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非昔比》 第一册 上阳卷·第一章 处子之血 那一晚,西方的天空,晚霞红得格外诡异,像是一层层汹涌燃烧的火焰,层层叠叠翻滚,一浪接着一浪扑来。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红色浸染,绵延无边铺开去,直至黑暗终将所有的颜色吞噬殆尽。 而一场血腥的杀戮,正在祥龙国上阳城郊,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操办婚宴的宅子里上演。 “啊”的一声惨叫,惊动了已喝得半醉的宾客。众人齐齐转过头,望向出声处,只见一人浑身鲜血冲了进来。随着,刀光再闪,那人软软倒下,再无声息。 婚宴,一下子乱了。 蜂涌逃跑的人们,却被自门口冲进来的神秘黑衣人一个个砍倒在血泊之中。一时间,血腥的味道弥漫整个上空,而遥远的天际,似有猩红的繁星狰狞地、不停地闪烁着。 洞房之中,霜兰儿凤冠霞帔,正端坐在喜床之上。不知为何,外边本是喧闹一片,却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诡异,静得骇人,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孤寂一人。 随着时间流逝,霜兰儿益发疑惑,终自行取下头盖,打开门想看个究竟。哪知什么都没等她看清楚,一块黑布兜头兜脸将她罩下。旋即,她只觉背上被人猛地一劈,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霜兰儿渐渐恢复意识。痛!好痛!浑身好似散架一般,她睁开迷蒙的眼,将周遭看清楚。这是哪里?这么华美奢侈的房间,她打出生起都没见过。 床有着繁复的雕花,周围笼着淡粉色轻纱绞绡,如烟如雾,如梦如幻。黄铜仙鹤烛台,天然玉石屏风,还有昂贵的西域地毯。每一件,都是民间罕见的珍贵物。 霜兰儿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有人替她换了件桃红色衣衫。不对,这桃红色的衣衫上,绣了百年好合、百子百福图。这分明是——纳妾室所用的喜服。她见过这种衣裳,她曾经一同在仁心医馆当学徒的好友,嫁给五品军机侍中正为妾时,就是穿着这样的喜服,虽没有这般华丽,可样式却是相同。 纳妾喜服,怎会穿在她的身上?还有,她的夫君呢?又在哪里?如今她身处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突然房门被人用力震开,灌入一室冷风。 本来,七月的热天,又穿着这么厚重的嫁衣,霜兰儿早就热得涔涔冒汗。不知缘何,被这突然涌入的凉风一吹,她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抬头时,只觉重重压迫感袭来。 那男子,浅金色的衣袍上绣着数条金龙。那龙,每一个鳞片都栩栩如生,金光闪灼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可惜,霜兰儿只来得及看清那男子一双如淬了寒冰般的双眼,室内烛台便被他打翻。随着蜡烛滚落,最后一丝光亮扑灭,黑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下一刻,她只觉身上一沉,他顷刻间压上她的身子。 接下来,是“刺啦”一声,胸前布帛开裂。当霜兰儿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所有的挣扎只是徒劳,身上男人如铁山般难以撼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冷的手掌,正顺着她腰肢一路向下。 这样的状况,无疑是强暴。 这究竟为什么?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女学徒,前段日子家里为她说了门不错的亲事,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她便顺从地嫁了。可,怎会在新婚之夜发生这种事? 无法动弹,就在她陷入绝望时,身上的男人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没有继续。黑暗中,隐隐可以听到他扣上腰带。 如获大赦,霜兰儿立即缩向床里,不敢妄动分毫。虽然此时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可他背影冷硬的轮廓,以及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依旧教她心中惴惴不安。 男子走向门口,打开门,外边等候之人似有些吃惊,疑道:“王爷……怎么……”听语调,显然是一名年长老者。 男子的声音低沉,只道:“桂嬷嬷,你去取吧。本王乏了。” “是,请王爷静候佳音。老奴必定不负重托。” “嗯。” 男子应了一声,旋即大步离去,无边夜色下,唯见金色袍角闪过一线凛冽光芒,旋即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一场惊吓,霜兰儿不知他是谁,也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唯一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低沉如鬼魅般的声音。那样的声音,低沉中不乏鬼魅,好似猎刀刮过积雪的山峰,带出一脉冰冷,能将整个人都冻住。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威仪慑人的声音?她想,只需听过一遍这样鬼魅的声音,终身难忘。 随着室内烛火再次点燃。 霜兰儿终于看清楚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老妇人。身穿福寿团服,颜色棕黄,虽不显眼却也是极昂贵的布料,老妇人手中拿着一只空空的白玉碗,也不知要做什么。她愣了愣,冷声质问:“你是青楼老鸨?逼良为娼,王法何在?”眼下状况,真的像极她被某家妓院抓去接客。 “啪”的一声清脆响起,桂嬷嬷甩了霜兰儿一耳光,怒道:“什么老鸨!” 这一巴掌下手极重,登时霜兰儿左颊火辣辣一片,高高隆起五道凹凸印子。她咽下口中一丝鲜血,“你我无冤无仇,何故下如此重手?” 桂嬷嬷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跟我这么说话?!竟然叫堂堂瑞王爷乳娘老鸨,我看你是活腻了。你最好配合点,我自然会让你少吃些苦,要不然……”她突然凑近霜兰儿,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晃了晃,“你知道有多少小宫女死在我手上吗?它已经很久没尝过鲜血的滋味了!” 霜兰儿一惊,情不自禁瑟缩了下。 “哼!”桂嬷嬷轻蔑地瞧了霜兰儿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白布层层打开,露出里边一把银色森冷的铁器。 霜兰儿倒吸一口冷气,是鸭嘴。她自小在仁心医馆当学徒,自然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可这一般给已婚嫁女子检查所有,她尚是黄花闺女。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她顿时慌了,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乱来!我有夫君的。你要做什么?” 桂嬷嬷嗤笑,“你夫君?小小检校郎?只怕此时已在阴曹地府了!” “什么!”霜兰儿面上血色褪尽,大惊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桂嬷嬷嘴角一撇,“算你走运,进了瑞王府,成了瑞王爷侍妾。要不是……就凭你这种低贱的身份,简直辱没瑞王府的门楣。”说着,她用力将霜兰儿推到。 霜兰儿一时不备,额头撞在床角上,疼得冷汗直流。 桂嬷嬷上前便要扒霜兰儿裤子。霜兰儿挣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桂嬷嬷,眼明手快,她自床上跃起,夺过挑起红盖头用的金秤杆,将秤钩抵住桂嬷嬷喉咙口。 桂嬷嬷愣住,想不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霜兰儿竟有这般勇气。她小心地吞了吞口水,喉间滚动时尚能感到尖勾抵住肌肤的刺痛感。顿时软了半截,她支支吾吾道:“你想怎样……这里可是瑞王府……” 霜兰儿黛眉轻拧,“刚才那个男人,还有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 霜兰儿手上用力几分。 桂嬷嬷立即痛哼,“别……王妃身患重病,王爷……需要你的处子之血作药引……” 处子之血?!霜兰儿秀眉紧蹙,难怪方才那个男人想强暴她,没有继续又让这个老妇人入来用鸭嘴取血。 “我丈夫呢?” “具体我真不清楚。只大概听说将他引至崇武门,寻个理由偷偷处决……” 话音刚落。 “碰”的一声,霜兰儿将一柄烛台狠狠砸向桂嬷嬷脑后。见桂嬷嬷昏死过去,她颤抖着手将自己衣裳整理好,解下头上沉重的凤冠丢弃一旁。四处打探一番,门前不远处有侍卫侯立,最后她打开北边小窗,仓皇逃离。 今夜格外黑,唯一一缕月光都被浓厚的云层挡住,只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一脉阴冷肃杀的青灰色。 上阳京中,街市之上,静得连风卷起一片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都分外清晰。那片树叶最终落在一顶华丽的轿子之上,安然躺着。 抬轿的共有八人,均是身形彪悍之人。 路上,偶尔有几家店铺的灯笼闪烁着昏黄的烛火,将他们影子拖曳在地上,格外地长。眼看就快到崇武门,突然“刷”一声轻响,似有人影飘过。 为首的轿夫立即给身边之人递了个眼色,小声道:“有动静。” 玄夜颔首,示意轿夫停轿,旋即靠近软轿,压低声音道:“殿下,您稍等,属下去看看情况。” “嗯。” 简简单单、懒懒散散的一个音节,自轿中传来。那声音似带着无穷无尽的惰性与魅惑,仿佛对世间任何事都不在意。 玄夜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片刻,突然传来“哔”一声,直啸长空。骤然,有火树银花般美丽的颜色在天空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层递四散开去,无数亮丽的小点直直坠落。 突如其来的焰火,令八名轿夫刹那疑惑,齐齐抬头望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一抹娇小的身影腾地窜入软轿之中。 霜兰儿慌不择路,手中握紧一支金钗,冲入软轿后直接抵住轿中之人的咽喉,低喝道:“别动!” 此时,轿外焰火燃到极致,最后一记有力的喷发,令天地四周都亮了几分。就在这光线陡然明亮之时,霜兰儿终于看清眼前她所劫持的男子。 他生得极美,黛眉长目,眼梢勾起柳叶弧度,肌肤赛雪,映得那薄薄的红唇分外妖娆。 霜兰儿呼吸微微凝滞,竟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龙腾本是百般无聊,闭目养神,不想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戏。他慢悠悠地睁开眼,打量着眼前女子,旋即凝了凝眉。脏兮兮的小脸,算不上人间绝色,倒也说得过去。杏眼弯眉,脸颊边两道泪痕尚未干涸,小巧的鼻,发白的唇轻颤着。一身大户人家的妾室喜服,瞧着真碍眼,她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突然,龙腾锐眸陡眯,有危险的意味折射出来。他注意到她左脸被人煽了一巴掌,唇角尚有血迹。是谁对一名弱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此时玄夜悄悄靠近软轿,刚要对霜兰儿出手。 龙腾却伸出一指晃了晃,使眼色示意玄夜退下。生活太无聊,今晚终于让他遇到了有趣的事,眼前这名女子,佯作镇定的小脸隐隐透出惶恐之色。缓缓低头,他瞧了瞧霜兰儿握紧金钗的手不停地颤抖,忍不住打趣道:“喂,你打劫就打劫,可别手发抖啊,你这一抖,我可担心自己小命不保呢。” 他的笑语,令霜兰儿益发紧张,心狂猛跳着,“不许说话!不然我就……就刺下去。” 龙腾优雅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会乖乖听话,一双妖媚的眸子来回打量着霜兰儿,看着她渐渐呼吸平复,不再慌乱。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劫匪,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问道:“喂,你是要劫财还是劫色,倒是开口啊。让我这么干等着,你是要憋死我吗?” 语罢,他又魅惑一笑,补充一句,“劫财的话,很不巧我没带现银。若要劫色,我倒是不介意,麻烦你快点,腰带就在你手边,你自己解开吧。” 劫色?解开腰带? 霜兰儿何曾被人如此戏谑过,登时脸颊热辣辣的,恼道:“谁要劫财劫色了?你是不是要出崇武门?把出城门的令牌给我!” 龙腾一愣,自从这个小女人进来,他猜测了千百种她的目的,可就不曾想过她竟然是要自己出城的令牌。也对,这夜半时刻,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一顶轿子朝崇武门而去。看来,刚才异常的响动以及焰火,都是这小丫头故意为之。真看不出来,她还挺聪明的。 霜兰儿见龙腾不语,冷了脸,“快点交出来。还有,把衣服脱下来!” 龙腾“呵呵”笑起来,黑眸望着霜兰儿气呼呼的小脸,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胸前扣子似乎掉了两三粒,每一次吸气都隐约可见内里峰峦的轮廓。看不出来,她娇小的身段还挺有料的,唇边笑意更浓,他声音拖得长长的,“令牌就在腰间,你自己拿啊。还有你的金钗抵着我,我可不敢动,至于衣服嘛,你帮我脱吧。” 霜兰儿注意到龙腾轻薄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胸口,虽恼怒却不敢发作,伸手在他腰间摸索,冷声道:“你别耍花样,金钗可是不长眼睛的。” 龙腾又笑:“嗯,知道知道。”顿一顿,他又怪叫:“你别乱摸呀。看看你的手搁在哪?我要受不了了。” 霜兰儿正好摸到令牌,忽地感到手腕处搁着什么,听得他这么一语,又联想起临出嫁前娘亲相授的男女之事。她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脸滚烫滚烫。咬紧下唇,她心一横,将他的腰带松开,“袖子你自己脱。快点!” 龙腾听话照办,“瞧你,让我脱衣服,还说不是劫色。” 霜兰儿也不理他,“快点,还有裤子,也脱了!” 龙腾好笑地望着她,“裤子?天这么热,我里边什么都没穿,你确定要我脱?” “我……那算了……”霜兰儿脸更红,她清楚这名邪魅妖娆的男子是在戏耍她。也是,她不过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能轻易挟持这名坐着奢华轿撵之人?想到这,她拽下他腰间令牌,拿走他的外袍,原本抵住他咽喉的金钗亦是放下,小声道:“谢谢你。”语罢,她飞快地从轿中窜出,朝崇武门飞奔而去。 夜色迷蒙诡异,玄夜立即上前请示,“殿下,要追吗?” 龙腾恢复此前慵懒的模样,摆摆手,“不用。今晚还有要事。”再度阖上双眸假寐,可脑海中依旧萦绕着她的倩影,还有她最后一句道谢。看来,她还不算笨嘛。知道他只是在逗她。 他挪动了下,调整了下睡姿。 突然,“铛”一声,似有东西坠地。 龙腾弯腰捡起,长长的眼睑撩开一道细缝,瞧清楚那是一枚香囊。凑近鼻间细闻,一股淡淡的药香传来,沁人心扉,这应该是刚才她遗落的东西。 须臾,他突然想起了件麻烦事,他的衣服被那小女人抢去了,他要怎么去办事? 天更黑,无星无月。 霜兰儿躲在城墙脚下,将方才男子的锦袍换上。她身材娇小,那男子衣裳实在太大。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头上取下数枚发卡,将衣裳肩处以及腰身处别住,衣摆挽起。乍一看倒也能混过去。接下来,她反手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手执令牌叫开城门。 看守城之人见霜兰儿衣着华丽,不敢怠慢,忙问:“这位小爷,深夜出城,可有令牌?” 霜兰儿取出递上。 守城之人一看,立即恭敬行礼,“下官马上开城门,请稍等。” 霜兰儿心中一喜,看来令牌主人权利很大,她拉住守城之人,问道“对了,跟你打听件事。检校郎李知孝,你可认识?” 守城之人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今日成婚的检校郎李知孝?” 霜兰儿双眸一亮,点头道:“嗯,他在吗?” 守城之人疑惑道:“他今日成婚,怎会来执勤。” 霜兰儿一愣,“婚宴礼成之后,崇武门派人来传,说今晚有要务,人手不够,特调检校郎李知孝前往临时值守,戌时前可换班回家。” “没这回事啊。”守城之人摸不着头脑,不解道。 “那让我先出城。” “嗯。”守城之人应声,打开铜闸,推开厚重的城门。 霜兰儿闪身出城。她已然明白,整件事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礼成之后将她的夫君骗离家中,又劫持了她。目的是强行纳她为妾,取她的处子之血。 她飞快地奔跑着,不知何时起,她的发髻全乱了,满头青丝随风飞扬。她不甘心,瑞王妃重病,生死自有天命。王侯将相,岂能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她知晓崇武门外有一处地方常用来处死犯人,她曾与师父李宗远受人之托前去收尸过。 虽未曾谋面,可拜了天地就是她的夫君,她不能明知他有危险却置之不理。 风,呼啸而过,卷起纷纷扬扬的落叶,漫天呜咽着。 霜兰儿跑得累极,渐渐体力不支。骤然,身后传来马儿雄浑的嘶鸣,旋即,马蹄声铺天盖地如奔雷席卷。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黑压压的卫队团团包围。瞧这阵势,她心中陷入绝望。她,逃不掉。 卫队分开一条道,桂嬷嬷几步冲进来,怒骂道:“贱人!竟敢打晕我,不教训你我白活了!” 话音落下,巴掌声如珠炮连响。不一会儿,霜兰儿两颊已高高肿起。痛吗?她早就麻木了,只觉自己被打得不停地摇晃,也许是痛过头,也许是绝望令她的心一同麻木。无休止的耳光中,她的手颤颤摸索到了身旁地上掉落的树枝。约两指来宽,也许是前几天被大风从枝头刮落的,此刻正孤寂地躺在地上,像是诉说着与自己同样无奈的命运。 耳畔,咒骂声依旧。 “贱蹄子!你修了八辈子福,入王府为妾,竟然还敢跑。昏了你的头,瞎了你的狗眼!” 上百个耳光落下,桂嬷嬷打得自己都手疼,心中仍不解恨,又是一掌狠狠击落,她的手腕戴着金镯子,一用劲,霜兰儿额头被刮出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满面。 入王府为妾?侯门一入深似海,是福是祸,与谁人评说? 那一刻,霜兰儿痛极之下反而清醒过来。她作了一个决定!他们要她的处子之血。如果她不是处女了,是不是就没了利用价值,他们是不是能放过她?心中一沉,她陡然捏紧树枝。突然用力朝自己下身刺去…… 向命运屈服?还不如毁去处子之身,玉石俱焚。 那一刺,没有疼痛的感觉。比起自己肿胀的脸,这点破身之疼,又算得了什么? 夜色漆黑如山,天边阴郁的云狰狞如山。 霜兰儿慢慢倒下,气若游丝。身下一股温热的鲜血流出,沿着她的腿间,浸透她的底裤。她紧紧握拳,心底有一丝快意划过。眼前仿佛浮起爹娘的笑脸,却又渐渐模糊起来。她不知道,他们可安好?其实,她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爹娘遭遇不测……她必不会让他们的诡计得逞…… 此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卫队们闻声恭敬让开,分立两旁,后方一骑飞驰入来。马上男子用力拽住马头,立足一蹬,飞身落地。 男子背身而立,霜兰儿无力地伏在草地上,只能瞧见他绣满金龙的华服下摆。那颜色,清冷不近人情。 桂嬷嬷见了来人,忙道:“王爷,有老奴在,何必劳烦王爷亲自大驾。” 男子也不理桂嬷嬷,眼角余光瞥见霜兰儿双颊红肿,一脸血污,难辨容貌。他皱眉:“怎么回事?”本就凛冽的声音带着隐怒,听得更让人发颤。 桂嬷嬷小心翼翼道,“这……这贱蹄子不听话,老奴……老奴给她一点教训……” 男子嘴角一沉,不再作声,冷冷凝视着地上的人儿。 霜兰儿虚弱至极,轻飘飘像个纸人,她很想瞧清楚这个狠绝的男人。无奈她的脸太肿,充血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他衣摆金龙闪耀的冰冷光泽。 下一刻,男子声音如雷声隆隆滚过。 “瑞王妃需要你替她治病,本王不得已为之。本王不会临幸你,王府许你一生荣华富贵,只要你守好本分。” 荣华富贵?霜兰儿冷冷一笑。用她一生独守空房来换取?还是用无辜人的生命来换取?他以为,人人都贪慕虚荣?他以为,侯门真是每个待嫁少女真心的企盼? 桂嬷嬷瞥见霜兰儿近乎讥讽的冷笑,怒不可遏,上前踢了霜兰儿一脚,“贱人,王爷大量,原谅你私自出逃。还不快谢恩?” 霜兰儿依旧不语。 男子不再回首,只冷声道:“带回去,王妃还在等,不能耽误。” 桂嬷嬷连忙点头:“是,王爷。待老奴回去取她的处子之血。相信过了今晚,王妃便可痊愈。谢天谢地,王妃这么好的人,总算有救了,真是苍天有眼。” “嗯。” 男子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撩袍正欲离开。 “呵——” 一个不屑的音节,自霜兰儿纤细的喉间发出。取她的处子之血?王妃有救了,这是苍天有眼吗?那一刻,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在血肿的面容上,在无边黑夜中,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美得诡异眩目。下一刻,她字字如同雷霆万钧:“你们休想。” 男子一愣,止住脚步,终于回首,似被那凄艳的笑容所摄,怔怔道:“什么意思?” 霜兰儿脸上笑意加深,眼睛太肿太痛,无法看清他。可他本是低沉鬼魅的声音中,有一丝难察的颤抖,她分辨得清清楚楚。心中无比痛快,她拼尽全力朝他大吼:“你永远也别妄想了!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说完时,她再支撑不住,软软伏在地上。 “什么!”男子大惊失色,转身擒住霜兰儿娇小的身子。黑夜中,她了无声息,长发根根散在风中,没有生气地飘荡着。此时,他想起适才她的眼睛,绝望中满是漠然,那是对生的一种漠然。 “呀!糟了!”桂嬷嬷大叫起来,“她下身都是血……血已经干了……真的来不及……”她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霜兰儿竟刚烈至此,女子自毁处子之身,毁去一世清白,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啊。 男子一脸茫然,突然浑身一颤,手一松,任凭霜兰儿从他手中滑落,滑过他华贵的衣袍,滑过他的鹿皮靴,最终跌倒在地。 霜兰儿早已昏迷,坠地后一动不动,弓着身子,安静地伏在草丛中,像是只受伤的小兽,依偎在大地的怀抱中,见者生怜。 天边,月光终于将厚重的云层撕开一道口子,漏下几缕寥落的光芒,映照上她苍白的容颜,隐约可见道道泪痕划过。 男子久久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其余之人,皆晓得他的脾气,不敢插话。良久,他的声音再没有波澜起伏,只道:“带她回去。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违者杀无赦。” 第二章 灭门惨案 昏迷十多日,霜兰儿终于醒来。正值清晨,雨淅淅沥沥下着。她起身坐在铜镜前,镜中倒映出一张苍白的容颜,脸已然消肿,恢复从前的容貌,只余额头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她不禁惊叹王府中伤药的奇效,若是民间,至少一个月才能消肿。 宫女小夕上前替霜兰儿梳发。 霜兰儿低低拒绝:“不用打扮,这样就好。” 小夕面有难色,“可是,兰夫人您现在要去觐见王妃。” 兰夫人?霜兰儿微微一叹,起身朝门口走去,“无妨,去打把伞来。” 伴着一路淅沥的雨声,霜兰儿跟随小夕在硕大的王府中转过一弯又一弯,穿过一处又一处精致的园子。这里,层层叠叠的景色都被朦胧烟雨笼罩,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个华丽又虚幻的牢笼。 走了很久,她们来到一处青竹绿水环绕的雅致别院——可园。亭台楼阁建在小湖中央,走过九曲桥,便是王妃秋可吟平日宿塌之处。 桂嬷嬷候在门前,见霜兰儿走来,轻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王妃等你,果然是下贱人家出生,不识好歹!” “桂嬷嬷,不得无礼。兰儿妹妹初来乍到,又不识路,迟了情有可原。”清雅的声音从屋中飘来,淡然高远,仿佛是宁静的山涧正流淌着的一汪清泉。 霜兰儿跨入房中,落地时只觉脚下细腻无比,好似踩在棉花之上。她疑惑望去,当即怔在原地。地上铺满浅蓝色的西域地毯,蓝色缠枝纹,白莲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在她脚边,栩栩如生,仿佛置身莲塘花海。西域地毯,何其珍贵?整个房间都铺上,奢华到了极致。 前方之人似注意到霜兰儿的惊叹,徐徐开口:“兰儿妹妹不必惊讶。我身子素来弱,王爷怕我走路会摔着,所以这些毯子,是他不辞辛苦从西域运回来的。来吧,兰儿妹妹请上座。” 霜兰儿顺着声音抬头。目光的尽头,一名蓝衣女子横卧在素白的软榻上。虽只是远远瞧一眼,足以令她震撼。眼前女子若说是仙子下凡也不为过。细细的弯眉,像是浩瀚江水中两叶扁舟,意境飘摇。秀挺的鼻,若烟雨中的青山远黛直立。一点红唇轻动,仿佛花中之王牡丹缓缓盛开。美则美矣,只可惜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异于常人。 霜兰儿叹了口气,这样柔美的女子,难怪瑞王捧在掌心里呵护。 此时,可园中的宫女丹青上前,领着霜兰儿入座。另一名宫女着墨捧着白玉托盘走来,盘中放着一盏清茶。 霜兰儿立即明白,新人要给正妃敬茶请安。正待伸手去接,秋可吟却阻止道:“着墨,繁文缛节,我素来厌恶。自家姐妹,何必见外。” 霜兰儿愣了愣。 秋可吟微笑道:“兰儿妹妹,我叫秋可吟,人前你唤我声王妃,无人之时,叫我可吟便好,我只大你两岁。” 霜兰儿表情僵硬,客气一笑。视线落在秋可吟华裳微立的领口,脖颈处系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琉璃,衬得秋可吟肌肤泛出蜜色光泽。奢侈华贵!她心底不屑。同人不同命,秋可吟的宠爱要用她的牺牲,用无辜之人的命来换取。造孽之深,即便换来性命,秋可吟受得起吗? 秋可吟见霜兰儿一直瞧着自己衣裳出神,转头吩咐道:“丹青,将上次风老板送来的衣裳首饰都拿来,兰儿妹妹是王爷的人,怎能打扮得如此素净。” 丹青皱眉“那是王爷特意为王妃订制的。” 秋可吟素手拂过袖口绣花,垂眸叹息道:“兰儿妹妹与我身量差不多,都是身外之物,我这副破败的身子,能活多久,要那么衣裳首饰作何用……” 丹青红了眼眶,道:“王妃,您可别说这种话,奴婢听得揪心。奴婢这就去取。”不多时,她从里间捧来衣物,撂在霜兰儿面前,冷道:“拿去,王妃赏你的。” 霜兰儿不做声,心底却在冷笑。她若贪图富贵,何故逃跑?秋可吟明知她自毁处子之身,没了药引,为何厚待她?莫非自己还有别的利用价值?此刻她很想知道秋可吟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药。 秋可吟缓缓抬头,眼波将流,盈盈浅笑道:“丹青,挑上一套给兰儿妹妹换上,看看是否合身。” “是,王妃。”丹青应着,请霜兰儿入里间换衣裳。 霜兰儿也不拒绝,大约过了一炷香。她换了身桃粉色宫装,自内堂走出。娇小的身躯裹在内外两层浅粉和深粉的宫纱中,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众人皆愣住,只觉一树一树桃花在眼前盛放。 秋可吟亦是震惊,竟情不自禁走下软榻。久不着地的双脚落地时软了软,险些跌下去。丹青眼快,连忙上前扶稳她。她挥开丹青,踉跄两步终于站稳。 谁说,人不靠衣装?此时的霜兰儿,已与刚才判若两人,莹白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粉红,如朝霞映雪。飞扬的眉,晶亮的双眸,眸中光芒如月射寒江,慑人心魄。 秋可吟不自觉地收拢双拳。这样的容颜,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蓬勃朝气,现下尚是素颜,若加以胭脂水粉精心描绘……她简直不敢想象,霜兰儿会有多么慑人夺目。她一直以为霜兰儿只是小家碧玉,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可她没想到……霜兰儿与众不同,美的别致,好似冰天雪地里、石岩缝壁中,横生出一朵馨香兰花。孤傲迷离,不用攀比,转瞬间已靠自己独特的气质,艳冠群芳。 天!她究竟将怎样危险的人弄进王府中。王爷此前差点就临幸了霜兰儿。万一日久生情,她该怎么办…… 此刻,天际陡然响起“轰隆”声,碾过可园屋顶,将瓦片都震得一同颤抖。 雨下得更大,“嗒嗒”声不绝于耳。 秋可吟极力克制着眸中“突突”窜起的火苗,面上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突然,她朝前奔了两步,握住霜兰儿双臂。因着全力,她一下子就将霜兰儿胸前衣襟扯开,露出里边丰满的轮廓。她眸中划过不甘之色。霜兰儿不止样貌独特,身材更是出奇得好。掩在罗裙中的双腿修长匀称,水蛇般的腰肢,不足一掌而握,胸前更是丰满妖娆。她是女人尚且惊叹,若是男人,瞧见怎能不热血上涌?最重要的是,霜兰儿身体健康。 那一刻,秋可吟仿佛魔疯般,握住霜兰儿的手不停地颤抖。她要的就是朝气蓬勃的健康啊,没有身子,她空有美丽有何用?可是,霜兰儿竟自毁处子之身,不愿救她,教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霜兰儿低头望着瑟瑟发抖的秋可吟,见秋可吟将自己手臂都掐出浅紫色的痕迹,疑道:“王妃,怎么了?你能不能放开我?” 秋可吟美眸涌起白雾,慢慢抬头,微笑道:“没什么,你真的很美丽,真的……” 话音刚落,几乎在同一瞬,霜兰儿只觉秋可吟身子一软,直直倒向她怀中。突如其来的冲撞,令她与秋可吟一道向后倒去,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不慎,秋可吟倒下时额头撞到了案几一角。 霜兰儿倒地之后,迅速翻身坐起,目光瞥见秋可吟紧闭的双眸,流血的额头,惨白的唇色时,心底“咯噔”一下,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妃!” “王妃!” 两声惊呼交错响起,是桂嬷嬷和丹青,没多久着墨也闻声跑来。 桂嬷嬷几步上前,抱起秋可吟的同时,一脚便踹在霜兰儿脸上,用力之猛,霜兰儿好不容易才消肿的脸瞬间又肿胀起来。 丹青亦是骂道:“贱人!你对王妃做了什么?王妃好心送你衣裳首饰,你恩将仇报!狼心狗肺!”说罢,她上前揪住霜兰儿长发,拳打脚踢。 桂嬷嬷将秋可吟抱至软榻安顿后,一边吩咐着墨去唤太医,一边加入打骂霜兰儿。 “你刚才对王妃做了什么?你快说啊,王妃为什么突然昏过去?” 霜兰儿伏在地上,咬牙忍受她们恶劣的拳打脚踢。眼角余光瞥见秋可吟无力垂落在软榻边的手。她心念一动,右手悄悄缩回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捏在两指间。她是医女,总是习惯别一两枚金针在内衫袖口,以备应急时对病人施针。目光锁定在秋可吟手腕阳谷穴上,她一言不发忍受着疼痛,静静等待机会。如果秋可吟假装昏迷,那她只需扎下一针,就能令秋可吟立即醒来。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霜兰儿以为是太医到来,看准机会,猛地扑向秋可吟,眼看着手中金针就要刺入秋可吟手腕上的阳谷穴。哪知…… “可吟!” 男子的呼唤,夹杂着深情、急痛与隐忍。 霜兰儿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下一刻秋可吟已被男子打横抱起。这一次,瑞王爷留给她的依旧是一抹背影。他满心都惦着怀中女子,入来之后根本未瞧她一眼,大概也不屑瞧她。而她依旧只能瞧见他衣裳背后腾云欲飞的金龙。耀眼夺目的金龙是皇家象征,浅黄色的朝服也只有他这样高贵的身份才能穿。 桂嬷嬷发现了霜兰儿刚才的小动作,上前将霜兰儿右手迅速反扣。 霜兰儿手腕一酸,金针无声地没入柔软的地毯之中。 桂嬷嬷上前捡起金针,双目瞪若铜铃,不可置信地吼着:“贱人,害王妃昏倒不算,竟还想谋害她?” 丹青亦道:“王爷,王妃好心送霜兰儿衣裳珠宝,奴婢给霜兰儿换上后,霜兰儿先走出房间,奴婢只是整理下柜子的功夫,这贱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奴婢出来时,王妃就昏倒了。” 桂嬷嬷附和道:“王爷,此贱人心术不正。王爷断不能心软,定要好好治理她!” 男子望着怀中昏迷的人儿,惨白的容颜,羸弱的身子仿佛无根的浮萍在水中飘荡。他拧了拧眉,神情纠结。 桂嬷嬷见状,立即怂恿道:“王爷,将她乱棍打死!” 丹青亦想附和:“王爷……” 不想男子低喝一声,“够了!本王做事何时轮到你们插嘴?都给本王滚!太医呢?还不去催!”语罢,他腾地立起,抱起秋可吟往内室奔去。 当最后一抹金色即将消失在珠帘背后时,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 “至于兰夫人,罚她跪在门外,直至王妃醒来,弄清真相再行处置!” 跪到王妃醒来…… 霜兰儿听罢,望着眼前消失的金色背影,轻哼一声,神情写满不屑。侯门之中,动辄私刑,她早有耳闻。眼下看来,果然如此。 当霜兰儿跪在门口时,雨出奇般地停了,太阳很快露脸。一道弯弯的美丽彩虹,气势雄伟地横卧天际,仿佛在她身后的小湖之上搭起了一座七色绚烂的桥,一端在她身后,另一端却似绵延伸向了天边。 迷蒙的彩色,辉映着湛蓝的天空,如梦如幻,遥遥望去,仿佛展开一条路,正指引着遗落凡间的仙子前往仙境一般。 