼——哦,还是个自命不凡的六品中下文心。郡守面上与祈善笑语晏晏,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某种程度上,祈善挺好理解。 那些歹人只是想谋财而非害命,若真是他认识的那个祈善,以本尊的脾性,至多打一顿,情节严重便悬吊示众,以示惩戒,不至于要其性命,更别说全灭,一个活口不留。 而且—— 剑术算是祈善的短板。 二人相识那阵,他都是殿后辅助的。 那些歹人虽是普通人,但有人数优势,以祈善的武力,逃跑绰绰有余,杀人就省了。 此番种种,郡守对这个假祈善没了兴趣,管家是服侍多年的老人,一下子便看清了郡守的打算,喏了一声告退。没一会儿,屏风后走出来一张沈棠熟悉的熟面孔——乌元。 月华楼的倌儿,前一任北漠质子。 他从屏风后绕出来,郡守起身行礼。 乌元道:“不试着招揽招揽这个祈善?” 郡守摇摇头:“非是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这只是他的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他笃定这个假冒祈善已经有主,贸然招揽会惊动背后的“政敌”。 乌元:“此人在他国颇有名声。” 毕竟是能跟顾池一样“声名狼藉”、“人见人憎”的文心文士,除了北漠,谁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他们?北漠如今就需要这样的人才,对西北诸国、对中原各地都熟悉的人。 若能真正降服,益处多多。 郡守面上笑着应和,内心则翻起白眼——也就北漠这些犄角旮旯的蛮子这么没见过世面,乍听一个名士就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以为人家如何如何牛批,真真是小家子气。 哦,这个假冒祈善算哪门子名士! 其他小国混不下去被撵回来的货色。 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说是仇家无数,与不少势力结仇,不就是去哪儿都不欢迎? 再说,人家都走了,搁这儿嚎什么? 若非十乌还与北漠有些合作,还需此人从中牵桥搭线,他都不乐意待见这位北漠弃子。 二人聊天氛围看似热络,实则没什么干货,郡守到底还是比乌元多吃几年饭,心眼也比他多,聊到一桩兵器生意,竟是不欢而散。 乌元回到潜伏的月华楼,脸色阴沉。 他回来的时候,顾池正与养伤中的龚骋下棋,正杀得火热。意外的,局面竟是龚骋略占上风。顾池好似被人抽了骨头,歪着身子,屈肘托腮,看着棋面局势发呆。 若仔细看,瞧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龚骋打趣道:“先生还不落子?” 顾池道:“急什么?” 说着落了一子,却是一步废棋。 本就倾斜的局势越发明朗。 龚骋经过龚氏大乱,早已没了早前的胜负心,也知道不是顾池心不在焉,自己会输得很惨。可难得赢一回,也值得开心,揶揄顾池:“先生,你莫不是准备用窥心扭转胜负?” 顾池老脸一僵,讪讪:“这不至于。” 看了眼一塌糊涂的棋面,弃子认输。他刚刚是走神去听乌元的内心——也不是诚心,只是乌元离得近,心声又非常暴躁,用北漠的各种语言问候四宝郡郡守,让他分神。 其中还有一部分祈善相关的内容。 顾池也间接知道祈善在郡府碰见的事情,内心哑然之余也忍不住发笑——倘若祈善这厮这么简单,何至于结仇无数,“弑主”天赋一再发动,还能全身而退回来浪? 至于乌元想招揽祈善这个想法…… 顾池也不是反对。 只是吧,祈善这人哪里都不错,就是有点儿废“主君”,一个不慎就被他恁死了,命不硬的不建议尝试这么干。活着不好吗? 呵呵,祈善也想问自己一句。 活着不好吗???隐居不香吗???为什么脑抽要孤注一掷尝试最后一次??? 这都罢了,为何要找个骑猪的??? 是的,骑猪。 祈善摆脱了跟踪耳目,搞死了要抢劫的歹人,想法给民宅老夫妇留了消息交代安排,揣着他家素商欢欢喜喜去往“新宅”。刚来到半山腰的位置,大老远就听到熟悉的鬼吼鬼叫。 祈善:“???” 不待他疑惑,远远就看到他家那位沈小郎君,正两腿一跨,骑着头青面獠牙,浑身通黑的黑面郎,狂奔在山路之上,屁股后边儿跟着二十多头大小不一的猪仔…… “驾!” 猪仔屁股后边儿,一袭布衣,小脸通红的林风手拎着根牛皮鞭,气喘吁吁地小跑跟上。 “郎君,慢点等我啊!” 祈善:“……” 112:养猪大户,发家致富(中)【求月票】 关于骑猪这事儿,沈棠可以狡辩两句。 上回吃饭提过养猪,阉猪肉质肥美以及养猪的一些注意事项,她以为就没下文了——或许哪天心血来潮会去抓几只猪仔养养——谁知第二天,太阳透过窗户斜射入户,她睁着眯瞪的眼从床榻上爬起,林风这丫头端来洗漱用水时,脸蛋上是难掩的喜色。 “今天有什么好事?”她漱完口,擦完脸,调侃道,“嘴角都要勾上后耳根了。” 林风分明已经喜上眉梢,却故作稳重,还刻意压低声音让自己听着成熟:“褚先生不让说,说是要郎君亲自去看才有惊喜。” 沈棠一头雾水,但还是将林风哄了出去,整理好亵衣的衣摆,换上干净衣物。以指成梳将头发拢成一束,有用木梳整理不服帖的上翘碎发,嘴里叼着根发绳,一边捆一边走出屋。 林风早等不及了。 “郎君快些。”她小声催促。 “别拉着呀,我这不是来了?”难得见到重孝在身的林风露出这年纪该有的童真稚色,沈棠也生出几分兴致,手一挥,“走走走,咱们去看看无晦准备的‘惊喜’到底有多惊喜。” 然后—— 看着被栅栏围起来的二十多只小猪仔,她沉默了,扑鼻而来的臭味折磨她的鼻子,吭哧吭哧的嘈杂声音蹂躏她的耳朵。 与她的沉默无语不同,林风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活猪,眼睛亮晶晶的,写满好奇。 要不是害怕,都想上手摸摸。 这些猪仔被仔细洗过,身上并无淤泥脏污。大部分都是黑背粉蹄,远远一看像是披着张黑毯子,黑色从背部延伸至面部、鼻子、嘴部,故称“黑面郎”,剩下则是通体乌黑。 沈棠咽了咽口水。 不是馋的,她被褚曜吓的。 动作这么快的吗??? “山里抓的?” 褚曜道:“不是,跟农户买的。” 沈棠好奇:“现在还有养得起猪的?” 不是说人都吃不饱了吗? 褚曜神色怪哉地反问:“怎么没有?这世上总有人富得流油,也总有人穷得衣不蔽体,即便是康泰盛世,也有穷到卖儿鬻女的人家,二者区别只在于多少而非有无。” 沈棠不死心:“真不是进山掏了野猪窝?” 褚曜好笑:“没这精力。” 能花钱去买干嘛进山碰运气抓? 野猪可不好惹,现在这个土匪窝,除了共叔武和五郎,有谁能正面跟野猪对打? 别提祈不善那厮,那厮还没回来呢! 沈棠看着一群猪崽崽,馋劲儿上头:“今晚宰哪只吃?我听说本土猪长得慢,瘦肉少,脂肪多,不知道烤乳猪怎么样……一定要烤熟,也不知道这些猪身上有无囊尾蚴……” 谁知褚曜意味深长地反问。 “谁说它们能吃?” 沈棠一惊:“……不吃,养着吗?” “对,养着。” 沈棠眉头耷拉,失落地瘪瘪嘴,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拍着林风的肩膀:“养着也好,现在宰的话,你就吃不了了。待你出孝,正好猪也大了,咱们宰个几头大摆宴席!” 林风迟疑了会儿,点点头。 褚曜:“五郎,你养。” 沈棠表情瞬间凝固,懵逼:“哈?” 谁养???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憾矣!曜日思夜想,五郎昨日所言,句句有理,曜以为可以一试。若真能以阉割之法,令百姓吃上‘价贱如泥’的畜肉,功在千秋。”说着,褚曜脸上浮现忍不住的笑意,语气轻快,“兴许五郎还能博个‘乌金居士’的雅称。” 沈棠:“……” 她感觉自己这会儿的脸色跟黑面郎靠拢,“乌金居士”什么鬼啊(╯‵□′)╯︵┻━┻ 哼,明摆着是欺负她年纪小。 觉得她好骗,哄她养猪! 沈棠非常想拒绝,但看着那一围栏的猪崽崽,再想想它们的肉,再想想红烧排骨、红烧猪蹄、糖醋里脊、梅菜扣肉……她可耻地咽咽口水,咕囔:“自力更生、自力更生……” 越想越馋嘴。 沈棠在美食诱惑下挺胸昂首:“哼,养就养,人我都养得起,还养不活几头猪吗?” 有一点她得承认。 她就是馋猪崽崽的身子。 褚曜笑得慈祥,倏地想到什么。 “五郎能化出兵刃吧?” “能啊。” 问这个作甚? 褚曜捻了捻胡须,满意道:“如此甚好,甚好。那就不用再特地去定制刀具了。” “什么甚好?能化出兵刃怎么了?” “猪崽不是要阉了?阉猪,自然要刀刃,寻常刀剑要用凡铁经历千锤百炼锻造才成,难免沾上污秽,但言灵化出的兵刃由天地之气凝聚而成,干净。” 沈棠:“……啊这……” “慈母剑”:“……” “曜近日于庖厨之道,又有心得。”褚曜笑得和蔼可亲,“若幼猪阉割后没熬过来,正好炖了给五郎补身。世人都认为’凡肉有补,唯猪肉无补’,曜却不赞同,猪肉也能补身。” 沈棠:“……” 想了想,她觉得可以。 当然,她没准备真用“慈母剑”去阉猪崽崽,毕竟“慈母剑”的剑身太长了,不好控制操作。 她找共叔武帮忙。 武胆武者,十八般武器都能化出。 包括很小的小刀…… 听完要求的共叔武瞠目:“……现、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这些猪崽到了新环境不宜直接动刀,影响成功率!我的意见是等它们熟悉新环境,再练一练身体,过个三五天了再上刀子。对了,还得研究一下这些猪的身体构造,不然下刀子切错地方不太好……” 共叔武:“……” 看着口中絮絮叨叨,为了猪肉认真奋斗的沈小郎君,他真担心祈善先生回来会掐死褚曜先生。沈棠是个很认真的人,对猪崽上了心,一边将切碎与水捣一块儿的“饲料”倒进石槽,一边思忖该怎么给猪做手术。 做手术的话,猪跟人差不多吧??? 人做手术要什么准备??? “术前肯定不能吃饭……林风,你记一下要饿猪两顿,不,三顿!”沈棠一边想一边让林风记录灵感,回头再整理,“……还有,还得给剃毛,还得给洗澡?” 林风不解:“还要这样做吗?” “阉掉猪啊,切下它身上一块肉,要是不洗干净,秽物顺着伤口钻入身体,人都要病死,更别说一头猪。你且记下……还有,要挑清晨日出前后,傍晚日落前后……” 林风迷茫:“这又是为何?” “凉爽,不热,不流汗,我讨厌汗臭。” 林风:“……” 那这跟猪又有什么关系??? “要是生病了也不行。” 林风:“小病也不行?” “不行,要健康的,最好活蹦乱跳的。” 褚曜:“……???” 他怀疑五郎是不是在蚕室工作过…… 113:养猪大户,发家致富(下)【求月票】 大致的计划有了,剩下只差实践——如何才能获得一群活蹦乱跳、免疫强的猪崽崽呢? 沈棠脑海中剩下“多运动”三个字。 没骟过的猪崽崽,脾气都不咋友善。为了食物、领地甚至是谁是老大,互相殴打啃咬,你顶我、我踹你。虽是一群猪崽崽,但战斗力并不弱,它们还无师自通打群架。 它们还不懂什么叫点到为止。 有打架肯定有受伤,有受伤肯定会有伤口感染,伤口感染有了,生病甚至病死还远吗? 为保证运动量、避免打群架,沈棠想了个法子——效仿遛猫遛狗的铲屎官,遛猪!每天带着猪崽崽们满山路跑个两圈,既消耗了多余精力、锻炼了身体,同时还能让它们熟悉周遭环境,为阉割做好充足心理准备。 听到这个“绝妙”计划的褚曜:“……” 他有疑。 沈棠双眸含笑,认真道:“无晦尽管问。” 褚曜就问了:“猪跑了怎么办?” 毕竟不是祈不善那厮养的狸奴,不会在外浪一天再跑回家。要是一群猪崽崽散开,漫山遍野撒欢跑,鬼知道最后能找回来几头?倒霉点,兴许还给饿极了的野兽加餐了。 沈棠道:“给它们套上牵绳啊。” 出门遛狗遛猫都要套牵绳,凭什么猪崽崽不套?是它们不配吗?不,它们也值得。 牵绳? 只看字面意思也能理解是何物。 褚曜道:“可以一试。” 于是便有了第二天沈棠牵着二十多头猪崽崽“散步”的画面,林风也被拉着一块儿散心。虽说重孝在身,但也不能因此不顾自己身体,整天将心事憋在心里,小脸儿都清瘦一圈了。中途还发生一桩小小插曲——猪崽崽的吭哧声引来一头真正的黑面郎! 大黑脸,短鬃毛,皮糙肉厚。 鼻厚长嘴,生了一双肥大耳朵。 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拱庄稼的好手。 此时正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一脸凶煞之气,盯着沈棠二人以及二十多头猪崽崽。林风是无意间瞥见它踪迹的,那猪重心下沉,猪蹄蹬地,摇晃着一身肥肉冲杀而来。 那一瞬,林风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野猪狂奔时地面的震颤感,好似朝她奔来的不是一只肥硕可怕的黑猪,而是一座黑色小山丘。只是林风还未来得及花容失色,只见自家郎君抬手一抓,那柄漂亮的雪亮长剑凭空出现在,大喊一声道:“孽畜,你找死!” 一阵风似的冲向来势汹汹的野猪。 一人一猪纠缠着大战了数十个回合。 不知道郎君有什么顾虑,周旋了会儿弃剑不用,一个滑铲踢向野猪高高扬起的猪蹄,吓得躲在草丛的林风“啊”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她知道自家郎君打得过一只野猪,但相信归相信,十一二的少年身形还太单薄,个头也未张开,跟野猪一比就是一片纸。 二者对垒的视觉冲击力让林风不敢直视,闭着眼睛的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沉沉砸向地面。林风半睁开一条缝儿,却见自家郎君两腿一跨,坐在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的黑猪背上,手臂抡圆冲着那厮的脑袋两巴掌,用多余的腰绳当缰绳,拴住野猪脖子。 野猪愤怒难当,发出愤怒狂躁的嘶吼。 它尥蹶子,狂跳,狂奔,狂叫。 一番大动作试图将坐在它背上的弱小人类摔下去,再用四肢猪蹄狠狠践踏成肉泥! 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失败的。 沈棠稳如泰山,一把抓着腰绳,重心始终稳定。见郎君游刃有余,林风也放下了悬吊的心,开始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脑中很不应景地浮现某日午睡,她起得早,隐约听院中伺候的婆子细碎言语,将某个壮汉徒手劈野猪,将那野猪打得跪地求饶的故事。 内宅丫头何时听过这样猎奇的故事? 又是红脸又是好奇。 林风不明白,这有甚可好奇的?一只野猪又怎么“跪地求饶”?直到多年后,她无意间淘到一本旧册子,发现被壮汉徒手降服的野猪是成精野怪,性别为雄。 见壮汉不肯饶,又化身为女,壮汉见了很满意,于是二人咿咿呀呀,夫妻双双把家还。 待林风收回飘远的心神,那头野猪已经彻底没脾气,累趴在地上吭哧喘气,郎君得意地一脚踩它脑袋:“起来啊,不是很嚣张吗?” 林风:“……” 她觉得自家郎君更嚣张一些。 隐约跟那日午后婆子口中的“壮汉”很吻合。 野猪被踢疼,吭哧两声,不见之前的嚣张狠厉,反而多了一丝丝的哀求,乖顺得很。 沈棠却不是个心软的人。 若不是她能徒手跟野猪过招,莫说二十多只猪崽崽了,她跟林风都要被这只野猪咬死吃掉。最后给了野猪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把这头野猪当代步坐骑,遛猪更加省力。 野猪不是那么好驯服的。 但沈棠也不是那么心软的。 不听话就打,野猪再横也被彻底磨怕。 作为智商极高的动物,在求生欲下,它似乎能明白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二十多只崽不能吃的,那矮小人类不能惹的,背上那凶悍的恶魔更加不能忤逆的!!! “驾!驾!驾!” 山野之间,传着沈棠的笑声。 担心天命会跑,暗中观察的褚曜:“……” 担心褚曜先生遇上豺狼的共叔武:“……” 他们都没有靠近,站得远远,只能看到变成两个点大小的沈棠和林风,竟是半晌无语。 共叔武迟疑:“要不给五郎买匹马驹?” 沈郎虽有摩托,但摩托毕竟是匹骡子。 共叔武有理由怀疑沈棠骑猪这么开心,还一口一个“驾”是在怨念“文心没有马”这个规则。 或许,养一匹马驹能缓解沈郎的疯症。 褚曜:“……” 他觉得二者之间没什么关系。 纯粹是五郎爱玩而已。 于是,便有了祈善看到的,自家沈小郎君骑着野猪,屁股后边儿跟着一群猪崽崽,林风迈着短腿努力追的一幕。故事真精彩…… 精彩个屁啊! 祈善看着一副野人扮相,腰绳还在野猪脖子套着的沈小郎君,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紧跟着,一声怒吼响彻山间云海。 “褚!无!晦!” 114:关于教育【求月票】 隔着空气,沈棠都感觉到祈善此时的血压已经一脚油门踩到底,狂飙上天。 偏偏另一个当事人不以为意。 “叫什么叫?”褚曜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面对仿佛吃了火药,一点就能原地炸开的祈善,他倒是一点儿不慌不忙,甚至还怼回去,“就你有嗓子吗?老夫年事已高,但耳不聋。” 祈善的怒火再次往前窜了一大截。 “你说你……”他气得手指颤抖,颤巍巍指着一脸脏兮兮的沈棠、垂头缩肩的林风、摄于文心压迫而瑟瑟发抖的猪崽崽与黑面郎,越看越觉得堵心,“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此时的祈善有点儿怀疑人生。 他只是离开五六天,不是离开五六年吧? 原本白白净净、俊逸翛然,长着一张男生女相好相貌的沈小郎君呢???眼前这个无辜眨巴眼睛,活似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傻子是谁???是从泥巴地滚回来的吗??? 褚曜道:“少年人本就活泼好动。” “这只是活泼好动?” 祈善冷冷一笑。 他越发看不惯褚曜这人了,三十四岁搁他面前装长辈,一口一个老夫,无形压了他一个辈分,这会儿还轻描淡写将这么严重的事情,定性为“少年人的活泼好动”??? 褚曜反问:“不然呢?压抑天性对五郎不好,该闹就闹,该笑就笑。人活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少年时光。不趁着精力旺盛的时候好好玩闹,难道等年纪大了再蹦在跳?” 祈善气得面皮颤动,呵斥道:“胡闹!” 褚曜眯了眯眼,丝毫不惧祈善因为愤怒而稍稍失控的文心压迫,倒是那只黑面郎和那群猪崽崽被压得瑟瑟发抖,惶恐地紧挨着。他语调陡然严肃:“祈善,你以为你是谁?” 沈棠在一边旁听到这话就感觉气氛往不对劲的方向狂奔,见祈善与褚曜二人之间似乎要擦出火花,连忙擦着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插足二人之间,试图将他们隔开来。 怪哉怪哉! 祈善也就罢了,毕竟这厮有文心,本身就不是个好惹的带恶人,但褚曜怎么也有这么大的迫人气势?甚至让置身二人之间的她,感受到一股语言无法形容的焦灼和紧张。 “那、那个,元良好不容易回来,要不要先下去歇一歇?无晦,我、我肚子饿了,要不要喊半步过来将那只黑面郎宰了,晚上给大家伙儿添点油水……”沈棠准备牺牲掉刚刚“招揽”的黑面郎,牺牲它一身肉,幸福她一个啊! 褚曜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儿。 “五郎,曜有事要与元良谈谈。” 沈棠道:“有什么谈的,我不能听?” 祈善也嗤了声,一张口便是十足十的阴阳怪气:“是,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不能听?” 沈棠头皮微微发麻,弱弱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们俩谈着谈着就上手。” 从君子动口不动手变成动手不动口。 褚曜气得撸袖子: “老夫怕了他祈元良?” 沈棠在一侧小声提醒他。 “我知道你不怕,但是……你没有文心啊。” 没有文心很吃亏的。 褚曜虎着脸,哼道:“老夫怕这作甚?他以为自己在养闺女吗?跑跑笑笑、打打闹闹怎么了?骑个猪怎么了?骑着猪牧猪怎么了?真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个深闺贵女吗?” 沈棠:“……” 好家伙,直呼好家伙。 这火冷不丁就烧到她身上了。 没提她沈棠一个字,但句句说她。 祈善铁青着脸说:“善何时说养闺女?” 褚曜哦了一声:“合着你想养个君子?” 祈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褚曜话锋又一转,不顾祈善黑脸继续说,“倒不是老夫泼你冷水,但做人还是要实在点比较好。五郎与你以前所遇之人也不同,他年岁还小。” 只差告诉祈善—— 你祈元良就不是能教出皎皎君子的材料。 咱们还是认清现实,野蛮放养吧。 正统文士教育根本不适合。 祈善腰间的文心花押已经蠢蠢欲动,丝丝缕缕的文气溢出,仿佛下一秒就能爆发出来。 沈棠:“……” 她总觉得自己的角色有点奇奇怪怪。 还未等她细思哪里奇怪,祈善阴沉的脸色缓和不少,说道:“即便如此,你教一些言灵或是常识,也好过,也好过让他……” 憋了半天都没说出“骑猪”二字。 褚曜眉头都不皱一下:“骑猪这么了?古往今来多少名将,也不是全部只骑马,骑牛、骑象、骑虎、骑豹打仗的也有。你管他骑什么,胯下骑的玩意儿能跑就行,墨迹。” 祈善:“……” 沈棠:“……” 茫然两息明白过来的林风:“……”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褚曜:“……” 在月华楼这种地方待久了,即便是接受正统文心文士教育的他也不可能不受影响。即便他真没有开黄腔的意思,但架不住说出来的“粗鄙之语”让人多想,产出一脑子废料。 祈善刚刚降下去的血压又一次飙升。 “褚!无!晦!” “老夫就在你面前,不用嚎。”褚曜只心虚了一瞬,又一次理直气壮,“老夫最近几日忙着呢,连半步都在忙,偏你不在。五郎可不就没人看着了,老夫也是【分】身乏术……” 所以五郎一个没看住就去骑猪了。 祈善:“……” 合着还都是他的错? 褚曜脑筋转得快得要冒烟,急智又生,倒打一耙道:“而且,你也不看看五郎这么做是为什么,你只看他骑猪玩闹就认定他这么做不好?老夫这么做是纵容是放任?哼,肤浅!倘若你去当人西席,必要误人子弟!” 祈善嘲道:“你倒说说是为何?” 褚曜啪得一声将沈棠的笔记竹简甩到祈善怀中,道:“你看过便知道了。若幼猪数月就能出栏,味道也可,百姓自会接受。日后不说家家户户都去养,但至少能让百姓多一条生计活路。这分明是功在千秋、利与百姓的好事,非为一人喜好玩乐。而你祈元良狭隘,只看到五郎玩闹。你说说,究竟是谁对谁错?” 林风:“……” 郎君竟有这般大志向、大胸怀吗? 沈棠:“……” 不,她没有,她明明是被赶鸭子上架去养的猪,骑猪也真的只是为了玩…… 115:关于骑猪斗将【求月票】 论吵架,终归是褚曜技高一筹。 最后的结果是沈棠骑猪再也没人管了。 沈棠:“……???” 真正原因是祈善想管也分不出精力教沈棠什么,税银一事迫在眉睫。虽说如今这个局面要不要那些税银都一样,但谁会跟钱过不去?若能拿到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既然上天都愿意成全他们,将这批税银安排在这个时候,岂有不取的道理?祈善内心也早将那批税银当做沈棠的资本之一。 日后招兵买马也快一些。 能走捷径干嘛要苦哈哈白手起家? 既然准备去做,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棠就被迫闲了下来,无所事事了两天。 为什么只有两天? 因为骑猪牧猪的第三天,她有玩伴儿了。 虽说这家土匪窝已经摘掉“非法营业执照”,但外界还不知道,为了防止潜在危险,每天都派出六人去山路巡逻放哨。拦截下试图上山的翟乐:“站住,不要往前了!” 他们认识翟乐这张脸,知道这名黑衣少年是个狼灭,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自然也不敢上前动手,只敢躲在远处的草丛,高声提醒。 翟乐一早就注意到这两人了。 抱拳朗声道:“在下翟乐,是来寻友人的。” 两个巡逻低声交谈,说道:“那你先等着。” 因为沈棠就在不远处的溪边牧猪,翟乐并未等多久就等来了骑着猪,一脸笑意的沈兄。 骑着猪的……沈兄??? 翟乐看到这一幕,吓得薄唇微微张开,连那双多情桃花眼也写满了无措。半晌,他才确认自己所见所闻不是幻觉,手指哆嗦地指着沈棠胯下骑着的黑猪:“沈兄,这是何物?” 沈棠理所当然地道:“野猪啊。” 一头被洗得干干净净的野猪,背上披着件前后凸起、包裹皮革的座位,腰臀挂着一条白色褡裢,猪脖子套着缰绳。翟乐飞快地用力眨眼睛,再次确认这是黑猪而不是黑马。 翟乐见沈棠承认得干脆,一时语噎。 “那、那你为什么要给野猪披上马鞍?” 沈棠道:“我也不知道,醒来就这样了。” 她第二天去猪圈牵猪的时候,这头黑猪背上已经套着马鞍,缰绳、褡裢,一应俱全。 能干出这事儿的,不是褚曜就是祈善。 沈棠冲巡逻二人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的就行,翟乐由她负责招待。 “可我听说野猪脾性暴躁,极难驯服,你是怎么将它抓回来的?居然还能骑?”看着这头敦实粗厚威武的野猪,翟乐莫名艳羡。 沈棠道:“打一顿就驯服了。” 翟乐抬手摸摸猪头,道:“我也想。” 沈棠便说:“你想要我带你去抓,昨儿放猪的时候,我看到有些地方有动物踩踏的痕迹。” 翟乐不知道“放猪”是何意思,还以为是沈兄自个儿骑野猪到处溜达,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抓猪上头。听到还有野猪,连忙催促沈棠带自己去抓一头。他也想试试骑猪的感觉。 沈棠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她更好奇翟乐怎么专程来找自己。 只为了骑个猪??? 还是—— “你又没有酒喝了?” “我像是那种为了酒专门往山上跑的人?” 沈棠认真打量这张俊脸,点头:“很像!” 翟乐:“……” 他似戳破的气球,气势泄了个干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肩膀:“好吧,沈兄猜对了一部分。但没酒喝只是其中之一,最大原因还是我想念沈兄了。白日待在客栈好生无趣……” 沈棠问:“你堂兄呢?” “阿兄有事情要忙。” 沈棠点到为止,没有继续问翟欢忙什么事情连堂弟都顾不上了,祈善和褚曜不也忙得顾不上她么?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跟翟乐都算“留守少年”了,还是闲得无聊的那种。 无聊到只能抓猪玩儿。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在野猪活动过的地方蹲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蹲到了第二头野猪,又是一番难舍难分的大战,二人大获全胜,翟乐也如愿以偿体验了一把骑猪的感觉。 末了还勉强给了个五星好评。 “除了视线太低,跟骑马有点儿像。”翟乐骑着猪,绕着沈棠小跑了两圈,倏地道,“上回邀请沈兄赛马,沈兄不应,这回咱俩都是骑着猪,不如赛一赛?输的人请客喝酒?” 沈棠看了一眼日头,撇了撇嘴。 “这有什么好比?怎么看都是我吃亏。就算我赢了,我也不敢喝酒啊……”两回醉酒差点儿将引导npc祈善折腾得血压爆表。 翟乐从钱囊掏出一枚精巧玲珑的小金豆,在她眼前晃了晃:“沈兄可以看着我喝。” 沈棠看着小金豆沉默了会儿。 她可耻心动了。 倏地,扬手指天,对着翟乐惊讶大喊。 “笑芳笑芳,你看有猪在天上飞!” 翟乐哪里知道这个套路,下意识真就抬头看天了,左看右看也没看到所谓飞天的猪,而身边的沈兄“阴谋得逞”,扬鞭冲野猪屁股来一鞭子。胯下野猪吃痛地惨叫,抬啼狂奔。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耍的翟乐:“……” 他羞窘地大喊道:“沈兄,你耍诈!” “孙子都说兵不厌诈啊!” 翟乐又是一怔,紧跟着拍马……不,拍猪追上,大喊道:“孙子?‘阵战之间,不厌诈伪’不是狐子犯说的吗?沈兄,你等等我!” 他这头野猪格外暴躁凶悍,四肢短猪蹄瞪地飞快,急速颠簸着拉进与沈棠的距离。沈棠这边随意弯腰,在狂奔中捡起树杈。一个冷不丁出招的回马枪,树杈往翟乐脸上虚晃。 翟乐也不是吃素的。 毕竟是正统的武胆武者,自小以武气淬炼肉身,习武健体的主儿,反应极快。他不退反进,出手驯如闪电,似准备一把抓住沈棠手中树杈。沈棠半途变招,道:“吃我一枪!” 翟乐见抢不过来,便也捡起一根树杈。 他也学着沈棠大喊:“吃我一矛!” 沈棠抬脚就往翟乐那头野猪脸上踹。 翟乐大惊,稳住吭哧乱叫倒退的野猪,夹紧猪肚子,一拽麻绳:“……哪有你这样的?” 沈棠笑嘻嘻道:“不服你来打我呀?” 翟乐咬咬牙,趁势追击。 看着骑猪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祈善感觉自己的血压又一次将油门一踩到底。 “沈!幼!梨!” 沈棠和翟乐齐齐停手,后者表情僵硬尴尬,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火速将手中树杈丢了出去。沈棠却不同,她还冲祈善挥手:“元良,我在这儿呢!” 116:关于私属部曲【求月票】 除了当年那事,祈善的血压已经很少飚这么高了。但自打结识了沈小郎君,他感觉自己每天都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多年修身养性出来的好涵养在崩溃边缘来回大鹏展翅。 难道真是他的要求太高了? 祈善面无表情地看着老老实实牵着猪过来的沈小郎君,内心思忖自己要不要改改——但话说回来,标准再低总不能低到与骑猪比肩吧?因为走神,他没第一时间给予反应。 待回过神,他看到两双无辜的黑眸。 一双是沈小郎君故意睁圆的杏眼。 一双是翟乐水润多情的桃花眼。 被这么两双眼睛看着,祈善有一瞬错觉——他是不是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他无奈地以手扶额,隔绝俩熊孩子的眼神攻击。强逼自己硬起心肠,冷硬道:“沈小郎君这么干也就罢了,毕竟他的年纪摆在这里,但翟小郎君已是成童,你还跟着他闹?” 翟乐尴尬地讪讪傻笑,试图萌混过关。 沈棠缩了缩凉飕飕的脖子,慢慢往斜后侧退,试图将自己藏进翟乐的影子,心里不断默念“元良看不到我、元良看不到我”。 祈善:“……” 这俩越是这般,他越是火气无处发。最后只得甩袖作罢,将这档事情跳过去,心里则想着有空去配点保心丸随身携带,多配几丸以备不测,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 沈棠见他脸色和缓,这才出声问他。 “元良下来寻我有什么事?” 不应该待在深山跟褚曜商谈布局吗? 祈善道:“来寻你去买点人。” “买、买人?”沈棠一怔,“买来作甚?” 祈善视线扫过一边的翟乐,眸光似闪烁数下,淡声说道:“寨内人不够,还得再买点人,扩充一下武力,四宝郡也快不安全了,这么点儿人够哪个势力塞牙缝?多养点,保险。” 他说得委婉,沈棠对此没什么了解,一时也没有听出哪里不对劲,反倒是一侧的翟乐一语戳破那层遮羞布:“如今这个局势,沈兄多养点部曲是对的,至少有自保之力。” 沈棠皱眉:“部曲?” 部曲初时为军队的代称,但随着贼星降世,世道混乱,逐渐演变为主将私属,即为私兵。再到如今,则是豪强士族的家兵,也就是私人武装部队,身系于主,略低于良民,经主人放免才可为平民。部曲的性质与土匪寨需要增加武力而“扩招”,性质可不一样。 前者是独属于某一个人,听命于人。 后者则带着公共属性,属于一个寨子。 祈善脸色微变。 翟乐若有所感,一抬眼就对上他那双森冷的眸子,仅一眼便觉得寒意自脚底蔓延,仿佛要被吸入一泓乌黑深潭。还未等他琢磨祈善的恶意源头,便听沈棠说:“但我没钱……” 组建私兵是要花钱的。 不止是日常开销,还有买人的钱。 大部分普通人没什么资质,莫说凝练文心武胆,连感应天地之气都很困难,更别说引气入体、开拓丹府这些前置步骤。 可即便如此,一支纯普通人的部曲,开销也是大数字!至少不是赤贫的她能担负得起。 总不能天天给部曲喂大饼吧? 林家那些财产,沈棠目前还不想动。 祈善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以为沈棠会拒绝或者提出疑义,没想到第一反应竟然是“钱不够”而非“不能做”。沈棠的胆子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养私兵可不是什么人都敢的。 而且—— 估计连沈小郎君自己都没注意到一个细节——祈善是准备买点人扩大部曲规模,但从未说过部曲隶属于谁。沈小郎君一开口却是“但我没钱”,潜意识默认势力就是“他”的。 沈棠似乎看穿他脸上的表情。 问:“元良很惊讶?” “有点,在下还以为郎君会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 拳头既是力量,力量即真理。 拳头打出多大的力,说话便有多少的量。 如今这个世道不增强自身力量,难道要等大祸临头,如浮萍一般被乱世教做人吗?唯一让她意外的是祈善的处理方式,不是给寨子扩招人手而是组建私属武装部队。 不过—— 从结果来看,二者应该差不多吧? 沈棠便没有多问,祈善作为土著人士,又是年少成名,他肯定比她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祈善:“……走吧。” 沈棠脚步跟上:“我也去?” 翟乐想了想,他本来就是找沈兄玩的,沈兄将他一人撂下算怎么回事?于是长腿一迈跟了上去:“祈先生,沈兄,你们等等我!” 祈善道:“翟小郎君也来?” “在下也有一支私兵,可以提供意见嘛。” 沈棠问:“你也有私兵?” 翟乐不仅不回答,还看着沈棠得意地笑了笑,祈善又一次头疼地以手扶额——这些基础常识,真要抽个时间给沈小郎君好好补一补了。他道:“一般情况下,从五等大夫开始就会精心组建属于自己的私属部曲了,规模从十几人到百余人不等。” 翟乐已经是七等公大夫,又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堂兄在侧,看二人穿着打扮和底蕴,也不似普通人家出身,组建一支私属部曲再正常不过。看样子,估计规模还不小。 算算他现在的年纪和实力,此人天赋根骨相当高,若能在军伍好好磨砺一番,在生死间顿悟,运气好点不早夭,待他身体进入成长高峰,最低也是个十五等少上造。 按照这个推测,他的精锐私属部曲规模应该在五百到一千之间。若是有更大的期许和图谋,慢慢增至两千也有可能。 当然,这种私属部曲实力也相当恐怖。 嗯,也相当烧钱。祈善倒是有心给沈棠打造这么一支私属部曲,奈何她是文心文士而不是武胆武者,最重要的是——穷,纵有再多巧思,巧妇难煮无米之炊。 沈棠又问:“那他们人呢?” 翟乐哭笑不得道:“还在老家。” 这个问题蠢得祈善听了想翻白眼。 他道:“翟小郎君是出来游历的,又不是出来找其他势力晦气的。拉着千余私属精锐部曲,大摇大摆地跑出来,途径政局稳定的国家还好,若是各地诸侯格局,误会就大了。” 沈棠不解:“有这么严重?” 祈善道:“有。” 倘若翟乐是十九等关内侯或者二十等彻侯,拉着千余私属部曲出门,在敌对势力不强的情况下,推平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都绰绰有余了。武胆武者可以到处跑,但他们的私属部曲不行。 117:集市(上)【求月票】 沈棠忍不住低声嘀咕。 “这也难怪了……” 祈善耳尖,他问:“什么‘难怪了’?” 翟乐也闻声看过来,沈棠道:“你说五等大夫就能开始筹备组建自己的私属部曲,也难怪会瓜分出百余个国家,天下七零八落。只要武胆武者有野心,不是很容易搞事情?” 翟乐忍不住给武胆武者正名。 “如今这个局面跟武者关系还真不大。” 祈善亦是不忍直视,好笑道:“你真当武者有多厉害?拉着一支私属部曲就能割据一方?哪有这么容易!若真这样,这天下就不止百国而是千国万国,一镇一村皆可为国了。再者,私属部曲哪是那么好培养的?多少武者连自己都养不活……” 沈棠:“……这么惨?” 祈善道:“嗯,很惨。” 沈棠却道:“不信。” “既然沈小郎君不信,在下给你算笔账。” 武胆武者想割据一方? 私兵部曲得练起来吧? 第一道门槛就是自己习武淬体的开销,不说大鱼大肉,但荤腥是必不可少的,奢侈一些还要辅以药材,最大限度挖掘潜能。 第二道门槛是数百人吃喝拉撒的开销,练兵习武最耗费体力,碗里没点油水,不吃肉怎么能养出力气?没力气打仗怎么赢? 光吃就能将人吃穷。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不不不,后边儿的门槛还多着呢。 第三道门槛,私属部曲得学习各种军阵,能随着主将号令进行策应变化,这就不是一两日能练起来的,需要长年累月的苦练磨合。 第四道门槛,言灵助阵,不止是主将的武胆军阵言灵,还需要文士的文心言灵辅佐。 二者结合才能扬长补短。 这样都搞定了,能上战场了? 不不不,还有最后一道最重要的。 沈棠听得认真,听到这里疑惑皱眉:“还有最重要的?练兵练好了,这都不够吗?” “自然不够。” “最重要的是什么?” 祈善:“国玺!” 前面几道门槛还能用钱解决,最后一道门槛就能让人傻眼,再怎么氪金都搞不定。 沈棠不止一次听祈善提起国玺,不过她对此物始终没太大的兴趣,一直没怎么详细深究,趁着这个机会干脆弄个清楚。 祈善这回也没故意藏头露尾、避之不谈。 国玺对一个势力而言有多重要呢? 重要到,假使主将上战场,要么主将有国玺,要么主将效忠的主君有国玺。这玩意儿不能砸人,但缺了它万万不行。它不止关乎“诸侯之道”,还关乎御外敌、镇国运。 如何御外敌? 以国气国运为基底,凝聚国境屏障。 国运越强,国境屏障越强盛。 这都打不破还想攻城掠地? 趁早洗洗睡吧。 如何镇国运? 这个倒是没有太实质性的表述,属于玄之又玄的范畴。例如,冥冥之中减少境内各类天灾的频率……当然,也仅限于自然情况。 人家管得了天灾管不了人祸。 如果上游的孙子故意在雨季前截断河流,令下游干旱,雨季一来又放水泄洪,令下游被洪水冲刷,国运再强也拿骚操作没辙。 通俗来讲,有了国玺就有了最基础的完整的增益buff。没有国玺就没有这部分增益,跟别人相差一大截呢。光溜溜上战场跟人打仗,哪怕是二十等彻侯也会被打出屎。 想占个山头就竖旗为王? 做梦! 听完描述的沈棠:“……”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好家伙,这tm就是块“建城令”或者“建帮令”的玩意儿??? 以上种种,充分阐述武者割据的难度。 翟乐也补充说:“武胆武者真正的强大在战场而非单打独斗,只是单打独斗,本质与游侠差不多。至多比寻常游侠能打了点,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甚至是以一敌千……” 听着很恐怖对吧? 但自贼星降世,两百余年,二十等彻侯才出了三人!十五等或以上有名有姓者,仅千余人。这个数字跟大陆这两百多年的人口相比,仅是沧海一粟,哪里能左右整个大局? 若非祈善在身侧,他甚至想甩锅—— 如今的天下,明显文心文士的责任更大。 沈棠感慨:“那也很可怕了。” 低等的武胆武者还好说,至多是个有点武力值的武人,中高等级的武胆武者,力量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范畴,奔着高武去了。 普通人生存可真艰难。 大概是聊天太专注,直到快下山,祈善才注意到耳边还有吭哧吭哧的叫唤。他脸色一黑,低头注意到两个熊孩子手里还牵着那两头黑猪——居然一路牵着黑猪下山了!!! 他眼神甩向沈棠:“沈小郎君?” 真要牵着大黑猪去招人? 沈棠摇头如拨浪鼓:“不要!好歹也是一百多斤两百斤的肉,我绝对不会抛下它的!” 祈善:“……” 他连沈棠都管不住,哪里管得了翟乐? 祈善只得憋屈地咽下火气,带着两个熊孩子和两头黑面郎,直奔孝城附近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就是二十来个零散分布的贫穷村落组成的,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千户。 今日正好是一月一度的“大集市”。 说是“大集市”,贩卖的正经商品却不多。 简陋扬灰的泥巴路两侧,低矮的土墙房下,或站或坐或躺着年龄不一的“商品”,发间插着稻草。一部分是牙行拉过来的,一部分是自卖自身,还有一部分就是“家庭小作坊”。 所谓的“家庭小作坊”,不是父母卖儿鬻女,便是丈夫卖妻卖子,还有是儿女卖父卖母的……人间百态在这片小小地方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们卖亲人,也不都是丧心病狂为了钱。 沈棠便看到有个削瘦到两颊、眼眶严重凹陷的母亲,怀中紧紧抱着儿子,恳求往来行人能将孩子买走,任打任骂都行,只求给孩子口饭吃。那孩子明明已经饿得瘦骨嶙峋,胸肋骨根根可见,胳膊大腿细瘦得能看出骨骼轮廓,肚子却大得像是妊娠六七月妇人。 她不忍地收回目光:“元良……他是……” 祈善道:“人已经没救了。” 翟乐也是不忍,叹道:“应该是吃多了泥土,堆积肠胃,与后不利,硬生生就……” 沈棠三人穿着打扮与此地百姓格格不入,那两头肥硕又不好惹的黑面郎,更是惹来无数注目,连行人都不由自主给他们让道。 118:集市(中)【求月票】 “怎会如此……” 沈棠在女人跟前停下。 后者又惊又惧地看着沈棠牵着的黑面郎。 生怕狰狞的野猪会冲上来将她踩死。 但她又不敢出言赶人,只得浑身瑟缩颤抖。 女人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但她再害怕也没松开怀中的儿子。这一幕看得人为之动容侧目。当然,只有祈善二人动容,其他百姓早已是铁石心肠,见怪不怪。 不是眼神麻木地出神,便是幸灾乐祸地勾勾嘴角,等着看一幕好戏,释放压力。 “别怕,它不敢伤害人的。”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孩子吗?” 女人闻言,迟疑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女郎。女郎五官虽未张开,但能预见多年后,它将写尽“秾丽”二字。这位女郎与她的同伴,与这片地界格格不入。 女人迟疑了一息,慢慢松开怀抱。 沈棠蹲下来,搭上孩子腕侧脉搏位置,可指腹刚触到那层肌肤,还未来得及细品是什么脉象,她心底便咯噔了一下——因为指腹触到的肌肤冰凉僵硬,脉搏一丝也无。 再看安静蜷缩在母亲怀中小憩的孩子,沈棠瞳孔微颤。顶着女人期盼的目光,竟半个字也吐不出。孩子脑袋面向女人怀抱,因为她先前的抱姿,沈棠才未察觉孩子已咽气。 沈棠垂下头,收回手。 女人浑然未觉,问:“娘子可要买我儿?” 翟乐对气息敏感,一早便看出孩子已经没气儿了。听到沈棠二人对话,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祈善抬手拦下。他原地踯躅,心里想说的话糅杂发酵,化为一声复杂短叹。 沈兄一看就是初涉人世,看什么都心软。 类似的场景,他却见了太多太多。 有时候他都忍不住质疑自己,他有什么用?为什么习得一身武艺却帮不了这些人? 无能为力,无力改变。 沈兄心思纯良,恐怕更难受。 沈棠点头:“嗯,买,多少?” 若是平时被普通人喊一声“娘子”,沈棠多半要吐槽一下谁谁的眼神不好使,但女人这一声“娘子”却让她酝酿出了难言的酸涩。她眨眨眼,试图将莫名上涌的酸意压回去。 女人浑浊疲累的眼睛蓦地一亮。 “不、不多,四、四十文。” 大概是太激动,声音细弱颤抖,急得舌头要跟牙齿打架,还差点儿咬到舌尖。 “嗯,我买了。” 女人哽咽道谢:“好……谢谢、谢谢!” “夫人还有其他要求吗?” 女人被问得茫然一瞬。 半晌,脑中生锈卡壳的零件才有气无力地缓慢运作,听明白沈棠这话。她犹豫着:“娘、娘子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吃饱点?他很乖,吃的不多,又听话又懂事又孝顺……” 说着,浑浊眼泪一颗颗滑落眼眶。 滴答滴答滴,滴在孩子早已发青的侧脸。 女人口中还喃喃着孩子有多乖多听话。 沈棠道:“嗯,这个没问题。” 她数了四十文钱交到女人手中,还加了一张饼,这桩买卖惹来附近“摊位”窃窃私语。 沈棠听得真切,垂眸置之不理。 只是暗暗咬紧牙关,绷紧腮帮子的肉。 那人窃窃私语:“这女的有病?那娃凉一天了……这娃的娘倒是奸,死的卖出活的价。” 另一人歪身贴过去说:“要不说女人比咱们爷们儿好使,哭一哭钱就来了,买个死人回去……啧,败家娘们儿,倒贴钱帮人收尸……” 第三人咂摸了一下嘴巴,翻了个白眼:“哼,她是好运碰到了个傻娘们。一个死的,能卖五文就不错了,没几两肉,骨头还柴……” 又有人带着恶意地笑道:“要上大当了!” 以前也不乏利用陌生买主的同情心,讹人讹钱的“卖家”,骗子套路多得很。他们期待沈棠发现自己被骗,又羞又窘又气又恼的模样。那种无力暴怒的神情,相当解压。 这些声音,沈棠一概不理。 女人战战兢兢地收下钱,不舍地抚着儿子脸颊,仿佛这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最后还是狠下心肠,准备将孩子交出去。谁知沈棠抬手婉拒:“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忙,空不出手。待我买完,回来再将你孩子带走,可好?” 女人一听自己还能与孩子待一会儿,激动地连连落泪,跪在地上,抱着孩子冲沈棠磕了好几个头,口中不止地道:“好好好……谢谢菩萨,谢谢活菩萨……” 沈棠牵着黑面郎起身回到祈善身边。 祈善:“你不担心她骗你?” 沈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祈善这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传达到位。她蓦地回过神,抿抿干涩的唇,回答:“不会是骗子……倘若真是骗子……谁骗我钱,我要谁半条命!” 祈善:“……” 翟乐:“???” 重点不应该是欺骗感情吗? 祈善觉得沈小郎君过于心软,正欲出言开解,却听沈棠问:“元良,每个人都是哭嚎着赤【裸】而来,又在哀声中赤条而去。既然出生便注定会死,生存意义又在何处?” 她问:“活着就是为了吃苦吗?” 活在当下跟下凡历劫有什么区别? 类似女人的悲剧,走几步就能看到。 她这会儿真在阳间? 阴曹地府也不外如是了吧? 沈棠四十文买一具被观音土憋死的尸体这事儿,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也有人试图如法炮制,打动这位善心泛滥的败家娘们儿。结果沈棠再未停下脚步,让人气结。 祈善心中一动。 平常他是懒得回答这种问题的。 不过,提问的人是一向闹腾的沈小郎君,便又多了点特殊意义。他道:“在下活着就是为了留下一道独属于‘祈善’这人的痕迹。” 沈棠又问翟乐:“笑芳呢?” 翟乐摸摸鼻子,略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的想法就有点大了,说出来你可不许笑啊。我想率领部下,辅助阿兄平定东南。” 沈棠果然还是扑哧笑出来了。 翟乐气结:“说好不笑的!” “我也没答应说不笑。你的想法的确很好,但你是不是有点儿胆小了?一块东南就满足了?你该跟我学学怎么打开格局——” 翟乐问:“怎么打开格局?” 沈棠顿了一下,眯眼想了想。 做了个示范—— “例如——我要平定天下!” 祈善手一颤,望向少年。 阳光下,少年那双黑色瞳孔透出些许深棕,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少年不是在开玩笑。 翟乐:“你在做梦?” 沈棠撇嘴:“你不也在做梦?既然都是梦,干嘛不一步到位?你说是不是?” 119:集市(下)【求月票】 “是什么是?”看着不知天高地厚几个字怎么写的少年,祈善收敛心底异样,“平定天下,还真敢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温饱都成问题,还想兼济天下、施慧万民?” “如何不能?”沈棠那话起初是口嗨调侃翟乐,但祈善这么一问,反而激出了一些逆反心理,输人不输阵,输阵不输嘴,她义正辞严道,“匹夫尚有凌云志!任何人,只要胸腔热血未凉,都不会对这些百姓遭遇无动于衷。” 合着这个世界吹牛也要上税? 若连想想都不敢想,那可真完蛋了。 硬要挑毛病,她顶多是想得比较大。 “我年轻力壮还能言灵造物,为何就不能想了?杜少陵漂泊蜀中,落魄潦倒,身边只余饥儿老妻,仍能喊出安得广厦……” 变故突生! 沈棠只念出四个字,一瞬间,盈满丹府的文气被抽取一空,丁点儿不剩,强烈的无力感蔓延四肢百骸,使得她眼前发黑、双腿发软,直接向前栽。若不是翟乐眼疾手快拉住她,脸蛋怕是要跟地面亲密接触一回。 “沈兄!沈兄你怎么了!” 这一变故也吓到祈善。 “沈幼梨?幼梨!” 祈善还以为是沈棠旧疾犯了,但一摸脉搏却发现不对劲——虚软无力,文心低迷。 这分明是丹府文气耗尽的征兆。 翟乐医术属于半吊子,连他都看出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 文气耗尽的前提是沈棠刚刚使用过言灵,还得是相当霸道超出承受上限的文心言灵。 问题是—— 他们三人刚才一直在一起! 沈棠什么时候用了那种文心言灵?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祈善顾不得思索这层,他抿紧唇,运转文心,协助沈棠恢复文气。不过片刻,沈棠惨白的脸就多了几分红润,那种如溺水一般的窒息虚弱也减轻大半,勉强能自己站起身。 “幼梨,刚刚是怎么回事?”祈善问。 沈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她道:“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天旋地转,浑身无力难受……” “用了什么文心言灵,沈兄你自己会不知道?”翟乐一扫轻松,极其严肃地道,“陌生的文心言灵不能轻易尝试,这是常识!” 陌生的……文心言灵? 祈善皱眉想起了什么东西,紧跟着眉宇缓缓舒展,他道:“方才沈小郎君是想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沈棠听到这话就打了个哆嗦。 丹府文气被抽取一空的感觉相当糟糕,沈棠可不想经历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想打哆嗦。只是——“为什么你说就没有事情?” 祈善眸色复杂:“因为它在我这边就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在下自然能说,不止在下能翟小郎君也能。你复述一遍给他听听。” 翟乐感觉莫名,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果不其然,无事发生。 沈棠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惊愕地微微睁圆眼睛,疑惑不解道:“为何会如此?” 祈善道:“你发动了那句言灵。” 只是文气不足以支持,所以失败了。 沈棠道:“我没有……” 祈善叮嘱:“下次小心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他内心还有好多没解开的疑惑,例如——那段言灵完全超出沈小郎君的承受极限,丹府文气被抽得干干净净,一丝一缕都不剩,结果却只是虚弱? 要知道那些相似的例子,主人公无一例外,不是反噬丹府,就是危及寿数、命不长久。 相较之下,沈小郎君简直是个异类。 莫非,也沈棠身上那枚国玺有关? 若这么想,到也不是没道理。 “这该怎么小心?直接修炼闭口禅算了……”沈棠又一次感觉到了憋屈——这个世界对话痨实在是不友好。上一次这么憋屈,还是顾池这个话痨克星在身边,“不说话能憋死我!” 谁能想得到说句话也能将自己说废了? 一边儿的翟乐不得不提醒她。 “沈兄,言灵发动又不是靠嘴巴念……” 口述言灵是为了增加精确度、成功率!真正发动言灵的是“心神”。但不是谁都能心神合一、精力专注。一旦走神,言灵不是失败就是效果大打折扣,所以才需要“口念”辅助。 沈棠:“……” 她突然想自闭了。 居然连想都不能想吗??? 庆幸的是,事情并未这么严重。 “控制好你的文心,别轻易催动它就行。” 毕竟是老江湖,祈善对沈棠还有一定了解,稍微一想就找到毛病——因为沈小郎君没啥常识,旁人习以为常的东西“他”未必会知道,顺着这个思路就能找出症结所在。 一言以蔽之,沈棠不会控制文心。 沈棠感觉自己受到了鄙视。 “……我哪里不会控制?” 寨子那么多大饼、青梅、饴糖甚至是酒窖放着的酒,全都是她用言灵造出来的。 倘若这是网络游戏,技能早刷满级了。 这厮居然说她不会控制文心??? 祈善有翻白眼的冲动:“因为你以为的会控制跟我们以为的‘会控制’截然不同。” 沈棠非得追根究底:“何处不同?” 祈善:“……” 事实证明,不同地方大了去了。 文心文士能通过文气多寡控制言灵的实际效果,或提升或削弱,沈棠干脆跳过这一步。 将言灵比喻为一条生产线,丹府文气就是原材料,言灵效果则是最后的产品。文士根据下达的言灵指令,控制生产线调整各种原材料,最后制造出想要的产品。 这是正常情况。 沈棠的情况则是甩手掌柜,有了单子直接开启生产线,也不看看原材料够不够,直接一脚油门踩到底,效率全开。一旦原材料耗尽却连半成品都没做出来,可不就傻眼了? 金更正,祈善又举了一个沈棠不会控制文心的有力证据,让沈棠反驳不得。 他道:“倘若你真会控制文心,且娴熟自如,为何每一次都只制造一个饼?分明能一次性盈满整个竹筐……” 沈棠:“……???” 沈棠:“……!!!” 一看沈棠表情,祈善便知道自己是对的。 他无奈道:“无妨,回去好好补一补,以沈小郎君的天赋,想必用不了多久的。若能彻底控制,应该不会发生类似的失控事件。” 120:被猪拱了【求月票】 沈棠咬牙切齿,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 她有充足理由怀疑祈善是故意的。 居然不提醒她!!! 想到那一张张大饼、一颗颗青梅、一粒粒饴糖、一坛坛酒水……每一张、每一颗、每一粒、每一坛,效率奇慢还念得口干舌燥。 好比她辛辛苦苦画海报,一模一样的海报画了一张又一张,即将完成甲方的任务,结果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打印店复印几张—— 淦,这tm居然还能复印??? 那她之前兢兢业业图什么??? 只能将一口老血和着牙齿往肚里咽。 不过—— 沈棠内心掏出了小本本,记上这笔账! 她没刻意隐藏情绪,祈善自然不会错漏沈棠脸上写着“记仇”二字,不由得失笑。 沈棠:“……” (╯‵□′)╯︵┻━┻ 这厮绝对是在看不起自己。 她越发气鼓鼓,正要拉拢翟乐这个“同盟”,却见后者在走神,神情好奇又费解,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才蓦地回神。 “笑芳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我在想那个言灵。” 沈棠汗毛都要炸开,情绪强烈地表示抗拒:“停停停——我现在听不得那句言灵。” 翟乐:“你不好奇?” 沈棠很有求生欲:“好奇心害死猫!” “在下倒是非常好奇。那句言灵究竟有多厉害,竟能一瞬抽干丹府文气,连文心都受到影响?若记得没错,沈兄才念出前四字‘安得广厦’而已。这四字与整句言灵相较,分量并不重。若能成功发动,会是何等模样?” 沈棠摇头如拨浪鼓。 她一点不好奇,一点也不! 占比不重的四个字就抽光了所有文气,那整一句下来,她不得赔上好几条命啊! 祈善倒是有几分猜测。 “翟小郎君经验丰富也猜不出来吗?” “言灵千万,各有不同,便是那些言灵名士也不敢说自己能猜中陌生言灵的作用。”翟乐腼腆害羞地笑了笑,道,“仅从字面意思去理解,或许是偏向防御性的军阵言灵?例如以文气武气铸就军事防御,抵御来犯敌人?” 祈善:“……” 正常情况下,这么推测没什么毛病。 偏偏沈小郎君这人不正常。 无法以常理度之。 再正常的言灵到了沈小郎君手中也变得奇奇怪怪起来,例如“周原膴膴,堇荼如饴”、例如“画饼充饥”、例如“望梅止渴”……这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呢? 祈善更倾向于真有房子拔地而起! 若如此,被抽空文气便是理所当然——千万广厦庇天下寒士,何等豪迈壮阔!这房子还不能是豆腐渣工程,必须得是通过最高验收标准、“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上等好房子。 祈善感觉可以跟沈棠提提意见——“千万间”别想了,定个小目标,“一小间”如何? 或许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如此想着,三人牵着两头惹人注目的黑面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与外边儿相比,这里可就热闹太多了。插着稻草、等待售卖的人也更加年轻,相貌更加端正漂亮。 耳边听着商贩们的吆喝与讨价还价,沈棠只觉得这一幕非常荒诞滑稽,可偏偏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正走神,祈善已经与一名商贩聊上天。他要买的都是青壮,越年轻越好。 年纪最好在十五到二十之间。 商贩一听亮了眼睛。 需知这个年龄段的男性最值钱了,年轻又有力气,买回去就能干活,价值仅次于摽梅之年的女性。祈善要的数量还不少,若能谈成,这次拉出来的货都能顺利脱手。 这个年纪的男性是值钱,但也能吃啊。 多养几天就多亏几天的“饲料钱”。 他倒是想狠心克扣,但若饿得太狠,整个人瘦脱相,届时也卖不出去砸手里喽。 祈善来询问,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再看三人穿着打扮,商贩脸上笑意更深,热情将大主顾迎到一边。 翟乐倒是会享受,将他那头大黑猪当小马扎用。坐猪背上,慢悠悠地来回走动。沈棠则闲得无聊,再加上文气还未恢复,整个人看着懒洋洋没什么劲儿,倚着柱子直打哈欠。 殊不知,暗中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等待着出手的时机——它就是背上套着马鞍、脖子拴着缰绳、臀背上放着褡裢的黑面郎! 沈棠又一次打哈欠,困意上涌。 翟乐骑猪玩儿,笑道:“沈兄啊,这都第二十一个了,真这么困,要不寻个地方歇歇?” 沈棠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数我打了几个哈欠,你也够无聊。” 翟乐道:“因为没事情做啊……” 他倒是想建议沈棠要不要喝一口酒醒醒神,考虑到祈善先生就在不远处,被抓包可就完蛋了,只能打消这个念头。随着困意上涌,沈棠刚提起来的几分精神又散了个干净。 倚靠着柱子眯了会儿眼。 而黑面郎,也正在等待这个机会。 突然—— 它猛地暴起用鼻子拱沈棠小腿! 沈棠:“???” 突如其来的巨力让她重心失衡,一屁股跌倒在地,睡意飞了个干干净净。一睁开眼,便看到那头大黑猪一个漂亮的极限转身——这厮拱了她,还留给她一个圆润翘挺的猪臀。 黑面郎抓紧机会,四只猪蹄齐爆发。 准备靠着敦实的身体开道! 遇神撞神,遇佛踢佛! 路径之上的百姓吓得魂不附体,赶忙往两侧闪躲,生怕自己被这头大黑猪撞飞了——他们是很馋大黑猪的身子,可一旦这头黑猪没了约束,横冲直撞的杀伤力能要人命! 正逗着猪的翟乐大吃一惊。 他刚准备凝聚弓箭将那头猪射死,以免大黑猪伤人。目光一凌,发现有一人突然挡在大黑猪路径上,不闪不避,一副准备跟大黑猪正面刚的雄伟姿态。 那是个身材极其魁梧的黑壮男人,乱糟糟的长发用稻草随意扎起,目测身高跟共叔武差不多,其肩背却更加宽阔,双臂肌肉紧实,胸膛鼓起的肌肉连宽松衣襟都无法完全遮掩。 他挡在黑猪面前,衣摆塞进腰带,双脚紧扣地面,重心微沉,露在破烂裤腿外的紧实粗小腿绷紧肌肉,蓄势待发!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 黑猪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冲了上去! 121:生是我的猪【求月票】 “啊——” 人群顿时传来阵阵惊吓叫声,胆小的更是直接闭上眼睛,生怕看到野猪将人撞飞踩出血的惨状,但也有人看到这一幕兴奋起身,冲着壮汉大叫:“狸力,上去撕碎它!” “狸力,上啊!” “杀了它,杀了它!” 高壮男人神情坚毅且专注,腮帮子肌肉紧缩,浑身上下进入了戒备状态,他的目光里边儿只有那头冲他扑来的凶悍黑面郎,人群的惊吓尖叫和起哄,全被他屏蔽忽略。 紧跟着,一声令人牙酸的“砰”声传开。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头膘肥体壮、一脸凶悍的黑面郎与男人没有任何缓冲,直直撞到一起。结果——意料之中的撞飞或者踩踏都没发生。 只见二者相撞的瞬间,高壮男人用那双似乎比蒲扇还大的双手,迅如闪电,死死抓住黑面郎前肢,如铁钳一般牢牢固住。这么强大的撞击力,他竟然只是小小退了半步! 男人面不改色,黑面郎却感觉到了强烈迫人的致命危险,喉间发出惨烈畏惧的嘶吼,身躯狂扭乱撞,蹬腿乱甩,试图用这种方式挣脱束缚。甩着甩着发现后腿够不着地面。 竟被男人双手提了起来。 人群看到这一幕,紧跟着发出叫好声、口哨声。高壮男人在这些声音的拥趸鼓励下,双手用力将两百多斤的黑胖野猪丢出去。野猪重重摔在一米开外的地上,哀哀嚎叫。 奇怪的是它居然没怒气冲冲杀回去。 高壮男人都做好准备迎接这头野猪下一波撞击了,谁知野猪吃痛从地上爬起来,胖短的后蹄一用力,“猪”不停蹄往沈棠的方向跑。一溜烟钻到了她身后,贴近翟乐的位置。 口中还发出可怜兮兮的吭哧呜呜声,活像是在外受欺负,回家找家长告状的小可怜。 沈棠:“……???” 翟乐:“……???” 人群:“…………” 高壮男人:“…………” 翟乐坐在猪背上,一下子破防了,扑哧笑出声,朗声调侃道:“沈兄啊沈兄,你这只黑面郎颇具灵性啊,被欺负了还知道跑回来寻求庇护……只是它约莫忘了,先前还拱了你。” 沈棠也是一脸黑线。 捂着摔疼的屁股,恶狠狠瞪了一眼躲在身后的黑面郎,气得一张俏脸飘满绯红。抬脚踢那头野猪,咬牙道:“古有‘狗仗人势’,没想到你这头猪也知道。知道还拱我、得罪我?” 沈棠那一脚没什么力气。 不过这头野猪倒是非常聪明,被踢它就倒退,口中发出的哀求越发凄惨可怜。闹得沈棠还以为自己十恶不赦虐待小动物呢! 她揉了揉摔疼的屁股,疼得龇牙咧嘴,内心骂骂咧咧——tm究竟是谁被虐待了啊? 屁股隐隐作疼,也不知道那一下有无伤到尾椎骨。想到这里,她心里越发不痛快,恨不得这就将野猪抓回去!洗洗杀了,多加葱姜蒜,算是对它猪生最大的尊重和体面! 她正不痛快,突然发现头顶阳光被高壮男人的影子挡住。那个男人不知何时靠了过来,靠近了她才发现男人比想象中还高一些。共叔武逼近两米,而此人绝对超过了两米! 沈·仰头跟人说话·棠:“……你作甚?” 高壮男人开口,言简意赅:“抓猪!” 沈棠道:“这头猪是我的。” 虽然它还拱了自己,摔疼她屁股,但生是她的猪,死是她碗里的猪肉,岂能被别人抓去! 高壮男人低头看着身前矮小的沈棠,瘦瘦弱弱、斯斯文文,生得过于女相,三个她捆在一块儿都抵不上自己一个,他甚至可以徒手将人双手捆住还绰绰有余。 便是这么一个人,居然挡住了他。 “你说是你的猪?可有证据?” 沈棠好笑道:“这还要证据?” 高壮男人蛮横无理,抬手拂开阻拦他的沈棠,蛮横无理地道:“自然要证据,给不出证据,这就是一头无主的野猪,我抓了就是我的!这头野猪差点儿还冲撞了人!” 后退两步站稳的沈棠:“……” 啧啧啧,好家伙。 合着馋这只猪身子的,不止她一个。 为了让自己看着更加有气势,沈棠放下揉屁股的手,努力收起脸上的痛苦表情,一手扼住男人冲猪伸出去的手。跟男人晒得黝黑的大掌皮肤相比,沈棠的手过于细嫩白皙。 她的手腕还不如人家半个宽,偏偏是这么一只手,愣是让男人的手不得动弹、不得寸进 沈棠似笑非笑:“这位壮士,没看好它,的确是我的问题。不过,这真是一头有主的猪。有件事情,你得知道——生,它是我的猪!” 沈棠一字一顿,霸道地表明所有权。 “死,它也得是我碗里的猪肉!” 高壮男人嘴角微抽,暗下用力要将沈棠甩出去,谁知后者似在地上生了根。那只看着纤弱的手迸发出一股力道与自己正面相撞的力道,沈棠竟纹丝不动,令他心下大吃一惊。 “你放不放手?”男人问。 沈棠道:“不放手!” “放手!” “我的猪肉你不许动!” 翟乐扑哧笑出声,他这么一笑,原先严肃凝重的气氛一下子破开,男人这才注意到骑在另一头黑面郎猪背上的翟乐。相较于沈棠的女相斯文,翟乐看着就过于富家公子了。 翟乐笑着跳下猪背,上前冲着高壮男人抱拳,桃花眼晕开点点笑意:“这位壮士给个面子,我们愿意补偿壮士受到的惊吓,可这头黑面郎其实是沈兄‘爱宠’,断不肯割让的。” 随着翟乐的动作,他腰间的武胆虎符与蹀躞其他零碎小玩意儿碰撞,发出清脆响声。高壮男人听到这动静下意识往他腰间一扫,靠着极好目力,勉强注意到那块墨玉虎符。 武胆武者! 男人虽是个普通人,但他在大户人家干过短工,也知道这么个东西——腰间配着这玩意儿的人,普通人万万不能招惹。不过,高壮男人并不是很惧怕。纯粹是因为他曾经徒手打死两个所谓的三等簪枭。呵,武胆武者也不过如此,并无外人传言那么神。 他眯了眯眼,哼了一声。 不情不愿松开了手。 122:狸力(上)【求月票】 随着男人退让,现场气氛松缓下来。 翟乐抱拳:“敢问壮士名讳?” 男人撇了撇嘴,心里不喜欢翟乐这番文绉绉作态,转身回到路边的破草席,一屁股坐下。只是他个头实在太高,哪怕坐着也是好大一团,肩膀比身边坐着的“商品”脑袋还高。 翟乐是个好脾气,被人如此无视轻慢也不见丁点儿恼怒,露出一丝毫无阴霾的笑容。刚凑上前,男人躺下背对他:“壮士好身手、好体格,在下愿与壮士结交,当个朋友。” 男人听了嗤笑一声,直接闭上眼睛。 闭门羹吃得这般彻底,饶是豁达如翟乐也忍不住尴尬地面颊发红,无意识地委屈瘪嘴。 自我怀疑,他就这么让人不喜? 翟乐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眉头耷拉,嘴巴微撅,一副遭受打击的神态。男人背影似石刻,纹丝不动,不多时还能听到逐渐上扬的鼾声——居然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睡着? 翟乐交友不利,只得丧气起身。 结果差点儿撞上不知何时凑过来的沈棠,他关心了一句:“沈兄,你刚才摔着了没?” 沈棠:“摔着了,回去就炖了那只猪!” 翟乐却觉得有些可惜。 “那只猪很有灵性,宰了可惜。” 野猪还能再抓,但这么聪明(厚脸皮),还会审(见)时(风)度(使)势(舵)的野猪却不好找。一看自己打不过壮汉,也不恋战,立马就怂,找沈兄吭哧吭哧告状。 这么机灵活似成了精。 沈棠咬牙切齿:“谁让它拱我!” 小腿疼,屁股疼,她受不得这种委屈! 翟乐心知沈棠这会儿喊得凶,回去未必会将那只猪怎么样,但为了给沈兄一个台阶,他还是尽职尽责替黑面郎说好话。 例如,杀了黑面郎,赶明儿牧猪骑谁啊? 例如,留着这只猪,沈兄还能找点乐子。 随着屁股的疼慢慢消失,沈棠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只是一想到这头猪偷袭自己,她还是有些不解气,又踢了两下才罢休。黑面郎似乎也知道“理亏”,委委屈屈地哀叫两声。 沈棠:“……淦,你还委屈上了?” 翟乐闻言,蓦地睁圆眼睛,咳嗽两声提醒沈棠在外注意言辞——白白净净、俊逸翛然的小郎君一张口就是粗言粗语,太不斯文。 沈棠一噎,忍下问候,没好气瞪着猪,举拳挥舞两下威胁:“等着!回头找你算账!” 黑面郎的仇可以按下不表,回去怎么折腾都行,但这个男人推开自己的“仇”不能不报,沈棠小气得很。她也没有学翟乐试图跟男人交流,径直走到附近看戏的商贩跟前。 她指着男人道:“他多少?” 男人以稻草束发,穿着打扮跟附近几个“商品”类似,一瞧就知道是被拉过来卖的。既然如此,沈棠为何不能买下他?这样的体格素质,可比寨子其他人好太多了。 买来丢给共叔武,估计他会很开心。 只是不知道一个手脚健全,力气奇大的成年壮汉,为何会沦落到插标卖首的地步? 因为翟乐碰了一鼻子灰,沈棠也不想跟他交流愿不愿意被她买回去,直接问他老板就行。 被提问的商贩惊了一惊。 支支吾吾道:“你要……买他?” 听到这话的男人更是蹭得一下坐起身,目光似钉子一般狠狠扎在沈棠身上,漆黑的眼底涌动一股普通人所没有的狠劲儿! 沈棠叉腰道:“对,买下他!” 翟乐阻拦:“沈兄,这般不太好。” 他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并没有武胆,但能以普通人的身份拥有这样的体格、力量,相当了不得。若能得到正确指点,练气淬体、凝聚武胆,进度必是一日千里。 这样的人需要招揽而非买卖。 沈棠:“哪里不好?我是白嫖他了吗?” 别看她总说自己很穷,但口袋还是有点儿碎银的。一部分是自己攒的,一部分是元良和无晦给的,让她出门买得起想要的东西。 翟乐:“……” 重点是这个吗? 男人脸色变了变,咬牙道:“……不卖!” 沈棠却道:“卖不卖得看你主家。” 男人将视线落向那个商贩,商贩迟疑了两息,又向沈棠确认:“小娘子当真要买他?” 说完,附近其他几个人露出微妙表情。 看了看沈棠,又看了看那个男人。 沈棠道:“我买啊。” 打断张口欲提醒商贩“是郎君而非娘子”的翟乐,既然沈兄都不介意被误会是女子,他还是不扫兴了,于是默认了这点。男人则注意到沈棠腰间那枚不易发现的透明文心花押。 他不由得默了默,暗暗攥紧拳头。 商贩又道:“当真买?” 沈棠不耐烦:“卖还是不卖,一句话的事儿!你这人怎么如此磨唧,担心我付不起钱?” 那名商贩生得贼眉鼠眼,光看脸便觉得一股猥琐之气扑面而来,不过目光还算澄澈。沈棠不耐烦,他不仅不气,反而露出跟其他人一样微妙表情。凑近,神神秘秘地道:“出摊做生意,哪有不卖的道理?只是小娘子,这男人可不好降服,买回去用的时候得当心。” 沈棠挑眉问道:“他有何过往?” 商贩回答:“杀过人。” 沈棠无所谓:“我也杀过。” 商贩一噎,便知道沈棠没有领悟他的提醒,并不委婉地道:“死的那人,她死塌上了。” 沈棠登时一头雾水。 高声问:“死塌上?他打死他婆娘了?” 沈棠可瞧不起家暴男,还是打死婆娘的家暴男,买回来摆在眼前给自己找不痛快。登时打起了退堂鼓——寨子虽然缺人手,但也没缺到来者不拒的地步,她宁缺毋滥。 商贩又是一噎。 男人那张脸也更加黑沉了。 “也不是,他一个穷鬼上哪儿找婆娘?真有婆娘愿意跟着他,他打人作甚?”商贩的回答令沈棠颇感意外。听这话的意思,商贩对男人印象还挺好,话里话外颇有维护之意。 沈棠便问:“那是为什么?” 这一问,商贩三度噎住。 其他看客忍不住三言两语说开来。 简直是大型男人八卦聚会! 沈棠忍着头疼听完才知道怎么回事。 123:狸力(下)【感谢萌主百色幽灵+1】 男人老家在很偏僻的小山村,生下来就有八斤八两!幸亏他老娘此前已经生过好几胎,生产前一天还在地里劳作,身子骨也健朗,不然准保要难产血崩,一尸两命。 他生来胃口奇大,个头也窜得飞快,十岁不到就跟普通成年人一般个头,力气大得吓人。 那时候世道还算平稳,他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务农,农闲的时候跟着村里猎户学打猎或者出卖劳力帮人干点短工的活儿。 即便这样努力,可随着年纪增长、胃口增长,也很难养活自己,再加上收成不好,父母也开始养不起家了,无奈将当短工的儿子卖给牙行,又由牙行将人卖到前任郡守的郡府当杂役。 故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这位前任郡守很简单,但他的家庭成员不简单,有个寡居在家、花容月貌的妹妹。 妹妹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奔放作风,跟不少文士不清不楚,成婚也不肯收敛,丧夫后更是变本加厉,不再遮掩,光明正大地养面首,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夫家族老赶回来。 前任郡守头疼无比地将她接回家。 三申五令让妹妹安分。 一次意外,男人被这位妹妹看上。 无可置疑的是,这是一具年轻、健硕、热气沸腾、朝气蓬勃的身体,与以往才子截然不同的粗犷风格。妹妹遥遥一望,便对杂役院中擦汗的男人的身体一见钟情,馋上了。 这位看起来已经二十五六,实则堪堪十六的少年就这么被吃干抹净。 妹妹好生稀罕两年,逐渐安分下来。 前任郡守某日突然发现自家妹妹转性了,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事情非常不简单。 然后这事儿就被前任郡守发现了。 再然后男人就被前任郡守气得发卖了。 同时,桃色绯闻也被传开出去——这个男人居然能收服那只“毒蜘蛛”! 此子必有过人之处! 要知道那位妹妹可是少女时期就闻名四宝郡的存在,以豪迈闻名,情史丰富。她喜欢的,不管这人多烂她都喜欢,她不喜的,即便那人再出色她都懒得分出一点点视线。 恋慕者如过江之鲫。 他们都以为自己能让这缕风为他们顿足收心,每逢他们自信满满提出这一要求,那位妹妹就笑着将恋慕者真心踩踏成肉渣渣。 曾经多爱她,之后就多恨她。 她依旧我行我素,谁来都管不住。 于是婚前就得了个“毒蜘蛛”的称号。 也不知道她那位短命丈夫有何感想。 便是这么一个女人,寡居在亲哥府上之后,整整两年没有外出觅食,震惊一众老相好。 之后再一打听,便知道了男人的存在。 众人:“……” 老相好们:“……” 他们觉得受到了某种羞辱。 一看前任郡守将男人发卖出去,很快就有人将其买走,之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有个女人鲜血淋漓死在了塌上,怎么死的不清楚,外界看男人的目光更加耐人寻味。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府衙的人也没将他归为杀人犯,只是将他卖回给了牙行。直到庚国打过来,辛国被灭,四宝郡易主,前任郡守举家搬走,男人也重新出现在牙行。 好家伙,依旧受女子们的欢迎,明里暗里来询价的人很多,但他不肯再被卖了。 眼看着到嘴的鸭子要飞,牙行老板气得让打手打他,试图用毒打迫使他低头,结果反被男人暴起打断了腿,不得不养着男人。 后来那家牙行倒闭,才落到商贩手中。 商贩愿意对男人好态度,不介意他蹭吃蹭喝,纯粹是因为男人是个不错的打手,他南来北往做生意能不被打劫,全靠他。 只是,这人的胃口也实在是让他头疼。 沈棠:“……” 好家伙,她可算知道那些微妙的眼神什么鬼了,这些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黄垃圾? 以为这就够了? 谁知强中还有强中手。 商贩又神秘道:“你可知他叫什么?” 沈棠莫名觉得这问题要慎重回答。 “他没说,但之前听人喊他‘狸力’……” 商贩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沈棠都有点ptsd了,硬着头皮问:“这名字有问题?” 商贩问:“你可知狸力是什么?” 沈棠道:“知道啊,柜山有兽,其状如豚,有距,其因如狗吠,其名曰狸力。” 通俗来讲就是长得像猪,但长着鸡爪的异兽,算是山海经中比较友好的小动物了。 谁知—— 商贩:“那你知道狸力擅长什么?” 沈棠茫然眨眼:“……哈???” 一侧的翟乐好一会儿明白过来,红耳根的同时,嘴角也跟着抽抽——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因此猜测狸力擅水土工程,简单来说就是盖房修路造桥之类的,挺正常的。 但—— 这谁给取的名字啊! 狸力知道了非得跟这人拼命! 作为话题中心,狸力倒是一点儿不脸红,也或者是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乱七八糟、会让人露出意味深长之色的绯闻八卦。他一点儿不想跟这位小郎君回去,想想就觉得麻烦。 过了会儿,祈善谈完回来。 远远喊了一声被人群围着的沈棠。 “沈小郎君,这是作甚?” 沈棠指着狸力:“想把他买回去。” 祈善上前的同时,顺着沈棠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当那张脸闯入视线的时候,他蓦地顿了一下足,瞳孔竟有一瞬微缩!眨眼又恢复常色,男人视线也投向他。 淡淡看了一眼便又移开了。 祈善淡声问沈棠:“买他作甚?” 沈棠告状:“他推我!打了我的猪!” 一听就是很任性的理由。 狸力:“……” 啧,文人的春秋笔法。 祈善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沈棠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既然沈小郎君想买,那就买了呗。祈善也跟沈棠一样越过了男人的意见,直接跟商贩交流价格。 商贩迟疑地看看一脸愠怒的男人。 伸出五根手指:“五两!” 这个价格相当昂贵了! 沈棠果断报价:“二两!” 商贩摇头:“二两可买不走啊!” 沈棠却咬住了这个价格不让步。 末了,又补充一句:“就二两!你若答应,其他人我可以多买十来个……稍微贵点也行。” 无晦才三两。 这人怎么能五两! 商贩:“???” 被无视的狸力怒而起身,他才不管交易不交易,兀自要走,但祈善余光始终注意他。他一走,祈善便悠悠念道:“万里归来颜愈少……” 狸力脚步顿下,缓缓转过身。 目光比任何一次都要迫人可怕。 124:毒蜘蛛【求月票】 “……你、你怎么知道?”狸力绷紧腮帮子的肉,神情隐忍且克制,整张脸僵硬冰冷,唯有眼底酝酿着的风暴泄露了主人的真实情绪,他攥紧垂在身侧的硕大拳头,“你是谁?” 最后“三个字”带着浓烈的敌意。 仿佛下一秒就能将祈善脑袋拧下来! 沈棠二话不说斜侧上前,挡在祈善身前,目光警惕地看着狸力,戒备他突然暴起伤人。小媳妇一般跟在沈棠身边的黑面郎也感觉到了危险与压迫,底下猪脑袋,呜呜吭哧。 祈善表情出现一瞬古怪。 他先是拍拍沈棠肩膀,示意沈小郎君不用这么戒备,再抬头看向狸力的眼睛,他道:“在下祈善,祈元良,壮士怕是误会了,善并不是你的敌人……” 更不是劳什子的情敌…… 那只“毒蜘蛛”,真是谁沾谁短寿。 |???w??)??? 他是跟狸力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的关系,但却是拐了八十一道弯那种,并非直接认识。祈善当年逃亡在外,落魄潦倒的时候,曾受过一位夫人资助。 这位夫人就是前任郡守他妹,大名鼎鼎的“毒蜘蛛”——诨号,梅夫人。 他也是通过这层关系才知道“毒蜘蛛”几年前养过一个名叫“狸力”的面首,对其颇为宠爱。想想也是,若不宠爱,想必也不会花大价钱,找人修复一幅不慎被雨淋的旧画。 嗯,这份修复旧画的短工让祈善一夜脱贫,还借助“毒蜘蛛”的人脉干了点儿“小事情”。 祈善先前念的词句,便是旧画上的。 东坡居士那首定风波的下半阙——【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当年一看那副旧画就觉得有点故事。 未想,有朝一日能看到另一个主人公。 狸力抿唇未说话。 只是看着祈善的目光仍旧很复杂。 文心文士,眼前这位青年文士的确是那位夫人此前最喜爱的类型,长相俊美又有才华。 他迟疑:“那位夫人……她还好吗?” 祈善表情古怪:“你觉得她可能不好吗?” 反正过得比狸力好太多就是了。 狸力一噎:“……” 确实,他的问题有些多余。 又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两息,缓声喃喃:“也是,是我问错了,夫人现在过得好就好。” 祈善:“……” 那位夫人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外人来看肯定是不错的。 当年四宝郡被郑乔率兵攻破,前任郡守举家逃难去别国。为了在新地方站稳脚跟,挖空心思想要融入本土圈子,拜个码头。 恰巧,邻国储君仰慕这位“毒蜘蛛”已久,提出纳妾的请求,却被“毒蜘蛛”厉声拒绝。 她不答应,前任郡守就被处处针对。 前任郡守狂躁:【缘何不肯答应?于你而言不过是多了一个面首,答应又如何?】 毒蜘蛛嗤笑:【养面首是我愿意的,但别人强塞过来的男人,阿兄,那能叫‘面首’吗?】 没多久便恢复风流成性的日子。 连那位储君想见她,也得看她心情。 储君何时被人这般拒绝过? 他也不是没想过强抢,只是这位“毒蜘蛛”交友手腕强得可怕,朋友圈友人众多,短短时间又结识了不少名士权臣,其中也不乏爱慕她颜色或者才华的人,也有一部分是储君政敌。 想动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就这么拖着,拖了小半年。 各种细节不便细说,只说结果。 这位储君是祈善某一任老板。 _(:3)∠)_ 狸力:“你何时见过她?” “三四年前吧,帮她修了幅画。承蒙夫人资助,度过一场难关。”感激归感激,祈善还是挺怕这女人的,说不上来为什么,直觉如此。 狸力闻言,神情多了几分波澜。 “画?” 他似乎知道是哪一幅画了。 一侧的沈棠大为震撼。 “……等等,你们认识?” 时间是不是又加速了? 为什么她一下子看不懂这个剧情发展? 祈元良究竟还有多少人脉是她不知道的,怎么这厮走哪里都能碰见曾经的“老相好”? 翟乐也表示不懂。 