桂嬷嬷心思歹毒,让霜兰儿跪在鹅卵石小路上。霜兰儿并不是没有跪过,小的时候,她因着调皮,教导严厉的爹爹也罚过她。只是,跪在鹅卵石上这般歹毒的方式,她还是第一次领教。不下雨并不是老天眷顾她,雨后格外地热,日光灼烈逼人,热浪滚滚而来,鹅卵石都被晒得滚烫。她双腿已是麻木,汗水从脸庞上汩汩流下,衣裳湿了又干。 她其实早就忍受不了了,疼痛如蛇一般四处游移蔓延。日光越来越烈,可她却觉得自己一阵一阵发冷。凭着医者直觉,她知道,此刻她一定是伤口发炎引起高烧了。 她很想昏倒,只要倒下,一切痛苦就结束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她不愿意,不愿屈服在这些权贵的淫威之下。也许,在他们眼中,她的命若蝼蚁。可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有尊严。 渐渐,她身子更重,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她依旧不屈服,凭着坚强的意志挺住,她一定要挺住,直至秋可吟醒来。 宫女小夕一直陪在一边,她担忧地望了霜兰儿几眼,渐渐局促不安,小声道:“夫人,奴婢去帮你拿些水来。” 霜兰儿漠然跪着,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般。 小夕更担忧,过了会果然端了一碗水来,刚想将碗递至霜兰儿唇边。哪知桂嬷嬷突然出现,一扬手将瓷碗打翻。 小夕怯怯道:“桂嬷嬷,我……” 桂嬷嬷刚想煽小夕一耳光。 霜兰儿冷声喝道:“住手!” 桂嬷嬷笑得猖狂,“你是在叫我住手?” 霜兰儿骤然抬头,用力盯住桂嬷嬷笑意横生、满是皱纹的老脸。晶亮的眸中,似有熊熊火焰燃烧,如利刃直刺而去,想将人千刀万剐。 桂嬷嬷被霜兰儿凌厉的目光震慑,竟有些害怕,一时愣住。很快她又懊恼地哼了一声,想她在宫中跌打滚爬几十年,怎会怕一个初出茅庐的贱人?她讥讽道:“你瞪着我干嘛,一会儿王妃醒来,有你好受的。”到底没敢打小夕,她小夕骂道:“小蹄子,才几天就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你想给她喝水?还不给我滚!” 小夕惊惶跑开,桂嬷嬷亦是狂笑着离开,那笑声尖锐刺耳,在可园上空飘荡许久。 霜兰儿依旧跪在鹅卵石地上,高烧的身子连带神经一同麻木。 偶尔,三三两两的宫女经过,窃窃私语着。 “那就是兰夫人?” “真可怜,脸肿成那样,肯定很痛吧,还要跪着。” “你还同情她?她可毒了,竟然想害我们温柔善良的王妃,只是罚跪太便宜她了。” “真的啊,王妃那样好的人,她怎么下得手去害,真是狼心狗肺。王妃要不要紧?我真的担心。” “我也很担心,王妃真是个好人,从不苛刻下人。真想不通,这样好的人,为何会得重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上天保佑,但愿王妃能痊愈。” “喂,你说王爷这种时候怎会突然纳妾?我以为,王爷对王妃那么痴情,断断不会纳妾。实在看不出兰夫人哪点比得上王妃?难道……王爷真的变心了?” “去去,胡说八道!王爷才不会变心呢,王爷与王妃天作之和,神仙眷侣。听说王爷纳妾是为了给王妃治病。也许兰夫人身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吧。” “真的啊……不过就算有什么奇特之处,偷偷将她弄来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正式纳为妾?” “你懂什么?眼下什么时候,太子重病卧床,王爷岂能有差错,落人把柄。” “哦……” 两个小宫女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楚。 霜兰儿跪在地上,在烈日暴晒、高烧不退双重折磨之下,本是昏沉的头脑骤然清醒。 “太子重病卧床,王爷岂能有差错,落人把柄。”这句话,好似一枚巨石投在她心湖之上。是!如今她的命运被他人掌握,她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她没有了家,拜堂成亲的夫君连面都没见上就惨死崇武门。她什么都没了,唯一有的就是满腔热气与不屈。 再难她也要试一试。 她,定要再次逃出这个牢笼。 过了很久,西天被落霞尽数覆盖。着墨从屋中走出,怜悯地瞧了霜兰儿一眼,上前将霜兰儿扶起,柔声道:“兰夫人起来吧。王妃醒了,已经和王爷说过,王妃只是突然晕倒,与你无关。兰夫人,你受苦了。” 霜兰儿不着痕迹推开着墨,用尽全力撑住一旁九曲桥栏杆,勉强动了动,可惜两腿不听使唤,跌倒在地。 着墨又欲上来相扶。 霜兰儿依旧拒绝,一点一点挪动着,攀着栏杆爬起来,跌倒,又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反复十数次,直至完全站立起来。 着墨素来心软,眸中覆上氤氲雾气,更咽道:“兰夫人,王妃知你无端跪了大半日,心中过意不去,所以想请你进去……” 霜兰儿冷冷打断,“我想早点回房休息,麻烦你跟王妃说一声,我改日再来拜访。” 着墨注意到霜兰儿面色潮红,伸手探了探霜兰儿额头,惊呼道:“天啊,你发烧了,我去叫太医来看看。” 霜兰儿摇摇头,转首望一望漫天绚烂霞光,喃喃道:“我本就是医女,会照料好自己的。”言罢,她一步一垮离开可园。 着墨望着霜兰儿娇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如血夕阳之中,一行带血的足迹留在地上,那是久跪在地膝盖磨出的血痕,想必此时伤口撕裂,鲜血一路渗至鞋底。 那样的脚印,时而深,时而浅。突然,前方的霜兰儿踉跄了一大步,几乎跌倒,着墨的心亦是随之狠狠一揪。所幸霜兰儿又坚强地支持住了,身影终消失在转角处。 数日后的夜晚,夜风吹散所有的云,明月如盘,瑞王府中格外静谧。 偶有风吹过屋檐,铃铛轻响,伴随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蝉鸣,寂静中听得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失火了!失火了!” 突然,尖锐的喊声划破夜空,像是谁骤然打碎一整面镜子,碎片纷纷溅起,又落了满地。 瑞王府中人全跑了出来。熙园上空黑烟直冲云霄,风助火势,整个熙园熊熊燃烧起来,空气之中皆是焦炭味混着尘土的气息。 王府中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此时,王府统领奉天指挥有序,一队卫队将装满清水的桶,一遍遍地往“突突”窜起的火舌上浇去,另一队卫队堵住火焰扩散的去处,避免其他园子跟着遭殃。 所幸火势渐小,损失不大。 一众宫女们松了口气,开始窃窃私语。 “熙园?不是新来的兰夫人……” “咦,怎么没看见她人,该不会还在里面?” “听说兰夫人病了好久,只怕没力气逃出来。” “哎,谁让她想害王妃,你看这报应不是来了。活该!” 奉天听到众宫女议论,剑眉拧成死结,大声喝道:“众军听令!继续灭火!园中可能还有人,我进去搜,你们原地候命!”说罢,他头顶一件湿衣,足尖一点,踏着浓烟飞身直入火焰中。 就在瑞王府因救火乱作一团、大门敞开时,谁也没注意到一抹娇小的身影飞快地逃出王府。 出了瑞王府,霜兰儿一路狂奔。清爽的夏风迎面扑来,她突觉连日来的高烧被这样的风一吹,当即热度全散了。原来,自由的感觉这般好,连呼吸都觉得特别顺畅。 明月悬在天边,幽幽照亮前方。 霜兰儿飞快地奔跑着,时间有限,一旦瑞王府中的人发现她不在熙园,很可能立即率兵出来寻她。而他们肯定知道她想要去哪里。纵是再危险,纵是很可能被他们再次抓回!她也一定要去那里!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检校郎李知孝的家,是她的家。还有爹娘所在的大柳巷四方宅,都是她的家。 瑞王府位于上阳城西北方,龙脊山脚下,是整个祥龙国权贵聚居地。而她爹娘所在的大柳巷位于城西柒金门处,相较李知孝的家更近些。 她偷偷跑回大柳巷,与她预想的一样,家中空荡荡无人,一切摆设还是她出嫁那日离开时的模样。爹娘房中,剩下的两包药还在五斗柜上摆着,显然他们参加她的婚宴后就没回来过。 此刻,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凝望四周,神情皆是茫然与无措。 时过子时,夜风骤起,呼啸而过竟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痛感。皎洁的月光从破旧的窗缝间投射进来,寂寥地照在她身上,仿佛披霜戴雪。 她十指紧扣,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犹觉得不够痛。突然,她转身跑开。 夜风更大,她单薄的衣裳猎猎翻飞。耳垂之上,翡翠耳环在风中呖呖作响,珠玉相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心头烦躁不已。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只愿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她突然想起:有一日,爹爹拿着铲子,在院中树下挖出一个小坑,“兰儿,这坛杏子酒是你娘亲手所酿,爹爹今日埋下封存,来日等你出嫁再取出来。” 爹娘温和的声音尚在耳畔回响,可如今他们身在何方?人间还是地狱? 霜兰儿飞快地奔跑着,从城西柒金门跑至城南的尚终门,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然而到达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彻底惊呆。 这里还是她的家吗?若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李知孝的家位于街口,平素最热闹,眼下变成一片焦木和破瓦,门窗全部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黑猫在木梁上蹲着,看到霜兰儿来,立马“喵”一声,弓身跳开。 废墟像坟墓一样安静。 霜兰儿一直呆呆站立,夜风刮痛她的双眼,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痛难言。叫她怎能相信,不到一个月前,花轿曾将她抬至这里,她记得门口热闹极了,围满了人,大家笑着,闹着,庆祝着。可现在呢? 东方的天空撕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太阳终于露出来,眼前的景象却更破了,狰狞无比。一名早起拖着空板车的老者经过,望了望立在废墟之上霜兰儿,叹息一声。 “惨啊,真是惨!新婚却发生灭门惨案,全死了,一个都没能活……” 胡子花白的老者摇摇头,拖着破旧的板车离开。他并没注意到,立在废墟上的女子,双肩猛地颤抖了下,旋即握紧双拳。 第三章 无耻府尹 祥龙国是有两百年历史的大国,经济繁荣,民生富足。当今皇帝龙啸天,是祥龙国第十位君王,现年六十八岁。当朝太子为皇后所出,二十年前便受封太子,现年四十五岁。 本来,日后太子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人都道,二十年太子都当了,还能有啥变数?可谁曾想天不佑人,如今太子竟是卧病在床,民间传言道是肺气虚弱、肝火过旺所致。而太医治病,素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用的都是最保守的药方。太子的病情不见好也没再加重,一直拖着,算算至今卧榻也有一年半。 国之太子,民之根本。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何人继承大统?朝臣蠢蠢欲动,又悄悄掀起夺位之争。呼声最高的,自然是端贵妃所出的瑞王。 民间传闻,瑞王容貌俊美无双,才华横溢,骑射无一不精通,颇得皇帝龙啸天赏识,又正当二十五岁,风华正盛。自然比久卧病榻的太子更受朝臣拥戴。一时间,原太子门下众官纷纷暗中转投瑞王麾下。 上阳城,是祥龙国都城所在,北有龙脊山,南有玉环山,中间一道慈溪横穿流淌而过,可谓是环绕在青山绿水之间,大气之美,浑然天成。 上阳城有着八处城门,一至早上,八处城门皆开,入城做生意的人们有秩序地入内,繁荣景象,极是壮观。 日复一日,上阳城中热闹忙碌,直至黑夜降临,川流不息的人们早就忘却曾经发生在尚冬门的惨剧,依旧过着繁忙的生活。今日亦然。集市中心,店铺尽数开门,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拥你,人生鼓噪,杂音喧天。 就在这时,“哐啷”,“哐啷”两声铜锣响起。有官差高喊,“府尹大人循街,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街市顿时安静。所有小摊立即收拢东西,后退数步,让出中间笔直一条道来。在百姓心中,上阳府尹是个难得的好官,体恤百姓,鼓励商贸,做了许多实事。 不一会,两个高举着“回避”和“肃静”木牌的官差率先走来,后面跟着一顶蓝色四人抬软轿。软轿两旁约有二十名官兵护行,手持大刀,表情严肃。 百姓清一色自觉地后退至店铺门前,他们小心又好奇地望向软轿,谁都希望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清官——上阳府尹。 可惜软轿布帘紧闭,他们只能瞧着华丽的轿撵从面前走过,却无法一窥真容。 突然之间,一名白衣女子推开重重人群,疾步冲向府尹软轿。 日光猛烈,照得地面好似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有人意欲冲撞上阳府尹。一瞬间,二十名官兵冲上前来,排成面对面整齐两列,他们高举手中大刀,锋刃彼此相交,形成一道银光闪耀的刀桥。 众人皆屏住呼吸,齐齐望向那名女子。 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衣衫,如缎墨发垂至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甚至没穿鞋,赤着足一步一步走向那刀光架起的桥。 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森冷阴寒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望向女子赤裸的双足,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此刻却满是鲜血与伤痕,她仿佛走了很久,双脚磨满血泡。双手高举齐眉,她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每一个人的眼。 眼下状况并不常见,这叫做拦轿告状。白衣女子手中所捧的血书定是诉状。 霜兰儿精疲力竭,高烧未退,脚上磨满血泡,十指指尖皆是写血书划开的伤口,这些伤口并没愈合,几缕鲜红正沿着她高举齐眉的手腕一路滑下,染湿素白的衣袖,直至滴落于地。 青石板路上,偶有细碎的石子,棱角锋利,戳破她脚上的血泡。汩汩鲜血流淌下来,而她就这样,脚踩着自己的鲜血一步一步走着,穿过刀桥,来到软轿面前。似再支撑不住,她膝盖一软,双膝落地,俯首一拜,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上滑下,在空中带过一道美丽的黑弧。 “民女霜兰儿,状告瑞王强纳侍妾,杀人灭门!” 静寂的大街之上,众人怔怔望着霜兰儿,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一刻,她的侧影挺直孤傲,容颜若幽兰不染尘世,好似落难凡间的仙子。 软轿门帘之上的铃铛细细作响,打断此刻的宁静。门帘缓缓卷起,扣在一旁金钩之上,里面的人露出一双豹纹靴以及藏蓝色官服一角,那人轻轻动了动,声音淡淡的:“呈上来。” 霜兰儿本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官官相护,更何况她要状告当朝瑞王。她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这才冒险一试。此番听上阳府尹愿意收下诉状,心中一喜,两步上前递上诉状,恭敬道:“请大人过目。” “嗯。” 一个懒懒散散的音节自轿中飘出,无波无澜,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在意。 声音有些熟悉,霜兰儿稍稍抬头,看清上阳府尹的容貌。她一惊,当即怔住,竟然是他!尚未反应过来,她手中一空,血书已被他取走。她依旧愣在那里,怎也想不到上阳府尹竟会是他!上次崇武门相遇,她只是匆匆一瞥。当时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远没此刻清楚看见来得震撼人心。 她想,也许他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男人。容颜似浩瀚无边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刹那间辉映苍穹,令天地万物皆失色,百花皆羞。她从不知道,男子貌美原可胜过女子万千,当真是绝代风华,夺目慑人。 此刻他身穿藏青色官服,端坐在轿中。