倒是围观群众倒是靠着八卦和脑补,猜中三分真相,剩下九十七分与真相大相径庭。他们还暗暗期待祈善能跟狸力冲冠一怒为红颜,给他们增添点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 结果没打起来,甚为遗憾。 祈善:“不认识,但认识同一人。” 狸力垂首不知想了什么,狠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倏地道:“行,我跟你们走。” 沈棠:“……” 她又一次怀疑有人按下加速键。 来时仅有三个人、两头猪。 走的时候浩浩荡荡七八十人、两头猪。 祈善目光挑剔得很,挑挑拣拣才选了七十余人。五十人都是十五到二十的男子,剩下都是三十到五十的妇人,女红不错,田间耕作经验也有,正是祈善需要的人手。 离开前,沈棠还做了一件事情。 她去先前的地方,带走女人的孩子。 女人依依不舍又贪婪地看着儿子。 沈棠见状于心不忍:“夫人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未来才有母子重聚的一天……” 女人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浑浊无力的眼睛迸发出一抹亮色:“当真?” 沈棠点头:“当真。” 待女人踉跄着走远,狸力皱眉看着被塞到自己手中的尸体:“这孩子已经死了……” 尸斑都冒出来了。 沈棠叹道:“我知道。” 心里想着将这个孩子带回去葬后山,要是随便找个地方埋掉,担心会被人挖出来。 翟乐知道沈棠的打算。 说道:“沈兄仁善。” 仁善?沈棠对这个评价,表面上不置可否,内心却在冷嘲,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脑海小声地低语——若真是仁慈,为何不将那个女人也救了?为何单单只是抱回一具尸体? 回去路上,狸力暗中观察沈棠一行人。 当下这个世道,一次性买这么多人带回去,不是世家大族就是别有所图,毕竟多一个人多一张嘴,绝非普通人家能支撑得起的。 正想着,那名黑衣少年突然开口:“壮士根骨,想必天赋也不弱,为何没有习武淬体?” 125:文运武运【求月票】 狸力似乎没想到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 面对这个问题,心底发出一声冷嗤。 淡声道:“我十六岁才开始接触启蒙……” 剩下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奈何沈棠是异类,不懂这年龄有什么问题。在她看来十六岁接触启蒙是很晚,但狸力根骨摆在这里,不至于连武胆的门槛都迈步过去吧?至多成就没有从小打基础那么高。 “十六岁?晚了六年,确实是很可惜……”祈善一看她的微表情便知道她不懂,解释道,“凝聚文心武胆的前提是感悟天地之气,引气入体,开拓丹府。年纪越小越容易感觉到那股‘气’,年纪大了便不容易了。当世普遍认为过了十岁就感觉不到了……” 沈棠觉得这话有很大问题。 她道:“这不对吧?贼星降世的时候,第一批凝练文心武胆的人,大多都在二十到五十之间,他们又是怎么扳倒的?没道理他们那个时候可以,现在的人就做不到了吧?” 祈善目光复杂地道:“与国玺有关。” 沈棠一懵:“又是国玺?” “嗯。” 沈棠追问:“这又是什么说法?” 也不知道祈善最近吃错了什么药,沈棠问什么他基本答什么,少有卖关子的时候。 他笑着应道:“这个说法并非大众公认,是我从一位先生那边听来的——他说当时的文士武者,不是身居高位便是手握重权又多是主君心腹,因此在位多年积累的文武之运助他们水到渠成,一举凝练成功。我觉得这种解释也非常有道理。” 沈棠又听到一个陌生词汇。 “文武之运?那又是什么?” “一种由国玺汲取天地之气转化而成力量。顾名思义,文官修文运,武官修武运,与文气武气差不多。区别在于文气武气是个人修炼而成的,文运武运是由国玺转化而成的,多寡取决于文官武将在任期间的功绩大小。”见沈棠一副好奇又惊讶的模样,祈善黑眸似有一闪而逝的微芒,又颇感好笑地问,“这很奇怪?” “的确,听着怪怪的……”沈棠嘴巴张合两下才憋出一句,联系文心武胆的玄幻世界观设定,二者似乎有很和谐,嘀咕,“当官可真不容易,不仅考核kpi,还要修炼……” 一天就算有二十四时辰也不够用。 祈善不由得失笑连连。 解释道:“不管是文心还是武胆,二者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修炼,一旦停歇便会停滞不前。而在朝为官为将,一天大部分时间又会被朝政军务挤占,哪有多余精力去修炼?倘若为官为将有害无益,那些文士武者为何会对入仕这般热衷?” 沈棠:“……” 好家伙,原来还能这么解释。 为官为将能修炼文武之运,还有国玺的气运福泽,加起来比在野散人修炼快得多,实力也更强,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隐形福利。 想想也是,若不是有利可图,谁愿意浪费大量修炼时间,拿着买白菜的钱,干着卖【白】粉的活?图什么?图君主不好伺候,图俗务破事儿多,图三瓜俩枣的微薄薪水俸禄?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心甘情愿打白工、疯狂加班996,只为理想、为践行自身“道义”、为天下黎民、为天下太平……但那毕竟只是少数,滚滚红尘最多的还是凡夫俗子。 当官入仕,修炼快,有工资,有地位,有权利,有名声……也难怪削尖脑袋想钻入官场。 沈棠脑瓜子转得飞快:“也就是说,狸力若是将军,即便年纪大了,也还能获得武胆?” 祈善回答:“理论是这样没错。” 狸力看着骑在黑面郎背上,小小一团的富家小郎君,问:“郎君这是在挖苦在下吗?” “为何是挖苦?俗话说得好,乱世出英豪。以狸力的力量能力,投身军戎想必也会出头吧?”沈棠这话说得真诚,“既然过十岁就无法自己凝练武胆,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翟乐摇头叹道:“沈兄,事情没那么容易的。普通人在军伍,至多当个伍长、什长,统领百人的都伯开始就得是末流公士了。这些末流公士还多是将军亲兵心腹……” 那点儿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武运,根本不足以凝聚一颗武胆,除非能在战场上几度生死、立下大功被破格提升,再努力个几年十几年,立功再立功,或许可能达成目标。 沈棠闻言瞠目结舌:“这、这么难?” 也难怪狸力会问她是不是在挖苦。 听着的确是挺阴阳怪气。 祈善:“正因为太难太难了,所以基本默认超过十岁还未习武淬体,终生与此道无缘。” 沈棠轻声道:“我此前不知此事……” 这话却不是说给祈善听的,是说给一侧的狸力听的,沈棠紧跟着又问了个很想问的问题:“那,我还有疑——被废的文心,能靠这个恢复吗?军伍打仗拼力量,需要强大的武胆,这个能理解,但官场更多拼的是智谋,是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是不是……” 祈善:“一般不能。文心被废,多半是受了‘破府极刑’。为防止施行者日后有机会报复,经脉也会被封,以绝后患。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条路真能走得通,但入仕门槛比加入行伍只高不低,仅有能力是不够的。” 沈棠听后失望不已,但她又注意到祈善说的是“一般不能”,也就是说还有特例? 祈善像是知道沈棠内心所想:“有特例,但罕有人会走这条路,太冒险,代价也太大。” “你快说,什么路?” 祈善答非所问:“要用性命去换。” “怎么换?” 祈善了然:“幼梨是为褚无晦问的?我都知道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褚无晦心里有数。他想换的那天,自然会去换,还没动作便说明时机未到或者还没这心思。” 沈棠撇撇嘴,又开始卖关子了。 翟乐小声提醒她:“沈兄若是好奇,有机会去看看‘名臣名士传’就知道了。不过正如祈先生说的,我也觉得这条路不靠谱。” 沈棠闻言不再追问。 只是将这本“名臣名士传”记下。 126:林风异样(上)【求月票】 “笑芳今天不回家了?”骑着猪行至半山腰的位置,沈棠被太阳正面晒得难受,坐在猪背上稳稳转了个身,由正面骑猪改为倒着骑,视线恰好扫到翟乐,她突然找到聊天的话题,调侃之余将双腿盘起,“我还以为笑芳的堂兄会给你设下什么门禁呢。” 翟乐又好笑又不解。 “门禁?为什么会有门禁?” 祈善听到动静,闻言扭头看去,果然看到沈棠奇奇怪怪的坐姿——倒着骑猪还盘腿,也不怕那头黑面郎突然暴起颠簸一下,低声提醒道:“你这什么坐姿?幼梨,坐好!” 沈棠仰头看他,笑着讨夸奖。 “我一直坐得挺好。嘿嘿,厉害吧?” 连她自己都惊叹自己的平衡能力。 祈善:“……” 沈棠三言两语便将祈善搞得无话可说,眉宇间带着几分“大获全胜”的得意,继续跟翟乐唠嗑聊天:“当然是因为你年纪小啊。” 哪个哥哥会放心年纪这么小的弟弟在外过夜,还是在一个深山之中的土匪窝,鸟不拉屎鸡不生蛋,大半夜还有成群野狼趴在山头伴奏入眠。搁做沈棠,她肯定是不放心的。 翟乐哑然,祈善直接扑哧笑出声。 一个十一二的小童,用老成口吻对着已经算成童的少年说“你还小”,着实惹人发笑。 翟乐瘪瘪嘴:“沈兄啊,我不小了。” “你说自己不小?” 可横看竖看还是个高中生。 翟乐拍拍胸脯:“当然不小啊,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同窗们,孩子都有一两个了。” 在翟乐心中,他已经是个男人。 一个男人,需要什么门禁? 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七等公大夫,哪怕丢到战场也死不了的,孝城还真没什么能威胁他的性命,堂兄自然不会多管。与其担心他,倒不如担心他的敌人该怎么收尸。 沈棠:“……” 高二高三的学生…… 一两个孩子的爹??? 她怎么也不能将这俩身份画等号。 事实上,大部分武胆武者都比同龄人长得快,翟乐能看着跟实际年龄差不多,还亏了他这张少年感十足的脸。若非家中对他的婚姻非常慎重挑剔,他大概已经脱单了。 说起这个话题,翟乐就好奇了。 沈兄这样的妙人会配个怎样的女子。 “诶,沈兄喜欢怎样的娘子?” 沈棠:“……为什么要喜欢娘子???” 她就不能喜欢个男的吗? 翟乐哈哈大笑道:“自然是为了多个人陪你玩啊,那多好!我阿爹阿娘就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们相看的娘子都太温柔娴静了,我感觉跟我玩不到一块儿。唉,我之前想让他们帮忙相看个能打的,但又不好意思说……” 祈善:“……” 狸力:“……” 沈棠:“……找个能打的,陪你玩?” 好家伙,天天上演全武行吗? “对啊对啊,不过这样的贵女实在太难找。我喜欢射箭打猎习武,未来夫人喜欢谈诗论道画眉女红,谈不到一块儿啊。”翟乐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道,“谈得来很重要。” 沈棠:“……虽然很同情,不过女子没有文心武胆,即使再好的武艺也扛不住你一招吧?” 一听这个,翟乐嘴角弧度逐渐消失,遗憾道:“也是,可是女子为何不能有文心武胆呢?” 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沈棠。 一旁的狸力眼皮颤了颤,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多了一丝波澜。这个问题不止翟乐会疑惑,恐怕也是全天下不少女子午夜梦回时的不甘质问——为什么女子就不能有文心武胆? 倘若有—— 当年或许不会那么无能为力。 外人眼中跋扈滥情风流的毒蜘蛛,在他记忆力却是截然不同的面孔。 他印象最深的一幕便是她抱着自己,悲愤又不甘心地声声质问为什么女子就不行。 若有文心,谁能摆布得了她? 【阿兄,我只想养个我喜欢的面首。】 【你喜欢的?一个奴隶?丢人!】 【又不是当丈夫,有什么丢人?】 【你跟他有关系就是丢人!他连后院涮恭桶的杂役都不如,你稀罕他哪点?身材高大、房事不错、相貌尚可?不过是这些,回头阿兄帮你牵线多认识几个四宝郡驻……】 【阿兄!】 【你以往哭闹,阿兄没有不应你的时候,但这个人真不行。你可以养着玩,但不能认真!你看看你外头那些花花草草,让他们知道他们比不上这么个东西?不行就是不行!】 作为当事人,狸力并没有插话的权利,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对兄妹角力的最终结果——毫无悬念,寡居在兄长府上的夫人,并没有任何权利对给予她特权的阿兄说“不”。 特别是她兄长撂下最后通牒—— 有狸力就没他这个兄长。 狸力唯一能做的就是自请离开了。 正如那幅画中画的——他侍弄照顾一盆稀有极品并蒂牡丹。画中的他看似将花照顾得很好,可所有人都清楚,一旦离开那片土壤、那个花盆,屋外风雨打会让它彻底凋零。 狸力陷入自己的世界,隐约听到耳边传来沈棠的声音,她道:“我觉得吧……有可能女子不能有文心武胆跟女性身体并无干系,跟国玺在谁手中有关系。当年第一批文心武胆是怎么诞生的?君主手握国玺,臣下根据功绩分得文运武运,强行凝了出来……” 翟乐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辞,顿觉新鲜,但很快找出了漏洞,他道:“女子不是感应不到天地之气,其实可以感觉到,只是无法将其留在身体,更无法开拓丹府……” 这才是无法凝聚文心武胆的关键。 若是能留住,必然能凝聚。 所以,普遍认为是女性身体问题。 沈棠:“……” 她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们眼前的她就是女的啊! 可惜她不能说。 沈棠也好奇了,为什么自己会有文心?难道是穿越大神看她地狱开局太容易死亡,所以强行开了个挂?她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其中必然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这时,祈善却加入群聊:“沈小郎君的猜测也不是没道理,善游历在外的时候也听过有人提出类似的观点。他说想要证实这个猜测,只需哪个国家诞生一位女性主君,朝中有女性官员,最后文运武运加身,看看能不能凝出文心武胆……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127:林风异样(中)【求月票】 大概是受祈善这段话的影响,沈棠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点儿什么——所谓“文心武胆”,似乎更像是少部分人的天赋特权。 男性有文心武胆,因为君主是男性。 照这个逻辑—— 若登顶的是女性,权利也会向女性倾斜? 沈棠暗中摇了摇头,她觉得这个思路不太符合玄幻世界观——用魔法打败魔法,玄幻世界观也要用玄幻的思路去分析探索。 玄幻的思路……嘶——这么想的话,她倒是有另外一条思路。不都说“男为阳,女为阴”? 会不会是这个天地之气也分阴阳,某种原因只有阳没有阴或者阴属性天地之气无法被驯服,所以那些女子能感觉到却无法容纳,因为彼此属性不适合? 有了脑洞,思维就打开了。 沈棠又拟了好几条假设。待她从自己的世界醒过来,一行人已经能看到隐藏在隐蔽山间的小村子。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隐约还能看到几个忙上忙下的辛劳身影。 “郎君,你可算回来了。” 林风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她最近跟着沈棠到处疯,运动量也上去了不少,这么一段路下来也没怎么大喘气。 看着沈棠的目光像是再看主心骨。 翟乐行了一礼:“林小娘子好。” 林风还礼:“翟郎君安好。” 祈善负责将新买来的人安顿好,说了两句便去忙了,翟乐由沈棠负责招待。沈棠带着他将两头黑面郎关入猪圈——说是猪圈,其实也不怎么脏臭,还有一群小猪崽崽。 翟乐看到这些自然惊诧。 “这些都是沈兄养的?” 沈棠:“嗯,养大了请你吃烤猪。” 翟乐是个耿直的人,直言道:“沈兄相邀,在下自然赴约。只是猪肉腥臊并不好吃,沈兄可以养羊,我与阿兄游历经过某个西北小国,得来一张去除膻味很不错的食方。” 沈棠一副是你没有口福的表情。 “普通的猪自然很腥臊,不过我养的不一样。相信我,你若是吃过一次,绝对会喜欢。”沈棠吹嘘猪肉的模样,活似猪倌儿推销自家产的家猪,“我这里也有独门绝技!” 翟乐好奇问道:“什么绝技?” 沈棠单手抓起一只小猪崽崽的前蹄,将它肥嘟嘟的下腹露给翟乐看:“阉割!” 翟乐:“……阉、阉割?” 沈棠解释道:“因为没阉割的猪会分泌性激素,那玩意儿影响气味,味道大还难吃。只要将源头给切了,味道就非常妙了!” 翟乐:“……” 虽然听不懂,不过沈兄说得这般头头是道还自信十足,必然是有什么深奥道理,他信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信得太早。 “笑芳,你来得正好!这些猪崽我已经养了好些天,保证它们能适应环境,运动量也尚可……要不明天就安排手术?你是男的,了解比我多,咱们一起给它们去个势如何?” 翟乐嘴角微抽:“……不如何。” 什么叫他是男的了解比沈兄多?翟乐略窘迫地想着,沈兄自个儿不也是男子吗? 想了解,研究研究自己不就成了? 翟乐生怕被沈棠拉着研究怎么给猪去势,恰好看到共叔武带着几十号人回来,急忙打着以武会友的旗帜往前凑。沈棠试图挽留小伙伴,袖子被人小幅度拉住。 她低头,原是沉默许久的林风。 “怎么了?” 林风小脸欲言又止。 沈棠暗道,莫不是受了什么欺负? 林风环顾四周,她迟疑着,怯怯凑近沈棠耳畔,低语道:“郎君与奴家来……” 沈棠:“……???” 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大概是受林风影响,沈棠也做贼似得左右环顾,低声细语:“这里很安全了,你说。” 林风也用同样的蚊子音量回复。 “郎君……奴家……” 二人特务接头一般蹲在小破屋角落。 沈棠认真盯着林风嘴巴,耐心等待她说出遭受的委屈,谁知林风话到嘴边又迟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看得沈棠越发心痒好奇,恨不得替她说了。 “你说啊,唉,急死个人……” 林风万分为难,最后还是心一横。 她道:“郎君,你看。” 说着摊开那只白嫩的小手。 沈棠看了半天,不解其意:“看你掌纹?” 她也看不懂面相手相啊。 林风咬着下唇,为难地红了脸,整个人凑近沈棠两分,递上手:“不是,郎君再看。” 沈棠:“……” 难不成这个世界又增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设定?例如皇帝的新衣?林风的掌中物? 但看林风的神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她认真凝神,凑近了细看。 林风调整了一下小手。 “从这里看……” 沈棠眯眼。 直到她感觉自己眼睛有抽筋的迹象,林风也急得满头热汗、小脸发红的时候,终于看到掌心上方浮着一缕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细小的发丝儿,隐约透着些许浅粉。 哦,是气啊。 沈棠掐着眉心松缓酸胀。 好家伙,看个气,差点儿看瞎了。 吐槽到一半,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双手抓过林风那只手,定睛了凑近看那一缕“发丝儿”,非常细小,非常微弱,宛若风中残烛随时都能熄灭消失,但确确实实存在。 “这、这是……” 沈棠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 反观林风非常淡定,亦或者说她已经过了震惊害怕的阶段,她道:“天地之气。” 她抓着沈棠的手放在丹府的位置,如梦似幻般喃喃:“郎君,这里……竟有了。” 沈棠:“……” 林风低着头,有些无措:“晨间醒来,奴家便感觉身体不太对劲,不——准确来说是那一夜与郎君同住,那奇怪东西进入奴家身体后,就有些不一样了。白日困乏酸软,总觉得睡不够……” 沈棠:“……” 林风继续道:“今日更是发现居然有了……但是怎么会有呢,毕竟奴家可是……” 哐当! 响亮声音从外传来。 沈棠和林风好似受惊的小动物,齐刷刷看向表情惊吓中带着几分恍惚、恍惚中带着几分如遭雷击、如遭雷击中带着几分神魂出窍的翟乐。屋内屋外,三人如雕塑一般互相僵持。 终于,还是沈棠熬不住。 扑通一下,由蹲姿势改为半跪。 “没事,蹲太久,腿麻了……” 她扶着墙缓慢起身,婉拒想搀扶的林风。 翟乐看看沈棠又看看林风。 终于,嘴巴翕动数下。 表情犹如梦游:“沈兄,恭、恭喜?” 是该这么说吧? 可他还未脱单找到合乎心意的娘子,比他还小好几岁的沈兄竟要当父亲了吗? 沈棠:“……” (╯‵□′)╯︵┻━┻ 128:林风异样(下)【求月票】 “恭喜个头,翟笑芳你看清楚,我离十二都差点!”沈棠面无表情,恨不得猪圈养的黑面郎甩他脸上,或者给一人一猪调换个脑子,在她看来黑面郎都比此时的翟乐聪明。 翟乐瞳孔微颤,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三分震惊、三分失望、三分谴责和一分心痛,仿佛看到一个绝世大渣男,还是为了推卸责任不惜亲口承认自己不行的大渣男。 他失望地道:“幼梨,你怎能如此?” 欺负他单纯天真吗? 他虽然醉心武学、兵法、学业、修炼,但也不是啥也不懂的孩子,毕竟是大家族出身,某些东西就算没亲眼见过也亲耳听过。 例如,谁家郎君十二岁跟丫鬟有首尾,丫鬟想借肚子上位,结果被主母用雷霆手段收拾。 翟乐离这种人都是有多远离多远的。 传闻总说丫鬟勾引,但这只是一家之言,真相如何谁知道?谁知道真是丫鬟故意勾引要上位,还是小色【魔】利用身份强逼丫鬟就范?一个丫鬟还能反抗主家郎君? 当家主母会不顾儿子名声,说出真相? 自然是将一切错处推到丫鬟身上。 翟乐万万没想到,自己认定的挚友也会有如此行径,实在是让他太太太太太失望了!!! 沈棠见翟乐真的动了怒火,试图给翟乐做个换脑袋手术的冲动越发浓烈,她深吸一口气:“行,就算我能行,那你也不看看林风才几岁?八岁,她才八岁!你脑子清醒点!” 翟乐的怒火被硬生生掐灭,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滑稽的弧度:“……嘎?” 是啊,他还真忘了这点。 林小娘子还这么小。 “那你们刚才说的……说的那些是什么?” 沈棠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所以说,听墙脚要么听完要么不听,听一半自己脑补一半,闹出这么大的乌龙何必呢? 沈棠感觉自己才是最憋屈的——不仅要亲口承认自己“不行”,还被迫多了“大渣男”标签。 她道:“没什么。” 翟乐见她说话闪避,不由得露出怀疑的目光,追问:“当真没什么?真不是你撒谎?” 在这个鬼比人多的世道,多得是“鬼”披着“人”的皮,作恶的时候可不会看受害者几岁。 八岁是很小,但某些变【态】就好这口。 沈棠:“……” 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被冤枉了,她三指向天,朗声:“当真!我敢指天发誓,自己要是做了不当人的事情,我天打雷劈。” 翟乐将信将疑:“那你们刚刚……” 这时林风也反应过来,通过沈棠和翟乐的对话知道翟郎君似乎误会了什么,小脸急得微微发红,支支吾吾解释:“这、这是因为奴家吃不惯山上的吃食,已经好一阵子没……” 翟乐不解地看着又羞又窘的林风。 “林小娘子若有难处,可尽管说来!” 林风急得一跺脚,忍着钻进地缝的冲动,飞快道:“女儿家的事情,郎君何必问这么清楚。郎君便没有为出恭入敬愁过吗?” 说罢,小步跑着逃离此处。 翟乐的表情恍若遭了雷劈,沈棠心下微讶,面上仍不动声色,上前拍打他的肩膀。 “这、这这……”翟乐看看林风跑远的方向,又看看沈棠,表情别提多无辜茫然,“这事儿?” 沈棠挑眉:“不然呢?” “那说什么‘奇怪东西进入’……”那话实在是太有歧义了,翟乐说到一半,脖颈脸蛋已经红透,不止羞还有说不出的尴尬,“这说不通!” 沈棠哪里知道“奇怪东西”是什么,她都没来得及问林风怎么回事呢,便现编了一个。 她道:“应该是文气吧,她是闺阁女子,没有真正接触过文气故而会称之‘奇怪东西’也不奇怪……那天她不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我以为文气能镇定精神,便给她输入了点儿……” 沈棠这话也都是漏洞。 只是那天发生的细节太多,翟乐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都不知道,一时竟给沈棠蒙混过去了。 他的注意力还有点儿迷惑。 “文气会令人出恭不顺吗?” 他的确没有为这事儿发过愁。 沈棠表情无语,以手扶额,无奈道:“……咱们能跳过这个尴尬又带着气味的话题吗?” 翟乐:“……” 得知此事是一场误会,他也不好再追根究底了。毕竟出恭不顺什么的,成年人说起来都会觉得难以启齿,更遑论是一个内宅女眷了。 沈棠又问:“你是来找我的?” 以翟乐的人品估计也干不出故意听墙脚的事儿,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来找人的。 只是很不凑巧,墙角只听了一半。 林风那种描述方式,谁能不想歪? 话题跳过去,翟乐也长松了口气。 他道:“褚先生喊你去东厨帮忙……” 有林家那笔钱财,寨子家底还算丰富,但随着人口增多,开销也会增大,例如共叔武带的那几十号人,饭量一日日增长,一天操练下来,一顿能就着青梅汤啃下四五个大饼。 在搞定那笔税银前,一切能省则省。 沈·食物供应商·棠:“……” “共叔先生他们回来,还带回来几只山鸡野兔,看着还挺肥……”翟乐说着涎水分泌加快。 他也好久没吃烤兔烤鸡了。 沈棠喜形于色:“当真?咱们这就去!” 林风的事情只能晚些再谈。 在众人看来,她大概是第一个能储存天地之气的女性,以她现在的年纪,未来开拓丹府,凝聚文心武胆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毕竟是“异类”,特别是在战争频发的乱世背景。 人们总喜欢将这种“特例”视为不详。 也容易被拿来当借口。 所幸林风急中生智,勉强应付过去。 “郎君……” 沈棠正在摸索如何一次言灵变出一筐大饼的时候,林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她见翟乐不在,松了口气。 方才的场景实在是太尴尬羞人。 若是见了翟乐,她怕是会浑身不自在。 沈棠招呼她坐下:“没事。” 林风咬着下唇:“可方才的事情……” “别怕。”沈棠目光如水,被这双眸子这么看着,让六神无主的林风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你不用为此感觉忐忑害怕,万事还有我在呢。” 129:她有气儿了!【求月票】 林风忐忑地垂首绞着衣摆,不知何时已经微红了眼眶,带着哭腔般低啜,吐露心声:“可是,奴家还是怕……呜呜,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郎君,奴家真不想被烧死……” “谁想烧死你?谁敢烧死你?” 林风瘪嘴嘀咕。 “话本都这么说的。” 沈棠挑眉:“话本?什么话本?” 林风眨眨眼,支支吾吾说了几本。 故事核心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男主角是家境贫寒但很有才华的穷文士,文心清一水二品上中。女主角多是丞相之女/皇帝之女/权臣之女。男女主不是互相倾慕就是女追男,要不就是岳家看好潜力股,死皮赖脸要嫁女。反派女配是天地间的“异端”,凝练了文心/武胆,牝鸡司晨会招致大祸,她对男主痴心不改,之后爱而不得而黑化,最后被制裁/感化/焚烧/废掉丹府…… 沈棠无语了一瞬:“我还以为以你家的情况,内宅女眷是不可能接触那种话本的。” 林风嘀咕:“但是很好看啊……” 故事中的世界陌生又精彩,跟她常年两点一线跑的内宅大院不一样。 她偶尔能出去玩也是婆子丫鬟前拥后簇,宛若一只被养在金鸟笼的金丝雀儿。固然衣食无忧,可一旦失去投喂,失去精巧富贵的鸟笼子庇护,连谋生的能力都没有。 不止她,阿娘、姊妹、手帕交皆如此。 她就是喜欢听话本里的女子也有文心武胆、敢爱敢恨……哪怕这些女子下场都不好。 沈棠看着面容稚嫩,但眉宇间带着几分执拗倔强的林风,叹道:“那也不能多看,里边儿的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专骗单纯经验少、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看多了话本,真以为这是什么好男人,小白菜跟着渣男跑了,菜农会气吐血哦。 林风:“……” 她跟郎君的重点好像不一样。 沈棠又循循善诱:“写话本的人有没有文心都不知道呢,靠想象凭空捏造二品上中文心的文士是何等模样。这跟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有何区别?” 林风思索:“确有几分道理。” 沈棠再接再厉:“二品上中文心,我知道一个。无晦没出事前也是,你能不能将他带入话本主人公?他会不会做出主人公那些事?” 林风:“……” 倘若是褚先生…… 她登时无法直视那些话本了。 一时间也忘了对未来的忧心。 沈棠突然问她:“你要不要跟着无晦学习?其实元良也行,不过我做不得主。” 褚曜名义上是她买回来的人,委托他教个孩子应该没问题,但祈善“引导npc”不一样,人家未必有耐心带一个女学生。最重要的是,褚曜可以帮忙隐瞒而祈善不好说。 林风惊愕又紧张地看着她。 “想自然是想,可……” “想就是想,没什么可不可的。”沈棠截断她的话,宽慰道,“无晦他们并非顽固不化。” 甚至骨子里还带着叛逆。 不然的话,褚曜也不会撺掇着沈棠去摸索如何养猪,甚至连她骑着猪到处疯玩都没制止。祈善倒是制止了一回,但看到制止没效果,连夜给猪装备了马鞍缰绳。 由此可见—— 前者离经叛道,后者变通灵活。 林风低声道:“要跟二位先生坦白吗?” 沈棠:“……” 她原先只准备跟褚曜坦白林风这事儿,祈善再看看,但林风这么一问,她觉得还是一块儿坦白比较好。祈善的脾性,从他的文士之道也看得出来——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沈棠点点头:“嗯,坦白吧。” 至于自己的性别—— 啧,她根本就没隐瞒过。 二位先生能不能发现,与她无关。 晚上酒足饭饱,翟乐约共叔武出去切磋。共叔武天赋是不如他,但武力经验却高了他一大截,他还有很多地方要跟人家学习。 二人一走,祈善和褚曜默契放下木筷。 还准备喝汤的沈棠:“……” 祈善在左边盯着她,褚曜在右边盯着她,站在身侧的林风垂着脑袋,暗中给她使眼色。 沈棠:“……” 她感觉自己有点儿难。 祈善先开了腔:“沈小郎君有话要说?” “你怎么知道?” “只差将心思写在脸上了,如何能不知?” 沈棠尴尬轻咳两声,放下陶碗,擦嘴:“确有一事,只是有些匪夷所思,还希望两位先生不要太惊讶,放平常心,不要激动……” 祈善眼睫都懒得抬,道:“说。” 他深知,以沈小郎君的话痨功力,若是不这么说,多半还能扯上好几段废话。 沈棠:“那我就说了啊。” 过了会儿,沈棠又道:“我真说了啊。” 又过了三四息:“我可真说了啊……” 祈善头疼地揉着眉心:“你说!” 沈棠拉过林风小手,喜滋滋地通知二人:“跟你们说个重大好消息——她有了!” 祈善:“……” 褚曜:“……” 收回前言,他们无法不激动不惊讶! 祈善险些捏碎陶碗:“何时的事情?” 沈棠道:“就这几天。” 林风低声纠正:“今早发现的。” 褚曜有些头疼地以手撑额,压低的声音酝酿着某种负面情绪:“沈幼梨,她还在重孝!” 沈棠:“……” 等等—— 沈棠反应过来,讪讪地解释。 “我解释,我是说——她有气儿了。” 祈善气笑了:“她要没气了还能站着?” 沈棠:“……” 看着两张表情高度重合的脸,沈棠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我说的气是天地之气。” 祈善冷笑:“虚恭之气都没用!” 沈棠:“……” 褚曜:“……” 祈善:“……” 等等,什么气??? 一时间,小屋气氛陷入前所未有的冷凝与恐怖。蓦地,褚曜和祈善同时起身,同时去将房间木门拴上,又同时坐回了位置,祈善还抬手下了个“法不传六耳”的防窃听言灵。 祈善看着林风,问:“男儿?” 沈棠小声道:“女的。” “不是玩笑?” “不是,千真万确!” 褚曜也问:“真是天地之气?” “比珍珠还真啊,我查过的。” 祈善沉默,冲林风招手,让她过来。 林风在沈棠鼓励的目光下勇敢地上前,抬手不太熟练地引出一缕非常微弱的“气”。 尽管很微弱,但确确实实存在。 祈善二人:“……” 现在的问题不是追究林风为何能将天地之气纳入己身,而是追究是什么导致这一结果。 130:收了这个学生【求月票】 沈棠不说话,祈善二人也不说话。 至于林风,她更是不敢说话。 四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祈善他们更是纹丝不动,眼睛都不带眨动的,把沈棠这位话痨选手憋得嘴巴都难受了:“……你们……是好是歹,能不能给个准话……” 褚曜终于转动一下他那双眼珠子,视线却聚焦在年幼的林风身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让他打破两百多年的固有规则,他更愿意相信眼前的林风其实是男孩儿。 沈棠问道:“真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褚曜:“这就好比有人跟我说,我非我母亲所生,而是我父亲十月怀胎一样荒诞离奇。” 他会相信吗? 他只会将人打出去。 即使真有男人挺着大肚子过来告诉他,肚子里揣着一个孩子,他也会认为肚子是伪装的,或者怀孕的就是个女生男相的女人。 男人怎么可能怀孕呢? 女人怎么可能储存天地之气呢? 偏偏证据就摆在眼前,褚曜现在只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消化,接受男人能怀孕……啊,不,终于有女性能储存天地之气的事实。 沈棠:“……” 果然如此,她先前没坚持告诉他们自己是女郎是正确的。因为按照这两人的尿性,即便她那时候把裤子都脱了,人家多半还以为她是被丢入蚕室受过阉刑。 祈善眉头皱得都能夹死好些蚊子了。 两位先生用了半刻钟时间消化惊天大雷,终于能平心静气,大脑cpu恢复正常工作。 褚曜问林风:“你可有什么特殊际遇?例如令堂妊娠做了奇怪的胎梦?例如幼时碰见奇怪像神仙的人物?例如吃过奇怪灵果?” 沈棠:“……” 好家伙,无晦对小说套路还挺熟悉啊。 他提问一个,林风摇头一个。 她迟疑看了一眼沈棠,沈棠便知要糟糕,生怕她又用奇奇怪怪的描述,害得她风评被害。 “无晦,元良,其实……” 沈棠开腔没几个字就被祈善打断。 “你别说,她说!” 沈·试图解释·棠:“……” 林风这次说话倒是没上回那么惹人误会,她跟褚曜说道:“褚先生可还记得初识那一夜在车厢,奴家守在郎君身边,郎君的文心花押突然发出了一道光?奴家被吓到了。” 祈善闻言看向了褚曜。 似乎在问为什么没跟自己提过。 褚曜皱眉回忆:“那次不是你过于困乏产生了幻觉?五郎那时一切正常,睡得很沉。” 林风目光愈发坚定,她摇头否认道:“非是幻象,奴家可以肯定那时候的确有一道光,细长细长的,金色的,像是……像是某种动物。那时起奴家就感觉身体有了变化。” 众人包括沈棠齐刷刷将目光转向她那枚透明的文心花押,干脆将从腰间解下来放桌上。 沈棠:“横看竖看,也没什么特殊的。” 祈善和褚曜却不这么认为。 特别是祈善。 他适时想起白日上山时的闲聊,关于女性为何不能拥有文心武胆的猜测,难道真与国玺在谁手中有关?或者与国玺持有者态度有关?祈善不由得看了一眼沈棠,总觉得猜测很接近真相,但还缺了点关键的细节内容。 褚曜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二人飞快交换眼神,达成了共识至于林风说的“细长的金色动物”,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某种象征皇权的神兽,只是无人敢点破这点。 或者说,还是不是最佳时机。 倘若让女子获得文心武胆的契机在五郎/幼梨身上,这既是个劣势也是个极大的优势。 端看日后怎么利用。 褚曜问:“你准备学文还是习武?” 被点名的林风怔然:“学文……习武?” 她还以为会有一番激烈争执呢。 褚曜:“你已经八岁,根骨也不是好根骨。若是习武,虽说门槛低,获得武胆也相对容易,但之于你而言没有多少晋升空间。但你悟性好,文心言灵又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老夫是建议你走文道、凝文心。” 若林风选择走武道,褚曜二人至多指点她打个基础,再想往上只能让共叔武这样的正统武胆武者帮忙。可他们还未与共叔武真正交心,关系有些微妙,某些事情还是要瞒着。 林风自然也选择走文道。 她在族学也念过两年,有些根基。 林风鼓起勇气道:“奴家选文。” 褚曜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每日寅正,你来寻老夫,一日一个时辰。” 林风满心欢喜地应下,只有旁听的沈棠掐指算了算,提醒道:“寅正……会不会太早了?” 好家伙,早上四点???再加上穿衣洗漱之类的,岂不是要凌晨三点半起床??? 褚曜反问道:“很早?” 祈善道:“挺正常。” 他年幼求学的条件可比这个苛刻多得多。常常要摸黑起来,披星戴月走上一刻钟的路去启蒙先生家中烧水伺候起居洗漱。恭恭敬敬执弟子之礼,谦顺得体,生怕对方发怒。 启蒙阶段还好,入门之后麻烦才大。 普通书册可以厚着脸皮去书坊蹭一蹭,或者自己去抄撰,稍微深入一些的言灵书册之后藏书多的家族才有。没点儿交情人家怎么会轻易借阅?更别说抄了拿回去细读了。 他自认为底蕴还行,褚曜接受的也是最最正统的文士教育,虽说过往不堪回首,但教育这块条件能比他还好的文士,也只有那些传承几百年的世家子能比一比了。 这么算来,林风的求学条件不差。 不值得她寅时起来? 沈棠不知二人脑中又想了什么,缩缩肩膀嘀咕道:“我不是怕她以后长不高了么……” 祈善好笑道:“怎么会长不高?” 不管是文心还是武胆,都是引天地之气藏于己身,开拓丹府。二者在凝聚之前的阶段都是一样的,都有改善体质、驱逐浊物的功效。因此,他们一般情况下都比普通人生得高大,寿数也长点。 林风虽为女子,自然也一样。 沈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林风暗中扯了扯袖子,她恭恭敬敬对褚曜执了弟子礼。 朗声道:“学生林风,见过老师。” 131:夜斗【求月票】 褚曜满意地轻抚林风发丝。 欣慰连连:“好好好,好孩子。” 不知想到什么,竟微红了眼尾。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收学生对这个时代文士而言是非常慎重的大事情。褚曜答应收下林风这个女学生,也不全是看在沈棠的面子或是“首个获得文心的奇女子”的头衔上,多少也有点儿移情。 林风年纪也不大,堪堪八岁,倘若褚曜当年没出事,早该成家立业、儿女成群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成家,若是不会,林风便是他半个女儿,传承他衣钵的人。 “老师!” 林风也悄悄红了眼。 相较于相处较少的祈先生,褚先生更和蔼可亲、慈眉善目,让她忍不住想起家中祖父。若非理智尚存,那声“阿爷”就要冲出喉咙。 “关于你有文气的事情,先瞒着,不要露于人前。”褚曜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理智稳稳占了上风,仔细叮嘱林风注意事项。 林风认认真真将每一条都记了下来。 “嗯,学生记住了。” 褚曜:“保险起见,日后做男装打扮。” “可是无晦啊,小林风这张脸怎么看也不似男儿……”沈棠在一侧疯狂暗示,“难不成逢人便说她男生女相?” 褚曜倒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模样还未长开,无妨。” 孩童幼年多是雌雄莫辨,越是好底子,五官特征越有异性痕迹。林风扮做男儿,外人瞧了也只会说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男生女相。待她年长些,凝出文心,再做打算。 褚曜顿了顿,对祈善道:“元良,下次再下山采买人手,可以看看有没有资质好的女童或者家道中落的小家之女。我们得弄清楚林风究竟是不是特例,关乎日后的安排。” 祈善:“还用得着你特地叮嘱?” 他刚才就有这个打算。 若只有林风这一个特例,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林风想活着,她这一生都只能隐藏真实性别。若不是特例而是可以稳定复制的“奇迹”,那么——这将成为沈小郎君的底牌,极大弥补“农事”诸侯天赋带来的先天不足。 毕竟,有野心的可不只是男子。诸如“毒蜘蛛”这样有野心、不甘心的女子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若能将她们也利用起来,日后必是极大助力。 沈棠是个坐不住的。 见这里没什么事情了,她又一次疯狂暗示:“元良、无晦,你们还有其他事情吗?” 祈善捏着眉心:“没事了。” 沈棠又问:“真没事?确定没事?你们要不要再想想?要真没事,那我可就撤了?” 祈善咬牙切齿:“撤!” 沈棠脚步迈出去一半,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再看看自己这张脸:“我真撤了啊?” 祈善刚刚降下去的血压又有重新飚上来的趋势,双手撑着沈棠肩膀将她往外赶,嘴上道:“去去去,早些睡,这里真没你的事。” 少听沈棠两句废话,他能多活两年。 被推搡赶出门的沈棠:“……” (╯‵□′)╯︵┻━┻ 撇嘴,拉上林风一块儿走。 刚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木门合上的哐当声,好似迫不及待将她赶出来一样,沈棠气得转身挥拳,嘴里嘀咕:“日后可别后悔了!” 林风:“郎君方才想跟先生说什么?” 沈棠歪了歪头,恶劣地勾唇:“刚才是想说,不过现在又不想了,等他俩自己发现。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说对吧?” 林风愣怔不解,但看郎君表情应该是小事。 她点点头道:“嗯。” 沈棠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掐算时间:“天色不早,你先去睡,养足精神……寅正去执弟子礼,想想都觉得丧心病狂,唉,还是九年义务的学生幸福,好歹能七八点上学。” 林风逐渐习惯沈棠那些令人费解的碎碎念,恭敬地行了一礼:“郎君也早些安睡。” 沈·夜猫子·棠:“……” 早睡是不可能早睡的。 特别是她一躺下就听到隐隐约约的“砰砰砰”声,毫无睡意的她坐直上身,披上衣裳循声找了过去。借着月色,隐约看到共叔武开辟出来的“练武场”有一道高大的黑影。 远远就认出此人身份。 “狸力,怎么这会儿还不睡?” 砰声陡然停下,那人转过身,果然是狸力。他手中持着杆长木棍,对着木桩练习劈刺。也不知在这里练了多久,衣裳早被汗水打湿,牢牢贴着肌理,随着呼吸而均匀起伏。 乍一看,似一头蓄力待发的猛兽。 沈棠走近前,狸力一个用力,将木棍插入草垛,淡声应答:“自然是因为睡不着。” “巧了,我也睡不着。”草垛插满了练习用的木棍,沈棠拔出一根,对着狸力发出邀请,“嘿嘿嘿,既然都睡不着,要不要交个手?” 适量睡前运动有助于睡眠。 狸力转身道:“不了,现在回去睡。” 作为能呼吸到两米海拔空气的人,狸力能用俯视视角打量沈棠的小胳膊小腿。这位小郎君大腿还没他胳膊粗,又是个文心文士,狸力对她的邀战并不感兴趣。 咚! “心里有火,怎么睡也睡不着的,只会越睡越精神。倒不如将火气泄出来,如何?” 沈棠手中的木棍截住他的去路,木棍一断深深没入脚下泥地。他顺着木棍看向沈棠,眼皮颤了颤,一股没来由的争强好胜涌上心头。他咬牙,果断从草垛拔一根出来,棍尖带起一阵劲风,扫向沈棠面门。 咚! 沈棠举棍抵挡。 狸力果断追击。 咚咚咚! 棍影密集,二人出手皆是又快又狠。 狸力仗着身高优势,打快攻,兼具力量,换做常人早就招架不住,不是跟不上节奏便是架不住力量。眼前这位矮小的小郎君却出乎意料,不仅跟得上,力量更是与他不相上下。 不,思及白日那一幕,沈棠仅用单只手便将他拦下,狸力便知道这绝对不是沈棠的全部。于是,内心火焰更盛,出棍更快更狠。 喀嚓—— 二人手中长棍几乎同时受不住力道裂开,狸力选择绕到草垛旁再取一根,沈棠直接用着那根裂了一半的木棍冲杀上去。 132:天命既定?【求月票】 “这些武夫!”祈善恼怒暗骂,思绪被砰砰哐哐的打斗声搅和成一团。实在不耐烦,抬手把撑着窗户的叉竿抽掉,没了叉竿支撑,窗户啪得合上,“大晚上让不让人睡了?” 倾泻入户的月色被拦腰斩断。 关窗声音是小了点,但还是很吵,那种吵闹就像是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声量不大但存在感十足。祈善叹气,只得给自己用了一道“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言灵,封闭听力。 其他人没这个能力。 忍着火气探头看看谁大晚上发疯,一看是沈棠和狸力两个,便回房继续酝酿睡意。 翟乐打着哈欠:“沈兄精力真充沛。” 共叔武见怪不怪:“打完就消停了。” “睡了睡了,明儿还要早起呢。” 他还想看看共叔武是怎么练兵的。 翟乐往自己的被窝一钻,眼睛一闭。 不过三息便响起微微鼾声。 共叔武抬手一弹,灭掉油灯。 土匪寨子房屋有限,白天又采买了几十号新人,住房越发的紧张,底下的人挤大通铺,翟乐作为客人也只能跟共叔武挤一间。说是“挤一间”,其实就是睡两张临时拼凑的木板。 虽说条件简陋,但翟乐知道沈棠这边的条件,而且他作为武胆武者,本身也没普通世家子弟娇气毛病。少时深山苦修,莫说睡拼凑的木板,能躺下来睡一觉都是奢侈。 这会儿好歹还有个屋顶、有四堵墙。 沈棠跟狸力的打斗还在继续。 局势始终僵持不下,狸力试图用各种方法突破,屡次失败,不管是快攻、慢攻,还是突如其来地偷袭,沈棠始终游刃有余,紧随着他改变应对节奏。狸力越打越焦躁心烦。 最后失去节奏章法,被沈棠抓住机会,一击打中手腕。“武器”脱手的瞬间,他心里便暗道不妙。果不其然,仅仅三招过后,她果断利落用木棍棍尖抵着他喉咙,他输了。 狸力立在原地良久。 直到沈棠收回那根木棍。 “郎君,玩够了的话,可以回去睡了吗?”随着直冲大脑的热血逐渐冷却,在狸力血脉沸腾的战意也被某种无力所取代。他深叹一口气,压下胸臆横冲直撞的负面情绪,努力让自己口吻听着和善点,“小的不奉陪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走的方向却不是房间而是土匪寨子临近的溪流,沈棠迟疑了会儿,迈步跟了上去。 隔着老远就听到狸力的怒吼。 “啊啊啊啊——” 溪水没过狸力腰部。 他愤怒狂躁地拍打水面,喉间溢出声声情绪不明的嘶吼,或摔打或踢踹,直到力气耗尽,他才向后一仰。随着巨大水花涌起,任由溪水将身躯完全淹没。当他感觉胸腔空气已经耗尽,即将炸开的时候才重新浮出水面。 溪水的凉意通过肌肤传入身体,让他混沌发胀发热的脑子好受了些,理智逐渐归拢。 他正准备上岸,看到溪边站着一道熟悉的矮小身影,正安静地看着他的方向。 狸力绷紧了下颌的肉,抿紧唇。 “郎君这是……” 沈棠道:“看你情绪不对,来看看。” 狸力好笑问:“郎君是怕小的轻生?” 沈棠诚实地点了点头。 狸力却苦笑了声,喃喃:“不会了,呵呵,真要轻生,早几年就轻了,哪会活到现在。” 沈棠问:“与那位夫人有关?” 狸力脸色微变,但还是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与夫人是有点关系,但不是全部,更多还是对自己的嫌恶……我只是终于明白,如她兄长所说,有些东西生来就已注定。” 沈棠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不外乎是说夫人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她一日嚼用可能抵得上我三五年甚至十年的用度。即便我能蛊惑夫人与我走,最后也只会辜负她。他说得对,很多人生来在哪里就会烂在哪里!哪怕上天怜悯给一副习武好根骨也无用!” 沈棠几乎要被他的颓丧惊到。 “何出此言?” 狸力道:“我就是现成的例子。即便老天爷给了碗,我依旧会饿死……” 明明他的根骨天赋好到可以改变一家子的贫困命运,父母生多少个弟弟妹妹他都养得起,结果却是空有机遇但把握不住! “幼时常为饥饿所扰,每日睁眼就在发愁怎么填饱肚子……所有精力都用来如何活着了。” 他不知自己有天赋,也不知武胆文心,他的出身注定他接触不到那些东西。即便知道也无用,盖因武胆武者太难培养,不是为填饱肚子就拼尽全力的穷苦人家能奢望的。 当狸力知道自己错过什么,他内心迷茫且痛苦,夫人是唯一耐心宽慰他的人。 狸力目光温柔:“夫人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人,也从未有人像她一样对我这般好。” 手把手教他如何拿笔,如何识字,如何念书,为他请武师教他习武。明明他只是面首,面首不就是玩物,何须她这般上心? 这个道理,狸力还是懂的。 他涉水爬上来,坐在溪边将上衣脱下拧了拧,玩笑一般说:“我那时候还不服气来着,我跟夫人的兄长说,即便我这辈子也不会有武胆,但我绝对不会比所谓武胆弱,我可以保护夫人,一样会给她挣来荣誉。” 仗着年少热血,再加上夫人亲手塞进他身体的尊严,他第一次跟高高在上的人呛声。 只为了争取留下的权利。 当然,结果显而易见。 他大概到死也忘不了夫人兄长那时的眼神,几乎要穿透他的肉身,窥探到他卑微低贱又强撑着一口气的灵魂。这些年,他一直憋着那口气,试图用努力扭转点什么…… 现实却告诉他—— “文心武胆,的确不可撼动。” 沈棠蓦地明白狸力为何突然这般,她问他:“因为我是文心文士,却依旧赢了你?” 狸力直言:“我打不过你。” 他这些年一直没放松,试着用当时学的办法引气入体,但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感觉不到“气”的存在。哪怕他能徒手打死三等簪枭,但他也知道三等簪枭还算不得真正武者,碰见等级高点的武者,他只有束手等死的份儿。 现在也打不过文弱的文士。 如今想想,他的确是不知天高地厚。 沈棠无奈扶额:“……你不该找我比。” 参照组找谁不好找她?她喝醉的时候碰到八等公乘都不怂!要知道八等公乘可是能摇来四百号小弟的存在,她都敢硬刚——呵呵,这tm能是正常的九品下下文心文士? 133:天人交战【求月票】 狸力却以为沈棠说自己不自量力,将拧干的衣裳抖开重新披上,淡声道:“郎君说的是。” 说罢起身,作势要离开。 沈棠出言制止:“狸力,你等等——” “郎君还有其他吩咐?”狸力嘴上说着谦卑恭敬的话,但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很想要武胆?” 狸力只觉得好笑:“郎君,夫人说过无法兑现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小的的回答很重要?” 他怎么会不想要属于自己的武胆? 谁会不想握住改变命运的机遇? 可他不配,仅此而已。 沈棠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嘲讽,郑重而严肃地道:“很重要,非常重要。” 见她这般,狸力又气又恼,脾气上来也开始较真儿:“想要,付出任何代价都行。” “任何代价?”沈棠说得有些玩味儿。 狸力迟疑地顿了顿,抿唇补充。 “除了夫人,任何代价都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狸力已经不想留在这里了,谁知沈棠语出惊人,她用平淡仿佛谈论天气的口吻道:“我要你夫人作甚?代价没那么大,你只需要付出你的忠心,发自内心效忠,我兴许——真能让你愿望成真。” 狸力目光微凛,气息变得不可捉摸,似笑非笑:“效忠?你?郎君莫不是忘了,小的现在就是你买回来的仆从,自该效忠于你。” “夜深人乏,郎君早些安睡吧。” 他刻意在“效忠”二字上咬重了音,看似表忠心,实则阴阳怪气。其实他对沈棠的印象不差,年少有为实力强,但刚刚那番话实在是在他的雷点上蹦迪,狸力能给好脸色就怪了。 沈棠却不在意他的无礼。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狸力脚步一顿,下一秒又坚定迈出,径自越过沈棠,钻入树林,一阵窸窸窣窣动静过后,溪边只剩沈棠一人。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聊发呆——啧,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 “试一试又不会掉块肉……” 沈棠手指摩挲着文心花押侧面的篆字“九品下下”,表面看似平静,实则静水深流、暗潮涌动。她始终记得一件事情—— 她的文心花押侧面没有字。 不,准确来说是没有品级。 数月以来,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 是她作为穿越者出了bug,导致文心花押没有字,还是说“无字”就是某种品级? 祈善这厮并非普通人,本身身怀大仇,目的非常明确,又是因为什么让他放缓自身脚步、让她跟着白嫖?实在是令人费解不已。 但,她也不是毫无头绪。 沈棠垂下眼睑看着溪水中的倒影。 初识祈善,她曾试探能不能将文心花押伪装成“一品上上”,祈善的回答暧昧而模糊。他没有回答能,也没有回答不能,而是直言“一品上上”是圣人品、虚品,非诸侯不能拥有。 她那时便有些怀疑,但考虑到自身安危,再加上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与其莽莽撞撞、打草惊蛇,倒不如静待真相。于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去追根究底。 九品下下也好,一品上上也罢。 对她而言没太大区别。 她也不是一昧消极咸鱼,祈善和褚曜在观察她,她何尝没有暗中观察二人? 细节见人品。 沈棠也逐渐摸清一点——他们对自己没恶意,甚至还“有求于她”。 因为她身上有个秘密——一个连沈棠自己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的秘密! 这么说或许绕口,但恰巧是因为这样,反而让沈棠暗松了口气。相较于没有任何理由的善意,有所图谋反而更让她安心,利益一致便是同盟。 直至今日,她对所谓“秘密”有了猜测。 下午还在闲聊文运武运能助人凝聚文心武胆,晚上就被林风告知她能以女子之身储存“天地灵气”、有望凝聚文心……两件事情固然没什么因果关系,却存在同一个关键条件。 国玺! 一品上上文心也有个必要条件,国玺! 顺着这个猜测,祈善某些令人费解、闪烁其词、欲盖弥彰的言辞,似乎都有了解释。 手掌托着那枚透明澄澈如水晶的文心花押,沈棠看了良久,手指合拢,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手心被花押棱角硌得留下道道痕迹,文心花押仍是原状。 “倘若真是我猜的那样……” 虽有猜测,但证据不足,故而试探狸力。 倘若狸力也能在武运加持下接触到了“天地之气”,顺利迈过那道门槛,那么她身怀“国玺”的事情便十拿九稳了。只是——谁能告诉她,国玺在哪里? 她为什么会有国玺??? 这具身体究竟有什么秘密??? “麻烦啊——” 沈棠弯腰捡起一枚鹅卵石,随手掷了出去,看着石头在水面啪啪啪几下没入水中,她一屁股坐下,也想学狸力一样跳入水中好好发泄发泄。但考虑到这个世界没有吹风机,头发湿了大半天干不了,她还是打消了念头。 “抽刀断水……淦,老子附庸风雅念个诗都不行吗?”刚念了四个字,丹府文气迅速消耗让沈棠闭了嘴,这个世界对话痨实在是太不友好。她郁闷打了半个时辰的水漂才平复心绪。 没真正控制文心前,她随便念个诗伤春悲秋都有可能丢掉半条命,真是日了狗! 沈棠心里骂骂咧咧。 正准备起身回去睡觉,余光看到溪水一路向下游奔涌,一个强烈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爬上心头——她要不要连夜跑路?祈不善两个谋划的事情,明显超出宅女该有的人设。 刚抬脚还未落地,又被她收了回来。 不行不行—— 这会儿跑了让其他人怎么办? 她是宅女又不是咸鱼,怕什么麻烦? 她身上还有国玺,这玩意儿就是绑定的橙色神器,只有死亡才能掉落。揣着这么一个橙武,跑到哪里都没有用。想想褚无晦、祈不善、小林风,还有下午买的几十号人…… 沈棠脚步似生了根,再也不能动,此时倏地明白祈不善那厮说的“扛”是什么意思了。 半晌,她选择回去睡觉。 刚一转身,便看到前方不远处安静站着个熟悉青年,白日束在发冠中的长发随意披下,肩头披着件深色氅衣,他就这么安静地站那儿。 来人不是祈善还能是谁? 沈棠顿感毛骨悚然。 “元良?” 大半夜吓鬼呢??? 祈善笑得和蔼友善:“幼梨怎么没去睡?” 听到“幼梨”二字,沈棠脊背下意识挺直。 134:我跟你说【求月票】 沈棠对祈善这人有点了解。 他喊她“沈小郎君”,这个称呼多少带着点儿亲昵和戏谑,说明他心情不错;他喊“沈幼梨”的话,意味着态度严肃、正经,不容开玩笑——当然,也有小部分情况是被沈棠逗得暴跳如雷、失了仪态。 两种称呼,沈棠更喜欢前者。 因为每次听到“幼梨”,她总有种上课溜号被班主任点名的既视感。此时这一声“幼梨”更是往惊悚片发展——给沈棠带来的惊悚刺激,不亚于潘金莲那句“大郎,该吃药了”。 “大郎……不是,元良,我、我这就准备去睡了……”沈棠明面上讪讪傻笑,暗地里试图将祈不善版本的潘金莲从脑海中抹除。 实在是太魔性了! 祈善仿佛没听到沈棠的话,信步上前,笑问:“长夜漫漫,幼梨有心事?” 眼睛明晃晃写着“你有心事”。 沈棠:“……” 千言万语都憋在了喉咙。 好吧,你说有心事就有心事。 “不妨与我说一说,或许能开解幼梨一二。”祈善一派知心邻家大哥哥的架势。 沈棠:“……” 完犊子,祈·金莲·善的“心灵鸡汤”已经递到嘴边,沈·大郎·棠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她低头不说话,足尖踢着两块小石子儿玩,祈善也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二人就这么干耗着,平时时间溜得飞快,此时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沈棠不知何时额头布满热汗。 终于还是祈善先有了动静,一声复杂莫名的轻叹从唇角溢出:“幼梨不肯说……” 以后说也行。 但这话滚入沈棠耳中,却似电流过体,让她浑身汗毛炸开,整个人瞬间精神。她几乎脱口而出道:“我不是不说,我是——” 祈善耐心看着她,等她下文。 沈棠抿了抿唇,想问的话在喉咙滚了无数圈——即使她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想问个明白。终于心一横,眼一闭,脚一跺,狠狠问道:“元良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沈棠闭了闭眼:“我的文心!” 原是为了这个??? 祈善失笑,竟毫不避讳:“自然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然幼梨以为是什么时候?倘若第一个见到你文心花押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人,兴许坟头杂草都有一人高了。” 沈棠下意识反驳:“……坟头草哪有长这么快!我可没那么容易狗带。” 说完才意识到这不是重点。 又向他求证:“……一品上上?” “不然还能是几品?当时善便跟你说过,一品上上文心是圣人品、虚品。幼梨可知什么是虚品?虚品就是不设品!不设品自然‘无字’!可见,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棠:“……国玺?” 有国玺未必会有一品上上文心。 但有一品上上文心必然有国玺。 问题来了,国玺它在哪儿??? “是,不过你放心,善没打算要它,不是任何人拿到国玺都能使用的。沈幼梨,你可以选择信任我。”祈善这番坦白来得猝不及防,又郑重地强调一遍,“最好一直信任我。” 沈棠有点儿欲哭无泪。 “因为你的文士之道?” 祈善笑眯眯:“是啊,幼梨聪慧。” 沈棠表情都要裂了:“……” 好家伙,强行绑定啊。 祈善淡声宽慰:“你不用这般恐惧。” “我没恐惧,真的,谁怕谁是小狗狗!我只是稍微有点儿惊讶——虽然有点儿猜测,但猜测被证实还是有点儿小小的震惊。”沈棠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小小”的距离。 惧怕,还真没有。 顶多就是他的气场跟教导主任、班主任太像,每次被喊“幼梨”都有种下意识的怂。 但这是她的错吗? 这不是她的错,是九年义务的锅! 而且—— “元良这么缺offer吗?” 明明先前翟欢也试着递出橄榄枝。 自己一穷二白也发不起工资俸禄。 祈善:“……说人话。” “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会是我?”拒绝了翟欢的示好,反而选择大半时间不在状态、对周遭还迷迷糊糊的她,怎么看怎么不正常。这明显不是理智至上的谋者会做出的选择,更何况是其中的佼佼者。 沈棠扪心自问,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地方能吸引祈善下注吗?想了一圈还是没有。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祈善避而不谈:“没什么理由。” 沈棠吐槽:“你这话骗三岁小孩儿?” “沈小郎君可不就是三岁未满?”祈善笑了笑,差激得沈棠点儿撸袖子跟他拼命,“真要说理由,大概是沈小郎君出现得过于巧合。那个时候出现的是你,所以就是你了。” 祈善:“……” 信你这话就有鬼了。 看祈善的架势,他不愿意说的内容,即便将他捶死他也不会说。沈棠只得跳过它,问出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所以,你是想割据搞事?你真觉得——我是那块料???” 专业的事情不应该找专业人士去做,何必这么想不开找她一个蹩脚青铜选手??? 震撼她全家一整年!!! “你不行?” 祈善一个问题就戳中沈棠死穴,她几乎要跳起来问候祈善的户口本,叉腰仰头:“谁不行了?你才不行!祈元良,你礼貌吗?”可惜个头不够,气势没能百分百发挥出来。 沈棠又想到了褚曜。 “无晦……也是一个想法?” “没人甘愿平庸,腐朽而亡。” 变相回答了沈棠的问题。 “我要是让你们失望了怎么办?” 让她画画她可以,只要甲方爸爸出钱够多,肝上长一个她都行。可让她争霸,真有点儿怯场。九年义务也不教这个啊,即便教过,她的专业也跟争霸基建不对口。 难搞哦~~~ “世道如此,失败才是常态,尽力即可。” 祈善神色平静,隐约还带着点儿愉悦,他从不担心沈棠会拒绝——几次试探,沈小郎君的态度都相当微妙,即便是现在也只担心他们会失望,只口不提撂挑子不干。 即便没他和褚无晦,沈棠也迟早会走上这条路,除非沈小郎君能无视“目之所及之饿殍,耳之所闻之哀嚎”,彻底摒弃凡俗。只是,其脾性注定做不到无视,入局便是必然事件。 “只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祈善说得坦荡从容。 沈棠听了甚是触动。 她狠下心,将手放在腰带上:“元良,你与我如此坦诚,有些事情,我也想跟你坦白。” 祈善:“你作甚???” 135:售后不负责【求月票】 “给你看个东西!” 沈棠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祈善退了一步,警惕道:“看什么?” 沈棠扯腰带的动作停了下来,在祈善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将腰带蝴蝶结重新打了回去。他居然在一直“厚颜无耻”的沈小郎君脸上看出了几分窘迫尴尬,耳垂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元良,你先别说话,停,站在那儿别动,我没事,你只当我脑子被摩托踢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沈棠头疼地捂着额头,抬手制止祈善上前,嘴上还不忘甩锅,“全赖你们几个,整天‘小郎君’、‘小郎君’地喊,害得我真以为自己有那么个零件。” 祈善挑了挑眉尾:“你究竟想作甚?” 沈棠:“我一开始想脱上衣。” 祈善眼睛抽了抽,忍耐着脾性道:“更深露重,你无故脱衣作甚?也不怕染了风寒?” 沈棠一拍大腿附和道:“所以我电光石火间改了主意,不打算脱了!谁让我这身子满打满算十一二,该发育的还未发育,即便脱了上衣,估计狸力的上身都比我像个女人!” 讲真,毒蜘蛛馋狸力的身体不是没道理,那肌肉,那身段,肌肉起伏间带着特有美感。 反观沈棠—— 真就没有一点儿起伏。 光膀子出门都不会惹来围观。 兴许还会有人说句——“没胸肌腹肌,肋骨可见、排骨身材,也好意思露出来”。 “因此只得半道打消注意,脱裤子。” “沈小郎君若要出恭,自己择一处地方便是。”祈善越听脸色越黑,转身准备离开,经验告诉他,沈小郎君又开始废话连篇了——这位小郎君哪儿都不错,可惜长了一张嘴。 “元良先别走啊,我是真打算跟你坦诚相……呸,坦白一切的,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沈棠伸手阻拦毫不留情转身的祈善,最后还是她灵光一闪的一句话成功让这位停下了脚步,她道,“我连无晦都没告诉,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你不想知道吗?” 念在“褚无晦都不知道的秘密”的份上,祈善愿意匀出三分耐心听沈棠的废话。 他道:“你说!” 沈棠便说了:“那我继续说了——我刚准备脱裤子,你一问,我冷不丁就想起来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咱俩男女有别。虽说我现在年纪还小,但礼记有云‘七岁不同席’,我这都十一二了,真要这么干,我这算流氓罪吧?幸好及时刹车,犯罪中止。” 祈善听后冷冷一笑。 “沈小郎君想表达什么?” “表达一下我的性别!” 祈善嗤笑:“这就是你要说的?” “额……是啊。” 祈善很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更深露重,沈小郎君早些回去安睡吧,别做梦了。” 沈棠被他的反应搞得脑袋嗡嗡、表情一片空白——不是,她都如此坦诚以待了,为什么还是不肯信?祈善长腿一迈,沈棠小跑着跟上,不服气叫道:“什么叫‘做梦’?” 非要等几年,这具身体来月信或者第二性征发育明显,他才会相信她是个女的? “信我是女的有这么难吗???” 祈善直言不讳。 “难,难于上青天。” 扪心自问,翟乐都比沈小郎君看着像个闺阁女儿,如果沈小郎君能少折腾猪圈里的黑面郎,或许这番逗人的废话能有几分可信度。 沈棠:“……” 她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摊睡在塌上,沈棠跟张煎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忍不住了坐起身,咚咚咚敲响了褚曜的房门。褚曜睡眠浅,没一会儿就醒来开门。他原以为是林风,但想想时辰不对。 一看来人竟是五郎。 “五郎进来吧,可是发了梦魇?” 看沈棠额头布着细汗,还以为是年纪小被噩梦吓到,起身给沈棠倒了一杯清水。 沈棠咕咚咕咚将茶水灌下肚,火气才稍稍降下去,她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正常人的:“无晦,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害怕!” 隔壁还未睡着的祈善听到动静,冷哼。 褚曜好笑道:“曜不会害怕。” 越发相信沈棠是发了梦魇,若不是没糖,他都想发两颗让五郎尝尝,能镇小儿夜啼。 沈棠认真问:“你相信我是女子吗?” 褚曜怔了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温声安慰:“五郎,那都是噩梦,假的,不是真的。” 他猜测梦魇内容肯定与蚕室、阉割有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五郎一直想着第二日给猪崽崽去势,想着想着梦到了自己身上也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又是一番安慰。 “……”沈棠。 “扑哧——”隔壁忍俊不禁的祈善。 沈棠:“……” 她现在就想掐死隔壁的祈不善! “无晦,你不相信?” 见沈棠一改常色,眉眼严肃、态度郑重,褚曜感觉脑袋里有根筋被触动,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不由自主地正经几分。 “五郎,你那是做了噩梦。” 倒不是褚曜有什么性别歧视——事实上,这个世界因为文心武胆,强弱才是第一划分标准,文心武胆是永远的“t0”,歧视底下一切魑魅魍魉,其次才是男女、地域、种族。 可问题是——他匮乏的想象力,真的想不到五郎要是个女子,那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褚曜也算是在市井摸爬打滚、见惯人生百态的老油条,十数年颠簸流离让他变得非常“接地气”。不过,“接地气”又不是“接地府”,阳间真没有五郎这样的女郎…… 历数五郎做过的事情…… 他也想不出哪家能养出这样的。 褚曜见沈棠情绪不对,便委婉提议:“若是五郎好女裳,明儿让擅女红的婆子裁两件?” 脂粉也可以买。 这都不是事儿! 沈棠双手捂着脸,只觉得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既然你跟元良都不信,我也不勉强。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你们俩真发现我是个女的,你们别跟我哭诉……我不负责售后!性别问题以当下的技术还无法更改。” 好说歹说送走了疑似“梦魇”来跟他胡闹的五郎,褚曜回头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敲敲隔壁的门板。 道:“你信吗?” 屋内反问:“你信?” 屋内屋外两人陷入了某种诡异沉默。 二人的回答自然是不信。 可—— 褚曜:“若真是,可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想到自己支撑自己多年、唯一一次发动的文士之道,只觉得骑虎难下,轻叹。 “天命如此,不可改。” 祈善冷笑:“你不可改我就能改?” 136:劁猪(上)【求月票】 咚咚咚! 寅正前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褚曜开了门,便见林风端着盆热水,神情谦恭有礼,多少缓解他纠结一夜的心肝脾肺胃。他吐出一口浊气,侧身让林风进来,淡声吩咐:“门就不用关了,东西在桌子上。” 虽是师徒,但也是男女。 即便是私下无人也要慎独守礼。 林风道:“老师晨安。” 放下手中热水,帮忙拧了布巾。 洗漱过后睡意散去,褚曜起身去东厨将昨夜做的食物热一热端来。林风的记性算不上过目不忘,哪怕褚曜给整理的东西不算难,背着也略显艰涩,朗声通读数遍才有大致印象。 不过这不是问题,随着天地之气入体淬炼,各方面都会有长足进步,再加上林风悟性又强, 褚曜初为人师,但耐心极佳,几乎将言灵启蒙内容都掰碎了,让林风一段段理解吸收。 “修炼本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诵读能激发自身与天地之气的共鸣。不同的言灵、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和领悟都能对共鸣效果产生影响。为师还不了解你的情况,现下只能逐一尝试。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勤学苦练,不要去想那些偷懒耍滑的歪门捷径。” 林风认真应下,不敢怠慢。 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下头,欲言又止。 褚曜也试过来人,知道她想问什么东西,淡声道:“你想知道何时能凝聚文心?” 林风点头:“嗯,有点好奇。” 褚曜不避讳地道:“为师也很好奇。” 目前已知未来首位女性文心文士——五郎不算,性别存疑,暂时不算他or她——褚曜自然也好奇林风与男性文心文士有什么本质区别,修炼进度、文心品阶有何不同。 褚曜:“但要看天赋、努力、运气。” 林风按捺不住好奇心。 “老师用了多久?” 褚曜不太确定地道:“六个月吧?反正不到七个月,文心也是一次凝聚成功的……” 林风暗暗记下。 她不觉得自己天赋能比老师二品上中还要好,在这个期限上折中一下,一年为期好了。 殊不知,褚曜根本就是个异类。 从感悟天地之气到引气入体,再到开拓经脉丹府以及最后一步凝聚文心,一路开绿灯。 褚国三杰另外两人也是二品上中文心,可他们走完这段路也用了两年和一年十个月,其中一个运气不太好,凝聚四次才成功。其他文心文士,时间多在两年到四年之间。 六月速成堪称不可能的奇迹。 诵读、抄撰、背写。 初期就这三样,枯燥无聊。 启蒙小童一般都没什么耐心。 让他们端正地跽坐,时刻挺直腰板,凝聚心神,反复咀嚼一段段对他们而言晦涩难懂的言灵,了解言灵背后深层含义,尝试用言灵引动天地之气共鸣……成人都不容易做到。 褚曜作为过来人,深知循序渐进的重要性,因此刻意放低对林风的期待,结果一个时辰下来却收获了超出预期的效果。 嗯,小有惊喜。 一个时辰在林风清脆诵读、求教中飞速滑过,天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已是卯正。 褚曜给林风留了两个时辰份量的课堂作业,起身去东厨准备朝食,几个厨娘也已经起身忙碌。师徒二人半路碰到眼底青色加重、好似一夜未眠的祈善,各自行礼打过招呼。 褚曜:“瞧元良脸色憔悴,没睡好?” 祈善没好气反问:“怎么睡?” 睡不着的理由有很多,例如沈小郎君昨夜“惊魂一语”,例如林风半吊子的共鸣——要知道天地之气也是有“情绪”这种东西的,也会欣赏言灵,“情绪”随着言灵起伏而起伏。 林风刚学,闹得附近方圆两三丈的天地之气跟抽了风似的胡乱波动,而文心文士对天地之气又敏感。做个通俗比喻,大概是强迫音乐鉴赏家的耳朵听着刚拿琵琶,连相、品都分不清楚的新手嘈嘈切切乱弹一通。祈善这要能睡得着那真是心大。 褚曜淡定:“过个三五月就好了。” 祈善只能将就林风,没有林风配合的道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哼。” 祈善的回答就是个两枚白眼。 二人眼神交锋。 祈善:有学生了不起? 褚曜:就是了不起。 入东厨,褚曜发现每只锅都烧着热水。土匪寨子柴火有限,他便顺口问了句烧这么多水做什么。厨娘正用吹火筒,闻言起身,支支吾吾说这是沈棠的命令。 五郎? “五郎有说做什么?” 厨娘回复:“给猪崽擦身。” 褚曜:“……???” 跟褚曜一样懵逼的还有共叔武。 正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训练,却被沈棠半道截胡拦下来,眉宇间带着些许他看不懂的兴奋。 共叔武:“五郎?” 翟乐也被好奇心勾了过来。 “沈兄也要加入?” 沈棠摇头,道:“不不不,我掐指一算,现在正是阉猪的好时机!气温不热不凉,昨晚又饿了猪两顿。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做了手术,它们也早点恢复健康。” 共叔武:“……” 后知后觉想起来沈棠先前邀请他一起骟猪的事儿,总有千言万语想拒绝,但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好几圈,还是被他咀嚼碎了咽回肚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都答应了。 他道:“成,走!” 翟乐惊讶地瞪大那双桃花眼。 真阉猪啊! 好歹是个九等五大夫! 排面呢? 尽管他怎么也不理解为何吃猪肉之前要先把猪阉了,但一想沈兄说的猪肉千万般好滋味,果断迈步跟上去。沈棠在猪圈转了一圈,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一只猪崽的后蹄。 那只猪崽被惊醒乱叫两声。 沈棠晃了晃,威胁:“闭嘴,安静!” 翟乐偷偷看了眼猪崽崽的下腹位置,嗯,是一只公猪崽崽,年纪虽小,分量尚可。 共叔武铁青着脸。 给自己做了数次心里准备。 他艰难问:“该怎么做?” 共叔武还以为是自己上手摘蛋,谁知沈棠将那只猪崽放倒,示意二人一个摁着后腿,一个摁着猪脖子。将那只猪崽崽摆出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姿势,提了提衣裳下摆,屈膝半跪在地,抬手冲共叔武伸手:“刀。” 共叔武:“……???” 太过惊讶,连何时递刀也不记得了。 沈棠:“不是这么大的刀啊,你这刀比猪都长了,巴掌大的刀就行,有吗?” 共叔武:“……有。” 褚曜二人闻风赶过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三人将什么围成一团。人还上前,那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已经顺着风飘入二人耳朵。 137:劁猪(下)【求月票】 关于劁猪这事儿,翟乐是拒绝的。 特别是被阉的还是一只公猪崽崽。 一个九等五大夫,一个七等公大夫,这俩武者配合配合都能打一场千人规模的遭遇战了,一前一后按住一只一月大的公猪崽自然没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猪崽声嘶力竭的嘶吼声,着实让两位男性有些不适应。 翟乐撇过脸,不敢去看即将被小伙伴“为所欲为”但“宁死不屈”的公猪崽崽。 见公猪崽崽似乎有所预料,正拼尽吃【奶】的劲儿挣扎反抗,翟乐甚至生出一种“助纣为虐”的心虚。心下暗暗嘀咕:“祖宗在上,这辈子头一次干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即将“主刀手术”的沈棠额头冒出薄汗。 面上却是一派冷静淡然,沉稳得一批。 她道:“你们俩千万摁住了它,别让它乱动,不然我下错刀子它还得多挨一刀。” 翟乐偷瞄了一眼公猪崽崽即将失去的宝贝,黑浓剑眉抽了抽,无端生出了几分紧张:“沈兄啊,这一刀下去它会不会疼?” 沈棠斟酌着道:“疼肯定会有点疼。” 不然何来“蛋疼”这个词。 她本来还愁古代条件有限没麻醉药,转念一想,杀猪都不打麻醉,阉个猪打什么麻醉? 沈棠好笑道:“你不忍?” 翟乐忍着头皮发麻的冲动,闭目叨叨:“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远庖厨也……在下只是觉得馋人家一身肉还要阉了人家,着实不太君子……” 沈棠理所当然道:“君子也要吃肉啊!谁让这些猪要阉过的味道才好。不阉它们,如何造福我们?怎么,猪肉颂没念过?” 翟乐:“……念过。” 念是念过,还慕名去尝了一口,之后就坚定认为东坡居士是骗人。那气味又腥又骚,煮熟之后,活似停灵放了两三日的腐尸。仔细品品,还有点儿军营那帮糙汉子的脚臭。 真是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试了,也不知东坡居士是怎么做到“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翟乐控诉:“但猪肉颂不可信!这么多言灵文章,他这篇让我吃了大亏!” 沈棠哈哈大笑:“那你更要跟我学一学这劁猪的手艺,以免你以后回了东南吃不到这人间美味,馋得千里跑来跟我蹭一顿。” 她抓起布巾打湿水,擦了擦准备下刀子的部位,在共叔武眼睛微抽的注视下。沈棠单手抓住公猪崽崽腹下那对蛋,捏准。公猪崽崽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奈何反抗被强势镇压。 翟乐:“……” 沈兄那手劲儿,看得他头皮发麻。 下一秒,沈棠右手持刀,稳如泰山,薄而锋利的刀尖,干脆利落划开那层皮肤。 公猪崽崽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紧跟着仰脖发出凄厉瘆人的猪叫声。 这声惨叫似要冲云破日,直穿云霄。 不止让共叔武两个头皮发麻,也让闻讯而来的祈善二人停下脚步,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翟乐看得俊脸惨白,总觉得自己那处也跟着疼。他不忍直视地闭上眼,改为单手摁住猪脖和前猪蹄,另一手捂住猪崽眼睛,心里默念:“……别叫了,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亲眼看着沈棠将公猪崽崽那对捏出,小拇指往伤口内勾了一勾,稳稳地手起刀落。 没一会儿,两颗肉块好似剥了外壳的果肉,被沈棠丢到一边的木盆。因为伤口并不大,出血也不多,沈棠抓着猪后蹄拎起来晃晃,公猪崽崽又是一通惨叫,看着非常精神。 她啧啧称奇:“神奇!” 翟乐白着脸道:“这有什么神奇的?” 沈棠指着那只一下地就踉跄跑开的公猪崽崽,说道:“人若阉了,十天半个月起不了身,一两个月下不了地,大伤元气。但是你看它,这会儿就能夹着后腿乱跑了。” 翟乐:“……”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所以,沈小郎君/五郎真没有在蚕室工作过吗?怎么看怎么不似新手啊啊啊啊—— 沈棠又去抓了只小点儿的公猪崽。 因为小,所以翟乐一人提着就行。 劁了这只公猪,又劁了只母猪崽崽。 沈棠越来越熟练,倒是那一声声隔一会儿响起来的凄惨猪叫,吸引来不少围观,看得共叔武手底下那些人一个个两股战战。 因为共叔武说了——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全部滚回去练习劈刺各三百下,谁做不好把谁压过来骟了。” 众人:“……” 沈棠劁了几只,剩下都让共叔武和翟乐效劳了,倒不是她想偷懒或者嫌弃这活儿脏手,着实是铁青着脸的祈善和褚曜很吓人,其威势连久经战场的共叔武都脊背发凉。 共叔武二人虽是劁猪生手,但他们杀人可不手软,手上功夫绝对精湛,又旁观沈棠几次操作,心里多少就有点数了,像模像样。 “唉,也不知这猪崽有几头能活下来。” 医疗条件有限,止血手段贫乏,顶多抹个草木灰,连缝合都没,她看着那一盆的蛋。 “无晦,这盆要不要拿出去给东厨?” 褚曜脸色发黑:“不吃。” 沈棠又提议:“给半步手下加个菜?” 褚曜:“嗯。” 蚊子再小也是肉,给他们补补身体。 沈棠被褚曜拉走洗手,用了两颗皂角与香料搓成的丸子,洗得手指发白再无异味才罢休。 林风上午一直在后边儿忙碌,一边诵读默背启蒙言灵,一边安排被买回来的那些人。当她看道沈棠这个点还在寨子,遂好奇地问了一句:“郎君今日怎么不出门了?” 平日这个点出门,多半是去放猪。 郎君在一个地儿待不住的。 沈棠尴尬地回答:“……猪崽们都病了,估计要修养几天才能拉出去放放风……” “病得可严重?影不影响阉割?” 沈棠:“……已经阉完了。” 新鲜出炉的一猪圈阉猪! 那两只成年野猪不算,沈棠还没打算啥时候动手,毕竟成年猪跟猪崽手术风险不一样。 林风惊讶:“阉完了?” 这么快??? 这才想起来先前隐约听到惨叫。 她低落:“郎君缘何不叫上奴家?” 沈棠:“……” 这不是怕给林风留下心理阴影吗? 沈棠知道如何哄林风,便说:“这两日准备总结总结,写一本‘劁猪手册’,小林风便来帮我一块儿弄。回头也署上你的名儿!” 138:慢慢来呗【求月票】 署名儿? 著书立作? 林风登时打了鸡血一般精神,那双葡萄一般的眸子亮晶晶,似有星光闪烁。褚曜在一旁看着,放任不是、出言阻拦也不是。 什么“劁猪手册”? 倘若真流传到后世,后人一看署名,偌大一个“沈棠”、一个“林风”,再一查二人身份背景性别……褚曜完全不敢想那个画面。 沈棠非常大方,她笑道:“笑芳和半步也出了力,回头写好了,也提一提他们二人功劳。” 褚曜:“……” 这还是免了吧。 林风只觉得自家郎君果真厉害,见多识广技能多,于是看沈棠的眼神越发恭敬钦佩。 猪崽崽们要养伤,沈棠的日子肉眼可见地无聊下来,庆幸还有翟乐这位小伙伴。二人凑一起的闹腾劲儿根本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整个土匪寨子就没他们不能玩的。 当然,他们玩也不是玩泥巴过家家。 不是一起去山中狩猎就是在简陋的练武场交锋,一个不用武胆,一个不用文心,每每都能打成平手。比剑法、比箭术、比力量、比反应力、比跳跃高度……每每能热一身臭汗。 祈善二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彼此对视,竟是无语凝噎。 祈善:就这还、还女郎? 褚曜:老夫眼未瞎,不信。 不是他们不肯信,实在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让他们无法相信。祈善甚至觉得眼前这一位,比之前那么多加起来还不省心。 “只盼着时机快点来。”祈善揉着眉头,沈小郎君没被无聊憋疯,他们俩先要疯了。 褚曜道:“明日老夫下山看看。” 只差一根导火索、一个时机,整个西北将被彻底卷入战争的泥淖。不想被卷入其中绞死,便只能逆境而上,杀出一条生路。 —————— “呼——可惜沈兄是文心文士,不然的话,咱俩就能开辟个沙盘战场打一场。” 翟乐整个人被汗水打湿,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为凉快解了衣领,光着大半肩膀。 沈兄出汗跟他差不多。或许是文士都爱讲究礼节,宁愿热死也要将衣领捂得端端正正,翟乐怂恿两回,沈兄都没放开胆子。 沈棠:“沙盘战场?好不好玩儿?” 这俩词汇都不算陌生,但听翟乐的意思,似乎跟她以为的那个“沙盘”、“战场”有些不同。 翟乐安利:“好玩,当然好玩。” 所谓“沙盘战场”就是一种文心武胆才能玩的“游戏”——集合双方之力,构筑一个由意识文气/武气构筑的“异空间”。在这个“意识异空间”,双方各守一城,各领一军。 文心文士的“异空间游戏”是棋盘样式,武胆武者的“异空间游戏”则是地势崎岖的沙盘。 翟乐如此解释一番,沈棠立马明白。 这不就是那回布在纸上的加密言灵?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她也试着破解,可惜不会玩儿。本以为这个世界娱乐匮乏,没想到还能“联机游戏”。 有意思(*?▽?*) 可惜二人一文一武开不了。 沈棠双手抱头躺草垛上,慵懒地眯着双眼,咕哝道:“我们现在不一样?” 现实是打,构筑“意识异空间”也是打。 翟乐好笑道:“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你我二人交手,比得只是匹夫之力,至多算是‘阵前斗将’。一人之敌,不足学也。两军对垒不一样,那是万人之敌,那才是我想要的!” 沈棠闻言调侃:“学万人之敌?原来笑芳还有霸王之志……嗯,统帅千军万马,这的确是听听就热血沸腾的一幕……”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要是个人都拒绝不了。 嗯,她也拒绝不了。 翟乐咕哝:“所以才遗憾啊。” 少有同龄人如沈兄一般对他的胃口,无法真正跟沈兄比一比,他心痒难当…… 沈棠喃喃:“不必遗憾。” 或许会有那么一日。 翟乐道:“对了,我明日回去。” 也不知道阿兄事情忙完了没有,唉,要他说啊,实在是没必要掺和孝城的事情。 —————— “郎君。” 沈棠正准备回屋子洗个澡。 路上碰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竟是两日都没怎么见着的狸力。 “有事?” 狸力深呼吸,脸上肌肉因为紧张也紧紧绷起,无意识地紧握着拳头,迟疑数息。 “郎君那日的话,当真?” 沈棠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并未将话说满,哪怕她知道自己有“国玺”,但架不住她根本不知道“国玺”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使用,未必能帮得到狸力,可真能降服的话……兴许会有意外之喜。 沈棠笑问:“怎么,改变主意了?” 狸力道:“是。” 沈棠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狸力的想法,反正对她有益就对了,其他无需深究。 “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半步好好学习,我回头拜托他,你能学到几分,全看你自己了。” 共叔武,龚文,也是个潜在的不稳定人员。目前跟着他们,很大原因是因为祈善的忽悠,再加上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 可他毕竟是龚氏出身,又是九等五大夫,炙手可热的武胆武者。一旦西北诸国大乱或是以郑乔为首的政权分崩离析,便是龚文天高任鸟飞之日,未必肯留在沈棠这个浅水洼。 故而,早做打算。 狸力闻言一怔:“只需如此?” 沈棠道:“只需如此。” “至于何时能感悟到‘天地之气’,静待时机”沈棠神秘一笑,竟是胸有成竹般自信,“只是,君需谨记——心诚,则灵。”真正发自内心效忠,而非嘴上说说。 啧啧—— 如今这个寒酸的草台班底也是阴差阳错拉扯起来的。占个山头当土匪还好,但真正跟谁打仗,随便给哪个小势力塞牙缝都不够。这还真的是“开局一个国玺”,其他全靠打。 除了不知道在哪儿的“国玺”,她可算是一无所有。哪怕沈棠没经验,她也知道毫无根基、毫无背景的情况下经营一个势力,难度何其大!这俩人,看上她哪点了? 难不成—— 他们就是单纯喜欢地狱挑战难度? “啧,高筑墙、广积粮,慢慢来呗。” 139:押送税银?【求月票】 翟乐离开也不是空手回去。 左手两坛,右手两坛,满载而归。 一个灵活起跃,轻松翻过矮墙跳入墙内,还未来得及站稳,视线内出现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他下盘险些没稳住,脸上的轻松笑意微微凝固,自觉站好,软声道:“阿兄……” 翟欢仍是一副儒雅翩翩的文士装扮,见墙外翻进来个堂弟,他神情也是波澜不惊,一点儿也不意外翟乐的出场方式。只是淡声问了句:“笑芳这几日在外玩得可愉快?” “可好玩儿了,沈兄真真是个妙人。我就没见过这么会玩儿的人,有意思,有意思得很。” 提起这几日的经历,翟乐止不住笑意,那双本就天生带笑的桃花眼更是流光溢彩, 他一屁股坐到堂兄对面。 开开心心跟翟欢分享劁猪心得。 翟欢:“……???” 当堂弟说那位沈小郎君会劁猪,他表情只是僵了一瞬。可当堂弟又说自己也跟着学了劁猪手艺。一早上劁了七母九公,共计十六头小猪崽崽……翟欢多年表情管理险些破功。 他头疼地揉着眉心:“那很好玩?” 翟乐道:“说好玩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只是看沈兄劁猪那劲儿,便感觉这活儿也挺有趣。” 再无聊的事情有人陪着也会有意思。 翟欢嘴唇动了动,并未说什么。 但翟乐懂他,即便堂兄什么都不说。 劁猪的确不是啥高大上的活儿,甚至很脏很累,毕竟是跟那玩意儿打交道。但若能像沈兄说的那般,让家境普通的百姓也吃上滋味上佳的荤食,这点儿脏累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 唯有一件事情让他挺费解,第一个发现劁过的猪肉滋味鲜美是谁?这位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和目的将自家的猪给劁了? 翟乐见自家堂兄不说话,自顾自地叨叨心得,笑道:“若劁过的猪肉滋味真的好,以后可以多养,沈兄还说养六七月就能出栏,岂不是一年能养两轮?这可比其他肉畜好。” 说得有些渴,这才发现棋盘上摆着残局,手边还有盏微热茶水,连他坐着的席垫还有残余温度。他抬头四处环顾:“有客人?” 翟欢道:“嗯。” 翟乐尴尬要不要起身:“人走了?” 翟欢摆手示意他不用起来:“刚走。” “哦,幸好幸好。” 若是自己回来再早一些,让堂兄友人看到自己不走正门爱翻墙,容易留下不好印象。 翟欢问:“笑芳不好奇那人是谁?” 翟乐笑道:“阿兄交友我放心。” 他一贯信任堂兄,对堂兄的人际交往不会过多关注,反正只要知道阿兄不吃亏就成,正如他交朋友阿兄也不会干涉一般。 翟乐虽然没问,但翟欢岂会瞒着自家关系最好的堂弟,轻描淡写道:“是郡守。” 翟乐怔愣:“郡守?四宝郡郡守?” 翟欢点头表示承认:“嗯,就是他。” “他想招揽阿兄?” 倒不是翟乐瞧不起人,而是他并不看好那位四宝郡郡守。自家阿兄又不是没有根基的寒门文士,他们家在东南故国也不是没有底蕴根基。若真是递出橄榄枝,属实有些好笑。 翟欢垂眸道:“招揽倒是没有。” 翟乐嘀咕:“没有就好,我总觉得这人不太正派,行事钻营,一副小人做派。虽然相信阿兄不会吃亏,但人家真使坏,也防不胜防。这次上门是单纯访友,还是另有目的?” 翟欢见自家堂弟一副准备严防死守的架势,颇感好笑地道:“另有目的。” 翟乐皱了皱剑眉。 不知该不该追问什么目的。不过翟欢先一步说了:“他说四宝郡用人紧张,龚氏在逃叛贼还未落网,郡内又有不安隐患,一时间调不出太多兵力……便想请我与你帮个忙。” 请他俩兄弟帮忙??? 什么事情需要这种武力阵容??? 更加奇怪的是,这么大事情居然要请两个游历到此的年轻士人武者相助…… 属实有些莫名其妙。 翟乐直言:“帮什么忙?四宝郡用兵再怎么紧张,调千把来人应该不难吧?郡内驻军呢?” 大部分武胆武者都会选择从戎,外界很难看到,但驻军却不少见。以七等公大夫为例,四宝郡驻军也能挑出一两个。若七等公大夫不好调动,那么五等大夫、六等官大夫呢? 何须请什么外援??? “帮忙押送一批物资……”翟欢顿了一顿,又道,“这批物资很重要,那位郡守非常重视,已经调动可以调动的兵力。只是担心会有意外,便请我等出手帮忙……多半是税银。” 郡守没有直说护送什么,但翟欢根据郡守闪烁言辞泄露的情报,大致也猜出来了。 翟乐听到最后,倒吸凉气。 “税银,这、这——” 直觉告诉他不能趟这趟浑水。 于是神情凝重地道:“连郡守自己都说了境内势力不稳定,若真是押送税银……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靶子???” 干嘛不自己派兵护送? 真怕被打劫就重兵护送啊! 翟欢表情初时古井无波,听到后面的话差点儿呛到,不由得好笑问道:“秃子头上的……扑哧,笑芳,你这上哪儿学来的俏皮话?” “跟沈兄学的。”翟乐本是少年心性,直言不讳:“阿兄,这不重要。若真是税银,四宝郡境内不知有多少耳目盯着……咱们若是接下这烫手山芋,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翟欢:“……” 又是这位沈幼梨仁兄。 看样子,这俩的确很玩得来。 “为兄本来也想拒绝……不过,实在是‘盛情难却’。护送的又是一支掩人耳目的假队伍,应当没什么大问题。再说了——真出事,不是更好?”说完,青年幽暗的眸子似有金光一划而过,“这位郡守狡猾惜命,为保税银万无一失,自然不会什么手段都不准备。” “假队伍?”翟乐一听是假队伍,暗松一口气,不是他阴谋论,他是真怕他们兄弟成“替罪羊”,堂兄的话也让他费解。 听意思,阿兄盼着出事儿??? 140:他在养猪【求月票】 翟欢生性清冷内敛,外人面前多不苟言笑,但对亲人却从不吝啬笑容,特别是他看着长大的堂弟翟乐,他也最了解他。 说句粗俗的话,翟笑芳这小子撅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这厮肚子里酿什么屎、想什么主意。 便问:“笑芳在想什么?” 翟欢笑容带着几分危险。 翟乐见了下意识挺直脊背,怯声道:“我就是在想……阿兄似乎……见不得这事儿顺利?” “自然,乱一些更好。” 税银一事,或许是一根导火索。 翟乐猛地抬头看着自家堂兄,嘴巴张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将手心攥出的汗液在膝上衣摆擦擦,咕囔:“哪里就好了……阿兄又不是没看到那些百姓的日子……” 局势安定才有利于百姓休养生息。 哪怕是村与村之间的小型械斗都会影响百姓生活,更别说动辄数钱数万的大中型战事。 想想一路走来的景象,翟乐还是希望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好歹让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阿兄怎么可能不懂这道理呢? “呵呵,笑芳想得简单了。西北这片地方不大,但打主意的人却不少。唯有搅浑一池水才能知道是谁在不安分。”翟欢深知大陆西北大乱是迟早的事情,如今的局面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有无那根导火索,结局大差不差。 大陆西北的局势,基本能用——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句形容。看似是互相掣肘平衡的局势,实则就是一座蓄力足够,亟待喷发的火山。 翟乐除了叹气也别无他法。 跟整个局势相比,个体太势单力薄。 他忍不住暗暗腹诽——浪费时间跟这些事情打交道,倒不如寻沈兄喝酒作乐,爽哉快哉! 翟欢只一眼便知道堂弟又坐不住,好笑道:“你可以出去玩儿,但近期不能惹是生非。若有陌生人想与你结交,需多警惕。” 倘若护送的真是税银—— 哪怕那位郡守暗示那是混淆外界视线的假队伍,翟欢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诸如郡守这般惯会钻营的蝇营狗苟之辈,信誉度相当低,鬼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试探? 哪怕知道堂弟不是胸无城府的莽夫,他也还是担心翟乐会无意间被人利用。 翟乐双手抱拳佯装领命。 沉声应答:“阿兄吩咐,无敢不从。” 翟欢笑着摇头。 兄弟二人说话的功夫,棋盘残局已经收拾好,他道:“笑芳,陪为兄下两局。” “好呀,但下完后,阿兄也要陪小弟小酌两杯。”晃晃他从沈棠那儿带回的酒坛。 翟欢笑道:“行,依你。” 这边是兄友弟恭的良好气氛,沈棠那边不太妙——这还要从她今日跟褚曜一块儿下山进城说起。褚曜要忙事情,顺道知会另一个便宜学生,免得屠夫一家以为他出事跑路。 沈棠不方便跟着行动。 她与褚曜约好见面时间地点,便无聊得找了个街口,干起了老本行——卖酒、卖画。 是的,没看错,还有卖画。 现场作画,人物肖像报价还不低,与一坛酒等同。路过百姓被酒香吸引,偶尔有过来问价,但现场作画套餐却无人问津。沈棠也不急,戴着一顶粗糙芦苇帽,悠闲晒着太阳。 直到—— 一股略显熟悉的熏香钻入鼻尖。 沈棠一边勾起帽檐,一边问来人。 “顾先生,怎么又是你?” 青年颇感好笑地说:“这话该是在下问才是。说来好一阵没见到沈郎,沈郎近况可好?” 沈棠一改吊儿郎当没有骨头的慵懒坐姿,下意识坐直上身,皮笑肉不笑:“我嘛,好得很。” 心里则腹诽一句晦气。 来人正是沈棠的天生克星—— 顾池! 此人的文士之道,简直是话痨的噩梦。 孝城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自己随便找个地方摆摊,怎么总能碰到顾池这些人? 顾池听到沈棠内心碎碎念,嘴角微抽。 不知情的人听这话,或许会以为顾池跟变【态】一样到处蹲守沈棠,殊不知他就是恰巧从隔壁街路过。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的心声都是混沌嘈杂且没有逻辑的,这位小郎君不一样,无聊起来能在内心编排话本,有声有色有画面,他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祈元良人呢?他居然没跟着?” “你说元良?他留在家里照顾猪崽,那些猪崽刚刚劁完,需要人好生照料。”沈棠语出惊人。 顾池:“……???” 照顾…… 猪崽??? “祈元良跑去养猪了?”他怔愣一瞬,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表情几乎要裂开——闻名西北、仇敌遍地,不少势力提起来咬牙切齿的祈元良,改行当了养猪匠? 沈棠见他的反应,扑哧笑出声 “严格说来那应该是我养的猪,但我要出门,便拜托元良帮忙照料。你为何这副表情?” 顾池:“……当真?” 沈棠:“千真万确。” 孝城附近的土匪可不止沈棠他们抄掉的这一窝,老巢总要留几个能打的镇守,共叔武或者沈棠总要留一个下来。褚曜失了文心,身边也得跟着人,沈棠便自告奋勇跟着来了。 离去前,她千叮万嘱祈善要善待她的猪,一头头遭了“阉刑”元气大伤,需精心照料。那可不只是一窝猪崽,还是她下半年的红烧排骨、红烧猪蹄、糖醋里脊、梅菜扣肉…… 祈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答应下来。 四舍五入,祈善在山上养猪没毛病。 顾池笑得颇有深意:“倒想亲眼看看。” 如果能吃上一口祈善养的猪,哼,即便那猪肉丑得腥臊难以下咽,他也能吃个两碗! 沈棠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顾池暗下摇头。 天下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看得多了,但祈善养猪他是真的没看过,也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没见过,所以稀罕,所以好看。 顾池似闲聊也似试探什么,问沈棠道:“祈元良最近除了养猪,没别的正经事情干了?” 沈棠不满反驳:“养猪怎么就不正经?” 民以食为天。 跟吃沾边的事情,都是正经事清! 顾池知道沈棠在戒备自己,也不想在没用的话题上多做周旋,直言:“近日要不太平了。” 不信祈善不知道这点。以祈善不安分的脾性,顾池也不信他会安安分分窝着养猪。 141:北漠,十乌【求月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顾先生是想提醒我什么?”沈棠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池,开了一坛酒递给他,说道,“顾先生的提醒,我会帮你跟元良转达的。” “算不上提醒,祈元良心里也清楚。” 顾池接过沈棠递来的圆肚酒坛。 巴掌大,十几口的量。 酒量不太行的人也能喝上一坛。 他道:“以在下对祈元良这厮的了解,他一贯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若无利可图,何苦跑来孝城一趟?孝城地理位置,注定这片地方安生不了,他何苦冒那个风险?” 濒临关键时刻他反而没动静了。 这非常不合理! 顾池这话好似闲谈。 沈棠只做听众,不参与讨论。 有人免费提供酒水,顾池也不客气,一连喝了三四坛酒,喝得酒晕蔓延,让苍白脸颊看着多了几分血色。沈棠跟他闲聊几句,不远处拐角有个家丁装扮的小厮左右张望。 当视线锁定顾池,眼睛蓦地一亮。 他疾步跑上前,连气息都未来得及喘匀,便道:“顾先生,您怎么在这儿?小的主家正在到处找您呢,还请您跟小的去一趟。” 沈棠这边觉得小厮装扮有些眼熟。 慢一拍想起来,这不是郡府的家丁?上回有个郡府家丁在她这里采买好多酒,真是一笔“大单子”。郡府家丁的主家,不就是那位郡守?顾池何时跟四宝郡郡守有了联系? 沈棠面上不动声色。 顾池揉了揉眉头,双目略带醉意,冲着家丁歉然一笑,好脾气地道:“路上闻到酒香,肚子里的酒虫被勾醒。还未告知郡守便跑出来,是在下之过。劳你领路,这就过去。” 家丁受宠若惊道:“不敢不敢。” 还极有眼色地帮顾池付了酒钱。 沈棠笑眯眯地接下了碎银。 哦吼,意外之财。 本来是免费请顾池喝酒的,既然有人愿意帮他买单,这钱不收白不收。沈棠笑得宛若财迷,掂了掂碎银的分量,心下甚是满意。 顾池找了借口让家丁避让。 他道:“沈郎可知凌州的事情?” 沈棠诧异抬头:“凌州?” 顾池道:“伪女娇作伥乱北辰,二十路烟尘冲紫宫……不久之后,或许真有二十路势力乱斗不休……啧,凌州距离此处不近但也不算远。再过不久,消息怎么着也该传来了……” 沈棠懵懂不解地眨眨眼。 “这、这……什么意思?” 顾池起身掸去衣裳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哪儿还有半分醉意:“没什么,沈郎保重。” 沈棠目送顾池背影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彻底看不到了,脸上习惯性挂着的笑意才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面色寒霜——凌州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然知道。 林风一家祖籍就在凌州,因为那边起了战乱,林家上下不得不南下投靠亲眷,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并不长。各处生变的加急信件也被那一窝土匪误打误撞拦截下来…… 以这个时代信息传递速度……照理说,应该还没传到孝城才对,那顾池又是怎么知道的? 要么,他有更隐秘快捷的消息渠道。 要么,他根本就是这事儿的知情者。 再琢磨他最后那话,基本断定是后者。 先前祈不善就分析过,有异族势力在西北当搅【屎】棍,不是北漠就是十乌。恰巧,四宝郡郡守就是屁股歪到十乌的墙头草,顾池又跟他有牵扯——而顾池背后是北漠势力。 所以—— 北漠和十乌联手了? 即便不是联手,肯定也有合作。 家丁将顾池请了回去,郡守热情迎接,敏锐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笑意更甚:“顾先生好酒?本府府上正好有几坛珍藏的陈年佳酿,回头让人给先生送去。” 内心却暗暗翻起了白眼。 顾池一脸不久于人世的病容,不好好养身反而嗜酒,也不知身体还能糟蹋几年。若非顾池的确能用,他也不太想跟这人打交道。实在是因为顾池跟他以前认识的某人太像。 那双眼睛总能将他看得浑身不舒坦。 顾池好似没听到郡守表里不一的心声,看似随意地拱了拱手,没什么诚意地道谢。 郡守也没将他的失礼放在心上。 他这次找顾池是有事情商量。 关于那一批税银。 他本想拖延,不过朝廷那边催得紧,郑乔虽失民心,但人家离倒台还有老远一段路呢。郡守还要样张他的鼻息,自然不敢太拖延,甚至还要额外准备奇珍异宝孝敬打点。 既然要送,那便要安全送达。 让他发愁的是,他现在严重缺人。 原因有两重。 一则,为保证税银安全,分了几只假队伍混淆耳目,虽然假队伍运送的东西是假的,但护送的兵力是真的。二则,为了逮住不知蹿到哪里的龚文,四宝郡驻军受命逮捕,可龚文除了前阵子在孝城外深山出现过一回,之后便再无消息。 抓不到龚文,派出去的兵力就收不回来。 郡守这阵子睡觉也睡不好。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本想跟四宝郡当地世家借一借他们的私属部曲,结果可想而知——那一群各有打算的老狐狸,嘴巴上说得天花乱坠比什么都好听,真到了落实,一个比一个退得快。 郡守态度稍微强势一些,他们也不怵,还有不少法子恶心他——不是哭穷就是哭弱,说这些私兵没有那么强大武力,顶多比府衙值班的衙役好点儿,他们要看家护院的。 若是没有私属部曲,担心有刁民生乱。 总之,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借。 郡守这边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另外再想其他办法——例如,将主意打到翟欢兄弟身上。 一文一武,二者配合默契。 本身又是东南来游历的,根基不在西北,跟西北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极小,用起来反而比较放心。郡守这个主意还得到了顾池的赞同。 郡守前不久就在顾池陪同下,微服私访找了翟欢,交谈结果还算让他满意,只差最后一步。 142:打听【求月票】 肉铺一如往常开门迎客。 屠夫咚咚咚几下将一根前蹄剁成十几肉块,再麻溜用荷叶打包,细麻绳系好,银货两讫。肉铺偶尔能听到他与顾客为了几文钱或者几块肉骨头讨价还价,构成市井一角拼图。 “阿荣!” 肉铺外倏地传来一声传唤。 话音落下,屠夫那个胖墩儿儿子猛地抬头,哐当一声丢下剔骨刀,几乎是小跑着奔向来人,一边跑还一边喊道:“老师,您怎么才来?” 屠夫不用看都知道这人是谁,没好气地瞪大一双铜铃大眼,恶声恶气地嚷嚷道:“你这老东西,这几日跑哪儿去了?走也不跟人打声招呼,要是死在哪旮旯,谁给你收尸?” 小胖墩儿本想抱住褚曜的,奈何他今天在肉铺帮忙干活,一双肉手都是动物油渍和污血,伸手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妥,嘿嘿笑了笑,将双手在衣摆来回擦拭,擦了一身的油。 这一幕看得屠夫又心梗又生气。 偏生他儿子还非常正色严肃地纠正他的不敬言辞,要积口德、尊敬师长。屠夫只得骂骂咧咧道:“你这败家的玩意儿,你老娘给你新扯的衣裳就这么糟蹋?活腻歪了你——” 说完,扬起那只没拿刀的蒲扇大掌。 小胖墩儿一看这个手势,屁股下意识就疼,连忙躲到褚曜身后,恨不得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屠夫更来气。褚曜好笑地劝解,屠夫气大了道:“这小兔崽子自打跟你学了几个字,整天‘老师长’、‘老师短’,活像是给你养的崽儿!老子每天拼了命干活为谁啊?” 褚曜笑道:“这说明阿荣孝顺知礼,待师长尚且如此,更何况父母呢?这有何不好?” 年少的褚曜或许忍不了“老东西”、“老家伙”之类的蔑称,但现在的他在孝城底层混了这么多年,有些棱角早被抹平。他跟这些街坊邻里是熟人,深知他们嘴巴有什么毛病,说话粗俗不中听,多数时候跟纯朴二字不沾边,但真要说有恶意也倒不至于。 过耳既忘即可。 屠夫听不惯褚曜文绉绉的话,只知道是好话就行,便也软了态度,降低声量关心褚曜这阵子的去处。褚曜不见的这段时间啊,他家这个小霸王一样的娃子快将他闹死了。 褚曜道:“跟着新主家搬了个地方。” 屠夫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褚曜,蓦地发现平日总是安静的老东西有了改变。虽然衣裳还是浆洗得发白,但干净无补丁,最重要的是精神面貌,一扫以往眉宇间积郁的死寂灰败,似乎连身板都比以前挺直了,年轻数岁。 一瞧这个模样,屠夫便知道褚曜在新主家的日子比在月华楼好得多,隐隐也替他开心。 屠夫:“既然如此,那俺儿子……” 他本想说就不用教了,先前也是贪便宜、再加上看褚曜可怜,想接济接济,这才提出让褚曜给他儿子开蒙。如今褚曜换了主家,搬了地方,估计也没多余精力顾及他儿子。 他回头多花钱将儿子送其他私塾。 一想到这,屠夫便心疼的脸上横肉微颤——那家私塾先生比褚曜年轻,却比他还迂腐死板、老气沉沉,张口闭口什么之乎者也,喜欢摆读书人架子,家境差点儿的人家想送孩子去念书,他的脸就拉得老长,话里话外都是“不配”,越穷收束脩越不手软。 恰巧,屠夫就是他最看不上的。 几乎能想象得到,自己要是上门求个念书名额,那张迂腐死气的脸会拉得多长。 谁知,褚曜却说让他儿子继续跟着念。 屠夫自然乐意,但仍问:“你主家答应?” 褚曜道:“前两日收了个新学生,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干脆一块儿带着得了。只是事情有些忙,需要隔一阵来一趟。阿荣可得好好努力,不能懈怠偷懒输给你师妹。” 小胖墩儿姓屠名荣。 这个正经大名还是褚曜给取的。 之前的诨名叫大栓,屠大栓。 (*ΦwΦ*) 屠夫一听咋舌:“还是个女娃?” 褚曜道:“虽是女娃,但天赋的确好。” 屠夫感觉新奇,扬起蒲扇大掌一拍儿子后脑勺,恶声恶气地威胁他要好好学,不能偷懒。 小胖墩儿缩缩脖子,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一溜烟又躲褚曜身后,眼睛扑闪扑闪看着老师,期待他教新的内容。谁知褚曜这次不是来给他上课,而是来打听一些消息的。 打听几户人家的消息。说是打听,其实就是闲聊的时候,不动声色将话题往那几户人家引。 这家肉铺是传承三代人的“老字号”,从不卖烂肉臭肉,物美价廉不压秤,附近百姓大多会在他这买肉,这也让屠夫有了极大的“人脉圈子”,各家各户的八卦都能说上一段。 屠夫也不是心细之人,自然没有怀疑,再加上他自己还是个憋不住话的大喇叭。八卦闲聊开了话头就刹不住车,心满意足说了好一会儿,其中就有褚曜想知道的关键情报。 说起来,褚曜也没问啥。他不过是问了句“来时路上看到有个神似x家的老丈提着几斤肉,红光满面,难道是老丈小儿子喜事将近”,剩下的就由屠夫自由发挥了。 那位老丈在附近也是“名人”,抠门、爱占小便宜、吹大话、差点儿将连生三女的婆娘打死,压榨家里仨女儿养两个宝贝儿子,严重到街坊邻里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大儿子是个嗜赌的溜街子,小儿子倒是成器还有几分运气,是个末流公士,如今在孝城银库干活。众所周知,那可是个肥差。只是他入职的时候年纪大了,而偷库银需要童子功,所以一家境况并未改善多少。 褚曜这么问,一是为了打开话匣子,二也是为了通过那位嘴不把门的老丈试探他小儿子的近况。税银清点装车可不是一两日能干完的,上面的人为了让底下的人尽心尽力,不仅会敲打警告,也会奖赏安抚,双管齐下。 若家里突然多了笔小财、家人给小儿子准备远行的干粮衣裳,说明日期已近。 担心那家小儿不在押送队伍,褚曜还特地多打听了其余几户人家。 143:行动(一)【求月票】 屠夫道:“你说那个老东西?他昨天来过,买了三斤回去,今儿还没来呢……” 褚曜尴尬笑笑:“那是我认错了,可远远一看的确像。咦,他家是有什么喜事还是发达了?一买就三斤,听意思今儿还来?” 屠夫一想到那个老丈便觉得牙痒。 老东西爱占便宜,那双老手还不老实,总是趁着他没看到的时候摸摸他摊子上的肉,其他客人看到了还愿意买?腆着一张老脸让便宜卖他,几文钱的便宜都想占,屡教不改。 最近倒是没这么干了,但每次来都会故意将铜子儿、碎银往他铺子上拍,故作高声要买几近肉、几两骨,张嘴露出那一口的老黄牙,只差唾沫横飞。奈何屠夫开门做生意,不能将客人往外赶,内心早就不满了。 屠夫一翻白眼,一撇嘴:“他家能有什么喜事?也就上个月添了个外孙女儿,但这老东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搁那儿说什么‘一撇腿一个赔钱’,呸!还一撇腿呢,老东西,真这么轻松,他撇一个腿看看?看他是能撇出个卵,还是撇出个蛋。” 褚曜耐心听着屠夫抱怨,因为他深知屠夫八卦起来跟他家五郎一样,喜欢废话,说到在哪里是哪里。只是屠夫话题扯远的时候,默默出声拉回来,总算听到正经内容。 屠夫说道:“……前几天忽然发了财了,说是他小儿接了个大活儿,天天三五斤肉,瞧他吃得满嘴肥油的样子,老骨头还是一把柴火,也不知道那些肉都长到了哪里……” 褚曜道:“那就是发达了。” 屠夫哐哐两下剁好了客人需要的肉,其他客人也是街坊邻里,一说起八卦就跟乘分破浪不用桨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或嫉妒或羡慕,话里话外带着一股酸味。 他们是瞧不起那家人,但人家连着这么多天好几斤肉地吃,那也是实打实羡慕啊。 如何不酸。 唉,牙根都要酸软了。 说起几天大鱼大肉,除了这户人家,他们还知道另外几户,每天屋子里飘出来的肉香,真的馋死个人。穷苦人家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荤腥,有的人却能将肉当饭吃…… 当即也有人暗暗猜测这钱来路不正。 褚曜作为话题牵头人,却是这群人中间最沉默的,一如以往那般安静听着,时而附和两句,时而疑惑一二。几人聊得口舌发干才心满意足拍拍屁股走人,仿佛那点儿不满和酸味儿随着八卦聊天散了大半,心满意足。 褚矅满足了,掏出了钱袋买了两斤肉。 屠夫问:“你也发达了?” 褚曜回答:“主家的钱。” 屠夫给他多打了二两,让他回去加餐。 事情差不多了,褚曜准备离开,却被小胖墩儿拉住了袖子,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哀求一般道:“老师……” 褚曜见状,问:“阿荣我带走几日?” 屠夫没好气地挥挥手,嘴里骂咧咧:“带走就带走,别回来都行。这小子跟着你这老东西混野了心,待在家里尽气他老子。” 小胖墩儿听到这话,笑得脸上要开花。 屠夫看了更是咬牙切齿。 这究竟是谁儿子??? 褚曜打听到一部分消息,又借口采买带着小胖墩儿去了别处——他在孝城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他不能直接打听银库相关的情报,但迂回着来却不成问题。 哼,银库管理是很严格,差役进出都需要数道检查,却管不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旁门左道”。褚曜像是个普普通通的采买仆役,日落时分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沈棠。 沈棠几乎是踩着点过来的。 她回来的时候,二人正和谐地坐在路边檐下。褚曜手中折了一根树杈在地上写什么,小胖墩儿双手抱膝,眼睛盯着地面,上身微微倾斜向褚曜,生怕听漏一个字儿。 “无晦,我回来了。” 褚曜起身行礼,小胖墩儿也跟着学。 沈棠跟小胖墩儿也算熟悉,见他怀里抱着个小包裹,笑道:“阿荣也跟着来了?” 褚曜道:“担心课业落下太多。” 去山上住几天再送回去。 沈棠点点头:“也行,翟乐回去之后就没什么同龄人陪我玩儿了,阿荣来了正好。” 褚曜:“……” 哪里是陪五郎玩,分明是被五郎玩。 沈棠熟练地召出摩托,将褚曜采买的东西装进褡裢,装不进去的用麻绳打包好放它背上。这里最贵的就是两刀纸,一盒墨锭,几支毛笔,还都不是什么好货。 沈棠揶揄小胖墩儿:“回去要走很长很长一段山路,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胖墩儿却以为沈棠要赶他走。 一把抱住褚曜的腰。 黑眉倒竖,一副固执神情。 褚曜只得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撒开,道:“没打算将你赶走,快坐上去,出城了。” 为了方便,他买了匹骡子代步。 师徒二人共乘一骡正好。 他可没祈善的臭毛病,非马非车非轿不肯上,能代替两条腿走路就行,管它是什么。 出城没多久。 “我晌午的时候碰到了顾池。” “顾望潮?他怎么了?” 沈棠一字不漏地转述顾池的话,还有他们交谈时的细节,以及她的推测。褚曜听后静默良久,他跟沈棠意见相同,猜测北漠和十乌联手,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隐忧。 与十乌喜欢往脸上贴金、登日碰瓷不同,北漠倒是安分许多经,但北漠比十乌危险。更像是一匹嗜血残暴、蛰伏暗处等待一击必杀的野狼,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野心勃勃。 他们觊觎大陆腹地也不是一日两日,不过,他们以往的实力和野心并不匹配。 便是曾经的褚国也曾教北漠做人。 “褚国跟北漠交过手?” 褚曜倏地笑得有些古怪,他道:“交过。” 顿了一顿,又反问:“不然的话,你以为曾经颇负盛名的‘褚国三杰’的名声是怎么闯出来的?自然是打北漠打的,北漠接连惨败,送出去好几位质子求和表明立场呢。” “褚国三杰”,三人都刷过北漠。 北漠每次试图南下搞事情,西北诸国便联合起来出兵讨伐,你出兵我出粮,或者咱们凑一凑都出点人,让国内年轻文士武将刷刷经验。 144:行动(二)【求月票】 “北漠……这么惨吗???” 褚曜这话着实把沈棠震惊到了。 众所周知,北漠和十乌都是以游牧为主的异族,二者不同的是——十乌地势更高更为平坦,高寒干旱,终年少雨;北漠海拔与其他地方大差不差,多沙漠多戈壁,同时草场丰富。 因为自然缘故,生活在这两片土地上的百姓为了适应不友好的气候条件,整个族群逐水而居、游动放牧,春天蹲在这片草场,吃得差不多去下一片,一年四季少有固定居所。 即便如此,生活压力还是很大。 整个族群人口少的时候,这种生活方式还算过得下去,一旦人口缓慢增长到某个临界点,生存压力便会陡然暴增,这导致环境破坏增大,物资匮乏,食物短缺,继而恶循环。 直至单纯的放牧打猎无法维持生计。 掠夺资源更为丰富的地方变成了缓和这种矛盾的方式之一。北漠和十乌都有驯养战马的优越条件,人均弓马娴熟,且骑兵机动性强,常常是打劫一波就一溜烟逃得飞快。 被打劫的倒霉鬼反应过来也只能吃灰,看着人家扬起的烟尘气得咬牙切齿,奈何不得。 至少在沈棠认知中是这样的。 她先前在祈善的笔札看到一组数据,北漠和十乌的族群规模不小,按理说是不小威胁。 但听褚曜的意思—— 北漠还是凶悍的游牧民族吗? 完全成了刷名声刷资历的经验包了。 褚曜不太明白:“郎君说的‘惨’是何意?” 沈棠疑惑:“北漠也有不少马场吧?” 褚曜明白过来了,他笑着解释说:“北漠是有不少马场,但这不算什么优势。” 沈棠嘴角微微抽搐。 这…… 不算什么优势??? 褚曜道:“天降贼星前,大陆各国少有骑兵,盖因战马缺乏、草场不多,十乌北漠等异族以此换取大量银钱,再加上贸易和利益交换,长久经营下来,已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为防备他们,边境各处都要派遣大量驻军……饶是如此,也少有安定的时候。” 不过,这些都在天降贼星之后扭转了。 沈棠好奇问道:“扭转了?难道说文心武胆如此智能,不仅能分出男女,还能分出本族和异族?那么两族混血怎么办???” 随父还是随母? 随本族还是随异族? 还是父母基因打一架,谁占上风就跟谁? 沈棠一时间走神,思维发散得老远。 褚曜道:“这怎么可能?北漠十乌这些异族百姓自然也有觉醒文心武胆的可能,跟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说天降贼星便扭转,原因有二。其一,贼星降落在的位置。” 沈棠:“……” 她一下子就无语凝噎了。 褚曜不用说她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贼星陨石降落在大陆中心,碎片自然是被中心各诸侯国瓜分,做成各式各样的国玺。 那些诸侯巴不得吃独食,自个儿都不够分,怎么会带异族玩儿?于是乎——那些处于大陆八方边缘位置的异族就倒霉了。 沈棠啧一声,感慨:“那可真是倒霉,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另一重原因呢?” 褚曜默了默,提醒道:“五郎?” 沈棠:“嗯?” 褚曜道:“文明。” 按照自家五郎的说辞,北漠十乌等异族是吃【屎】赶不上热乎,那拿到陨星碎片的诸侯算什么?幸福吃上热乎的屎吗??? 沈棠:“咳咳咳……这不重要,不重要!” 褚曜跳过这一节,紧跟着说出第二个原因,跟文心武胆有关,在军阵言灵之中,文心言灵可以加持军阵、变化军形,妙用无穷、变化无限,武胆言灵相对单调一些,大部分都为军队服务,可以化兵、化甲、化马! 也就是说—— 褚曜表情微妙地道:“不缺马了。” 没了战马限制,再加上他们人还多,即便马战不如北漠十乌这等游牧族的骑兵厉害,但有文武言灵加持,理想状态下能做到人均骑兵的程度。各个诸侯国还有很微妙的共识。 大家内战归内战,异族别想插手。 这导致八方边境的异族每次出兵侵略,接壤的诸侯国就会默契停战,出兵的出兵、出粮的出粮,实在穷出不起就远程声援两句。仗什么时候都能打,但绝对不能让异族占便宜。 历史上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 百余年前,大陆西北有两个小诸侯国,某甲国和某乙国。两国干架打成了斗鸡眼,眼看着乙国占据了上风要集中兵力破国了,谁知这时候生活在北漠地区的某几个大部落联合起来想偷了某甲国老家,拿下他们的国玺。 某甲国跟某乙国立马停手,某乙国派遣数万精锐支援,将失去的领土全部收回,还扬了好几万人的骨灰。解决外乱,两国继续干架。因为有了喘息之机,某甲国极限翻盘。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 也因为如此,异族始终被限制在各自的领土,两百余年没有造成太大的威胁,反而成了临近诸侯国刷名声资历的经验包。 沈棠听完褚曜的讲述,正想笑,倏地想到什么,脸色默默沉了下来。她道:“倘若如此……那么郑乔的做法岂不是……” 难怪祈不善如此厌恶郑乔——此人为攻下辛国,与十乌合作,让十乌暗中出兵骚扰山脉边境,进一步削弱辛国可以调动的兵力,趁势攻下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辛国。 褚曜自然也知道这茬事情。 他身处孝城,但消息并不闭塞。 褚曜:“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有山脉边境阻挡十乌,十乌就构不成威胁,打着利用完就翻脸的主意,吞狼驱虎,但世上的聪明人不止他一个,人家十乌也不傻。再者,郑乔失人心民意,山脉那边的国境屏障……也不知还能拦住十乌多久……” 一直保持安静的小胖墩儿发问:“但是老师,十乌也好,北漠也罢,他们不是很弱吗?” 他是土生土长的四宝郡人士,再加上这个时代信息不发达,导致他所知的世界很小,连十乌、北漠这些异族的存在,还是老师教他的。在他认知中,自家老师最厉害。 褚曜好笑又无奈地掐了下屠荣的小肉脸:“阿荣,是谁告诉你他们很弱的?该打!” 145:行动(三)【求月票】 小胖墩儿胖脸迷惑:“不是吗?” “自然不是。”说着又一拍小胖墩儿脑袋,不轻不重地警告他,“记住,轻敌自负是大忌!” 小胖墩儿抱着头,委屈地点头。 糯糯地道:“学生记住了。” 沈棠问:“北漠今非昔比?” 褚曜苦笑了一声:“是,今非昔比。” 诚然,天降贼星之后,北漠十乌这些异族差不多就沦为了经验包,诸侯国都不带他们玩儿,再加上文武言灵都是从各个国玺(陨星碎片)抄撰出来的,导致异族一度低迷弱势。 但人家只是先天发育不良,不代表脑子真有问题啊,他们也能感悟天地之气,也能凝聚文心武胆,因为种种原因,多武胆少文心,单兵作战能力并不弱。至于言灵—— 啧,言灵这种东西可以学习啊。 还是正大光明地学。 怎么学? 时不时派遣小波兵力骚扰边境国家,等他们派兵过来,打不过就送上部落质子美女。 美女各个容色出挑,一部分被收入国主内庭,一部分被拿来赏赐有功之臣,这是“联姻”路线。质子不能赏赐,成功“联姻”的也少,看似不太好处理,但“来者是客”,质子是彰显武力、国力的“吉祥物”,虐待质子也会失了国家风度,容易被诟病。 那怎么办? 当做“吉祥物”放一边晾着呗。意思意思,给予一部分福利特权,例如教育学习。有出息的质子还能拜师名儒名士,得到一线教育资源,而言灵知识可以记入脑子带走。 除此之外,还有异族大部落向诸侯国国主臣服求和求赐婚,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拒绝,即使女方不是诸侯国宗室女,出嫁的时候也会被封个宗姬或者王姬的头衔,陪嫁丰厚。 这些都是比较迂回光明的办法,还有比较隐秘的小动作。例如趁着大陆各个诸侯国动辄你灭我、我灭你的时候,浑水摸鱼,通过各个渠道,暗地里收购各类文武言灵典籍。 总之—— 沈棠听了褚曜的科普扫盲,总结道:“一言以蔽之,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 八方异族为了发育也是拼了命地卧薪尝胆,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励志且努力了。 褚曜自动忽略五郎的骚话,长叹摇头:“如今除了国玺,八方异族与我等几乎没差距,实力保存上还更胜一筹。当年那一战,其实赢得不轻松,初期战事数次失利……” 作为“褚国三杰”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一个,褚曜能后来追上,很大一部分是靠着中期扭转战局的功劳,逐渐拉平两军差距。 也是那时他意识到,北漠已非当年。 奈何众人还沉浸在胜利之中,再加上这两百多年的连胜,并未将北漠少有的强势放在心上。在经历人生一个小高光时刻,褚曜又开始一落再落的倒霉之路,直到褚国被灭。 褚曜想想如今的局势,叹气更重。 于是,立了一个g。 他宽慰陷入忧虑情绪的五郎和阿荣,和蔼浅笑:“……你们也不用这么发愁,只要国玺不失,或者在两大异族获得国玺前,西北诸国平定战事,便不会出大事……” 小胖墩儿认真地点头:“嗯。” 唯有沈棠一脸黑线。 她吐槽道:“无晦,你这话我慌。” “慌什么?” “按照市井话本的套路,每当重要人物说什么事情不会发生的时候,大概率都会发生。” 好家伙—— 活似戏台老将军,背上插满旗啊。 褚曜怔愣,失笑:“曜可没那能耐。” 纵使年少时自信自负,恨不得老天老大他老二,但被现实毒打十来年,心态早就佛系了。 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 沈棠认真道:“不不不,在我这里,无晦就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百无禁忌,大风吹去,无晦的g都是开玩笑的!” 前面半句对着褚曜说的,后面半句则是双手合十,恭敬告知八方神灵,那认真求神拜佛的模样看得褚曜哑然,但也没有泼她冷水,而是跟着效仿:“是是是,大风吹去!” 小胖墩儿不懂,只知道跟着做。 软糯糯地道:“吹去吹去——” 三人有说有笑,但欢声笑语背后,褚曜心底还是积着些许晦暗——顾池的示警,总让他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思考——北漠十乌这两头饿狼,憋了两百多年的火,若一朝爆发,如今掐红眼的西北诸国,真能挡得住? 感情上希望挡得住—— 但理智却小声道:挡不住。 天幕铺开黑墨,唯有月色引路。 褚曜看着前方比他远数个身位的削瘦少年郎,胸臆吐出一口浊气——时间是很紧,但希望还来得及……有生之年,看到五郎在西北活跃的身影,也不枉费他豪赌这一把。 他一手控制缰绳,垂在身侧的手暗下攥紧,点漆眼眸深处似有暗潮,下了某种决心。 “无晦!” 沈棠的声音冷不丁传入耳中。 他蓦地抬头:“嗯?” 沈棠指着前方远处一点星火,转头冲他笑道:“快到家了,山路难行,别发呆啊。” 星火很小,亦可燎原。 褚曜:“嗯。”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再加上山路崎岖,沈棠三人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土匪寨子。这次在门口等待的人换成了祈善。 远远看着就像是根干瘦的竹子。 沈棠远远就开始挥手,嗓门大,还爱笑,仿佛有用不完的活力,让人无奈又好笑。 “元良,我们回来啦!” 祈善习惯性忽略,上前接过缰绳,跟沈棠打过招呼再转头问褚曜:“此行收获如何?” 褚曜抱着小胖墩儿下了骡子。 说道:“一切顺利,暂定三日后。” 祈善在内心默算时间:“三日后?十五?” 黄道吉日。 宜发财,宜动土。 的确是个好日子。 褚曜道:“剩下的回去再说。” 说是三日后动手,但他们还得提前布局,在路上等着税银队伍过来,为保万全,需要充分准备。 细节部分,他跟祈善已经商讨了再商讨。 家底薄就这点的坏处,经不起一点风险。 146:行动(四)【求月票】 沈棠:“……” 关于酒量的问题她真不想回答。 她能说自己不行吗? 不能! 这涉及到尊严和原则! 她嘴硬道:“我说我千杯不醉,你信吗?” 祈善的眼睛明晃晃写着“你做梦”三字。 “将希望寄托于此,不可。” 褚曜一听就明白祈善的打算,沈棠醉酒之后的确判若两人,的确比清醒时更具杀伤力,但不能因此忽略一些问题——五郎醉酒状态有些古怪,不知可不可控,还是文心文士…… 不能因为五郎过于能打就忽略这点。 祈不善分明将五郎当成武胆武者使了。 这让褚曜略微有些不快,但他话还未出口,沈棠比他快了一步发话,无奈地看着祈善:“唉,就知你不信,要不测一测酒量?” 她以为祈善会顺着台阶下。 谁知—— 祈善道:“嗯,试一试。” 沈棠:“……” 很快她就感觉到了什么叫“羞辱”! “祈元良,你什么意思???”沈棠一拍桌子,指着他拿出来的一双木筷,脸上写满了“你瞧不起我”几个大字。为何如此控诉?因为祈善就用那双木筷沾了点酒,喂蚊子呢? 祈善道:“循序渐进。” 沈棠:“……” 她几乎是黑着脸一把夺过那双木筷,褚曜伸手试图拦截,但沈棠已经张口抿住筷尖,嘬了嘬,啪得一声将木筷拍桌子上。 褚曜低声呵斥祈善:“你太过分了!” 酒量再差能差到这种程度? 怎么说也要一杯吧? 下一息,自家五郎就拆了他的台。 几乎没有一点点征兆,沈棠连眼睛都还未来得及合上,上身前倾,脑袋直直往桌上砸。一侧的祈善眼疾手快,伸手帮忙挡了一下,她这脑门才没跟桌面来个亲密接触。 褚曜直接看傻了眼睛。 (⊙_⊙)? “这、这……五郎这是……” 一双木筷沾了点酒的酒量??? 祈善也是无语的抽了抽嘴角,不忍直视地扶额:“很明显,醉了……这都能醉可真是……” 这还是正常人的酒量? 循序渐进不需要了,起步即终点。 “五郎?五郎?五郎?醒一醒!”褚曜轻推沈棠肩膀,后者手指撑着额角坐起身,坐姿由由跽坐改为盘腿,单手撑着膝盖,白皙面颊似扫了一层淡淡的腮红。 仔细一看这张脸,十足十的女相。 “怎么了?”沈棠循声看向他。 “这是三根手指还是四根手指?” 褚曜冲着沈棠伸出食指和中指。 沈棠顿了顿,看着那两根手指陷入某种诡异的沉思,克制正欲抽搐的眉尾:“这……” 好几息没给出答案。 褚曜:“……” 他确信了,五郎的酒量实在不争气! 两根手指都数不清。 祈善问:“幼梨喝醉了?” 沈棠托腮答道:“没有,我千杯不醉!” 回答干脆果断的确不似醉鬼。 但—— 祈善便又问:“半步‘窃’走的珍宝可有归还?” 沈棠抿了抿唇,眉宇间隐约有些委屈、有些气愤,咬牙切齿:“还未,但那是迟早的!” 褚曜二人对视一眼。 祈善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表情:“善这几日收到一则消息,说有一批势力欲窃取半步手中的‘珍宝’,沈小郎君能战否?” “战战战!怎么不能战!”沈棠一听眼睛瞪大,旋即怒不可遏,整个人像是一头极其暴躁的野兽在屋内来回踱步徘徊,脚步沉得似乎要踩死敌人,“谁都要偷我东西,混账!” 过了会儿,倏地高声:“他祖宗的,全家活腻歪了吗!老子要扬了他们骨灰,一个不剩!” 褚曜用眼神询问祈善。 五郎被窃走的珍宝究竟是什么? 醉酒发酒疯还能搞出个上下篇? 祈善的回答唯有耸肩翻白眼。 他怎么知道?不过是试探,而且跟一个醉鬼探讨逻辑和现实,不觉得非常滑稽吗? 目前来看,五郎醉酒不算完全“失控”。 不幸中的万幸。 大概是喝得酒不多,不过一刻钟功夫她就醒过来,脑袋昏沉,胸口似堵着什么,险些呼吸不过来,那感觉像是被什么气狠了。 她揉揉发堵的胸口,抬头看向表情微妙的祈善和褚曜,再也嘴硬不了:“我又喝醉了?” 祈善点头。 沈棠环顾四周,还是那个小屋子,简陋的木质家具也完好待在远处,跟她喝断片前一模一样,看样子自己没有发酒疯,酒品尚可。 褚曜语重心长轻拍她肩膀道:“以后,五郎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无必要,滴酒不沾最好。” 沈棠:“……” 祈善补上一刀,说出的真相无异于公开处刑:“嘬个筷子都能喝醉,沈小郎君管这叫‘千杯不醉’?不过你醉酒之后,自有一套行事逻辑,此次税银行动能派上用场。” 不怕醉鬼喝醉,就怕醉鬼无法沟通。 沈棠:“……” 酒量差…… 这绝对是这具身体的锅! 她隐约记得自己酒量真的很好,穿越前还跟一个很熟悉的人拼酒撸串来着,一口气吹一整瓶不带喘的,拼完了还能撑着微罪去赶画稿……只是,这些内容总不好跟二人解释。 沈棠无奈地张了张嘴,将话咽回去,吃下这次的哑巴亏——酒量是能锻炼的,总有一天她会用事实证明自己真的“千杯不醉”! 日期临近,寨中气氛多了几分异样。 褚曜抓了小胖墩儿两天功课,便将他和林风一同送去孝城——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失手,这俩孩子待在山中过于危险。 林风聪慧,隐约意识到什么。 被送走之前抓着沈棠衣袖不肯撒手。 沈棠只得再三保证没事,绝对会在约定时间去接她,林风几番犹豫才迟疑着松开手指。她微红眼尾,忍着某种不安和哭腔,道:“郎君和老师一定要来啊……要早点……” 褚曜点点头,目光落向小胖墩儿。 “阿荣。” 小胖墩儿道:“老师。” 褚曜拍了拍他脑袋,郑重道:“为师不在的几日,记得照顾好你师妹,懂吗?” 小胖墩儿几乎是拍着胸脯应下:“老师放心去忙正事吧,学生会照顾好师妹的。” 他才不会欺负林风师妹嘞。 这位师妹年纪比他小,生得比他弱,但却比他聪明,念的书也多,写的字也好看,他还想好好请教,过两日好让老师大吃一惊。 褚曜挤出一抹浅笑来:“如此甚好。” 五郎的家底也就这么点儿。 钱财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几个人。 共叔武也寻了借口,将训练的近百号人暂时交由狸力看管,维持每日的练兵计划。 这些人里面儿有一半都是土匪混混出身,另一小半是买回来的。倘若税银计划有个三长两短,不用怀疑,他们绝对第一个反噬!于是,共叔武还暗下叮嘱狸力,告诉他—— 谁有了异动,必要时刻杀鸡儆猴! 狸力不知沈棠几人的计划,但直觉也让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皱着眉向共叔武确认。 “可以杀?” 共叔武道:“可以!” 狸力问:“倘若一半人都有异动……” 共叔武斩钉截铁:“那就杀一半。” 狸力又问:“倘若是全部……” 共叔武:“你有能力可以全杀了。” 狸力面上不显,内心却倒吸口凉气。他意识到事情恐怕比他想象中还严重,不由得看向沈棠,试图找寻答案——绝对出事了!若非如此,哪里用下达这样的指令? 沈棠:“全杀了,恐有难度。”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狸力并无武胆。 共叔武一想也是,正准备改口,若是局势不妙,狸力可以见机行事,优先保存自身。谁知就听到沈棠说:“若发现所有人都有造反苗头,不要声张,我屋子放着一盒马钱子。” 不能力敌那就智取。 共叔武:“……” 狸力:“……” 过了会儿,他不由得低头笑了笑,问沈棠:“郎君怎么会认定我不是其中一员?” 他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事情,但光听听他们做的这些安排——一点儿不像是暂时出门,反倒像是要去做一件极其危险、有性命之忧的大事,一个不慎就是有去无回。 为何认定他就不会“造反”? 狸力不解。 沈棠反问他:“你不是效忠我了?” 狸力被她问得语噎。 他是这么打算,为了自己的未来最后一搏——即便身处泥淖,也想为了那轮明月而拼命,不奢求摘月,只求离得再近一点点。 只是,人心隔肚皮。 这位沈郎未免过于轻信于人了,沈棠不这么认为,她极其自然地道:“即便你真成为其中一员也无妨,回来我自会清理门户。” 她虽是在笑,但眼神却在明晃晃警告狸力——命只有一条,望君珍重,莫要随意。 狸力下意识避开沈棠的眼神,似乎这样就能缓解那股无形的威势:“为何不带上我们?” 毕竟也操练一阵子,能派上用场吧? 共叔武:“没必要带着,太弱了,无法完美按照我的指令行动,只会拖后腿而已……” 与他算是心意相通的私属部曲早就散了,如今这些勉强凑数的歪瓜裂枣,他用不习惯。 沈棠在一侧赞同点头。 对手可是四宝郡的驻军精锐。 这些人上去做什么? 给敌人送人头送温暖吗? 狸力:“……” 147:行动(五)【求月票】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 “只有三个人去截税银也离谱啊!” 沈棠、共叔武、祈善,两文一武。 她觉得这个配置不太行,梁山好汉打劫生辰纲的配置都比他们豪华有牌面。 “谁说只有三人?不是四人吗?” 一道男声突兀传来。 “谁——” 沈棠与共叔武皆提高警惕,视线射向声源,唯独祈善微挑眉,却不意外。随着脚步靠近,来人抬手拂开枝丫树叶,自树林走出。 一个男人。 准确来说是个相貌略显眼熟的男人。 仪态翩然,斯文儒雅,恍若谪仙。 与常人不同,这个男人发色是非常特殊的灰白,配上这张年轻成熟的面庞,好似画中走出。 腰间配着枚银灰白的饰品。 共叔武先放下戒备,仔细辨认后松一口气,冲来人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先生。” 男人拱手回礼。 沈棠:“……???” 又是一个熟人??? 三人之中唯她没动静,来人讶然之余也回过味来,熟稔地喊了一声:“五郎。” 沈棠:“???” 她认识的这些人里面儿,每个人对她的称呼都略有不同,一直固执喊她五郎的……沈棠蓦地微微睁圆眼,抬手哆嗦指着那名横看竖看至多二十七八的青年,好半晌:“无晦?” 灰发青年笑道:“啊,认出来了。” 沈棠:“……” 等等,究竟是哪一步快进了? 仅仅大半天没有见面,褚曜变成这副模样?她直接将疑问写脸上,那名自称是褚曜的男子也没打算隐瞒。事实上,他这样子也隐瞒不了。 “说来话长,边走边说。” 沈棠大为震撼。 在她记忆中,或者说大半天前的褚曜不是这样的。原先的褚曜吃了那么多苦,在月华楼后厨干了五年杂役,弯腰洗碗洒扫,哪怕他努力挺直腰板,仍有些许驼背。 在进入月华楼之前,几度流放,国破家亡,数年不得志……不止是身体受折磨,精神更是如此。熬得发丝灰白,相貌苍老,一看就是四五十岁、上了年纪的老者。 哪怕他实际年龄仅三十有四,仍是壮年。 大半天不见就重获青春了? 沈棠张了张口,有无数问题想问,一时间不知从何处问起。无意间看到他腰间的配饰颇为熟悉,惊讶脱口而出:“你的文心恢复了?” 不是说受了破府极刑便无法再恢复? 等等—— 她倏地想到祈善也说过有例外。 当时还说要“用性命去换”。 “嗯,不过时间匆忙,彻底恢复还得苦修静养个三五年,应付当下局面是完全够了的。” 褚曜说得轻描淡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续接早已枯竭衰败的经脉、重新开拓丹府、凝聚文心有多痛苦。看似整齐的衣裳之下,早已被冷汗打湿,里衣紧紧贴着肌理。 每次张口、每回呼吸,甚至每走一步,疼痛如蛆附骨,刺激得皮肉颤抖,但面上仍一派平静。疼是疼,但跟当年的“偷梁换柱”或是“破府极刑”相比,毛毛雨。 反倒是文气重新充盈这具走向衰败暮年的身躯,仿佛曾经的意气风发都一并回来。 他现在只觉得愉悦。 沈棠问:“你……拿什么去换了?” 褚曜:“拿命。” 沈棠喃喃:“命?” 她脑中自动浮现褚·美人鱼·曜去找女巫婆做什么邪恶交换,美人鱼失去了美妙的声音,褚·美人鱼·曜失去了他的命? 沈棠对这个世界规则的认知皆源于眼前这几人,时日尚短,有些比较隐秘偏僻的东西,她还未来得及接触。正好,这次补上。 褚曜倏地浮出一缕轻笑。 “五郎没觉得在下哪里不对劲吗?” 沈棠诚实吐槽。 “我觉得你哪里都不对劲……”老爷爷大变帅青年,这个世界还能更加玄幻一些? “为绝后患,受过‘破府极刑’的人,与文武之道此生无缘,唯一种情况例外——”褚曜不知是感慨还是无奈,抬手指着沈棠,“真正效忠拥有国玺的国主,自此之后,生杀予夺。” 沈棠:“……” 彻底怔在了原地。 祈善补充:“国主若亡,臣子皆殉。沈小郎君,你要是没了,便是一尸两命。你现在若是对褚曜起了杀心,他也会死。此法原理,大致就是用自身当抵押,租赁大量文运,强行恢复丹府,至于二次凝聚的文心——以往的例子,短则一两月,长则一两年。” 褚曜就用了半天 实在是离了大谱。 祈善酸得宛若恰了柠檬。 “……值、值得吗?” “还挺值,也让在下看到自身价值。”褚曜回应,并解释,“不是每个受过‘破府极刑’的人都能用她恢复丹府,也不是每个人都介意‘生不由己’,他们更介意失去文心武胆沦为普通人。但此法苛刻,其一要找到拥有国玺之人并被接纳,其二自身得有价值。” 用自己当抵押物,租赁文运。 若此人无价值或者价值不足,文运稀少都不足以重新开拓丹府,更遑论用多余的文运凝聚文心。褚曜却能在大半日走完全程…… 这只意味着一点——他真的很贵!!! 想想民间那些当铺,价值一万的东西能典当出五千的钱,那都算顶顶有良心了。 想通这一层的沈棠:“……” 她不觉得完全掌控另一人性命有什么好的,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搞事、安心种田都不可能了。因为国玺是死亡掉落的绑定物品,杀她爆橙武。 她若狗带,褚曜也会跟着狗带。 还真是一尸两命|???w??)??? 唯一的槽点—— “为什么……不用经过我同意?” 她难道不是当铺老板吗? 褚曜:“……” 祈善:“……” 首次知道沈棠有国玺的共叔武:“……” 他憋了半晌,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棠:“以往有不少国主担心功高震主,或软硬兼施,或阴谋诡计,便是希望能真正掌控其生死……有人如愿以偿,但也有人自食恶果……” 大陆国家更迭这么快,不是没原因。 无数国主做梦都想的美事儿,这位沈五郎第一反应却是吐槽没得到他的同意,意思是如果他实现知晓,他有可能拒绝褚曜的献命?该说褚曜看上的人,果然有其独特之处。 至于沈棠身上那块国玺源自何处? 他没兴趣知道。 疑似凡尔赛了的沈棠:“……” 不,她没有,她不是! 她重新看了看四人阵容,默默问共叔武:“半步,有无感觉这个配置非常奢侈?” 共叔武:“……” 三个文心文士,的确奢侈。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148:行动(六)【求月票】 事实证明共叔武还是太年轻了。 三位的确都是文心文士,任何一个武胆武者做梦都想有的配置,但没一个是他的。 …(⊙_⊙;)… 沈棠不用说了,他知道这位小郎君凶得很,提着剑就敢往敌人堆冲杀过去,一步一剑一血花,让人怀疑这厮就是披着文心文士皮的武胆武者,根本指望不上。 文心文士基础十则学完了没??? 褚无晦的话…… 他眼里只有沈小郎君啊! 沈棠目前也只注意到了褚曜。 她有些好奇后者的文心。 仍是二品上中还是被替换后的七品下上。 褚曜笑问:“若是七品下上或是更低呢?” 沈棠:“不是说文心文士强弱取决于脑子而不是文心品阶?既然如此品阶再高也只是锦上添花,那不管是七品、九品还是二品……那不重要。当然,私心还是希望是二品。” 褚曜:“私心希望?” 沈棠认真道:“嗯,你能少点遗憾。” 她觉得那枚二品上中的文心,肯定是褚曜内心过不去的坎儿,若能重新获得自然最好。 昔日已逝不可追,未来未至犹可盼。 褚曜眼眸微动,轻声道:“没遗憾。” 是二品上中。 正常情况,二次凝聚都会掉品,一品到三品不等,重新凝聚那一瞬,他亦不可置信。 “但有悔。” 他说得极轻,轻到沈棠都没听见。 什么悔? 亲手将这么个赤诚坦率的少年推入乱局泥淖。五郎以真诚待他,他却还以算计,妥妥的以怨报德,自然有悔。甚至连胸腔那颗沉寂多年的良心,醒了那么一瞬。 共叔武骑在马背上,目光复杂地看着骑着骡子,主动落后沈棠大半个身位,与其一问一答的褚曜,暗暗咋舌。他其实很早就见过褚曜,估计连褚曜自个儿都不知道。 比众人以为得都要早得多。 他与褚曜算是同龄人。 当年打北漠,他也上过边境战场。 因为修炼路线不同,文心文士年少成名者众,但少有武者能在十来岁年纪成为一军统帅,共叔武也不例外,因此他上战场只是为了见见血、开开眼、积攒经验资历,以属官身份跟着同族长辈一块儿押运护送粮草。 他与褚曜并无交集,甚至没能说过一句话,距离最近一次也只是他押送粮草归来,正逢大军小胜凯旋。远远看到一袭雅致长衫,头戴僕帽,环佩玎珰的少年文士骑高头大马。 身侧有数员浑身浴血的凶悍武将,为首武将心情甚好,竟与少年文士并辔而行。其他的人,或腋下夹着沾血的兜鍪,或干脆将武甲半褪露出大半上身,神情惬意,笑谈战局。 眉宇间皆带着获胜后的畅意。 便是那幕,让那时的共叔武被一眼吸引,开始留心这位年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文士。 褚无晦?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也疑惑,那些武将年纪都在三四十之间,正值当打之年,气性大,怎么会与一个至少小他们一轮,看似乳臭未干的少年处得来?看着还非常尊敬? 但事实就是事实。 他记得,北漠那一仗打得并不轻松。他跟着上过几次战场,但更多还是负责粮草押送或者战后清扫归整。前方战局情况,胜负得失,他都是从长官那儿获悉的。 初期凝重,中期开始多了几分轻松。 到了中后期,连后勤也得了几次赏赐。 某天,他与几位袍泽在帐内煮着不算太新鲜的干粮麦饭,隐约听账外传来几人交谈。 某位主簿酸溜溜:【小小褚国真是人杰辈出……明明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啧啧……】 另一人:【这都第三个了吧?】 主簿:【是第三个了。】 第三人疑惑:【什么第三个?】 主簿回答:【二品上中,第三个了。听说这位褚无晦好像是游学路过才入了伍。瞧瞧人家,再瞧瞧自己,比不得比不得……此战回去,说不定就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 一个国土仅有大半个州郡的小国家,一下子出了三个二品上中文心文士,每个都是年少成名。算上褚曜,干脆给了个“三杰”美称。 一时间,风光无限。 共叔武也感慨羡慕了两句。 回去后勤学苦练,但不知为何,除头两年,之后再没听到褚无晦的消息。不知情者感慨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或调侃一句“竟是个褚仲永”,便丢到脑后不再关注。 不是褚曜不够惊艳,只是这片大陆风起云涌,人杰辈出,永远不会缺更年轻更惊艳的少年文士踏入这片舞台,而那些已经下场或者落幕的,久而久之就被人遗忘罢了。 再见面,竟在孝城。 乍一见褚曜,共叔武并不敢相信。 眼前这名精气神消磨殆尽的苍老之人,竟是当年那个美名传扬,意气风发的少年文士。 再一了解,不胜唏嘘。 人生际遇便是这么捉摸不透。例如,共叔武想不到褚曜扬名后的下场,例如……褚曜竟然会选择将这条命交托给一个比他当年更年少、更稚嫩的少年手中,简直是疯了! 共叔武默默收回视线。 视线望向唯一一个正常的文士。 emmm…… 相对而言是比较正常。 祈善这人龟毛得很,说什么也不肯骑骡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匹干瘦老马代步。 共叔武看他的时候,他正目光幽幽盯着前方有说有笑的沈棠和褚曜,气氛很微妙。 “祈先生?” 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三个文士,他总得捞着一个。 九等五大夫也经不起千多人的群殴。 祈善掀了掀眼皮:“何事?” 共叔武:“……额,没事……” 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要开口。 但既然起了话头,总该说点什么,他问:“在下只是好奇,二位先生为何会……” 说着余光落向沈棠背影。 祈善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明白他所指什么,淡声回答说:“起初只是为了赌一把。” 每一个看似冷静的谋者,骨子里都有一抹赌徒的影子,或是为了乘胜追击,或是为了绝境翻盘。赌桌之上无感情。结果,这孩子太真诚,他与褚曜一样开始良心作痛。 甚至忍不住反思—— 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 不管沈幼梨本性如何,未来会不会被时局逼上那条路,但现在都是被赶鸭子上架。 还疑似是位娇滴滴的女郎。 149:行动(七)【求月票】 两日前。 四宝郡郡守设宴款待翟欢两兄弟。 宴席正酣,他神色郑重地行了大礼,惊得翟乐蹭得起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府君何须这般大礼?我等能得府君信任委以重任,自当尽心尽力,护送税银安全抵达。” 翟欢虽未站起身,但也拱了拱手,放低姿态,回绝郡守的大礼,言明会尽力配合。 郡守得到兄弟二人的承诺,稍稍放心。 宴会之上,他还给兄弟二人引荐了另一位人物——此人是郡守的属官,同时也是率领孝城附近数千驻军的都尉之一。此次任务将由他率领一千精锐,配合翟欢两兄弟执行。 这位都尉生得人高马大,肤色微黑。 国字脸,络腮胡,双眉粗浓,黑眸威严,瞳仁偏靠上,瞧着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傲气。 不知是情绪使然还是他生来就是一副固执凶悍相,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不太友好。 哪怕郡守热情介绍三人相识,他也是不冷不热,随便拱手算回应过了,说话更是惜字如金,或“嗯”或“哦”或“久仰”,翟乐这样有社交牛批症患者也忍不住想离他一射之地。 郡守热情了一阵也冷淡下来。 直到—— 郡守暗示他以翟乐为首,那张国字脸瞬时阴沉下来,拉得老长老长,只是不好当场发作。 这完全不可理喻! 翟乐二人并非本土人士,不可信。 一个堪堪弱冠,一个乳臭未干,这俩毛孩子加起来年纪都没有他大,即便他们天赋出众,但缺乏经验,与其他兵卒一点儿不熟,一旦碰到了敌人,指挥调度便是个大问题。 如何能与自己相比较? 哼,竟然还他从旁协助? 如今这位郡守简直疯了! 税银事大不假,但为了这么件事情摆出这么大阵仗,搞什么真假队伍障眼法,驻军兵力四分五裂。一旦有了民乱或者其他敌情,怕是防都防不住,他心里越发不满。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 因为他曾是前任郡守心腹,又时常唱唱反调,现任这位郡守看他非常不顺眼。这几年更是有事没事找他麻烦,明摆着故意磋磨他。这次更过分,直接将他面子往地上踩。 翟乐听了郡守的话也是头皮发麻。 急忙起身推辞。 帮忙可以,但拿决策统兵权利就算了。 这又不是啥好玩意儿,根本就是拉仇恨! 郡守倒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有能者居之! 这位都尉在任数年没犯过一次错,但也未立过一次功,说白了就是平庸!做事缩头缩尾,性格犹犹豫豫,练兵还行,但决策少了果断。过了而立之年,修为再无长进。 若非实在无人可用…… 哼哼,郡守甚至不会想起他。 反观翟乐,年纪轻轻便是七等公大夫。看着面皮稚嫩,但言谈举止都看得出骨子里是个果决的,又有默契配合的堂兄翟欢在侧。若愿意接过指挥权,行动不受掣肘,明显比这个蹲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家伙好得多。只是双方都不愿,他也不好强求。 只是,他横插一脚还是让都尉对翟乐二人生出了不满,单方面结下了梁子。 郡守将都尉神情看在眼里,内心冷哼。 设宴第二日启程。 与祈善他们预料得大差不差,郡守不仅放出十几条假消息,还搞了四假一真五支税银队伍,分别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出发,每一支路线都不一样,但队伍配置大致雷同。 翟乐乍一听这个消息。 出于职业本能,他皱眉算了算兵力。 “嘶——一支就是一千,五支就是五千,虽说孝城是四宝郡的州府,驻军规模比寻常地区要大得多,但绝不会超过两万之数,保守估计也就一万上下,这不是……” 几天内调走了一半兵力? 郡守大概也考虑到了这点问题,于是错开五支队伍的出发时间。 只要能顺利将税银送上水路,基本就安全了,支出去的兵马可以返程。一来一回大概是十天,每隔一天便会有一千兵力回来。孝城兵力是会比平时薄弱,但也弱不了太多。 最重要的是—— 只有一支队伍是真的,其他四肢假的只是做个样子,一有情况可以立马回援。 郡守这个小算盘也打得噼啪响。 翟乐下意识想到附近凌州暴乱。 这个消息…… 郡守应该知道吧? 他不确定地想着,想得正出神呢,肩膀被堂兄拍了一下,散发出去的思绪瞬间归位。 “阿兄……” 翟欢骑马与她并辔而行。 “怎么了?” 翟乐不确定地道:“我在想孝城兵力薄弱,若此时有暴徒出现……那岂不是危险了?” 翟欢道:“也不是没这可能。” 依他看来,一支护送派遣两三百人就够了,毕竟为首的武胆武者还能武气化兵,寻常劫匪绕路都来不及呢。有能力打劫的,也得看看这块硬骨头能不能啃下来。 结果一支派遣一千兵力,好似郡守笃定一定会有强大武力来劫税银似的……耐人寻味。 因为赶得及,众人只得趱行。 这一千兵马皆是训练有素,急吼吼赶路也不见抱怨,天不亮上路,日头最大的时候寻个阴凉地歇一歇,用过水粮补充体力,日头稍微偏斜继续上路直至夜幕降临。 只是税银车辆沉重,脚程快不起来。 第一日,出东城,风平浪静。 第二日,入峡谷,海不扬波。 第三日,上了官道…… 绷着神经的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那条峡谷最容易被设伏,他们走得胆战心惊,颇有草木皆兵的架势,但整一段路过去了,他们担心的盗税银劫匪也未出现,饶是一直板着脸的都尉也开始舒展眉头。 今天过去只剩下两日路程。 因为近几年打仗,人丁凋零,政局不稳,连官道也无人维护整修,杂草丛生,不少大块头碎石挡路,极大阻碍了他们的速度。这让都尉非常烦躁,更令人恼怒的是—— 前方探路的斥候传回来一个坏消息。 因为前几日此处暴雨,导致引发了一场地滑堵住了去路,若要清理需半日光景。 都尉虎目一瞪:“半日?” 斥候为难地回答:“是,山体不稳,若用武力强行开道清理,恐怕会引发二次地滑……” 最省时间的办法就是绕路了。 150:行动(八)【求月票】 地滑? 这种时候遇上地滑? 都尉心下一沉,面皮轻颤抽搐。 “杨都尉,发生何事了?” 税银队伍后方的翟欢发现队伍停下,这会儿也不是休息的时候,便驱马上前询问。 “前方有地滑,走不了。” 都尉见来人是翟欢,心下虽有不悦却没有表露于色,只是他习惯性冷着脸,脸色也算不上多好。翟欢并未在意这点细节,他跟这位都尉“共事”几日,对方喜恶与他干系不大。 “地滑?” 翟欢敏感神经被触动。 他扭头询问斥候:“可有人为迹象?” 虽说地滑是比较常见的自然灾害,行军打仗时有碰见,但偏巧是当下这个敏感关头,赶巧不巧让他们这时候遇见,由不得他不多想。 斥候余光看了眼真正的上司,见后者没意见才回答:“仔细查过,并未人为迹象。” 翟欢皱眉。 并无人为迹象那便是巧合了? 他又问:“多久可以清理好?” 实力强大的武胆武者,甚至能以一人之力撼动山岳,短时间内清理出一条路也不是问题。 斥候的回复让他失望,因为山体不稳不能暴力开道,半日时间还是乐观估计。若中途有其他意外情况,恐怕要耽误一整天时间。 这位斥候也是四宝郡土著人士,对郡内各处地势道路非常熟悉。按照他的经验,若选择绕道,至多比原来的路线耽误一个时辰。这点时间完全可以通过减少休息时间弥补。 翟欢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 前几日的暴雨,受影响的未必只有附近这段官道,谁知道绕路不会碰上同样的麻烦? 不过,他并非决策者。 翟欢问道:“杨都尉以为如何?” 都尉自是迟疑不定。 耽误半天时间清理道路? 虽然安全稳妥,但斥候也说中途可能发生二次地滑,有危险还会耽误更多时间,错过交接的时辰。若是绕路,其中风险未知…… 他这一犹豫便是半刻钟时间。 翟欢也不好催促。 翟乐这边倒有小小的埋怨。 他骑在马上,歪身偏向自家堂兄,翟欢默契十足下了一个防止外人窥听的言灵。翟乐放心吐槽:“阿兄,那位都尉做事儿这么磨唧?”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迟疑的? 当然是派人清理道路啊。 至于绕道会耽误一天半天? 拜托,混淆旁人耳目的假队伍,莫说耽误一天了,即便耽误十天半个月又如何? 绕道? 没必要! 翟欢脸色微有异色,心底快速闪过一个可怕猜测。目光状似不经意般,扫过那一箱箱上了封条的税银箱子,胸腔突突数下。 他少有地严厉起来:“阿乐!” 翟乐瞬间蔫成霜打茄子。 自打他有了正经的字,就不乐意旁人再这么叫他,“阿乐”这个称呼过于秀气,不够有男子气概。堂兄也知道他暗戳戳的小心思,很少会这么喊他,一旦这么喊了…… 翟乐基本秒怂。 他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私下吐槽一句又不是当着人面得罪……不至于如此吧? 翟欢凝重:“阿乐,接下来要小心了。” 翟乐疑惑不解:“有情况?” “税银有问题。” 翟乐受了惊吓:“有问题?本来就是假的税银能有什么……啊这,阿兄的意思是……真的?” 翟欢极其轻声地应了一声:“嗯。” 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若非如此,杨都尉何苦发愁耽误时间? 翟欢拍拍自家堂弟的肩膀,叮嘱:“时刻提高警惕,防止暗中冷箭,自身安全最重要。” 至于税银? 能保住最好,保不住也是天意。 毕竟,他并不知道这是真税银不是吗? 若真遇见劲敌,为何要为了一批假的税银堵上性命,将自身、将阿乐置于危险境地? 唯一没料到的是那位郡守是个狠人。 居然有胆量冒这个风险。 饶是清冷如翟欢也生出几分薄怒。 不多会儿,那位杨都尉终于纠结出结果,咬咬牙,决定冒风险绕道,走另一条较为偏僻的小路。这条小路几乎没什么行客,几乎都是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狭窄山道。 山道两旁密林遍布。 凹凸不平还未干透的泥泞山道给队伍增添了不少难度。普通人轻装上阵走着都费劲儿,更别说推着一辆辆载满沉重箱子的车辆。