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压在薄纱官帽之下。狭长的眼梢带着不经意的笑,神态间皆是散漫与不羁。他的官服胸前绣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衬着悬挂的东珠熠熠生辉。只是明珠光华亦在他超越凡尘之美下黯然失色。 这样的气质,狂傲不羁,太过邪气。 霜兰儿依旧愣住,脑中胡思乱想起来,此人美则美矣,可她总觉得面前之人更像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一包草,实在难跟公堂之上不畏强权的清官联系在一处。若说他是个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她立即点头相信。 龙腾见霜兰儿微微皱眉,自如一笑,问道:“你叫霜兰儿?可是兰花的兰字?” 他的声音绵长却不乏磁性,软软似能酥至人的骨子里。霜兰儿依旧处于惊愕中,全凭意识回答:“是,霜降的霜字,兰花的兰字。” 龙腾懒懒斜靠一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官帽编绳,在指尖绕来绕去。突然他凤眸一勾,戏谑道:“怎样?看够没?该不会又想扒了我身上这件衣裳吧。很可惜,光天化日的。其实,我也挺想咱俩发生点什么。毕竟这么多观众,很刺激呦。” 他前面半句话令霜兰儿想起那晚胁迫他脱衣的一幕,脸腾地一红。可忽听得他后面半句,又觉得可气。这人太不正经。 呈上诉状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缘何,这种慌乱无措的感觉在瞧见面前男子的戏谑微笑时,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坏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却让她劫持了他,还放她离去。他会帮她吗? 脚上、指尖的疼痛令她想起家中惨案,想起自己承受将近一月的屈辱。她的情绪突然崩溃,泪花卷起柔美的弧度,“扑簌”滚落,有的落至她浓密的发间,像是缀上珍珠;有的落至地上,与她脚下血痕交织一片。 她哭得小声,哭得隐忍。四周似被这样安静的哭泣感染,她低低呈情:“大人,民女霜兰儿,家住柒金门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从七品检校郎,名唤李知孝,家住尚冬门街口。七月初一,民女与检校郎大婚,谁曾想……” “等等。好复杂的案情啊,我听得有些头大……你等会再讲。”龙腾突然打断霜兰儿的话,状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胜其烦。 霜兰儿愕然,她还没开始细说,这就复杂?他这就头大了? 龙腾目光扫过霜兰儿满是泪痕的小脸,渐渐下移,最终停在她一双裸足之上。雪白小巧的双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见脚底血痕,仿佛红蕊白瓣的莲花幽幽盛开。 美,真是美,少见的美足。龙腾托起下巴,细细品赏一番,唇角浮起一缕莫测高深的笑,突然扬一扬手。 官差立刻会意,上前将霜兰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只用一手,轻轻一扣就将霜兰儿擒住。 霜兰儿被反扣住手,只得弯下腰去,她挣扎着抬头,“大人,这是何故?” 龙腾懒散地自轿中跨出。 一众百姓见有动静,纷纷翘首想一睹他的真颜,只可惜有团团围住的官差挡着,无法看清。 龙腾望着霜兰儿倔强的小脸,益发散漫不羁,尾音拖得长长的,“大胆刁民,你说你是霜兰儿,可有凭证?” 霜兰儿不解:“这还要凭证?” 龙腾撇了撇唇,“你的身份文牒呢?” 霜兰儿怔住。是呵,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会将身份文牒带在身上。眼下只怕已随着李知孝的家化作灰烬。她想了想道:“身份文牒我弄丢了,可是官府档案应该可查。” “呵呵。”龙腾双眸微眯,左晃右晃看着霜兰儿精致的小脸,觉得十分满意。他浅笑道:“官府确有档案,可这个人已经销户。哦,你也许不明白,那我说得清楚些,销户的意思就是:霜兰儿已经死了。祥龙国再没这个人。” “怎会?我明明还……” 龙腾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兰儿耳畔,有意无意将热气吹在她颈中,“你怎么证明?本官前阵子倒是听说霜连成和李知孝定了通敌叛国的死罪,三司定的案,罪证确凿。” 通敌叛国!霜兰儿惊呆了,仿佛晴天霹雳,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如何能叛国?瑞王将他们全家赶尽杀绝,还要扣上这么大的罪名,背负一世骂名,真是狠毒至极。通敌卖国之罪,十恶不赦,即便有冤也无人敢申。即便街坊邻居认出她,恐也不敢上前相认。谁愿与通敌之人有牵连?众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好毒辣的计谋,彻底断绝后路。她脚下一软,几乎站不稳。 龙腾退后一步,面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他微微握拳,血书在他手中瞬间化作粉末。松开手掌,他优雅地掸了掸灰,淡淡道:“此女赤足披发,行为疯癫,定是神志不清。来人!将这疯子收监,待本官细审。” 收监?疯子? 霜兰儿无力喊着:“不……”她心中希望尽数落空,难道这就是公正清廉、不畏强权的上阳府尹?重病、奔波、绝望三重折磨下,她眼前一黑,再没知觉。 是夜,闷热潮湿的牢中,铁栏杆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森冷骇人。 石榻之上,一名女子正昏睡着。突然,她翻了个身,纤细的手臂探向枕头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她雪白的手腕,腕上一只银镯子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龙腾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目光落在那镯子上,镯子看似年代久远,没有花纹,也许是她娘亲留下的。 霜兰儿幽幽醒转,睁开眼,瞧清楚自己置身大牢,心中顿时绝望。她一动不动,只睁大双眼看着牢顶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觉得自己好似那受困的虫儿,愈是挣扎愈被紧紧缚住,只能等待宰割。 龙腾起身,将一碗药端至霜兰儿榻边,“你醒了,趁热将药喝了吧。” 霜兰儿偏头一边,半响才道:“怎么?杀人灭口这种事还劳大人亲自动手?”她早知他坐在不远处,她不想理他。他无非想逼问她,还有什么瑞王的证据等等,他好像销毁血书一样毁去。 龙腾坐回石凳,笑得妖娆,“这只是退热药。对美人我向来怜惜,怎舍得你死呢?况且我还没尝过你……”他故意停一停,又问:“郎中说你病了很久,怎么,你不是医女?治不好自己的病?” 霜兰儿本来面朝石壁,听见他这话才转回头坐起身,疑道:“你知道我是医女学徒?”问完后,她似突然明了,冷笑道:“哦,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呵,明人不说暗话,你准备何时将我交给他们?” 龙腾轻轻摇头,自怀中取出一枚香囊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一股药香,这东西是你的吧。” 霜兰儿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 龙腾飞快地收回怀中,笑得妖娆:“既然我捡到了,现在就是我的了。寻常女子都在香囊中放花瓣,会放药草恐怕只有你这个医女了。”顿一顿,他又问:“你只是伤口感染引起高烧,为何王府中的太医都治不好?瑞王任你卧病在床?他真是不懂欣赏,冷落美人。” 说到“美人”二字,龙腾视线落在霜兰儿领口露出的肌肤上,笑得邪魅,“不过,要是换了我,也会让你下不了床……换种方式下不了床……呵呵……” 霜兰儿不悦地皱眉。这纨绔子弟当真好色,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端起药碗,凑至唇边,药的成分果然是退烧药,这个纨绔子弟并没有要加害她。徐徐咽下两口,她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是内热引起高烧,每每王府太医给我开药,我都会悄悄服下些热性药草,与寒药药效相抵。故以高烧不退。” 牢中烛光闪烁。 龙腾扳弄着自己的指节,眸中倒映着烛火,沉思片刻后,慢慢开口:“装病才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纵火逃离王府?” 霜兰儿一愣,美眸圆睁。 龙腾道:“不用奇怪,瑞王府走水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向上阳府尹上报。我只是猜测。不然怎会这么巧?王府守卫森严,你怎么逃?” 霜兰儿紧紧攥住袖子,苦笑道:“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最终还是落入你们手中。大人不用在此与我周旋,要杀要剐,请便。”语罢,她将药一饮而尽,不再理他。时至如今,她再拖着病已毫无意义,不如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机会。 龙腾注视着霜兰儿倔强的侧颜,长发如锻,愈发衬得她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可人。她高烧未退,双颊红得异常,像是两抹艳丽的彤云。说真的,她的侧影很美。弯眉上扬,有着坚韧的弧度。睫毛长而弯曲,轻轻眨动间透着灵气。很难想象这样灵动的女子竟出自小门小户。 气氛凝滞片刻。 龙腾突然道:“瑞王是何身份?当今四皇子,端贵妃所出。八岁受封瑞王,统六郡三辖区所有事宜,领数十万边疆大军,池中之蛟,人中之龙。他做事雷厉风行,从不落人把柄。上阳城中多少名门望族的妙龄少女都想嫁给他,莫说为妾,恐怕为奴婢也愿意。你说,上阳美女万千,他为何偏偏看上你?还为了你,杀人夺妻。谁会相信?”他刻意停下不再说,端起一旁的茶盏,用盖碗撇去茶叶泡沫,啜了一口茶,留出时间让霜兰儿细细思考。 霜兰儿双肩微微一颤。是的,她的事匪夷所思,谁会相信?只会以为她是疯子。心生怨恨,她将唇咬出血来,猛地望向他:“你是上阳城父母官,内中隐情自有官府去查!我怎会知晓巨细?” 龙腾转身,背对着霜兰儿,再看不清表情,“可我凭什么帮你?”下一刻,他翩然转身,视线又落在霜兰儿娇小玲珑的身段上,眸中隐有暗火燃动,邪气笑道:“帮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给他什么好处?霜兰儿愣住。 牢中烛火“劈啪”乱跳,将龙腾颀长的身影映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之上,影子带着锯齿边,看着竟觉得有些诡异。 他灼热的目光似将她的衣裳扒了几遍,半响,霜兰儿咬唇道:“我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以百姓苦难为己任。想不到做事……也是要给予好处的。” 龙腾喉结轻轻滚动,一步横跨至霜兰儿面前,俯下身去。 霜兰儿被他逼得贴上墙壁,他的薄唇近在咫尺,她吓得不敢呼吸。 龙腾满意地看着霜兰儿惊恐的表情,“道听途说,至高无上的权力本就建在金钱欲望之上。所谓公正清廉,名声也可以用金钱买来。姑娘若以为我办事不求回报,那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霜兰儿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 “当然。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龙腾突然出手,一掌托住霜兰儿紧贴墙壁的后脑勺,将她拉近。 他炙热的呼吸,烫得霜兰儿脸侧微微疼。他的声音充满磁性,腻在她耳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深更半夜,我等了你这样久,又将所有人都遣退?只剩我们两个?嗯?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想和你纯聊天吧。” 他逼得太紧太近,两人没有一丝间隙。霜兰儿轻轻颔首,她再笨也懂,眼前之人已然兽性大发。她艰难道:“那案子……” “我先验货,再考虑。” “什么!” “你没得选择,不是么?”他笑得很无赖。 “在这里?现在?” “废话,这样才够劲,我就想玩新鲜的,牢里还没试过呢。” “好!”她咬牙。 他又笑,俯首在她脸颊处轻轻一啄,抬头望她的神色更媚,“真甜,我喜欢。”说罢,他毫不客气,手游移上她的腰间,再来是她光洁的背,渐渐向胸前移去。突然,他一把抓住她胸前衣襟,眸中欲火熊熊燃烧。 “等等,我自己来脱。”霜兰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她气息急促,胸口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平静。 昏暗的大牢陷入死水般的寂静。龙腾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霜兰儿,他不急,他有的是耐心跟她慢慢玩。他喜欢她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倔强的样子,喜欢她明明如惊弓之鸟却要强作镇定的表情。这些都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屈起两指轻轻扣着膝盖,闭目养神,也不催她。 时间静静流淌。 起先是“刺啦”一声,随之是清脆的“哒啦啦”声传来,那声音无比悦耳,像是一把珍珠随意散在玉盘中,又像是山涧清泉奔腾流入小溪之中。 龙腾微微一怔,他听出来了,这是撕开衣裳,纽扣掉落一地的声音。他睁眸,却愣在原地,原本的玩世不恭一扫而空,唇边飘忽不定的笑容渐渐僵硬。 这是怎样令人血脉贲张的景象啊。她只着肚兜,颈线优美,胸前饱满突出,双臂如玉藕,细腰若酒坛小小翁口,不足一握。再往下,双腿莹白匀称……他见过无数美女,也不得不惊叹,这霜兰儿即便貌无盐,仅凭身材也足以令男人疯狂。这时,他脑中窜起一个念头,若霜兰儿随便嫁了人,真是暴殄天物。换了他,没准也会像瑞王那样去做杀人满门,夺人之妻的事。 “大人。”霜兰儿适时出声打断龙腾的思绪。 龙腾回神,懊恼着自己尽胡思乱想,“你……” 霜兰儿唇角一撇,轻轻一笑。 微妙的表情被龙腾尽数捕捉,她的笑分明是嘲弄,是不屑,也是无所谓。 霜兰儿缓缓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能给大人什么好处?只有这副身子了。” 龙腾长眉纠结,等着她的下文。 霜兰儿唇角拉高,“大人怎么不过来?你方才要的不就是这个?” “我……” 龙腾生平第一次有词穷的感觉,面对着这个小女人的质问竟然无可辩驳。他的确想得到她,她的确勾起他的兴趣。可他此时竟有种被她羞辱的感觉。他终于明白,她为何要自己脱去衣裳,原是想表达她对贞洁的不屑一顾。她正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满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 他看得懂,她瞧不起自己,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贪图权势金钱美色的小人,与其他贪官没有分别。这样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想他龙腾堂堂…… “大人还等什么?民女只希望大人事后遵守诺言,替民女伸冤。”说完,霜兰儿闭上眼睛。灾难与屈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只要能告倒瑞王,替她无辜死去的家人讨回公道,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付出的是她本就一文不值、破败的身子,她根本不会在意。 生若蒙冤,生有何欢? 死若坦然,死又何惧? 死尚且不惧,其他又有何所谓?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一动不动。 此刻,时间仿佛被人拉成细线,过得极缓。 突然,有轻软的衣料落在她肩头,挡去夜冷,温暖之余,霜兰儿疑惑地睁开眼,望着立在大牢门口的龙腾,唤了声:“大人?” 龙腾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不用叫我大人,叫我龙腾。穿上衣服跟我来。” 龙腾……他的名字……霜兰儿愣了愣,虽不知他为何不再强迫自己,但她亦无处可去……匆匆穿好衣裳,疾步跟上他…… 黑夜渐渐褪去,正值黎明时分。 上阳府尹官邸。 龙腾快步返回。 