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便有士兵气喘吁吁。 明明已经入秋却热得浑身大汗。 “快走!停下作甚?”杨都尉骑着马、沉着脸,见士兵越走越慢,心头火气蹭得上来,粗声呵斥,“才多少路就累成这德行?便是爬也得爬起来!耽误时辰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士兵不敢说话。 连杨都尉的副手属官也只敢看着。 于是,士兵咬牙又行了大半时辰。 最后实在挨不住,遭了杨都尉一鞭子的士兵讨饶道:“非是我等不肯动,实在是这路太难走,莫说人了,骡子来了也得累趴下。将军行行好,容我等停下歇一歇脚吧。” 这才多久时间? 他的衣裳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整个人似水中捞出来一般汗涔涔,四肢力气耗尽,胀痛酸软。莫说推着税银车辆走了,便是让他多走几步,胸腔也是火辣辣地疼,喘不过气。 他们是练过武,但身手体力只比普通人好点,连个末流公士都不是,连车带车上载的东西,足有五六百斤,即便分工合作,一人推一人拉,碰上这么泥泞凹凸的露面也遭不住。 杨都尉闻言黑了脸色。 后方的翟乐见不惯他轻则叱骂,动辄甩鞭子打部下的行径,但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倏地笑出了声。尽管他迅速反应过来,但还是泄出动静,惹来杨都尉不友善的瞪视。 翟欢无奈:“你笑甚?” 翟乐:“我笑是突然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翟欢又问他:“什么好笑的事情?” “阿兄瞧这架势似不似那一伙梁山好汉智取生辰纲?偏生这位都尉还姓杨……” 翟欢:“……” 贼星碎片上面记载无数内容,有威力强大、奇妙莫测的文武言灵,也有坊市小说,例如翟乐非常喜欢的《水浒传》,但翟欢不喜欢,所以他戳不到自家堂弟的笑点。 翟乐忍不住,扑哧着低声道:“待会儿若出现一伙贩枣卖酒的,那可真有意思了……” 151:行动(九)【求月票】 却说另一处。 杨都尉看着一众犯懒的士兵又气又恼。 因为心里窝着火,下手不免重了些,一鞭子甩得惊天响,但比鞭子声更响的是那名小兵的惨叫。凄厉刺耳的叫声听得众人头皮微麻,撇过头不敢去看那名面色煞白,仿佛去了半条命的倒霉鬼,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这里半数都是杨都尉带出来的。 他们平日也很敬佩这位不太多话、埋头办事的上司,也知道他遇见事情脾气会变得暴躁,但万万没想到会这么暴躁。他们哪里是不想走啊?实在是没力气走不动、推不动了。 连那名提出绕路建议的斥候也看得脖颈微凉,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馊主意。 选择绕路,本想节省时间。 谁料山路会泥泞成这样…… 士兵体力消耗速度不是一般大。 最后还是翟欢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主动上前安抚杨都尉,给出的理由也正当——倘若士兵耗尽体力,碰上不知哪儿杀出来的敌人,他们还有御敌、自保的力气吗? 杨都尉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翟欢担心的事情他何尝不知道? 本以为绕道能加快步伐,谁知反而陷入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他有心掉头回去,但这样一来只会浪费更多时间。若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士兵体力明显坚持不了多久。 真真是愁煞人也! “在下来孝城不久,不止一次听人提及都尉大名,人人都说您练兵有素、爱兵如子,私下仰慕多时,也知都尉是恪尽职守才会急躁,换任何一人来也无法做得比您周全。只是——赶路重要,士兵身体也重要,不能给敌人可乘之机,还请杨都尉三思。” 翟欢惯会揣摩人心,见杨都尉眼神不似先前坚定,便趁热打铁,给他戴上几顶高帽子。 好听的软话谁不想听呢? 杨都尉绷着两颊的肉不张口,但脸色的确肉眼可见地阴转晴,火气小了几分。 “也是,先生说得有道理。” 他心里也清楚文士的嘴是骗人的鬼,恭维人的话十句有一句真就不错了,有些好话听听就好,不能当真。可翟欢这话也给了他台阶,顺势挥手下令全军休息一刻钟。 众兵卒如蒙大赦,纷纷找了块阴凉地坐着,或喝水或吃干粮,抓紧时间补充体力。 “苦也,这段路还不知要走多久。” 他坐着捶打两条坚硬如石的小腿。 “唉,谁知呢?你瞧,我这上衣能拧两斤水下来。”为凉快,士兵将上衣脱下露出个膀子。 “少说两句,被都尉听到焉有命在?” 此话一出,附近几个士兵心有戚戚,纷纷选择噤声。嘴巴是闭上了,但心里有没有暴躁骂娘就不得而知。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唯独一人伸长脖子到处乱看。 不消说,此人就是翟乐。 翟欢给他使了几次眼色都不好使。 这位堂弟一向皮实好动。 “你又作甚?” 翟乐笑道:“自然是看贩枣卖酒的何时来,酒囊酒水都喝光了,早知如此便问沈兄多打几坛,何至于现在被酒虫勾得心痒痒。” 翟欢眼皮颤得厉害。 教训道:“你这酒瘾越发大了……” 还未正式加冠便朝着酒蒙子发展。 以后如何是好? “嘿嘿,那不是因为一醉解千愁嘛。” 翟乐也不是真的想喝酒,单纯觉得小说照进现实很有意思,只是他心心念念的“贩枣卖酒的梁山好汉”并未出现。一刻钟过去,士兵再不情愿也不敢赖在地上。 杨都尉爱吃素,但他手里的鞭子不吃素。 奈何屋漏又遭连夜雨—— 祸不单行。 众人再度上路,仅过了一刻钟,天幕飘起绵密小雨。随着雨势增大,这段小路越发不好走,长长的队伍似一条慢慢蠕动爬行的蜗牛,好半晌才挪动一段。汗水夹杂着雨水,让杨都尉的心情直接跌穿了下限。 车轱辘碾过水坑溅起大片黄泥巴水。 翟乐抹了一把挂在眼睑上的雨水,也跟着感慨:“真是苦也,怕是要困在此处。” 假想中的敌人没出来,自己先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也是少见。正说着,不远处一名推车的士兵手滑,脚下没站稳,还未爬上水坑的车轱辘顺着惯性,下来碾了他的脚。 连人带车滚进路边草丛。 杨都尉听到动静御马过来查看情况。 因为推车倾斜,车上装着的两大箱箱子也滚了下来,封条早被雨水打湿,滚出一锭锭白银来。杨都尉火气瞬间直冲大脑,想也不想落下两三道鞭子,打得那名士兵抱头乱滚。 翟欢:“……” 猜测是一回事,但猜测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这支税银队伍居然真是真的! 杨都尉迅速命人收拾残局。 翟欢二人也当自己没看到这一幕。 队伍继续上路,只是比之前更慢了。 倏地,翟乐精神一震。 “阿兄,阿兄,有笛声!” 雨幕连接天地,耳边唯余雨水拍打万物的淅淅沥沥声,听多了只觉得枯燥乏味。偏生这个时候,听到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声音。 清远悠扬,飘零流转。 笛声中带着无尽的活泼与热情,再一细品,又似那传说中的山鬼引颈高歌,美妙无双。 翟欢耳力不如他,初时并未听见。 但随着声源逐渐靠近,天地一色的雨幕里走出人的影子,杨都尉绷紧了神经,暗暗担心是贼人来了。收下属官提着刀,拍马上前,近前了才知是一老一少并一头老牛。 他来势汹汹,吓到了这一老一少。 刚刚还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 “停下!尔等何人?” 牛背上的牧童怕得缩脖子。 老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仍壮着胆子回禀。 原来他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爷孙,孙儿白日在附近放牛,老者看天色有异样,担心孙儿安全,特地过来给孙儿送蓑衣斗笠。雨势变化太快,加之天色将暗,于是同行归家。 这番说词没什么问题,这对爷孙一看就知道是穷乡僻壤最普通的普通人,属官盘问了两句便道:“前方有兵爷办正事,你们速速离去,莫要挡道,无辜丢了小命。” 老者张了张口,有苦说不出。 这个要求属实无礼。 他们爷孙回家的路就是这一条。 如何“速速离去”? 又何来挡道一说? 152:行动(十)【求月票】 “怎么回事,还未处理好吗?” 属官耗费的时间有点久。 杨都尉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马蹄踩着水坑,溅起泥巴色水花。他御马上前,一袭狰狞兽头甲胄,居高临下看着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带给后者莫大压迫,吓得肩膀都在颤抖。 “便是这两个?” 属官如实回答。 杨都尉淡淡扫过满脸沧桑的老者以及干瘪削瘦的牧童。爷孙二人脸上带着常年劳作暴晒后的晒伤瘢痕,手指生过冻疮。老者头戴缺角的破斗笠,牧童披着宽大的老旧蓑衣。 横看竖看都是这个世道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他担心的贼人,杨都尉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心头窝着的火气还未撒干净:“你俩这时辰不归家,在山上乱窜什么?” 老者动了动唇,狼狈又冤枉地道:“兵爷明鉴啊,非是我等不肯回家,实在是……” 他看看杨都尉他们来的方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虽未开口,但浑浊的双眸已经将沧桑和为难说了个干净。杨都尉心头火气,冷哼道:“你这老货是控诉我等拦了你的道?” 老者诚惶诚恐地道:“不敢不敢。” 他被杨都尉的话吓得面无人色。 牛背上的牧童紧咬下唇,低头缩肩,看着可怜又无助,杨都尉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难一对老弱爷孙。他拿着鞭子的手往路边一指:“你们从那边过,别耽误我等正事。” 老者闻言,如蒙大赦,点头哈腰连连感谢杨都尉,嘴上还不忘说着恭维的吉祥话。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还不够分量,拽了拽孙子的破裤腿示意孙儿也感激杨都尉的大人大量。 牧童期期艾艾说不完半句话。 杨都尉暗道晦气,竟还是个结巴。 “行了行了,滚一边儿去!” 老者一边点着头一边费劲儿将不怎么听话的老牛往路边拽,让出大路。税银队伍继续如蜗牛一般缓慢爬行,老牛也驮着牧童,在老者的牵动下慢慢往前走,直到—— “这位老丈,且等等!” 翟乐笑着上前喊住老者。 老者耳朵似乎不太好,慢了一拍才回过神,冲着他拱拱手:“兵爷好,有何吩咐?” 翟乐问:“老丈家中可有贩枣?” 老者哑然,虽万分不解,嘴上仍恭敬地回答:“家中不曾贩枣,但屋后栽了两株树,一株是橘子树,另一株还是橘子树。兵爷若不嫌弃,且在此地不要走,这就去给您带来。” 翟乐喊住老者可不是为了吃橘子。但老者这般热情,倒是让他有些不太好意思。 “给你家孙儿吃吧。” 老者讨好翟乐,看了眼孙子,叹道:“他吃两个得了,咱这些人本也不配。兵爷若要吃,剩下的都给兵爷送来。家里还晒了不少橘子皮干,橘子皮泡点水让喝喝,挺有滋味。” 翟乐见老者很认真,急忙阻拦。 老者便狐疑地看着翟乐,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兵爷拦住我等,不是为了吃橘子……是为了吃枣子?但家中并无枣树,唉——要不您再往前走,或有人家栽种枣树。” 翟乐:“……” 看着这一幕的翟欢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翟乐脸皮薄,听到这笑声,尴尬地红了一整张脸,又气又恼地回头道:“阿兄,不许笑!” 翟欢很没诚意地道:“是是是,不笑不笑。” 翟乐见他真不笑,这才转头再问老者。 “那老丈家中可有酿酒?” 作为《水浒传》的忠实书粉,小说照进现实是多么难得的经历。税银对标生辰纲,杨都尉跟好汉青面兽杨志一个姓,生辰纲在黄泥岗被劫,他们现在也上了差不多的山道。 这会儿,迎面走来一老一少俩爷孙。 倒不是说翟乐怀疑这对爷孙是歹人伪装,若真是伪装,自家堂兄怎会看不出来呢? 他只是想集齐偶像同款元素。 但凡老人家里有贩枣卖酒的营生,仅需其一,他也心满意足了。只可惜他的小心思无人了解,阿兄居然还嘲笑他。而老者看着眼前这个生得俊俏、穿得富贵,但脑子有点病的后生,缓缓道:“家中没卖酒,但我儿在时,他爱酒,一次能喝三大坛。” 翟乐遗憾地瘪了瘪嘴。 老者又问:“兵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翟乐掩盖失落之色,神色温和地叮嘱:“没了没了,老丈且去,山路湿滑,注意安全。” 老者谢道:“谢兵爷关心。” 说完牵着老牛继续上路,他不敢离税银队伍太近,但也不敢离山道太远,生怕夜色黑下来会迷路。税银队伍向前,这对爷孙向后,二者相向而行,足足过了小半刻钟才分离。 翟欢看着远处爷孙离去的背影,微蹙眉。 过了会儿,他跟杨都尉借了一员斥候。 杨都尉不太满意:“作甚?” 翟欢道:“跟着那对爷孙看看。” 杨都尉哼道:“一个白发老货,一个黄毛小童,你是担心他们是歹人的前哨?” 若真怀疑是前哨,抓来杀了就行了。 何必派遣斥候去跟踪查探? 翟欢并未明说,只是淡声说了句:“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对爷孙若真是无辜,只是巧合出现,便不用打搅他们,坏了都尉的好名声。若他们真有问题,抓人岂不打草惊蛇?” 杨都尉说不过这些文士。 一句话正反他们都有说辞。 因为雨势影响,税银队伍想走快也走不了,杨都尉谨慎起见也采纳了翟欢的建议。 翟乐私下问堂兄:“那对爷孙……” 翟欢知道他要问什么,轻声道:“……不敢确定是不是他们,方才用文士之道探查过……” 翟乐神色一凌:“出现了什么?” 他知道自家堂兄文士之道。 【八日卦】 每隔八天能起一卦。 看似非常逆天的文士之道也有不少限制,例如翟欢无法指定起卦对象,只显示卦象,消耗的文气还不小。种种限制,翟欢一般很少会使用它,这次也是出于谨慎才用了一次。 他道:“水雷屯,起始维艰。” 翟乐一扫眉宇间的轻松,转而被凝重取代:“屯卦,下下……震为雷,坎为雨,雷雨交加,险象丛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153:行动(十一)【求月票】 翟欢兄弟正为卦象而担心,罪魁祸首已经走出足够远的距离。老者抬手勾起斗笠帽檐,微微偏首,用余光看向身后早已不见队尾的税银队伍,苍老憔悴的脸上浮现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青春活力,他道:“没想到笑芳也在。” 倘若翟乐此时还在也会感觉惊异。 他游历孝城,交情好到能互通表字的人并不多,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者如何知道是他? 牧童手指转着根简陋粗糙的竹笛。 语气老成:“始料未及,好事多妨。” 老者笑着问:“出了笑芳和翟欢这两个‘意料之外’,计划还要不要按照既定执行?” 牧童反问:“不然呢?呵,一个翟笑芳,一个翟悦文,这俩还嫩。沈小郎君,不足为惧。” 老者见牧童这般自信,耸了耸肩。 “有一事,我不太明白。” 牧童冷着稚嫩嗓音:“你问。” 老者疑惑地皱着眉头道:“明明你也才二十四五,那个翟欢也已弱冠,就算比你小,姑且算他二十一二吧,为什么你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好似比翟欢大了两三轮?” “那沈小郎君为什么喜欢占翟笑芳的便宜?你口中那位‘在时爱酒,依次能喝三大坛’的‘儿’是谁?你为什么,我便是为什么。”牧童这一反问,登时将老者给问住了。 能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给人当爸爸的快乐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有一颗当爸爸的心。 老者正笑着,神色倏地一滞。 眨眼又恢复成了和蔼慈祥的老爷爷状态,牧童不用暗示便明白过来,举起手中把玩的竹笛,吹奏起来。碍于乐器材质,笛声算不上上佳,但从中也能看得出演奏者的功底。 一爷一孙并一牛,悠闲地回了村。 这是一处位于深山的废弃村落。 其他房屋久无人住,不是被虫蚁啃噬腐朽坍塌,便是毁于地滑,整个村落清清冷冷,不见人烟。唯独村头那栋老屋子还算完整,屋后栽着两株无人照料、野蛮生长的橘子树。 老者牵着老牛推开吱呀作响的老门。 跟踪尾随的斥候盯了一会儿,见老屋子破败残窗亮起一点点微光,半刻钟后烟囱升起袅袅青烟,终于放心的转身离开。屋内,立在窗前观察外边的老者冲牧童点了点头。 牧童道:“应该是翟欢。” 翟乐根本没看穿他的伪装,那位杨都尉则生性迟疑、才能平庸,骨子里还带着高高在上的骄傲,蔑视普通人,根本不会将两个一看就没什么威胁的爷孙看得这般重要。 更遑论说派斥候尾随跟踪。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个翟欢生了疑。 “翟欢?他既然生疑,为何当时不拦着?” 老者心下生出三分庆幸。 他们这两日还真就住在这里,后院也的确有两株橘子树。村落原先有三十多户,人气还行。只是世道艰难,青壮不是被强征成兵丁,便是生活不下去,无奈外出图谋发展。 剩下的老人小孩儿,熬着等死,几经辗转,最后逐渐变成一座再常见不过的无人村。 “自然是因为敌人松懈了才容易露出马脚。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静观其变。”牧童倒是将翟欢的行为琢磨得透透的,淡声道,“他没看穿我的伪装,拿捏不定我俩身份,是无辜路人、贼人前哨还是干脆就是贼人……” 二人旧柴生火烧水,简单用了点干粮。 神色瞧不出半点儿急色。 除了屋外大雨不在计划之内,其他细节都未脱离牧童和褚曜的计划,包括那场地滑。 牧童看着冷静,实则内心也捏一把汗。 要是杨都尉选择清理泥土碎石,假税银的几率直线飙升,他们只能想法子靠近试探一下真假。若是真,武力强攻毕竟过了这段官道再想拦截就不容易了,还容易被策应税银的队伍包饺子;若假,他们便白忙活一场,打到回府,洗洗睡觉。 要是选择绕道,那真是正中下怀。 这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不仅湿滑难行,还非常狭窄,若要通过,税银队伍只能拉得老长老长,一旦发生敌袭,首尾不能兼顾。即便有实力强大的武者坐镇也很难摆开阵势。 优势荡然无存。 最重要的,还能极大消耗士兵体力。 嘿嘿,天亮之前别想离开。 恰逢大雨,难度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想到褚无晦带共叔武干的事儿,牧童便非常期待杨都尉费劲千辛万苦走了一半,结果发现山道又有一场地滑会是啥表情。 那必定是一张暴躁又狰狞的脸。 emmm…… 结果也不出牧童所料。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雨势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杨都尉收到前方斥候传回来的情报,脸色宛若脱缰野马朝着黑色狂奔,铁青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国字脸。 此时,另一名斥候也骑着马赶回来。 回禀那对放牛爷孙的情况。 这可撞上枪口了。 杨都尉内心憋着股无处撒的大火,这会儿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是瞎出主意的翟欢,学了点儿本事就出来卖弄。随便路过个行人都要怀疑,他是狐狸转世吗,这么多疑? 唯一庆幸的是,地滑不严重可以清理。 杨都尉看着手下属官询问要不要清理的时候,他险些咆哮:“不清理难道绕道吗?” 绕哪里去? 还是费劲儿掉头? 属官被训斥了一顿,神情怏怏。 清理地滑虽未耗费多久功夫,但税银队伍却被迫停下。士兵起初还庆幸能歇一会儿喘口气,可他们很快就发现太天真。冰冷雨水落在士兵肌肤上,浇凉由大量运动带来的,由内而外散发的热气。凉风一吹,肌肤颤栗,激发鸡皮疙瘩,四肢冰凉僵硬。 这段泥巴路白天都不好走,更何况入夜。 杨都尉无奈,只能寻了个相对开阔平整的地方命令全军就地休整,士兵们如蒙大赦,纷纷钻入税银车辆下躲雨。有武胆的还好,还能运转武胆,以武气抵御秋日入骨寒凉。 没有武胆的只能硬抗,或者靠着发抖、聚众等物理手段取暖。这大半日下来,比之前几天加起来都要累。不多时便能听到一些角落传来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翟欢心头越发感觉不妙。 即便那对爷孙没嫌疑,但文士之道起卦出现的“屯卦”却是实打实的下下卦,麻烦大了。 154:行动(十二)【求月票】 “阿兄,这可怎生是好?” 翟乐听着传入耳畔的鼾声,心烦气躁。 若是敌人这时候打过来,这些人有几个能立刻进入迎敌状态?一个个等着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有心提醒,但看杨都尉对他们兄弟的排斥态度,多半管了还被诟病。 翟欢眼睑都不掀一下,道:“尽人事。” 言外之意,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见翟乐闷闷不乐,翟欢好声宽慰堂弟:“歹人这个时候都未出现,或许是卦象错了……” 当然,这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暗中敌人绝对打着如意算盘。 或许从那场地滑开始,他们便中计了。 翟欢阖下眼睑,沉思。不否认那名斥候经验老道,竭尽全力搜集情报,但斥候经验再多,碰上经验老辣的猎人还是可能踩中陷进。陷入如今被动局面,大家伙儿都有责任。 他问:“杨都尉可有安排巡逻警戒的?” 翟乐道:“有。” 在外行军夜宿,哪怕不为提防敌人,也得提防野外的豺狼虎豹,守夜巡逻的人肯定会安排。至于能起到多大作用,这就不知道了。 翟欢:“坐下歇歇养神吧,后半夜……” 他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出了这段泥巴山道,便是相对宽阔平稳的官道主道,行军速度可以提升不少,歹人若想拦截就不容易了。最大的可能是趁着下半夜,一众士兵都陷入梦乡的时候出手偷袭…… 翟欢虽然自信能全身而退,但碰到劲敌不打一场分胜负不是他的作风,打还是要打的。 翟乐点点头。 他没去别的地方,径自在翟欢身边坐下,闭目养神,方便应对突发状况。耳边是逐渐减小的淅淅沥沥的雨声,阴云散开,消失半个晚上的皎洁玉轮终于舍得露出半张羞怯娇颜,被雨声覆盖的虫儿鸣叫逐渐喧闹起来。 兄弟二人还能静下心,但杨都尉不同。 心里憋着的火气让他睡意全无。 无所事事,他提着一把雪白锃亮的大刀巡逻四周,属官殷勤谄媚道:“都尉,巡逻警戒的事儿交给下面的人,您先烤烤火。” 大雨虽停,但空气中的潮湿和阴冷却锲而不舍地往肌肤钻,半干未干的雨水混杂着汗水,打湿盔甲内内裳,仿佛有万千蚂蚁在肌肤上爬动,让人极其不舒服。 杨都尉听了没拒绝:“嗯。” 坐下烤火,浑身舒坦不少。 他问手下属官:“那对兄弟呢?” 属官知道上司不喜翟欢兄弟,指着一众士兵的方向,跟着不屑地撇嘴:“在那儿睡着。” 杨都尉闻言,嫌弃陡增。 属官没说清楚,他便下意识以为二人睡在一众士兵中间,此为“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翟欢就罢了,翟乐一个年纪轻轻的武胆武者也这般惜命,毫无男儿不畏生死的血气。 再者—— 夜间夜宿野外,居然还能心大睡着? 杨都尉鄙夷地摇摇头,不再关注。 盔甲下的衣裳烤得差不多了,杨都尉还想提刀巡逻,又被属官三言两语劝下。 他谄媚地道:“都尉是我等主心骨,夜巡之事何须您亲力亲为?唯有您养足了精神,一旦发生变故,才好率领我等痛击敌人。” 杨都尉听了心里熨贴得很。 他最喜欢这个属官了,因为惜才还几番提携重用。嗯,这个年轻人也没辜负他的期盼,年轻聪明懂事还忠心。不似其他的人,一朝得势便猖狂得忘了本或者飘上了天。 杨都尉拍拍属官的肩膀,欣慰不已。 刚刚起身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属官早将这位上司脾气摸得透透的,后者爱听什么话他就说什么话,每次都能恰到好处。 他道:“末将去看看夜巡情况。” “嗯,去吧,一有消息立刻回禀。” 属官领命,笑着退下。 他抓了两组偷懒的夜巡士兵,借着杨都尉的名头狠狠敲打一番,在士兵诚惶诚恐的恭维求饶下,收了点儿好处,勉强答应帮忙遮掩。他一走远,便有夜巡士兵啐白唾沫。 “呸!什么东西!” 大家都是人,赶的都是一样的路。 他们就不困吗? 旁的人还能坐下来闭眼休息,他们只能拖着疲累一天的身体继续执行任务。两人一组,一共二十组,分别在各个不同方向巡逻站岗:“啧,娘的,这一整天可累惨老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半夜。 仗着树干枝叶的遮掩,有一组士兵偷了会儿懒。一人让搭档帮忙放风,背过身,解开腰绳放了泡水,又掏出怀中被油纸包裹,虽未打湿但冒着些许酸气的干粮往嘴里塞。 “呸呸呸——娘的,酸了。” 嘴上嫌弃嘴里的怪味儿,但还是皱着眉头将剩下的咽下肚子——虽然驻军不缺军饷,但也不是哪个士兵都能吃饱。有些人不止自己要吃,还得接济家中老小,不敢浪费。 另一人道:“熬过今夜就好了。” 士兵用唾沫将干粮濡湿,勉强咽下肚。 他道:“瞧这天气,明儿还得下雨。” 另一人道:“这段路快走完了。” 他一听也是。 想起这事儿又恼火,也不知道是谁选的这段路,走一回能断送半条命。二人凑在一块儿骂骂咧咧,抱怨军饷发放不及时,抱怨,抱怨混了几年也没晋升,有个同村都爬到队正,管着二十号人了……当然,这些话只敢私下说一说,不敢让第三人听到。 不过—— 当真没有第二人听到吗? 黑夜之中,正有两双冰冷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们这个方向,正是褚曜、共叔武二人。 不同于杨都尉手下一众疲乏兵将,共叔武二人非常精神,来之前还小憩了一场,吃饱喝足。 共叔武道:“先生,现在动手?” 在他看来,现在时机正好。 褚曜摇摇头:“再等等。” 共叔武:“还等?” 再等天都要亮了。 褚曜道:“嗯,等五郎他们,一起动手。” 四人分成两组行动,并无联络方式。 故而,褚曜也不确定沈棠他们在哪里。 只能等沈棠那边先动手,他这边策应。 一击击溃,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共叔武:“……” 话是这么说,但他怎么觉得褚先生是不满沈五郎被祈元良抢走了呢? 他堂堂九等五大夫,没受过这委屈。 155:行动(十三)【求月票】 “私以为咱俩这个伪装没有必要了。” 靠着祈不善那手居家旅行、杀人夺宝必备的伪装手段,沈棠和他从“爷孙”变成了两个五大三粗、形貌粗狂豪放,一看就不是啥好人的壮汉土匪,她觉得有掩耳盗铃之嫌。 祈善问她:“为何没必要?” 沈棠摸了摸脸上毛茸茸又稠密的络腮胡,刀疤脸上一闪而逝的愁色,唉声叹气道:“不是你的伪装不好,只是我那柄剑一亮出来,除非笑芳是瞎子,不然不可能认不出来。” 谁能想到郡守会请他们两个呢? 祈善道:“你担心他们兄弟俩会泄密?” 沈棠摇摇头:“倒不是担心这。这世上最牢不可分的关系需要‘利益’为枢纽。翟欢兄弟既不是郡守的下属,又无需听命于他、受其差遣,将我们几个上报上去能换来多少好处?我只是愁,我本来就欠笑芳一笔巨财,再欠一份人情就真负债累累……” 祈善微微眯眼,下一句尽显狠人本色:“沈小郎君愁这个?这事儿不难解决,全杀了。” 沈棠:“……” 杀了翟欢兄弟,写给翟乐的欠条也不用还了,也不会欠人情,祈不善是这个逻辑吧? 翟乐死不瞑目啊。 她扯扯嘴角:“不至于斯。” 要是小伙伴翟乐知道自己因为这种理由对他下杀手,她以后别想交到朋友了,祈不善尽出馊主意。沈棠迟疑了一会儿,道:“算了,笑芳交给半步吧……我对付那个都尉。” 祈善道:“十等左庶长,你行吗?”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四宝郡的大致情况他都摸得差不多,杨都尉是四宝郡驻军武胆等级最高的武者—— 十等左庶长。 是的,没看错,十等左庶长。 比共叔武的九等五大夫还高一等。 这人经历也算丰富,年轻时曾随军征战四方,跟现任郡守的座主有袍泽之情,一块儿打过仗。只是行事优柔寡断、性情暴躁、才能平庸,偏偏自视甚高,得罪不少袍泽。 后因延误战机被那位座主惩戒,罚了军棍、遭了贬斥,再加上得罪的人多就被调到四宝郡驻军统兵。自从被调到四宝郡,他也郁郁不得志,修炼松懈又没有太好天赋,还失去战场立功机会,武运积累速度可想而知。 他而立之年晋升九等五大夫,十五年过去才是十等左庶长……可以说是几无寸进了。 估摸着杨都尉内心最厌恶的人,那位座主可以高居榜首,其次便是当年打压过他的政敌。 虽说如此—— 但十等左庶长毕竟是十等左庶长。 老将宝刀未老啊。 己方就这么点儿人。 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虚。 沈棠眉头一跳:“你说我不行???” 正欲发作,祈善将早已备好的酒囊取了出来,绝对是烈酒,还是泡着各种滋补药的好药酒,以自家沈小郎君沾个筷子都罪的酒量,保证这一酒囊烈酒下肚,罪上一整宿。 沈棠:“……” 祈不善真他娘是个狠人啊。 沈棠接过酒囊。她原先跟褚曜一组,但被祈不善用“无晦狠不下心喂沈小郎君喝酒”为借口,愣是调换了组别。呵呵,褚无晦舍不舍得她不知道,但祈不善是真的舍得! 眼睛一闭,心一横,仰头咕咚咕咚。 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变得腥辣又刺激,滚烫的热意瞬间冲向她两颊,沈棠咚的一声脑门撞树上。秒醉,秒醒,耳边听到祈善道:“沈小郎君可还记得那一伙窃宝歹人?” 沈棠水润的眸子眯了眯。 危险地道:“记得,在何处?” 祈善指着前方远处黑乎乎的大团阴影:“前方便是,我等查明消息,这伙贼人图谋不轨,欲在此设兵,截杀共叔武身上‘珍宝’。在下冒死向沈郎告密,沈郎意欲何为?” 他说一句,沈棠的脸色便黑一分。 她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的软肉因为愤怒而绷紧:“此等无耻歹徒,杀光亦不为过!” 祈善道:“倒也不需如此。” 沈棠冷冷看他:“此话怎讲?” 祈善从容不迫地忽悠沈·醉鬼·棠:“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为首的那名十等左庶长伏诛,其余残兵败将不足为惧,只作鸟兽散。善愿为沈郎效犬马之劳,助一臂之力。” 沈棠做思忖状:“准你与我杀敌!” 祈善表面很狗腿,内心已经忍俊不禁。 他倒不知沈小郎君醉后,竟有几分坊市话本中枭雄猛将的派头,说话一套一套。倘若他知道有个词叫“中二病”,估计就懂了。 夜黑风高,杀人之夜。 翟乐正打坐运转武胆调整状态,看似闭目小憩,实则暗暗感知天地之气,一侧翟欢也是如此。几乎是某一时刻,二人同时睁开双眼。翟欢向后一跃,右手一挥,数丈高的黑白文气翻卷着,在临时营地边缘拔地升起。 翟乐左手化弓,右手化箭,弓弦瞬间满月,朝着天空射出一支特殊的箭矢,升空之时发出极其刺耳的箭鸣之声,传遍整个营地。武气化作的箭矢升至最高点,四散炸开。 刺眼的白光乍一出现又转瞬消失。 这是哨箭! 杨都尉猛地睁开双眼,他正疑惑这支哨箭的源头,强烈撞击自营地边缘传来,引得地面摇晃,狂风席卷,刚刚惊醒的士兵还未来得及散去睡意就被吹得东倒西歪。 仅一个照面,翟欢脸色骤变——他知来者不善,但没想到来者能不善到这种程度!、 那位有文心文士,底蕴绝不在他之下。 两面文气城墙碰撞,他这一面先裂。 不过,试探一招也争取了时间,足够翟乐射箭示警全营。殊不知,这一箭不仅示警了全营,还示警了另外一组敌人。 共叔武精神一震。 好家伙—— 再拖一会儿他都要睡了! 抖了抖全身筋骨,运转武胆, 黑色武气自脚下向上蔓延,覆盖全身。 黑色虎头兜鍪,头顶一束红缨,铠甲皆以黑色“山”字甲片串联而成。披膊护肩,双腕戴虎头纹护臂,胸背甲覆盖整个上身,甲裙长至小腿,腰间正面戴着威风凛凛的虎头护腰,脚踩黑色皂靴。 手持一柄比身还长半个头的偃月长柄刀! 他满心欢喜等待搭档的文心言灵,结果—— 褚曜:“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共叔武:“……” 156:行动(十四)【求月票】 共叔武这会儿不在状态。 看似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实则双目呆滞、怀疑人生——他真的是逃亡了近半年,而不是蹲在深山老林几十年?为什么他突然看不懂时下的文士潮流了?上来就这么野? 虽说世上文武言灵千千万万,每个人的言灵习惯都不同,可谓是千人千面,但言灵发展了两百年,无数前人通过自身的经历和摸索,千锤百炼之后总结出切实可行的套路。 这些经验套路就是基础必修课了。 例如“文心文士基础十则”之流,它们通俗翻译一下就是——“文士必须掌握的xx条文心言灵”、“教你快速掌控你的文心/武胆”、“言灵,从入门到精通”、“修炼的诀窍”…… 各式心得,百花齐放,但万变不离其宗。 至少共叔武接触过的文心文士,或以防守为主、或攻守兼备、或偏向进攻……但不管是哪一款,基本都是以武胆武者为作战核心、自保为辅助,【明哲保身】一定要给! 所以说—— 褚无晦,他的【明哲保身】呢??? 不给【明哲保身】,那【居安思危】、【曲突徙薪】这些有着防护作用的言灵也行啊! 结果呢??? 褚先生一上来就是【沉水入火,自取灭亡】!文气如两道七八丈身长、龙鳞黑白的巨龙,交缠咆哮,视死如归般往敌方大本营撞去,每片龙鳞都带着令人心惊的阴森邪气。 “还有第二个?” 翟欢眼皮狠狠颤了颤。 仅凭那两道文气长龙的个头和威势,他便知道暗中那名文士也是难啃的硬骨头, 还不待他有动作,燃烧火焰般的墨色武气正面杀上去。原是翟乐化出武铠,四指将弓弦抓至满月。一阵轻颤嗡鸣后,箭矢划破长空。长龙连哀鸣都未发出,碎裂四散。 翟乐诧异道:“这般脆弱?” 翟欢见四散文气如鹅毛大雪翩翩落下而非彻底消失,心下一紧:“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话音落下,以营地四周为界,升起一面微透明的黑白穹顶,无数类似文字的图案盘旋其上。 这面穹顶彻底合上至少需要三息功夫。 翟欢正庆幸反应及时出手快,这大半“雪花”应该……这道念头还未完全浮现,“雪花”触碰到穹顶,漾开一圈圈水波涟漪,穿过穹顶屏障,毫无阻碍地继续往下飘洒。 翟欢:“……” 兵卒们经过气浪狂风的细卷,睡意早就飞了个干净,急急忙忙拿起武器,三五成群准备迎敌。他们倒是想列出军阵,但并没有施展的空间,临时营地被税银车辆占满。 兵卒们集合到一块儿尚且不容易,更遑论说摆开阵势迎敌。杨都尉又气又恼又恨,没想到贼人居然这么大胆,连他负责押送的税银队伍都敢下手,当即施展武气化作武铠。 提枪上马,怒吼道:“不用慌!” 此人声如洪雷,传遍整个营地角落,兵卒瞬时有了主心骨,却不知真正的危险已经逼近。 “雪花”飘落肩头、发顶、肌肤…… 一碰即化,钻入人身。 强烈的低落情绪穿过心灵罅隙,蔓延至四肢百骸,畏惧、怯懦、怕死、仿徨、狂躁……甚至有人在极度惊惧之下看到尸山血海、血亲惨死。更有心性不足者,欲提刀自戕。 营地彻底乱作一团。 兵卒慌慌然如无头苍蝇。 这一切就发生在几息之间。 共叔武:“……” 突然感觉他是个假的武胆武者。 但他毕竟作战经验丰富的战场老手,内心思绪万千却丁点儿不影响手上的动作。长弓一射,射落冲他们而来的十数支箭矢。 褚曜神情毫无波澜:“位置暴露了。” 共叔武:“……” 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刚才动静那么大,敌人没发现他们的位置才叫有问题。他这会儿倒是想拍马冲杀上去,只是——褚曜的行动让他多少有点慌。 褚曜似看出他内心一闪而逝的迟疑。 “祝君——武运昌隆!” 共叔武:“……” 谢天谢地! 事实证明,褚曜受的是正统文心文士教育。哪怕文心被废多年,但扎实的基本功和深厚底蕴让他出手毫无滞塞。带给共叔武的言灵加持也不亚于他曾接触的任何一个文士。 除了知情者,谁会相信这么一个出手果断利落、言灵手法自如的文士,曾有过一段极其漫长而晦暗的低谷人生,而今天是他阔别多年,第一次施展文心言灵? 杨都尉手中化出一丈长的三刃刀。 刀柄长七尺,手腕粗,重八十八斤! 只见杨都尉将长刀重重掼地,刀柄末端没入地上裂石三寸深,以其为中心向四面延伸蛛网状裂纹。肉眼不可见的气息四散激荡,威严肃杀之气随之兜头笼罩。 士兵们打了个激灵。 一部分人醒了,但仍有一部分士兵情绪泥低迷,面露恐惧,恨不得丢盔弃甲。若此时地上有裂缝,大概要排着队将裂缝填满了。 杨都尉当即斩下一人头颅。 “退者,立斩!” 他动了真格,这才勉强压下骚动。 不过,这点儿只是杯水车薪。 兵卒们赶了一整天的路,绕道之后体力几乎消耗干净,再加上恶劣的环境条件,不管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没有彻底恢复,能恢复五成都是乐观估计。 接连抵御数道偷袭的翟欢:“……” 他简直要气笑了。 见过迟疑不定的人,但从未见过这么墨迹的。 不知道战场瞬息万变,主将迟疑一瞬也会拉无数士兵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个时候还犹豫什么,管那些体力不济、精神颓靡的兵卒做什么? 直接武气化兵,组建抵御敌人的防线啊! 再不济—— 化出武铠让兵卒上阵也行…… 翟欢这边有种日了狗的心情,庆幸的是自家堂弟是个靠谱的,直接祭出了武胆虎符,只见冲天而起的墨色光柱,暴力冲开了还未完全落下的“雪花”, 翟欢这边有种日了狗的心情,庆幸的是自家堂弟是个靠谱的,直接祭出了武胆虎符,只见冲天而起的墨色光柱,暴力冲开了还未完全落下的“雪花”, 157:行动(十五)【求月票】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其势如彍弩,节如发机。 这位杨都尉也不是初涉战场的新兵蛋,但此番令人瞠目的表现也在侧面证实了一点——他这些年的不得志也不是没原因。 几名属官围了过来。 或神情凝重,或紧张求救。 其中有跟随杨都尉多年的老兵,也有近两年被提拔上来的新人属官,实战经验没几次,参与最多的还是剿匪。那些匪徒,大半是活不下去不得不落草为寇,剩下的可能是附近郡县流窜过来的歹徒,十有七八都是普通人。 对付他们自然没有多少难度。 但,此番敌人一上场便是两名不知实力底蕴的陌生文士,暗中还不知藏着多少人马。他们连敌人的面都没有看到,营地已经有四十多名兵卒提刀自戕,鲜血喷溅,洒满木车。 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可比那些没有多少反抗能力的土匪大得多,那位惯会揣摩上司心情的属官,此时就被吓得慌了神。 一时间都忘了他自己也是武胆武者。 “都尉——” 身侧另一名属官直接给了他肘击。 这么大声做什么? 生怕敌人不知道都尉在什么方位?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杨都尉猛地醒过神,慢一两拍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正欲出手弥补,翟乐已经先他一步做了他本应该做的事情。那名一袭墨色甲胄的少年人沉稳果断,丝毫不乱。 恍惚间,还以为他才是主将。 杨都尉内心并无任何不快,大敌当前,御敌才是重中之重,私人恩怨完全可以放一边。 营地兵卒有一千。 翟乐作为七等公大夫可以选择化兵三百五,也能选择化出同等数量的兵卒武铠兵器。杨都尉乃十等左庶长,数量比他多,足有五百。他本来也想跟着照做,但被翟欢打断。 翟欢声音以密语形式传入耳畔。 他道:“化兵!列阵!聚势!” 这已经算得上命令口吻了。 杨都尉生性优柔寡断,有选择困难症,私下脾气也不算好,耳根软爱听好话,但此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会听从命令且执行力极强,当即便照做。 毕竟是十等左庶长,同样是武气冲月,杨都尉引出来的阵势比翟乐大了不止一倍,气浪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冲散褚曜带来的阴影。完全清醒过来的士兵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袍泽尸体,不寒而栗。完全想不起来那股想自尽的冲动从何而来…… 随着军阵气势凝聚,欲杀敌而后快的强烈情绪稳稳占据了上风,无形力量充盈四肢。 但紧跟着又出现第三道武气冲月之景。 观其气息,仅比杨都尉弱上一线而已! 翟欢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故面不改色。 “仁能附众,勇能果敢,严能立威严。” 将者五德,智、信、仁、勇、武。 三道言灵文气没入杨都尉体内,这使得他本就浑厚强横的气息节节拔高。眨眼功夫,五百军容整齐的武气士兵落在营地四方。若细看,便会发现它们身上藤甲比平常状态凝实,肉眼可见地精致,武器更沉更锋利。 与此同时,褚曜也跟着发动“将者五德”,只是不同于翟欢仅有三道,他是五道齐发。 瞬间拉平共叔武跟杨都尉的等级差距。 共叔武内心几乎要感动落泪。 褚先生宝刀未老,出手堪称模范示例。 他率领武气兵卒结阵冲杀向那块临时营地,双方武气兵卒持盾相撞,杀喊声嘹亮震天。 武气兵卒,说白了就是武气凝聚的傀儡士兵,本身并无自主作战意识。实力受主将直接影响。主将气势胜它们胜,主将气势弱它们弱,甚至会无心恋战,丢盔弃甲而逃。 同样的,它们如何进攻如何配合也需要人为操控,不然就会盲目向己方以外的敌人下手。 混战之中,高级武胆武者的破坏力是强大的。 要么双方安心居于大后方操控武气士兵,要么将对将、兵对兵,防止高级武胆武者对普通士兵下手。杨都尉比谁都明白这道理,他几乎不假思索交出了武气兵卒的控制权。 准备揪出暗地里的对手。 只要杀了敌方首脑…… 翟乐也是同样的想法。 只是让二人万万没想到的—— 敌方的首脑并非那名陌生的九等五大夫,而另有其人。几乎无人反应过来,一道人影如一枚威力惊人的石弹冲杀向杨都尉,此人手中利刃在空中留下雪白光影,眨眼便从临时营地边缘杀向了在场实力最强者—— 杨都尉不慌不惧,横刀骑于马上,挥舞大刀劈出丈余刀气。只见刀锋泛着淡黄微光,胯下战马似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嘶鸣。 铮得一声! 两件兵器狠狠撞击到一块儿,气浪炸开,狂风沙暴吹得普通兵卒东倒西歪,本就混乱的营地越发没有章法。护卫周身的属官欲上前助阵,却不防脚下冷不丁升起的黑白文气。 这道文气死死缠绕战马四蹄,还绞得战马生疼,哀叫不止。他们只能看着杀过来的敌人不仅没被刀气砍成两半,还稳稳踩上马首,同时抬脚飞踹向杨都尉胸口护心镜。 那一脚也不知用了多大力道,竟将杨都尉直接踹下了马背。一众属官这才看清来人模样,一名身穿半旧裋褐,胸膛半敞、肌肉臌胀、身形魁梧的高壮络腮胡、刀疤脸大汉。 此人还生得一身匪气,裤腿高卷至膝盖上侧,露出两条粗壮有力、肌肉硬实的小腿,属于普通人看到了会忍不住生出主动递上钱袋的主儿。唯一令人觉得违和的是—— 这名壮汉的武器既不是大锤、也不是大刀,更不是大斧头,而是一柄修长漂亮的窄剑。 剑身雪亮细长,造型朴拙无华,最出彩的便是它的剑柄,缠绕着九条形态各异的金龙,以剔透宝石为九龙双眼,低调中散发着些许奢华,隐约还能听到金玉之声,龙吟虎啸。 壮汉出手一点儿不讲武德。 先是暴力踹人下马,又是趁着几个属官被文气所困,脚下重重发力踩断马首脖子。 那匹可怜马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烈短促哀嚎,马身砸向地面扬起灰尘,壮汉则借力杀向杨都尉。诚然,壮汉出手过于意外,杨都尉猝不及防下吃了一个小亏。 不过他也没多狼狈。 158:行动(十六)【求月票】 杨都尉身在半空就调整好重心。只是壮汉那一脚力道强横得惊人,不止让杨都尉气息翻涌,双足还在地上留下两道长痕,足足倒退丈余才彻底稳住身形。 刚站定,来敌不给丝毫喘息之机又杀到。 杨都尉气结,持刀奋起杀了回去。 兵器交锋,铮铮作响。 翟乐为何没杀过去帮忙? 根源出在那柄剑。 以文武之气凝化兵器不是啥新鲜事儿,但那种风格的细长窄剑他只在一人身上看过——那就是他好一阵子没见过的沈兄。 翟乐:“……” 一时间,他的内心有千言万语。 就在不久之前,顶多几个时辰前,他还心心念念沈兄以及沈兄文气化作的各色美酒。 路过山道想起梁山众好汉“贩枣卖酒”,他便应景地响起沈兄,还笑道——若让沈兄去“智取生辰纲”,言灵一出,沈兄都不用自费腰包买酒买枣,不比梁山好汉还要赚? 他还暗下遗憾,没正式跟沈兄道别。 如今世道,未来天南地北,恐无再逢之期。谁知道、谁知道沈兄这么不禁念叨!!! 他们不仅再逢了,还是以这种形式…… 凭着那柄特殊的长剑,翟乐有九成把握这名杀气腾腾的壮汉就是他认识的那位沈兄。至于为何模样大变……嘿嘿,莫要忘了,沈兄身边可是有一位伪装无双的祈元良文士! 如此说来的话—— 刚刚出手的那名九等五大夫根本不是什么陌生人,应该就是共叔武,两名文心文士呢? 其中一人必是祈元良先生。 另一人又是谁? 翟乐脑洞再大也没往褚曜身上想。 毕竟褚曜武胆被废,落魄多年是公认的事实,哪怕使了特殊手段恢复,时间上也来不及。 正想着,一道危险气息杀到。 定睛一看,竟是一名身穿黑色狰狞铠甲的魁伟武者,武者手中化出一柄长刀,只取他面门而来。此人杀气腾腾,若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有可能被对方斩于马下! 危机感让翟乐不敢掉以轻心——即便他知道眼前这名仅露出半张方正下颌,气势逼人的武者是熟人——可是,呵呵,战场之上只有敌人,熟人就会手下留情不杀你吗? 抱着这种天真幻想的人根本活不下来。 翟乐虽年少,但经验不少,心智心性都相当成熟。莫说眼前敌人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勉强只能算熟人的共叔武,即便是血肉至亲,也要全力以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铮铮数声。 兵器正面交锋数次。 九等五大夫对七等公大夫,仅仅两等的差距便是极难跨越的沟壑。共叔武明显还有余力,但翟乐每一下都要尽全力。虎口发麻,手掌发红,胸口发闷,心下暗暗叫苦。 武胆武者其实也有派别之分,翟乐本就不是擅长力量的武胆武者,他更倾向于速度和技巧,论持久也有所不及。仗着天赋经验和技巧,若是同等实力的对手,他赢面居高。 但在绝对力量面前,再多花哨的技巧都是没用的,天赋这玩意儿也不能折现啊,经验就更扯淡了——眼前的共叔武论经验胜两个他。一时间被压着打,勉强保持不败而已。 他处境不好,翟欢怕是最着急的。 没有一丝丝迟疑:“三心二意。” 整个队伍除了他还有一名文职属官也是文心文士,不过那名文士实力不济,反应也慢,估计也没处理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大场面,又被暗中的祈善和褚曜轮流着戏干扰。 因此,此人光是指挥调动普通士兵都手忙脚乱了,更别说分出多余心力照看翟乐这边。 自家堂弟自己心疼啊。 哪怕他知道文心文士一旦用了诸如“三心二意”这样的分神多控言灵,文气消耗速度会翻倍增加,也没有旁的选择。仅一个呼吸功夫,脚下涌上两团如粘稠流水一般的文气。 一团为黑,一团为白。 三人三心归属三方。 一方以文心言灵策应翟乐,一方辅佐杨都尉,剩下一方指挥罩着翟乐武铠的三百五十名兵卒。因为营地不大,千余人根本摆不开阵势。基本都是用武器正面近距离交战。 不对—— 翟欢很快发现敌方数量不太对劲。 好似要印证他的猜测,漆黑密林间时不时射出几十箭矢,连瞄准都没有那种。战场就这么大,己方除了武气兵卒就只有沈棠和共叔武,剩下的全都是敌人,还需要瞄准? 每一支箭矢撞上文气穹顶,都会激起阵阵涟漪波纹,之后与文气相抵,消弭无形。 看似徒劳,但细心观察便会发现一轮箭矢过后,下一轮箭矢引起的涟漪会比上一轮大,文气穹顶从原先的纹丝不动,逐渐有些晃动弧度。第九轮之后,穹顶出现一丝丝裂纹。 第十轮—— 所有箭矢都盯准了那一道裂纹。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头顶那面笼罩整个临时营地的文气穹顶,应声碎裂。文气碎片在半空消弭飘散,剩下的箭矢再无阻挡! 大部分箭矢都被兵卒中的二等上造或者末流公士击落,但也有一部分狠狠洞穿普通兵卒。那些有武铠护身的兵卒一时并无危险,但那些什么都没有的士兵可就惨了,惨叫过后再也起不来。 随着双方交锋,杀喊声不降反升。 每一刻都有兵卒被砍重要害,或脖颈或面门或手臂或大腿……抛下一地不知是谁的断肢残骸。不少武气兵卒被砍中致命部位或者被兵器捅穿,碎了半个身体,便无声消散。 杨都尉余光看到这一幕气得目眦欲裂。 武气兵卒和活生生的兵卒能一样吗? 前者阵亡了还能再凝聚召唤。 只要武气不枯,它们就没有死亡一说。 普通士兵却是血肉之躯,命只有一条。 他怒不可遏,叱骂道:“小贼,纳命来!”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和多余动作,奋起蓄力凝聚于刀身,整个人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金黄火焰,巨大的刀气携着无穷杀意劈向沈棠,似要将所有的恨意和杀意凝聚于此,劈开贼人胸膛。 159:行动(十七)【求月票】 看着在眼前急速放大的金黄火焰。 沈棠冷脸持剑横身,轻吐数字。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此处战局吸引战场上数道目光。 褚曜和祈善更是暗中捏紧拳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不敢有丝毫的分神,等待最终结果。 金黄火焰所过之处,脚下焦土一片,连周遭空气都被烧得扭曲,映出杨都尉那张被愤怒杀意扭曲的脸和猩红充血的双眸。 他一路带着爆音,持刀劈向沈棠胸口。看似一击必杀,仿若滔天巨浪吞噬一切,让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心生无力绝望。杨都尉甚至看到沈棠被一劈两半,横尸当场的未来。 结果—— 铮! 透明剑气以一往无前之势迎向金黄刀气,细长雪亮的剑身稳稳挡住数倍于己的刀锋。 被从中劈开的刀气掠过沈棠,在她身后地面拉出两道数丈长、三尺深的沟壑,袅袅烟尘随气浪上升,看得人目瞪口呆。 交锋的一瞬,杨都尉脸色大变。 这一击不似砍在剑身,倒像是跟一座无可撼动的山岳相撞。他似断了线的风筝,被反弹的巨力打飞出去数丈远。路径之上的兵卒也被一一撞飞,咚咚落地,呕出大口的污血。 参战的几位文心文士有先见之明,几乎是第一时间开启了防护手段,保护脆弱的耳朵。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交锋碰撞发出的巨鸣震得人耳鸣,数息听不到除嗡嗡之外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头疼欲裂,呕吐不止。距离稍近的池鱼也倒霉遭殃,在气浪冲击下连滚带爬,或被吹得睁不开眼,发巾凌乱,被迫吃一嘴巴的土。 祈善:“……” 褚曜:“……” 连蹲在营地二十丈开外的他们都受了不小影响,可想而知战场中心会是什么情形…… 见此情形,祈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饶是他戴着厚厚的滤镜,也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其他话来,他该说什么? 说出去谁能信? 一个文心文士!仅凭一人一剑,正面抗下一位十等左庶长的全力进攻——要知道这一击甚至能劈开普通小城城墙,一人高的巨石也能击碎。那么抗下这一击的人力量又如何? 单看方才豪迈英武又尽显暴力之美的举动,祈善敢拍着胸脯说,已经远胜世间九成的男。让他们怎么相信沈小郎君的话?又有哪个眼瞎的会信这厮的话?相信“他”是女娇娥? 祈善二人内心都有无数的吐槽想说,但现在显然不是较真儿沈棠究竟是男装大佬还是女装大佬的时候,因为—— 杨都尉被巨力震得五脏六腑似要位移,沈棠这边也不太好受。 身形未动,但大半截小腿被迫陷入地里。 上身衣衫遭不住,碎开一道道口子。 暴露在外的肌肤满是淌着血的血痕,伤口流出的血液,仅仅几息便洇湿了布料。这副狼狈模样都不用多化妆,拿出一只豁口破碗往街边一趟,妥妥就是一个新鲜出炉的乞丐。 嗯,还是丐帮长老或帮主级别。 “噗——” 胸腹血气激荡,铁腥味涌上喉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吐出一口血,眼前出现重影。 那一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言灵一出,原先文气充盈的丹府被瞬间抽取一空。 若非上阵之前,祈善还用特殊文心言灵借了不少文气给她,她甚至发动不了那句言灵,便会跟以前两次那样昏厥过去。 沈棠握着“慈母剑”的手指收紧,呸的一声吐出残余血沫,抬起眼睑,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冷无情,似乎能映出杨都尉的死。敏锐注意到沈棠处境不妙,祈善二人前后脚出了手。 祈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褚曜后发而言灵先至。 “气化流行,生生不息!” 两道言灵下来,沈棠惨白的面色逐渐浮现些许红润,连隐隐作疼的胸口也舒畅不少。她大喘一口气,咬牙持剑起身,脚下发力,再度杀向杨都尉!高高跃起,千斤坠下。 “小贼,来得正好!”杨都尉瞪大一双铜铃大眼,大喝一声,右手拖刀,双足蓄力,魁梧身躯似一发小炮弹般迎接上去,喉间溢出一声兽吼一般的叫喊,“来啊!老子怕你吗?” 武器相撞,铮铮作响! 二人杀过之处,留下无数密集的刀剑残影。营地现场士兵不敢靠近,杨都尉的属官更是无从下手,帮不上忙还被逼得远离。翟欢倒是时不时能拉上一把,局面僵持不下。 几人忍不住在内心呐喊。 凶残! 真的凶残! 临时营地几乎被二人交锋的冲击犁一遍。不慎被波及的普通兵卒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踏上阎罗殿报道的路。 死不瞑目! 几人内心萌生出同一念头—— 那名盗匪壮汉究竟是何方人士? 为何此前没有听过一丝风声? 与十等左庶长正面交锋,还不着半件武铠护身,这究竟是自信能接下所有攻击不失手,还是自负自己不会受伤?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问题能深深困扰几位属官,却困扰不了翟乐,因为他深知——哪是沈兄自信自负啊? 他根本没武铠,又如何化铠? (:3_ヽ)_ 因为他是文心文士! 倘若众人,特别是杨都尉意识到这点的话,不知会不会吐出血来。翟乐暗暗苦中作乐地想着。不过,杨都尉会不会吐血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要吐血了。 铛! 在共叔武步步紧逼之下,武器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而共叔武下一击仍是同一个位置!这一次,裂痕进一步扩大,如蛛网一般向整个刀身蔓延四散。 翟乐运转武气去修补裂痕。 但修复速度远不如敌人破坏速度。 终于—— 一声碎响过后,武器彻底报废。 共叔武的大刀砍在他右肩。 刀锋和肩甲表面的甲片相撞,带起一串激烈火花,翟乐直接被打飞出去,咬牙咽下血沫,捂着肩头位置。手掌之下,已经出现裂纹的甲片在武气缠绕下缓慢修复。 翟乐呼吸越发粗重。 手臂疼得险些抬不起来。 他不是没跟九等五大夫打过,远的不说,光说近的,先前在土匪寨就跟共叔武切磋好几次,但那时候只是友好切磋并没动真格。 仅仅两等的差距就这么大…… 160:狼烟【求月票】 翟乐内心非常清楚一点。 方才若非武铠相护,那刀绝对能将他从右肩膀往左腰腹,劈砍成整齐两块。 武铠肩甲甲片出现了碎痕,绝对禁不住同一个位置砍第二刀!下一刀绝对会碎! 届时—— 翟乐几乎能预见那个场景——侥幸点只是失去这条手臂,倒霉一点原地英年早逝! 不过,这又如何?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少年那双桃花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璀璨,他重新化出一柄红缨钩镰枪。 共叔武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少年天赋几乎是恐怖的。 或许连翟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时时刻刻在进步,即使这点进步并不明显,但每次都能带给共叔武不一样的惊喜和压力。 倘若翟乐能活到成年,不,只要再过两年,超越他是板上钉钉。一个人有天赋有悟性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还努力。 共叔武稳了稳气息,见翟乐斗志昂扬,不仅没有被死亡笼罩而低迷,反而越战越勇。 不由得笑道:“好!来得正好!” 兵对兵,将对将。 后者是我方占了上风,但前者的天平却逐渐往敌方倾斜。褚曜二人对此也很无奈,毕竟己方人数少,武气兵卒的主将还将全幅心神放在对敌上,无法持续性给予武气修复。 本身人数就是劣势,武气兵卒死一个少一个,差距慢慢被拉大,所以整体战局看着还是僵持不下,除非——一方主将被斩杀! 要么翟乐被斩首,要么是杨都尉! 巧的是,翟欢也是这么想的——要么那个刀疤壮汉被杀,要么九等五大夫伏诛。 他与褚曜眸色微暗,一个准备抬手一个落在袖中的手指变化手势,正欲发动什么文心言灵,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变故发生—— 天边倏然自下而上,升起一道雪白明亮的光,路径拖下长长尾巴,有点儿像流星。 不过,谁家流星不是从天上坠落? 这道从地面升起的光,倒像翟乐先前示警众人的哨箭,但哨箭威力还没这么强,示警距离也没那么远。光芒在最高处炸开,一道带纹路的焰火转瞬即逝,是烟火? 仿佛要回应一般,远方又有一处位置升起了同样的光,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每一道都隔着很长一段距离。 沈棠不关心这些,她眼前只有杨都尉一个敌人,全身心投入其中,一想到能将敌人脑袋从他脖子上摘下,便浑身颤栗。 冲动,嗜血,兴奋,愉悦! 这种感觉让她通体舒畅! 扑—— 剑锋入肉,溅起一大片血花。 原来是杨都尉失神一瞬,上臂肩甲被剑锋划开,留下一道半指节深伤口。 刺痛让他皱眉。 翟欢下一瞬施加的文气护体则让他躲开沈棠致命的第二击,他突然一改先前不要命的粗暴打法,口中念出一道言灵,纵身一跃,骑上狂奔之中由虚转实的高大战马。 沈棠见他想跑,气得眼睛都红了。 这是欺负她没有马? 谁说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你要杀吾还是要截税银?” 沈棠不解:“有区别?” 眼前这个碍事儿便是护着税银的恶龙,杀掉他就能获得宝藏,二者之间有本质区别? 杨都尉铁青着脸,不甘心地瞪着沈棠那张刀疤脸,恶狠狠地道:“若你要税银便给你!” 沈棠:“……???” 另一边,翟乐和共叔武也默契停手。 不,准确来说是看到那几道依次升起的光团就停下来了,他们清楚那光代表什么。 是“狼烟”! 所谓“狼烟”便是边防发现敌情的时候,在烽火台点燃的烟火。不过那都是两百余年前的定义,如今的“狼烟”稍作改动,性质原理跟翟乐先前射出的“哨箭”差不多。 不同颜色的“狼烟”代表不同含义,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狼烟含义也各自不同。但不管是什么,狼烟升起就代表有战事。 杨都尉如何不知? 这道狼烟的意思是回援。 不计一切代价、损失,回援州府! 这会儿还在四宝郡境内。 州府代表的意思便是孝城了。 杨都尉气得红了眼。 若是寻常麻烦,何须升起狼烟示警?因此,他内心在不甘心也只能选择割弃保护的税银,选择带兵回去查看情况!不仅是因为狼烟军令,还有便是他的家人亲眷都在孝城。 另一重则是,继续打下去,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一伙人和让孝城升起狼烟的敌人是一伙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合呢?因此,他需要出言试探! 若沈棠答应便代表不是。 若坚持要打,多半有猫腻。 周遭火光明亮,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伤,杨都尉的半张脸也被污血染红。他忍着怒火和伤势,咬牙咽下血沫:“你待如何?” 沈棠歪了歪头,冷漠看着杨都尉。 讲真,她挺想拿下杨都尉的人头。 不过话到了嘴边就变了。 “行,人走,财留下。” 杨都尉红着眼睛,声嘶力竭下了停战命令,率领剩下八百多号人往来时的方向撤退。翟乐捂着胸口,平复激荡的气息,深深看了眼共叔武和沈棠,咬了咬牙,召出战马。 骑行途中捞走文气即将见底的堂兄。 共叔武没趁势下手,任由他离开。作战的时候怎么阴怎么来,但双方共同停战,再偷袭就是小人行径了。不多时,临时营地只剩沈棠二人和窸窸窣窣两百多个武气兵卒。 祈善二人来的时候,沈棠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打生打死,怎么突然说退就退了?” “多半是因为那些狼烟。” “那是狼烟?他们是去回援?” 褚曜神情凝重:“怕是如此。” 共叔武收回武铠和武气兵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什么情况能比这些税银更加重要?” 褚曜问:“半步也不知道?” 共叔武冷笑了声。 “吾怎知?” 辛国灭国,龚氏发配,他只领过辛国的俸禄,从未替庚国效过力,哪会知道庚国治下的四宝郡各色各式狼烟代表什么意思? 这是军中机密,轻易不得外泄。 161:孝城乱(一)【求月票】 “不管是什么,狼烟一起,总不是什么好兆头。”褚曜目光幽幽看着第一道狼烟升起的方向,还未等他深入感慨什么,余光看到祈善将外衫脱下递给了沈棠,他一把夺下。 祈善皱眉:“你作甚?” 褚曜反问道:“你又作甚?” 准备伸手去接的沈棠,看着被褚曜一把扼住手腕的祈善,狐疑问二人。 “……你们作甚?” 共叔武:“……” 啊,那种被彻底忽视的感觉又来了。 祈善不过瞬息就明白褚曜的用意,扯了扯嘴角,指着沈棠反问褚曜。 “你莫不是真信了?” 所以避讳他这个“外男”主动借衣裳? 这真大可不必。 如果说祈善在今天之前还是将信将疑,今天过后就彻底不信沈棠那番鬼话了。 试问,哪家女儿能是这般的? 哪怕有林风这个例子,证明女子也能开拓丹府,但看看人家是什么画风,再看看沈小郎君又是什么画风?属实超出他知识范畴。因此褚曜的反应在他看来就有些“不可理喻”! 褚曜面无表情:“一九。” 一分信,九份疑。这一份相信还是看在天命滤镜的份上给的,之所以阻拦,原因倒也简单——他嫌弃祈善的外衫不干净。 祈善:“……” 褚曜又解释一句:“你衣衫沾着血。” 因为衣裳颜色比较深看不太出来,但祈善身上的确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之气,凑近也能看到鲜血自内向外渗出,连外衫都沾上了。 褚曜略诧异:“你何时受的伤?” 沈棠一听也看了过去。 目光闪烁着担心,又有几分不解。 文心文士虽然没多少战力,但以祈善剑术和言灵造诣,普通士兵想抓住他都有难度。方才一战,祈善又离中心战圈那么远,他上哪儿受的伤?关键是外衫完好无损…… 这只有一个可能——祈善身上一早就有伤,因为不慎崩裂,鲜血渗出才会染湿衣裳。 祈善则淡定地皱了皱眉,不甚在意地将外衫套回身上:“没受伤,大概是赶过来的时候没注意,被哪个倒霉鬼的血泼到了。” 褚曜细看祈善的表情,确实红润健康有气色,丝毫不见隐忍伤痛的痕迹,些许疑点就被他忽略。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沈棠披上——甭管这是五娘还是五郎,领口微袒,衣裳破烂,怎么看怎么不像样,沈棠没拒绝。 她打了个困乏的哈欠。 脸上泛起异样潮红,脑袋一点一点,仿佛下一息就能栽倒大睡。有了以前的经验,褚曜知道她这是要醒酒了,便道:“五郎困乏的话,先寻一处地方睡着,剩下交给我等。” 沈棠并未应答而是强撑精神,绕着共叔武走三圈,看得后者国字脸懵逼。再三确信她的“珍宝”还在,来截杀“珍宝”的敌人也被打跑,沈棠才放心地点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下一息,在三人惊讶目光中原地阖眼。 祈善:“……” 褚曜:“……” 共叔武:“……” 没一会儿,响起一阵轻微平缓的鼾声。沾酒即醉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站着秒睡的操作,惊得共叔武都没来得及询问沈棠绕着他走是什么意思,那眼神有些奇怪。 愣了好几息,他有些恍惚地问:“两位先生,这、这……该……如何是好???” 他们仅有四个人……啊不,三个。 这么点人手,即便他现在重新化出武气兵卒也搬不走那么多税银,而且税银目标太大,保不齐杨都尉会带兵杀回来。税银被截,最近风头估计都会紧,处理也不好处理。 烫手山芋,不好接啊。 褚曜二人对视一眼。 他们计划这么久,自然也考虑到这种情况,自然是将这些税银“藏”起来。此处偏僻,人烟稀少,不易被人发现。即便杨都尉他们杀回来估计也想不到税银还会在原地附近。 任何一个“歹徒”,拿到这么一大批巨财,谁不第一时间转移藏匿?岂不是夜长梦多? 待风头过去再将税银偷偷转移。 共叔武对此并未提出疑义,在他看来这也是目下最优解决方案,藏匿到附近可比转移要省力得多,效率也高得多。 与此同时,杨都尉等人也率领吃了败仗的残兵,火速往孝城方向赶。一路上气氛凝重,连平日最受信任的属官都不敢喘一口大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杨都尉敏感神经。 疾行两个时辰,东边晨曦微亮。 杨都尉熬得眼睛都冒出了血丝,但也知道兵卒熬不住,若不管不顾地赶路,哪怕用最快时间回到孝城或者半路碰到敌军,几百个疲劳残兵,不过是给敌人送战功! 无奈只能选择在一处溪边原地休整。 “杨都尉——”此时的翟欢文气恢复小半,面色看着比昨夜撤退时好了不少。 “翟先生。”杨都尉一改先前傲慢且目中无人的态度,多了几分恭敬和感激。这番举止并非作伪,昨日若无翟欢数次相助,先不说他这条小命,帐下士兵也保不住这么多。 翟欢问:“昨日的狼烟是……” 杨都尉也没隐瞒,沉声回答道:“那是不顾一切回援四宝郡州府的狼烟情报。” 先前撤退逃离,翟欢二人完全没必要跟着残兵一块儿走,毕竟这已经超出他们受的委托范畴了,但这两个年轻人还是来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杨都尉也不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自然不会再用先前的态度。 翟欢一惊:“孝城有难?” 杨都尉沉重地点头。 一侧的翟乐听了,俊脸一沉。 虽然狼烟能传递的情报非常有限,但事态严重到需要发出这样的狼烟,召回在外的驻军兵卒,由此也能推测出一点—— 敌人数量已经超越驻守驻军! 若考虑驻军还占着守城的主场优势,那么敌我兵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根本到不了升起狼烟的程度。反向推测出敌军数量或许有我军三倍、五倍……这个数量的兵力…… 回援等同于送死了。 翟欢问:“是什么势力?” 杨都尉双手狠狠搓揉脸,试图让自己精神起来——昨日耗费太大,又被那名歹徒打出内伤,他现在状态不比“强弩之末”好多少。 162:孝城乱(二)【求月票】 翟欢提的问题,也正是杨都尉想知道的。 这时,翟乐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向杨都尉求证:“杨都尉可知道……凌州作乱这事?” 杨都尉听懵了一瞬。 不是他理解有问题,而是翟乐这话的每个字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怎么就消化不过来? 什么叫“凌州作乱”? 他不可置信。 蹭得原地站起身,眼睛睁大似铜铃。宛若一头暴躁困兽般来回踱步,气息危险又不安,脚下地面都要被踩出两个坑了。终于,他沙哑着声音问:“你说什么……凌州?” 凌州出了什么事情? 凌州又是何时出的事情? 翟乐兄弟反应比他更震惊。 居然真的不知道? 这、这……饶是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翟乐只好大致说明情况,不过在消息来源上面撒了谎,他只说他前不久路过某处茶肆听到有商贾议论,并未扯出沈棠几个。 虽然不知道沈兄为何要拦截税银,但他相信沈兄是个赤诚坦荡的真君子,即便行了恶事也事出有因——更何况,此事未必算是恶事。四宝郡什么情况,他眼睛看得清楚。 能从一群骨瘦如柴的百姓身上压榨出那么多税银,还附赠一大批税银之外的奇珍异宝讨好国主郑乔,四宝郡郡守也是个狠人! 从这点来讲,翟乐更偏向沈棠。 因此,他守口如瓶。 未曾向杨都尉透露他的猜测。 “不知道,从未收到这个消息……” 杨都尉气得肝颤,眼白布满血红蛛丝,眼神凶狠好似一顿要吃十个人。 他粗喘着气,拳头被捏得指节嘎吱嘎吱作响,倏忽想到什么,吃了火药般火气暴增,叱骂道:“不对——凌州生乱,那郡守在这个节骨眼非得上供税银做什么?” 翟乐轻声插一句:“或许郡守也不知?” 杨都尉压抑不住怒火:“他能不知道?他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活这么大全靠运气吗?” 翟乐:“……” 这个……也说不准。 四宝郡沦陷,于他这个郡守有什好处? 翟欢道:“杨都尉勿怒,如今还不知是何方势力围攻孝城,也未必是凌州作乱势力。反过来想,若真是他们,反倒是好事。” 杨都尉不甘心地咽下火气,红着眼问:“翟先生为何这么说?若是那些暴民作乱……” 翟欢道:“乌合之众,难成大器。” 杨都尉一噎。 作为武胆武者,他是认同翟欢这个观点的。一群临时凑成的老弱残兵,即便人数众多,那也只是表面看着吓人。他们的武胆武者比例太低,谁让普通人连温饱都难? 他们会因吃不饱而揭竿造反,如滚雪球,所过之处纷纷有相同境遇的百姓响应,但——一群吃不饱的凑在一起就能吃饱? 饿着肚子打仗,能有多少战力? 又能产生多大的威胁? 哪怕孝城驻军选择当缩头乌龟,龟缩不出,守城拖延,拼粮草也能将敌人硬生生拖死。真正可怕的,万一攻城的敌军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粮草充裕,那才叫危险。 杨都尉烦躁地抓了抓发髻。 他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见杨都尉这边没突破口,翟欢也只能暗下摇头、无能为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私下的时候,他发现堂弟神色有恙。 自然是一番逼问。 翟乐支支吾吾:“阿兄,我、我——” 翟欢:“别撒谎,你一向不擅长这个。” 翟乐登时泄了气:“……哦,是这样的……关于昨夜那一伙匪徒,我其实有怀疑对象……” 翟欢也不惊讶,只问:“祈元良?” 翟乐大惊:“阿兄也知道?” 翟欢几乎要气笑:“这有什么难?” 真以为能压他一线的文心文士这么好碰见吗?阿乐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单纯,相信世间有巧合?从祈善出现到税银遭劫,即便祈善没动手,翟欢也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身上。 不为什么,只因为过于巧合。 再加上翟乐瞒不住事儿的表情…… 他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翟乐道:“哦,因为沈兄的剑。” 几乎没有认错的可能。 翟欢嘴角抽了抽,勉强将翟乐时常提及的“沈兄”跟昨夜那个刀疤脸壮汉对上号。 “可他不是文心文士?” 翟乐道:“是啊,是文士。” 翟欢:“……你管那叫文心文士?” 他无语,良久才看了一眼远处狼狈不堪的杨都尉,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让他难受。 翟乐摩挲下巴,略有迟疑:“有文气,有文心花押……的确是文心文士,没错的。” 翟欢:“……” 还真是活久见了。 被二人念叨的沈棠感觉鼻尖有点儿痒,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同时睁开双眼,半坐起身。 醒来已经天色大亮。 空气飘散着混合血腥味的泥土腥臭。 她揉了揉额角,仔细回想记忆。 没有悬念,啥也想不起来。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熟门熟路,她知道自己是喝断片了,换了个环境也没有大惊小怪。没一会儿褚曜他们便回来了,一个个空着手,她还以为是劫税银失败了。 “五郎醒了?” 沈棠问:“昨夜行动如何?” 褚曜:“一切顺利。” “税银呢?” 褚曜递给她一张羊皮图纸,道:“自然是埋了,待风头过去再取出来。头还疼不疼?也不知祈元良那厮上哪儿弄的烈酒,你昨夜打起来跟不要命一样……断没有下一次了!” 虽说五郎醉酒之后,勇武彪悍非常人能比,但也失了几分常人有的“理智”,一点儿不将伤口放在眼里。庆幸的是那些都是小伤,血量看着大,但绝大部分都是敌人的。 祈善如幽灵一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道:“褚无晦,战虽有阵,而勇为本。沈小郎君对敌英勇,不畏生死,如何不好了?” 沈棠一听,原来不疼的脑子瞬间嗡嗡作响,她急忙摆手,跳起身:“不疼不疼,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咱们快点回去吧,还得去接林风回家呢,晚去几天要跟我闹脾气的……” 她无耻拉出林风当挡箭牌。 褚曜哼了一声,不跟祈善计较。 四人稍作休整准备回程。 她的好心情在一处官道茶肆戛然而止。 163:孝城乱(三)【求月票】 四人轻装简行,脚程也不算慢,走了一个多时辰便碰到一处简陋的路边食肆。这种食肆做的就是来往行人商旅的生意。只是如今世道不好,一天到晚也碰不见几个客人。 不知道是四人来得巧还是旁的,食肆外停着好几辆车马,食肆内坐着十来个装束不同的食客。沈棠暗中关注脸色莫名发白的祈善,提议道:“我有些渴了,停下来歇歇脚吧?” 褚曜自然不会不答应。 沈棠虽能文气化酒,偏偏是个沾不得酒的一滴倒,他们带着的水囊也空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停下来补一补干粮也好。 “掌柜的,里头还有四个座儿吗?” 沈棠跳下摩托的背,扯着嗓子往食肆吼了一嗓子。掌柜探出头一看,脸上的不耐烦被吓了回去——无他,为了不暴露行踪,四人连同摩托都重新做了伪装。她外表依旧凶悍,让路人想主动递上钱包的狠人形象。倘若附近有凶杀案,十个差役九个抓她。 嗯,一看就不是啥好认。 其余三人分别化作管家、账房和护卫。 掌柜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端上谄媚讨好的笑容,说道:“有有有,好汉往里请。” 沈棠听了,内心兀自窃喜。 掌柜这话让她很想接上一句“给洒家端上来三斤牛肉三斤酒”,尽显仗剑江湖的豪迈气息。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来四个座儿,再来三壶茶一壶酒,四份饼子,尽快的。” 掌柜嘴角笑容一滞。 似乎没想到沈棠会这么抠。 不过,碍于这一行人的体格,他也不敢将腹诽说出口,转身将四人迎进食肆,命杂役扫了张干净矮桌。没多会儿,后厨端上来沈棠要的东西,唯一一壶酒是给共叔武喊的。 共叔武看着唯一的一壶酒,虽诧异沈棠的“区别对待”,却没主动询问,他不算好酒之人,但有酒喝总比喝茶水好。祈善二人神色平静,仿佛谁都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沈棠就更加不会主动挑明了。 该咋说? 说共叔武这样的壮汉,豪迈喝酒、大口吃肉才符合个人形象?两位文士优雅喝茶才不ooc? emmm…… 所以说,刻板印象害人。 沈棠也不是单纯来吃东西的,杂役路过的时候,她招来一问:“你们这儿生意这么好吗?” 四人刚开吃,食肆外又来了一伙人。 三辆车马,队伍规模不小,连同主人一家五口在内共十人。女主人即使戴着帷帽,也能看到帷帽后那张朦胧模糊的脸上未着脂粉,上了年纪的灰发老妇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孩童,低声宽慰女主人,另外两名总角小童缩肩垂头,眉宇间带着未散惧色。 沈棠起初还以为他们半路碰到土匪。 静听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食肆其他食客脸上也带着化不开的愁色,显然是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但其他人只差在脸上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沈棠也不好上前讨没趣,便选择从杂役这边入手。 为了撬开他的嘴,还笑着摸出一角小碎银,杂役似学过变脸绝活,一秒从不耐烦切换到热情洋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直言:“好汉不知道?唉,又开始打仗啦!想活命就只能逃。过了咱们这个店儿,路上再想补充干粮水囊就不容易了。” 祈善四人闻言,神情倏地一变。 同时想到昨天半夜出现的狼烟。 沈棠:“……” 究竟是哪一步快进了? 她只是与世隔绝几天不是几年吧? 沈棠又问:“打仗?谁跟谁打?” 杂役道:“这个咱咋知道?” 突然就打起来了。 他也是店里来了不少逃难的食客才知道这一消息。不过,谁跟谁打也不重要,反正最后倒霉的都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习惯了。 大人物爱怎么打仗就怎么打仗,还能怎么滴,他们这些小人物也要开店做生意,养家糊口。 沈棠:“那打哪里总该知道吧?” 祈善三人也迫切希望得到答案。 杂役回答道:“不知道,不过大多客人都是州府方向来的,应该是那边在打仗吧?” 沈棠:“……州府?” 四宝郡的州府岂不是…… 孝城! 沈棠几乎要原地蹦起来。 祈善和褚曜伸手,分别压住她左右肩,示意她稍安勿躁:“别急,先去打听清楚了……” 褚曜看了一眼食肆外的新客人,起身整理衣袖,上前询问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先生请留步,先生可是在孝城办过私塾?” 男主人警惕地看着褚曜。 这人看着年纪不大,才而立,穿着打扮却像是四五十的老学究,还拉长一张脸,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死气沉沉”和“古板”二词。他似乎习惯性眼白看人,对褚曜上前凑近乎的行为不友善,但余光扫到后者腰间的文心花押,神情立马来了180度转变。 “你是?” “先生约莫不记得了,族里有个小辈在先生私塾启蒙过两年,有回去接孩子,远远见过一面。”祈善张口就来,真假掺半。 他的确见过位男主人几面,只是人家不屑跟欢场楼子的后厨杂役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男主人神色和缓几分。 “原来如此。” 褚曜语气自然地问:“曜观先生形色匆匆,还带着家中妻儿,可是要出门远行探亲?” 男主人叹道:“非是探亲远行,要搬家。” 褚曜故作诧异:“搬家?这……那先生的私塾和那些学生……在下这些年也有些经营,先生若有难处,曜或许能帮上忙。” 男主人听后大为感动。 恨不得当即就引褚曜为毕生知己,他双目微闪水光:“私塾已经关了……学生也尽数散了……” 褚曜虽有心理准备,仍被男主人这一回答背后的信息震了一惊—— 孝城这么危险了? 要知道孝城私塾少,教学质量过得去的更少,男主人的私塾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不少人家都愿意将孩子送过去。哪怕此人喜欢在束脩上刁难人——学生家境好,收的束脩少,他就多教,学生家境差,不止收束脩多,还动辄呵斥,随意翻脸。 