玄夜立即上前迎道:“殿……”甫一开口便被龙腾以眼神制止,他立即改口:“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龙腾摆摆手,“整天瞎操心。” 玄夜此时注意到一名女子跟在龙腾身后,衣裳松垮地裹在身上,长发披散,脚上无鞋,身上隐隐染有血迹。这样子,像是方才遭受了什么一般。他愣住,难道主子惹了风流债? 适逢官邸总管方迁出来相迎。 龙腾吩咐道:“方迁,带这位姑娘沐浴更衣,安排在府中住下。” 方迁迟疑片刻,“大人,以何名分安排住处?” 霜兰儿不傻,自然看得出这名总管方迁以及那名黑衣护卫必定以为她是龙腾的女人,谁叫她衣衫凌乱,引人遐想。 龙腾转身,望着霜兰儿,妖媚的眸子眯起,笑容如朝阳般:“丫鬟。” 霜兰儿愣住。 龙腾笑得更灿烂,“还是你想当侍妾?我是没所谓的啊。” 语未毕,霜兰儿深深蹙眉。 龙腾笑着摆摆手,言语间益发孟浪,“就先丫鬟吧。哪天你要是改主意了,我的床随时为你敞开。” 霜兰儿横眉瞪了龙腾一眼。他还真是……这么多人在,说话毫无遮拦。 “是!大人。”方迁立即应道。 龙腾率先离去,霜兰儿跟着方迁入府。方迁一路絮絮叨叨:“我跟你说,想要在府衙中做好差事,首先得多看多做少说话,懂吗?不该你打听的事别打听,不该你知道的事,即便听到也不许外传。还有不该你肖想,别有非分之想……我们现在走的是整个府尹官邸的侧门。府尹前边是公堂,后边是大人处理公务以及升堂审案之处。” 霜兰儿胡乱点头,她才没有非分之想。她真不懂龙腾是怎样想的,说她是疯子,将她打入大牢,想要强占自己又突然停下,此刻又将她收作丫鬟。他时而玩世不恭地笑,有时又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看不懂,好似烟波浩瀚的大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此时,东方天际洒下淡红色的朝霞。亭台楼阁,假山小湖,隐隐能听见轻轻的舀水声。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露珠悄悄滴落土地,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新的一天开始了。霜兰儿突然心情大好,也许她的生活会迎来新的希望。她的房间安排在龙腾书房隔壁。当她沐浴更衣,小憩片刻,已是午后。伸手探了探额头,烧已退,难怪她觉得精神颇好。 按照方总管吩咐,霜兰儿来到隔壁打扫书房。 推开书房木门,一股墨香飘来,望去,一排博古架上摆满各色各样的文房四宝,有紫檀笔筒,青玉笔洗等,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放得凌乱,还有一盆吊兰,长得枝叶曼妙青葱。 霜兰儿顺手将书本整理好,又舀了一勺清水浇那吊兰。她很喜欢读书,见桌上一本书名唤《韵风》,她好奇地翻开。正想细看,忽闻书房后堂有低低的说话声。她放下书,往后堂走去,绕过一架琉璃屏风,只见彩色珠帘横在眼前,里边说话的声音益发清晰。 听声音,无疑是龙腾。 “对!就这样!” “用力,再用力!好样的!太棒了!” “对,我的小宝贝,就是这样。” 这是……霜兰儿秀眉拧紧,大白天的,他这是在……该不会是……想到这里,她立马红了脸,掉转头离开。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懒散的声音自里间传来。 “不用了吧,大人。”霜兰儿十分为难,让她进去能干嘛?看活春宫? “让你进来就进来,哪那么多废话!快点进来帮本官扇扇子。” “扇扇子?”霜兰儿听罢,气呼呼地撩开珠帘。这人真是无耻!真会享受,既然嫌热大白天就不要乱搞嘛,真是的。竟然还要她在一旁帮他扇扇子。她真想扇死他。可当帘子撩开,露出里边空空的紫檀木软榻时,她又愣住,屋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场面,除了龙腾和她,再无旁人。难道,刚才他是自言自语?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都快热死本官了,这是什么鬼天气!”龙腾并没抬头,一门心思盯着眼前瓦罐,手中拿着一根长草,也不知在罐中倒腾什么。 霜兰儿一时好奇,走近时才发现罐中竟是两只蟋蟀,形似蝗虫而小,有角翅,两长须。两只蟋蟀头项肥、腿脚长、身背阔,一看就善于角胜。一只颜色青黑,一只颜色黄紫。斗蟋蟀她略有耳闻,仁心医馆的师父李宗远也好这口,每到七八月间,师父总会跟街坊邻居一起提着灯笼,拿着竹筒、过笼、铜丝罩、铁匙等器具,出没于坏墙败壁间或砖瓦土石堆下寻找蟋蟀。 祥龙国国盛则民风渐散,官场民坊都流行这个。有不少人因此荒废政务,更有人以赌此输赢为乐,日夜沉迷。想不到这上阳府尹龙腾也有此癖好,大白天不忙政务,竟在后堂斗蛐蛐为乐。 霜兰儿撇一撇唇。这世道! 龙腾指了指身旁用来纳凉的冰,“你快扇这个冰,我热死了。” 霜兰儿不情不愿地取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起来。他真奢侈,用景泰蓝瓷盆盛冰块,冰块还精雕细琢成吉祥如意的图案,真是浪费。随着她的扇动,整个房间弥漫着清凉。 龙腾没那么热,玩得更起劲。 霜兰儿瞟了一眼,淡淡道:“别玩了,你的金翅就快被咬死了。” 龙腾用尖草将两只蟋蟀隔开,中间放上铜网,盖上青釉蛐蛐罐,望了望她,“你知道这是金翅?那另一只呢?” “白麻头。”霜兰儿没好气地回答。 “咦,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子还是行家嘛。来来来,坐下陪我玩。一个人无聊死了。”龙腾双目晶亮闪烁,兴奋地将一根尖草放入霜兰儿手心,将她拉至身边。 霜兰儿彻底无语,忍不住道:“大人,大白天你不用处理政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勤政爱民的清官?还不畏强权?为啥事实和传闻差别能这么大? “处理政务?”龙腾笑得畅快,顿一顿,突然佯装正经道:“哼,什么事都要本官处理,还要官衙书办干嘛!既然拿本官的银子,当然要帮本官干事。” 霜兰儿听罢,嘴角狠狠抽搐了下。他绝对是个昏官!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什么事如果官衙书办都能代替,那还要他这个府尹做什么?人家拿他的银子就要替他办事,那他拿朝廷俸禄却不为百姓办事,又是什么道理?真是……令人无语! 龙腾将霜兰儿拉到自己对面坐下,“快快快,金翅要养伤,我还有一只青项,让白麻头跟它杀一局如何?我逗那只青项,你逗那只白麻头如何?”说罢,他转身取来另一只白釉罐子,正准备打开。 霜兰儿皱眉阻止:“大人,白麻头刚才已厮杀一场。青项以逸待劳,未免不公平。” 龙腾想一想,道:“有道理,那我现在玩什么呢?”顿一顿,他又瞟了眼霜兰儿姣好的身段,笑得魅惑,“离晚膳时间充足,要不我们两个……” 霜兰儿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心中骂着,不玩蟋蟀和女人你会死啊!她终究没将心中所想说出来,笑着建议:“大人不如处理公务,看看有没有冤案之类?” 龙腾百无聊赖,一手撑住下巴,长长叹了口气,“天下冤案何其多。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苍天有眼’,既然苍天会管好民间疾苦,为什么要我去管?还劳心劳神的,浪费时间。” 霜兰儿嘴角又抽搐了下,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这人白生了一副好皮囊,绣花枕头一包草。苍天为啥要将惊世骇俗的容颜按在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身上,真是暴殄天物。此前,她总抱有幻想,也许龙腾只是表面纨绔,内里莫测高深。现在她已彻底否定这不着边际的想法。他千真万确,就是一个草包!不用怀疑! 她问得很无奈:“大人,既然你不想处理案子,既然不管百姓疾苦。为什么要去巡街?”其实她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若不是她轻信民间传闻,怎会傻到拦轿告状?结果碰上这么个昏官。 龙腾薄唇一勾,眸中荡漾出醉人的光芒,伸出纤长一指,点了点霜兰儿额头,“笨!当然是做做样子,不然这清官的名声打哪来?!” 霜兰儿无语,“你!那我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龙腾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怎么办——”他突然一个挺身,贴近霜兰儿。 他靠得那样近,霜兰儿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妖媚的眸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璀璨光芒之中还有两个小小倒影,那是她自己。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多了几分认真。不知为何,她心底又生出一点希望。她可不可以再幻想一下,毕竟他没必要淌这浑水,他完全可以将她送回瑞王府,何必将她带回府衙? 午后闷热难言,毒辣辣的日光照进来,一丝风也无。 龙腾突然伸出一手,抚上霜兰儿脸侧。 霜兰儿一惊,他的手拂过之处,带来一丝清凉,令她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畅。其实,他笑起来更美,眼睛弯成新月的弧度。此刻认真的表情更是迷人。 只可惜,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打破了这一刻绮丽的美景。 “我说,反正你家人都死光了,你也是个没身份的黑户。既然不想跟着瑞王,就隐姓埋名做我的小妾吧。我保证他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说完,他好看的薄唇咧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霜兰儿只觉胸口突然砸下一块大石头,憋死她,肺中就快气炸了。 什么人啊,这是?什么叫反正她家人都死光了?!这么凄惨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何等地轻描淡写。 龙腾也不知从哪端来一只五彩鸳鸯瓷碗,里面盛着冰镇西瓜。他用银勺随意一搅,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当有声。 霜兰儿正在气头上,刚要发作。不想他一勺西瓜送入自己口中。顿时她只觉清凉蜜香,口齿生津。心头突突窜起的无名火,莫名浇熄,再也旺不起来。 这个恶劣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名小官差匆匆跑来,跑得太快太急,以至于进门时没留意到脚下门槛,直接摔进来,扑在霜兰儿和龙腾面前。抬头时,他好巧不巧看见龙腾正在喂霜兰儿吃西瓜。他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大人,属下是不是打搅了……大人的好事。” 霜兰儿只差没昏倒,又是一个笨蛋。这说的什么话,你不说没人知道你看见了。 哪知龙腾更离谱,“进来也不敲门?要是撞见本官燕好怎么办?本官的女人岂不是给你这个蠢材看光了?到时小心本官挖了你的眼。去去去,重新敲门再进来。” 小官差满头冷汗直流,“小的这就去敲门。”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 霜兰儿秀眉几乎纠在一块,推一推龙腾,“他肯定有十万火急的事,你让他出去再进来,不是浪费时间嘛。” 龙腾佯装清了清喉咙,“嗯,有道理,回来回来。有什么事快说。” 小官差赶紧又回来,跪下禀道:“大人,三司的刘大人突然来访,叫着嚷着要见大人。”他说得太急,刚说一半,突然憋住,喘不过气来。 “哦,那死老头来就来呗,让欧阳书办去陪他就行了,你跑来我这干嘛。”龙腾继续吃西瓜,也不抬眼。 “不是不是,刘大人突然昏倒在堂前,像是没了气息……”小官差终于顺过气,将话说完。 “什么!”龙腾听到这儿,突然拍案而起,“这个老不死的,要死还跑我这儿来,太过分了!” 小官差好意提醒,“大人,三司一向跟我们不和。为了避嫌,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真烦人!”龙腾一边抱怨,一边向外走去。 霜兰儿跟上龙腾,“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本不爱管闲事,记得拦轿告状那日,龙腾说过,她的父亲霜连成和她的夫君李知孝皆是通敌叛国的死罪,是三司定的案,按道理上阳府尹是无权过问的。三司是一个简称,是指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部门联合抽调人手组成的专案专审机构。一般审理上阳城徒刑以上案件。此刻三司的刘大人猝死在上阳府衙,也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龙腾步子迈得很快,霜兰儿一路小跑才跟上。进入公堂前,龙腾突然将一条长巾塞入霜兰儿手中,“将脸遮住。” 霜兰儿步子一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用长巾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盈盈水眸。心中暗惊,龙腾看似纨绔,想得还挺仔细。 公堂之上,卷帘死气沉沉半垂着,屋中闷得令人窒息。一名胡子花白的官员躺在地上,年约六十。 欧阳书办见龙腾到来,连忙上前哭诉道:“大人,你可来了。这该如何是好?刘大人莫名其妙跑来,嚷着要见大人,说咱们越权,管了不该管的事。又说瑞王府走水,说了一大堆,我推说大人有事外出,想不到他竟赖着不走,后来……后来……” 龙腾长眉一挑,“慌什么,把话说全了。” “后来,我端碗茶给他,想不到……他喝了水……竟然昏倒了……”欧阳书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道:“大人,那只是一碗清茶啊。下官……大人您快想想办法,三司要知道刘大人死在我们这,麻烦就大了!你救救我,大人!” 霜兰儿听到瑞王府走水一事,眉心跳了跳,看来三司跟龙腾是死对头。如果三司是瑞王的人,她可不可以据此猜测,龙腾和瑞王之间也有过节?想到这,她瞟了龙腾一眼。 只见龙腾薄唇紧抿。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冰冷的神情,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她一怔,想再看清楚时,他已恢复一贯的懒散。 龙腾抬脚踢了踢欧阳书办,声音不耐道:“哎,大哭小叫什么。死了就死了呗。” 欧阳书办抱住龙腾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大人,可我还不想死啊,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啊……” 此时霜兰儿走到刘大人身旁,蹲下身,探了探刘大人脉息,突然道:“刘大人还没死。” “怎么会?明明没了气息?!”欧阳书办哭声戛然而止,堂中清静很多。 霜兰儿扬一扬眉,望向龙腾,“此人突发心疾,再迟就来不及了。”说罢,她从袖口取出金针,对着刘大人几个要紧的穴位刺下。最后一针刺入前,她突然停下来,抬头望着龙腾,“大人,今日我可以救刘大人,已解大人燃眉之急。不知我的案子……”她故意不说完,余下留给龙腾自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腾一定不愿让刘大人死在他的公堂之上。 龙腾表情十分微妙,双手环胸,唇角微扬,“医者父母心,姑娘能见死不救?” 霜兰儿笑笑,“凡事要讲好处,这是我跟大人您这个父母官学来的。”她特地强调了“父母官”三字,以讽刺龙腾这个上阳府尹,在其位不谋其政。 “好,成交。”龙腾爽快应下。 霜兰儿娇艳一笑,手中金针刺入,只见刘大人全身抽搐几下,再探时已有气息。 欧阳书办指指刘大人,又指指霜兰儿,激动道:“天,死人动了,复活了!天,神医再世啊!” 整个上阳府衙,因刘大人苏醒再次陷入忙乱中。 “神医再世。” 龙腾薄唇中嚼着这几字,目光似穿透重重人群,穿透闷热不透风的公堂,直直射向远处的高墙黑瓦,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渐渐凝滞。 此事过后,霜兰儿一连好多日都没瞧见龙腾,也不知他忙些什么。不过,龙腾忙归忙,有些事他是绝不会忘的,譬如临走前将三只蟋蟀交给她照料。关照每天要精心喂养,料要放多少多少,不能让它们胖了或者瘦了。另外,还叮嘱每天要让这三只蟋蟀互相厮杀一番,以保持战斗力等等,不能松懈懒惰。 霜兰儿听完,只觉此人没救到极点。无奈吃人家的嘴软,她只得照办。又过了几日终于有了龙腾的消息,方总管带来一封信。信中字迹潦草难辨,意思倒言简意赅,约她今晚在醉红楼见面。 霜兰儿怎会没听过醉红楼的大名。这是一个皇亲国戚、大官贵族时常出没之地,是男人的销金销魂窝,听闻里面多的是才女美女,直教你看花了眼。 龙腾真是昏庸好色,堪称败类中的极品,竟约她去这种地方,想想就气不打一处。要不是有求与他,她断断不会与这种人为伍。 虽是心中埋怨,霜兰儿到底还是出了门,依旧是薄纱覆面。 