这意味,他在孝城这片地方没有生存带来的竞争压力,活得比大多人都体面滋润。 164:孝城乱(四)【求月票】 此人根基就在孝城。 而他二话不说弃了私塾…… 这要碰见怎样的危难,才会毅然决然放弃经营多年的根基,带着家中妻儿资产远走他乡? 男主人见褚曜表情,猜到他还没收到消息,看方向兴许还是往孝城去的,便好心出言劝了一句:“你此行可是要去孝城?” 褚曜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旁敲侧击:“难道去不成?” 男主人道:“去不得,去不得!” 褚曜:“缘何去不得?” 男主人也没有隐瞒,脸上浮现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说道:“还不是那天杀的庚国!” 他这么一说,褚曜看着似乎更加迷糊,不解道:“庚国?可四宝郡早已经在庚国手中……” 没事儿攻打自己的地盘作甚? 男主人道:“庚国内乱啦。” 寥寥几个字,褚曜脑中混乱的丝线瞬间缕清,他冲男主人拱手,诚恳:“还请先生指教。” 男主人内心虽得意——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却无人欣赏,连老天爷也薄待他,不给他匹配的文心文士天赋,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褚曜作为文心文士还向他求教,侧面也证明了他的价值,但并未表露出来,反而回了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在下与君一见投缘,有什么‘指教不指教’的。”男主人一扫被迫出逃的苦闷,笑着拉着褚曜的手,一副“哥俩好”的亲昵姿态。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几乎将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此事根源还是在庚国王室身上。 先前说过,庚国王室内乱才给了郑乔咸鱼翻身的资本。内乱的源头便是庚国老国主突然中风,瘫痪了半边身体,日渐衰弱,膝下几个儿子在各自势力拥趸下斗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谁也没人想到郑乔。 郑乔是谁? 生在他国的质子。 说得好听一些,郑乔是去别国当质子,其母亲去别国“和亲”,母子俩大义凛然牺牲自我,保住了庚国十余年和平,为庚、辛两国和平做出贡献。但说白了就是“弃子”。 庚国老国主根本不在意一个女人和一个儿子,作为国主,他能缺女人?有了女人,他会缺儿子?听说郑乔还成了佞幸,得了个屈辱的“女娇”诨名,他打心眼儿不承认这儿子。 太让庚国王室脸上无光了! 出于这些心理,即使这些年庚国发展可以,辛国国力也在衰弱,两国差距在慢慢缩小,庚国老国主完全可以试探着要回郑乔母子,但他就是没这么做,只当自己忘了。 不过,他忘了但有些人没忘。 例如他的王后。 几个儿子斗得不相上下,膝下只有三朵金花的王后心忧不已。这些庶子的母亲没一个简单的,一旦他们成了新国主,他们的娘还不弄死她啊?于是日夜垂泪想对策。 三个王姬听到消息宽慰她们母亲,还顺道出了个如今看来有点馊臭的馊主意。 让王后选个好拿捏的未来国主。 王后一合计,好像也行。 于是招来娘家人暗地里策划,她的动静也落入有心人眼中,这些有心人就是观望的朝臣。不止王后担心,这些朝臣也担心站队失败,未来被新国主清算,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双方一拍即合,扶持个傀儡国主! 庚国老国主膝下哪个儿子好拿捏? 想了一圈,最后想到毫无存在感的郑乔身上。郑乔母亲已死,自身经历不堪,在庚国毫无根基,一个只会媚上卖【腚】的佞幸,懂什么治国?权利最后不都落在他们手中? 王后心里膈应,扎了根小刺。 郑乔那个娘,当年也是艳压庚国内庭,会来事儿的主,要不是大意遭人算计,她也不会被lsp辛国国主看上,强行要走。 王后视郑乔之母为劲敌、情敌,如今要扶持那个狐媚子的儿子当国主,心里多少不快。但膈应归膈应,看在垂帘听政的诱惑上,王后还是点头答应迎接郑乔归国。 庚国这边暗中发力,郑乔那边努力加油,一番险象环生才顺利回归庚国,并在王后以及娘家外戚的共同使劲儿下,一举登上新国主之位。至于被郑乔摘了桃子的一众兄弟? 以郑乔的脾性以及王后的心眼儿,他们还有啥好下场?自然是被打压,不听话的找借口弄死,没死的也被逼疯。 疯到什么程度? 一人错认母猪为妻,猪崽为子,“一家人”日日同食同睡,同进同出,名医看了都直摇头说救不了。世人猎奇,宫娥内监私下甚至会让他当面表演如何夫妻敦伦,肆意取乐。 另一个兄弟稍微好点儿,但也疯得别具一格,痴呆如婴孩,溲便不能自理。若是宫娥清理得慢了,他会喝自己撒的尿,吃自己拉的屎,津津有味。看他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郑乔自然怀疑这俩是在装疯卖傻,几番试探。 一旦这俩有什么不对劲就杀掉。 结果,不管是命侍从当面羞辱他们的亲娘,还是架起大锅烹煮了他们的奶娘,这俩都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医官也查了数遍,确信这俩是真痴傻了,尽管如此,郑乔仍不减杀心。 最后没动手,还是太后,也就是老国主的王后出面力保,郑乔不好跟她翻脸只能答应。 太后为何突然转性仁慈了? 自然不是因为仁慈,纯粹是老国主的儿子快被郑乔和她杀光了!朝中有不少骂声传入她耳中,说她如何歹毒容不下先国主的血脉,以前的宽容大度都是做出来的假象。 为了名声着想,她只好出面。 反正只是两个傻子,留着就留着呗。 王室还能少了他们两口饭吃? 郑乔冷哼,暗骂太后愚蠢。 事实证明这位太后的确天真了。 郑乔率兵征讨辛国,庚国国内由几个心腹主理,他远程操控,一开始并没出什么乱子。只是,郑乔在辛国恶名传到庚国国内,那些心腹多少也被郑乔的狠辣与阴晴不定吓到。偏偏这时候,一名心腹把柄落被两个“傻子”拿捏住了,一旦被郑乔知道…… 莫说心腹一人下场如何,全族亲眷都别想善终,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背刺郑乔。 于是,有了这场庚国内乱。 内乱还不是逐渐蔓延爆发的。 那两位“傻子”几乎做足了能做的所有准备,一夕之间发动兵变,打了郑乔一派措手不及。 四宝郡在郑乔心腹手中,州府自然成了叛军攻打的目标。事出突然,很多逃难的人连家当都没收拾整齐就连夜出逃了。 165:孝城乱(五)【求月票】 男主人虽有心与新结识的“知己”畅谈一番,奈何情势迫人,补完干粮水囊又带着家眷仆从匆匆踏上逃亡之路。离去前,他语重心长劝告褚曜:“愚兄有一言相劝,孝城已成是非之地,贤弟能不去尽量别去——” 褚曜露出一抹苦笑:“身不由己啊……” 至于是怎么个“身不由己”,他没说。 男主人也只是顺嘴那么一劝,褚曜不肯听劝他也没辙,只是内心认定褚曜此去凶多吉少。嘴上则道:“唉,那贤弟千万注意安全,务必保重。你我有缘,日后再聚……” 说了两句场面话便重新坐上马车。 褚曜笑着目送,直至马车远去,嘴角勾起的弧度瞬间消弭,仿佛从未出现过。他转身回了食肆,将探听到的情报如实说了出来:“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就是这样……” 那位男主人在孝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他的情报不完全对,也比普通老百姓强太多了,诸如杂役这样的,至多听说哪里又开始打仗,那位却能第一时间收到风声。 沈棠:“……一窝子神经病啊!” 她此时的心绪很复杂。 既担心孝城的情况又恶心庚国王室那一家子的操作。她以为郑乔这般变【态】是个特例,如今看了郑乔那几个同父异母兄弟的操作,她才惊觉郑乔的变【态】大概是遗传。 装疯卖傻到这种程度的,是个狠人啊。 一个以母猪为妻、猪崽为子,同进同出,同吃同睡,一个食【便】饮溲,奉若美味。亲娘遭辱、奶娘被烹,心性稍微正常点的人都扛不住,他们一个赛一个狠,毫无破绽! 逼迫他们的郑乔是个变【态】,被这般手段逼迫还不疯、还能继续演戏的他们,心性之坚定也非常人,此等演技绝非凡人能有。奥斯卡不颁发他们几个小金人都都不行。 只是—— 沈棠注意到一个细节。 宫娥内监怂恿那位以猪为妻的“疯子”当众表演“夫妻敦伦”,以此取乐。由此可见这些宫娥内监也不是啥正常人。正常人会喜欢看这些?那已经不是猎奇范畴,是变【态】了! 一时间不知该说是谁影响了谁。 褚曜:“神经病?” 沈棠解释:“意思是说他们脑子有病,干出这般违反人性的举动,妥妥是脑子有病!” 褚曜明白了。 五郎这是在骂人发泄情绪。 于是忽略她爆粗口、问候人的细节:“……方才我也问过那位,不止是他,一些收到风声的孝城士族高门也连夜出逃,理由雷同。郑乔手段残忍,他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活命,那般羞辱都能忍得下来,只怕骨子里是比郑乔更狠的主儿……” 郑乔攻下四宝郡做了什么? 粮草空虚,便纵容帐下兵将心腹到处烧杀劫掠,甚至捉活人补充空缺,一度吓得百姓不敢上街,连那些有头有脸的家族子弟也不敢,生怕走着走着就被人窜出来抓去肢解。 妇孺也未幸免,这些年四宝郡多了许多父不详的孩童,大多都是那时候造下的孽债。 四宝郡郡守便是郑乔心腹之一。 此人接管四宝郡,对郑乔极其谄媚逢迎,为了“大力振兴”四宝郡,补上亏空,竭力支持勾栏瓦舍的生意。孝城作为州府,其中心地段竟有五条长街都是干这种生意的。 四宝郡其他地区也大行其道。 不事生产,将这门生意钻研出了花样。 四宝郡百姓无一不怨声载道,奈何他们的声音太过微弱,只能日日生活在水声火热之中,有一天算一天。如今战事卷土重来,经历过当年大劫的人还能坐得住? 有门路的能逃就逃。 生怕自己晚一步就被祸害了。 沈棠脸色难看地骂道:“合着是个人能出来干的事情,这一家人是一件都不干!无晦、元良、半步,我们这就启程回去……” 祈善问:“回去?你决定了?” 沈棠:“有什么好决定的?林风、屠荣都还在孝城,孝城外还有咱们百十条人命!” 那片地方实在太危险,需尽快转移。 祈善道:“好,回去。” 沈棠以为即便那两个庚国疯子突然兵变,孝城怎么说也是四宝郡的州府,撑个几天应该没问题。他们一行人用最快速度赶回去,先将林风几个带出来,其他的慢慢想对策。 她也没天真以为自己能像话本女主一样,力挽狂澜或者阻止一场杀戮,但她万万没想到,庚国那一家一个赛一个疯,根本不是常人能用常理分析的。 行至半路,碰到越来越多的逃难百姓。大多形色匆匆,家当都没收拾,甚至连人都没有带齐,光顾着逃命。沈棠一行四人与他们前行方向截然相反,人群之中格外显目。 有好心百姓大声呼喊,提醒他们不要往前,换来的回应只有远去的马蹄声和消失的人影。 无人想到,孝城沦陷这么快。 不,有一人想到了。 那就是祈善。 他基本笃定孝城已经沦陷,从昨夜那几道狼烟升起后不久。倒不是他了解敌方兵力,而是他了解四宝郡的郡守。那位一贯会投机取巧,谁强就投靠谁的牵头草…… 四宝郡的驻军被他调出去五千人,实力强大的武胆武者一个不在,剩下的驻军能不能抵死防守至援兵归来都是个未知数……即便能等到,孝城也守了下来,郑乔问责他担得起? 关键时刻调离驻军兵力,给了叛军可乘之机,不管如何解释,在郑乔心里四宝郡郡守已经变节,下场横竖左右都是个“死”! 既然如此,何不投降? 那厮别的不行,站队跳槽倒是一流。 果不其然,距离孝城只剩三个时辰的时候,沈棠从逃亡百姓口中听到四宝郡郡守消失的消息。据说这位郡守想投降来着,还派了使者暗地里出城跟叛军交涉,结果—— 那名百姓拍着大腿骂骂咧咧,一串的诅咒问候,紧跟着道:“……然后就不见了。” 现在孝城内群龙无首,情况危急。 也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路上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166:孝城乱(六)【求月票】 沈棠:“……” 这简直离了大谱! 打仗都没有开始打呢,郡守先逃了。 这事儿还在祈善的意料之内,因此丝毫不惊讶,如果那位郡守突然要誓死守城、与孝城百姓共存亡,那才叫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是郡守坏了脑袋就是被人夺舍…… 沈棠:“那孝城现在谁主事?” 百姓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消息也是从路上其他百姓口中听到的,至于其他人是从谁口中知晓的……他又怎么知道?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逃命了。 这人喘了口气,重新将年迈母亲背起来,系好固定麻绳,抄着一根木棍和仅有的一些干粮家当,跟沈棠四人道别。看着母子俩身影与难民人群融为一体,她蓦地攥紧拳。 本以为剩下的路程三个时辰能赶到,结果事与愿违,官道被封,小道都是逃难的百姓。四人只得改道绕路,沿路见到某村庄冒起了烟火,一伙兵卒装扮的青年壮汉在抓人。 沈棠几个一看就有当炮灰的潜质。 领头的兵卒眼睛一扫,落在他们身上,手中长枪指着四人,大声道:“你们四个停下来!” 沈棠顿住脚步。 冷声问道:“你喊我?” 几名兵卒围了上来,为首的将沈棠四人上下打量,非常满意他们的年纪和体格。逼问道:“你们是这村的百姓?也想逃避募兵?” 沈棠冷着脸,即便内心想出拳将人打倒在地,仍回应:“不是,只是路过的旅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兵卒的衣裳明显不是四宝郡驻军的,那多半是叛军的人。沈棠还不想现在就惹事,只可惜——她有心放人一马,却架不住人家主动找死。 为首的兵卒根本不听沈棠解释。 他们出来“募兵”是有指标的。 指标不达标,回去要挨喷,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得抓够人数,碰到反抗阻碍的,直接杀了。 他道:“是与不是,抓回去问一问就知道了,一旦发现你们撒谎……呵呵!全部带走!” 此人大手一挥。 沈棠正欲发作呢,两名兵卒从村庄村头破屋内抓出一人,兴奋道:“头儿,快来瞧啊!” 紧跟着便是女子挣扎反抗的尖叫。 沈棠循声看去,却见一名穿着朴素女裳的娇俏农妇被人从屋内拖出来,口中不断求饶,即使脸上抹了黑乎乎的锅底灰,也看得出是个容貌标志的。另有一男子追赶出来。 “……兵爷兵爷,那是我娘子,你们放过她吧……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放开她!” 这对年轻夫妻躲在破屋后边的柴火堆,一直躲得好好的,但架不住这些兵卒闯入村子大肆搜查,每一处能藏人的地方都不错过,很快便搜出了他们夫妇。 男子以为自己答应走就行,但还是小看了这些叛军的丧心病狂。他们的“募兵”指标可不小,正常情况下很难完成。为了不受罚,这些兵卒还会顺手物色长相或身材不错的女子。 拿来做什么? 自然是用来贿赂上司啊。 当然,容貌俏丽的男子也行。 若是能让上司满意,不仅指标这事儿能揭过去,还能博得赏识,被提拔被重用呢。 从这方面来说,这名长相标志娇俏的农妇,可比那个男人分量重得多。男人几番上前拉扯阻碍,农妇挣扎之间还抓伤了人,终于将兵卒惹恼,一脚踹向他的心窝子。 不识抬举! 这一脚若是踹实了,以男人的身板,最次也得倒地不起,严重点儿要直接昏厥不省人事。 谁知——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一道剑芒袭来,只听一声比杀猪还惨烈的惨叫声响起,那个踢人兵卒的小腿飞了出去。 是的,直接飞了出去! 喷涌的大泼鲜血撒了男人一脸。 女人也被这一幕吓到,一时差点儿忘了挣扎。但只有一瞬,当兵卒没了小腿倒地打滚儿的时候,她张口咬住另一人的手腕,趁着对方吃痛松开手的时候,扑向自家男人。 便是这么点儿时间,局势颠倒。 沈棠出手仿佛一个信号。 共叔武徒手拧断最近两人的脖子,祈善冷笑着抽出佩剑,沈棠喜欢抹人脖子,而他喜欢往人心脏招呼。剩下的褚曜没佩剑,毕竟他剑术荒废多年,佩了剑也只是装饰,但好歹是文心文士。力气比普通人大,一拳头下去也能将人打得脑袋嗡嗡作响。 这些“强征募兵”的兵卒都是普通人,连末流公士都无,沈棠四人就能将剩下的人杀光。 获救的人也不止那对夫妇。 几十号人看着一地尸体瑟瑟发抖。 沈棠甩掉剑身的血,淡声道:“你们收拾收拾,结伴逃了吧,此处已经不安全了。” 这一队兵卒没回去复命,叛军迟早会追查到这个村子,留下来就是等死,还不如趁早逃。 “多谢好汉,多谢好汉!” 沈棠温声回应:“用不着谢,见死不救、见难不管,有违我辈原则。” 伪装的皮囊虽然彪悍吓人,但眼神平和,冲淡了皮囊带给村民的惊吓。 大部分村民再不情愿也只能回去收拾家当,趁早逃命去也,但有几个脑子拎不清楚,竟扯着嗓子咒骂,骂得还是沈棠:“你们这些挨天杀的啊,悍匪逞什么好汉?人不都是你们杀的?凭啥让俺们逃?你们四个要是不插手,这些**抓了人就走了!” 祈善几个脸色骤变。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这阵仗,事实上他们都知道人心多变,特别是这些偏僻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别指望刁民会“知恩图报”。 他们会变脸色是因为沈棠。 在祈善二人看来,沈小郎君/五郎还年少,毫无预兆地直面这样的场景,不利于身心健康。 只是,万万没想到—— 沈棠的剑锋抵着那人脖颈,戳下一道血痕,那个村民吃了疼才知道害怕,白了整张脸。 “呵,知道什么叫害怕了?”沈棠神色冰冷,嗤笑一声,像极她醉酒后的神态,警告道,“你可别动!动一下,老子的剑拿不稳,你脑袋和你身体就要分家。既然称呼老子‘悍匪’,信不信现在就悍给你看。反正杀了这么多人,再杀几个不长眼的又如何?” 一时间,周遭气氛跌进谷底。 沈棠周身萦绕着连共叔武都为之暗暗心惊的森冷杀意,更何况这些普通村民呢? 当即改口求饶,不敢造次。 167:孝城乱(七)【求月票】 “知道怕了就好,往后管好自己的口舌,不然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沈棠冷脸收回“慈母剑”,被威胁的村民捂着破了皮的脖子含泪点头,看神情被她的杀意吓得不轻。 祈善看着几乎落荒而逃的村民背影,笑道:“善还以为沈小郎君会一剑结果了他们。” 他们那番白眼狼言论的确气人。 杀兵卒也是为了救人,不说感恩戴德,但好心好意还被当做驴肝肺,又不分青红皂白倒打一耙,哪个有气性的人受得了这委屈?沈棠若是骤然暴起杀人,他一点儿不意外。 沈棠几乎要翻白眼。 “你觉得我会杀他们?” 祈善:“沈小郎君不觉得委屈气愤?” “难道我觉得委屈气愤就可以放肆屠戮?那跟郑乔之流有什么区别?”沈棠冷色反问两句,紧跟着又语调薄凉地道,“几个无知村民嘴贱罢了,吓唬吓唬就行。若是吓唬不行,那就暴揍一顿。一顿胖揍还不行,还有胆子挑衅辱骂,我再生拔他们舌头!” 长着一张嘴巴却不说人话,不如弃了。 沈棠又不是面团。 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哪能没点火气? 褚曜笑着平复微乱的呼吸,笑着打趣道:“五郎有点儿脾气是好事,不过生拔舌头血腥了点,有不少言灵可以禁言夺声……” 文心文士要优雅斯文,君子动口不动手,动不动上手打打杀杀是武胆武者的血腥做派。 沈棠脸上重展笑颜,驱散那点儿冷意,仿佛刚才浑身杀意的她是众人幻觉:“禁言夺声这个好,一旦跟人生了口角,我打不过骂不过,还能禁言,几乎能立于不败之地。” 祈善忍笑:“你这叫耍赖。” 沈棠露出“你不懂”的眼神。 禁言夺声,那可是权限狗的特权。 “多谢恩人相救,大恩无以为报,若有来生,必当结草衔环。”这时,那对获救的年轻夫妇上前致谢。男人明显念过书,说话文绉绉。沈棠摆手示意他们不用那么多礼。 “我有个事儿问你们。” 男人受宠若惊,忙道:“恩人请问,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棠问:“这里离孝城还有多远?” 他们四人中最熟悉孝城的应该就是褚曜了,只是褚曜待在孝城的五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月华楼后厨当杂役,偶有出门也是短行,几乎不在城外过夜,一些山道了解不多。 因为官道被叛军兵马把持,一行人只能选择绕道,绕着绕着方向就有些偏斜了,还是要问问当地土著才稳妥。男人听她这么一说,急切道:“恩人使不得啊,那孝城……” 沈棠知道他要说什么。 直言:“家眷皆在孝城,不可弃也。” 男人看了一眼妻子:“我知道一条比较近的路,平日村民进城赶集都是走那一条,我带恩人们过去。”说罢又叮嘱妻子跟着村人先逃难,他送完沈棠一行人便赶回来跟她会合。 独身逃难,十死无生。 跟着村人一起行动,路上也有照应。 妻子自然不同意他冒险。 不是说不赞同丈夫报恩之举,而是不赞同夫妻俩分头行动。这个年头一旦分别,还能重聚的几率太小太小。倒不如让她也跟着一起去,夫妻俩生死都在一起,比什么都要重要。 沈棠:“……” 虽说夫妻俩大难之中不离不弃的感情挺动人的,但她也没说一定要有人领路啊,指个大概方位就行。不太好意思地打断夫妻二人互动,重新阐明自己的需求,二人俱是赧然。 村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家中添置的每一个物件都凝聚着一段可贵的记忆。 一朝背井离乡,大家伙儿什么东西都想带走。有人狠狠心、咬咬牙,带上仅有的贵重家当和干粮,也有百姓哪个都舍不得落下,大包小包全部打包扛着带出来…… 出来没看到四个陌生壮汉身影,村人心下一慌,问那对年轻夫妇:“恩人们呢?” 男人道:“走了。” 村人:“走了?为何不带着俺们走?” 不少村民都以为沈棠几个会跟着,或者说带着他们一起逃难,毕竟这个世道人多安全。其他村人没骂出口,但他们内心也有些怪罪沈棠,本来还到不了背井离乡的程度…… 听着村人细碎言谈,年轻夫妇脸色不是很好看。只是,他们管不了别人的嘴,大家又是一个村的人,深知得罪哪个都容易招致整个村的围攻,只能铁青着脸将火气咽下肚。 沈棠不知自己一行人离开还招来抱怨,循着男人指引踏上那条小道,一路上还得小心躲避入山搜查的叛军。泥泞的山路十分不好走,骑行根本是奢望,四人只得徒步。 “嘶——真是奇了怪了——” 又躲开一路搜查叛军。 沈棠忍不住怀疑指路的男人坑自己。 褚曜道:“应该是进山搜查什么人。” 沈棠纳闷:“这种时候?搜查谁?” 褚曜没有回答。 沈棠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人:“莫非是四宝郡的郡守?这个节骨眼失踪的,也只有他了。” 说完,不待祈善几个有所回应,她兀自又道:“这也不对啊。既然四宝郡郡守是主动投降派,他躲避叛军搜查做什么?” 不应该欢欣鼓舞奔向新大腿怀抱? 祈善暗了暗眸色:“善倒希望是那厮!” 沈棠道:“嗯,我懂我懂。” 毕竟是老仇家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祈善跑来孝城,目的之一也是这位老仇人。若是他们够好运撞上了,祈不善大仇得报啊。 正说着,共叔武眼尖发现了什么。 他在杂乱丛生的草丛捡起一块碎布。 这块碎布颜色鲜明,仅沾了点儿露水,看情形应该是衣裳主人不慎遗留没多久。他蹲身拨开草丛摸索,果然在不远处发现凹陷下去的脚印。再用手指比划大小,是男性的。 沈棠闻讯也凑了过来。 草丛脚印不止一人。 她揉着额角,吐槽道:“这算是传说中的那什么墨菲定律,还是穿越者光环?” “何谓墨菲定律?穿越者光环?” 沈棠:“假使事情有变坏的可能,那你越担心,发生概率越大,这不——坏事儿来了。” 至于穿越者光环??? 沈棠笑眯眯道:“至于穿越者光环,半步,你看到我脑袋上锃光瓦亮的光环了吗?” 168:孝城乱(八)【求月票】 锃光瓦亮的光环? 共叔武往她头顶上方看去,没发现。 他道:“沈五郎头发茂密,不秃。” 锃光瓦亮的光环,只在僧侣头上看过。 沈棠:“……” 这个笑话实在是太冷了。 祈善看着共叔武手中的衣裳碎布条,暗了暗眸色,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对着沈棠道:“幼梨,你与无晦二人先行。我循着线索去找找,若真是那位,正好能做个了结。” 沈棠一惊:“元良,你——” 祈善道:“幼梨不用劝。” 他是个相当固执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情,几乎无人能说动他更改主意。 沈棠蹙眉:“也未必是那位郡守……” 祈善道:“倘若不是,善即刻便归。” 沈棠看了一圈,当机立断,不容拒绝地却:“好,既然如此,无晦和半步先去孝城,我陪元良去找。元良你也别拒绝,路上还有搜查的叛军,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这串脚印不是一人留下的。 兴许还有武胆武者。 祈善再苟也苟不死人啊。 褚曜面露忧色:“可是……” 沈棠道:“林风和屠荣两个孩子还在等呢,他们麻烦无晦了。我们会尽快跟你们会合……” 一侧的祈善试图婉拒,谁知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登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棠。 褚曜鄙视地斜睨他一眼。 似乎在说“你也有今日”。 一个老手被萌新禁言了……丢脸! 忒丢脸! 忒丢文心文士的脸! 四人还是选择分开行动,约定好会合的地点和时间。直到褚曜二人背影消失,祈善才铁青着脸解开禁言。禁言夺声,沈棠第一次使用就用在他身上,该不该说句“荣幸”? 沈棠笑道:“我就那么一试……” 也没想到会一次性成功啊。 还是无声版本的。 祈善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脸色没一丝丝和缓,倒不是生气被沈棠禁言夺声,而是气自己大意,竟然被个半吊子给阴了。 被阴也就罢了,还是在褚无晦面前。 他丢不起这个人! 憋着火又不能撒火,便将这股火化为找人的动力。也许是潜藏者运气实在太差,也许是墨菲定律、穿越者光环在冥冥中发力,好几路叛军搜山都没进展,他们却碰到了目标。 山坳之中,一处极其隐蔽的山洞。 一袭华裳的男人疲倦靠着山壁,一个武胆武者在洞外守着,另一个在洞内守着。除了华裳男人,其他两个武胆武者多少都挂了点彩,衣裳沾血,鬓发凌乱,颇有些狼狈姿态。 这名男人,正是四宝郡郡守。 沈棠心下啧啧,这叫什么运气啊! 祈善露出一抹古怪冷笑,冲沈棠比划了手势,大致意思就是——武者归她,文士归他。 这两个武胆武者等级并不高,至少跟几天前的十等左庶长没得比,一个四等不更,一个五等大夫。看他们的装扮,应该是郡府高薪供着的客卿。其中一人正跟郡守说什么。 沈棠冲他挑眉。 她一对二? 不给文心辅助吗? 祈善眼神回应——你不行? 沈棠气呼呼:“……” 做个人吧! 为什么她会以为祈不善转性了呢? 这厮还是这么狗! 自己关心他,强行要跟着过来,结果就换来这待遇,沈棠有种自己被渣男渣了的错觉。 “谁——” 洞外望风的武胆武者倏地起身大喝。 洞内的郡守以及同僚也应声警惕。 沈棠二话不说,提剑杀上去。 祈善面上似蒙了一层寒霜,冷冷看着警惕的郡守,冷笑:“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右手一挥,数道文气张开成罗网状。 目标直指郡守。 郡守与贴身护卫的客卿也意识到危险,后者上前以武气将罗网震开,前者稍退一步,预备发动文心。谁知正是他后退的一小步,一脚踩中言灵陷阱,狼狈就地一滚才躲开。 “尔等是谁?” 郡守怒不可遏! 他习惯高高在上,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本来被人算计到这一步已经够火大,没想到狼狈逃窜途中还被陌生人截杀。 祈善在丛林间解除了表面伪装。 恢复熟悉的外貌,一袭儒衫,头戴玉冠,腰佩深青色文心花押,优雅从容地走了出来。 沈棠几乎压着那名武胆武者打,另一人见识不好上前助阵。于是形成了沈棠一拖二,祈善和郡守遥遥相望的局面。郡守见到祈善,微微诧异地睁圆了眼睛,他对此人有印象。 那个画技不错的年轻文士。 跟某个“故人”同名同姓同字。 看这个架势,来者不善。 郡守神色凝重,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在沈棠和两名武胆武者身上,另外大半放在祈善身上。 “本府不记得得罪过先生……”他确信自己跟此人仅有一面之缘,即便当时招待不周,略有怠慢,但也给予重金作为报酬,自认为不算失礼得罪。此人为何要对自己落井下石? 祈善深深看着郡守,倏然对郡守冷嘲道:“不记得?你说这话亏不亏心?祈善,祈元良!这个名,这个字,敢说没得罪?多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将你脑子养废了吗?” 话语中的信息量让郡守瞳孔细颤。 仿佛全身血液都被抽空,手脚冰凉,心肝乱颤,一股发自内心、抑制不住的恐惧将他笼罩。 “你、你是——祈元良?” 怎么可能? 这人怎么可能是那个祈元良? “是啊。”祈善露出一缕极其不和谐的狞笑,“故友重逢,晏城是不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悦?” 郡守:“……” 见鬼的喜悦,他现在只想拔腿就跑。 尽管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人不可能是他认识的祈元良,但后者身上不加掩饰的杀意却在明晃晃告诉他,这个自称“祈善”的人即使不是祈元良,也是祈元良认识的故人。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郡守慌神,勉强道:“元良……” 他一喊,看到祈善面上浓郁的讥诮之色,郡守倏地福至心灵想到什么,大喊道:“不,不对,你不是祈元良——少用他的身份装神弄鬼,说,你究竟是谁!” 沈棠也在大喊。 “祈元良,你好歹当个人吧!” 这就是所谓的“文士归他”,这俩不干架,就杵在这里打嘴炮? 169:孝城乱(九)【求月票】 事实证明,只要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祈善总是不太乐意去干。沈棠愤怒的咆哮被他丢到了脑后,眼睛只看得到眼前的郡守。郡守姓晏,名城,既是祈善的故交也是仇敌。 倘若祈善有个记仇的小本本,晏城绝对能以一骑绝尘的姿态,遥遥领先,霸占榜首不动摇。 “区区四等不更、五等大夫,相信以沈小郎君的能力,诛杀二人不比探囊取物麻烦……”话是对沈棠说的,但眼睛却始终看着面如金纸的郡守,饶有趣味地道,“你说是吧?” 这话是沈棠还是郡守,只有他知道。 沈棠额头青筋乱跳:“……” 跟祈善这厮当队友简直是折磨,这要是打团,照他这个划水技术,早tm被举报好几轮了。 她避开两名武胆武者的左右夹击攻势,手中“慈母剑”舞得虎虎生风,每一剑都带着发泄一般的火气,一招比一招狠、快、准!仿佛将两名武胆武者当成了祈善的替身修理。 末了还不忘放狠话! “祈元良,你等着!回头跟你算账!” 要不是顾及祈善还要跟老相好隔空打嘴炮,她这会儿就给对方送一个十二时辰禁言夺声套餐。哼——仇家面前给他几分脸面! 沈棠放狠话并未影响祈善的好心情,不过郡守晏城的心情就不怎么美妙了。他看着孤狼恶虎一般死死锁定自己的祈善,后者好似在思考,往哪儿下口能撕下大块血淋淋的肉。 这种眼神让他有种久违的熟悉。 等等—— 熟悉? 这道孤狼恶虎一般的眼神……他还真认识一个!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眼睛越睁越大。 “你、你难道是——” 郡守正欲吐出一个人名。 谁知嗓子骤然失声,他脸色刷得一白。 祈善冷朝着道:“晏城好差的记性,在下不是说了,在下姓祈,名善,字元良。” 郡守也是精通各种言灵的主儿,这些年又抱得一手好大腿,可谓是“文运亨通”,文心修炼自然没有落下,甚至跟许多有天赋悟性的文士也不遑多让,很快解除了禁言夺声。 他咽下没说完的话,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祈善,越看越确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喘了口气,道:“不管你是不是祈元良,如果我说、我说祈元良并非我害的,你可相信?” 祈善淡声:“晏城,你觉得以你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可耻小人作风,我会信吗?你也不用狡辩,你辩不过我的。扪心自问,你说这话亏不亏心?也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门。” 郡守:“……” 说的挺有道理,其实他自己也不信。 郡守暗中头皮都要发麻了。 如果眼前顶着祈善身份的家伙,真是他猜测的那人,他今天怕是没可能活着离开此处。 不见棺材不落泪,这话形容郡守正合适。他总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当年那个局势他都能大难不死,如今又怎么会死? 郡守正欲放手一搏。 恢复没几成的文气在经脉奔腾,他刚一出手,准备帮助客卿,结果丹府一痛,文气停滞。 他气愤瞪向一脸阴郁冷笑的祈善。 内心直接问候祖宗十八代。 果然是那厮! 下一秒,一道血柱喷洒在他脚下。 那名实力最弱的四等不更被沈棠一剑抹脖子,只剩那名五等大夫。不用被人左右牵制,沈棠下手越发凌厉凶悍。不多会儿便抓住一个绝妙机会,一脚踹中那人心窝。力道之大,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砸在地上翻滚数圈,最后仰天躺着,死不瞑目。 沈棠压下用剑锋对祈善指指点点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你跟你老——对头掰扯清楚了?” 她在【老——】上可疑地顿了顿。 祈善淡淡扫过两名客卿尸体,虽说四等不更、五等大夫没有武气兵卒和武铠,但也有各式武器,力气、速度皆非常人能比,在沈小郎君手下半刻钟都撑不住—— “沈小郎君武力进步飞速。”想想沈棠当初被四等不更追杀得满屋子逃窜的模样,实在很难相信这么大进步是在不足半年达成的,“陈年旧账,不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 沈棠:“……” 如果她的心情能具象化为表情包,估计不是黑人问号脸就是地铁老爷爷看手机脸。 她冷笑着道:“你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好糊弄?我跟人打架的时候还抽空注意你这边情况,你什么时候跟他清算旧账了?” 娘的,一切不以搞死仇家为目的的手段和嘴炮,那都是“打情骂俏”、“欢喜冤家”! 除了第一次照面的交锋,这俩文士都不似文心文士——不说斗智斗勇吧,连文心言灵对轰都没有。就这架势还想让她相信这俩是你死我活的老仇家?她感觉智商遭到羞辱! 祈善心情极好:“正算着呢……” 苍天可鉴,他这次真没划水。 沈棠:“……” 她也有点疑惑——局势不利,为何那位郡守没逃跑,也没帮助两个客卿御敌? 因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所以干脆原地等死? 这不似郡守作风。 按照祈善的说辞,这位绝对是墙头草中的精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文心言灵堪称西北全境前十。逃跑本事练得这么好,怎么可能做出原地等死的消极举动? 沈棠直觉问题出在祈善身上。 问道:“你做了什么?” 那位郡守看祈善的眼神几乎要吃人。 “没什么,一种小技巧而已。” 沈棠:“……你看我的表情,我会信?” 祈善的糊弄文学真是越来越糊弄了。 倏地,郡守吐出一大口血,面如金纸,胸口起伏又快又急。他捂着丹府的位置,愤恨看着祈善道:“你不就是想替祈善报仇吗?” 沈棠:“……???” 她一直关注二人对话,只是祈善不说,她也不好追根究底,于是轻咳两声,非常体贴地提建议:“那个——要不要我让开?给你们一点儿空间好好‘叙旧’?” “没必要。” 祈善大步流星上前,先是沉默看着郡守。 郡守也死死瞪着他! 下一秒,祈善倏地抬手挥拳,直直砸向郡守面门。一拳将人砸倒在地还不解气,还上脚踹了两下,郡守倒是硬气没吭声。 最后用文气五花大绑。 170:孝城乱(十)【求月票】 沈棠:“哦……” 君子动口不动手什么的…… 果然还是看情况。 祈善发泄够了,将随着动作而零散的发丝捋好,转头问沈棠:“沈小郎君没什么想问的?” 沈棠如实道:“没有。” 其实祈善是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理想状态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叫“祈善”。她认识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郡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被砸得鼻血横流,鼻梁血肿歪斜,两个眼眶乌青,原先那张还算威严的脸变得无比滑稽。他口舌不清地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祈善道:“一下子杀了你,太便宜。” 郡守冷嘲,甚至开始胡言乱语,挑衅祈善的底线:“其实祈善是你杀的吧……你将他取而代之?心虚所以栽赃到我头上……” 咚—— 祈善又赏了郡守一个拳头。 沈棠越听越迷糊的同时,还不忘吐槽——虽然文心言灵潇洒飘逸,很符合文心文士的逼格,但论解气还要属直接上拳头。 祈善冷哼收回手,指节捏得咯吱咯吱响,十分有威慑力:“你还真知道怎么激怒我。” 郡守嗤笑:“好说,毕竟是同一届的。” 沈棠:“……???” 见沈棠一脸不解,祈善长叹一声。 他单手抓起郡守的衣领,将人拖着往山洞走,那两个客卿的尸体丢下山崖,免得招来山间野兽导致行踪被发现。进了山洞,祈善将人往地上一丢,随即陷入漫长的沉默。 顶着“祈善”的身份太久,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这笔仇该从何说起。 终于,祈善道:“我的本名不叫祈善,叫什么也不重要,反正世上只有祈元良这人了。” 开了话头,他发现开口其实也不难。 沈棠道:“那个‘祈善’是你朋友?” 听郡守和祈善的对话也听得出来,“祈善”这人真实存在过,而不是眼前这位祈不善的化名。问完便听祈善道:“亦师亦友。” 真正的祈善是怎样的? 即便郡守不太喜欢“祈善”,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个极其优秀的人。即使没有很好的出身,生活偶尔贫困,仍能乐观面对现实。甚至非常乐意接济比他更穷更窘迫的人。 嗯,眼前这位祈不善就是被接济的人。 沈棠总结祈不善的话,大致如下—— 真正的“祈善”幼时家道中落,父亲是个不成器的二世祖,败光了祖上积累的清贵名声,气死父母,混账不堪。他父亲这辈子唯一为“祈善”做的一件好事就是死得早。 幼年的“祈善”主持完父亲丧事,找上所有债主,挨家挨户重新写了欠条,约定还款欠债。 按说,这些债务他不想还,债主也拿他没法,毕竟他父族不成器,但母族还有几个人。 不过幼年的“祈善”很有主见,对母族长辈道:【阿父败光的祈氏清誉,善替他拾回来。】 因为亲爹死得早,祖辈积累的珍贵孤本都还没糟蹋,“祈善”也不是没翻身的希望。他启蒙早、学得快、名声好、人缘佳,多少还有些社交牛逼症,朋友遍布十里八乡。 丰神俊朗,清逸翛然。 这是外人对“祈善”的评价。 嗯,这个外人还是跟“祈善”有过不少过节的人。连不对付的人都这么夸赞,可见他本身优秀到什么程度。不,与其说是“优秀”,倒不如说是“良善”,用郡守的话来说就是“善人病”! 祈善,元良。 人如其名。 祈不善也是受其帮助的人。 “祈善”的启蒙恩师跟孝城那位私塾先生有点儿像,但脾气更加古怪固执,最自豪的便是教出“祈善”这个好学生。作为当地有名的名师名士,上门求学的人络绎不绝。 祈不善也是其中之一。 寒冬腊月候在门外等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拜帖递了七天,在门外等了七天。 始终没等到,直至第八天有了回复、 门房转达名师的话,大致意思就是说学生已经足够多,他没那么多精力再教导一个基础根基不牢的学生,让他另觅良师。祈不善也是听说这位名师如何好,学识如何渊博,于是专程前来求教。跋山涉水好几日,可惜付出没换来他想要的回报。 这几日,他又冻又饿,不管是体力还是精力都到了极点。骤然收到这个消息,也熬不下去了,倒在雪中。醒来的时候身处一户陌生居所,原来是被名师爱徒“祈善”所救。 听了祈不善的经历,“祈善”便想了个办法,用迂回曲折的路子跟老师探讨何谓“传道受业解惑”。那位名师也不是蠢人,稍微一问便知道“祈善”和祈不善的事儿…… 名师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总不能每个上门解惑的人他都接待吧?只是“祈善”言谈间对求学小儿非常欣赏,名师也生出几分好奇,勉强见了一面。也正是这一面,让祈不善能留在名师身边求学。 之后数年间,“祈善”数次接济窘迫的祈不善,二人一同求学,一同长大。不同于“祈善”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焦点,祈不善自小就没什么存在感,为人阴郁,脾气也怪…… “祈善”即使身穿寻常百姓的衣裳,立在人群也是最耀眼的一个,几乎无人注意到他身边的小跟班。倘若不是“祈善”热情引见介绍,他们还以为这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童呢。 对于这个刻板印象,“祈善”不止一次苦恼,明明祈不善更加强,为何世人却不注意他? 他一度有些自责是自己的问题。 嗯,不是凡尔赛,是真的自责。 之后,辛国开了一场特试,二人从名师手中拿到举荐名额,他们准备搏一搏前程。只是不凑巧,祈不善的亲人这时候没了,他少时受亲戚照顾良多,于情于理要回去奔丧。 “祈善”只能独身上路,途中碰见了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青年文士。 不用猜,这人就是郡守。 郡守跟“祈善”相处时间长,基本摸清这个少年的脾性,特试开考的前两天,祈不善才匆匆赶到考场。也是在那一场考试之中—— 有个学子死了。 郡守脸色微寒,想明白了什么。 “当时死的人我记得是……” 171:孝城乱(十一)【求月票】 祈善冷笑着补充:“你是想说,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出身卑微的蝼蚁吗?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以为‘祈善’也该跟你一样不在意?蝼蚁而已,反正过个几年也会淡忘……” 郡守被逼问得哑然无语,半晌才讪讪低语:“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想害人……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 他只是想谋个前途而已。 谁参加那回特试不是为了这个? 说什么报效国主、造福万民、澄清玉宇……这些假大空的话,也就是骗骗别人,顺便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术而已。承认吧,谁入仕途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为了自己前途努力有什么错吗? 谁为了前途不是削尖了脑袋努力? 即便真害死了人,难道是他的初衷吗? 至多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对其他任何人,他都可以振振有词说出这番话,他没错!旁人讥笑他是小人,他笑旁人一辈子出不了头,所谓“讥笑”不过是无能废物的自我宽慰。废物的话有必要放在心上? 但面对眼前这个浑身杀气近乎粘稠的祈善,他有预感自己敢说,祈善就会让他人头落地! 他不说,祈善也看得出来。 怒火喷涌:“八年了——八年过去,你还觉得自己没错是吧?若你没错,那刚过束发之年的祈善就活该吗?他一生行善,不与人为恶,一片赤子之心在你这里换来了什么?” 那人才十六岁而已。 绘制精彩人生的画轴刚刚打开! 郡守闷声不吭。 他的沉默看得祈善心头火气,忍不住又给他的脸来两拳,恨不得将郡守脑子锤成肉渣。 “对民不仁,对君不忠,对友不义,真不知你脸皮是怎么长得,这样都没把你活活羞死!” 沈·十万个为什么·棠的重点与众不同。 “特试是……科举吗?” 现在的祈善看着就是亟待喷发的火山、倒计时的炸弹。待他打够了,沈棠才小声询问。 郡守被打得牙床松动。 他舌头舔了舔牙床,吐出一口血沫,血沫里躺着半截牙齿,由此可见祈善是真没留手。 “呵呵——谭乐徵,这是你学生?” 郡守缓过劲儿来。 或许是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大概率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郡守肌肉一松,艰难翻了个身,靠着石洞山壁,借力往上蹭,半坐起身。嘲道:“小郎君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眼神只差写上“你深山老林来的吧”。 沈棠呦了声:“谭乐徵是元良本名?” 这个字还挺好听。 祈善心梗了一瞬,但很快恢复过来。 “谭乐徵这名字早就弃之不用了,如今只有‘祈元良’,沈小郎君记得别喊错。”祈善对此倒是很固执,又满含杀意的瞪了郡守两眼,“正常情况下,辛国三年一次取士……” 各州郡设一名州中正官,由州中正官负责主持州郡范围的考核,选拔适龄人才。人才过了这关,拿着举荐文书汇聚都城,再由由主中正官评选测试,测试结果关乎能否入仕。 有正常情况,自然也有特殊情况。 若朝中人手不足,但时间又每到三年一度的选拔,中途便酌情加考一回,便是特试了。 说起“特试”,那便不得不提一嘴,这种选拔方式有个特殊规矩——为“公平公正”,尽可能发掘人才,考生有两大来源,一个是州中正官举荐的,一个是本州名士举荐的。 州中正官推荐属于“官方”渠道,符合条件的文士都可以参加,唯一的缺点就是门第一项比较严苛,一次可以举荐四百人。本州名士属于“民间”,理论上是“唯才是举”,更看重才能,对文心品阶和家世门第可以酌情放宽,这一批人手中也有一百个名额。 拿到这一百个名额就不需要经过州中正官的初试,便可以前往都城。祈善那位老师就是本州名士,手中有三个名额! 本来这么珍贵的名额还轮不到祈善头上,奈何这些名额不是固定不动的,会根据名士举荐之人的表现而增减。 若名额增多,说明这位名士“举贤不避亲仇”、“廉洁自律”、“公正贤德”、“名副其实”,举荐上来的人才的确都是24k人才。 可若名额减少,甚至被剥夺举荐资格,说明这位名士“假公济私”、“沽名钓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被人用俗不可耐的阿堵物收买了,才推了这么个东西上来,名声扫地。 何谓“名士”? 通俗来讲就是有名的人。 某种意义上,名声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不管内在如何糟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 那位老师本想选择两个族内子侄和爱徒“祈善”,奈何年纪大的那个太不争气,水平不行。老师几番迟疑,恐影响下一次举荐名额,便狠狠心换了人,让那个家族子侄等下次。 反正距离下一次正常取士只剩一年,这一年多多上进、多多努力,不求这位子侄能表现多亮眼,至少别拖了平均水准。 祈善介绍得详细,沈棠在脑中自动替换——三年一次取士等于异界版”科举,特试等于“恩科”,名士推荐类似直升保送? 她这会儿只剩一个疑问—— “文试又不是武试,为何会出人命?” 难不成是压力太大? 沈棠脑中思索一圈。 还是涉及到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正主祈善”牵涉其中被杀人灭口? 仔细观察祈善神情,似乎两种都不是。 “谁跟你说,只是文试?” 沈棠:“……” 祈善道:“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事……” 虽说辛国已经亡国,这方面了解再多沈小郎君也用不上,祈善还是给她扫了盲——考核项目有三项,家庭背景、品行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文心品阶。第一和第三都是最直观的。 祈善:“问题出在第二项‘品行才能’。” 考核方式可不是沈棠以为的布置一个大场地,所有学子聚在一起,中正官出题他们解答,更不是单纯写写策论文章。 那是沈棠从未想过的神奇方式。 172:孝城乱(十二)【求月票】 沈棠有疑:“家庭背景可以查籍贯族谱,文心品阶可以看文心花押,‘才能’可以出题测验,‘品行’就太主观了。每个人的三观都略有不同,同一个人做的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里,评价可能是两个极端。我不知道有什么考核方式可以连这个都测出来……” 这种选拔方式问题很大。 “品行”这项,一看就知道是钻空用的。 “才能”看自身实力,但“品行”看考官啊。 明面上扯着“公平公正”的旗帜,但执行者又不是圣人,只要不是完美无瑕的人就能被钻空子,贿赂、抱团。有好处,谁不会紧着自家人?靠着血缘羁绊,共事抱团,小团体自然会越滚越大,朝中地位越来越牢固。 人心是贪婪的,欲【望】还会无限膨胀。 地位越高、权力越大,渴求也会直线上升,从一开始的“能入仕途就好”,进化为“能爬高一些就好”,再到“位极人臣”就好,直至“子子孙孙富贵无穷”,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光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朝廷药丸。 果不其然,辛国完了。 祈善倏地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句话,沈小郎君应该非常不陌生。” 沈棠点头。 她当然不陌生。 学校教室黑板上的标语,十个有五个是它。宗旨就是,只要学不死就要往死里学。沈棠没上学时的记忆,直觉告诉她很枯燥。 “然后呢?” 沈棠问。 倏忽想到这个世界不讲科学的玄幻设定,嘴角微抽着问道:“莫不是——真有书山学海?” 祈善点了点头。 沈棠:“……” 举荐名额为何那么珍贵? 因为它不仅仅是白衣学子入仕的门票、敲门砖,更是一次珍贵的进入“山海圣地”的机会。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每个文心文士心中圣地,运气好,甚至可以获得脱胎换骨的变化。 祈善:“不然国玺为何那么重要?” 沈棠:“……” 这都有国玺的戏份??? 不仅有,还非常紧密。 先前说过,国玺由贼星碎片制成。每块贼星碎片都记载着浩瀚深奥的言灵,即便是国主也只能挖掘拓印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怎么弄出来?自然是进入“山海圣地”带出来! “正常情况,一人一生只能进入一次!” 沈棠吐槽:“正常情况都是针对普通人,那些开了挂的家伙,肯定能去不止一次!” 祈善道:“差不多,例如褚无晦。” 沈棠:“……???” 祈善解释:“进入过‘山海圣地’的人,文心花押便会出现一个特殊标识,有了这个标识就无法进入第二次。他的文心是二次凝聚的,文心花押上干干净净,所以他可以再去。” 理论上是这样的。 如果褚无晦拉得下老脸的话…… 沈棠:“……这么说来,人越多越好啊。” 原来开挂的挂逼就在她身边! “倒也不是,‘山海圣地’开启一次要消耗大量国运,进入人数越多则所需国运越多。” 沈棠内心暗暗嘀咕起来—— 好家伙,进去一回还得交门票。 不是免费,白嫖失败。 沈棠摸了摸下巴,好奇道:“元良,你说的‘山海圣地’长什么样?无数座山?一片大海?” 学子进去怎么考核? 上午爬山,下午游泳? 进去是不是要带着很多白纸抄撰? 祈善眼前恍惚一瞬,余光瞥见低着头不知想什么的郡守,抿了抿唇,道:“圣地一共有两道门,一道通往‘书山’,一道通往‘学海’。‘书山’连绵不绝,据传闻千余座……” 沈棠一惊:“千余座?” 这么多? 祈善继续介绍:“每一座山顶都高悬一张巨大匾额,或书‘儒’、或书‘法’、或书‘道’,或书‘墨’……山体大小不等,绝大部分都被黑白文气笼罩,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高……” 只有前人踏过的地方,笼罩那片地方的黑白文气才会散去,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甚至连脚下的泥土和路边的碎石,皆是由言灵文字构成,天地之气浓郁到化为雾气。 每一口呼吸都是一次洗涤。 书山越往上,天地之气越浓郁。 “山海圣地”里边儿秘密太多,即便过去两百多年,无数文心文士曾踏足于此,大部分“书山”连山顶悬浮的牌匾都还未亮起。 至于“学海”…… 祈善:“那就是一片言灵文字汇聚的海洋,文士进入其中便要经受言灵海浪的冲击。每次冲击都是一局不同的‘沙盘战场’。获胜可以继续留下冲击风浪,失败者就会被送出。关于‘学海’还有个蛮有意思的传闻,据说有个人连续冲击66次风浪……” 普通学子能冲击12道就算合格。 超过20道属于天才。 在66道出现前,最高记录是36道。 那厮相当于一次性将记录翻倍了。 倒不是他实力如何强横,而是他狗屎运强大,刚进入“学海”就挖掘一首新的文心言灵——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直接在“学海”化船扬帆,乘风破浪。 其他士子都在水里扑腾或者被“学海”风浪冲得七荤八素……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的典型。 沈棠若有所思地总结。 “所以——‘书山’适合中规中矩、稳扎稳打的,‘学海’则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赌狗……” 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 冲击66道风浪,拿下最浪的桂冠。 祈善道:“这只是表面上的。” 看起来书山很平稳安全,实际上呢? 他意外平静地说道:“当年进入书山,我本与元良一道,但元良却信了这厮的花言巧语,被哄骗去了一处未曾有人涉足的秘地——我们三人被困一处,这厮用我俩当祭品,祭了死门,他从生门逃出……元良便是那时候没的。他将唯一生机给了我,自己则活活冻毙于风雪之中……” 郡守暗中捏紧了拳头。 祈善道:“那时的场景我如今都不敢回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在风雪肆虐之下咽气,尸体僵硬如冰,怎么捂都捂不暖……而这一切,晏城,你敢说你不知道?那只是意外?” 173:孝城乱(十三)【求月票】 “呵呵,你说巧不巧——”祈善神色陡然一变,眼神凌厉迫人,仿佛要生撕了郡守,声线颤抖着道,“偏偏就是这次过后,十乌三大部落最弱的一个,不知从何处得来机缘,靠着神秘莫测、诡谲强横的军阵奇招,先后连吞其他两个部落,一举整合十乌!” 他半蹲下来,一把扼住郡守的脖子。 “你敢说那是意外!” 八年间,祈善靠着秘地获得的军阵残图以及十乌那边的探子,将那个军阵复盘了无数次。 此阵当真玄妙精彩,偶落钩连,曲折相对,将兵法之中的“奇正之道”完美融入军阵之中。正如兵法所言“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郡守一时间不敢直视祈善的眼睛。 嘴硬:“我出身十乌,襄助族人有错?我也想忠于辛国,但辛国国主昏聩,其他人鄙薄我的出身,始终待我如异族,不曾真正接纳,我凭什么给辛国卖命?” “可当年你久病缠身被困边城,盘缠用尽,只能寄住在穿风漏雨的破屋,是他不顾危险,为你延医治病,大半夜求来医师。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手指微微缩紧。 这位郡守,从一开始就打着拉个倒霉鬼当垫脚石,替他挡“死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畜生怎么不直接病死呢? 随着手上力道家中,郡守呼吸越发困难,口中鼻尖不断溢出“呜呜”的气声。他扭动挣扎,奈何双手被黑白文气束缚,动弹不得。随着胸腔内气息越发稀薄,那张看似正义的国字脸被青红充斥,可怖青筋根根暴起,面部肌肉抽搐失控,狰狞扭曲。 痛苦之下,内心竟萌生一丝丝诡异的快意——不管怎么说,他还多活了八年,不亏! 见郡守眼珠充血,翻起白眼,舌头半吐,即将丧命,祈善冷笑着松开掐他脖子的手。 郡守:“哈呼哈呼——” 重获自由,无数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此前竟不知他习以为常的空气如此美妙。 刚从死亡线爬回,那只手又一次掐住他脖子,迫使他仰头看着祈善的脸。郡守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回忆先前濒死的场景。 他咬紧因恐惧而颤抖的牙根。 “谭乐徵,为何不给我一个干脆?” 这厮准备折磨够了再杀他? “我为什么要给你干脆?” 祈善的回答理直气壮。 郡守:“……” 想到祈善的恨意,再想想此人的狠辣,他完全能想象自己的下场必然是生不如死。 “表情不错。”祈善道。他不放过郡守脸上每一丝恐惧,眼神盈满猎人欣赏走投无路的猎物,看它们垂死挣扎时的愉悦。 说完,手又一次缓慢用力。 他要让郡守仔细感知每一寸力道的增加,清晰感知死亡脚步的靠近。又一次窒息,又一次临近死亡的时候被拉回来,郡守伏在地上不断咳嗽,充血的眼珠几乎猩红一片。 他忍着嗓子的剧痛叱骂。 “祈元良绝不会像你这般丧心病狂——” 祈善反问:“然后呢?” 郡守闻言一噎。 然后什么? 说祈善既然继承了“祈善”的名字,让这个人能继续存于世间,言行品行也该向正主看齐? 不然败坏的就是“祈善”的名声? 这话光是想想就想发笑—— 即便顶着故友的身份行走世间,也只是披着“祈元良”马甲的谭乐徵而非真正的“祈善”。 历数他这些年干的,当人的事情一件不干,不当人的破事儿倒是做了不少。不然也不会仇人遍布西北诸国,声名狼藉。 “恶人自有恶人磨。”祈善凑近郡守耳畔,故作温柔的声调听得人鸡皮疙瘩揭竿而起,“特别是你这种白眼狼,我要是真有‘善心’,我切碎了丢出去喂狗都不喂你!狗得了好处还知道摇晃尾巴,你呢?你比狗都不如!” “祈善”这辈子唯一的污点就是救了眼前这个人渣! “倘若元良知道自己救了个白眼狼,还是个狼子野心,与十乌里应外合的奸佞,觊觎他热爱的故国,他当年还会多看你一眼?” 祈善不止恨郡守,也恨他自己。若当年没选择奔丧,没让“祈善”独身上路,“祈善”兴许不会路过那座城,更不会碰见心怀鬼胎的晏城。亦或者—— 当年死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郡守被骂得气得发抖,面皮不受控制地抽搐,挣扎着逼近祈善质问。 “是,我就是‘蓄谋已久’!我是畜牲,我恩将仇报,我白眼狼,我狼子野心!但我有选择?我给他留了生路,他把生路给了你,这也怪我?当时阵中只有你们,谁知道什么情况?” 真相如何不是凭他一人一张嘴? “你说他将生机给了你,让你逃了出来,你觉得谁会信?你跟祈元良有什么可比的?你这条贱命哪里比得上人家十之一成?” 郡守一时间忘了死亡威胁。 句句诛心,步步紧逼。 “你说世上再无谭乐徵?哈哈哈,说得可真好听,难道不是你杀友在前,霸占他身份在后,不然凭你一个草鞋匠的儿子,低贱出身的低贱玩意儿,你还想扬名,还想往上爬?呸!下贱东西,你配吗?” 祈善还未动手,郡守的脑袋已经被沈棠踩在脚下,她脸色铁青,恨不得将脚下脑袋瓜踩碎。 郡守呕出一口血。 声音似破了口袋又灌进来风,呼哧呼哧,模糊不清。他仍道:“真论卑鄙,你我何异?” 沈棠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祈善。 “这东西杀了吧……” 祈善垂在袖中的手抖如筛糠,闭上眼,自厌般冷嘲:“沈幼梨,你不觉得他说得有礼?我的确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沈棠反问:“关我屁事?” 祈善眉头跳了跳:“用词文雅!” “行,我文雅。”沈棠脚下逐渐加重,郡守感觉颅脑疼得要裂开,“元良可知‘疑罪从无’?” 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也不能起诉。那些对祈善的指控,还全是郡守这老东西的凭空捏造和怀疑,因为这个就认定祈善有罪,多少有点病。 祈善:“……” 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郡守,闭上眼。 “杀了吧,看着碍眼。” 本想恶心人,没想到被人恶心了。 沈棠哦了一声,脚下一跺。 脚下这颗脑袋颅骨开裂,口鼻流血,眼珠子似鱼泡一般脱出眼眶,最后被碾成一滩烂肉。 174:孝城乱(十四)【求月票】 郡守被踩死之后,祈善沉默了很久。 沈棠蹲在溪边洗脚洗鞋。 听着匆匆溪水声,她倏地打破沉默:“元良啊,你那位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祈善道:“很好的人,心软耳根软,因为时常帮助别人而导致自己生活窘迫……这世上少有能比他还好的人了,奈何好人命短……” 恍惚间,似乎少年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声调温柔含笑,清朗干脆,不同于“书山”秘地,数日绝粮绝食绝水后的沙哑无力。 【世上有善有恶,但终究是善多于恶。倘若因为那点恶人而对受苦善人冷眼旁观,我们与恶人何异?襄助他人只为无愧于心,而非图他人如何感恩。一噎之故,绝谷不食。】 【阿曲,你这想法不可取。】 正常人哪有他这么傻的?几次被白眼狼反咬一口还不记教训,碰到了晏城,命都丢了。 他没有用天花乱坠的词汇描述那位挚友如何好,记忆中的友人也只是个面色稚嫩的少年人,只比身边的沈小郎君大了四岁。但在他的记忆中,如兄如父、如师如友…… 是他一生的恩人。 祈善看着溪水长叹一声。 “因为他这个毛病,我少时经常劝解他不要管那么多事情,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信他人!也不要碰到个看着可怜的人就伸手搭救……鬼知道救的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鬼!可他不听,一次都没有。”不仅不听,还会用年长两个月压制他,祈善每次都黑脸。 类似的话他没少说,每回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扭头该干嘛干嘛,若有人上门求助,更不知拒绝二字怎么写。家里穷得只剩一屋子的书,米缸干净得连老鼠都不屑光顾。 其实祈善也没资格这么劝。 毕竟,他自己也是被搭救的一员。 论出身,这位挚友并不差,只是家里穷而已。只要他想,祖上的清贵名声和母族帮衬,可以让他获得常人无法想象的财富。但他宁愿维持现状,穷到需要匿名写市井话本。 沈棠:“市井话本?啥内容?” 祈善默了默。 emmm—— 十本有七本是不可说的。 祈善换了个文雅说辞:“启蒙的……” 沈棠:“启蒙?” 祈善嘴角抽了抽:“闺房……启蒙……” 挚友负责提供素材灵感和内容,祈善画功强,负责绘画兜售,他们联手——有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有场景动作,劲爆刺激。 那些天马行空的场景和想象,瑰丽的描述与景色,为那些明面上清高正经、背地里也蠢蠢欲动的世家子弟和名士,提供无数想象空间。这活儿,一度成为家中一大进项。 也让祈善不能直视自家挚友…… 一个从未涉足烟花之地的少年,是怎么凭想象搞出这么多花样,一问,人家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颜如玉会教这些东西??? 沈棠:“……” 好家伙,这白皮黑眼、唇红齿白的少年文士,脑子里不仅装满了知识,还装满了“知识”。 仅凭祈善简单描述,一个心地善良柔软、性格固执单纯,还会不少奇奇怪怪技能的少年在心中逐渐浮现。那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也正是如此,才会令人遗憾。 “有一点——晏城或许没说错。” 祈善倏地开口。 “什么?” “真论卑鄙,我跟他无异。”祈善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问,“你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吗?” 沈棠:“……” 感情上并不想知道,这是祈善的伤口,揭开一次必是血淋淋的痛。理智却告诉她,知道比不知道好。伤口蒙着只会溃烂入骨。 沈棠轻声问:“怎么活下来的?” 也许是大仇得报,祈善难得生出一股倾诉的冲动,自虐一般逼迫自己回想。 “那个秘地藏着以岩石搭建而成的军阵。周遭有八门八阵,军中为主阵,一共九个主阵,旗下又分六十四小阵。大阵套小阵,阵阵相套相合,危机四伏。一旦入阵便是九死一生……” 大概是哪个前人曾带出去一部分残阵,落入了十乌手中,靠着歪门邪道研究出一个非常缺德的破解石阵的法子。牺牲一人换取死门的位置,另一人便能从生门出去。 他和“祈善”都不知这点,在石阵秘地绕了好几天时间,经历无数个幻象——或滔天巨浪、或山崩地裂、或刀山火海……看似是假,但落在身上却是真,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为了活下去已经筋疲力尽,还得耗尽心力研究如何破阵出逃。断粮绝水,哪怕是在天地之气充裕的“山海圣地”,两个也熬不了多久,直至饥饿、饥渴到极点,产生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引导他们自相残杀。 祈善道:“死的人……本该是我……因为他的文士之道,受到的石阵比我小得多……” 友人比他先一步清醒。 即便祈善在那时候死了也无知无觉。 “我宁愿他以我尸体为餐,啃肉饮血……” 但他却活了下来。 他虚弱醒来的时候,口中满是铁腥味,嘴角残留的血已经干涸,周遭幻象变成吹着暴风雪的雪山巅峰。友人的衣裳全都盖在他身上,他被人抱在怀中,用微弱的体温捂着。 只剩一封用冻僵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简短遗书。祈善攥紧了搁在膝盖上的手:“说是遗书,其实就是半句话……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二人曾结伴游历。 有一回遇险,少年年纪虽小,但骨子里的固执执拗却令很多人汗颜,他近乎斩钉截铁地道:【没有阿兄会让弟弟死在跟前的,便是要死,也该是为兄给你去黄泉探路!不然如何为兄!】 沈棠不知该如何宽慰祈善。 “那后来,你怎么破阵出来的?” 祈善表情麻木:“没破阵……” “没有?” 那怎么活下来? 那个石阵危机四伏,两个人的时候尚且被折磨这么惨,更别说只剩一个体力耗尽、出气多进气少的祈善。祈善苦笑:“因为六七个时辰后,肆虐的风雪结束,‘书山’就关了!” 他是靠着这个才捡回一条命。 他在等死的时候,眼睁睁感受他此生唯一的、不是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挚友,尸体从还有余温到彻底僵硬冰冷如冰雕……被永远留在了“书山”。 175:孝城乱(十五)【求月票】 “自此以后,我便成了他。”眨眼,祈善已经收敛多余的感情,神情平静地说了这话,“祈元良……这个名字,至少得留下点什么。他代我留在‘书山’,我替他活在人间。” 于是他冒充了“祈善”的身份。 哪怕他知道自己这一行为一旦被发现,轻则驱逐辛国,重则承受极刑且身败名裂,但他依然选择这么做——他只是想“祈元良”活得久一些,想人世间牢牢记得这个名字。 谁也不知道他内心当时的不甘,离开“书山”的时候,祈善离死其实也没多远,完全是靠着本能和执念做出的这个选择。 也不知怎么回事,已经拥有“弑主”文士之道的他,出现第二个极其特殊的文士之道—— 【妙手丹青】 也就是沈棠所知的伪装。 “第二个?你有两个?” 沈棠虽有诧异却并不意外。 祈善那手高超的伪装能力,绝非寻常言灵能达到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两个文士之道。 果然,除了她,其他人都在开挂! 沈棠倏忽想起某个细节。 “我记得先前无晦说过,文士之道不只是一种特殊能力,也是文士叩问自己的本心……” 是内心本质的具象化。 这,不正是执念吗? 若从这个角度诠释是正确的,那么,那时的祈善该有多深的执念才能突破正常约束? 祈善淡声道:“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轻飘飘揭过那时的绝望和无助。 “它帮了我大忙。倘若不是半道杀出个“克星”,我或许真能瞒天过海。哪怕我最后只是入仕当个小小官吏,哪怕我能力有限,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在九泉之下亦能欣慰……” 真正的“祈善”从不是眼高手低的人,他身上既有少年人的热血,也有许多成人都没有的稳重踏实。在他看来,“爱”不分大小。 达则兼济天下,穷——也要尽己所能。 “什么‘能力有限’?在我看来,你可厉害了。”没点儿真本事怎么胜任“引导npc”一职呢,沈棠敏锐注意到一个词,“克星?” 祈不善这种人也会有克星? 她还以为祈善某种程度上已经无敌了。 祈善脸色有点臭:“嗯。” 沈棠兴致勃勃:“谁?何方神圣?” 若有机会,一定要登门拜访取取经。 祈善撇撇嘴,看穿沈棠脸上的真实情绪,轻描淡写般说:“他?你怕是没机会见到了。” 那人如今是死是活还难说呢。 沈棠:“人已经没了?” 祈善道:“不知,但多半不好。” 有极大几率应该没了。 沈棠:“他克你……你不是很危险?” 祈善点头。 岂止是危险,跟九死一生差不多了。 而这场危机的源头,在他自己。 “山海圣地”现世近两百年,曾有幸进入其中的人,不说百万之巨,七八十万还是有的。而不幸命丧其中的,大陆各国凑起来还不知有无满百……某种意义上的“万里挑一”。 外界只知有个倒霉蛋死在“书山”。 死的人只是个出身微寒的士子,并未引起多少关注,甚至还没他跟晏城当街打架闹得大。 也是这场架,成为之后发生一切的导火索。 进入“山海圣地”只是一试。 一试成绩与士子从“山海圣地”所学所得的言灵典籍挂钩。祈善动弹不得地卧床修养整整七日,直到一试放榜那日才勉强能爬起来。张挂榜文的街上,他见晏城高挂前十甲。 还被不少人围着恭喜,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眼底眉梢都写着“前程似锦”几个大字。 那一瞬,祈善内心的恨意,浓烈如火山爆发时迸溅而出的岩浆,顷刻吞没所有理智。 这人怎么还有脸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却惨死? 他双目猩红嗜血:【晏城,把命赔来!】 两人在街上大打出手。 祈善突然发难。 晏城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打了一拳。 虽说文心文士不如武胆武者那般有蛮力,也不能一拳下去将人打得脑浆晃荡、眼耳口鼻齐流血,但猛不丁被打中要害,晏城也痛得发出一声哀叫,重摔在地。 附近参考的士子被这一幕吓了一跳,纷纷下场拉架,一波人拦着发了疯的祈善,一波人扶起鼻血横流的晏城,百姓看到动静围观凑热闹。 众人心中几乎要半头呐喊。 这俩打生打死无所谓,别牵连他们啊! 晏城忍下恶心感,抬手抹去脸上血污。 【无事无事。】 他比谁都清楚祈善为何发难,或许是做贼心虚,或许是善于经营人前形象,故作大度地摆手,善解人意宛若一朵青春洁白的莲花。 【元良许是遭受太大打击,发了癔症……大家伙儿散了吧,闹大了不好,啊——】 祈善猛地挣脱四五个文士,扑向刚站定的晏城,将人压在地上,上拳头照脸打! 【你疯了吧,祈善!真当我不敢打你?】 晏城心里那点愧疚被哐哐几拳头打散,直接还手。其他文士上前劝架,嗓子喊哑了也劝不住,混乱之中又挨了拳头,暴脾气上来,秉持着“拉不住就加入”的原则,也加入混战。 张挂榜文的长街,一伙文士混战干架。 听到消息前的辛国考官们—— 老夫经历大风大浪,什么场景没经历? 听到消息后的辛国考官们—— 这个真没有! 查! 一定要彻查! 作为混架的始作俑者,祈善被提审。 一问,他交代是晏城在“书山”残害同年“谭曲”,他与谭曲情同兄弟,誓死要为手足报仇! 众人没想到此事居然还涉及人命,当即也不敢松懈,又提审晏城,晏城断然否决! 二者僵持不下! 这事儿有点难办。 祈善祖上清贵,连出数名名士。虽然上代落寞了,他的文心品阶也不高,可他人缘极佳,连参与混战的几名文士也为其辩解求情。 而晏城虽出身普通,但此次“书山”表现极佳,打群架一事不给交代,恐考生不服气。 左右为难,最后惊动朝中一位大人物。 此人也就是祈善的克星。 论关系,还是他的座主呢。 此人一个照面便看穿了祈善的伪装,也是第一个知道此祈善已非彼祈善的人。 176:孝城乱(十六)【求月票】 祈善苦笑道:“正如晏城说的,我没直接证据证明他害人,可也没证据证明我没害元良。” 特别是此时的他顶替了真正的“祈善”。 相较于“晏城谋害祈善谭曲二人”,“谭曲谋害祈善,夺人身份,家伙同年晏城”更有说服力。 沈棠道:“你没解释?” 祈善却反问一句:“你觉得谁会听我的解释?因为真正的我不是祈善,而是谭曲!谭曲只是一个草鞋匠的儿子,出身微寒低贱,仅凭这点就有理由谋害他人、鸠占鹊巢!” 哪怕彼时的“祈善”也很困难,但他还有祖上留下的底蕴和清名,让他的出身与普通人不同。 世人看来,这俩不可能会平等交友,也不会视彼此如兄弟,更别说高贵的那个将唯一的生路留给低贱卑微的草鞋匠儿子。 他们甚至怀疑这个草鞋匠儿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必然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蛊惑真正的“祈善”,全然抹去了祈不善在中间年岁的苦学,以及求学之路的艰辛…… 沈棠:“……” 这又是什么奇葩逻辑? 祈善又哂笑:“晏城在一试表现不错,而我被困秘地,基本算是交了白卷,你觉得我跟他的话,谁更可信?” 沈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只知道只有宠物才讲究血统、出身、跟脚,挑剔样貌、声音、体型,活生生的人也要用这些论尊卑?这种言论最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她又道:“一个国家最尊贵的应该就是王室了吧?不然怎么凌驾万人之上?但既然如此尊贵、血统如此优越,为什么还会被灭?被灭国家的王室,大多还没好下场。按照血统尊贵的逻辑,不应该全族圈禁起来、新旧王族联姻,血统贵上加贵?” “由此可见,那不过是臭不要脸的给自己脸上贴金。”沈棠拍拍祈善的肩膀,十分仗义,“谁拿出身嘴臭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将他们脑瓜子一个个踩碎!看看他们脑子装的是脑浆还是放反了的肠道!别人脑子装的是脑子,这些人脑子兜的是屎!” 祈善:“……” 倘若沈小郎君能斯文儒雅些—— 他大概会非常感动。 祈善叹了一声道:“总之就是我当时太年轻,没顾虑周全,不仅没将晏城怎么着,反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那位座主倒是朝中少有的清流,也没怎么为难我,他只是实事求是,将我伪装的事情如实写在奏折上,呈递给国主,一切交由国主定夺……” 不过—— 辛国国主啥尿性,外界还有不知的? 那时候的他疯狂迷恋郑乔,而晏城已经搭上郑乔这条路子,因此祈善就成了炮灰。至于他是罪有应得还是蒙冤入狱,那不重要,正如他这条命在那些人眼中一样不重要。 因为事情发生在“特试”时期,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所以判罚格外重一些,是凌迟! 罪名则是“戕害同门”、“夺人家财”、“陷害同门”,跟这些罪名摆在一块儿,“长街斗殴”反而成了最轻的。祈善不过是个没根基的白身文士,几乎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幸运的是他也碰见了“贵人”。 “是谁?” 这种局面还能将祈善捞出来? 祈善道:“一位同年,曾经受过‘元良’资助。案件并未公开我顶替身份、捏造虚构的内情,他便以为我是被晏城陷害的。” 可那位同年也是无权无势、出身普通的白身,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行刑前见最后一面,送送行、道个别。他无意间提及他会收拾他和“谭曲”的行李,让二人能重归故里。 以后再建个相邻的衣冠冢,希望他们兄弟俩黄泉之下还能喝喝酒,莫要再这么苦了。 然后,提到了猫。 那只叫“槐序”的老猫。 沈棠:“猫?” 这是关键? 呵呵,自然是关键。 祈善受到了启发,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脱身、免于死罪的法子——他只要推翻座主的结论,便能盘活死局!那几项罪名都建立在“他不是祈善而是谭曲”的基础之上。 但事实上,祈善并未露出本尊。 座主是靠着他的文士之道认出祈善真实身份的,但并没有办法解除祈善的伪装。也就是说,只要祈善拿出绝对的证据,证明自己就是祈善,那几项重罪罪名便无法成立。 至于证据确凿的长街斗殴? 顶天就是流放。 一切的关键就在于“猫”! 真正的“祈善”天生畏猫,与狸奴接触便会浑身起红疹,严重些甚至会休克断气,而谭曲没这些问题。只要他能证明自己也有同样的毛病,翻身的可能性极大…… 事实证明,祈善赌对了。 最后的结果是仗责、流放…… 所幸丹府文心没有事儿。 只是,一通毒打下来,哪怕他是文心文士有文气护体,也几乎去了半条命,至于仗责那点儿羞辱和刁难反而成了不重要的小事。 流放上路那一天,熟识的几个同年来送行。 或帮忙打点,让他发配路上少受苦,或给点儿盘缠银两,晏城了来了。 沈棠这会儿一听晏城这个名字就不舒服,总觉得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不是什么好鸟。 “他来做什么?” 看笑话? 祈善冷笑道:“不是,是‘送礼’。” 送一份让祈善“终身难忘”的“大礼”! 黄花梨的小盒子装着一只精致的小坛子。 打开,竟是一堆骨灰。 在场所有人都寒了脸。 送骨灰几个意思? 不待祈善和其他同年发作,晏城假惺惺地道:【城知道你与谭乐徵是生死之交,因为他的死也遭受了极大打击,险些酿成大错。如今这个局面,城也不怪你……】 祈善:【废话少说,这是何物!】 他隐隐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抱着木盒的手在微微颤抖。 晏城道:【是谭乐徵的遗物。】 祈善冷嗤:【阿曲连尸首都被困在了“书山”,何来他的骨灰当遗物?】 时下也不流行火葬,那可是挫骨扬灰! 谁知晏城却说:【自然不是谭乐徵的】 177:孝城乱(十七)【求月票】 沈棠:“……” 她拳头硬了硬了硬了! 忍不住破口大骂:“这晏城难不成前生前世一直在畜生道轮回,这辈子第一次做人吗?” 但凡长点脸皮、有点廉耻、有些三观的正常人,根本做不出这样“杀人诛心”的事情。 在“书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没点数? 哪怕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谭曲而不是“祈善”,但被他谋杀的可是谭曲的老猫——一只老猫,用一辈子陪伴一个人的老猫,也是谭曲离开家乡参加“特试”也要带上的老猫!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老猫对谭曲而言早已是亲人般的存在。晏城却将其杀害,还将烧过的骨灰送给即将踏上流放之路的“祈善”……这其中的恶意就跟秃子头顶的虱子一样明显! 杀人诛心! 想法再阴暗一些,或许祈善拖着被仗责过后的残躯,再被老猫骨灰一刺激,气血上涌直接就吐血暴毙了,也尚未可知。 沈棠在溪边洗完脚,起身暴躁地来回踱步,怒气冲天:“太便宜他了!真tm太便宜这小瘪犊子了!元良,你刚才干嘛让我一下子搞死他?就应该将他吊起来丢进滚烫开水,烫开他这层皮,看看人皮下的是什么品种的畜牲!真是越想越气,血压飙升!” 