行至半路时,天空突然下起小雨。 丝丝细雨打在脸上,驱散了白天的闷热。青石板路很快便被雨浸湿,脚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翠色的柳条在微风中轻摇,掩映着两旁的铺子,像是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霜兰儿没有带伞,脚下不自觉地加快步子。 夜色降临,疏疏的灯笼挨个燃起昏黄的火光,照耀得整个上阳城益发朦胧。 醉红楼门前悬着一盏盏彩灯,五色倾泻,好似仙女织成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身披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果然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霜兰儿到了门口,也并不说话,拿出龙腾为她准备好的帖子,一名小丫鬟立即为她带路。 醉红楼十分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这里铺陈奢华,摆设精致,千支红烛将楼中每一处缝隙都照得清清楚楚。 小丫鬟碎步领着霜兰儿穿过前厅,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姑娘,就是这里。” “嗯,有劳了。”霜兰儿客气道。 小丫鬟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霜兰儿正待上前,却见转角处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朝这里走来,裙裾拂过木地板,悉索有声。她下意识地避开。 几名青楼女子说得正欢。 “喂喂,你听说了没,秋将军今日来了醉红楼。晓月亲眼瞧见的。” 另一名女子打开折扇,作势扇了扇,掩唇笑道,“哦,就是那个英勇神武、高大俊美的秋将军?那个令永娘才见了一次就害了相思病的秋将军?可怜的永娘哦,至今还魂不守舍。” 其他女子一听,立即围上来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秋将军嘛,朝廷二品封疆大吏,瑞王爷的大舅子,皇亲国戚呢。” “听说,他的名字很好听。” “叫啥叫啥,快说呢?” “秋庭澜,哎,好有诗意的名字……就是很难和威风八面的将军联系起来……” “听说秋将军现在就在锦秀的雅间中。” “真的啊,好想见一见啊。” 霜兰儿听到瑞王爷大舅子时,浑身一颤,只觉寒意自脚底倒流,冻彻全身。秋可吟,秋庭澜,他们应该是兄妹。恍惚间,厢房门突然拉开一条细线。 一众青楼女子见门开了,蜂拥而上。霜兰儿悄悄躲至一旁,她绝对不能让秋家的人瞧见她。 开门的是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 只一瞬,他跟前围满莺莺燕燕,隔得太远,又被一众青楼女子高高梳起的发髻挡着,霜兰儿只能看清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如苍鹰般锐利的双眸。 “你是秋将军……”一名花痴女双手合拢,满目崇拜。 秋庭澜深深蹙眉,不着痕迹地将这些花痴女隔得远些。方才他听得外边有动静,还以为有人来了,想不到竟是这些人……此刻他面上虽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心中却暗骂龙腾,混蛋,每次见面都安排在这种鬼地方。要知道丝竹之声在他耳中简直就是魔音,脂粉香气更是让他作呕。再忍受不了,他转身进入厢房,朝里面摆摆手,示意里面的人出来应付。 门拉得更开,透过门缝,霜兰儿瞧见里面似点着数盏灯,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漫天漫地都垂着朦胧的金色鲛纱,如梦似幻。还有琴声传来,舒缓优雅。 随着秋庭澜背身进去,一名红衣男子翩然步出。夺目的红色,似海棠醉春。那身姿,那容貌,瞬间震慑了在场每一个花痴女,她们一个个痴痴傻傻站着,全都忘了说话。天,眼前是人,还是妖? 龙腾素来擅长应付欢场,笑得比牡丹花还娇艳,“各位美人,不才正巧要等人,还请各位美人们别围在门口。改天我定来关照你们啊。”语罢,他翘首环顾,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奇怪,人呢,怎么还不来?” 一名花痴女终于回神,“真的吗?我叫翠竹,公子要记得我哦。” 龙腾随口敷衍道:“记得记得,翠竹是吧。你笑起来真甜,下次我来找你啊,小美人。” 花痴女翠竹听罢,竟直直挺身,昏倒过去,像是兴奋得晕了。 这一刻,霜兰儿惊得说不出话,只觉脚下绵软,一步也动不了。脑海中反复在想:秋庭澜,是秋可吟的哥哥。 龙腾!秋庭澜和龙腾,他们两个怎会在一起?还约了她前来。 秋庭澜,龙腾。他们不但在一起,还约了她前来。 难道是…… 龙腾和瑞王,他们是一伙的! 随着一众青楼女子拥着昏倒的翠竹哄散,龙腾转身入内,厢房的门紧紧关上。 霜兰儿跌坐在地,心中全乱了。她该怎么办?龙腾找来秋庭澜,是想要将她交出去?肯定是的!她完全没了主意,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逃! 起身就跑,长长的走廊像是没有尽头,面纱之下,泪水奔腾而下,她边哭边跑,心中却没觉得好受。即便她再是绝望,对龙腾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而此刻,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就像外边雨水滚落,溅起地上无数水泡,尽数破灭。 她跑出了醉红楼,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她的脚步在轰隆雷声中停住,再回首时,纸醉金迷之中,火烛闪烁,依旧是笙歌繁华。又是一声惊雷,震得那些彩灯在风中直晃。 天空像是被捅破一个大洞,哗啦啦直往下倒水,人人纷纷避雨。本是热闹的大街,好似一下子空了,只余霜兰儿一人,默默站在雨中。 夜色苍凉,连同她此刻迷茫的心,皆是漆黑一片。 第四章 原来是你 次日,上阳城外,慈溪河畔。 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早上也没要停下的意思。 河水泛滥,此刻看起来更广阔。两岸是巍峨耸立的高山,左边是龙脊山脉,右边是玉环山脉。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宽广的河面上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看着叫人眼晕。 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老者站在河边,用力将一张两丈宽的竹筏拖入水中。他猫起身,用尽全力一推,终于将整个竹筏都送入水中。 一时间,河水像是被刀刃直直劈开一道口子,朵朵青色的浪花随着泛起。 那老者拍了拍双手,拿起竹篙,刚要跳下竹筏,忽觉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愣在原地。 烟雨霏霏,满山青翠之色皆在眼前。河边重重垂柳,枝枝都在风中飘摇。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一名白衣女子正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 老者震惊中,霜兰儿已来到他面前,自腕间褪下一只银镯子,这银镯子是她出嫁前娘亲给她的。递出银镯子的手在雨中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嘶哑,“这位船家,我想去越州。这些船资够不够?” “这……”老者见霜兰儿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心生同情,他看了看方才上船,此时已是立在船头的男子,又为难道:“姑娘,昨夜暴雨,许多船只积水不能成行,也就我这竹筏还能用。可竹筏这位公子已包下,恐怕不便再载客。这雨没准就要停了,姑娘要不等明日。趁此机会也可去上阳城中将银镯子兑成现银,船资要不了这么多。” 等明日?霜兰儿心一沉,她已等了一夜,还能等明天吗?只怕龙腾此刻已是发动所有官差满城寻她。她若不走,必被擒住。 霜兰儿望向此刻正立在竹筏船头的男子。 他静静立着,他的手指修长莹白,手中握着一把泸州竹制油纸伞,纯白色的伞,手柄处没有一点装饰,像是握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他只是那样静静立着,就让人感觉像是烟雨朦胧中点缀的最亮一笔。 他站的角度,霜兰儿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且这侧面还被他大部分头发挡住,令人有种想上前撩开他长发一睹尊容的冲动。 有片刻寂静,霜兰儿上前,低低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原是那名男子徐徐转过身来。 他微微抬起纯白伞柄,露出佩戴着一枚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清澈又温和,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一袭白衣潇潇,像是披着冷月银辉。 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唯一一点黑色便是他额头上的黑玉。白与黑,在他身上辉映得如此和谐。 霜兰儿愣了愣,一时间竟似置身云中仙境,如此清尘脱俗之人,世间少见。 男子眸线不动,望了望霜兰儿。一袭素色长裙,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尚未明白,撑船的老者已高兴道:“姑娘,这位公子同意了。” “哦,谢谢你。”霜兰儿这才回神,莞尔一笑。 雨依旧下着,竹筏上皆被雨水淋湿。霜兰儿小心翼翼地踩着步子,以防脚下打滑,最终坐在船尾。随着竹篙探入水中,竹筏破水而行。 水面之上,风更冷。 霜兰儿情不自禁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此时撑船的老者将一把纯白色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姑娘,这位公子给你的。” 霜兰儿呆呆接过。抬头望去,唯见男子白衣翩翩,立在船头,独迎风雨。雨水落在他如锻黑发上,沿着发梢无声滚落。他的背影孤单,衬着周围繁华壮阔的山河,更显寂寥。 雨水落在竹筏之上,“嗒嗒”直响,像是一曲清脆明快的歌,舒缓的音色,拂过岸边摇曳的芦荻,拂过重重叠叠青山,又拂过涟漪微泛的河水。 霜兰儿一直注视着眼前男子,连时光匆匆流逝都未曾感觉。 过了很久。男子终于动了动。 霜兰儿一惊,连忙低头,恰见河水之中亦覆上他孑孑而立的孤独倒影。 这一刻的寂静,终被撑船的老者打破。他轻轻一提,将长长的竹篙提出水面,换了个方向继续撑入水中,“这位姑娘,这位公子,十年修得同船渡。既然有缘,何不聊聊天?一路也好相互做个伴。” 白衣男子依旧站着不动。 霜兰儿抬头望着老者一笑。 那老者轻轻摇头,“你们都不说话,那我可一个人吊嗓子了啊。”接着,雄浑嘹亮的歌声缭绕青山,余音袅袅。 雨,渐渐停了。 有风吹过霜兰儿的发丝,酥酥地痒。低首是如绢绸褶皱的水波,仰望是澄净碧蓝的长天。那一刻,她的心格外宁静,似是忘却所有烦忧,只愿沉溺在这美丽的青山碧水间。 将近子时,竹筏总算到岸。霜兰儿走下竹筏,举目望去,早已没了方才白衣男子的踪影。越州码头在山背面,十分荒凉,四周皆是山壁青竹,此时被黑夜笼罩,像是巨兽横在眼前。她忙拉住撑船的老者问道:“船家,这么晚了定不能翻山。请问能去哪借宿?” 老者指了指山崖,“那里有座山庙,不收银子。姑娘可以暂住一宿。” 霜兰儿望了望身后密林,又问,“船家你要借宿吗?我们同行?” 老者摆摆手,“我要去河对面陈家庄,好久没跟老朋友聚了。” 霜兰儿失望道:“哦。”其实夜黑,她有些害怕,无人相伴,她只得沿着青石子路往山顶走去。 昨夜未眠,她累极倦极。星月被浮云遮住,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只得攀着路两旁冒出的枝丫,勉强朝前走。 深山之中,她并没考虑到会有猛兽。当前方出现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时,她揉了揉眼睛,只觉那像是两蓬鬼火。片刻她才看清那竟是一只豹子。 豹子及地一跃,向她扑来。她本能地捡起一截断落的树枝向豹子眼睛横扫过去,因为那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豹子被扫中眼睛,发出凄厉的狂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森森利齿,蓄势待发中蕴含着雷霆之怒。弓身向霜兰儿再度扑去。 霜兰儿躲避不及,左臂被利爪撕伤,血腥气迅速弥漫,益发刺激着豹子的兽性。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月破云层,豹子再度扑来。她忽觉眼前银光似灵蛇飞舞,竟是一柄软剑递来,丝带般缠上腾空而起的豹子,那剑柄之上,华丽的宝石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 下一刻,豹子喉咙被割破,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温热的红雨漫天落下。 有惊无险,此时霜兰儿瞧清楚救她之人正是之前一同乘船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还剑回鞘,软剑锋芒顿敛,似柔软的腰带缠在他腰间。 惊吓初平,霜兰儿见白衣男子转身要走,连忙道谢:“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白衣男子仿若未闻,既不说话,也不回头,沿着青石子小路往山顶走去。 霜兰儿微愣,这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是不屑吗?还是别的原因?不知缘何,她心中竟有些堵。她跟随白衣男子走出浓密的树林,登上百步高的台阶,来到山顶庙宇。 白衣男子上前扣了扣铜门。 少刻,一名青衣小和尚提着灯笼前来开门。 霜兰儿客气问道:“小师傅,我们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小和尚疑惑地望着霜兰儿身上血迹。 霜兰儿解释道:“方才遇到猛兽袭击,好在这位公子杀死豹子救了我。” 小和尚面露喜色,“那头豹子死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畜生伤了好几条人命。越州官府数次派人围猎,都让这孽畜跑了。姑娘受惊了,二位里边请。” 霜兰儿微笑着答谢,“有劳小师傅。” 小和尚似想起什么,道:“对了,留宿的人多,只有一间厢房空着。不知两位……” 月色下,白衣男子轻轻蹙眉,幽深的黑眸之中,除了沉静还是沉静。 霜兰儿轻轻咬唇,“公子救了我,我已感激不尽。既然只剩一间厢房,公子便请。我去柴房或庙堂睡一晚就行。”她不怕苦,家中贫寒,再苦的日子她都熬过。倒是眼前这位锦衣公子,不好叫他屈就。 白衣男子看着霜兰儿,突然取下肩上包袱打开。 “公子……”霜兰儿还欲再说,忽觉一方柔软自头顶罩下,一股脑儿清淡的花香将她笼罩,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取下,看清楚那是件白色的男子衣衫,清爽花香亦来自这件衣衫。想来他见自己衣裳被豹子抓破,这才……她刚想致谢,却见他已大步离开山庙。只有一间房,所以他让给她,自己独自离开。 她心中过意不去,抢过小和尚手中的灯笼,追着他奔下百步台阶,“公子,请你等一下。”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潇潇身影缓缓没入无边夜色中。 霜兰儿一路追他,灯笼烛火在奔跑中晃得厉害,眼看就要追上,她突然踩空,脚一崴。她并没摔倒,踉跄几步终于站稳,可惜的是手中灯笼却因此熄灭。明光闪灼最后一刻,她看清他腰侧系着一枚金令,上面清晰刻着“雷霆”二字。 灯笼系列,身周伸手不见五指。霜兰儿懊恼地叹了口气,任凭睁大双眸,四下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雷霆,会是他的名字吗?眼前似总环绕着他寂寥离去的背影,他一个人会去哪呢?露宿荒郊?下了一天的雨,山中泥泞,他又该如何露宿? 次日,霜兰儿早起翻山,傍晚时终于抵达越州城。这里完全不同于上阳京都的恢弘大气,依山而建,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环绕着城中一汪碧绿的湖泊。 最奇特的便是城中夏景融融,城南高耸入云的山峰却有终年不化的积雪,似玉龙横卧天地间。冬与夏,在这里并存。正值傍晚,漫天红光泼洒,鲜花、绿树与雪山奇景交相成映,令人沉醉。 霜兰儿穿着昨日遇上的男子给她的外衣,扮作男子以免招惹麻烦。哪知这件衣裳反倒给她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她来到一间当铺,褪下腕间银镯子,“我要当这个镯子。”之前撑船的老者没收她船资,她分无分文,总得先宿下,等日后在医馆找到事做再来赎回。 当铺朝奉看了眼银镯子,“五两。” 霜兰儿一愣,镯子怎也值十几两,看来这是家黑店。她收回镯子,转身欲走。 当铺朝奉嗤笑道,“全越州城当铺都是我们分号,你上哪都是这价。” 霜兰儿止住脚步,听闻有地方恶霸执掌一方,想来越州城便是如此。 朝奉自高高的柜台望下来,突然眯了眯眼,道:“依我看,小哥身上衣裳乃是吴锦中的极品,若是当这个,我可以给你五十两,如何?” 霜兰儿又是一愣,银镯子才能当五两,这件衣裳竟价值五十两。不,这家黑店都给五十两,这件衣裳价值绝对在百两之上。五十两足够她在越州城中安顿下来,兴许还能租一个小门面,开间药铺。可是,这件衣裳有朝一日她得还给那白衣男子。她递上银镯子,“当镯子就行。五两就五两。” “哦,好。”当铺朝奉接过银镯,递上五两碎银。眼睛还盯着霜兰儿身上衣裳,罕见的质地,精细的绣花,镶满银丝,得不到真是可惜。 霜兰儿转身离开,没注意到身后当铺朝奉一直盯住她,鬼祟的眼中露出算计的光芒。 入夜,越州城南玉女山中。 月色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地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风吹过,似在没有尽头的竹海中掀起黑色浪朵,此起彼伏,簌簌声漫天呜咽。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拖着一个黑麻布袋来到无人之处,将麻布袋解开。霜兰儿手脚皆被绑住,她其实已经醒了,此时只能装昏。 一名男子道:“就是要这件吴锦长衫,那边说值二百两银子。” 另一名男子“嘿嘿”一笑,“你仔细搜搜,有这么值钱的衣裳,保不准还有更值钱的东西。” “李哥,咱们明目张胆地抢,官府会不会查到?” “查什么?一个外地人,死了也没人知道,玉女山中,猛兽多有出没,多具尸体也不稀奇。” “李哥,没别的东西了。” “什么!我来搜,还以为有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就一件衣裳。混蛋!” 霜兰儿依旧装作昏迷,寻找机会逃走。 被唤李哥的男子继续在霜兰儿身上摸索。霜兰儿几乎要吐出去,只能强忍住。 摸索一阵,被唤李哥的男子犹嫌不彻底,“刺啦”一声,撕开霜兰儿内衫衣襟。 此时,另一名男子劝道:“算了,李哥。我们出来时间挺长。弄个一二百两也不错。” 哪知被唤李哥的男子兴奋道:“咱哥俩交好运了,之前打晕她的时候,觉得这男人忒娘了,原来就是个女的。” “女的?” “是啊,你看她胸口缠着的布条?老子太久没玩过女人了,送上门的,不玩白不玩!” “好,咱们哥俩今日好好开荤,玩个够,再弄哑了她送到春红院,又能赚上不少钱。” 两人淫笑着朝霜兰儿步步逼近。 霜兰儿再不能装睡,奋力反抗,用石头砸伤其中一人。此时另一人一掌向她劈来,她昏倒前只觉眼前红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也不知为何,两名猥亵男子相继倒下,她来不及看清,自己亦是昏迷过去。 醒来时,霜兰儿发觉自己在一个山洞中。她低头,见内衫完好,心中一松,看来她又获救了。她起身朝洞外走去。 出了洞口才发觉洞穴之上,藤萝密布,翠柏横卧,青松倒垂,极美。 此时天已明,峰峦从黑夜中显出自己独特的轮廓。天幕之上,山巅之峰,处处闪烁着金色光芒,金色斑点如烟尘般覆盖所有的山峦。 忽然,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传来,淡淡的,像一缕青烟缭绕在山巅云间,缭绕在葱翠的密林之中,久久不散。 她从未听过这般独特的声音,不知是何乐器吹奏,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 曲中凄婉之意,听者动容。不知吹奏此曲之人因何心境如此悲伤。 她随着曲音寻去,拨开浓密的灌木,眼前景象不禁令她怔住。白衣潇潇,竟是他!是那个同乘竹筏,又救了她的白衣男子。 此刻,他正坐在悬崖边大石上。 蓝天衬着高耸的巨大山峰,金色阳光下,几朵白云在山峰间投下云影。而他就似坐在那朵朵白云中间,侧着身,眉心一点黑玉,似为白色锦缎上绣上了一朵暗花。 更令她吃惊的是,他手中并无乐器,只有一片竹叶。她从不知,一片竹叶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乐曲,那声音像是山涧奔腾而下的清泉。 他似感到她的存在,曲子停下来,手一扬,但见竹叶翩飞,坠入云间。 霜兰儿见他虽停下吹奏,却并不转身,试着轻唤一声,“雷霆?” 他纤长的眉微扬,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霜兰儿一喜,他果然叫这个名字。她又问:“你再次救了我?” 他静静望着她。绚丽的晨阳铺下,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万丈光彩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正凝在自己身上。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微笑道:“谢谢你。” 那笑容清新如晨露,他怔了怔,很快又恢复平静。默默起身,他拿起一旁竹篓,转身便走。 霜兰儿这才注意到,他脚边一直放着一只竹篓,里边东西都是她最熟悉的,琴香草,虎须草,还有麝兰等,都是生长在悬崖陡峭之处的名贵罕见的草药。原来他不辞辛劳,是来越州采药的。眼看着他已走远,她连忙追上,道:“雷霆,你救我两次,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此行是为采药,我能帮上一二。” 他依旧走得很快。 霜兰儿小跑才能跟上。他至始至终不曾开口,也许生性孤僻。她又道:“我识得草药,譬如你采的麝兰是四片叶子的,这种药效远不如六叶麝兰。” 他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扶住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来的霜兰儿。 那一刻,他清澈如天光云影的眸中有着询问之色。 霜兰儿感到他的手正握住她的肩膀,那感觉,温柔又细腻。她的脸不知怎的突然红了红。顿一顿,她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字字道:“真的,我懂草药。我只想还你人情,别无他意。” 他松开她,唇边微笑缓缓绽开。 接下来几日,霜兰儿一路跟随雷霆。他们自玉女山间又采了几味珍奇草药后,返回越州城中。她发现,雷霆不曾跟任何一人说过任何一个字,表情跟冰块似的。她知晓他绝非哑疾,若是他嗓子有问题,绝不可能用竹叶吹出那般动听的曲调。他只是天生不愿与人沟通。 处得久了,她发觉雷霆其实也挺有意思。每次来到酒楼,他总是一言不发,掏出一锭银子往柜面一放。诸位老板瞧他这架势,均是挑最好的房间,菜也捡最贵的上。她不免咋舌,即便有钱,也不是他这么挥霍的。 再相处下来,霜兰儿慢慢摸清雷霆的喜好,他无非喜欢黑色和白色,但凡衣服都买白色,但凡披风都买黑色。有时他白衣尽数笼罩在黑披风下,她确穿着白裙。两人并肩走在越州城大街上……汗,似乎……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白无常。 这日傍晚,霜兰儿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画。画中是一朵花,他的画工很好,运笔间挥洒如意,惟妙惟肖。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白色的花瓣,尖处一点粉红,七彩的叶子似一道彩虹托起花朵。 “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看完,脱口而出。抬头时,正巧遇到他赞赏的目光。她心头一热,低下头去道:“《奇珍花木》这本书介绍,此花生在极寒之地,雪山之巅。叶子奇幻如彩虹,每逢七年才开一次花,花开时无味,花谢却香飘千里。花开季节为夏季,差不多就是现在。因它生根在悬崖罅隙间,花期无味又很短,世人罕见,兴许只有终日盘旋于雪山之巅的雪雁才见过。故称作‘雪雁玲珑花’。” 他点点头。 她又问:“你要采这花入药?” 他不语,神色间已显露无疑。 据史载,此花只在越州玉女峰顶出现过,不过百年来再无任何记载,也不知到底真存在,还是早就灭绝。她想了想,微笑道:“雷霆。你救我两次,我一直无以为报,前些日子只是帮你采些普通草药,算不得什么。这次我真的能帮上你了。” 他长眉微微一挑,等着她的下文。 霜兰儿又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雪雁玲珑花’性子极寒,治罕见热症实属最佳药材。只是此花不能由男子采摘。男子属阳,若碰此花,此花当即死亡,再不能入药。即便女子采摘,也需用冰制成刀刃,小心割下花朵后,放在用冰凿成的容器中,确保入药时花新鲜不败。” 听到这里,他俊眉深深纠结,清润的眸中染上愁绪。 霜兰儿见他神情郁郁,小心翼翼问道:“雷霆,你有重要的亲人等着此花入药?” 他不语,亦没点头。 气氛一下子静如沉水,静得能听见他呼吸之声微微乱了乱。 霜兰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道:“天地茫茫,寻‘雪雁玲珑花’全凭运气。心诚则百事如愿,我们一定能找到此花。” 他素来冷凝的面容,听完她的话,终于有一丝舒缓的表情。 此时,霜兰儿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表情凝重道,“祥龙国有规定,珍稀药材均为皇室所有,民间不能私自采摘。若有特殊需要,得向官府层层报批,私自采摘可是死罪。不知你……”她反正家门已绝,一条命也是他两次救回,她不在乎,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牵挂。 他听完霜兰儿的话,喉间滚动,只发出一声轻嗤,神情不屑。 霜兰儿心中对他好感又增一分。雷霆才是真正的不畏强权。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一抹妖艳的身影——龙腾。她不禁微微蹙眉,自己怎会想起龙腾来。雷霆比起挂名的清官龙腾,实在是天壤之别!她暗暗起誓: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找到“雪雁玲珑花”。 次日,他们进入玉女山,朝玉女雪峰而去。在山中露宿一晚,第二日午后才接近玉女峰。炎炎暑热早就远去,迎面送来阵阵雪山寒气。 站在玉女峰脚下仰望,蓝天衬着高耸的雪峰,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飞泻下来的雪水汇在他们脚边溪流中,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美极。 近了玉女峰,霜兰儿益发兴奋,学医之人对草药有着天生的执着,越是珍稀,越想见一见庐山真面目。转首望去,他正坐在溪边,默默望着溪水潺潺流动,也不知想些什么。阳光直射到清澈的水底,闪闪鳞光中倒映着雪山清流,还有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清波荡漾。 短暂休憩过后。 他们攀上雪山,山势越来越陡,雀鸟也极少飞来,景色却越来越美,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是撑天巨伞,漏下斑斑点点阳光。 渐渐翠绿被茫茫白雪覆盖。明光也被夜色侵吞。他们身边只余冷和黑。这晚,霜兰儿渡过她有生以来最寒冷的夜晚。她从未如此期待过天明,渴望阳光。次日,他们再雪峰四处寻找,却连“雪雁玲珑花”的影子都没瞧见过。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咀嚼,再过一日,他们就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万般无奈下,他们前往更冷的山背阴面寻找“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走得很慢,跟不上他的脚步,每每都是他停下来等她,她再勉强跟上。这一次,她又落下很长一段路。不同的是,他不再停下来等她,而是笔直朝她走来,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探寻之意。 霜兰儿坐在地上休憩,抬头冲他一笑,“我走不动了。只休息一小会,你先往前边去,别耽误了时间。我估摸‘雪雁玲珑花’的花期就在这几天。” 他俊眉高高挑起,似不信。 霜兰儿咬了咬唇,自己也知道理由牵强,可她不想让他知道,昨晚她的小腿被雪貂咬了一口,此时毒液正缓慢渗入她四肢百骸,她无法行动自如。掩饰着双唇的缠斗,她微笑道:“真的,我坐一小会就来。” 他点点头,背身离去。 霜兰儿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向身后大石。雪貂之毒并不致命,但最佳解毒时间是在两天内。若两天内不能及时解毒,会留下后遗症。 她坐着,积蓄体力。只是,闭上眼时她才觉整个人在摇晃,眼皮沉重。就在此时,靴子踏过积雪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边。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一双手将她凌空抱起,清冷的百合花香萦绕在她身周。雪山之巅,何来清冽的花香?这般感觉,好似置身无声的静夜里,让人懒懒不想动,只愿一味沉溺。 她并没完全昏迷,隐约感到小腿处一阵阵抽疼时,她已然清醒。勉强睁眼望去,模糊中似见到了雷霆,几缕阳光稀疏照在他身上,一望无尽的雪色中,唯见他额头一点黑玉紧密贴着她莹白修长的小腿。隐痛从伤口传来,是……他在将毒血吸出。她顿时明白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 他微微惊愕,扬起脸时,漆黑的发丝根根扫过她修长的小腿。 霜兰儿气息急促,“雷公子,不能吸出毒液,污血在口中停留时间过长,雪貂之毒会慢慢侵蚀你的神经……”她突然止住话,怔在那里,他唇边残留着血迹,薄薄的唇线,完美刚硬的下颚,挺直的鼻峰,清冷的双眸,此时一缕鲜红为他添上一缕妖异邪魅。 有片刻寂静。 他吐去口中污血,抬手轻轻拭去唇角血迹。 霜兰儿见他及时吐出毒血,松了口气,连忙道,“对不起,我连累了你。雪貂之毒不要紧,就是走得慢点。我们赶紧找‘雪雁玲珑花’。不能再耽误……雷公子……” 话至最后,已然成了大喊。只因他毫不犹豫轻身一纵,直奔山下。 “雷公子!你不用管我!你下山了,‘雪雁玲珑花’怎么办?” 霜兰儿喊得声嘶力竭,他恍若未闻,茫茫白雪中,顷刻再瞧不见他的身影。她明白,他施展轻功下山为她取解药。他就不怕因此错过“雪雁玲珑花”花期? “雷公子!雷公子!” 霜兰儿一遍遍喊着,回答她的只有飘散在茫茫白雪中的凄凉回音。她心中有异样的情愫缓慢滋生。 就在这时,“啾——”一声长鸣,如利刃划破天空。 霜兰儿狐疑抬头,不想瞧见一只大鸟展翅滑向飞过。雪白的颜色,通体像流线般,体型硕大,双臂展开约有一人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雪雁! 书中记载,“雪雁玲珑花”,百年来无人再见过,兴许只有那盘旋在雪山之巅的雪雁才有缘一觑真容。现在她见到雪雁,是否表示,“雪雁玲珑花”也在附近? 他走了,为她去取解毒。 那她,是不是也该为他做些什么?她相信,心诚则灵。 行动往往比心念反应更迅猛,更果断。下一刻,她已然追着雪雁一路奔去。 头顶不断传来“啾啾”长鸣,她拼命奔跑,忘却自己所中的毒,忘却疲惫,忘却所有一切。她跟着雪雁来到一片不毛之地,最终雪雁停在一处怪石上。 霜兰儿很想爬上这几丈高的嶙峋怪石,可石壁满是青苔,太滑,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这时,她想出一个办法来,将背后包裹系在肩膀上,取下发簪用力插向石壁缝隙中,借着一点力,再度攀上去。中途几次她险些掉下,她没有放弃,哪怕双手磨出累累血痕,哪怕全身痛得麻木,她都没放弃。近了,更近了,终于她攀住石壁顶端,身子一跃爬了上去。她太激动,没注意到石壁有一处凸起的尖刺,瞬间将她腿上布料割破,一直刺到最里面,划开一道血口子。痛感传遍全身。然而眼前景象,却令她双目一亮,忘却所有的疼。 这里有一个天然的小凹洞,凹洞内形状各异的石柱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滴下彩色水珠,汇成一汪七彩小水塘。传说中的“雪雁玲珑花”,正静静开在彩色水塘之中。 七彩叶子,托起一长串铃铛般的花朵,与书中描写一摸一样。没有一丝香味,却有令人置身百花丛中的感觉。 雪雁振翅飞离,带起一脉冰冷的风。 霜兰儿万分激动,若不是她有幸遇上雪雁,怕一辈子都找不到这诡异的地方。她缓缓跪下,自身后包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冰刀和冰槽,小心翼翼取下花朵,放在冰槽中。 