当事人祈善:“……” 过去这么多年,祈善每次回想这些往事都恨意滔天——恨不得让晏城在临死前,将他们在“书山”经历的一切都体验一遍,断粮绝水,求生无门,最后再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哦,最好能当着晏城的面毁掉他在意的一切,例如手足至亲,让他也尝尝诛心的滋味。 只是—— 理智压下了冲动。 若将晏城折磨得面目全非再送下黄泉,他倒是解气了,怕就怕黄泉之下的挚友和槐序认不出这就是仇人,也怕挚友会从面目全非的晏城身上看到自己这些年的“判若两人”。 倒不如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只是听完沈小郎君的骂人艺术,他第一反应不是赞同而是血压飙升,连大仇得报后的莫名空虚也来不及体味,太阳穴突突不停,还脱口而出一句:“幼梨,用词文雅!” 沈棠:“……这不是重点吧?” 他究竟跟谁是一路的? 自己为他打抱不平,就换来这? 祈善脸色又青了一分。 沈棠:“行行,我文雅,我文雅……” “还有,把裤腿放下,鞋穿好。”祈善已经没有多余情绪给晏城了,听沈棠没什么诚意的敷衍,看她高高挽起的裤腿,露出一双白花花的腿,额头青筋猛跳,“全赖那褚无晦!” 沈棠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又跟无晦有什么关系? 祈善:“……” 呵呵呵,关系大了去了。 若非褚无晦哪儿哪儿都纵容着,沈小郎君肯定不会越来越上蹿下跳跟只泼猴儿…… 他就不信纠正不过来! 沈棠从祈善脸上读出他的内心,嘴角抽了抽。只是念在祈善刚刚揭开旧伤疤的份上,她暂时不跟他计较。准备动身跟褚曜和共叔武二人会合,晏城的尸体则被她丢入溪水。 鲜血在水中晕开,顺流水往下。 话分两头。 祈善这边顺利解决旧仇,褚曜二人行动也算顺利。天色将暗的时候,终于看到满是斑驳血痕的孝城城墙。鲜血混合着皮肉烧焦的作呕焦臭,顺着夜风灌满二人鼻腔。 共叔武眉头也不皱一下。 躲在暗中观察局势。 看情形,孝城不仅被叛军团团包围,还遭受过几波强攻,城墙下横七竖八堆着数百具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尸体,城墙上则是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纹,多半是强横武气留下的。 往日迎风招展的一面面旗帜,在攻城和守城的交锋中,残破不堪,在黄昏夕阳下投出一抹孤寂的影子。或滴答滴答,挂着还未干涸的血液,或旗杆折断,孤零零伫立原地。 林间偶尔有鸟雀振翅从头顶飞过,那一声声短促的动静,无端让人响起城池临终前的哀鸣。 共叔武道:“先生,等入夜再潜入?” 不止城墙外有叛军重兵包围,城墙上也守着孝城驻军,二人这个时候闯进去,怕是要被双方的箭矢射成刺猬。待入夜,借着夜幕掩护,他们再从防守薄弱的位置溜进去! 褚曜道:“嗯,听你的。” 此时距离入夜不剩多少时间了。 二人等待了约半个时辰,天幕才彻底暗下来。巧的是今日夜黑风高,而共叔武的武铠也是一身黑,完美与夜色融为一体,再加上褚曜言灵辅助,潜入孝城并无难度。 “啊——” 一名兵卒正躲在角落,靠着墙垛,半眯眼小憩。孝城兵马不足,叛军又来势汹汹,导致他许久没好好睡上一觉。再不抓紧时间恢复,明日叛军再攻城,他怕是没命下战场。 冷不丁的,一阵冷风顺着耳垂灌入脖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使他骤然惊醒,瞪大眼睛。 他蹬腿的动作吵醒了其他兵卒。 “叛军又来攻城了?” 被吵醒的兵卒吓得几乎要原地蹦起来,抓起身边的枪——说是枪,其实枪头已经在白日激战中丢失,如今只剩一杆木棍——尽管是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也好过两手空空。 “不、不是,刚刚刮了一阵风……” 守城兵卒摸摸脖子,手指微微用力一搓,搓下黏腻汗水、灰尘与血水混合的“泥块” 被吵醒的兵卒猛地松了口气。 重新跌坐回去,道:“你吓死俺了!” 叛军先前是白天也打、大晚上也打,根本不给人睡觉的机会。城内驻军兵力严重不足,几次险些被攻上城墙,城门更是被撞得碎裂,收兵之后勉强用木头钉上…… 兵卒咕哝:“那风怪得很……” 另一人啐道:“风怪有什么奇怪的?睡吧睡吧,这一觉睡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觉呢……” 听了这话,兵卒愁眉苦脸,将刚才那阵怪风丢到脑后,暗暗嘀咕,要么是他睡懵产生幻觉,要么是什么动物飞过…… 总之不可能是人啦。 这么高的城墙,寻常人可上不来。 至于“不寻常的人”? 他没想过这个可能,困乏迟钝的脑子也想不到这点,重新窝回原处,打着哈欠睡下了。 178:孝城乱(十八)【求月票】 不同于以往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孝城,现在的孝城似乎有了几分乱世模样,家家户户紧闭,整座城池仅有可怜的几点灯火。 整座城池静悄悄,唯余零星虫鸣和甲胄关节碰撞的金属声。共叔武跟在褚曜身后,二人径直往屠夫家赶去。原先繁华的夜市不见人影,摊位东倒西歪地散落路边,一派凄凉。 饶是冷硬如共叔武也忍不住感慨。 这就是战争啊。 哪怕敌人还未真正打进来。 不过,安静不意味着这座城池就“死”了,看不见的阴暗角落时刻都有肮脏事情发生,例如抢劫、例如杀人。通往屠夫家的小巷就倒着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体温未完全散去。 共叔武踩过由两具尸体鲜血汇聚而成的血洼,在泥泞发臭的路上留下一道道血脚印。 他道:“唉,来得迟了。” 若能早些就好了。 或许地上这一老一少能捡回小命。 褚曜神情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来得再早也没用,早点见阎王也是好事。” 这俩应该是附近以乞讨为生的乞丐爷孙。叛军没来的时候,他们尚且饿得骨瘦如柴,而叛军攻城的大背景下,普通百姓自个儿都朝不保夕,更遑论匀出善心救济他们。 多活一天,不过是多受一天的罪。 共叔武闻言轻叹,内心是赞同的。 剩下的一段路谁都没有说话。 褚曜很熟悉屠夫家的路,刚接近便有种不妙的感觉。作为附近百姓中的“富裕人家”,屠夫的家比街坊邻里修得都整齐干净,他的妻子和父母都是勤快爱干净的人。门前从不会堆积垃圾秽物,谁往他家门前泼点脏水都要被指着鼻子臭骂半天。 此时此刻,门前却堆着一堆赃物。 往日隔三差五要洗一洗的木门被某种利器劈裂成两半,褚曜伸手一推,木门残骸哐当散落在地。一串早已干涸的血迹顺着大门延伸向屋室,院子晾晒衣物的麻绳断了一头。 此情此景,褚曜心下咯噔。 步伐由小走改为疾行。 共叔武也急忙跟上。 二人内心闪过同一个念头—— 出事了! 屠夫家一共有四间屋子。 不大,不一会儿就能搜一遍。除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家具,不剩多少东西,也无活人。倘若没有屋外那一串血,他们还能宽慰自己,屠夫一家是收到消息急忙收拾行囊逃难。 但—— 共叔武看着褚曜的背影,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只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一次性失去两个学生,哪怕相处时间还不长,作为师长的褚曜心里如何好受得了? 气氛几乎凝固,让人喘不过气。 “唉,节哀吧……”共叔武道。 褚曜:“节什么哀?” 若真遭了不测,杀人的人还会好心给屠夫一家收尸?那一滩血也有可能是动物的…… 总而言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褚曜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紧攥成拳,一阵子没修剪的指甲长出来不少,在手心留下月牙印记。说是这么说,但不祥预感却越发浓重。他道:“尽量在叛军攻入进来前找到人……” 若是叛军打了进来,届时兵荒马乱再想找到几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希望渺茫。 共叔武道:“那去附近几家看看。” 或许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不管是逃难了,还是遇害了,总能打听到什么。褚曜正欲点头,二人耳尖听到一声极其小声的动静——沙沙沙,沙沙沙,像是用指甲抓挠木门。他们对视一眼,寻着声找过去。 动静是从柴房发出来的。 共叔武刚才翻找过,没发现。 他们搬开堆砌起来的杂物,终于在杂物夹缝中找到声源,一只脏乎乎的,团成一团的东西,黑夜中双眼发出诡异的光芒。 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猫儿。 褚曜一眼认出它。 “素商!”他压低声音。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那只猫儿微弱地喵呜一声,乖顺地任由褚曜将它抱出来。这只小猫就是素商,祈善担心劫税银会有变故,留在匪寨不放心,带在身边怕误事…… 凑巧,林风还挺喜欢它。 于是让林风暂时代替他照顾素商。 素商一到了褚曜手上,便迫不及待舔舐他的手指、掌心,口中发出委屈又虚弱的喵呜声。 褚曜:“……” 饶是他不怎么喜欢猫这种养不熟的小家伙,但还是被素商的叫声喊得心软,给它倒了点儿水,又将干粮泡软了递给它吃。 共叔武也认出这是祈善养的宝贝猫儿,道:“找到这个小家伙也是个好兆头……” 褚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不过,好消息就这么一个。 他们发现附近邻居也跟屠夫家一个情况,有些屋内有血迹,有些干干净净,有些还有扭打的打斗痕迹,想打听也无从打听。 又将搜找范围扩大一圈。只在小巷找到两个作奸犯科的混混,这俩混混的地盘在孝城另一头,不清楚附近的情况。 见问不出什么,褚曜冲共叔武使了个眼色。 只听一声短促的呜咽声,尸体脖子以扭曲的角度,软倒在地,没了丁点儿声息。 “这可如何是好……” 正一筹莫展,共叔武发现城门方向的天空不知何时多了一点橘红,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橘红慢慢扩大、晕染开来,愈来愈盛。 隐约的,还有杀喊声传来。 共叔武心下咯噔:“城外叛军又攻城了?” 褚曜摇了摇头:“不太像……” 如果是叛军攻城,杀喊声应该会更清晰一些,橘红火光燃起的位置也不对,倒像是——倒像是叛军大营的位置出了事儿! 正如褚曜判断的那样,孝城城墙没事儿。 不过,也的确跟他们有点关系。 准确来说,是跟沈棠关系。 他们解决完了晏城,本想第一时间跟褚曜他们汇合,偏偏路上碰到了一点儿意外。 二人看到一伙叛军押送一批粮草经过。 原先是准备避开的,只是—— 架不住敌人非要热情送人头! 179:孝城乱(十九)【求月票】 “嘿,你看那火红的太阳是烧饼……” “它扁又圆……” 沈棠是个闲不住嘴的人。 来了兴致便会哼哼几句她自己都陌生的调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还有个坏习惯就是瞎改词,唱不下去就含糊哼哼。 荒腔走板又难听。 不过她唱得开心啊。 唯一不开心的,大概就是祈善了。 “……嘿,你就像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风,秋天的苹果,冬天的火,燃烧我心窝,嘿嘿——宝贝燃烧我心窝!”十一二的少年,嗓音清越爽朗,干净剔透,比同龄少年尖许多。 声量不大,但极具穿透力。 祈善:“……” 每逢沈小郎君唱歌儿,他就抱怨自己耳力太好,文心对五感有加成,这导致他跟沈棠隔着六七丈都能清楚听道她唱了什么。他又不可能彻底跑远,只能咬牙忍着被荼毒。 他也不是没试着禁言夺声沈棠。 不过沈棠反手就报复回来,双倍禁言夺声,双倍唱歌跑掉,歌词越发粗俗直白、热情奔放。 赤【裸】裸的互相伤害。 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祈善:“……” 罢罢,他认输,骚不过就是骚不过。 沈棠还越唱越起劲。 祈善开心不开心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开心。 结果她乐极生悲了…… 刚下山没多时,迎面碰到一伙押送辎重粮草的队伍,约莫千人。尽管规模不大,但显然是一伙精锐,士兵身上血气重,两侧兵卒时刻警惕四周情况,眼底时有精光滑过。 辎重车,每一辆都载得满满当当。 沈棠心头一跳,垂下眼睑,准备跟祈善一块儿闪到路边,将路让出来。 刚走没两步,有人骑马跑过来。看此人穿着打扮,估计在军中有个不大不小的职位。搁在军营或许还不够看,但对普通百姓重拳出击、颐指气使、摆足兵爷派头却是够了。 沈棠只得停下脚步。 她已经解除刀疤脸壮汉的伪装,恢复本来面貌,少年面颊虽稚嫩,但五官是顶顶好的。 天色微黑,她的文心花押又是透明的,极容易忽视。那人只看沈棠面庞,骑在马上,一边卷着马鞭,一边斜挑着眉头,斜睨问沈棠:“小娘子,刚才放声高歌的人是你?” 沈棠默了默,回答道:“是我。” 祈善见状,斜上一步准备挡住沈棠。 谁料,那兵头用鞭子指着祈善鼻子,不耐烦又高傲道:“让开!小爷跟这位小娘子说话,跟你一个寒酸穷文士有什么关系?” 祈·寒酸穷文士·善:“……” 沈棠噗嗤笑了出来。 兵头说:“还请小娘子跟我走一程。” 沈棠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她不答应也不行。 孝城被叛军包围,显然也不可能跑出来押送什么粮草辎重。眼前这兵头的装扮跟上山搜查晏城郡守的叛军是一个风格,身份立场呼之欲出。若是贸然拒绝,怕是不好收场。 不过,她有个条件。 沈棠怯懦地抓住祈善的袖子,缩了缩肩,软糯道:“兵爷,奴家阿兄可不可以也过去?” 祈善如遭雷击,恍恍惚惚。 沈棠刻意掐着嗓子说话,少了几分清冽爽朗,多了几分吴侬软语的味道。若闭上眼睛不看人,还真会以为说话的人是个标志的姑娘家。但正是这一念头,将他雷得不轻。 兵头乜了一眼祈善。 手一挥:“可以,过去吧。” 谨慎起见,二人都暗中收起了文心花押,只要收敛好周身的文气,看着就是个普通人。 他们被兵头带到负责押送粮草的顶头上司跟前。沈棠起初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肥头大耳或是尖嘴猴腮的油腻中年男人,见到坐在辎重车上的青年才知自己想多了。 这个世界虽然乱得很,但真的是颜狗的天堂,特别是文心文士和武胆武者,沈棠目前瞧见的这些人,最次也是五官端正,配上那一身气质——哪怕长得普通,但绝对不丑。 眼前的青年更与这个词无关。 青年一袭深色劲装,长发扎成许许多多的小辫子,拢到一块儿再以发冠束起。沈棠视线上移——大概青年很少熬夜,头发扎得也不紧,长发又多又黑,发际线看着并不危险。 穿着打扮的风格不似辛国遗民,倒有几分异族的风格。袖子收得很窄,戴着一双狰狞蛇纹的铁甲护腕,一侧肩膀戴着肩甲,腰间挂着裙甲,其他铠甲零件不知去了哪里。 此时正慵懒地坐在成堆的辎重粮草上,嘴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伸着脖子看向沈棠来时的方向。他长得高,坐得也高。兵头上前回复:“头儿,人带来了,您看怎么处置?” 沈棠:“……” 不是吧,唱歌儿也犯法? 祈善暗暗翻了个白眼——看,叛军都遭不住沈小郎君的魔音荼毒,准备来“主持正义”了。 青年的雅言带着浓重口音,说得还不太熟练,问沈棠:“刚才是你唱得歌儿?” 沈棠道:“是。” 祈善准备听青年发飙,谁知青年不按理出牌,那双乌黑有神的眸子蓦地亮起,真诚赞道:“天籁啊!玛玛,你唱得真好听!” 祈善:“……” 沈·玛玛·喜当妈·棠:“……” 她这是,从天而降一个好大的儿子? 一个照面就被人喊妈,饶是沈棠已经习惯给人当爹,此时也有几分尴尬。她尴尬地讪笑:“哪里哪里……唱得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你夸我就行,不用喊‘妈妈’这么热情……” 祈善嘴角一抽:“……人家喊你小娘子。” 不是初次见面就认妈。 他年少时,曾与友人游历四方。 二人结伴同游,爬山涉水哪儿都钻。 若认得没错,青年应该是庚国边陲附近的一个特殊群体。据闻是数百年前,先祖厌倦战争就率领族人入深山隐居。数百年闭塞生活,他们的生活习俗跟外界发展大不同。 “玛玛”等于“小娘子”,称呼小姑娘的。 至于唱歌审美—— emmm…… 这一族都有问题,不稀奇。 沈棠:“……哦。” 青年热情邀请沈棠同行,方便交流切磋歌艺,身边一个属官欲言又止,似要上前劝说青年不要让陌生人接近辎重粮队,但不知畏惧什么,将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 青年热情地指着隔壁那辆辎重车。 “玛玛,你坐这。” 180:孝城乱(二十)【请个假】 属官终于人忍不住。 凑上前低声劝说。 “少将军,这不行的……” 青年登时不开心地拉下脸。不想在刚认识的“知己”面前被下面子,于是拿出三分凶相,剑眉微拧,不悦地问属官:“怎么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将军我是将军?” 属官被问得哑口无言。若是换做旁人,他还能辩驳两句,但面前的青年不行。 也不知青年是什么来历,虽然看着蠢,但他年纪轻轻已实力不凡,被惜才的主将收为义子。 主将对这位半路认的义子相当纵容、宠溺,只要青年不是犯了原则性的错处,受处置的都是别人。受宠程度,甚至连主将几个嫡亲儿子都要靠边站,谁看了不嘀咕句有鬼。 属官被派过来也不是辅佐青年的。 更多是“盯着”、“陪着青年玩儿”、“顺着少将军心意”,甚至连押解粮草这个活儿,也是青年嚷嚷无聊让他出来散心的。 啧啧,得罪不起! 属官当即就不敢再吭声阻拦。 沈棠一个单手撑跳上辎重车。 青年笑道:“玛玛,好俊俏的身手!” 沈棠道:“这都算是俊俏?” “我出来这么久,嘿嘿,只看到玛玛会这样,其他的……”青年叼着狗尾巴草,坐着托腮沉思片刻,道,“她们不是坐轿子就是坐车厢,要不就干脆见不到,柔柔弱弱的……” 说来很难相信,他简单最多的女性居然是院中洒扫的婆子,其次是义父身边养的那群歌舞乐姬。每次宴客喝酒都要让她们出来跳个舞,或者给参加宴席的将领斟个酒…… 青年每每看的技痒。 他也想下去奏个乐、跳个舞或唱个歌。 但很可惜,此处风俗与故乡不同,他作为义子不能离义父的女人太近,说是什么“避嫌”——话又说回来,真要避嫌,为什么又让那些歌舞乐姬出来表演待客??? 客人就不用避嫌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没有表演才艺的舞台,没有欣赏他歌舞的知音,这让青年相当郁闷——要知道他十二岁之后,故乡每年举办的歌会舞会都能拔得头筹,上至八十,下至三五,无人不喜! 离开故乡出来,本以为能在辽阔天地找到更多知音好友,谁知把他憋坏了,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过过瘾。方才路过,便听林间传来宛若天籁的歌声,直击他的灵魂! 啊,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这大概就是义父时常挂在嘴边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于是二话不说发出了邀请! 沈棠道:“唉,我想她们也不想这样。” 若有更广阔的天地,谁甘心做一只受人摆布、被养废失去生存能力的金丝雀呢? 听了沈棠一席话,如听十年书。 一瞬之间,青年感觉灵感如火山喷涌。 于是引颈高歌,以歌相和。 青年的歌儿都是即兴创作的——这是他们那一族特有的习俗,想到啥唱啥,不管粗俗高雅。 调子千奇百怪,歌词五花八门。 祈善的脸扭曲了一瞬:“……” 这一瞬的他非常想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言灵封闭听感,但又怕失去听感顾及不到突发状况,只能忍着狂跳的额角青筋,默念“清心咒”,试图涤荡心灵,获得灵魂上的平静。 奈何魔音入耳。 祈善觉得青年唱的狗屁不通、俗不可耐、放荡风骚,沈棠却觉得青年嗓音嘹亮清脆、质朴干净、澄澈透明,关键是歌的感情,那叫一个澎湃汹涌、热烈奔放、火辣真诚! 于是她也想到一首歌。 祈善:“……” 双倍的魔音! 双倍的痛苦! 他暗暗用余光注意身边兵卒和伙夫的表情,见他们也时不时面皮抽搐,眉宇间写着“嫌弃”二字,祈善便知道自己审美还正常。不过青年和沈棠都没这自觉,关系快速拉近。 沈棠请教青年:“诶,你家乡怎么称呼‘小郎君’?你喊我‘玛玛’,我也得礼尚往来啊。” 祈善闻言眉头细颤,唇角欲扬不扬。 果不其然—— 便听青年笑着回答:“是‘嗲嗲’。” 沈棠:“……” 沈棠:“???” (╯‵□′)╯︵┻━┻ 她此时的表情和心情,唯有黑人疑惑脸以及地铁老爷爷看手机两个表情包能精确描述。若不是青年神情认真且坦诚,不见戏谑,她都要以为对方是故意占她的便宜了。 嗲嗲什么鬼啊! 沈棠迟疑地顿了顿,道:“这个啊,我想了想不太妥当——你用你家乡话喊我,礼尚往来,我也应该用我家乡话喊你……” 青年神情期待地看着沈棠。 沈棠想了一圈也想不起来自己有啥家乡话,这对记忆所剩无几的她而言太难了,于是随便给自己按了一个家乡,回答道:“靓仔!” “靓仔?” 沈棠睁着眼睛胡扯:“意思就是说你长得很俊俏漂亮,是‘俊俏漂亮的小郎君’的意思。” 鬼晓得,她差点脱口而出“小兔崽子”。 庆幸最后关头改掉了,不然这会儿就得打起来。沈棠内心暗暗庆幸,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与青年说说笑笑,暗搓搓套他的话。青年热情好客,对难得的“知音”更是没啥戒备。 若不是一旁的属官时不时咳嗽两声或者搞出点儿动静,恐怕他连自己今天穿什么颜色的犊鼻裈都能交代出来。沈棠也会把握好度,试探一会儿就开始聊音乐歌舞。 气氛看着非常和谐。 不过,也只是看着而已。 祈善已经暗中摸清楚这支押送粮草队伍的位置布局,暗暗做着打算。若是能脱身,最好平安脱身,若是不能脱身,那便只能使用一定的暴力手段。 还未决定好,接应辎重车队的人来了。 此处离孝城非常近,叛军在此驻扎。 虽说是准备充分才动手,但因为不能引起郑乔兵马的怀疑,一些大的动作不敢有,所以辎重粮草方面比较缺,还需要临时筹措。 青年押送的这一批粮草虽然不多,但拿下孝城也用不了多久,勉强算够,确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181:孝城乱(二十一)【求月票】 “这二位是?” 络腮胡男人扫了一眼粮草,心下满意之余才有空闲注意其他的,敏锐注意到青年身边多了两张没见过的生面孔。他内心虽有不满,但并未表露出来,青年笑着热情介绍。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认识的……”青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似乎忘了问这位有着天籁之嗓的玛玛叫什么名字了。 幸好沈棠注意到他的窘迫,神情自然地冲络腮胡男人行了一礼,主动介绍:“奴家姓沈。” “原来玛玛姓沈啊,好听,那玛玛叫什么?总不会只有姓氏,没有名字吧?”青年忍不住用“你好可怜啊”的眼神同情沈棠。沈棠正要回答,却听络腮胡男人出声呵斥青年。 络腮胡男人:“哪有你这么放荡的?” 青年不满:“我怎么就放荡了?” 络腮胡男人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们中原女儿家跟寻常蛮女不一样,名字是不能随意告知旁人的,至多告诉你一个姓。” 沈棠微微蹙眉。 尽管络腮胡男人用了比较平和的口吻,但说出来的内容落在耳朵里却不是那个滋味,带着不小的恶意。她暗中用余光注意青年神情,发现他仍笑着,眉眼不见丝毫不快。 这青年是二愣子吗? 当着面骂他是“蛮子”也没生气? 青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我又涨了点儿知识”的神情,还跟沈棠道了个歉,说他事先不知道这个规矩,希望她别觉得自己冒犯。沈棠摆摆手:“无妨无妨,名字取了不就是让人喊得么,我一向不在意这些礼俗……” 络腮胡男人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他语气不善:“都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又如何?那也不该随意带回来。军营重地可不是风花雪月、肆意玩闹的烟花柳巷,女子待着多有不便。你尽快安顿好他们的去处,小心点,别被阿父知道,否则——哼,又有人替你挨骂,你的新朋友也要遭殃。” 青年登时垮下一张脸。 他咕哝道:“义父才不会呢……” 见青年跟滚刀肉一样,络腮胡男人也没有强硬阻拦,毕竟多说多错。自家老头子对这野蛮子疼得很,亲儿子都没他的待遇——至少络腮胡男人从小到大没享受过那种偏爱。 说不羡慕嫉妒是不可能的。 世人都说“靠老大、疼老幺,最不待见是当腰”,以老头子对青年的疼宠劲儿,也难怪几乎所有人都默认青年是他在外留下的沧海遗珠、宝贝幺儿,络腮胡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再加上青年屡次凡尔赛行径,衬得络腮胡男人越发平庸无能,最近两年遭到的责骂比以往三十年都多,络腮胡男人能对青年有好感就怪了。每次见面都要阴阳怪气两句。 最可气的是青年好似听不懂人话。 一次都没有还嘴,还笑嘻嘻的。 反而衬得络腮胡男人多小肚鸡肠。 “哼,你说不会就不会,回头别后悔就行。”络腮胡男人抬手一挥,示意身后的兵卒接收这批辎重粮草,将青年晾一边。 青年也不失落,径直凑到沈棠跟前,热情道:“玛玛,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营帐……” 祈善一听“营帐”二字,额头青筋狂跳。 之前默念的“清心咒”瞬时白费,也不管身份什么的,抬手拦下青年。青年疑惑地看着他,他冷笑道:“这位少将军说什么?带沈小郎……娘子去看你的营帐?” 差点儿脱口而出“沈小郎君”。 临时改口“沈小娘子”,拗口得差点儿舌头打架,神情也出现了一瞬的狰狞。青年反应再迟钝也知道祈善是生气了,不由得解释道:“是啊,看看啊,我营帐有多好乐谱呢。” 说完便眼神古怪地看着祈善,两只眼睛似乎在说“你这穷寒酸的文士思想可真肮脏,我跟沈玛玛是高山流水式的灵魂知音”,看得祈善表情越发扭曲,直到沈棠拍拍他的手。 “一起去,阿兄给我们伴奏如何?” 祈善:“……” 不,他用生命拒绝! 远远就能看到叛军营帐大门。 这时候,她瞧见又有近百兵卒赶着上百头牛、几十头羊回来,引起不小轰动。刻意放慢脚步,伸长耳朵偷听。原来,这一批牛羊都是这些士兵外出募兵的时候“筹措”回来的。 美其名曰:牛羊主人听闻叛军是天降神兵,降世解救万民于水火,于是“自愿”捐赠全部身家,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沈棠嘴角抽了抽:“……” 倘若叛军的确是什么好鸟,有百姓愿意捐赠几劈牛羊是可能发生的,但叛军是郑乔的两个疯子兄弟帐下兵马,是好是歹还不得而知。谁会发疯主动捐赠啊,强抢才是真的。 这么多牛羊,受害者非富即贵。 事实也正如沈棠所想那般。 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剩下的一二出入便是…… 沈棠蓦地有感。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便循着直觉往那个方向看,正巧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那是个垂头缩肩,一身浆洗到微黄的麻衣的牛倌儿,戴着一顶破斗笠,脸颊脏兮兮。 脏到什么程度呢? 手指在上面搓一搓,估计能搓下好粗的泥条。那个牛倌儿也没有一直看她,跟沈棠视线对上一瞬便自然地错开了。他身边的人比他高点儿的,估计也是帮忙赶牛赶羊的。 沈棠同样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表面平静,内心忍不住表演呐喊。 翟笑芳这家伙怎么混进来的??? 是的,翟笑芳! 那双桃花眼过于标志性。 哪怕他将脸涂得脏兮兮,换上了一声骚味的牛倌儿装束,刻意弯腰塌背,跟先前的他判若两人,但沈棠仍能从他的眼睛认出他。这绝对是翟笑芳无疑!翟乐也认出了她。 当然,不是靠她那双杏眼。 沈棠已经恢复原来面貌,瞎子才认不出!只是他和翟乐都没声张,一来是为自身安全考虑,搁在人家大本营跟前暴露身份,活脱脱找死;二来,他们也吃不准沈棠的立场。 沈兄怎么跟庚国叛军混在一块儿? 182:孝城乱(二十二)【求月票】 倒不是有偏见。 只是郑乔和那两个兄弟,哪个都是粪坑,谁也不比谁香一点。他们干架,倒霉的是百姓。 沈兄帮助那两兄弟也是助纣为虐! “愣什么神呢,快走快走!” 兵卒催促翟乐,大有他再愣神就上脚踹的意思。翟乐露出憨实的傻笑,连连道:“兵爷莫气,兵爷莫气,这就来了!”说罢,只见他手腕一转儿,手中赶牛的鞭子微晃,停下来的群牛羊群乖顺地跟着指令走。 翟乐以前就是个上蹿下跳什么都爱学一手的人,放牛牧羊的招式学过不少,装牛倌儿也像模像样。那些兵卒并未怀疑,将他们当做普通百姓吆喝使唤,顺利混进叛军营地。 他们将牛羊赶入目的地。 兵卒又使唤他们照顾好牛羊。 这些都是“粮草”,回头要杀了给士兵加餐的。至于耕牛珍贵不能宰杀之类的规矩? 嘿嘿,又不是他们的牛。 他们也不会耕地。 杀了能吃进肚,不杀还不知便宜谁。 待到四下无人的时候,翟乐一边装作喂牛一边跟自家堂兄低语:“阿兄,方才看到沈兄了。” 翟欢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翟乐:“阿兄,你说沈兄为何会来?” 翟欢道:“许是人各有志。” 这话直接暗示说沈棠跟叛军混一块儿了,翟乐听了反驳道:“我相信沈兄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为何又去截杀税银?”翟欢反问,翟乐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道:“沈兄……他没戳穿我们……” 翟欢问:“他认出来了?” 翟乐笃定说:“嗯,肯定认出来了。” 若沈兄真的跟叛军一条心了,没道理认出他们俩不吭声,换而言之——沈兄要么有难言之隐、身不由己的难处,要么个人他们一样也是揣着某种目的接近叛军营地伺机搞事!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猜测就是真相。 翟欢却没有那么乐观。 他严肃叮嘱道:“不可掉以轻心。” 翟乐道:“嗯。” 事关他们兄弟的身家性命,他自然不会大意。一想到这一路的经历,饶是生性乐观如翟乐忍不住发出重重长叹。他知道世事多变,但没想到会多变到这种“面目全非”的程度。 那日收到狼烟,他们兄弟随同杨都尉一起撤退,凑合着养了一天才完全恢复过来。这也就是高等级的武胆武者,换做普通人,七八天下不来塌。沿路见闻,可谓是触目惊心。 虽说税银一战,杨都尉帐下兵马折损不多,实力保存还算得上完好,但有个很要命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水粮不足!准确来说是干粮不足,勉强只够一天时间! 剩下的还在税银车上。 他们既不能折返回去取干粮,也不能继续急速行军——那太消耗体力了!一旦碰上叛军人马,敌方兵强马壮,我方人疲马乏,前者还有人数优势,后者去了只有送死的份! 这些顾虑使得人心涣散。回援路上休憩的功夫,陆陆续续有士兵临阵脱逃,累计百余人。哪怕杨都尉用铁血手段制止,也只能暂时压下浮动人心,却无法挽回下滑气势。 见此情形,翟欢提议“以战养战”。 简单来说就是打劫小规模的叛军,从他们身上搜刮可用的军需物资,维持自身运作。 这一提议起初被杨都尉断然否决! 他不是不知道提议好,能让他们支撑更久一些,但他现在需要的是快速回援! 去的迟了,孝城一旦被攻破…… 杨都尉脸色铁青,完全不敢去想。当年郑乔率兵攻下四宝郡,烧杀劫掠,让原先繁荣的四宝郡一蹶不振,变成饿殍遍野的千里荒地,两三年才稍微缓过来半口气…… 他的家眷还在孝城! 若攻城之后又是屠杀…… 光是想想,杨都尉就气得想杀人。 恨不得将郡守晏城抓来大卸八块! 翟欢冷冷反问:“按照杨都尉的办法,大家伙儿究竟是回去回援,还是回去送死?” 先前紧赶慢赶押送粮草,半路换道碰上大雨天,半夜鏖战劫税银的歹徒,之后又是疾行回援……整个过程连口气都没好好喘一喘。武胆武者还能抗抗,普通士兵怎么办? 放弃这些士兵性命吗? 若放弃,那他们怕死逃跑又有何错? 杨都尉冷厉道:“这不一样!受威胁的又不是你的故土家眷!孝城多少百姓还在等着……或许我们这多耽误一刻钟,死的就是……” 翟欢毫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道:“是,我们兄弟的确不是本土人士,是不用急。” 杨都尉瞪圆了那双铜铃大眼,气得鼻子发红,面颊肌肉乱颤。翟欢继续:“但在场士兵,哪个不是孝城出来的?即便不是孝城本地人士,看他们的年纪,多半也成家了……杨都尉不妨去问问,谁没有心里急上火?” 不是杨都尉一个人急。 再着急也不能贸然去送死! 杨都尉捏紧拳头:“可是……” “没什么可是!”翟欢拿出发号施令的笃定语气,话中带着不容辩驳、不容拒绝的强硬,丝毫不惧杨都尉的怒视,“杨都尉的‘回援’,不正是拖延敌方兵力,缓解我方压力?” 保住性命的情况下才能杀敌。 命都没有了,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杨都尉脸色倏红倏青。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翟欢知道他的迟疑毛病又犯了,给自家堂弟使了个眼色,翟欢心领神会,用气势压迫一众士兵。这些士兵面有难色,但高等级的武胆武者的气势不是那么好反抗的。 他们会控制不住地生出想要臣服的念头,理智不强硬的话,直接就顺从了,直到那位武胆武者将气势收回才会摆脱影响。杨都尉见状,只得闭眼听了翟欢的建议。 或许是运气好,一路上碰见的叛军队伍都很小,一路上收获颇丰,低迷的气势也恢复了不少。直到碰见那一伙名为“募兵”,实则打家劫舍的兵卒,翟欢倏地计上心头。 他准备玩一票大的! 183:孝城乱(二十三)【求月票】 翟欢打定主意搞一票大的。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票这么大。 暂且话分两头。 沈棠应青年邀请去他营帐参观。营帐面积极大,地上铺着厚厚几层毛毡兽皮,下脚触感柔软,由此也可看出他在叛军中的地位。不同于他给人的爽利干净印象,这窝相当乱。 用一个词似乎就能完美诠释。 狗窝(??w??)? 字面意义上的乱成狗窝。 各种零碎的小东西随意丢在地上。 沈棠随意一扫,发现不少珍稀玩意儿,角落随处可见造型精致的金银玉石、珍宝古玩,桌上摆着一盘龙眼大的莹润珍珠。 青年瞧也不瞧,随手一扫。 珍珠噼里啪啦滚落在地。 伸手摸到矮桌下方,珍而重之地取出整理整齐的厚厚一挞写满鬼画符的纸,仰头招呼沈棠也坐下。他不适应累腿的跽坐,加之私下只有他和沈棠二人,怎么舒服怎么来。 一条腿轻松惬意地放着,另一条腿支起当右臂的支架,累了便重心侧移。舒服是舒服,但有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例如——祈善。 他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沈棠从来不知客气二字怎么写。 她也一屁股坐下,比青年还随意。 问青年:“没人给你收拾这些东西?” 这么多钱随意丢地上,真真是土豪! “我不喜欢有人进入我的地盘……”青年头也不抬地翻找自己前几天的得意之作,“至于这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唔,找到了,玛玛,你瞧我作的如何?” 他双眸炯炯有神,嘴角上扬勾起漂亮的弧度,仿佛在等待沈棠被惊艳的一幕。 沈棠:“……???” 不值钱的…… 破玩意儿? 她道:“你这话伤到我了。” 青年一惊,惶恐又委屈。 “伤你?何时的事情?我没有。” “你有!”沈棠叹气着耷拉眉头,似笑非笑地揶揄:“我是个穷人,身无分文那种穷,穷得要研究如何喝西北风不会饿死了。你在这么穷的穷人面前说这话,还说没伤到我?” 青年哑然,好半晌才明白什么意思,便道:“你若喜欢,这些都可以给你,这样你不就不穷了?不不不——地上这些不行,我回头让人重新拿一些过来……要多少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你义父不会有意见?”沈棠这话没挑拨离间的意思,她只是纯粹好奇,什么义父会纵容义子这般败家? “义父?他不会说什么。”青年声音比先前淡了不少。沈棠以为青年是不悦了,便识趣不再提这茬,低头细看他给的乐谱。 或许与沈棠写字也龙飞凤舞有关,她看青年手写的曲谱毫无压力,口中轻哼起来,时不时还用手指轻敲桌面找拍子。 祈善:“……”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在外头! 奈何不放心沈小郎君跟个不知底细的青年独处,只得忍着耳朵被荼毒的痛苦,尽量放空心神不去想那破调子。这时候,青年一手支着下巴看向沈棠:“玛玛,方才的事情……” 沈棠抬头看他:“什么事?” 话说一半不厚道。 青年正色道:“我那位义兄的无礼,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他这人一贯如此,迟早会吃苦头。” 沈棠怔了怔才想起来青年指的什么。 那个络腮胡男人的“指桑骂槐”啊。 不,不是“指桑骂槐”。 真正的“指桑骂槐”好歹有一层遮羞布,那个络腮胡男人是明晃晃的羞辱。先说“中原女儿家跟寻常蛮女不一样”,不正是变着花骂青年是“蛮子”?之后那一段就更加下作。 无端提及烟花柳巷,暗嘲沈棠,将她比作风尘女子,那将她带回来的青年又是个什么身份? 她听那段话的时候,内心白眼翻上天灵盖。如此小肚鸡肠,白瞎他那一副高海拔的身躯。 只是,这不是重点。 沈棠咦了一声。 “你听得懂他是在……” 若听不懂也不会私下替人道歉了。 “自然听得懂。我自小就学习雅言,下过苦功夫的,只是以往身边的家人多讲家乡方言,因此雅言用得少,口音也重,听着就很蹩脚。”这句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眼底却有滑过一缕一闪而逝的冰冷之色,若非祈善和沈棠一直关注,怕是会忽略了。 沈棠心下挑眉。 看样子,这青年也不似表现那么单纯直率嘛——相较而言,果然还是笑芳好骗一点。 青年凑近问:“玛玛,你看乐谱如何?” 祈善内心翻白眼,时刻准备救场——哼,他倒是要听听沈小郎君能说出什么点评。 谁知,沈棠似模似样地点评赏析起来:“前半阙思乡,后半阙忆人。起初还以为这是在怀念心上人,但细品曲中感情,却有种热泪冲动。应当是浪子思乡、游子忆母……” 青年蓦地微微睁大眼睛,唇瓣翕动。 渐渐的,红色爬满眼眶周边。 眼泪竟是欲坠不坠。 祈善:“……” 一时间有种怀疑人生的错觉。 居然真的让沈小郎君说中了? 嘿,还真是。 这张乐谱创作初时,他无意间吃到一叠家乡风格的菜肴,那也是他阿娘最擅长的、也是唯一会的一道菜。他吃着吃着就想起了阿娘,当天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半夜披衣起身去东厨,灵感迸发谱下这张乐谱。 他没想到玛玛居然真的懂他。 祈善看着眼睛发红的青年,他又看看乐谱上鬼画符一般的内容,陷入漫长的自我怀疑。 他实在想不明白,沈小郎君究竟是怎么从诸如“晚上不睡去吃菜”、“半夜偷菜被人抓”这种词句品味出“浪子思乡、游子忆母”的核心感情?究竟是他不对还是别人不对? 正在他怀疑人生的时候,沈棠的操作突破了他的下限,沈小郎君居然让他伴奏,三人要“以乐会友”!祈善的表情瞬间扭曲,耗费莫大理智才压下掀桌子离开的冲动。 你俩可别侮辱“以乐会友”四字了! 只是—— 当青年翻身找出一支玉箫,眼神期待地看着他,他忍了又忍,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敌人大本营、这是敌人大本营、这是敌人大本营……浅笑着接过那支造价不菲的玉箫。 青年敲鼓,沈棠拨琵琶。 祈善:“……” 这是酷刑吧??? 184:孝城乱(二十四)【求月票】 短短一段时间,祈善已经怀疑自己好几次——沈小郎君跟青年是一个调子,他夹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频频惹来二人“你究竟行不行”的眼神质问。他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祈善越想越气,恨不得将玉箫摔了。 最可气的是—— 一曲毕,青年放下鼓槌,目光真挚地看着沈棠,幽幽感慨:“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果然,能直击他心灵的知音只有一个,其他人(特指夹杂其中很不和谐的祈善)都俗! 听懂青年这话的祈善:“……” (╯‵□′)╯︵┻━┻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一族。 先前提过,祈善少年时曾与友人游历四方,其中也包括青年的故乡——一个隐蔽又与世隔绝的安宁桃源乡。虽说这一族避世不出,但民风彪悍、热情开朗、火热奔放…… 族中女子也如此。 祈善和友人住了几天被族中好几个女孩儿堵着门唱歌儿,内容直白劲爆,诸如“今晚儿郎去奴家”、“半夜酣战不下榻”、“公鸡啼鸣郎再走”……着实把年少的他和友人吓到了。 最可怕的是—— 半夜三更真有女郎爬他们窗户啊!这件事情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极大的创伤,关键是来“夜袭”的女郎见他慌忙乱找衣裳,竟抱着肚子大笑,笑声还把其他人给招来了。 祈善:【……】 他完全不知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只觉得可怕,不过考虑这是人家风俗,倒也不好发作。夜袭的是女郎还好,要是男的,这不得打起来?几天后,屁股着火般落荒而逃。 之后游历都要绕开,免得遭难。 除了这桩风俗,他们随时随地能唱歌跳舞也让人吃不消。祈善也是略懂乐理的人,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洁癖”。那些粗俗直白、热情奔放的歌词儿和想怎么唱就怎么唱的调子…… 吃不消,吃不消! 大概是看在知音的份上,青年对沈棠二人非常宽容,“以乐会友”结束,又让人安顿他们今夜的住处。帐篷的位置很靠近营地后方,远远就能闻到味道冲天的牛羊骚气。 青年还怕沈棠无聊,主动当向导。 二人谈天说地,祈善就是个背景板。 青年道:“玛玛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庚国国都,那边更好玩儿。” 尽管青年热情相邀,但沈棠仍是摇头婉拒:“暂时走不了,手头还有不少事情没处理完。” 青年问:“什么事情?我也算有些人脉,玛玛不嫌弃的话可以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沈棠指着孝城的位置。 道:“我的亲人都在那里。” 青年问:“玛玛是孝城人士?” 沈棠坦荡回应:“是啊。” 青年眸光动了动,又问沈棠那些亲人长什么样子,住在哪里,他回头让帐下兵马注意。 沈棠感激不已。 扭头便将所谓的“亲人”相貌特征说了出去,褚曜、共叔武、林风、屠荣……一个不剩。青年怕自己记性不太好,招来属官记录,麻烦沈棠又说了一遍,好一会儿才搞定。 将沈棠二人送到下榻的营帐,他依依不舍道:“玛玛晚上若是睡不着的话……” 一旁的祈善瞬时想起了他们一族的风俗,神经被触动了,直言道:“不会,她一贯睡得死。” 天打雷劈都醒不来! 你小子别想打什么破主意! 青年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跟沈棠告别,时不时还用谴责的眼神看祈善,仿佛他就是神话故事中不近人情的王母娘娘。 倍觉离谱的祈善:“……” 入了营长,祈善布下一个小小的“法不传六耳”,防止有人偷听。做完这些事情才坐下来,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问沈棠:“沈小郎君以为这个青年如何?善觉得此人……” 祈善现在就怕听到沈棠嘴里蹦出来“知音”,真以为青年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傻白甜。 沈棠道:“他很有意思。” 祈善话未说完就被这话呛住了。 “有意思?” “我感觉他跟叛军似乎不是一条心,但又觉得这猜测没什么根据。还有,这人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沈棠指了指脚下的营帐说道,“竟然将我们安顿在这里……” 不远处可是堆放辎重粮草的军事要地,粮草辎重对于兵马而言多重要,自不必多言。一旦粮草出了问题,即便是百万雄师也得铩羽而归,因为士兵饿着肚子根本打不了仗。 祈善道:“或许是为了引蛇出洞……” 刻意给予他们方便,再抓一个现行。 沈棠皱眉思索:“我们要不要先联系笑芳他们?二人混入叛军,没点儿打算是不可能的。” 他们或许可以和翟乐兄弟合作。 祈善道:“太冒险。” 他不怎么相信翟乐兄弟。 先前劫税银一案打得你死我活,双方有矛盾,现在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合作?他们不信任翟乐兄弟,翟乐兄弟也不会信任他们。再者,人少目标小,人多目标大。 一旦暴露就可能被一锅端。 “谨慎考虑,各自行动为妙。” 因为孝城还未被叛军攻破,祈善这里也犯不着火急火燎连夜潜入孝城。若是能在外部给叛军惹来麻烦,变相帮助孝城缓解守城压力,也能为褚曜和共叔武争取更多的时间。 “那我们就这么待着?”沈棠双手抱在脑后,仰躺在兽皮毯子上翘起二郎腿,视线盯着营帐上方,“笑芳他们俩明显要搞事情,一旦叛军营地出了问题却没抓到罪魁祸首,那我们俩嫌疑就最大……得背黑锅啊!所以元良,咱俩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祈善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棠脸上的神情,问道:“沈小郎君准备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沈棠道:“制造大乱子!这里离辎重粮草这么近,不在上面做点儿文章,多可惜啊……” 祈善:“不怕这是陷阱?” 沈棠:“怕,所以要‘借刀杀人’!” “借翟笑芳、翟悦文兄弟的刀子?” 沈棠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我有更好的‘刀子’,只需配合它们,或许真能搞个大新闻!” 祈善:“他们?” 他仔细琢磨这个词儿。 倏地露出一抹狡诈笑意。 “不,是它们,甚好!” 185:孝城乱(二十五)【求月票】 “你说那个野蛮子将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安顿在哪儿?”络腮胡男人坐在自己的营帐中,在小兵服侍下脱下沉重的甲胄,坦开胸怀,打着赤膊,身前摆着盛满清水的盆子。 传信士兵弯腰回复。 “是,是少将军特地安排的。” 络腮胡男人:“他可有说什么?” 传信士兵:“少将军说那边清净些,即便有敌人夜袭也惊扰不到两位贵客,安全。” 络腮胡男人蓦地发出一声嗤笑。 轻蔑:“蛮子就是蛮子,任性胡来没一点大局观,除了一身蛮力,还剩下什么?” 传信士兵是络腮胡男人私属部曲。 他顺着络腮胡男人的话说:“将军说得极是,少将军此次实在胡闹,要不要告知……” 络腮胡男人抬手制止。 他道:“不用,老东西偏心这个野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说了,最后被斥责的也是我。这件事情不用管,倘若出了事情,也正好让老家伙看看他宝贝的是什么玩意儿。” 传信士兵抿了抿唇,低下头。 眼前这位将军口中的“老东西”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也是不管不顾给予蛮子青年种种特权的罪魁祸首。只是,传信士兵是络腮胡男人的私属部曲而非老将军的。 私下这些不敬的称呼只能过耳既忘,不敢泄露半个字,不然全家老小都要送掉小命。 络腮胡男人看也不看传信士兵低头缩肩的胆小模样,微微张开双臂,扮做小兵模样的爱妾拧好布巾,半蹲着帮他擦拭闷臭的上身。湿布巾所过之处,闷热黏腻一扫而光。 小妾又取来活血化瘀的药膏。 看着关节位置被细绳磨出的红痕,心疼道:“唉……将军何须这般自苦?立再大功劳,最后还不是被那位抢去大半?” 虽说现在天气渐亮,但全天甲胄不离身也闷出一身汗臭,甲胄系绳隔着内衬都能将肌肤勒破皮。那个“野蛮子”穿件肩甲、裙甲就当穿铠甲了,随意得像是来郊游宴会的。 换做旁人,早被叱骂了。 轮到青年却是屁点事情都没有。 谁不知道老将军偏心偏到咯吱窝? 络腮胡男人摸着爱妾细嫩柔滑的小手,闭着眼睛享受轻柔上药的过程,嗤笑:“这又有什么法子?谁让老东西晚节不保,跟个蛮女搞出这么个野蛮子,人家天赋好啊……” 孝城攻下来了,功劳都是那个野蛮子的;孝城要是攻不下来,七八成的责任都是他的。 “他天赋好,您也不差。”她弯身将解下来的甲胄一件件捡起来,逐一放架子上,这一整套不算很重也接近三十斤,“您不也是能化出武铠么?整日穿戴这大家伙,不累人?” 络腮胡男人将闷了一晚上的脚放入冰凉水中,凉意顺着双足蔓延全身,后脊梁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喟叹一声,脚心搓脚背,头也不抬地嗤笑:“一个妇人家懂什么?” 武胆武者能化铠,但武铠无法长时间维持,还要消耗不少武气。武气这玩意儿,没事的时候多少无所谓,关键时刻浪费一丝都不行。 一般情况,武将都是随时穿戴甲胄。 以防意外突发情况。 也就这些什么都不懂、只图轻便的妇人,还有那个野蛮子会觉得有了武铠,甲胄就没必要穿戴。络腮胡男人在爱妾服侍下简单洗了澡,心情好转不少,加之灯下看美人…… “美人,来!” 他笑着舔了舔干燥的唇,猿臂一揽,将爱妾一把抱起转入屏风后。还别说,这身小兵的衣裳穿在爱妾身上,的确颇有一番味道。 不多会儿,营帐响起让人面红耳赤、浮想联翩的奇怪动静。爱妾还只羞耻,有心压制,络腮胡男人则不管不顾,怎么开心怎么来。 帐外护卫的亲卫听的起清清楚楚。 眼观鼻、鼻观心。 哪怕老将军三番五次斥责这个儿子带着女人上战场寻欢作乐,这位也是过耳既忘,丝毫不将老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亲卫也不敢出声提醒,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威风凛凛,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直打得敌人人疲马乏,狼狈不堪地连连讨饶。 他笑了笑,准备稍作休整直接进攻敌人主营,一举拿下此次战役的胜利,就在他即将吹奏最后总攻号角的时候,帐外传来一声短促、尖锐、高亢的声音,将他惊得手一滑。 “放肆!” 他恼火起身离开战场。 随意拢了拢衣襟,脸上还带着被惊吓后的铁青和愤怒,双目冒着火光盯着打断他的人。 谁知,传信士兵气喘吁吁地道:“大、大事不好——后营,后营方向起火了!!! 络腮胡男人听清之后,蓦地瞪圆了铜铃大眼,一把抓起传信士兵的衣领,将人提起来凑近斥问道:“什么!你说什么起火了?” 传信士兵手指着营帐外的方向。 他还未喘匀气息,络腮胡男人又气又急,一把将传信士兵丢开,大步流星走向帐外。却见后营方向传来阵阵喧闹,火势短短几息扩张一倍,隐约还能看到慌乱跑动的人影。 “发生何事?” 他冲着被抓的士兵咆哮。 “还是敌人夜袭?” 被抓的士兵也不知道。 事实上,不止是他,甚至是连守在主帐外的亲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切发生太突然了,若非传信士兵急匆匆跑过来,他们甚至没意识到后营燃起的橘光是大火。 敌人何时潜入的? 何时偷袭的? 人数多少? 他们一概不知道。 甚至连后营附近的士兵都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冷不丁的,那一群牛羊便发了疯一般横冲直撞。受惊吓的它们身上燃着火,不管不顾往四面八方冲,围栏如纸一般脆弱。 附近的营帐可就遭了殃。 一冲一个塌! 营帐之中,已经合衣睡下的士兵发出短促惨烈的叫声,只来得及感觉到痛便失去了知觉。 有士兵想持着武器将它们斩杀,却低估这些牛羊惊吓后狂奔的速度和力道。那些不自量力的士兵被冲撞在地,牛蹄当头踩下,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脚裂胸骨,二脚上黄泉! 牛的战斗力不俗,那些羊也不赖。它们的毛发比牛旺盛茂密,火势还大,冲到哪里便将火苗带到哪里,被冲倒的营帐不多会儿就被点上了火。叛军士兵手忙脚乱…… 既要救火还要控制这些畜牲。 只是,他们没能第一时间控制这些受惊的牛羊,便注定了——待它们真正散开,局势会往着不可控的方向狂奔。待络腮胡男人化出武铠过来,火光冲天而起。 粮草辎重全在! 看着这一幕,络腮胡男人目眦欲裂。 “何方宵小,犯我大营!” 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雷,武胆武者的威势如浪潮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开。手中提枪,一枪穿中发疯奔来的牛! 那么大的冲击力,他下盘扎根不动。 大喝一声,手臂肌肉暴起。 一枪将发出临死前哀鸣的牛举起,甩开。 那头牛鲜血如注,重重摔在地上扬起尘土,四肢动了动,很快就没气儿了。可络腮胡男人这一招并不能制止其他发疯的牛羊,火势随着它们的狂奔,以极快速度蔓延开来。 “贼子!出来受死!” 络腮胡男人赤红着双目。 这一幕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至于他口中“夜袭的贼子”更是连人影都没有,他在这里愤怒咆哮,更像是无能狂怒。 “这……这可真是……” 暗中,翟乐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他们是想用这些牛羊做文章,但只是下【毒】啊!倒不是不想火攻引发叛军营内乱,但他们没物资,执行上非常有难度。但没想到不过打个盹儿的功夫,牛羊集体被人点了火。 漫天璀璨星火从天而降。 几个呼吸后,局势完全失控。 这也意味着暗中有第二股势力! 翟乐道:“阿兄,绝对是沈兄他们!” 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目标了。 翟欢拉着自家堂弟的手臂,准备趁乱混出叛军大营。不管是不是沈棠二人,也不管他们如何做到,一旦等这些士兵压下混乱局势,回头被清算的就是他们兄弟。 他们是来搞事情的,不是来送命的。 趁着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前先走为上! 咚! 火光之中,一道墨绿武气激射而来! 翟乐反手将堂兄拉到身后,抬手化出一面一个人高的大盾。孰料陌生武气来势汹汹,力道之强劲迫使他倒退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心下骇然之余,下一秒也化出武铠,大盾化作武器。 铛! 几乎是同一时刻,巨刀当头砍下! 翟欢与翟乐是配合默契的兄弟,几乎是被往后拉的同时,他便出手催动文心。 二人合力,一击击退来人。 待来人站定,翟乐诧异:“是你?” 来人只穿着一面肩甲,一半裙甲,手臂带着蛇纹护腕,周身其他要害没有一丝丝保护措施。不正是不久前与沈兄相谈甚欢的青年? 青年虽被击退,仍神色淡定。 他问:“是你们两个夜袭大营?” 翟乐不欲多言。 只是神情凝重了许多。 青年还未化出武铠,甚至连腰间连武胆虎符都没佩戴,但从对方随意的站姿也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压迫。这种压迫甚至比杨都尉还要重一些。 要知道杨都尉已经是十等左庶长! 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青年,难道还在十等之上?他暗暗攥紧了武器,心跳如鼓。 深知今晚有一场恶战! 他道:“是又如何?” 青年歪了歪头,扎成一束的小辫子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看着似有几分俏皮。但,青年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跟“俏皮”二字毫无干系。他举起那柄纹着交缠双蛇蛇纹的长刀,指着翟乐。 冷笑了一声:“那就受死!” 话音落下,足下点地,身形快得几乎要留下残影,手中长刀携着磅礴吞吐的刀芒,一刀劈向翟乐。巨浪一般当头砸下的巨力震得翟乐双手虎口发麻,武器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武器相交发出的巨大气浪冲翻了附近营帐。 青年瞧了挑眉:“呦,还不赖!” 轻描淡写,甚至连武铠都没有化出来。 武胆武者对垒,武铠都不现身,不仅仅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蔑视,也意味着交手双方存在极大实力差距。这个认知让翟乐脸色冷硬。 他暗中吐气缓和隐隐作疼的虎口。 青年的力量比先前交过手的共叔武还要强横。翟乐心里也有一事不解,有这么一个武胆武者坐镇,这伙叛军为何还未拿下孝城? 翟欢面色淡定,抬手便是一道静心凝神、提振气势的文心言灵,顺便挡下试图偷袭的士兵,沉声道:“阿乐,莫慌,不要被他扰乱心神。” 翟乐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运气抵挡青年施加的威势压迫。 眨眼间,青年已经带着无可比拟的气势朝着他杀来,周身涌动的墨绿武气隐隐凝聚成一条模糊的巨蟒,冲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毒牙弹出。 铛铛铛—— 翟乐暴起迎敌。 二人交战之剧烈,武器火花四溅。 不多时,翟乐的武器便不堪重负地出现数道裂纹,只需再来两下便会碎裂,肩头甲胄裹着一道裂纹斑驳的黑白文气。便是这道文气护住了他,不然最轻也是个齐根断臂的下场。 青年啧了一声:“这不公平啊。” 翟乐嘴角扯了扯。 开裂的虎口鲜血淋漓,染湿整个掌心,顺着武器缓缓流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青年道:“我也要找个文心文士。” 翟乐脸色一变。 这时候,却见青年扭头往一边大喊。 他道:“玛玛,你来帮我!” 翟欢心下咯噔。 也是真怕青年喊来帮手。 只是—— 当那个角落走出的人进入他们的视线,翟乐和翟欢都齐齐怔了一下。无他——青年口中的“玛玛”竟然是他们的熟人。 也正是目前立场不明的沈棠。 沈幼梨! 身侧还立着个存在感不太高的祈善。 一时间,翟欢翟乐兄弟,沈棠祈善,还有青年,三方站在三角,互相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翟乐看得心急,张口:“沈兄……” 不慎扯动胸口的伤势,些许铁腥上涌。 沈棠面无表情,只是手中提着那柄雪亮漂亮的长剑,视线从翟乐兄弟转到了青年身上。 翟乐心下不妙:“……” 莫非沈兄是真的…… 186:孝城乱(二十六)【求月票】 “沈兄——” 翟乐再次高声唤沈棠。 沈棠的反应让他的心逐渐沉底。莫非真让阿兄说对了,沈兄已经加入这一伙叛军? 他不敢想那个后果。 光一个青年已经让他捉襟见肘。 倘若再来一个实力还未探底的沈兄…… 听到翟乐对沈棠的称呼,青年面上却无丝毫异动,只是笑容渐深,那双漂亮的眸子深邃些许。他看向沈棠:“你们认识又如何?沈玛玛可是站在我这边的哦,对吧,玛玛?” 沈棠同样也没回应青年。 青年笑得张扬邪魅,立在原地转了两圈长刀玩儿,面对翟乐并无半点儿急迫。他似惋惜摇头:“你这人还不错,如果跟我同岁,我大概是留不下你的,不过很可惜哦——” 他声音猛地冷了下来。 “谁让你晚生了那么几年!” 脚下一蹬,刀锋直直杀向翟乐。 若论个人天赋,他跟翟乐应该在伯仲之间,只是他比翟乐年长好几岁,实力也正处于高速成长期。二者的差距,根本不是外力能弥补的。即便翟乐有文心文士辅助也一样! 铮—— 青年身形速度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看着在眼前急速放大的刀锋,翟乐咬牙奋起。谁知,青年竟然被迫在他身前一丈多的地方停下。算不上高大的身影挡在青年冲杀路径上。 伴随着令人耳膜不适、牙根发酸的滋滋声,武器相击迸溅的橘色火花亮了一瞬。 眨眼又归于黑暗。 翟乐诧异:“沈兄?” 青年道:“玛玛,你帮他?” 问完,他又顿了一下:“火是你放的。” 虽然是疑问,却是陈述笃定的口吻。 这把将后营搅得人仰马翻,辎重粮草烧掉大半的大火,幕后策划之人正是眼前这个身形矮小纤瘦的少年干的。关键是——青年垂眸看着二人角力不相上下的交锋场景,抿唇。 他刚才准备一击劈死翟乐。 虽说没用全力,但也没手下留情。 这一刀砍不死翟乐,也能废掉他。 结果—— 居然被眼前这位知己接住了。 当真是意料之外! “是又如何?这不也是你想看到的吗?” 沈棠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表面上看着还算从容,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处境也不是很妙,虎口微裂溢出点点血珠,手腕颤抖不停,连额头也因为过度用力而溢出了点点薄汗。 即使如此她还有闲心调侃青年一句。 “还有,我不介意你喊我嗲嗲。” 青年手中加重力道,一刀挑飞沈棠。 翟乐见状不好,上前相护。 只是还未接到人,沈棠反手一剑插入泥土之中,剑锋在地上划出六七尺长痕才稳住身形。余光看到翟乐的裙甲,她哼笑一声,用大拇指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道:“一起!” 翟乐一怔,喝道:“好!” 青年听闻不再怠慢,笑容陡然转冷,右脚踏步上前。仅仅一小步,周身涌动稠密强横的武气,瞬间将他包裹,化出一袭完整的武铠。青年身形偏精瘦,虽然没有共叔武那般魁梧壮硕似一座小山,但整体海拔也不低。 化出武铠之后,更添几分难言神秘。 不同于共叔武甲胄的“山”字甲片,青年的甲胄是几乎密不透风的蛇鳞甲片。双手戴着蛇纹护腕,披膊护肩,腰间护腰好似一条口尾衔接的蛇,睁着一双令人胆颤的蛇眸,披着长至小腿的裙甲,脚踩一双黑色皂靴。 他道:“行,那就玩玩。” 手中武器垂下,竟是一条造型奇特、女子手臂粗细,浑身尖锐倒刺的长鞭。长鞭首端造型酷似蛇头,口中有利齿。这玩意儿要是被打一下,哪怕不死也要被刮下一层肉! 沈棠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心下掂量,对着翟乐说道:“笑芳,我挡他,你射箭。” 翟乐心下微惊:“沈兄,可是——” 让沈兄一个文心文士正面抗青年? 翟乐觉得不行。 沈棠:“四打一呢,没什么可是!” 她还以为翟乐打个架还要公平公正。 翟乐:“……好。” 他还真没觉得以多欺少是不要脸的事儿,兵不厌诈,打仗打架要脸皮的早就死了。要说丢人,四打一还不能全身而退,那才叫丢人呢。只是现在也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 见翟乐微微后退,青年终于露出诧色。 目光沉重地看着沈棠道:“玛玛,你的眼睛不太好啊,选了这么一个人,应该选我……” 至少,他是不可能让别人挡自己面前。 沈棠嘴角抽了抽:“现在是聊天的时候?” 心里却清楚,青年是在拖延时间。 敌不动,我先动。 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 雪亮长剑划破夜空,沈棠二话不说杀向青年。青年手腕一抖,垂在地上的长鞭宛若灵活刁钻的毒蛇,吞吐着蛇信将剑气绞碎。气势不减地袭向沈棠,这时,三支箭矢杀来。 叮叮叮—— 箭矢精准命中。 沈棠丝毫不顾箭矢轨迹,几乎与它擦身而过,迅速拉进距离,逼向青年,手中长剑如臂使指。作为喜欢抹人脖子的封喉爱好者,沈棠第一目标也是青年的脖颈。 这厮的蛇鳞武铠堪比乌龟壳。 剑身劈上去,火花四溅,连痕迹都留不下来,唯一的弱点便是脖子——这厮没有戴上兜鍪,脑袋和脖子没有防护。她剑招步步紧逼,又有翟乐箭矢相助,一时间压力不是很大。 哦,还要算上翟欢和祈善二人的文心言灵辅助。交缠的黑白文气如无处不在的疯涨藤蔓,化作囚牢将青年双足牢牢捆绑,这是祈善。翟欢则以言灵打压影响青年的情绪。 武者之本,勇也。武胆武者一旦怯战,一个不慎就可能被武胆等级远低于自己的人斩首。 青年被多方联手骚扰。 他仍是游刃有余。 手中长鞭武器或挡或鞭或缠。铛得一声,沈棠用长剑将袭来的长鞭打飞,上面的倒刺摔打在地上,撕拉一声,轻轻松松能勾起数寸地皮,沙尘飞扬,看得沈棠眼皮直跳。 “沈兄小心!” 身后传来翟乐的提醒。 沈棠头也不回,背心袭来一阵冷风。 她侧身翻滚躲开,余光看到在她背后死角,长鞭首端蛇头偷袭她背心。一旦被这玩意儿扎中了——沈棠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被它击碎的碎石…… 沈棠可不认为自己的身躯比岩石硬。 几个呼吸的功夫,青年已经与沈棠缠斗了几十招,周身武气仍旧凝实充沛,丝毫没有消耗削弱的意思。他看着沈棠,倏地问道:“我有一点儿很好奇,玛玛是怎么放的火。” 沈棠被巨大力道震得身躯倒飞数步。 咬牙咽下喉间试图上涌的血沫。 冷声问道:“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青年:“好奇就是好奇,还需要理由吗?” 沈棠眸色微暗,心中默算自己还有多少文气可以浪,只用身体的力气和简单的文气加成,想打赢一个武铠附身的武胆武者,几乎没有胜算。奇怪的是,青年的态度相当暧昧。 她可以肯定,青年迄今还未生出杀意。 是的,没有杀意。 这究竟是他心太大,还是另有图谋? 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沈棠看着他将长鞭舞得密不透风,翟乐数十刁钻箭雨也奈何他不得,心下凝重三分。 便道:“告诉你,有报酬?” 青年右手长鞭垂下,左手徒手接住翟乐三箭齐发,微微用力,箭矢被捏断,震碎成了齑粉。 他似委屈:“以你我知己关系,还要报酬?” 沈棠暗中给祈善打了个手势。 嘴上道:“自然,做什么都要报酬的。” 青年便问她:“玛玛要什么报酬?” 沈棠道:“放我们离开如何?” 青年摇摇头,扫了一眼武气耗损大半,脸色微青的翟乐,关心堂弟的翟欢,以及面无表情垂着眸子,不常出手,但每次出手都让他难受的祈善。青年想了想:“这可不行。” 他解释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指着翟乐又道:“这个人现在打不过我,但等他年纪跟我差不多了,我一个人未必就打得过他们两兄弟。玛玛这个要求,真是强人所难。再者——你们还烧了我的粮草……” 那可是他筹措好久的粮草啊。 火势这么大,也不知道能抢救回来多少。大营那么多士兵,每一天吃的粮草就是个庞大数字,没有粮草供应,军心自然涣散。莫说攻打孝城,自己别乱阵脚就不错了。 沈棠冷冷打断他。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青年断然否决:“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没事想看到自家大军溃败做什么?玛玛,你这是污蔑!说来,你倒是提醒我了。现在有不少人看到玛玛跟这俩一伙,你又是我带进来的。如果不砍下你的首级,的确是很难跟义兄交代,兴许还会被义兄军法处置……” 他冰冷的眸扫过沈棠脖颈。 隐隐的,沈棠感觉到极淡但极其阴冷的杀气,伴随着夜风向她扑来,激起无数鸡皮疙瘩。 沈棠便可惜地摇摇头。 “看样子是谈崩了。” 说完,沈棠气势陡然一变。 她大喝道:“翟欢,助我!” 至于祈元良,完全不用提醒。 翟欢初时不解,但远远看到祈善唇瓣微动,通过口唇动作便知道是什么言灵,他不假思索地跟上。至于心底那些疑惑?暂且不用关心——因为他们兄弟跟沈棠二人已经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祈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紧跟着,翟欢的言灵也落下。 沈棠快要见底的丹府文气瞬间充盈到溢出的程度,她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铛铛铛—— 欺身而上,眨眼连劈数十剑。 感受重如山岳般的巨力,饶是青年也不得不暂避锋芒,长鞭首端偷袭沈棠要害,以围魏救赵之法,迫使沈棠由攻击转为防守。他则趁机将陷入泥地的双足拔出,倏地后退。 还未站定,绵密剑势再度袭来。 刀光剑影之间,他看到沈棠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直直看着他,红唇吐出一句话来。她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放的火吗?” 辎重粮草惧怕火攻。 只是,火攻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的。 速度要快,火势要猛,不给敌人救援机会。 翟乐兄弟没用,因为他们缺乏工具,点火所用的油和柴不好弄,更别说靠近后营辎重粮草,敌人的眼睛也不是当摆设的。或者没算好风向,敌人没烧死反而将自己赔进去。 青年不得不拿出真本事抵御沈棠一次比一次重的攻击,一时间铮铮不断,火花四溅。 沈棠猛地蓄力,磅礴剑气将青年抽飞数丈。 感觉到丹府文气差不多了。 她倏地指剑向天。 “东风夜放花千树……” 轰的一声,脚下地面细颤。 翻涌的黑白文气宛若苏醒的巨龙,躁动不安,气浪向四面八方扑了过去,砂石飞滚。 咻—— 黑白文气顺着剑锋直冲天际。 沈棠感受着急速下降消失的文气,忍着脑中一波强烈过一波的晕眩感,艰难吐出下半句言灵。 “更吹落……” “星如雨。” 攀升至顶点的黑白文气在叛军营地上方砰得一声炸开,绚烂夺目的色彩将黑暗夺去一瞬。 五色光芒流转,照耀天际。 一时间,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抬首。 炫彩夺目! 高举着水盆灭火的士兵怔住了。 人声鼎沸的后营仿佛被神秘力量禁言夺声。 天地安静! 下一瞬,无数拳头大的火花从天而降。 前不久刚灭掉的地方重新烧了起来。 还有些士兵比较倒霉被火花烧了个正着。 火势瞬间蔓延至全身。 剧痛让他惨叫乱跑,将火带到更多地方。 噗—— 被络腮胡男人一刀砍了脑袋。 冲天而起的血柱喷溅在地上,身躯倒下,扬起灰尘,也将不少士兵从方才的震惊中吓醒。 主营重新恢复了喧闹,救火的,救人的,杀羊的,杀牛的…… 不过,更多的火花则直直袭向同一个目标。 沈棠看也不看青年的方向,力竭单膝跪地,以剑杵地,勉强支撑自己不倒下来。 热汗不断挂下,眼前景物忽明忽暗。 两次使用,消耗的文气实在是太大了。 第一次有祈善支持,沈棠也刻意控制文心言灵的威力,这才保留大半战力。 第二次是两个文心文士全力相助。 “笑芳,撤!” 翟乐早有预料,上前抓住她臂膀将她拉起扛肩上,翟欢看了一眼脸色奇差的祈善,也搭了一把手帮他分担压力。 四人借着夜色和混乱,脚底抹油,撤! 187:孝城乱(二十七)【求月票】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 络腮胡男人铁青着脸,听着属官回禀此次大火造成的损失。辎重粮草损毁严重,十去八【九】,攻城器械几乎不剩——那些玩意儿木质居多,一旦着火就无法再用了。 相较之下,人员伤亡倒是不大。 死亡两百余,烧伤三百余,被牛羊踩踏致伤致残约两百,天降火花烧毁帐篷百余顶。 络腮胡男人阴沉着脸:“说完了?” 属官被他话中冰碴子冻得发抖。 期期艾艾道:“回、回禀完毕——” 话音落下,络腮胡男人愤怒地抬手掀飞身前矮桌,面皮因为过于用力而颤,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大气不敢喘一声的属官,咆哮:“回禀完毕?人呐?人跑哪去了?” 噼里啪啦响声与咆哮合奏。 属官额上淌着热汗,一动不敢动。 主帐肃杀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卑职……卑职没拦住他们……” 络腮胡男人随手抓起物件砸向属官额头,叱骂:“混账!他们才几个人?这都抓不到,要你们何用?军营重地,一伙歹人不止来去自如,还他娘让人烧了辎重,丢不丢人!” 属官连闪躲都不敢闪躲。 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只听砰得一声。 额头淌下温热的血液,血液混杂着浊汗和草木灰,顺着额头往下流淌,一部分顺着面颊汇入下颌,另一部分则流进眼角。属官眨眨眼,不敢抬手抹去,任凭污物在眼球横行。 他抿了抿唇,咽下心里话。 若是真计较责任,眼前这位公然在军营重地与爱妾打得火热、动静闹得临近几个营帐都听得见的将军,也不是啥好东西。 论渎职,大家伙儿半斤八两。 只是作为下属,他不能抱怨更不敢将心里话说出口。他脑中灵光一闪,倏忽想起某人。 “卑职、卑职实在是尽力了!只是四名歹人中有两名是少将军点名带进来的,卑职也不敢下死手抓人啊,万一被少将军……”属官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几分为难,“……并非卑职害怕少将军,只是担心此事会影响您与少将军的感情,还有老将军那儿……” 只差明着告诉络腮胡男人—— 不是我渎职!那些歹人就是野蛮子带回来的,他居心不良。回头他要来清算,自己怎么扛得住?再加上你老子偏心,即便野蛮子犯了这么大的错,估计也是轻拿轻放。 这次的锅应该让野蛮子背! 络腮胡男人本来心里就赌着一口气,听了属官这番阴阳怪气的话,险些气了个仰倒。他气得捏碎了手边的镇纸,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问:“那个孽种……现在在哪里?” 属官道:“在疗伤上药。” 络腮胡男人阴仄仄地冷笑两声,说:“疗伤?上药?他还会受伤?怕是什么苦肉计吧!” 苦肉计用给谁看? 还不是那个脑子不清楚的老东西看! 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往青年营帐走去。 他倒是要看看野蛮子能受什么伤! 青年的确受伤了。 伤势还不算轻。 沈棠那一句言灵将黑白文气化为焰火,大部分都落在了青年身上。青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没什么经验,全凭自身实力硬。挑飞、击落、打碎不断涌来的火花,顾及不到的火花则凝气成罡,硬生生扛下来! 武气虽能抵御火花近身,一定程度上也能做到寒暑不侵,却不能完全隔绝骇人热度,这也是青年受伤的主因—文气凝聚的火花温度高得吓人,持续再长一些能把他烤熟了。 青年虽未被烤熟,但后背起了大片水泡,手臂和前胸一片通红,活似煮熟的小龙虾。 他将上衣脱下,随意堆在腰间。 身后,郎中小心翼翼将水泡挑开挤干净,再抹上薄荷色膏药。膏药涂抹之处,清凉驱散了灼烧热意。青年用冰凉的布巾捂着脸,闷声道:“哼,幸好这张脸还完好无损。”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关心您的脸?”属官站在一侧苦笑,“您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 青年瘪嘴:“想什么想?” 属官道:“想想怎么交代啊……” 青年将捂热的布巾往盛满冷水的铜盆一丢,浑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好交代的,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追究我不慎‘引狼入室’,那得先追究他‘玩忽职守’,要罚一起罚……” 属官哑然无语。 青年一摊手,混不吝道:“我又不知道那两人有问题,这也能怪我?我也努力出手制止他们了,但一打四,其中两个还是实力不弱的文心文士,让我如何留下他们?” 说完,帐外传来络腮胡男人的咆哮。 “孽畜!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青年丝毫不意外男人在帐外偷听,无辜道:“我有错,但至多三成错,更何况我还努力‘将功补过’了,拖了四人多久时间?但凡义兄及时派人来支援,也不会让那四人逃了。” 络腮胡男人气得胡子一抖一抖。 郎中包扎好,青年撑地起身,慵懒地将垂在腰间的上衣穿回去,正正衣襟,神色无辜中带着令络腮胡男人恼火的无惧无畏:“这伙歹人两名是我带回来,这不假!但还有两人是义兄派出去的士兵带回来的。究竟是四人中的哪两个动手,尚未可知。” 络腮胡男人气得目眦欲裂! “尔敢——” 青年笑着眯了眯眼,直接顶了回去,嗤笑道:“如何不敢?是非曲直,倒不如等义父来了再说,由他老人家定夺。若义父认定小弟要负全责,多少军仗,小弟都受着。” 蓦地,络腮胡男人眼睛睁圆了一圈。 “按脚程,义父还有七日才到,而我军粮草已经告罄,义兄不如召集帐下兵马商量商量,如何挨过这几日。拿不下孝城不算什么,要是被那伙虾兵蟹将打灭,才丢人!” 一番挤兑令络腮胡男人气息重了许多。 他鼻孔微张,喷出带着愤怒的热气。 青年看也不看他,垂眸送客。 络腮胡男人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本将军倒是要看看,你勾结外敌还怎么脱身!来人,盯着他,此刻起不得踏出营帐半步!” 青年无所谓,一脚踢翻挡路矮桌,连基本的送客礼仪都懒得维持。他的属官心下暗道“倒霉”,匆匆一礼,急忙跟上,也不管络腮胡男人是不是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听着络腮胡男人愤怒摔布帘,脚步渐行渐远,青年郁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他摸出一盒颜色不一的龙眼大珍珠,招呼属官过来,笑道:“现在也没事儿了,陪我玩两局。” 属官:“……” 青年又道:“唉,可惜了。” 属官按捺不住好奇心:“何物可惜了?” 青年道:“我那位知音啊,可惜了。” 属官:“……” 他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可惜的。 虽然不在战场,也没看到沈棠与青年对垒的场景,但他知道最后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位“知音”,青年怕是要挨上一顿军棍,不然无法平息众怒……少将军还替那人可惜? 青年叹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玛玛或许也是世上唯一能与我对歌的人了……” 属官正要开口说什么。 倏地住了口。 属官跟在青年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对青年的了解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他本想说青年还有族人,但话到嘴边才想起,少将军的族人已经没了,他是全族上下唯一的苗苗。 的确—— 能与他对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属官道:“那您还让人走了?” 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属官脸色骤变,立马知道自己失言,半跪请罪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是说……” 他心下想了一圈也想不到合适的借口,急得汗出如浆,很快打湿了盔甲内的内衫。帐篷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就在属官想着自己会不会被灭口的时候,青年出了声。 他道:“起来吧。” 属官诧异,劫后逃生般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手脚虚软:“谢少将军!” 青年道:“不急,还会再见的。” 属官不敢再说话。 多说多错,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没了命。 至于青年是不是有心放人走,除了青年自己无人知道。二人用珍珠打了一会儿弹珠,青年倏地想起什么,问属官:“以你对我义兄的了解,此次失利,他会不会撤兵?” 属官道:“卑职不敢揣测。” 青年:“你说就是!” 属官:“应该会吧……辎重粮草已经被烧干净,此事一旦被孝城驻军知道,集合兵力出城讨伐我等,我方气势低迷而他们背水一战……唉,倒不如暂时撤走,与老将军回合。” 青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属官:“……???” 莫名的,他觉得此时的少将军心情极佳,他……似乎很想看到大军暂时撤退??? 打了一会儿弹珠,青年拍拍肚子喊饿。 正要喊人去拿食物,蓦地想起粮草已经被烧干净,于是讪讪打消了加餐的主意。 没多会儿,帐外响起一阵欢喜喧闹。 他让人出去问问什么情况。 小兵一脸喜色地回禀。 “少将军,好事情啊!” 青年无聊捏碎一颗珍珠,看着粉末在指尖簌簌落下,随口一问:“哦?什么好事情?” 小兵道:“大军来了!” 青年:“!!!” 帐内紧跟着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响声,看守营帐的士兵不解地面面相觑。 这、这不是好事情吗? 呵呵—— 这个消息对被烧了辎重粮草、气势大跌的叛军营的确是好事,但对孝城城内百姓就不是啥好事了。青年一脸阴郁之色地看着帐外喧闹方向,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 不知不觉,日头高悬。 帐外来了一名传信士兵。 老将军要见见他。 青年紧抿着唇,心里虽不情愿,但还是收拾了仪容。迈出帐外,脸上又挂上外人熟悉的爽朗单纯的笑容。临近主帐位置,他远眺孝城方向,隐约能看到高耸的城墙轮廓。 内心暗叹—— 命中有此一劫,躲不过啊。 他弯腰掀起布帘,人还未进去,声音已经先一步传入帐内之人的耳朵:“义父,儿子来了。” ———————— “噗——” 两名文士全力相助,翟乐一点儿不吝啬地挥霍武气,很快便将接近昏迷的沈棠带到安全地方。刚刚停下脚步,沈棠扶着树干呕出一口黑红淤血来,惨白的脸色好看不少。 翟乐紧张:“沈兄,你这是……” 沈棠摆摆手道:“我没事,小事!” 她坐下来调息了会儿。 晕眩感勉强压下去大半。 祈善一边注意沈棠的情况,一边警惕四周。霍地,他望向密林漆黑深处,拔剑道:“谁!” 翟乐也进入戒备状态。 这时候,密林方向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走出来一道众人都很熟悉的面孔,押送税银的杨都尉!他回应道:“是我!” 几日不见,杨都尉憔悴了许多。 祈善看看他,再看看放下戒备的翟乐,也跟着刷得一声收回了佩剑,远远作了一揖。 杨都尉对翟乐二人道:“你们二人久去不归,叛军大营方向又起了大火,料想是你们计划成功了,便带人过来接应……” 祈善脸色好转了不少。 杨都尉注意到祈善和沈棠两张陌生面孔,迟疑不定地问:“这二位是……” 翟欢嘴角微微一抽。 这该……怎么介绍呢? 翟乐心大,笑呵呵引见:“杨都尉,这位便是我时常提及的沈兄,他可厉害了。这次大火也多亏他和祈先生相助,这才一举成功!沈兄、祈先生,这位便是孝城驻军杨都尉。” 杨都尉听完,眼睛亮起。 他道:“原来是两位义士。” 沈棠勉强起身,脸上又是敬佩又是仰慕,回礼:“义士不敢当,久闻杨都尉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公式化笑容,无懈可击。 祈善垂下眼眸,也淡淡寒暄一句。 二人的寒暄毫无诚意,但杨都尉不介意,只要沈棠二人跟叛军对着干,那他们就是同一阵营的袍泽!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请义士们随我来。” 沈棠这回文气耗损得厉害。 足足睡了三四个时辰才缓过劲来。 188:孝城乱(二十八)【二合一】 沈棠是闻着食物香味醒来的。 睁开眼,头顶遮着一片大叶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 沈棠愣了一瞬,抬手将其拂开。没了叶子的阻挡,高悬头顶的绚烂金光洒向她,晃得人睁不开眼。沈棠单臂撑地起身,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双臂虚软,肚子咕噜咕噜唱空城计。 这时头顶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隐约透着几分喜悦和松快:“沈小郎君可算是醒了。” 翟乐笑着插科打诨:“看我说得没错吧,煮一锅香浓肉糜,沈兄饿得难受自然就醒来了。” 沈棠:“……” 听到这称呼,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半坐起身,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刚醒来,她脑子还有些懵。 “还在孝城外。 沈棠问:“可有无晦他们的消息? “暂时还无。”祈善遗憾地摇了摇头,旋即又宽慰道,“不过褚无晦和共叔半步都是战场老手,二人联手,便是昨夜那个武胆武者也留不住人,沈小郎君不用担心他们安危。” 沈棠只得暂时按捺担心。 “饿了没有?” 沈棠白着脸,看着没什么精气神,有气无力地瘪瘪嘴道:“饿,饿死了,没什么力气……” 祈善转身用粗糙木碗盛了一碗肉粥。 接过那碗肉粥,正要递到嘴边一饮而尽,脑中蓦地浮现昨日叛军营的场景,目之所及是混乱不堪的场景。被火焰包裹的牛羊在后营窜乱,叛军士兵极力救火却为此丢了性命。 凄厉惨叫在火光摇曳中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皮肉脂肪燃烧后混杂的古怪气味。 一想起那个气味,沈棠瞬间没了大快朵颐的食物,双手捧着那碗温热适中的肉粥不吭声。 祈善问:“可是不合胃口?” 不合胃口也只能将就,他的厨艺就这个水准,想吃喜欢吃的,只能等褚曜那厮回来。 沈棠回答道:“突然没胃口。” 祈善见她将木碗放到一边,也不勉强她非得喝下去,只是心里难免抱怨两句——当然不是抱怨沈棠,是抱怨褚曜。以前的沈小郎君什么都吃得下,褚曜一来,学会挑食了! 所以呢? 这都是褚曜的错! 沈棠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也不想产生误会:“我只是突然想起昨夜,暂时不想碰荤腥。”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当下这个条件,有一口饭吃都是普通人求不到的奢侈,更别说满满一大碗肉粥。温度还刚刚好,多半是祈善特地温着的,保证她醒来就能尝到。 “原是如此,这是我顾虑不周。”祈善没勉强她,这碗肉粥也没浪费,最后进了翟乐的肚子。 这时,沈棠才有功夫观察周围情况。 一行人正处于一处隐蔽山坳,三面皆是悬崖峭壁,唯一的出口还横着一条溪流,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不远处能看到忙碌的兵卒身影,这些兵卒的穿着打扮还非常眼熟…… 沈棠蓦地想起来什么。 这时候,耳边响起杨都尉的大嗓门。 “义士终于醒了。” 沈棠忍下抽搐的嘴角。 略不自然地道:“这位兵爷好……” 她可算想起来了。 自己昨夜文气耗尽,再加上作战打出来的伤势,疲累到了极点,刚到安全地方就睡死过去,一觉无梦至天亮。接应他们的人正是被她劫了税银的倒霉蛋——孝城驻军杨都尉! “兵爷什么的不敢当,义士喊我‘老杨’即可。我已经从翟先生口中听说了义士的壮举,钦佩得很,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杨都尉长了一张国字脸,络腮胡,双眉粗浓,黑眸威严,瞳仁偏靠上,瞧着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傲气。一副外人看了就认为此人固执凶悍的长相,此时却硬生生挤出几分和善。 谁看了不说一句别扭? 沈棠:“……” 让她评价,这笑容能吓哭一个班的小朋友。吓人归吓人,惊悚归惊悚,但人家释放的善意沈棠还是get到了。摆出一副谦逊乖顺的乖宝宝表情,满口道:“不敢当不敢当。” 杨都尉对沈棠的印象又拔高一大截——这样有能力、有气节、为民不为利、年轻却不骄傲、谦逊有礼的少年人,不多见了! 特别是沈棠下一句便问他孝城以及叛军的情况,追问叛军粮草辎重被烧会不会撤军,杨都尉越发欣赏沈棠了。他努力挤出和善的笑,轻抚胡须:“我已经派人去探查,一旦有撤军意向,便立刻向城内驻军发出消息,里外夹击,让他们有来无回!” 其实杨都尉昨晚就想派兵夜袭的。 不过,考虑到己方人数太少,叛军营地情况不明,偷袭风险太大,便在翟欢的劝说下作罢。 沈棠道:“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转移孝城百姓,以叛军的作风,待他们缓过劲儿来,等待百姓的必然是雷霆报复。” 杨都尉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正欲开口,耳尖听到一阵马蹄声在快速接近,原来是派出去的斥候赶回来了。看到斥候惨白的面色,他难得缓和脸色:“不急,慢慢说。” 在杨都尉看来,即便不是好消息,但也不会是坏消息,唇角始终噙着几分轻松笑意。 谁知—— 斥候的情报宛若晴天霹雳。 将他劈得脑袋一片空白。 两个多时辰前,叛军增兵两万! 杨都尉霍地起身,急得破声:“增兵两万?何来的两万兵马?这两万兵马什么来路?” 奈何斥候怕暴露身份,不敢打听太多,此时也是一问三不知,急得额头直冒热汗,生怕杨都尉会突然暴起杀人。祈善、沈棠、翟乐以及刚靠近的翟欢,四人瞬时铁青了脸。 本以为夜袭烧了叛军后营辎重粮草能换取喘息时机,再不济也能挤出几天时间,趁机转移孝城百姓。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冒出来两万增兵,这两万兵马是从天而降的吗??? 杨都尉比谁都清楚这两万兵马的分量,心慌得手脚冰凉,喃喃:“此前一直没动静……” 翟欢道:“战局瞬息万变,倘若什么消息都尽在掌握,这伙叛军也不会形成如今的气候。” 沈棠忧心城内百姓。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一开始的叛军就是个庞然大物,现在又增加了两万兵马,这个阵容,瞎子也看得出来孝城是守不住了。乐观一些,明天破城;悲观一些,下午破城、晚上屠城…… 如今只能指望主将不是啥嗜血之徒。 不过—— 这有可能吗? 有时候屠城还是不屠城,主将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将那位顶头上司的意愿。若是人家想“杀鸡儆猴”,主将再仁慈也得下令。再想想郑乔那一家子的神经病……希望渺茫。 当年郑乔攻下四宝郡就用了极其血腥的手段,现在轮到被他折磨多年的两个狠人兄弟…… 唉,要知道正常人跟神经病的脑回路是存在代沟的,后者的行事也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百姓真只能自求多福吗? 一时间,悲戚凝重的气氛笼罩众人。 杨都尉握紧拳头,不甘咬牙道:“倘若孝城在劫难逃,吾誓死与叛贼战至最后一滴血!” 他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翟乐神情微动,想劝说杨都尉再想想,但杨都尉的亲眷家属都在城内,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便干脆熄声,保持了沉默。 沈棠暗示:“不如潜入城内救人?” 杨都尉知道她的意思。 以他十等左庶长的实力,不管是选择投降保全家人还是潜入城中救人,理论上都有极大概率保住亲人血脉,再不济也能救出几个,不至于一家老小全部等死…… 但是—— 他看了一眼周围兵卒那一张张疲累又绝望的脸,悲恸间带着几分迟疑,但仍坚定摇头。 杨都尉道:“此举不可行。” 沈棠问:“为何?” 杨都尉苦笑着:“一人之力有限,能救三五人却不能救三五千人。士兵选择了我,一路吃苦也没选择临阵脱逃,不止是担心家人也是信任我。他们信我,我岂能背弃他们?” 沈棠怔然。 不管是杨都尉的眼睛还是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他已经做好舍弃这条命的准备了。 翟乐见大家都闷闷不乐,道:“也不要如此悲观!兴许、兴许不会屠城?这般血腥残暴的事情,也不是常发生……” 打仗是会死人,但一方胜利后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下手,会遭人唾弃,引起公愤。 只要还要脸,不会这么干。 与此同时—— 叛军营主帐换了主人。 先前趾高气扬的络腮胡男人乖乖坐在左下首,正对面右下首坐着他一直看不惯的野蛮子。 主帐上首坐着他口中的“老东西”。 也就是他的亲爹。 只是,这位亲爹自从来了就垮着一张脸,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当着一众将领的面将他单独抓出来训斥了半个时辰。训斥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昨晚的火烧夜袭…… 一如络腮胡男人猜测的那样,这口锅全部甩到他身上,真正的罪魁祸首屁事儿没有,手中还把玩着几颗浑圆莹润的珍珠。 老将军见儿子脸上满是不忿之色,朝络腮胡男人丢了一串佛珠:“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络腮胡男人敷衍道:“听懂了。” 至于老东西骂了什么玩意儿? 他根本没记住。 肯定又是换汤不换药的内容。 他应下来,便看到对面的野蛮子脸上露出一抹诡谲阴冷的嘲讽笑容,他瞬时心头火气。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可惜义兄的如花美眷。” 络腮胡男人一听差点儿炸了。 叱骂道:“畜牲,你竟然觊觎兄嫂?” 主帐内其他将领露出古怪神情,老将军气得又抓起东西丢向络腮胡男人:“你才畜牲!不孝不悌的东西,怎么跟你义弟说话?阿年一向自重自爱,能看上你那些莺莺燕燕?” 络腮胡男人一听就不乐意了。 什么叫那个野蛮子自重自爱? 换而言之,他就是放荡轻浮了吗? 他的莺莺燕燕怎么了? 哪个男人后院没三五个女人? 青年哀求般看向老将军:“义父。” 虽说在场的人,不是老将军的私属部曲、属官,便是可信任的心腹,全是自己人,但自曝家丑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 老将军一看青年,火气立马降了大半。 他疲累地挥挥手,道:“行,念在阿年求情的份上,暂时不跟你这不孝子争吵,带下去!” 络腮胡男人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老爹心腹,脸色铁青道:“……别抓我,本将军能自己走!” 他以为自己是被老爷子禁足警告。 谁知被带到一片空地。 空地上还留着昨夜留下来的焚烧黑痕,士兵架起了柴火堆,放上了一口超级大的陶瓮。 络腮胡男人不明白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是作甚?” 没一会儿,他就知道了。 他的爱妾被两个小兵抓小鸡一样拖了过来,小妾哪里看过这个阵仗,顿时被吓傻了,口中不断向他呼救。络腮胡男人又急又气,叱骂道:“放开她!你们是不要命了吗?” 敢动他的女人? 只是无人理会他。 他想上前将士兵踹开,结果先一步被左右两旁的老东西心腹架住肩膀,登时动弹不得。 火柴烧起,陶瓮被灌上清水。 络腮胡男人看傻了眼,脑袋放空。 隐约的,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望向主帐方向,高声大呼,声音顺利传入主帐,但无人回应。没一会儿又听到女子高亢尖锐的求饶声,那声音越发凄厉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没了声儿。 青年始终端正地坐在右下首。 只是无人注意,他垂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紧握成拳头,手背青筋绷起,指甲嵌入手心的软肉,掐出了血珠。其他人也安静听着,没过多久,络腮胡男人被架了进来。 他脸色煞白,额头冒着虚汗。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喃喃问:“为什么?” 外表来看,老将军是个长相慈爱的中年男人。尽管年纪很大,但身材依旧魁梧,不见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佝偻精瘦:“因为那是孝城贼子派出来的,潜伏在你身边的密探。” 络腮胡男人下意识回驳。 “她不是!” 那个爱妾明明是他奶兄的大女儿! 家世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庚国人士! 跟孝城没有一文钱关系! 189:孝城乱(二十九)【二合一】 砰! 迎面飞来一物件砸中他的额头。 络腮胡男人也是个倔脾气,不闪不躲挨了这一下,目光固执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老将军。额头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一股无名怒火在胸腔横冲直撞,脱口而出。 “她不是密探!” 主帐内的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一众兵将都能感觉到老将军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寒意。络腮胡男人一时想不明白老将军的用意,但他们旁观者清,心里清楚老将军这是替儿子擦屁股呢。偏偏这儿子不领情。 emmm…… 青年更倾向于是义兄愚蠢。 他的脑子多半想不到这一层。 思及此,青年看向义兄的眼神多了几分讥嘲,连带对义父也多了几分同情,膝下几个儿子都是这样“孝顺”的好大儿,果真是“天道好轮回”啊。青年垂眸,敛下眼底些许波澜。 老将军道:“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络腮胡男人梗着脖子,秉持着“不正馒头争口气”的心情,应是跟他老子杠上了:“我知道!她明明是儿子奶兄的女儿,身份家世再清白不过,什么密探,全是栽赃陷害!” 老将军眸色沉了沉。 主帐内的气氛比先前还要冷。 二人又僵持了几息,老将军倏地抬手一挥,身边心腹见状心神领会,出去了一会儿。 不多会儿端着一碗东西进来,放在络腮胡男人跟前。络腮胡男人一低头,看到碗中汤水浑浊,飘着些许油花,油花下沉着两块散发着古怪酸味的肉。他仅迷茫一瞬,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整张脸剧烈扭曲。 他厉声喝道:“滚,拿开!” 老将军仍是那副慈爱和善的面孔,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他冷冷地道:“你说‘滚’?你老子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对他说这个字,将他嘴掰开,硬塞塞进去!” 心腹内心叹了一口气,依言照做。 他跟随老将军多年,少时便是私属部曲一员,亲的不能再亲的心腹。估计世上没几个人能比他更清楚老将军和善外皮下的冷酷和暴戾。眼前这个儿子再不识相点,真会死! 络腮胡男人:“不吃,谁能奈我何?” 老将军也很干脆,直接拔出腰间的刀,咚的一声掷到他身前地上,算是下了最后通牒。 络腮胡男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将军。 尽管他常常抱怨老东西偏宠青年,暗下揣测青年是老东西跟哪个蛮女生的野种,抱怨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但他心里清楚一点——偏心归偏心,这位父亲对待他们这些儿子都是轻拿轻放,未动过真格。严厉也仅限于口头,即便真上手打骂,也不会重。 哪个武胆武者不是一身伤成长的? 那些打骂真算不上什么。 此时此刻,竟然对他动了杀心…… 眼前摆着两个选择,只能选取其一! 络腮胡男人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无情冷酷的老父亲,最后手指哆哆嗦嗦伸向心腹手中的碗。心腹见状,内心也长松了口气。抬手将那把刀拔出来,拿得远远的,生怕络腮胡男人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可很显然,他对老将军这个儿子了解还不够多…… 青年不意外义兄的选择。 这位义兄啊,骨子里便是贪生畏死的人,先前跟老将军犟嘴也是吃准他不会真的杀儿子,退一万步说,不过是顶嘴而已,顶多被打军棍、禁足关禁闭,他皮糙肉厚不怕! 谁知老将军会一反常态呢? 络腮胡男人眼睛一闭心一横,忍着无尽的恶心将那两块肉吃下去,又在老将军注视下将汤水喝完。咸腥滋味在味蕾停留不散,喉头几度痉挛,恶心感让他双目泛起水雾。 老将军道:“下去,坐好。” 络腮胡男人踉跄起身,脸色煞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耳朵嗡嗡乱响,根本没注意身边的人又说了什么。当他再度回神,营帐多了一道陌生身影,老将军对此人甚是恭敬。 络腮胡男人就抬头看了一眼。 登时手脚冰凉。 此人……他见过一面。 据闻是诨号“彘王”的郑跖幕僚。 哦,所谓“彘王”就是那个以母猪为妻、猪崽为子的郑乔兄弟,民间戏称他是“猪王”,又因为他的名字,被郑乔封为了“彘王”。络腮胡男人不知道,彘王的心腹怎么也来了? 疑惑归疑惑,但他也突然明白老东西为何突然逼迫他承认爱妾是密探,估计也是因为这位彘王心腹的存在。思及此,络腮胡男人不仅不感觉暖心、懊悔自己误会老父亲,心头反而蹭得冒出强烈的恨意和杀意。 为何会如此?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是替野蛮子挡祸。 火烧辎重的内贼是野蛮子带来的,他是罪魁祸首!结果只拿自己开刀,对野蛮子的错误只字不提。他稍微一想便知道是老东西舍不得野蛮子受委屈,便拿他的爱妾开刀! 一想到惨死的爱妾,络腮胡男人内心的恨意杀意犹如滚沸的水,咕咚咕咚冒着泡。 只是,在场无人关心他的心思。 他也没听到青年领了八十军棍。 军棍也有分类,有针对普通士兵的,也有针对武胆武者的。后者力道非同一般,三五棍能把普通人打死,三五十棍能把武胆武者打得屁股开花,难以下地,更遑论八十军棍! 老将军问青年:“你可有不服?” 青年垂首,当着幕僚使者的面,神情恭恭敬敬地道:“儿子无不服,全凭父亲决断。” 幕僚使者也知不能打压太过,笑着对老将军道:“大敌当前,这军棍不如先延后?带拿下孝城,再上军棍也不迟……” 老将军给义子使了眼色。 青年起身谢过幕僚使者的说情。 出乎所有人预料,此次指挥作战的人竟然不是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军,而是彘王派来的年轻幕僚使者。青年暗中观察——使者相貌不算年轻,皮相看着三四十,鬓角已有些许灰色,身穿一袭漆黑暗纹儒衫,头戴方巾,腰悬一枚精巧的朱色文心花押。 除了皮相端正,看着比普通人好看一些,其他的并无特殊之处,非常大众化的文心文士。 只是—— 青年跟幕僚使者眼神相错的一瞬,他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此人双眼黑得可怕,眼神无光,一派死寂。跟他对视一眼,便有种说不出的寒意自脚底板蔓延至全身,瘆人得很。 按照流程,该商谈如何攻城了。 在青年看来,孝城守卫薄弱,驻军防御稀烂,若是倾尽全力攻打一门,一两个时辰就能破开。己方兵力已经是孝城三四倍,辎重粮草也随着增兵的抵达而补充完全。 拿下孝城? 易如反掌! 但,幕僚使者的话却让众将疑惑。 他的提议是只围不攻! 络腮胡男人当即坐不住了,出声质疑:“这是为何?我军兵力充足,给我三个时辰,不,一个时辰,若不能破开孝城城门,末将愿意提头来见!只围不攻得耗损多少粮草?” 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 兵贵神速不知道吗? 能一天打完的绝不能拖到第二天! 他也想借此立功,最好是将野蛮子压下去一头,让所有人都看看究竟谁更厉害一些。武胆武者又不是只能打就行,还需要头脑。论智谋头脑,他绝对不会弱于野蛮子! 幕僚使者道:“自有用意。” 轻描淡写四个字噎得络腮胡男人说不出话来,他倒是想呛声回去——打仗用的是他们的兵又不是幕僚使者的,使者不心疼,他心疼!但他不敢,能在彘王身边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幕僚,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个狠人! 老将军叹气道:“全听使者吩咐。” 幕僚使者道:“还有。” 老将军问:“使者请吩咐。” “带回来的那些人,送入孝城。” 老将军一怔。 幕僚口中说的“那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染了疫病,是彘王下令从发瘟疫村落抓来的,特地叮嘱老将军一定要带着。 老将军起初也不愿意,让一群带着疫病的病人随军去前线??? 他是疯了才会这么干! 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彘王。 毕竟,现在的彘王已经不是以前那位博学多才、外界名声极好的儒雅王室子弟、王储的有力竞争者,现在的他阴鸷多疑还暴戾,对于背叛和忤逆,完全是零容忍。 也幸好这位幕僚使者有特殊能力,似乎能将疫病病气限制在某些个体身上,再加上士兵防范得当,疫病并未影响大军士兵。 老将军问:“如何送入城?” 孝城各个出入口都已经关死。 幕僚道:“如何都行。” 老将军一噎。 幕僚冷漠:“或者将他们放入投石机,丢进城内。只要能送入城就行,不管是死是活。” 老将军:“……” 青年面上没什么反应,内心却已经骇然地睁大眼睛,听幕僚使者的意思……是准备让孝城爆发一场瘟疫?人为制造瘟疫?让身上带着疫病的百姓尸体传染其他人? 他垂下头,敛下眸子。 幕僚问:“可有问题?” 老将军道:“并无。” 这时候,络腮胡男人问:“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让全城百姓死于瘟疫,那得多久?我军粮草根本撑不了那么久……使者要让孝城变死城,只需攻破城门杀进去,少则一两天、多则两三天,也能杀得干净……” 他想吐槽幕僚使者太墨迹。 不懂打仗就别在这里瞎指挥,冲锋陷阵的事情有他们,一个文心文士指手画脚什么? 可,他还未说完,突然无法发声了。 络腮胡男人铁青着脸。 禁言夺声! 强烈的羞辱感让他双目怒睁! 他好歹也算是年少成名的将军,打仗也打了好几年,居然在营帐被个寂寂无名的文心文士禁言夺声,这无异于是当众掌掴他! 只是他的气愤无人共情、无人在意,连那个老东西也同意了幕僚使者荒诞的建议。 幕僚:“将军倒是提醒在下一事。” 青年眼皮狠狠一跳。 幕僚面无表情地说道:“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仅凭我们带来的这些人,还不够。” 老将军问:“使者的意思?” 幕僚道:“麻烦老将军抓些人来。” 老将军也跟着心头咯噔一下。 幕僚笑着解释说:“老将军误会了,在下说抓人不是抓您帐下兵卒,他们都是为我主开疆拓土的功臣,牺牲谁也不能牺牲他们啊,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在下是指,老将军可以派人抓些年迈老弱的,这些人身子骨不如年轻人,极易沾染疫病……” 老将军:“……” 他内心忍不住骂骂咧咧。 青年坐在下首,内心一片寒意。 幕僚使者这话明摆着是威胁。 不去抓普通人便用帐下兵卒凑数。 思及此,青年暗下吐出一口浊气。 早知外界如此污秽,他当年就该死守故土,守着大家伙儿的坟墓也比看这些魑魅魍魉好。 过了一会儿,青年被幕僚点名了。 幕僚使者笑着看他,问:“此事便交由少将军去办,如何?也是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青年:“……” “遵命。”他顶着义兄杀人般嫉妒眼神,忍下掀桌杀人的冲动,硬着头皮接下这桩“差事”。 ———————— 坏消息一桩接着一桩,当听到叛军增兵的消息,共叔武二人的情绪沉到了谷底。 昨夜那场流星一般短暂的大火给孝城带来了希望,但天一亮,渺茫的希望就被现实碾碎。二人还未找到林风和屠荣的下落,孝城破城又近在眉睫,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是,现实远比想象魔幻。 褚曜推测叛军下午或者傍晚就会攻城。 谁知到了晚上,叛军大营也没有动静。 这一幕闹得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叛军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驻军士兵可不管,他们只知道自己又能苟延残喘一天,绷紧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松缓。 谁知道—— 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宛若噩梦一般离奇的一幕。 月上中天,叛军营那边终于有了调兵动静。 城墙上的士兵一个个打起精神。 190:孝城乱(三十)【二合一】 “喵呜~~~喵呜~~~” 小猫素商亲昵地蹭了蹭褚曜的手指,靠着卖萌从他手中讨来一些粮食,若是褚曜不给,它就用那双无辜的水润眸子看着他。褚曜几次硬起心肠都失败,不甘不愿地掏出干粮。 “都说‘物似主人型’,你倒是比祈元良那厮讨人欢喜。”褚曜低声嘀咕,素商又听不懂人话。它只知道,自己吃饱后要找个舒服的地方蜷缩起来,最好还有铲屎官给它挠挠。 它喵呜一声跳上褚曜怀中。 褚曜:“……” 他是真的不喜欢猫。 恰巧这时候共叔武回来,他便将这个麻烦玩意儿交了出去。共叔武也好脾气地接过来,说道:“今晚怕是不平静,先生要不要先歇一会儿,养养精神?有情况再喊先生醒来?” 褚曜:“如此也好。” 他二次凝聚出来的文心还不稳定,文气时有泄露,状态非常不稳定,需要大量时间修养调整,养足精神才能更好发挥实力。共叔武这么说,他便顺着台阶答应下来。 二人在靠近城墙东门的荒废民居落脚。 此处寥无人烟,距离前线也近。 褚曜寻了一处地方靠着,没多会儿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素商不太喜欢共叔武身上的汗臭味,被他抱着也不安分,喵呜喵呜地叫着,猫爪抓着他的衣袖试图往外爬。 听到褚曜呼吸平稳下来,共叔武低声哄劝素商:“素商,乖,安静,别打扰先生睡觉……” 素商依旧百折不挠,嘿咻嘿咻,努力逃离大块头铲屎官的怀抱。共叔武可不敢让它乱跑,若是跑丢了,他上哪儿在抓一只一模一样的给祈善?自然要看得牢牢的。 一人一猫僵持了一刻钟。 最后还是素商败下阵来。 趴在共叔武怀中伸了个大懒腰,张嘴打哈欠。眼皮子好似灌了铅水一样上下打架。前爪踩了踩硬实的手臂肌肉,最后脑袋一歪,眼皮合拢,睡得香甜。共叔武这才松了口气。 四下无人,共叔武也开始闭眸养神。 只是还没过几个呼吸,他敏锐注意到周身的天地之气由有序变得混乱暴戾,混乱之中又遵循着某种秩序。共叔武猛地睁开眼,视线落向天地之气异样的源头——褚无晦! 莫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凑上前,正迟疑着要不要喊醒褚曜,发现褚曜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热汗,汗水顺着鬓角零碎的灰白发丝淌了下来,划过面颊与下颌。长眉紧拧,于眉心留下深刻褶痕。 乍一看像是陷入某种可怖的梦魇。 共叔武抬手轻推褚曜肩头,轻声唤道:“先生!先生!醒一醒,先生醒醒……怎会如此?” 一连摇了好几下。 对于浅眠的人而言,足够醒来。 也不知褚曜是不是被困在梦魇之中无法自拔,好几下都没醒来。共叔武担心会出事,手指搭上褚曜的腕部,分出一缕温和武气,钻入他的经脉。接触的一瞬就被弹了回来。 共叔武:“!!!” 这该如何是好??? 两个孩子没找到,褚曜还出了问题。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内心的呐喊,褚曜稠密睫羽轻颤,神色虚软地睁开眼,视线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共叔武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上前关切道:“先生——你可算醒来了!” 再不醒来,他打算用暴力手段了。 褚曜似乎还沉浸在梦魇余韵中无法回神,几息之后,五感逐渐归位,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抬头看清周遭场景,问共叔武:“半步,我刚刚睡了多久?城门叛军可有动静?” “前后半个时辰,叛军还未有动静。” 褚曜霍地起身,口中不断喃喃共叔武听不懂的话,听音节像是褚国的方言。先生究竟做了什么噩梦,居然将方言都吓出来了?共叔武心里揣着疑惑:“先生方才是梦魇了?” 褚曜回答道:“不是梦魇。” 共叔武不再追问。 褚曜又道:“是‘柳暗花明’。” 共叔武面上浮现好几个问号。 “何谓——柳暗花明?” 褚曜道:“那是我的文士之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柳暗花明’。这个文士之道不到绝境不可用。方才入梦,它突然发动,我看到了许多混沌场景……” 共叔武神色一肃。 这是个不到绝境不可用的文士之道——换而言之,他们很快就要面临绝境?强烈的危机感弥漫心头。共叔武追问:“先生在梦中看到了什么?若提前预知,可不可以规避?” 褚曜晦涩道:“怕是规避不了。” 共叔武骇然道:“竟是必死之局?”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不敢说千军万马之间来去自如,但逃离孝城还是不成问题的,除非倒霉碰上等级高出他们太多的强者。但话又说回来,庚国哪有这样的棘手狠角色? 褚曜道:“不是我们。” 共叔武反应过来:“是孝城?” 褚曜有气无力地点头:“嗯。” 他的文士之道发动一次都会抽取大量文气,此时丹府空空,强烈的虚软伴随着晕眩让他粘不稳脚跟,无力跌坐回去。 他大口大口喘气。 “我在梦中看到叛军‘只围不攻’,向城内投掷带着疫病的百姓尸体,那些尸体无人处理掩埋,成为城中硕鼠美食……病气随之蔓延至整座孝城,孝城不多时便弹尽粮绝……” 之后的惨状不用他详细描述,共叔武也能想象出几分。他听完这些,一巴掌拍碎手边矮桌。木桌四分五裂的动静吓醒了怀中小憩的素商,他只好按捺脾气,空出手安抚。 压低声音道:“只围不攻?他们疯了?” 兵贵胜,不贵久。 明明能一天半天将敌人拿下,偏偏要“只围不攻”,拖延时间。这是拖延敌人的时间吗? 这明明是拖延己方的粮草。虽说四宝郡处于庚国和辛国交界处,彘王帐下叛军补给粮草不会很费劲,但运输途中也会产生大量损耗。前线将士食用一石,后方得运输十几石! 彘王是钱多了烧手? 还是粮多了发霉? 褚曜心情沉重地闭上眼睛,道:“都不是,叛军打得一手好算盘,并非脑子昏聩下烂棋。” 说完,他睁开眼对上共叔武的视线。 后者被他盯得不自在,下意识挪开视线:“褚先生是说……他们另有图谋,不惜多浪费数万大军一月多的粮草???” 褚曜道:“是。” 共叔武问:“目的为何?” 褚曜叹气道:“国玺,辛国国玺!” 简短六个字落在共叔武耳中却如六道响雷,还是直接在耳边炸开那种,惊得他僵立原地,一时间听不清外界声音,不知褚曜又说了什么。半晌,他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褚曜继续道:“在下敢笃定,叛军营中有人知道国玺的大致位置,为此不惜制造瘟疫屠城。” 国玺事关国运。 而国运又与百姓休戚相关。 辛国虽然灭了,但辛国国玺还未完全与辛国百姓割断,国玺仍有一部分国运。那人制造瘟疫屠城,便是为了用这种手段快速消耗国运。一旦国运消耗完,国玺便会完全暴露。 褚曜凝重地看向共叔武。 问道:“其实我和祈元良早就猜到了,‘共叔武’是个假名,你真正身份是‘龚文’吧?辛国国都被破的时候,‘龚文’便下落不明。之后郑乔将龚氏抄家,独独缺了一个你。所以……” 共叔武也知道自己马甲捂不久。 被褚曜当面揭穿,他并没有惶恐暴怒,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好似放下一块落石。 他道:“是,我是龚文。” 共叔武很痛快就承认了,道:“都城被破前,前国主私下召我入宫,将国玺交托给我,希望我能帮助辛国后人复国。即便不能复国,这块国玺也不能落入庚国郑乔手中。” 辛国那位前国主什么尿性? 共叔武能不知道? 只是,他们龚氏受了辛国俸禄,不得不忠于君主。他带着国玺连夜逃离国都,一路颠沛流离、逃避追杀。借着祈善伪装才获得短暂宁静,万万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去…… 褚曜正欲说什么,屋外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声,二人对视一眼,起身推开大门。 门外,地上。 一具连死都没阖上双眼的尸体。 尸体瘦骨嶙峋,露在外的手臂、脚腕、小腿,瘦得皮包骨,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面颊青白消瘦,两颊凹陷,眼眶青黑。身上穿着勉强能避体的破衣裳,散发着异样恶臭。 共叔武蹲身探了一下鼻息。 他道:“已经死了。” 尸体只剩些许余温。 共叔武蓦地响起褚曜刚才说的“柳暗花明”,那个带着预言性质的文士之道。他抬起头,隐约看到一具人形物体越过高高城墙,落入孝城城内。砰一声,落在隔壁小巷。 这人落地的时候,还有热气。 鲜血淌满整张带着病态的扭曲脸庞,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听到动静,眼珠子往褚曜二人方向转动,唇瓣翕动数下。 看唇瓣口型,应该是求救。 这人软软地躺在地上,用了全身力气,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实际上支零破碎,弱得连此时的夜风也能吹散。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没一会儿眼珠子就不动了。 褚曜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他不看,脑中却不断回放梦中所见。 疫病纵横、易子而食、孝城十室九空,百姓在绝望之中等待死亡,人间烈狱亦不为过。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道。 他少年时意气风发,带兵与北漠交战,失意时经历过褚国被灭,体验过徒步戴枷流放,辗转来到孝城月华楼当杂役,毫无尊严地供人呼来喝去……人生短短三十四载,他经历过太多太多,但仍未见过这一幕! 太荒诞了! 这当真是阳世会有的画面? 褚曜眼前明明灭灭,身躯晃了晃,倒向一边。若非共叔武眼疾手快抓住他肩膀,怕是要撞到墙上。共叔武紧张道:“先生!” 褚曜缓了一口气。 咽下喉头翻滚的酸液,忍下呕吐的冲动,软声虚弱道:“找些柴火将这些尸体烧了。” 共叔武皱眉:“烧了?不埋了?” 褚曜道:“埋了无用。” 孝城的百姓都吃不饱,那些老鼠就更饿了,它们会循着味翻找一切能找到的食物,尸体埋掉反而会留下隐患。倒不如一把火烧干净,尽量减少健康百姓与尸体的接触。 他们知道这些尸体带着病气。 但其他人不知道。 特别是孝城城墙上守城的兵卒。 “叛军这是做什么?” “投石没投准啊……” “呸!你巴不得人家投准将你砸成肉泥是吧?”一起守城的袍泽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能捡回一条小命就不错了。 又有兵卒道:“投来的好像是人?” 他们大多是普通人,即便有武胆武者,武胆等级也不高,夜间视力有限,无法清晰看清被投入城中的东西。只能根据大致形状判断是什么。他说完就被其他人嘲笑了。 “投人?哈哈哈,这么投?” “投进来也摔成肉泥了吧?” 确定这么干是天降神兵而不是天降阴兵?这么大的力道,这么高的高度,七八等的武胆武者也要摔没半条命,士兵们起初都没有在意,反而将注意力放在叛军投石车上。 投石车砰砰砰投了半个多时辰。 士兵们正准备接招,结果—— 叛军推着投石车回去了。 回去了??? 士兵们众脸懵逼,大阵仗折腾这么久,就为了砰砰砰投几十个人进来??? 这—— 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啊! 沈棠一行人也密切注意这边情况。 他们倒是看清被投进去的是什么人。 一群衣衫褴褛的普通百姓而已。 硬说哪里特殊,大概是太削瘦了,里头的成年男性,浑身上下连皮带骨也没个八十斤。 沈棠放下遮在眉上的手。 道:“叛军在搞什么东西?” 怎么看怎么怪异。 翟乐双手环胸,试探分析:“莫非要用此举震慑孝城守城的百姓,动摇军心?但这也说不通啊,叛军目下的兵力,拿下孝城也就一两日的功夫。何必搞什么血腥震慑手段?” 沈棠道:“我有些担心。” 翟乐:“担心什么?” 沈棠:“这些被丢进去的百姓……” 看着不太健康…… 191:孝城乱(三十一) 翟乐并未听出沈棠的话外之音。 他还以为沈棠只是单纯同情惨死的百姓,跟着长叹道:“这般高度力道,莫说这些普通人,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落地能安然无恙,多半还是要伤筋动骨卧床个三五日……” 翟乐还是七等公大夫都这么惨了,更遑论那些病恹恹的普通百姓呢?如今只能祈祷他们死亡前不要受太多痛苦,其余的—— 真真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思及此,翟乐恨不得一拳头将掩蔽掩体捶烂了,偏偏他不可能二话不说冲出去阻止。敌人军马粮草充裕,他们满打满算几百号筋疲力尽的残兵,冲出去就是给人送人头军功。 沈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也不会天真以为大活人被投石机甩出去,越过高高的城墙还能安然无恙,她只是福至心灵,紧跟着灵光一闪,脑中浮现某些可怕的猜测:“我担心百姓尸体会引发疫病。” 听到“疫病”二字,翟乐头皮瞬时发麻。 他道:“疫、疫病???” 翟乐又惊又怕地看向孝城的城门。 不知道是沈棠的话给了他某种暗示,还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此时夜幕下的孝城城墙宛若一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气息微弱的巨兽。面对叛军露出的爪牙,毫无抵抗之力。 沈棠道:“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翟乐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沈棠:“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她刚刚想着那些百姓怎么一个个都病恹恹的,十个里面有三五个是正常的,毕竟现在的环境老人小孩生存都艰难,加之抵抗力不足,生病的几率比青壮年高。但是,被投入孝城的百姓全一个病容,这很不对劲! 看着不像是叛军随意抓来的,倒像是一个个被精挑细选过的。一旦萌生了这个念头,其他猜测便顺理成章了。叛军干嘛没事挑选一群生病的百姓,将其丢入孝城? 若只为了震慑,哪个百姓不一样? 为何单独多花费一份心思? 除非,他们是故意投放生病的百姓! 沈棠冷不丁便想起了那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她解释:“这话虽然不绝对,但仔细观察每一场天灾人祸过后的百姓生活,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疫病大多跟饮用不健康的水,吃被污染的食物有关,再加上老鼠蚊虫乱窜,极容易爆发大规模疫病。” 天灾例如洪涝,人祸例如战争。 现在没天灾,但人祸近在眼前。 孝城被叛军围困,城中百姓不止要面对叛军的威胁,还要面临饮水、食物等危机。同样被困的也不只有孝城百姓,还有动物,例如蛇虫鼠蚁。它们饿疯了,什么食物不能吃? 翟乐怔愣许久。 他知道天灾人祸后容易疫病横行,但从未想过跟食物饮水有关,他倒是听族中医者念叨过,说什么“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 通俗来讲,就是瘟疫这玩意儿跟天地间的邪气有关,邪气入体便生疫病,身体孱弱的人,例如老人小孩儿最容易中招。何谓邪气呢?估摸着跟天地之气、文气、武气一样。 只是天地之气能化为文气、武气供人使用,是有益的气,而邪气只会引发疫病。 不同季节,邪气强弱不同。 结果—— 小伙伴却说疫病跟饮水有关系。 他是相信医者还是相信小伙伴? 翟乐暂时不想这个。 他问:“生病的百姓尸体……又怎么会引发疫病?城中百姓再饿,这会儿也不至于吃啊。” 毕竟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 真到那时候,尸体烂得差不多了。 沈棠则反问他:“假使你是城中的百姓或者士兵,从天而降这么多尸体,你是任由其腐烂生臭,还是随地掩埋,亦或者图省事儿,直接往护城河一抛?若是掩埋,蛇虫鼠蚁饿疯了也会将尸体扒出来,若是往护城河丢……你猜猜,百姓饮用的水干不干净?” 这个时代,除了有些殷实家底的百姓会喝煮沸过后的熟水,绝大部分百姓都是喝生水。在他们看来,只要水质清澈就可以饮用,殊不知水中藏着大量微生物,甚至是寄生虫。 身体再健康也禁不住这么造啊。 翟乐道:“这……” 他想说以往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也不见到处都是疫病。 倘若连喝个水都这么危险,这世上还有活人吗?只是沈棠说得信誓旦旦,让他不由得信服。 “不管叛军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么做……”沈棠说到这里顿了顿,神色微微黯然,不管是哪一种,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既不能力挽狂澜击退叛军,也不能拯救孝城百姓于水火。 蓦地,强烈的无力感让她叹气。 眼睁睁看着一桩悲剧惨案发生却毫无能力扭转,个中苦涩滋味唯有自己清楚。她先前还笑话祈善有一身本事却生性悲观,既然看不惯这个世道,为何不积极投身其中,选个心目中的明主,尽心尽力辅佐,齐心协力平定乱世……不管怎么样,总比说风凉话好。 如今再想想,小丑竟是她自己。 她现在似乎能理解祈善说出那句“四方之地,从未有过‘局势安定’之时”。不是他生性悲观,只是少年热血,还未被现实生活狠狠毒打,不知“平定乱世”四字的分量有多沉。 【旧江山浑是新愁】。 平定乱世哪有那么容易。 最后只落得一句感慨——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少年人啊…… 沈棠那一口气还未叹完,被祈善一巴掌拍后脑勺上强行打断。她捂着被打疼的后脑勺,怒目瞪向祈善,道:“你干嘛偷袭我?” 不讲武德啊! 祈善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莫名其妙就开始丧。 那表情颓丧得像是给谁发丧。 沈棠揉着后脑勺咕哝:“我这不是突然明白你当时的心境了吗?唉——不过你打了我,我不会跟你道歉的……下回力道轻点。”要不是没恶意,她刚才说不定就拧断他的手了。 祈善:“……” 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沈棠指的啥。 他哭笑不得道:“你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感慨这个做什么?又不是迟暮得走不动道了。” 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可真欠打。 沈棠:“……” 祈善又挑了挑眉,调侃道:“幼梨才十二,我也才二十四,这个年纪就开始感慨‘终不似,少年游’,你让褚无晦感慨什么?” 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意味着有力气。 如何扛不起“平定天下”四个字! 眼前这座孝城,不过是整个乱世的冰山一角,一个缩影。他们现在对此无可奈何,但不意味着以后不行。不管是他还是沈小郎君,都不该被眼前的困难打击得毫无斗志! 沈棠:“……” 一时间不知道该吐槽祈不善真是随时随地不忘黑无晦,还是吐槽他吃错药,突然热血沸腾。 不过,也亏得祈善打岔,她顺利从那种无力颓废情绪中脱身,下意识开始思索应对之策。 己方人数少,粮草几乎没有。 正面跟叛军打架是没希望。 那么,能不能迂回着来? 例如——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或截杀他们粮队,尽可能骚扰?再或者,潜入城中试着联系此时坐镇孝城的指挥者,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提醒可能会发生的灾祸? 沈棠迟疑不定。 最后还是要跟祈善几个商量商量。 商量结果还不得而知,但杨都尉一大男人红了眼眶,差点儿当众落泪。他没想到这种绝境,还有仁者义士愿为孝城奔波。 沈棠:“……” 嗨,倘若杨都尉知道是谁截杀了他看护的税银,估计会原地暴跳如雷,暴打她的狗头。 _(:3)∠)_ 祈善对第一个提议感兴趣。 翟欢偏向第二个。 杨都尉否定了第三个。 他们几个文士和武者可以在不惊动敌人的情况下潜入孝城,但跟随他们的士兵不行,一旦没了他们的指挥调度,碰见叛军就是个死。至于第一个和第二个,他又摇摆不定。 翟欢:“……” 选择困难症又犯了是吧。 沈棠咕哝:“倘若能围魏救赵就好了。” 让叛军主动撤兵!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叛军软肋在哪里,第一个和第二个方案也是以骚扰为主,很难对叛军造成毁灭性伤害。若是能借力打力也好…… 借力…… 打力? 沈棠脑中蓦地闪过什么。 她道:“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我们或许可以借力打力。以彼之矛攻己之盾……让郑乔这一家子狗咬狗啊!我们兵力少,但绝对有人兵力多,郑乔不就是吗?” 翟乐道:“郑乔派兵援助孝城?” 翟欢也道:“可能性不大。” 彘王为首的叛军突然叛变突袭,郑乔那边还不知什么时候收到消息。再者,孝城虽是四宝郡的州府,四宝郡地理位置也不错,但还未重要到郑乔会抽空特别关照的程度。 相较之下,其他失地更重要。 沈棠又道:“如果……国玺在孝城呢?郑乔手中有庚国的国玺,所以叛军在他眼中不足为惧,但孝城国玺一旦落入彘王等叛军手中,情况又大不同了!郑乔若知道,绝对会第一时间派兵阻拦!只要孝城能撑到那个时候,或许有一线生机啊!” 192:孝城乱(三十二)【二合一】 祈善断然否决:“不行!” 沈棠懵住了,问:“为什么不行啊?” 她没想到祈善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沈棠自以为自己的法子还可以。 虽然捏不住叛军的软肋,但捏住郑乔的软肋也一样,只要能引得郑乔和彘王狗咬狗一嘴毛,或两败俱伤,或其中一方被歼灭!百姓日子再不好过也好过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 横竖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不如彻底搅浑! 祈善被她“天真单纯”的反问憋得说不出话来,忍了又忍,憋得涨红整张脸。他该说什么? 最后只憋出一句:“国玺事关重大!” 沈棠郁闷:“只是散播谣言啊,只要让郑乔方面相信国玺在孝城就行,又不是真的……” 祈善登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能说啥??? 说辛国国玺真的在孝城吗??? 这不是给叛军或者郑乔挖坑,这是给她自己挖坑,还是主动备好棺材躺进去安息那一款。 祈善只得再道:“倘若郑乔信了谣言,真派了兵马过来,境内其他势力也会闻风而动,届时就不是郑乔几个兄弟同室操戈那么简单,或许是几路、十几路势力混战……” 沈棠捏着下巴思索。 “元良这话有道理。” 祈善以为她打消了主意,正准备暗下松口气,谁知松到一半又听沈小郎君语出惊人:“不过——水浑了才能摸鱼。真要是几路、十几路打起来,反而是一件好事情吧?” 祈善:“……你说好事?” 沈棠说道:“的确是好事。” 要说孝城一行给她最大的感想是什么,约莫就是方才了——真切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因为她没势力、没实力、没人马、没话语权、没靠山,乱世下便只能任人宰割。 但,倘若她有呢? 只要是她想庇护的,谁敢动一下! 实力才是根本! 跟郑乔、彘王之流“讲道理”,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谴责是伤不到人家一根汗毛的,唯有拥有威胁他们性命的实力,再掐着他们的脖子命脉,他们才会认真听讲、诚恳反省。 沈棠神情多了几分不可撼动的坚毅。 她道:“富贵险中求嘛。”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祈善看得出来——沈小郎君并未开玩笑,她是非常认真阐述事实。 祈善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沈棠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回应,收回视线,又环顾众人一圈,提议:“不如投票表决?” 翟乐正要表态就被祈善抓住手。 后者的力道大得惊人。 他疑惑小声:“祈先生???” 祈善道:“翟小郎君先别说话。” 沈棠也注意到祈善的异样,看了过来。 祈善深吸一口气,努力隐藏脸上几欲扭曲的表情,轻声问:“沈小郎君是不是忘了什么?” 沈棠不解其意:“我忘了什么?” 她忘的东西可多了——例如穿越前的记忆,只是这话不能说,祈不善的表情显然也不是指这份记忆。沈棠皱眉思索半晌,也没想到自己忘了啥,摇摇头:“我没忘什——” 等等等等—— 她好像忘了啥重要的事情。 沈棠脸色微微一变。 光顾着辛国国玺,她忘了自己身上也有一块不知归属的“国玺”。虽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国玺”,甚至不知道那玩意儿在哪里,但“国玺”的的确确存在,林风能以女子之身储存“天地灵气”便是铁证之一。 作为只有死亡才能掉落的绑定橙色神器,国玺的魅力之大毋庸置疑,觊觎它的势力不知凡几,一个操作不好,说不定就将自己赔进去了。毕竟,孝城还真有一块国玺啊!!! 沈棠脸色紧跟着骤变。 祈善一看就知道她想起来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国玺这么重要的东西,哪个国主不随身带着?恨不得一天拿出擦三回。偏偏沈小郎君不一样,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玩意儿。 翟欢兄弟和杨都尉看得不明所以。 不过,这是人家的秘密。 他们没主动坦白,自己也不好窥探。 但看祈善和沈棠之间微妙的表情变化,杨都尉便知道沈义士先前“借力打力”的提议是不成了,内心燃起的一簇希望再度熄灭。他都打算再商量了,谁知沈棠还是坚持己见。 祈善这次是真的急了。 “幼梨,你——” 沈棠抬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她问:“除了我说的,目前还有更加有效的办法吗?我知道不管是元良还是无晦,你们都是成名许久的文士,看局势肯定比我更加周全。但你要知道——巧妇难煮无米之炊!再厉害的文心文士,再强横的武胆武者,面对数钱数万大军也只有折戟饮恨一途。” 沈棠试图说服祈善让自己冒险。 “倘若可以借兵救孝城,我们就去借!问题是我们现在借不到,也不知道上哪儿能借!我们的目的是救下孝城内的百姓!我们缺人、缺时间,但这两样郑乔都不缺。” 祈善:“甚至将自己赔进去?” 沈棠:“倘若我是贪生怕死的人,现在就该离得远远的,带着人带着家底远走高飞。反正孝城城内的百姓跟我没有一丝丝血缘关系,他们死活跟我沈幼梨没一文钱干系!” 祈善:“……” 沈棠道:“元良……我不想本末倒置。” 若只为了自保,她可以一人隐居深山,哪怕不事生产不耕作不劳动也不会饿死。郑乔也好,彘王也罢,他们如何同室操戈、如何杀人无数,治下百姓如何处境……她都看不到! 既然她的初衷便是尽己所能去挽救自己所见的悲剧,那么——冒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不是吗? 祈善:“……” 第一次没有拗过沈棠。 预感告诉他,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太冒险了,幼梨。” 沈棠道:“这世上没什么事是没风险的,运气倒霉,喝凉水会塞牙,吃个饭也会噎死。” 祈善只得长叹一声,笑着摇摇头。 他道:“行,便依你所言。” 沈棠眼睛蓦地亮起:“当真?” 祈善道:“富贵险中求,冒险是应该的——反正不会让你死在我跟前就是了……” 沈棠笑颜一扫阴霾,揶揄道:“了不得,元良说起好话还挺撩人……”要知道祈善卖队友是真的很顺手,她被卖不止一次! 倘若好感能数据化,想来她已经将这位“引导npc”的好感值刷到了九十以上了! 杨都尉三人不明所以。 沈棠回过神,意识到这里还有三位外人,表情不由得尴尬。她讪笑,试图装傻充愣将刚才的事情糊弄过去。让她松口气的是,三人都没追根究底,她的糊弄腹稿没派上用场。 当下来看,沈棠的办法的确可行。 现在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传信。 孝城撑不住多久,必须赶在孝城完犊子前,引郑乔兵马过来,或许还能反攻叛军一波。 若拖延久了,一切谋划都没了意义。 沈棠问:“你们一般怎么传加急军报?” 毕竟是不科学的世界,最不缺不科学的手段,总不可能还是“老老实实”八百里加急吧? 翟乐道:“信使,狼烟。” 沈棠:“……” 老实得出人意料。 若是派遣信使,首先实力要强,经得起连日连夜加急赶路,其次还得有些身份,不然消息都传不到郑乔耳朵里。在场唯一符合条件的便是杨都尉,众人默契一致看向他。 杨都尉怔了怔,反应过来。 他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 翟欢摇头:“你不行。” 身份条件是满足了,但杨都尉作为唯一的十等左庶长,同时也是数百号士兵的主心骨、定海神针,他若是离开了,兵卒本就低迷的士气会一再下滑,最后化成一盘散沙。 不管是他们兄弟还是沈兄二人,都无法服众,杨都尉的属官看着还不咋靠谱…… 翟欢说了自己的担心,又道:“再者,即便是杨都尉去了,郑乔的脾性一定会见他?” 人家连四宝郡都不放在眼里。 更遑论是四宝郡驻军武者。 十等左庶长,对郑乔吸引力也不大。 翟乐:“那用狼烟?” 翟欢又问:“狼烟有这么好借用?” 还未将消息通过狼烟传出去,便先暴露自身,引来叛军的全面围剿了,这条路子走不通。 一番谈论下来,又陷入僵局。 此时祈善道:“我有办法。” 众人瞬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祈善没明说,只是道:“要先入城。” 入城找一个人! 共叔武! 最后的希望或许就在他的身上。 就在祈善他们商量谁留守谁入城的时候,褚曜跟共叔武径直前往郡府。郡府并未因为郡守晏城的逃命而荒废,一入夜,仍是灯火通明。若说异样,大概是府中下人神色过于匆忙,行事小心翼翼,不敢出一点差错。 城外叛军围城,一部分百姓还是如往常生活着,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例如郡府看守大门的司阍,门前清冷安静,半天没个行人路过。他也无聊地打着哈欠,困意上涌。 正准备找个地方猫一会儿,隐约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人影挡住昏暗混光。司阍抬头,发现是两个男子。一人发色灰白,一袭儒衫,身形清瘦,另一人魁梧高壮、肌肉紧实。 司阍问:“你们来此作甚?” 褚曜道:“寻人。” 司阍不客气挥手道:“这里可没有你要寻的人,没事儿别靠近此处,小心丢了性命。” 这般冒犯,褚曜也没生出半点儿不悦,笑道:“吾有守城救命之策,寻一人献上。小哥儿,你说府上真没有我要寻的人?” 司阍一听这话,困意顿时四散纷飞。 他一个激灵便清醒了。 急忙道:“等等——你说你要献计?” 褚曜:“是。” 司阍半信半疑,道:“可有凭证?二位别觉得小人刁难,实在是因为郡府换了主儿。若你们没真本事,就是想来糊弄人、谋点好处,一旦踏入这道门槛,小命可就不保了。” 将他们放进去的自己也讨不了好。 司阍可不敢冒险。 褚曜笑了笑。 他取下自己腰间挂着的文心花押,故意亮出上面的品阶。郡府的司阍也认识几个字,当“二品上中”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给他造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险些腿软站不住脚跟。 他结结巴巴,恨不得抓住救星的手。 “二、二位稍待,小人这就进去通传。” 文心文士,他见过不少。 但“二品上中”,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正准备拿出自己武胆虎符的共叔武:“……” 他失笑道:“还是先生的好用。”九等五大夫跟二品上中相比,还是后者更加稀有。 褚曜慢条斯理将文心花押挂回去。 笑道:“普通人又不懂。” 文心文士的实力又不是看文心品阶。 “二品上中”也就糊弄一下外行人。 共叔武道:“先生无需这般谦逊。” 几句话的功夫,他耳尖听到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向他们靠近。方才的司阍领路,领着一名相貌极其严肃的少年出来。共叔武看清少年的模样,瞬间怔愣在了远离。 他虎目微微圆睁,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细微颤抖,这些变故引起了褚曜注意。 褚曜低声唤道:“半步?半步?” 喊了两声才将走神的共叔武喊回来。 也得亏此时视线昏暗,不然褚曜就会看到共叔武的眼眶泛起了些许水雾,红丝蔓延。 他的视线全部落在了少年身上。 共叔武忍了又忍,压下内心涌起的异样。 他道:“我无事。” 无事??? 怎么可能会无事。 共叔武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看到龚氏族人,还是自己的近亲血缘!是的,眼前这名疾步而来的少年正是共叔武大哥的儿子——龚骋! 龚骋,龚云驰! 他道:“我无事。” 无事??? 怎么可能会无事。 共叔武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看到龚氏族人,还是自己的近亲血缘!是的,眼前这名疾步而来的少年正是共叔武大哥的儿子——龚骋! 龚骋,龚云驰! 他道:“我无事。” 无事??? 怎么可能会无事。 共叔武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看到龚氏族人,还是自己的近亲血缘!是的,眼前这名疾步而来的少年正是共叔武大哥的儿子——龚骋! 龚骋,龚云驰! 193:孝城乱(三十三)【求月票】 龚文暗中仔细观察褚曜。 此人长得一张年轻面庞却生了满头灰白的发,特征明显,完全是人群之中不容忽视的存在。龚骋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有这样特征的能人异士。于是他道:“敢问先生名诲?” 褚曜:“在下姓褚,名曜,字无晦。” 褚曜? 褚无晦? 龚骋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原来是褚先生,小子龚骋,您唤我云驰即可。这位义士又是?”他又注意到褚曜身边的高壮男子。尽管此人长着陌生面孔,自己也没见过,但一眼就忍不住生出些好感。 共叔武已经收敛好情绪,神色如常地看着自家侄子,介绍道:“在下共叔武,字半步。” 龚骋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街口,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两位义士随小子来。” 褚曜道:“麻烦小郎君了。” 二人跟在龚骋身后入了郡守府。 府邸比祈善来的那回冷清许多。 偶尔有下人经过,他们也是神色匆忙、行事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儿差错。少了人气,处处透着几分难言的萧条。褚曜跟共叔武并肩而行,目光落在领路的龚骋背影上。 以他的聪慧和细心,不会注意不到共叔武与面对龚骋时的异样,也猜出眼前这位少年多半是龚氏族人,与共叔武血缘极近。算年纪,不可能是共叔武的子嗣,多半是子侄? 倒是出乎意料。 多了这么一桩意外,褚曜心里担心会影响后续谋划,面上仍不动声色。随着龚骋迈入前任郡守晏城用来待客的正厅。正厅内,已经有人等候多时,褚曜还看到一张熟面孔。 顾池,顾望潮! 他瞳孔骤然缩紧,借着儒衫宽袖的遮挡,垂在袖中的手指按照某种旋律弹了弹,身侧的共叔武收到情报,心下微诧。他先是不动声色地扫了顾池一眼,又自然淡定地挪开。 二人进来的时候,顾池正低头喝着茶。 他清楚听到两道陌生心声靠近正厅,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司阍说的“献计之人”。这俩人,初时还会冒出一两句语焉含糊的心声,但就在方才,几乎前后脚放空了心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举动像是刻意防备着谁……而整个正厅,有谁需要被这般防备? 顾池抬起头看向来人。 视线完全落在一人身上:“共叔武?” 他跟共叔武有过一面之缘。先前去见祈善,恰巧碰到共叔武也在,二人说过两句话。 所以—— 顾池视线转向褚曜,他知道祈善有一手绝佳的伪装能力,于是出声试探道:“祈元良?”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祈元良。” 顾池皱眉:“你不是?” 他不信! 既然都是熟人,有些话可以敞开天窗说,他道:“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褚无晦。” 即使真要套个马甲,也不稀罕套祈善的。 听着顾池和褚曜的对话,坐在上首的锦衣少年面露喜色,道:“顾先生与这位先生相熟?” 顾池道:“不熟,但有一面之缘。” 当他看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褚曜腰间的文心花押,瞳孔一震,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月余之前,他见过褚曜! 彼时的褚曜尽管穿得干净,但脸上的疲累和皱纹都昭示着此人的苍老,肩背佝偻,丝毫不见当年褚国三杰的英气勃发。顾池也不觉得奇怪,那么多年磋磨,岂会不留痕迹? 眼前这位青年又是谁啊??? 除了发色,跟褚曜有一文钱关系吗? 即便他知道丹府文心被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恢复,但——一来代价太大,他想象不到有谁能让褚曜甘愿奉上性命作为赌注,从此以后受制于人;二来,时间太短暂了! 即便褚曜铤而走险,为了恢复文心真去走了那一条路,但二次凝练丹府文心也需要时间! 顾池眼底滑过些许怀疑警惕之色。 至于褚曜—— 他的表情已经麻木了。 甚至想感慨一句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本意是来看看孝城主事是何方人士,或许可以借助其力量做点什么。毕竟前任郡守晏城失踪,孝城还能短时间内组织有效的军事抵抗,这主事没两把刷子是做不到的。 万万没想到—— 一窝子的熟人! 包括刚刚说话的锦衣少年。 褚曜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睑。是的,锦衣少年也是熟人——正是月华楼那位脾气古怪的倌儿!如今再看,所谓的“倌儿”应该是人家方便行事弄的马甲身份,真实身份存疑。 锦衣少年,也就是化名乌元的北漠质子图德哥听了顾池回复,神色露出一瞬的不自然。 顾先生怎么不按章法来! 倘若顾池说“很熟”,他正好顺势打感情牌,拉近关系,谁知顾池如此耿直,直言二人“不熟”,这让乌元早已打好的腹稿没了用武之地。不过,这也不耽误乌元的热情。 “褚先生,请上座。” 褚曜愿意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献计献策,说明此人人品和才能至少是中上水准。这种生死关头,没几把刷子哪敢出来献丑?计谋不好,不仅博不了名声,还会沦为笑柄。 众人落座。 乌元三言两语挽回冷掉的场子。 深知文士谋者的脾气,乌元也没有上来就询问褚曜献计的内容,倒是褚曜隐约有些不耐烦。 他来郡守府的目的非常明确。 献计,让孝城多苟活一些时日。 找人,屠荣一家子的下落。 至于乌元的试探和拉拢,他半点儿兴许都没有。 顾池低头品茶,笑而不语。 褚曜问乌元:“先前叛军往城内投掷无辜百姓尸体,关于这些尸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乌元自然也知道这事儿。 同样被叛军谜之操作弄得云里雾里。 孝城能不能守住,他心里最清楚。 本来也没打算守住这座城池,只是想借此机会闹出点事情,最好能成为西北诸国混战的导火索。白日收到叛军增援两万兵马的消息,他都已经准备趁着混乱逃出城了…… 谁知叛军来了这么一出。他与顾先生商议许久也不知对方真正意图,拖得越久越不利。 乌元:“这个……已经命人去收殓了。” 人是派出去了。 不过能不能执行到位他没关心。 褚曜道:“叛军用心险恶,还请郎君慎重对待此事,也是为了孝城城内数万百姓着想。” 乌元惊喜道:“先生知道叛军打算?” 褚曜:“猜得出三分。” 他没将话说得太满。 自然,也不会完全坦白自己的猜测。 乌元又不是五郎,糊弄几句就行。 褚曜打着这个心思,但献计也是真的献计,而且是针对叛军“只围不攻”的情况,做出的部署。大到驻军守城的兵力安排,小到城中水粮的分派与控制,还要安抚百姓情绪,及时控制趁机煽风点火的可疑之徒。 看似是信手拈来,但内容详尽细致,完全不像临时想的,反而像是早早就琢磨过的。 乌元的猜测也不无道理,其实褚曜以前是面对过类似情况——例如,褚国被灭国的时候。 “褚先生……可有破敌之策?” 乌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褚曜道:“无!” 乌元:“……” 听得入迷的龚骋:“……” 顾池则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褚曜不客气地道:“叛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裕,孝城内什么情况,郎君更应该清楚。为今之计只能拖,拖到援兵抵达,方有一线生机!郎君的心思,在下并非不知。只是要破敌,先要人手。郎君帐下有几人可用?” 乌元语噎。 他私底下是有一批人。 只是这些人是他母族偷偷给他的底牌,也是日后回归北漠争权的筹码,不可能在这里打没了。即便他脑子进了水,愿意拿出来,几百号人够给叛军数万人马塞牙缝? 夜色已深。 乌元安排褚曜二人在客院住下。 领路的人不是丫鬟仆从而是顾池。 “在下有些事情想跟无晦聊一聊,无晦可欢迎?”顾池嘴上征询褚曜的意见,但行动上明摆着不想聊也得坐下来聊聊。 褚曜淡声道:“自然可以。” 客院地方比较偏僻,安静清幽。 共叔武准备合衣睡下,耳边隐约能听到隔壁褚曜和顾池打机锋,他也不想琢磨二人是不是话中有话。闭上眼睛试图入眠,却怎么也睡不下,脑中不断浮现龚府的一草一木。 更多的还是侄子龚骋。 龚骋性命无虞,他作为二叔自然欣喜,心里也想着找个机会说穿身份,再将龚骋带走。往后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断不会让人欺辱了侄子。若有机会,或许能重振龚氏门楣。 只是——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恰巧瞧见庭中月色如水,内心的烦躁被安抚不少。他长叹一声,准备去庭院散散步散去内心的郁气。散步,散着散着绕到了一处空旷花园,耳尖听到兵器相击的动静。 循声找过去,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他微微一怔。 没想到月下舞剑的人是他侄子。 龚骋也注意到他,但没有分出心神。 共叔武看了一会儿便知道侄子因为丹府被废,再加上流放路上的伤势,导致他的剑术退步了许多。若是以往,少年剑术比现在更加迅速凌厉,赏心悦目的同时还能夺人性命! 待他回过神的时候—— 共叔武发现自己已经将少年的剑击落,龚骋长剑脱手,正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内心那种熟悉感越发浓烈,某一个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此人会不会是他的二叔,龚文? 共叔武反应比他更快。 他道:“一时技痒,惊扰郎君了。” 龚骋弯腰捡起那柄长剑,低声道:“没有,义士剑术超绝,与义士交手,小子受益匪浅。” 这对叔侄还未相认,但气氛相当和谐。 共叔武心下迟疑,关心起龚骋这些时日过得如何。他见过顾池,祈善和褚曜两位先生对他的评价都不怎么正面。顾池绝对是个合格的文士谋者,但天底下哪个文士不黑心? 龚骋与他相处,也不知自己这位侄儿有什么好处能让人图谋,还有那位乌元…… 说起乌元,他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但共叔武忽略了一件事,他自以为的关心落在旁人耳中却是打听。龚骋自然也如此,理性告诉他,他应该避开这个话题,再不济也该真假掺半,不能让共叔武打听自己底细。 可他的感情却占了上风。 面对这个让他心生亲近的男子,不知不觉放下了戒备,交代出了不少事情——除了自己是龚氏子弟,以及乌元的真实身份。 他只是说乌元是自己少时玩得好的友人,之后家道中落,也是受了乌元的接济和照顾才有了栖身之地。一提“友人”二字,共叔武蓦地想起来乌元是谁……那不是北漠质子? 共叔武在家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大哥抱怨说龚骋跟一个北漠的质子走得很近,劝了好几次也没权动。但共叔武觉得辛国国力正强,一个北漠质子再有小心思也害不到人。 龚骋作为世家子弟,还是深受辛国国主喜欢的小辈,北漠质子想通过跟他打好关系,改善自己在他国为质的处境,也是情有可原。万万没想到啊,几年过去,变化这般大! 共叔武又问了龚骋以后的打算。 龚骋道:“翁之兄弟在北漠有些生意,待孝城事情了结,小子打算去北漠看看,寻个谋生的手艺……日后,说不定还会回来。” 共叔武:“……” 共叔武:“!!!” 他险些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了。 云驰说他要去哪里? 倒不是共叔武为人迂腐,而是他跟北漠十乌打过交道,还是战场上刀光剑影、招招见血的交道,他能不清楚北漠那边的情况吗? 北漠跟辛国也是有死仇的! 他去了北漠,若是被人知道身份,少不得受排挤,严重一些甚至连小命都会丢了! 北漠那群人什么尿性,他能不知道? 共叔武纠结着要不要直接坦白身份得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云驰去北漠,自己作为二叔又不是养不起他!他开口道:“云驰小兄弟,你——” 咚的一声。 一块石头从院墙外丢了进来。 194:孝城乱(三十四)【求月票】 共叔武:“???” 龚骋更是大喝道:“谁躲在外头窥听!” 说罢,一个疾步助跑跃至一侧假山,足尖一蹬跳过院墙,手中长剑更是毫不留情地刺出。共叔武担心龚骋受伤,紧跟着跃了过去。刚一落地,便看到侄子与一蒙面人缠斗。 虽说剑术荒废了不少,但龚骋的身手也不是普通小贼能抵挡。谁知那名小贼有几把刷子,身形灵活赛泥鳅,滑不溜手。他几剑也没刺中,后者的走位总能出乎他的判断。 这时,共叔武大喝道:“停手!” 龚骋下意识听从他的命令。 那名蒙面小贼也同样住了手。 他这才意识到这名蒙面小贼恐怕不是贼人,而是那位共叔武义士的伙伴。龚骋仅迟疑一瞬,将长剑收回剑鞘。蒙面小贼也笑着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在他意料之外的面庞。 “半步!” 沈棠笑着朝共叔武走来。 共叔武无奈地摇摇头,叮嘱道:“五郎,下回你可不能再做这样令人误会的举——” 沈小郎君居然还学杜鹃啼鸣。 学得蹩脚,一点儿不像! “原来是妻兄!” 龚骋一语,石破天惊! 共叔武也被他这话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高壮魁梧的男人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沈棠:“……哈、哈哈,云驰兄好呀。” 大兄弟怎么还记得“妻兄”这称呼? 还是当着共叔武的面这么喊,沈棠突然有一种社死的既视感,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 共叔武期期艾艾。 “妻、妻什么兄???” 此时他的表情唯有黑人问号脸能精确形容。视线在沈棠和龚骋之间来回打转,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他耳朵要没出毛病的话,自家大侄儿似乎喊沈小郎君为——妻兄??? 共叔武茫然地眨眨眼。 许许多多的问题环绕着他。 他的侄儿什么时候成婚有妻兄了? 沈小郎君什么时候成了云驰的妻兄了? 他不由得用眼神询问当事人之一的沈棠,沈棠秒懂他眼神要传达的疑惑,颇有些羞耻地捂脸道:“此事真的是……说来话长……” 既然说来话长,咱们就不说了叭。 只要知道有这么个奇怪的马甲就行。 龚骋倒是没注意到共叔武和沈棠间的“暗流涌动”,见到沈棠的一瞬,他是有些欣喜的。出于对沈氏的愧疚,孝城被围之后,他第一时间派人去找沈棠下落,可惜一无所获。 他只能私下安慰自己,妻兄沈棠或许已经听到风声,跟着逃难百姓一块儿离开孝城了。 万万没想到,此番还能见到人。 惊喜之余又生出几分担心。 孝城这是个是非之地啊。 共叔武目光幽幽地看着沈小郎君,平静道:“无妨,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道来也行。” 沈棠:“……” 龚骋倒是没有避讳,简单说了自己与沈棠的关系。听闻自家侄儿娶了沈家之女——尽管大礼未成就被郑乔派来的人抓进大牢,但他看向沈棠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沈小郎君是侄儿岳家最后的血脉! 沈棠:“……” 要不是身高实在是不够,她真想跳起来抓住共叔武的脖子让他冷静一些,你侄子说什么都相信,你不要求证一下的吗??? 老天爷估计还嫌场景不够混乱。 “这不是沈郎吗?什么夜风将你吹来了?”院墙上,传来一声含着笑的揶揄,沈棠抬头便见顾池和褚曜立在墙头之上。 沈棠:“……” 又是这位话痨克星,真倒霉。 沈棠不得不收起心理活动。 “五郎,祈元良呢?”褚曜跃下墙头,衣袂飞扬,落地姿势优雅又从容,走上前看看沈棠左右侧,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不放心地问道,“他怎么能让五郎一人出来?” 沈棠道:“元良自然也……” 话未说完,便被自暗中走出的祈善自打断,他摘下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披风兜帽,语气不善:“善怎会不来?若非等了几日也没你与半步的消息,沈小郎君何必来这一趟?” 沈棠:“……” 气氛好像比刚才更加焦灼了。 夹在中间的沈棠正想着怎么找话题,耳尖听到褚曜怀中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喵呜声。她好奇凑近,一颗毛茸茸的脑袋biu得一下,从褚曜衣襟探出来。 她神色一喜:“素商!” 素商是跟着林风的。 猫猫在这里,林风想必也被找到了。 听到素商,祈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褚曜没好气地道:“给你。” 将睡饱的素商丢还给祈善。 骤然离开温暖的怀抱,小猫一个劲儿往熟悉的气息拱,看到完好无损、毛色鲜亮的素商,祈善暗暗松了口气。怀中抱着失而复得的猫,看褚曜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和善。 沈棠问:“无晦,林风呢?” 褚曜:“还未找到。” 沈棠刚落下的心又悬吊起来,她道:“还未找到?但素商不是……他们不是一起的吗?” 共叔武回答:“我们过去的时候,只在屠荣家中柴房找到素商,未见其他人踪迹……” 沈棠:“那林风——” 褚曜出言宽慰道:“只要还未收到坏消息或是见到尸体,便是好消息,兴许是跟着屠荣一家出城逃难了,五郎不要急。” 沈棠很难不着急。 她与林风相处时日不长,但对这个一夕之间失去血亲的孤女很是怜惜同情,更何况她还答应要庇护林风长大。这才过了多久,自己便将人弄丢了,如今林风还生死未卜! 龚骋见沈棠面色焦急,主动提出替妻兄解忧,自己现在也有些人手,或许能帮忙找人。 沈棠按捺心焦。 她道:“那边多谢龚郎君了。” 龚骋淡笑:“举手之劳。妻兄可有寻好下榻之处?若不嫌弃的话,可在郡守府邸暂住两日。” 沈棠并未拒绝。 她此行目的之一便是孝城如今的主事。 因为太晚了,还未来得及收拾多余的客院招待沈棠和祈善,便委屈他俩和褚曜二人挤挤。顾池离去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棠。待外人走光,褚曜抬手布下防窃听言灵。 褚曜道:“这种时刻让五郎来作甚!” 他率先对祈善发难。 祈善抱着素商,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猫闺女的毛毛,他反问:“五郎如何不能来了?” 褚曜屈指敲着矮桌,示意祈善能认真一些,别敷衍自己:“你可知叛军一伙想做什么?” 祈善道:“多少猜出一些。” 褚曜一听更怒了。 “既然猜出来,为何还让五郎进来?叛军意图在于国玺!他们知道国玺在孝城,为此想制造瘟疫,刻意激发民怨消耗国运。一旦国运消耗完,国玺位置便会彻底暴露!” 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祈善挑眉,看向沈棠道:“这个你就要问问沈小郎君了,或者你说服沈小郎君连夜离开。” 乖宝宝坐姿的沈棠:“……” 不是,这把火怎么又烧到她身上了? 沈棠硬着头皮道:“我也是为了孝城百姓啊,若能挽救城中数万百姓性命,冒一点儿风险也是值得的。我、我想,无晦也不会希望我是冷心寡情,视黎明为蝼蚁的人吧?” 褚曜:“这又不是你的百姓!” 沈棠手指揪着衣角,“委委屈屈”地道:“我知道现在不是,但未来就未必了嘛……对吧?” 褚曜:“……” 他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 下意识看向祈善,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尽管他心里打了无数的计划稿子,但他心里清楚沈棠并无多少野心,至少还没有他想要的那种野心,五郎还只是骑个猪、遛个狗、玩玩骡子就能开心大半天的小小孩童。 决计不会说出他刚才听到的话。 祈善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拦不住了吧?拦得住也不能拦。” 褚曜:“……” 气氛一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安静。 沈棠不懂两位打什么哑谜,一侧的共叔武倒是有些看明白了。说起来也简单,仅因为不管祈善还是褚曜,二人将自身的定位都是“臣”,希望借助未来的“君”实现各自目的。 他们不需要一个傀儡,沈棠需要的也不是指令,更不需要打着为“五郎”好而左右其选择。在二人可以掌控的范围内,尚且稚嫩的沈小郎君可以试着学会如何当一匹头狼, 冒险一场,未尝不可。 或许用不了多久,二人对自身的定位还会发生变化。这倒是让共叔武不得不刮目相看。 看清自身定位与身份,做身份对等的事情,这话看似简单,但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因为人是善变的存在。他们往往会因为与权利的距离拉进,而产生了拥有权力的错觉。 例如内侍,例如外戚,例如宠臣。 更何况如今的沈小郎君仍是一穷二白。 祈善和褚曜二人的分寸更难能可贵。 一个已是罕见,沈五郎却碰见了两个。 这得是什么运气??? 褚曜问:“五郎有什么计划?” “我起初是想‘借力打力’,用国玺的消息吸引郑乔过来,借助他的兵马掣肘叛军,孝城危机即便不能解除,城内百姓也有了充裕的时间逃难。但如何将消息传递过去就成了麻烦,然后——”沈棠看了一眼祈善,继续道,“元良说有办法办到,但先要进城……” 褚曜顺势望向祈善。 祈善则看向了置身事外的共叔武。 共叔武:“……???” 看戏吃瓜挂念侄儿的他微微一愣。 这里面还有他的事情? 有的,祈善就是冲着他来的。 祈善道:“叛军明显是冲着半步身上的国玺而来,对吧?半步可想好这块国玺如何处置?” 共叔武一听,脸上的松快一扫而光。 他目光锐利如刀,语气不善道:“此事与元良无关吧?还是说,你有信心从在下手中拿到这块国玺?打它的主意就不必了!” 祈善:“半步以为辛国还能复国?” 共叔武眸中闪过一丝丝凶光,略带杀气地道:“在下不敢有这个奢望,但食君之禄,国主有托,龚文便是拼死也要护住这枚国玺。职责所在,还希望元良不要再为难。”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沈棠问:“半步以为我要你的国玺?” 共叔武绷紧的脊背肌肉微微放松下来,但整个人仍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一旦祈善有任何恶意,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即便毫无胜算也不算完全辜负老国主的交代。 这与忠诚无关。 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道义。 共叔武道:“沈五郎不会。” 祈善两个就未必了。 被褚曜戳穿身份的时候,他就在想一个问题——祈善和褚曜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身上有辛国国玺,那为何佯装不知道,还帮着自己隐瞒身份这么久时间? 陌生人的好,总是带着图谋的。 不知二人图谋前,他不敢彻底放心。 祈善冷笑道:“此事你可以放心,在下无意图谋那块辛国国玺,但的确有借用的打算。” 共叔武皱了皱眉:“借用?” 祈善:“如今的四宝郡归属于郑乔,也是郑乔的领土。若在他的领土之上,催动第二块国玺,对郑乔手中那块国玺而言便是两国间的挑衅。这速度可比什么信使都快得多。” 作为国玺持有者,郑乔会第一时间收到感应,自然也会知道失踪许久的辛国国玺下落。 共叔武:“……你说借?” 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操作。 要知道这种例子,往往出现在一国国主御驾亲征他国的时候,相当于两国开战的前奏。 虽说“御驾亲征”属于国玺的特殊领域,能提振三军气势,但有胆量这么干的国主并不多。 最近的一个就是郑乔率兵攻打辛国。 若不谈两国立场、郑乔那一堆罄竹难书的黑历史,光凭这份勇气,共叔武也能另眼相看。 但—— 共叔武迟疑了。 倒不是怀疑祈善会有借无还——毕竟眼前这三人联手,大概率能留下他,国玺自然也能到手,犯不着用骗的招数—— 他只是担心一件事情。 “谁能催动辛国的国玺?” 祈善笑了笑:“这里不正有个现成的?” 被三双眼睛盯上的沈棠:“……” 195:孝城乱(三十五)【求月票】 沈棠现在很慌。 非常非常非常慌! 她该用什么话术才能让眼前这三个一个赛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精相信,她不知道自己那块国玺在哪里,也不知道国玺这玩意儿怎么使用?沈棠紧张无比地吞咽两口口水。 “那、那个——这般瞧着我作甚?” 沈棠战术性怂,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 祈善跟她的默契几乎为零,不顾她此时的心虚,似笑非笑道:“幼梨以为善的提议如何?” 沈棠:“……” 要命了!!! 她鸡皮疙瘩全部造反了!!! 祈善这左一个“幼梨”,右一个“善”的自称,听得她莫名尾椎骨生寒意,那阵寒颤顺着脊背一路直冲天灵盖。她忍着心虚,讪讪道:“妙!非常妙!螺旋无敌冲天一般绝妙!” 喊她沈小郎君或者沈棠都行,喊她“幼梨”什么的,总有种潘金莲喊武大郎的既视感。 _(:3)∠?)_ 祈善:“……” 虽然听不太懂“螺旋无敌冲天”是什么奇怪形容,但直觉告诉他,沈小郎君这话非常敷衍。 祈善转头问共叔武。 “半步,如此可放心了?” 共叔武面上迟疑不定,他并不是很信任祈善的鬼话,但真让他看着孝城数万百姓在绝望中生不如死,他也做不到那般绝情。此时的他内心天人交战,纠葛难缠,神情挣扎。 终于—— 他倏忽长叹一声道:“辛国国玺是老国主亲手交予我的,若此番借用真能拯救孝城数万百姓,也算是替旧主积些阴德了。” 沈棠:“……” 此时她内心只有一个想法——那位辛国老国主究竟是有多么失败,让共叔武对他的评价低成这样?合着以前没干什么好事? 共叔武看向微微走神的沈棠,点漆黑眸满是凝重,他沉声:“沈五郎,盼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正准备取出国玺。 “半步,你先等一等!” 谁知沈棠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祈善心下暗暗皱眉——幼梨啊,有什么事情也等事情办完了再说也不迟!但他深知沈棠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无奈之余也拿她完全没辙。共叔武动作一顿:“沈五郎请说。” 沈棠问出心中疑惑:“我先前听元良说过,国玺是绑定橙色神器……呃,我的意思是说,国玺与国主关系极其紧密,不可分离。辛国国主又是怎么将国玺交托给你???” 一枚国玺对应一位诸侯、一种“诸侯之道”。 国玺是死亡才能掉落的橙色神器。 按照这种逻辑,辛国老国主死亡之前,辛国国玺应该只在他手中。按照情报,辛国老国主还活着,国玺又怎么会落到共叔武手中?沈棠非常纳闷,不弄清楚她心里不舒服。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关键时刻喊暂停就为这个??? 沈棠完美解读他们三人的眼神,不大开心道:“我不是好奇嘛,谁还没个好奇心了……” 褚曜似笑非笑地看着祈善,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误人子弟”四个大字,祈善被他这么看着,几乎要原地炸毛跳起。忍着额头青筋暴动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挤出来。 “沈小郎君,善何时这么说了?” 沈棠理直气壮,昂首挺胸,振振有词地道:“是你说的,‘诸侯之道’非死不能改!” 有国玺才有“诸侯之道”! 她的理解完全没有毛病! 褚曜无法抑制地噗嗤,偷笑出声,笑声全是对祈善的“嘲笑”。看吧,他就说祈善不是教书育人的料。误人子弟,贻害无穷矣! 祈善:“……” 沈棠的眼皮狠狠一跳:“我理解错了?” 祈善道:“错!大错特错!” 沈棠:“……” 简单来说,她误解了。 国玺的确是绑定橙色神器,被击杀也会掉落,但不意味着只有死亡才能转移国玺。倘若如此,新旧两任国主怎么交接班?儿子要上位拿到国玺,老子就必须要去死? 这完全不河狸啊! 哪个老子愿意这么干成全下一代? 因此,国玺这玩意儿其实是可以解绑的,在诸侯国国主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国玺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转移给另一人。祈善忍着久违的头疼,给沈·文盲·棠科普,顺便扫个盲。 “其一,禅位。” 老国主会在禅位大典之上失去国玺的掌控权,同时老国主的“诸侯之道”也会失去效用。 “其二,托孤。” 这种例子比较特殊,但实际操作上却比禅位更加常见。一般是老国主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来不及禅位、没有成年子嗣,于是将尚且年幼的子嗣交托给一名或数名“托孤重臣”。 这种情况下,虽然国玺还是老国主年幼子嗣的,但“托孤重臣”也有国玺的使用权,在新国主成年(或者说修为有成)之前,辅助新国主使用新的“诸侯之道”,护卫国土。 听完祈善的解释,沈棠越发迷惑地道:“但是——辛国老国主的子嗣好像就一个王姬?” 一想到那位王姬的下场,忍不住唏嘘。 乱世之中的女子啊…… 祈善神色一黯,似乎也想起年纪轻轻的王姬如何惨死。但他情绪只是低落了一瞬,继续道:“辛国老国主中意的子嗣显然不是王姬,所以这次的‘托孤’更为特殊……” 特殊不特殊不重要,重要的是辛国国主并未指定继承国玺的子嗣,共叔武如今的身份又是“托孤重臣”,所以他是可以携带着国玺瞎跑的。只要经过共叔武允许也可以借用。 沈棠又问道:“既然‘托孤重臣’也有国玺的使用权,那让半步自己用不就行了……” 祈善:“……” 褚曜:“……” 共叔武:“……” 为什么他隐约感觉到沈五郎对国玺的避之不及和嫌弃???这可是全天下人都争夺的至宝啊!!!共叔武莫名感觉自己喉咙哽着一口气。这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再想想自己先前的戒备,仿佛成了个笑话。 祈善面无表情地道:“沈小郎君不认真听啊,‘托孤重臣’使用的前提是有年幼的子嗣。” 沈棠看向共叔武求证。 共叔武叹道:“的确不能。” 沈棠道:“风水轮流转,国主轮流做。国玺这么重要的东西,半步就没想过据为己有?我知你忠义,但你要是能帮助辛国复国,也不算对不起辛国老国主的托付啊……” 只要新成立的国家还叫“辛国”就行。 谁说国主就只能某个王室、某后人能做?只要有能力,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哪怕开局只有一只碗、一条狗,也能走上争王争霸之路……谁都有机会叫日月换新!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祈善二人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们试探着共叔武的底线,也在打那块辛国国玺的主意,绞尽脑汁将共叔武拉上自家这条小篷船。沈小郎君/五郎却劝说共叔武自立门户? 这是拖后腿呢? 还是拖后腿呢?? 还是拖后腿呢??? 共叔武被她问得整张脸憋成了枣红色。 面部肌肉抽搐颤抖,唯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沈五郎可以如此自然问出这般大逆不道、荒诞离谱的问题?看对方理所当然的表情,好似共叔武不造反,反而不正常? 共叔武沉着枣红色国字脸,咬牙切齿道:“在下从未生过这种念头,也不可能这般想!” 沈棠:“……” 啊,半步真是少有的老实人了。 相较之下,倘若是她的话,国玺到了她手中就是她的宝贝,什么“托孤重臣”,这tm不是“禅位”吗?也没规定“禅位”只能禅位给儿子女儿,外人也是可以的。 沈棠胸腔那颗良心隐隐作疼一瞬。 羞惭红脸,恭恭敬敬作揖道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半步原谅则个。” 共叔武长舒了一口气。 这般插科打诨,他丝毫不记得“借出”国玺的忐忑和担心,掏国玺也掏得干脆利落。沈棠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动作,生怕错漏一个细节。她很好奇共叔武究竟将国玺藏在哪儿。 或许可以以此为参考找到自己的。 共叔武啥也没做,他就取下自己腰间的武胆虎符,啪一声拍桌子上。这个意思非常明显,国玺就在这里!祈善和褚曜怔愣一瞬,蓦地反应过来,抚掌笑道:“此法甚妙!” 唯独沈棠不在状态,看得懵逼。 你俩倒是解释一下妙在哪里啊!!! 共叔武抬手悬于武胆虎符的正上方,掌心一吸,武胆虎符重新化为武气融入他经脉,随着武气剥离,远处露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玺印。玺印四四方方,上方盘着一条青龙。 这条青龙仅有拇指长短,非常迷你可爱,周身气运萦绕,隐约似能听到龙吟虎啸之声。 几乎是这枚玺印出现的一瞬,淡淡青色光华盈满整个小房间,空气中弥漫的天地之气直线上涨,近乎粘稠。只是——沈棠看着青龙,伸手用指头戳了一下:“就这?” 共叔武看着她的动作,几乎窒息。 “不、不可无礼!” 沈棠反问:“我这就无礼啦?” 但还是将指头缩了回来。 不能用手指戳,但凑近一些看总可以吧? 共叔武:“……” 他还能咋滴,只能心梗般看着。 沈棠仔细看着小青龙的龙鳞,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家雕刻的,上面嬉笑的龙鳞片片可见,细致温润,神态威严肃穆,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小青龙就能盘旋着腾空飞向天际。 唯一的缺憾—— 她指着小青龙背上某些龙鳞,道:“这上面的龙鳞颜色不太纯正啊……怎么看着蔫蔫的?” 是的,给人的感觉不太健康。 共叔武解释道:“国运愈盛则龙鳞愈鲜艳纯澈,龙鳞斑驳浑浊,便意味着国运已经……” 倘若仔细观察还会发现,龙鳞青色与灰色接壤的位置正在慢慢移动。孝城城内的民怨太重,国玺上残留的国运本就不多。 共叔武忧心道:“国玺有灵。待残余国运被民怨吞噬,这条青龙就会完全变色。届时国玺之灵发怒,青龙翻身,气息再也无法隐藏。若在无主之地隐居还好,若那片地方是有主的,便会惊动那一国的龙脉……” 位置也就暴露了。 国玺和国玺之间存在争夺关系。 除非融为一体,否则不可能和睦相处。二者交锋,唯有你争我夺,分出高下这一条路! 共叔武带着这块国玺也时时忧心。 这天下,哪还有无主的国土? 沈棠哦了声,道:“原来如此。” 今天又涨了不少见识! “说罢,我该怎么做?” 沈棠撸撸袖子,准备完事儿了去睡觉。 国玺什么的,她自己有了,强抢共叔武的没意思,他自己主动叫过来,那才叫有意思。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沈棠忍着头皮发麻的冲动:“你们别露出这表情啊,我很慌的!不会用国玺是我孤陋寡闻,但深山老林出来的山顶洞人就这样,你们见谅则个。你们教,我保证认真学!” 她只差指天发誓了。 祈善压下额头狂跳的青筋。 咬牙“狞笑”道:“沈小郎君可以不用说话,你调动自己的文气去感知它就行……” 若非场合不对,他真的很想送沈小郎君一打的禁言夺声,为何这小嘴叭叭那么能废话! 沈棠委屈地瘪了瘪嘴。 按捺心虚,她暗中深吸一口气,抬手凝聚一缕文气在指尖。在三人注视下,慢慢的,慢慢的凑近那条小青龙。蓦地,小青龙周身萦绕的气运,似心脏紧缩一般骤然一颤。 沈棠手指请戳小青龙。 没反应。 还未缩回手指,那条玉石雕刻的小青龙蓦地张嘴,大庭广众之下咬住她手指,吓得沈棠原地弹跳起来,甩着手指试图将这鬼东西甩出去:“卧槽——你tm别咬我啊——” 这青龙不动的时候挺威严,一旦动起来就像是一条小蛇,还是一条咬人的蛇! 两三息功夫,丹府文气空荡一片。 三人也被这变故惊了一跳。 现场乱作一团。 但老天爷似乎怕现场还不够乱,偏偏这时候,沈棠右手掌心一热,一柄眼熟的剑自动出现。剑柄上盘旋的某条金龙顺着她手指游走而出,一爪拍住小青龙。 那双宛若宝石的龙眼写满了戾气! 196:孝城乱(三十六)【二合一】 这一变故是在场四人都没预料到的。 沈棠被吓得大气不敢喘,可怜兮兮般伸着右手手指。这根食指被小青龙咬着,后者大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死倔死倔!然后被突兀出现的暴戾金龙一爪拍住,动弹不得。 金龙龙息喷吐,呼吸之间全是气运光华。 跟龙鳞颜色不纯净的小青龙相比,这条金龙不止体型大了好几号,龙鳞颜色更是剔透璀璨,好似一件巧夺天工、被造物主垂青的绝美物件。龙鳞之上还有肉眼可见的神秘暗纹。 龙躯游走,龙首凑近爪下的小青龙。这一幕虽无声无息,却带给在场三人一种无形的气息压迫,金龙对小青龙的威胁与恶意几乎要随着周遭翻涌的天地之气扑面而来。 沈棠看着缠绕她手臂的金龙,莫名觉得这俩奇怪生物在进行某种只有它们才懂的交流,脑中还非常应景浮现q版的大号金龙和q版小号青龙,二龙的聊天框正以语言厮杀。 【q版大号金龙】:松开你的嘴! 【q版小号青龙】:就不!你谁啊,这么跟本龙龙说话,体型大一圈了不起吗??? 【q版大号金龙】:找死(╰_╯)#! 【q版小号青龙】:不松开就是不松开! 两条龙交涉失败,金龙愤怒咆哮准备一巴掌拍死这条不知死活的杂色小青龙。小青龙也不甘示弱,大家都是龙,凭什么要听你金龙指挥?本青龙要跟你金龙大战三百回合! 于是两条龙缠斗在一块儿。 你喷火,我吐水。 你刮风,我下雨。 最后打着打着飞到了天上。 两条龙恢复了原来的法相真身,龙躯盘旋比整座孝城还要大,城外的叛军见二龙相争,纷纷抬头看戏,一时忘了自己该做啥。仗什么时候都能打,但二龙相争可不常有啊。 biubiubiu—— 轰轰轰轰—— 哗哗哗哗—— 几息的功夫,沈棠已经神游天外,脑补好几个二龙打斗版本。这让她绘画灵感源源不绝地涌出,恨不得立马甩掉咬她手指的小青龙,拿起画笔将惊天动地的一幕画下来! 倘若出版,必然是坊间最畅销的画册! 而事实却是—— 暴戾金龙眸光闪过凶色,暴躁又不耐烦地将小青龙拍开。龙尾绕啊绕,将沈棠的五根手指绕住,龙爪抱住食指,龙首侧枕其上。几个动作将“占有欲”三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青龙被拍飞,在桌上翻滚几圈,吓得它一溜烟钻到国玺印体后方,过了会儿见金龙没有追杀过来,它小心翼翼探出龙首。看到金龙的动作,连微微上翘的龙须也耷拉下来。 褚曜:“……” 祈善:“……” 共叔武:“……” 为何他们会从国玺玺印之灵身上看到“委屈”和“控诉”两个词儿,仿佛它们真是活生生的龙? 半晌过去,无人说话。 “你们谁说个话?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沈棠摸着空空如也的丹府位置,吐槽,“贼星降世这么多年,历代国主就没有总结一本‘国玺使用手册说明书’的东西造福后人吗?” 她现在急需一本,重金求购! 祈善这才如梦初醒,为了掩饰尴尬,他轻咳两声道:“不用了,目的已经达到……” 还是超额完成,甚至惹来了麻烦。 原先只是准备“惊醒”辛国国玺,只要国玺之上的兽纽,也就是那条小青龙“醒来”活动一下,脚下这片国土的龙脉之主便会收到消息。但万万没想到沈棠的国玺也“醒”了! 事已至此,再懊悔也无济于事。 他更加疑惑的是另一桩——国玺间存在互相吞噬的竞争关系,整个过程非常漫长,有可能战胜国都灭国了,国玺也未彻底融合,又被各方诸侯势力争夺而分开。 沈小郎君的国玺对辛国国玺很不友善,但并无吞噬融合的意思,这与他所知的不符合。 “已经好了?那太好了。” 沈棠松了口气。 同时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上那条金龙,根据小青龙的情况就可以知道,金龙就是所谓的“国玺之灵”了。金龙又是从那柄“慈母剑”出来的,换而言之——这把剑就是国玺? 亦或者,国玺藏在剑身? 难怪自己怎么找也找不到国玺。 祈善道:“可以收回去了。” 这话不仅是对沈棠说的,也是对共叔武说的——国玺这玩意儿太烫手,在拥有一定基础之前还是不要轻易露出来。 共叔武点点头,掌心挥出一道武气将国玺重新包裹,小青龙依依不舍地飞上印体,恢复众人见过的盘旋姿势,龙目缓缓合上。待国玺与武气相容,重新化为武胆虎符模样。 “哦!” 沈棠也试着收回文气。 金龙似有所感,慢吞吞游回剑柄之处,与剑柄上刻着的一道龙相容。随着二龙离开,室内浓郁窒息的天地之气才逐渐归于稀薄,缓慢散去,仿佛方才那场“闹剧”是众人幻觉。 祈善对共叔武作揖。 共叔武紧抿着微厚的唇,不悦地轻哼一声,但眉宇舒展,神情不见恼怒,显然是受了祈善的道歉。至于为什么道歉—— 呵呵呵。 若只是为了惊动郑乔,沈棠手中的国玺也能做到,不一定非得找共叔武帮这个忙。但祈善还是这么做,目的不外乎三个。 其一,试探共叔武身上是不是真的有国玺,祈善的推测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更有说服力。 其二,转嫁风险。若是不幸失手,首当其中的也是共叔武而不是沈棠,保证沈棠安全,但祈善没想到一次就暴露俩国玺。 其三,试探共叔武的底线。 今日他愿意为了孝城百姓,借出辛国国玺;往后也许会因为类似的理由而献出国玺。因为共叔武并无强占国玺,自立门户的野心!那么日后选择一主辅佐,也是情理之中。 祈善在试探这个可能有多大。 共叔武或许没想到这么远,但直觉告诉他,文士谋者比奸商还懂“无利不起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藏着让人防不胜防的大坑!不管怎么说,提高警惕不吃亏。 沈棠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右手。 问道:“郑乔这会儿该收到消息了吧。” 褚曜笑道:“差不多。” 至于什么时候派兵过来…… 这些完全不受他们控制。 只是褚曜还不知道,不受他们控制的,远不止这点。就在金龙出现的一瞬,孝城上方浮现一道由天地之气凝聚而成的巨龙幻影。龙影在云间徘徊游走,搅得附近天地之气躁动。 方圆数百里的文心文士和武胆武者被惊动,或抬头看向天幕,或走出屋舍、或推开窗户。不管隔得远还是离得近,都能看清那条似有千丈的龙影。龙鳞金黄,龙目猩红。 与龙目对视,莫名的寒意与凶戾涌上心头,深深烙印在他们身体深处,半晌回不过神。 待回过神再看,天幕什么都没了。 奇怪的是,普通人看不到。 此时此刻的叛军主帐烛火通明。 时不时的,蜡烛发出哔啵爆鸣声。 老将军沉着脸色,一双铜铃虎目时不时扫过正在闭眸凝神的幕僚使者。这位幕僚使者是彘王的心腹,连南征北战多年的他碰上了,也要退离一射之地,不敢与其锋芒相争。 此时,幕僚使者面色惨白。 嘴角挂着一缕猩红,衣襟也被血腥染湿,气息微弱似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人死灯灭。这一幕还要从刚刚说起——想到那条金龙的气息,饶是老将军也忍不住心间打颤儿。 龙影出现的一瞬,二人便意识到这不是辛国的国玺,而是一枚未知的陌生国玺! 再加上辛国那块国玺,足足两块! 这个认知让二人心跳如鼓,无法淡定! 幕僚使者便发动“文士之道”准备一探究竟,谁知大意着了道,直接被反噬吐血,气色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老将军焦急踱步,他可不想幕僚使者死在自己的地盘。 若能拿下两块国玺,彘王自然不会追究,但万一一块都没弄到,以彘王的脾气绝对会灭他三族解恨!庆幸,老天爷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幕僚使者虚弱地睁开眼。 虽然看着有气无力,但他眸子反而比之前更加明亮,精光滑过,喉间溢出的笑声由弱便强。帐外,准备禀报消息的青年皱了皱眉。转身欲走,帐内传来义父的呼唤。 “阿年,进来!” “义父!” 青年见过老将军,又跟幕僚使者见礼。 幕僚使者上来就问他人找得怎么样。 青年脸色微青:“还在找,周遭百姓听闻战事,早就逃的逃,跑的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 幕僚使者道:“此事需尽快!” 青年不解地看着使者:“围困孝城并非三五日之功,我军粮草充裕,完全耗得起……缓个三五日也来得及。还请使者宽裕些时日,末将会尽快督促手下的人去寻百姓……” 幕僚使者:“不能拖,尽快。” 龙影的存在让他意识到了不妙。 担心郑乔会派兵,也担心看到龙影的其他军阀势力会横插一脚。国玺可是开国之本,没有国玺便意味着建立的势力没有夯实的基础,随时可能被其他国家势力出兵吞并。 他知道青年故意阳奉阴违,拖延时间,所以要敲打一二,施加点儿压力。青年内心万分不忿,面上仍只能应声领命。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准备点几百兵马,出去透透气。 迎面看到一脸春风得意的义兄。 义兄:“大晚上,你准备带兵去哪儿?” 青年道:“为使者寻人。” 义兄倏地得意笑笑:“这么一桩小事情,还需要你专程跑一趟?为了向你赔罪,为兄已经找人帮你做啦。只是手底下的人没什么轻重,还不知道有几个活的……不过,反正他们也活不久,是死是活都能用……” 话未完,青年脸色骤变,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被青年如此忽视,青年义兄看着远去的马屁股,倏地哈哈大笑,笑着直拍大腿。 对着身边属官道:“你看到那野蛮子的表情了吗?哈哈哈!脏臭的事情他也没少干,活该剥皮下地狱,搁这里装圣人!我呸!” 青年不顾风中飘来的嚣张笑声。 他一路骑行至自己的营地。 还未靠近就闻到风中飘来的浓郁血腥。 青年翻身下马。 两百多号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宛若牲畜一般被一根麻绳捆着脖子、拴着双手,蜷缩瘫坐在空地之上。鲜血汇聚成猩红“溪流”,宛若小蛇一般蔓延爬行到他的脚下。 不用眼睛看,只用气息感知。 这两百多号人有一半没了呼吸。 或肢体残缺,或鞭痕满身。 年长的发丝银白,年幼的尚在襁褓。 营地炭火晕染出橘红的光,眼前的场景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一幕逐渐重合,原先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现陶瓮虚影,陶瓮之下烧着通红炭火,汤水沸腾,耳边全是啼哭和痛苦申吟。 青年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退了一步,撞到上前关切的属官,蓦地回过神,架着大火的陶罐虚影也消失不见。 属官低声问他:“少将军,这些人怎么处置?” 青年稳了稳心神,绷紧脸上的肌肉,神情冰冷地道:“活的关押一处,死的拿去交差。” 属官抱拳领命。 心里再同情这些百姓也只剩一声叹息。 也不知这些百姓被抓来的时候受过怎样的虐待,几乎没一个是好的,死伤惨重。看装扮应该都是孝城或者附近村落逃难的百姓。背井离乡谋一条生路,谁知道还是逃不过死亡。 属官知道少将军脾气,特地叮嘱士兵“轻点”,别在这个时候触少将军霉头。 尸体一具具被清理出去,鲜血滴答一路。 很快,轮到一具身材敦实肥胖的男尸。 负责清理的士兵咕哝一声“稀奇”。 当下世道,百姓大多偏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包肉也很正常,像那男人这样敦实壮硕的,少有。一个人搬不动,于是再喊一个。 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正准备一块儿用力。 结果—— 一阵大力从身边传来。 士兵哎呦一声被推到在地。 尸体落地。 “不准碰他!”一声宛若小兽声嘶力竭的悲鸣从那名少年口中发出,他伏在男尸身上,一手抱着男尸,另一手不断挥舞驱赶士兵,吼道,“滚——全都滚开啊!” 197:孝城乱(三十七)【求月票】 士兵摔得腚儿疼。 嘶哑咧嘴从地上爬起来。 恼怒道:“嘿,你这小兔崽子找死吗?” 说罢一脚踹到少年的肩头。 他这一脚下了大力气,多少还带着点泄愤的情绪,但并未将少年踹翻。少年死死抱着尸体,用不甚宽厚的肩膀去抵挡。士兵没将人踹翻反而被力道弹得站不稳,有些恼羞。 士兵啐了一口唾沫,撸起袖子准备给少年点颜色看看,此处动静惊动了属官。青年坐在马扎上缓和急促呼吸,压下头颅深处隐隐传出的针刺一般的疼,属官怕他被惊扰失控。 持刀上前低喝:“你们这是作甚?” 士兵尾椎骨疼得难受,见是属官过来,再疼也只得忍着,还得端上讨好的笑容。他指着目眦欲裂,眼眶爬满凶戾红丝的少年,告状道:“是这刁民要造反啊,方才还……” 属官抬手示意士兵住嘴。 士兵讪讪闭了嘴。 属官蹲下来,看了眼少年怀中满是血污、前胸数道深可见骨长痕的尸体,又看了看少年的长相,大致推测出少年怀中的男尸与少年的关系。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脚下土地。 少年呼吸逐渐粗重,看着属官的眼神全是不加掩饰的恨意——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何必跟这些仇人卑躬屈膝?视线扫过属官腰间佩戴的兵刃,眼底滑过一丝猩红杀意。 属官见少年不回答也不觉得尴尬。 他道:“在这里,你得听话才能苟活!” 话音刚落,少年身体陡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属官腰间武器,兵刃刷得一声出鞘。少年嘶吼着一刀劈向最近的敌人,半蹲下来的属官首当其冲! 属官也没想到浑身带伤的少年会突然发难。 一时不查,竟被少年得逞。 眼瞧着兵刃要兜头砍下,他反应敏锐地侧身一劈,同时抬手用手腕护臂去挡——他这对护臂非常精良,用料也很充足,他有自信,少年这一刀砍下来未必能完全伤到他。 少年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次,错失这一次,下一息就会被反应过来的士兵乱刀砍死! 铛! 预料中的重击并未落到护臂之上。 少年手中的刀刃与一道飞射而来的短刃相撞,短刃看似轻巧,但蕴含的力量却让少年心惊胆战。他被这股力道打得重心后仰,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抢来的刀也因此脱手。 他试图伸手去摸刀再战,谁知刚一动,手腕迅速红肿,难言钝疼顺着手臂传入大脑。 完了! 少年脑中蹦出这么个念头。 他几乎可以预料自己下一幕的下场。 必然是被蜂拥上来的士兵乱刀砍成肉泥! “前线打仗不是过家家,这么大意,你有几条命够你丢的?”青年沉着脸色上前,属官羞惭地告罪。少年也被反应过来的士兵擒拿住,双手掰到身后捆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青年蹙眉,问:“这孩子怎么回事?” 属官:“地上这具男尸应该是他父亲。” 青年随意扫了一眼。 淡淡道:“哦,原来如此。” 为了报杀父之仇? 倒也不怪这孩子情绪失控,只可惜太鲁莽,除了赔上一条性命,没有其他有价值的意义。 属官道:“少将军,要不要杀了?” 青年摇头:“怪可怜的,留着他吧。” 尽管看着狼狈憔悴,但瞧这孩子敦实个头,那张肥嘟嘟的脸,也看得出来大难临头之前是全家疼爱的掌中宝,衣食无忧,饭食少不了油水,才能养得珠圆玉润,富态憨实。 而且—— 想起少年先前的爆发,青年抬手示意士兵先别急着将人压下去,上前捏了捏少年的筋骨。不捏不知道,一捏——连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讶。他道:“一副不错的根骨啊。” 属官听他喃喃,头皮都要炸开了。 自家少将军别是惜才要将人留身边吧? 青年的确有过这念头。 但只是一闪而逝。 无人比他更清楚——一个心中怀恨的人有多麻烦!若理智不能压抑仇恨,则不能为他所用,留在身边也只会惹麻烦。若能理智能压抑仇恨,那就更加不行了!这不是毒蛇吗? 指不定哪天就反咬自己一口了。 青年微微眯眼,收回手,属官识趣递上来一张干净帕子让他擦去手上的血污。 见少将军不说话,属官暗中冲士兵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将少年拉下去,生怕少年会犯了少将军的忌讳。少年拼命挣扎,挨了两拳也不老实,不肯让士兵带走父亲的尸体。 青年目光微动,让属官将男尸截下:“这具尸体不用拿去交差,烧了,骨灰还给那孩子吧。” 埋了还会被挖出来,倒不如烧了。 属官疑惑,但还是照做。 领到活儿的士兵发现男尸还挺富有,衣裳内衬、衣领都藏着金条银条碎银,怀中的钱袋还装着一把小巧的长命锁,用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长命缕串起来,像是孩童玩意儿。 长命锁正反面都刻着字。 “又偷懒?” 分赃的时候被属官撞见。 属官问:“身后藏了什么?” 上前将他们藏在身后的东西夺过来。 沾满干涸血污的钱袋装着分量不轻的财物,一看就知道是从男尸身上搜刮下来的。 士兵吓得笑容都扭曲了。 一个个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这时候,属官拿起那条串着银质长命锁长命缕手绳。长命锁正面刻着“长命富贵”,背面则写着“吾儿屠荣”。属官琢磨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仔细回想才骤然惊醒! 他急忙道:“快!将那名少年押出来!” 那日火焚辎重的叛贼不就说过,家中亲眷在孝城?其中一人的确就叫“屠荣”,那名少年必然跟叛贼有关!属官马不停蹄去找少将军,兴冲冲地道:“少将军,大喜啊!” 青年心堵得睡不着。 百无聊赖用珍珠打弹珠玩儿。 属官一脸喜色来报喜,他也提不起一点儿劲,懒懒地道:“什么‘大喜’?喜从何来啊?” “少将军,您看!” 属官献上一只脏兮兮的钱囊。 青年不解其意,直到属官从中取出一条长命缕,指着长命缕挂着的银质坠子道:“您看。” “看什么?” 待看清正反面的字,他猛地一惊。 急忙追问:“哪里来的?人在何处?” 属官以为立功在即,也露出松快的浅笑,道:“东西是从那具男尸身上搜出来的!” 青年听后惊得眼睛都圆了。 他倏忽想到那名少年。 合着,那孩子就是屠荣??? 青年不由得想起沈棠那些外貌描述,再与少年一一校对,果然能吻合,当即让属官去将少年提过来。属官早有准备,冲外一喊:“人带进来!”少年被士兵一左一右押解。 此时的他已经很虚弱,身上伤口因为不久前的挣扎而崩裂,沁出猩红刺目的血,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用那双写满仇恨的眸子盯着青年,恨不得用眼神将此人千刀万剐。 青年抓着一件他很熟悉的物件。 问他:“你叫屠荣?” 屠荣脸上多了几分仇恨之外的情绪。 嘶吼:“你把它还给我!” 青年又道:“你先回答,你是不是屠荣。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才会还给你。不然就当着你的面将它捏碎了!你信不信!” 屠荣气得几乎要气血倒流,愤恨哑着嗓子回答:“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屠荣!” 青年又问:“孝城人士?” 屠荣忍下喉头滚动的铁腥味。 “是!” 青年问:“你认识祈善?” 轰的一声。 简简单单五个字,似响雷在屠荣脑中炸开,震得他耳朵嗡鸣,几乎要失语。不可思议地看着青年,喃喃:“你怎么知道……” 青年又问:“可认识一位姓沈的?” 屠荣抿唇不语,脑中蓦地浮现褚曜老师的主家郎君。尽管他没吱声,但表情已经回答一切。 青年不由得拍大腿。 这叫什么缘分??? 玛玛还真是亏了啊,她要是沉得住气,再晚几天动手,兴许就碰上失散的亲眷了…… 青年道:“褚曜呢?” 屠荣怀疑地看着青年:“我老师。” 青年又问:“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叫……叫林风是吧?” 提到“林风”二字,屠荣刚稳定的情绪又一次炸了,青年一掌就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林风人呢?” 屠荣费尽全身力气也挣不开,反而让伤口流血更加欢快了,最后只得力竭放弃,粗喘着气,认命一般问道:“你究竟是谁?” 青年道:“玛玛的知音好友,哦,就是沈棠。玛玛先前还委托我关注一下你们的下落……” 说着他顿了顿。 很明显,屠荣一家就剩个屠荣了。 男尸也就是屠夫,尸体已经被焚化。 他惭愧:“有愧玛玛所托,迟了——” 屠荣哪里会信他的鬼话? 直到青年喊人进来给屠荣处理伤口。 青年见屠荣情绪还算稳定,解释:“抓你们的人不是我,是那位跟我不对付的义兄。你先在我这里住下来,待时局稳定了,我再将你送出去,现在外头还在打仗,很危险。” 屠荣听了只想冷笑几声。这时,属官带进来一只坛子,小心翼翼推到屠荣跟前。屠荣微微垂眸,见坛子外部还裹着厚厚的粗布,这块粗俗是用来隔绝陶罐温度的。 青年道:“我们一族兴火葬。” 屠荣肩膀一怔,猛地明白了什么。 他双目通红地看着那只陶罐。 抱着陶罐嚎啕大哭起来。 至此,他隐隐有些信了青年的话。 青年待他哭够了,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吧?要不要借你点儿人,给他们收个尸?还是说,他们也在方才那群人里头?” 这对屠荣而言是个很大的诱惑。他也不想爷奶、阿娘还有……林风妹妹的尸体沦为豺狼虎豹的食物。心下迟疑一番,竖起来的尖刺终于软化下来,道出了一家子的遭遇。 他们一家几经辗转,才找到可以同行的逃难百姓,谁知还没过多久就碰上抓人的叛军。谁挣扎就杀了谁,爷奶和阿娘在混战之中被叛军乱刀砍死,至于林风—— 她跳崖了。 青年问:“跳崖?” 屠荣:“被抓就是想死不能了。” 林风这两日奔波受了严重风寒,一直高烧不退,遇见叛军前勉强有了几分精神,但还是很虚弱。叛军抓逃难百姓跟抓鸡仔一样,林风想逃也逃不了,于是毅然决然选择跳崖。 屠荣跟着父亲逃没多远也被抓回来。 自然少不了一顿毒打。 阿娘他们的尸体也被叛军丢下山崖。 看着屠荣,青年默然不语。 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血亲,如此残酷的事情,搁在当下却是再正常不过,正常到让青年怀疑话本上的“父母身体康健”、“夫妻相敬如宾”,“子孙满堂”、“长命百岁”这些内容才不正常。 再有权势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拥有这些。 青年叹了一声,招呼属官去点一些兵马。 屠荣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青年:“你也跟着过来,留这里不安全。” 准确来说是离开他的视线不安全。 那位义兄惯会给他找不快,回头将气发在屠荣身上,自己赶回来也只来得及给他收尸。 屠荣一路上安静不吱声,木讷得像是一尊木雕像,直到借着火把看到熟悉的地形,还有泥泞地上积蓄的血水洼,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有了决堤的前兆。 这时,他看到青年嘴里叼着火把,纵身一跃跳下山崖,惊得屠荣半晌失语,跟着青年过来的下属却见惯不惯,连一点儿担心的意思都没有。 开玩笑,他们少将军是什么实力? 这山崖也就摔死普通人和武胆等级低一些的武胆武者,实力高如青年,一路借力缓冲下到山崖底部,根本不成问题。 山崖下—— 青年高举火把,没有走几步就看到了好几具乱石堆中的残缺尸体。他看也不看,继续找。走了没多会儿,隐约听到一道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他心下一惊,作势戒备。 本以为是深山里面的豺狼虎豹,谁知循着气息找过去,却看到一个女孩儿悬挂在藤蔓树杈之间。脸蛋布满摩擦刮伤,甚为狼狈。 随着火光靠近,眼皮轻颤,微微睁开。 198:孝城乱(三十八)【求月票】 “咦,居然还活着?” 青年将火把凑近看清女孩儿模样,神色略有惊讶——这女孩儿的年纪模样完全符合跳崖的林风,十有八九没跑了。只是—— 他抬头看了眼山崖上方位置。 神情若有所思。 这处落差十余丈的山崖黑影绰绰,宛如蛰伏在此准备冬眠的凶兽,正张大嘴巴,贪婪地等待猎物掉入。他仔细观察了会儿,大致明白林风是怎么命大捡回自个儿的小命。 此处崖壁附近长着不少坚实藤蔓。 也亏了这些藤蔓的缓冲,林风才免于被摔成肉酱的命运。小命尚在,但刮伤、割伤、撞击骨裂却无法免除,这才精疲力竭被挂在树上。青年想也不想就挥出一道墨绿武气。 藤蔓被破坏的同时,盘旋在藤蔓上吞吐蛇信,瞄准猎物准备出击的毒蛇也被炸成肉团。 少了被毒蛇盯上的如芒刺背,林风终于长松一口气——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树上挂了数个时辰。加之风寒未好彻底,四肢虚软,精力不济,连自救都勉强。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哪儿爬出来一条手指粗、手臂长、浑身碧翠的三角头毒蛇! 她只得强撑着精神与毒蛇对峙。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深夜。 那条毒蛇锲而不舍在身侧窥伺她,林风的精神饱受摧残,再加之身体疲累到了临界点,已是强弩之末。若非青年来得及时,她说不定已经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下场可想而知。 没有摔死反而被毒蛇咬死! 她光是想想都不甘心! “多谢恩人相救!” 危机解除,林风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缓下来,强撑着露出虚弱的浅笑跟救命恩人道谢。 青年开口问她:“你叫林风?” 林风此时又饿又渴,嗓子眼干涩得几乎能冒烟,忍着不适哑声回答:“正是奴家。” “看来没救错人。” 说完青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峭壁上生机勃勃的藤蔓——唯独此处有,别处都没有;这季节早就该落叶的树这会儿仍枝繁叶茂——心知有问题,但当下不是问这些的好时机。 他又补充:“是沈棠让我来救你的。” 这句话仿佛给林风注入一针强心剂plus,正欲疲累阖上的眸子蓦地睁开,眼睛亮得映出天边那轮皎月,女孩儿激动抓住他的护臂:“你说郎君?是郎君麻烦将军来救我的?” 青年点了点头:“嗯。” 他这话也不算撒谎。 玛玛的确有委托他注意“亲眷”。 青年道:“你先睡着,我带你上去。” 上去远比下来简单。 青年直接催动武胆虎符,改单手抱着林风,空出的一只手凝化武器,再轻描淡写般抛出,狠狠没入崖壁。随后又如法炮制数次,借着插入峭壁的武器借力,轻松跳上山崖。 林风还活着,最欢喜的莫过于屠荣。 刚止住的泪水又刷刷掉下来。 “林风师妹……” 晶莹的鼻涕眼泪糊了半张脸。 “呜呜呜……师妹,你还活着……呜呜……”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血亲,唯一的老师下落不明,同门师妹死里逃生,屠荣大悲大哀之后又生出几分狂喜,恨不得与林风抱头痛哭。 他也的确这么干了。 林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 她想到惨遭毒手的祖母、阿娘、伯娘婶娘还有姊妹和一干从小玩到大的丫鬟,她们那时也葬送在冰冷崖下。林风那次逃过一劫,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也碰到了同样的绝境。 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 一颗颗晶莹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滑落眼眶,她抑制不住哭声,声量由弱变强。 看这俩半大孩子哭得凄凄惨惨戚戚,作为叛军一员、引爆这场战争的帮凶之一,青年一点儿也不尴尬。他就双手抱臂,站在一侧看着他俩哭,心里默算着时间,神游天外。 这个叫屠荣的孩子,目眦欲裂发狠的时候像头没断奶的狼崽,此时却像是一只肥胖无害的猪崽。但他对眼前这个叫林风的小姑娘更感兴趣。她不是个普通人,跟玛玛有点像。 俩孩子没一个理他。 青年无聊,便又下去了几趟,崖底下全是被摔得内在稀烂的尸体——若非还有一张完整的人皮裹着,摔碎的内脏骨头怕是要流一地。屠荣也从中认出爷奶和阿娘,稍稍止住的泪意再次崩溃,他抱着尸体嚎啕大哭,体力消耗又大,嚎哭途中几欲昏厥。 青年挥手让士兵将其他尸体就地掩埋。 听屠荣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时不时还打个哭嗝,属官撇嘴道:“少将军待他们太好了。” 青年:“跟俩孩子计较什么。” 属官道:“这不是俩普通的孩子,一旦他们的身份被将军那边知晓,准又来为难您。” 青年浑不在意,洒脱笑了笑:“没这俩孩子,义兄就不刁难我了?他想刁难我,没理由也能捏造出来十个八个。就当是送义兄一个现成的理由,还省了他挖空心思……” 毕竟,找理由也是需要动脑经的。 义兄那脑子…… 唉,还真是为难他了。 属官闻言不再作声。 另一厢,屠荣和林风也结结实实哭没了体力,小脸惨白可怜。不过,堆积胸臆的负面情绪也随着哭声眼泪发泄出去,精神头倒是比之前好了点儿。林风抬袖擦了擦泪水。 闷着声道:“让恩人看笑话了。” “无妨,人之常情。”看着满脸血痕的林风,青年抬手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支瓶子丢过去,“拿去,效果不错,免得留下疤痕。” 眼泪咸的,这么哭都不疼吗? 他看着都觉得疼。 屠荣唇瓣翕动嚅嗫数下,愣是说不出道谢的话。这位大哥哥的确是救了他,也帮他收殓爷奶和阿娘的尸体,免于曝尸荒野当孤魂野鬼的下场,还将他阿爹尸骨还给了他…… 但—— 他一脸倔强,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恩是恩,仇是仇。他不会对青年生出恨意,但也实在无法去感激一个叛军首领!所幸青年对此并不在意。处理好事情,青年心情好了点儿,上马挥手,带兵返回大营。 行至半路,晨曦渐明。 微暖的光落在脸上,青年遥遥望向大营方向,还有更远处仅剩模糊轮廓的孝城城墙,幽叹。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 再漆黑的夜也有迎来光明的时候。 但此处人间不同,黑夜始终笼罩人心。 青年对着朝阳感慨了会儿,哂笑,扬鞭驾马回程。不出意外,大营门口又碰上了那位阴阳怪气的义兄。他讥笑青年外出半夜毫无所获,青年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义兄被如此忽视,心里极不痛快。 青年又道:“义兄对此事如此感兴趣,不如去跟父亲以及使者说一说,差事交给你去办?” 义兄阴鸷眼神穿过人群,落在林风与屠荣身上,准确来说是林风一人身上,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意味深长。这眼神看得林风如芒在背,给她的感觉酷似那条盯着她的毒蛇。 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义兄恶意满满:“你大晚上带兵出去,天亮才回来,也不是无功而返啊。为兄就说呢,为什么你总不肯要父亲赏赐下来的美姬。原来喜欢这种生嫩苗子,不喜欢年纪大的。” 青年脸色一沉:“义兄慎言!” 义兄不悦。 仍觉得青年是在假清高。 家里那个老东西,对眼前这野蛮子宠爱到了什么程度?有一回,有下属为了讨好老东西,在一回酒宴上敬献一对姝色无双的双生姐妹花。老东西年纪大了,对女色不算热衷也不算冷淡,旁人主动献上来,一般情况下不会拒绝,更何况是少有的绝色双姝!、 身材相貌、舞艺才,无一不绝! 哪怕不自己收用也会赏赐给心腹。 老东西喜欢,他也喜欢。 不待他开口向老东西讨要,只因野蛮子抬头多看了两女一眼,老东西便大方将两人都赏出去——当然,最后被野蛮子拒绝了。 轮到自己开口讨要,却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眼睁睁看着两女成了老东西后院姬妾。 义兄内心颇为不平。 老东西多少岁了?大把年纪、半截身子入土,一年下来还能给他折腾出两三个弟弟妹妹! “慎言什么?你我兄弟,什么话不能说?”青年义兄哈哈大笑,“既然你喜欢这样的,回头为兄给你留意。瞧你找的这生嫩苗子,面皮伤成这样,一旦落疤了,看着不糟心?” 青年沉着脸色,听了义兄一通阴阳怪气。 待后者叭叭够了,青年沉着脸色带兵离开。 兵马从青年义兄身边掠过。 隐约的,他感觉某种让他不适的注视。 循着直觉看过去,并未捉到目标。 义兄冷哼一声,甩袖走人。 回到自己的营帐,青年对屠荣说道:“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还以为你会沉不住气冲上去与他拼命。若那般,我只能给你个痛快了。就是玛玛那边追究起来不好交代。” 屠荣忍着恶心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味。 方才为忍下灭门之仇,他将自己舌尖咬破,靠着疼痛压下内心熊熊燃烧的滔天怒火。哑声切齿道:“我会亲自拧下他的头!” 青年只是笑了笑。 评价道:“这个志向……还行……” 心知这只是口舌之利。 拧断那位义兄的脑袋谈何容易? 那位义父还活着呢! 待帐内只剩她、屠荣和救命恩人,林风忍不住问:“恩人可知奴家郎君在哪?若方便,可能将我们送去与郎君会合?” 青年想了想,道:“不能。” 林风心中咯噔一下。 青年道:“玛玛现在多半在孝城吧?我若是派兵过去联系,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一个‘通敌’的罪名扣下来,那就不是几十军杖能揭过去了。尔等暂且安心在这里等着……” 林风动了动唇。 说不出强求的任性话。 军营内的士兵全是叛军装扮,她便知道搭救他们的恩人是叛军阵营将领,深陷豺狼虎豹的老巢,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林风正发愁出神,一颗滚圆的龙眼大珍珠滚到她脚边。 林风颇为不解。 青年:“你会打珠子吗?” 林风道:“会。” 青年脸上浮现喜色:“正好,陪我玩。” 林风为难道:“……奴家还在重孝。” 青年闻言,不知想到什么,不再为难。 他转身去屏风后拿出一箱子东西。 箱子砰得一声落地。 “给你打发时间。”说完又看向屠荣,道,“去校场,你若想报仇,这副好根骨就别浪费了。” 屠荣半晌才明白青年的意思。 “你……为何如此帮我?” 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跟叛军沆瀣一气? 青年想了许久:“约莫是同病相怜?” 他当年的处境可比这个小胖子好得多,有自保之力,而这个小胖墩儿空有天赋没有时间,一旦离开庇护,夭折是必然的。 “你们别给我惹麻烦,我不介意保你们一命。”有些丑话要说在前头,他也不想被俩半大孩子误认为是善良正直的大善人,“不然,我只能保证你们死前少受痛苦……” 晌午时分,老将军倏忽问起屠荣二人,显然清楚林风屠荣的遭遇,他担心义子这是在养虎为患。林风一个女娃也就罢了,义子怜香惜玉养着玩儿无所谓,但屠荣不一样。 一个有习武天赋的好苗子。 还是已经知事的年纪。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背刺一刀? 青年嘴上浑不在意道:“区区小儿,还能翻天不成?养着玩儿呗,他有没有二心都无所谓,反正也伤不到儿子。他真有这勇气,儿子反而要高看他一眼了。” 老将军闻言也不再相劝。 默认了此事。 青年满意了,但打小报告的那位很不满意,背地里又咕嘟咕嘟酿了好几缸醋。 叛军营内气愤紧张,颇有风雨欲来的味道。 此刻的外界同样掀起滔天巨浪。 各方大小势力蠢蠢欲动。 原先热度降下去的流言再度被挖出来。 【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统】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这流言是什么人有心放出来为自己造势贴金的,少有人当真。 但万万没想到,流言居然会“成真”! 孝城地处西北之地,昨夜孝城上空出现巨大龙影,引动天地异象,冥冥中与预言完美契合! 199:孝城乱(三十九)【求月票】 怕是沈棠自个儿也没想到,大陆西北这趟浑水能搅得多浑,浑到拉开一场搅动整个大陆变局的帷幕!彼时百姓还在梦乡,危机便带着似腐肉生蛆时的死亡气息,悄悄蔓延。 翟欢半宿难以入眠。 翟乐过来,隐约听到他口中喃喃什么:“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统……真闹大了啊。” 翟乐叼着干粮:“阿兄,什么闹大了?” 翟欢道:“昨夜的异象!” 翟乐:“那条龙?” 翟欢神情凝重:“嗯,不管是为了国玺还是为了成为流言中的‘紫微星’,那些有野心的大小势力都会汇聚于此,混战在所难免。” 这才是他最头疼的事情。 翟乐咕囔:“唉,真是到了哪里都一样。” 翟欢苦笑不言。 他视线落在孝城方向,微微抿唇。 昨夜出现的巨型龙影明显不是辛国那块国玺,倘若辛国还有这般强盛国运,郑乔怎么会一路上碰不到像样的抵抗?辛国灭国也不会这么利索了。思及此,翟欢胸腔心动一瞬。 他问堂弟:“待此间事了,回去吧?” 翟乐道:“嗯,好。” 故土的烂账不比西北这边好多少。 虽然在外游历非常自由,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除了堂兄几乎无人管他,但漂泊久了还是觉得家乡更好——或许在外人眼中“它”并不好,可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回去。 尽己所能,做些什么吧。 翟乐唇角的微笑还未维持多久,便又听自家堂兄谈起:“巽南赵氏家的嫡女,你可还记得?” “啊?巽南赵氏的……那位行三的女郎?印象嘛,是有点儿,就记得她柔柔弱弱的,刮来一阵风都能将她吹飞了。”翟乐还未意识过来,托腮回想大半天,苦巴巴皱着脸,只记得那位女郎非常爱哭,还喜欢告状,“……她还害得我被阿爹阿娘好一通骂……” 翟乐记得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长辈赴宴与人寒暄,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就在一块儿玩。翟乐是同辈孩子中年纪偏小的,但他会玩儿,性格又活泼好动,即使年纪比他大的孩子也喜欢跟他一块儿玩。 他长得可爱,脾气又好,谁会不喜欢? 翟乐一直这么自信,直到碰见那位巽南赵氏三娘,小小年纪就喜欢端着大人架子,左一句这不行,右一句那不行。翟乐见她生得玉雪可爱,又听仆妇说她自小爱生病,院门都没出过几次,有些同情,于是摘了好几朵他认为最好看的花,想逗她笑笑…… 结果—— 赵氏三娘不仅没笑还哭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撅了过去,还惊动一众长辈。翟乐正仿徨不知所措的时候,被赶来的阿爹一顿毒打,回家又被关了三月禁闭!之后每次碰见她,回去都会被教训。 翟乐一打听才知赵家三娘跟长辈告状,说他这里不合规矩、那里不合礼法,他真的气坏了!偏偏那位又太孱弱,稍微大声都会将她吓得惊厥,翟乐避之不及,恨不得贴墙根走。 再年长些,男女开始避讳,加之他的修炼也上了正轨,很少会出席那些场合,便很少再听到赵家三娘的消息。堂兄冷不丁提及那位女郎作甚?他疑惑不解,翟欢苦笑不已。 “你对人家就这个印象?” 翟乐撇嘴:“不然还能什么印象?” 翟欢:“你不知道她一直很喜欢你吗?” 翟乐倏忽明白了什么,表情出现了一瞬的扭曲和不自然,手指绞着衣袖道:“她那叫喜欢?我光记得阿爹打得多狠了……阿兄,你别不是想乱点鸳鸯谱?不行不行,这不行。” 再者,未嫁女声誉很重要。 怎么会传出这样离谱的谣言? 他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 翟欢笑着说道:“这可不是为兄乱点,巽南赵氏亲自上门提过,这还能有假?人家也不会拿族中女子声誉开玩笑。只是叔父叔母觉得你年纪还小,当时并未答应下来。” 叔母还让翟欢帮着旁敲侧击呢。 翟欢作为堂兄,能不知道堂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郎?巽南赵氏被委婉拒绝仍不死心,出于对这位嫡女的疼爱,私下还说只要翟乐没订婚成婚,这桩亲事便有说和的余地。 翟乐听了脑袋都大了。 他道:“大丈夫未立寸功,何以为家?” 说罢又顿了一顿。 “再者,也实在不般配。” 翟欢道:“男才女貌,有何不配?” 翟乐也没隐瞒:“这不是不想让未过门的阿嫂为难么?赵氏三娘的确很好,家世门第、才华涵养,算起来我都算高攀了。” 他这话不是自卑自贬,而是大实话。 翟乐这一支属于翟氏二房。 他父亲八月早产,少时体弱,常年延医问药就是一笔极大开销,即便分家的时候受了照顾,还顶着“清流名士”的头衔,获得比原定更多的家产,但也有入不敷出的压力。 为了帮衬兄弟,大房伯父还将翟乐接过去,吃穿用度也是比照着堂兄翟欢的份例。 长辈们一视同仁,翟乐也不能不知好歹。 赵家三娘出身太好了点,不行。 与堂兄倒是正正好。 但堂兄幼时已有一门婚约,未来的堂嫂也出身清贵。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未来堂嫂家中出了事情,门楣衰落,她还因为意外毁了容。本该因此取消婚事,但堂兄不愿意。 这种时候取消婚约,一来有嫌贫爱富、贪花好色之嫌,二来也是逼着女方走上绝路。他们是天定之缘,岂能因为一点儿挫折便毁掉?翟氏宗妇之位,只有她能坐。 翟欢亲自登门表达他对这桩婚事的坚定态度,女方家世如何无妨、容貌如何也无妨。 倘若翟乐跟赵氏三娘订了婚约,这会让未来堂嫂为难,毕竟在讲究门第家世的环境下,宗妇出身还不如二房,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以翟乐对那位赵氏三娘的了解…… 他还真怕赵氏三娘对未来堂嫂说什么“你这么做不行、那么做违礼”,所以拒绝最好。 谁知—— 翟欢道:“可为兄希望你接受。” 翟乐:“未过门的阿嫂怎么办?” 这不是给她难堪吗? 翟乐是对自己婚事有想法,也有偏好的类型,但真正谈婚论嫁的话,个人喜好反而没有其他条件来得重要。横竖都是盲婚哑嫁,只要新婚夫妇用心经营,结果都大差不差。 相反,婚后不好好经营的,即便婚前再怎么看对眼,最后也会是一堆烂摊子。这是翟乐从一堆坊市话本得出的“婚恋经验”。 翟欢笑着道:“你担心的,不会发生。” 他的未婚妻子着实没有翟乐以为的那么好欺负,再说了,赵氏三娘这么多年也没传出跋扈嚣张的恶名——除了小时候盯着翟乐打小报告,但这事儿也不怪女方,谁让翟乐真的皮实欠揍,祸害人家辛辛苦苦养的花、养的鱼、栽的树,翟乐被揍一点不冤枉。 翟乐托腮:“但是——巽南赵氏上门提亲都是好几年前了吧,或许她已经议亲成婚了?” 翟欢又一次摇头:“没有。” 翟乐托着腮,低声咕囔:“若这样……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回头去了解‘谈诗论道、画眉女红’哪里有趣,或许能谈得来……” 他没问堂兄为何突然谈及他的婚事,也没问为什么推荐赵氏三娘,倒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心里有了答案。若是堂兄不说,他还不知道那位赵氏三娘居然喜欢自己…… 翟乐哭笑不得。 他还以为她很讨厌自己呢。 要知道到了他这年纪,即便他不去主动了解,身边的同龄人偶尔也会谈及各家适龄未婚女子的情况,毕竟婚约对象可供选择的范围就这么大,提前做点功课也没坏处。 他偶尔也有听赵氏三娘如何如何。 名声自然好。 一家女,百家求。 只是她不热衷外出,也很少答应其他同龄女郎的邀约,十次有九次都用养病为由推了。 翟欢怔了一怔,又十分严肃地强调:“但,阿乐,如果你已经有中意的人选,那便告诉为兄,巽南赵氏那边不用管,结亲又不是两家结仇,事情不成也是缘分不够……” 他是想通过堂弟获得巽南赵氏的支持与合作,但并非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真想通过联姻,强强联合,翟欢比翟乐更合适,他也不会在女方提出解约的时候坚决要履行婚约。 他不止翟乐一个堂兄弟。 他甚至不是家中独子,也有亲兄弟。 但与他投缘,自小一块儿玩到大、互相扶持的,却只有一个翟乐。若翟乐心有所属,他不会拿翟乐婚事当筹码。翟乐不止是他的弟弟,某种程度也算是他养大的“儿子”。 _(:3」∠?)_ 翟乐被他问得懵了一下。 笑着摆摆手道:“没有没有!” 开玩笑,他认识什么人,堂兄哪里会不知道?清一水的郎君啊!他能中意哪一个?再者,这个世道这么混乱,女郎躲家中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跑出来?他上哪儿结识? “阿兄,你莫不是苦情话本瞧多了?” 世家子弟不敢违抗家中安排,忍痛与心爱之人分离,饱受相思之苦的戏码,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又不是光着屁股到处惹是生非、闯祸的年纪,他想要什么,心里很清楚。 要说赵氏三娘哪里不好…… 约莫是身子骨太弱了吧。 唉,他还是比较喜欢能打的。 所以说—— 为何这世上女子不能有文心武胆呢?倘若能有,赵氏三娘约莫也是才华横溢、文质彬彬,面上看着虚弱,实则战场迅猛无比的文心文士?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啊。 翟乐没有苦恼多久便将事情放到一边。 这会儿想这些还太早了。 翟乐望着天边高升的金乌喃喃。 他们兄弟得从这次的浑水抽身而出,回到故国老家,才能考虑成家的事情,不然都是做梦。 翟欢兄弟的对话没刻意提防别人。 杨都尉闭目养神也听了大半。 略有诧异。 这俩兄弟的主次关系,他似乎搞混了。 不过,翟欢的脾性也的确比翟乐更合适些。 或许是某种直觉,他总觉得翟欢兄弟一旦回去,必是潜龙入海,未来不可限量。这时候又想到意外听过的流言——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统——也不知谁是那颗紫微星。 这个世道又真能终结,走向一统吗? —————— 倘若让乌元知道他费尽心机放出去的造势流言给旁人做了嫁衣,不知是何种心情。这是他埋下的后手之一,为的就是未来给自己造势。 毕竟北漠一直被诟病成异族。 大陆百国也从不认为北漠跟他们是一家的。 家里内斗怎么厉害都是自家事儿,外边的人想来抢夺“产业”是万万不行的。 结果,孝城真出现巨龙幻影。 却无人将“紫微星”往他身上想。 乌元觉得很淦! 不过,此时有人心情比他更加暴躁想要日狗。 不用说,此人就是庚国国主——郑乔。 豪华奢靡的行宫之中。 身穿朝服的官员战战兢兢立着,垂头低眉,空气中弥漫着凝重肃杀的恐怖气息。方圆数里的天地之气受其影响,变得混乱暴戾,实力弱一些的官员更是面无血色,汗出如浆,内衫被打湿,紧紧黏在肌肤上。 莫说抱怨,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暗道自己气运不好,早知如此,早早抱了病假在家里躲着,也好过面临狂风暴雨的摧残。 各地暴乱也就罢了,怎么庚国那两个疯子也跳出来给国主郑乔添堵?郑乔不好受了,他们底下这些臣子就更加不好受,动辄没了小命。 自己没命还好,就怕连累家人也没了命。 上首龙椅,坐着个俊美阴柔、身着华服的青年。论相貌,天底下怕是找不出几个比他还优秀的,但面相带着几分刻薄毒辣,让人不敢直视,更别说心生亵渎的念头。 上一个敢这么干的,坟头草三丈高。 至于得手过的辛国老国主? 这会儿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辛国王室不论老少都成了青年寻乐泄愤的玩意儿。 前半生多风光,如今多落魄。 “怎么了?一个个不是挺能说,怎么这会儿全部哑巴了!”郑乔上一秒还唇角含笑,下一秒脸色骤变,挥手将一堆奏折抛得满天飞,砸歪朝臣官帽,“辛国国玺没追回,让个九等五大夫逍遥法外,还让彘王那两个废物在眼皮底下成了气候……” 200:孝城乱(四十)【二合一】 彘王二人造反之事,郑乔并不在意。 这俩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 靠着他的仁慈才能苟延残喘的废物! 自己能胜利一次,自然也会有第二次。 真正让郑乔恼恨的是参与造反的叛军之中,有他的心腹!他的能臣干将,居然选择背叛他、辜负他的信任,倒向他的敌人! 这才是郑乔无法容忍的! 他亲手提拔的心腹都如此,那么—— 郑乔包含杀意的眼神在底下众臣身上一扫而过,每个被盯上的朝臣皆是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似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阴风在他们脆弱的脖颈盘旋,又像是被毒蛇死死盯上。 他用力紧抿泛白的唇,暴戾嗜血的强烈杀意在郑乔胸腔横冲直撞,急切寻求一个突破口。 “你们现在可有对策?” 每一个字都沁着见血封喉的毒液。 气氛凝固到令人窒息。 几个实力较弱的官员几乎要昏厥闭气,稍微好点的也是面色煞白如雪。郑乔见状,前一息还雷霆震怒的他,下一息倏忽笑得春暖花开,起身行至抖成筛糠的白发官员身侧。 白发官员垂着头,看到郑乔脚下方履锦缎鞋面进入视线,瞬时如遭雷击,眼前一黑,瘫软坐在地上,布满褶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涎水疯狂分泌,竟有几分失控的前兆。 emmm…… 准确来说是有几分中风的先兆。 他们太清楚郑乔阴晴不定的性格了。 他生气会杀人,开心也会杀人。 有分量的重臣他不会动,但相较之下没那么不可替代的,死几个他都不在意。白发官员恰巧就属于后者,他在朝中中等偏上的官位都是熬资历熬上来的,简单来说就是命长。 那些少年时成名,青年时惊艳的能人,一大半活不到中年,更别说银发满头的老年。 能活,命大,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 他是才能平庸又如何? 才俊天赋傲人又如何? 三四个加起来还没他一人活得长。 但—— 此时此刻,他却有种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的强烈恐慌。当看到郑乔脚下穿着的方履,这种恐慌更是攀至顶峰。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国主郑乔阴柔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 很好听。 天籁也不过如此。 落在他耳中,无异于勾魂阴差贴着他耳朵,阴仄仄地说“时辰到,该上路了”。郑乔伸手,以不容反抗的姿态将他拉起,唠家常般笑着问他:“爱卿年纪几何?家中几口人?” 听清郑乔的话,白发官员心脏紧缩,好似有冰冷毒蛇爬上他的背心,在他耳畔吞吐蛇信,咝咝作响。他吓得攥紧湿汗的手,期期艾艾:“老臣七十有九,家中人口八十余。” 郑乔微诧:“七十有九?” 这年纪真是高寿中的高寿了! 需知时下男子人均寿数不过二十七八,一般年过三十便能自称“老夫”,活过四十已经算“长寿有福”。五十六十更是不敢想,眼前这白发官员竟然七十有九,差一年便到八十! 郑乔缓和神色,连气息都柔和下来:“武帝曾言‘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盛世太平之下,王者贤明仁德,宰相股肱忠良,人人都能活得像爱卿这般长寿。” 白发官员结巴着恭维道:“国主英明睿智,必能率领我等为庚国百姓,铸造盛世太平。” 郑乔嗤笑,话锋一转。 “但——孤以为长寿非好事。” 白发官员心脏一紧。 “若人人似爱卿一般长寿,一家一户皆有人口八十余,子子孙孙又生子子孙孙,人多了但百谷不增……”说着,郑乔长叹,凝重又痛惜道,“爱卿可想过那时的世道会如何?” 白发官员心凉半截。 郑乔紧跟着又说起了“子孙寿”。 直言,有些老人活得久,久成了人精,并非喜事,也可能是大祸,因为他的长寿是汲取子孙寿换来的!白发官员这些年应该没少白发人送黑发人吧?问题症结就在这儿了! 朝臣们听得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谁家没几个老人? 谁家没几个夭折的儿女子孙? 哪怕是投胎到钟鸣鼎食之家、由仆妇下人精心照料的婴孩儿,平安活到启蒙年龄的也不足八成。男嗣还好点,若能活到启蒙年纪,感应天地之气,引气入体,身子骨便会强健很多,邪气难侵,成活率提高。若无资质,夭折几率与女童一般,仅有六成。 民间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生七八个,死四五个,再常见不过。 孩童夭折本就令人心痛,郑乔赖说是族中老人活了子孙寿,年长的朝臣心里哪是滋味? 白发官员更是几欲昏厥过去。 但他不敢,他怕郑乔的报复手段会更加毒辣,更知郑乔要他的命。死在这里还是回家跟家人一块儿打包下黄泉,二选一! 他哆嗦含泪地道:“老臣昏聩,思虑不及国主周全,学识不及国主广博,竟不知害了家中子嗣。羞惭难当,无颜苟活,厚颜恳请国主赐老臣一死,乞望来世再为国主效力。” 郑乔倏地哈哈大笑。 拍拍白发官员的肩膀道:“孤准了。” 之后命人赐他一柄锈迹斑斑的钝剑! 郑乔扫了眼其他朝臣,原先暴躁嗜血的情绪在白发官员这里得到了宣泄纾解,心情好转不少,于是挥袖让白发官员去偏殿玩着,别在这里破坏他的心情,脏了其他人的眼。 至于白发官员在偏殿撕下衣裳内衬堵住嘴,生怕发出声音惊扰惹怒郑乔,又用那柄生锈钝剑痛苦自尽的事情,便是后话了。 郑乔又问众人:“你们现在可有对策?” 一众朝臣头皮几乎要发麻炸开。 你偷偷看我,我暗暗瞧你。 连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都格外谨慎小心。 “臣有一策。” 终于,有人(勇士)站了出来。 众臣一瞧,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一来,这名勇士站在殿外偏僻之处,想来不是官卑职小,就是没什么实权的闲职。 二来,长得年轻,至多二十出头,稚色还未完全退去。仔细打量,还会发现此人很有意思——五官处处都很精致,但凑在一起却不出挑。属于长得好看但没什么记忆点。 过眼即忘! 郑乔循声看去。 抬手招呼这名年轻的勇士上前说话。 朝臣们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年轻勇士不知众人心思,毫不怯场,步伐坚定地入殿上前。衣袂随之起落,风姿俊逸,别有一番雅致味道。勇士站定后,向郑乔恭敬一礼。 郑乔细看勇士两眼。 倏忽道:“竟是你,有什么妙策说来。” 朝臣们暗下错愕。 无他,实在是因为郑乔的口吻过于平和。 要知道郑乔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怒不定”! 骨子里的疯癫完美继承庚国王室精髓,同时还将其发扬光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特点鲜明到不需要滴血验亲就知道是庚国王室的种! 他的平静往往带着风雨欲来的前奏,例如刚刚倒大霉被盯上的白发官员。这些圆滑老练的老狐狸最能察言观色,真平静还是假平静,岂会分不出来?所以,就很神奇…… 这名年轻勇士究竟是何方人士? 居然能得到郑乔和善对待??? 年轻勇士似乎也没想到郑乔态度会这么和平,神色有一瞬怔愣,旋即又恢复平常颜色。 他道:“国主只需颁布一则诏令。” 郑乔若有所思:“诏令?什么诏令?” 朝臣们面上没什么表情,内心已经掀起滔天巨浪,酷似呐喊表情包——按照以往的节奏,谁跟郑乔说一句断一句,郑乔哪里管你有无妙策,轻则一顿罚,重则头分家。 一问一答? 想peach! 年轻勇士神色从容地丢下晴天旱雷:“写檄文讨伐彘王为首的逆贼,颁布诏令号召天下仁人志士。不论出身过往,谁能在讨伐之中建功立业,或加官进爵,或裂土封王。” 朝臣们:“……” 此时此刻,他们的脑子是嗡嗡的。 本以为年轻勇士站出来解了他们的困境,没想到是他们的催命符啊!当真郑乔的面说出“裂土封王”四个字,脚指头想也知道郑乔会何等暴怒跳脚,迁怒血洗大殿也可以预见! 大殿内静悄悄的。 莫说交头接耳或者呼吸声,连一根绣花针掉地上也能清晰可闻。他们的神经被来来回回地折磨蹂躏,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都要原地尿裤裆。谁知,一息、两息、三息…… 足足过了十息,郑乔也没发怒掀桌的意思,只是目光幽幽看着年轻的勇士,年轻勇士竟不避不让、不卑不亢。就在朝臣们的心率直奔两百,血压即将爆表的时候—— 郑乔又问勇士:“为何?” 他跟年轻勇士要一个解释。 朝臣们:“……” 居然还没准备杀人? 一部分人被吓得以为郑乔在酝酿更变【态】的法子,但也有一部分人隐约意识到不对劲,这位年轻勇士跟郑乔有什么渊源?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倏忽想起来什么。 这位年轻勇士有些面善啊。 年轻勇士道:“鹬蚌相争。” 郑乔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双眸一亮,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鹬蚌相争!” 不管是以彘王为首的叛军势力,还是民间窜出来的各方势力,他们手中都没国玺,与拥有国玺的郑乔朝廷平等竞争的资格都无。不管郑乔多少骚操作,名声多狼藉不堪,但辛国是他率兵打下来的,庚国是他名正言顺继承的,这两点更是毋庸置疑! 既然他才是占着“名正言顺”的正统国主,那么在他领土之上的其他势力,便都是犯上作乱的反贼!与其兼顾双方开战,一打二,不如抛出无法抗拒的诱饵,引饿狗争食! 民间各方起疑势力与彘王叛军属于天然同盟,目的都是手撕郑乔。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郑乔承认一方,那么天然同盟立场就会发生变化,由同盟变成存在利益冲突的敌对势力! 这番操作就少不得一枚“诱饵”! 裂土封王,谁能抗拒? 还是名正言顺的“裂土封王”! 郑乔只需冷眼看着他们两败俱伤。 不过—— 郑乔想到昨夜国玺异动,叹道:“你说的的确是妙策,但有一事你恐怕还不知道。辛国国玺如今就在四宝郡境内,除了这块国玺,还有一枚不知深浅的陌生国玺。” 年轻勇士道:“两枚?” 郑乔点头:“嗯,彘王那些叛贼如今就盯着那枚国玺,万万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获得。” 年轻勇士却不怎么担心这点。 他只问:“那两枚国玺国运如何?” 辛国那一枚不用说,完全不成气候。想发挥出国玺全盛作用,必须要补充损耗的国运,国运与国土、国民、民心之类的休戚相关。彘王即便拿到那枚国玺也需要修生养息。 否则,用途不大。 另外一枚同理。 看似危机的局面,实则还不算糟糕。 郑乔皱眉思索。 不知不觉,焦躁愤怒已经悄然退去。 朝臣们听得心惊胆战。 良久,听郑乔说:“好,此事依你所言。” 朝臣们:“……” 殿外的臣子干脆抬头看了看头顶金乌。 今儿个的太阳,打西边出来??? 自然不是。 但郑乔这番反常表现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出在年轻勇士身上。 朝会散去,朝臣们不敢凑到年轻勇士身边,只敢远远看着他,想八卦而不能,抓心挠肺。 这时,一名小黄门喊住了年轻勇士。 小黄门恭恭敬敬道:“国主有请。” 年轻勇士怔然,旋即温和笑了笑。 “烦请领路。” 看着年轻勇士逆着人流远去的背影,议论在人群传开。鉴于郑乔不光彩的过去,他对年轻勇士的特殊对待,让吃瓜群众忍不住想歪。直到有人脑中灵光闪现,茅塞顿开。 他道:“那不是宴安吗?” 宴、宴安? 众人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那人又道:“宴安,宴兴宁啊!” 庚国带来的班底仍是一脸懵逼。 唯独辛国旧臣如梦初醒。 宴兴宁,这名字搁在现在没什么名气,但在很久以前也曾扬名一时,其父更是辛国名家。 “然后呢?无甚特殊的。” 有人悄悄道:“郑乔少年拜师宴安之父啊!这俩算是同门师兄弟,你说关系特殊不特殊!” 众人:“……” 201:孝城乱(四十一)【求月票】 特殊! 非常特殊! 只是—— 总有人心里忍不住嘀咕。 郑乔那厮连亲爹都不在乎诶,庚国坊间甚至有传闻说庚国老国主中风在床的时候,是郑乔借着侍疾的便利,与老国主的王后(如今的王太后)联手,悄悄搞死了老国主。 坊间无人怀疑这则传闻的真实性。 无他,庚国权利更迭一向费“爹”。 老传统,老手艺! 亲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