雪地寒冷,不用担心冰槽融化,倒是她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此刻被冰槽冻得青紫,极需治疗,还有她身中的雪貂之毒,亦是时不我待。可她全然不顾,满心都是欢喜。她兴奋地带着冰槽攀下石壁,因着高兴,很快就落地了。她一心想回到之前雷霆离开的地方,在那等他回来。可她怎也想不到,她最先等到的竟是越州官府的人。 原来雷霆欲采摘“雪雁玲珑花”一事,早就不慎泄露。官府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只等着他们采得奇花,再人赃俱获。 霜兰儿被官差带下山,关在越州城牢中,千辛万苦采得的“雪雁玲珑花”被越州知府没收,用更大的冰制容器装盛,等着向朝廷表功。她并不惊慌,也不担心自己受罚,相较她更担心雷霆,他急需此花入药,花却落入官府手中,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牢中一晚,她咬牙忍住雪貂之毒毒发蚀骨之痛,心中思量着千百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可她怎也没想到,千百种可能,都没有最后事实来得令人震撼。 第二日,晨曦初露。 刀剑劈开铁锁的巨大响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眼前,不由愣住,是雷霆。 只见他白衣潇潇,墨发飞扬,身姿轻盈如入无人之境,手中握着镶满蓝宝石的软剑,也正是那剑一下劈开牢中铁锁。刀剑撞击金铁,迸射出美丽的火星,点点都在她眼前盛开。 牢中狱卒惊慌大喊,“快来人啊!有人劫狱!” “啊!” 狱卒的尖嚷,最终止于他优雅的出手。 霜兰儿清楚瞧见,他只是掷出一枚竹叶,就令狱卒昏厥倒地。尚在怔愣之际,他上前抓牢她的手腕,拽着她朝外大步走去。 翩翩白裳就在眼前,百合花香始终萦绕。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冷硬桀骜,潇洒不羁,如此气概,天底下唯有他。 当他们抵达大牢门口,越州城知府显然闻讯赶到,那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赶来。见到劫狱之人,越州知府立即端起官腔,横眉竖目,大喝道:“大胆,竟敢劫持祥龙国天朝牢狱!来人,上去将恶贼拿下!” 越州知府说的义愤填膺,他身后官差亦是雄风凛凛,蠢蠢欲动。 霜兰儿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可谁曾想,身侧他只是从容地取出金令牌,淡定地、缓慢地将金令牌横在越州知府面前,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此刻握着金令,更显得那令牌质地厚重且光芒夺目。 夏日阳光猛烈,金光闪灼。 越州知府眯起眼,半响才看清金牌上写着“雷霆”二字。他顿时一惊,“扑通”一声跪地,似吓得不轻,他说话时一个劲发抖,“雷霆令……臣,越州知府李清阳,见过瑞王……瑞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语罢,他伏在地上再不敢起身,他说怎的这劫狱男子看着面熟,竟是瑞王龙霄霆,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曾在国宴上有幸见过一回瑞王,刚才怎就没认出来?他真想狠狠煽自己几耳光,得罪瑞王,日后官场他还用混? 越州知府一个劲懊恼,霜兰儿亦怔在原地。瑞王?天底下能有几个瑞王?她想,她的天便是在那一刻,完全塌陷。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她的背上、手心满是汗水,不知天太热,还是由心而生的寒冷所致。心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她面色逐渐变得雪白。 眼前白色背影,与记忆中瑞王浅金色冷硬绝情的背影,实在无法重叠。要她怎样相信?可她又不得不信。原来他不叫雷霆,“雷霆令”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她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怎会识得? 龙霄霆转首,见霜兰儿突然挥开自己,愣了愣,以为她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他挥了挥手,示意越州知府退下。 越州知府李清阳如获大赦,连连叩首:“臣愚钝,不知‘雪雁玲珑花’乃是王爷所要。王爷请放心,此花下官已妥善保管,这就派人护送至瑞王府。”顿一顿,他眼珠子一转,又道:“王爷请宽心,此事只下官一人知晓。”说罢,他抬眼望了望龙霄霆脸色,见龙霄霆面色如常不变,这才小心翼翼再拜离开。他猜对了,龙霄霆独自前来越州采药,定不想让人知晓,刚才亮出令牌,是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龙霄霆见众人离开,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白釉蓝花小瓶,递给身后的霜兰儿。 霜兰儿怔怔望着,心知那是雪貂之毒的解药。她中毒已两天,再耽误不得。若错过最有效的治疗,会留下终身后遗症,那就是每逢大雪纷飞,小腿伤处会痛入骨髓。她伸手,想接过那蓝色瓶子,却在碰触到他温热的指尖时,突然缩回手。 龙霄霆递上前,本以为霜兰儿会拿稳,是以松开手。 一个松开,一个却缩回手。两两交错…… 只见白釉蓝花瓶在他指间划开美丽的弧度,直直朝地上坠去,顷刻摔得粉碎,黑色药汁流淌一地。 霜兰儿望着地上解药残骸出神,一言不发。 龙霄霆却不解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他将一片竹叶放在薄唇间,吹响长鸣。 一名黑衣护卫很快自暗处现身,三两下跃至龙霄霆面前。这人,霜兰儿自然认得,是瑞王府中侍卫统领奉天。 奉天恭敬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速取雪貂之毒解药。” 霜兰儿浑身一震,这样的声音,低沉如鬼魅,很难想象,拥有如此温润俊颜之人,声音确是如此暗哑。这样的声音,清冷无比,令她回想起冰天雪地的玉女峰顶,狂风卷过,带出一脉冰冷,似能将人透心透骨冻住。 她想,但凡听过这样的声音,终身难忘。是的,她并没有忘却瑞王的声音。只是,她从不曾听过雷霆的声音。此前,她总想听听雷霆的声音,幻想着如同清泉吐珠。而今,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却是这样…… 她一动不动,好似全身力气都在这一刻希望破灭的时候全部抽离。而她整个人只剩下空空一副骨架,体内血液似亦被那冰冷的声音冻住,停止了流动。 奉天领命,问道:“王爷,‘雪雁玲珑花’找到了?” 龙霄霆轻轻颔首。 奉天连忙恭喜:“王爷实乃天纵奇才,能成常人所不能为,属下钦佩。只是……”顿一顿,他愧疚道:“属下办事不力,至今未找到兰夫人。只有‘雪雁玲珑花’,没有兰夫人的血,如何救王妃……”他突然止住话,终于留意到一直站在龙霄霆身后的女子。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大火后一直苦苦在上阳城中寻找的人?霜兰儿! 奉天愣了半响才指着霜兰儿,道:“兰夫人?原来王爷已经找到兰夫人,真是可喜可贺。” “什么!” 龙霄霆怔住,身躯一僵。转身望向霜兰儿,眸中满是惊诧。她就是霜兰儿?此时的她,莹白肌肤透着一丝惨白。飞扬的眉梢下,本是晶亮的双眸,毫无神采,满是彷徨。看起来,她似乎没想到他是瑞王。 同样,他也没想到,她竟会是霜兰儿。前两次见面,她的脸每次都肿着,他不曾看清她的容貌,也不曾留意过她的声音。想不到,人海茫茫,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彼此沉默,望着对方。 太阳残酷地蒸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无,热气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奉天奇怪地望了望他们,不敢上前插话。 很久。 龙霄霆打破沉默,声音中夹杂丝丝温柔,不似方才冰冷,缓缓道:“王妃需要你的帮助。其实可吟很善良,可惜天命不佑,你能不能……” 霜兰儿突然打断,“如果我不肯呢?” 龙霄霆停一停,转身不再看她,又是良久,他吩咐奉天:“带兰夫人回府。”语罢,潇潇白影匆匆消失在转角处。 烈日下,霜兰儿突然笑了。今日她第一次明白,有一种残忍,叫做温柔。 第五章 只是同情 上阳城,清晨。 霜兰儿逃出去时,虽曾想也许有一日会回到这,可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和瑞王龙霄霆一起回来。 马不停蹄,连夜赶路,抵达后,龙霄霆自马上翻身跃下,王府管事洛公公上前相迎,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已送到,王妃正在可园等王爷。” 龙霄霆“嗯”一声,转身想要扶霜兰儿下马车。 霜兰儿冷冷避开,独自下车,朝瑞王府中走去。 龙霄霆一臂僵在那,有些尴尬,半响才收回手,朝可园走去。 起初天色尚晴,不过一刻,当他们一行人步入可园时,已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龙霄霆步子加快,甫踏进屋檐,暴雨倾盆而下,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十步开外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霜兰儿离屋檐仅一步之遥,本不会淋雨,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脚步停滞,不再前行。 秋可吟穿一袭碧色的菱纱衫,倚在红漆木栏杆上,气色比上次瞧起来更苍白,更惹人怜惜。见龙霄霆回来,她眸中顿时涌出无数晶莹泪花,踉跄一步向他奔去,扑倒在他怀中,“霄霆,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龙霄霆拥着秋可吟,声音如同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再没有丝毫冰冷,“我回来了。” 屋檐太窄小,只能容下他们两人缱绻的身影,其他都是多余的,所以霜兰儿站在雨中,冷冷望着他们,任凭雨水如斗般倒在自己身上,很快她的衣衫湿透了,挽起的发髻被暴雨打散了。 真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男女。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楚楚动人,男子环住女子的腰,生怕女子滑落,女子搂住男子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霜兰儿身子在狂风疾雨中轻轻晃了晃,心口像是压着巨石,喘不上气。 面前两人缱绻依旧,秋可吟神采因龙霄霆回来而显得灵动妩媚,“霄霆,难为你了,都是为了我。” 龙霄霆扶住秋可吟瘦削的双肩,“可吟,怎么穿这么少。丹青和着墨呢?也不晓得给你加件外裳。我不在时……” 秋可吟伸出一指,止住龙霄霆关怀的话语。目光越过龙霄霆宽厚的肩膀,落在霜兰儿身上。 那一刻,霜兰儿分明瞧见秋可吟眼神中有着骄傲与得意,更多的是嘲弄。 秋可吟推一推龙霄霆,指向他身后,“霄霆,兰儿妹妹还站在雨中呢。” 龙霄霆微愕,转首望向正立在雨中霜兰儿,她的眉梢掩不住淡淡的轻愁,他不禁想起上阳城外慈溪边,雨中的她,亦是这般全身湿透,飘摇若浮萍。他很想开口,可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这样默默望着她。 片刻。 霜兰儿微微一笑,步入屋檐下。他对她,终是无话可说。她一直以为,他沉默寡言,想不到他对心爱之人是这般关心的。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她只是市井女子,怎比得上大家闺秀。 龙霄霆见霜兰儿进屋,刚欲跟进。 “霄霆,等等。”秋可吟阻止道,莹白的手抚上他修长的眉,声音如月光般迤逦,“出去这么多天,耽误不少政事。霄霆,你还是先进宫面圣。别总为了我,影响你的前途。” 龙霄霆还欲进屋,轻轻道:“不要紧的。” “你还是去吧,别让我担心,好吗?” “这,可是兰儿似乎不愿意……” “别担心,我来劝劝她。” “那药的事……” “放心,有太医沈沐雨在呢。” 龙霄霆想一想,终颔首道:“也好,她性子烈了些,你多劝劝她。” 秋可吟微笑,“嗯。” 龙霄霆似还是不放心,又叮嘱几句,适逢着墨出来送伞,他拿了伞大步离去。 秋可吟目送龙霄霆离开,眸中柔情好似一江春水。 霜兰儿望着秋可吟缠绵的眼神,心中五味陈杂,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有这样缠绵的眼神。须臾,她亦望向龙霄霆英挺的背影。 孤寂的白色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中。 霜兰儿与秋可吟同时收回目光,对视时隐有异样的气氛在彼此间蔓延。 秋可吟转身入座,柔声道:“兰儿妹妹上座。丹青,上茶。”顿一顿,她手中打了把描金扇,一时瞧不出她是冷笑还是微笑,声音里亦听不出波澜起伏,“真要多谢兰儿妹妹相助,才能觅得‘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面上冷冷一笑。心中暗忖:秋可吟消息倒是灵通,想来其他事秋可吟也打听清楚了,包括她与龙霄霆之间的曲折。 丹青端来茶水。 霜兰儿淡淡瞟一眼,一点热气也无,显然是一盏凉茶。丹青狗仗人势,怕是秋可吟这个主子授意,真不知秋可吟这么好的名声怎么来的。 秋可吟继续道:“只是还需兰儿妹妹帮忙。想必王爷已经告诉兰儿妹妹了,‘雪雁玲珑花’制成药引后,每隔七日需要体质极寒女子的血入药。也许一年,也许更久。合适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妹妹你。” 霜兰儿听罢,心口怦怦直跳,虽愤怒,脸上不表露。她早猜到了,秋可吟定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此病症外感内热,能令人脸色苍白,腿脚无力,外表看起来似是寒症,其实内热如火,伤心伤肺。治疗此病,需用体质极寒的女子处子之血为药引。 小时候,她到仁心医馆当学徒,师父为她断脉后大赞,道她体质至寒,世间罕见。在仁心医馆学医那几年,她也曾用自己的血为病重之人入药。她陷入了沉思,瑞王府为何会找上她,又是如何得知她是至寒体质?能有几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师父李宗远? 秋可吟眉毛曲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打断霜兰儿的思绪,道:“我的病已有些年头,求遍名医俱无策。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仁心医馆的李宗远,一代名医,这等人才,屈居民间实在委屈。如今,我已保他入太医院。”说罢,她故意停下来,笑容完美无一丝瑕疵,留下充足的时间给霜兰儿震惊。 而此刻,霜兰儿神情恰如被冰霜冻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李宗远待她有再造之恩,怎会为了名利将她出卖?她蜷紧手指,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 秋可吟垂眼继续道:“李宗远建议用你的处子之血做药引,我们请兰儿妹妹入府,中间有些误会,导致兰儿妹妹……”她停了停,飞快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若不是霜兰儿不肯就范,怎会横生枝节? 霜兰儿端起茶一口接一口喝,在冷茶的苦涩中琢磨如何应付秋可吟。 秋可吟继续道:“府中大火后,兰儿妹妹失踪不见,我的病一时没了着落。那几日,霄霆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夫妻五年,我怎忍心见他如此苦痛。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要不再拖累他……” 虚伪!霜兰儿心中暗骂一声。 “当真天无绝人之路。一名道长途经瑞王府,王爷请道长入府为我诊病,得知有办法取代处子之血做药引。那就是用‘雪雁玲珑花’与体质至寒女子的血同时入药,每隔七日服用一次,最快一年便可痊愈。彼时天未亮,王爷得知后,当即赶往越州。” 秋可吟似有些累,斜斜靠向一旁软枕。 霜兰儿已然明白,龙霄霆得知消息便赶往越州,这才会在清晨时与自己在慈溪边相遇,才会有后来的一幕幕。 秋可吟留意着霜兰儿表情微妙的变化,轻轻拂过额边垂落的璎珞,以清冷的话语,给予霜兰儿最致命的一击。 “听奉天说,王爷曾在越州救了你?其实霄霆为人素来冷漠。这次老道长的话,他是完全照做了,真是难为他。” 霜兰儿挑眉,等着秋可吟接下来要说的话。虽然她知道秋可吟必定想打击她,而她也做好抗击的准备。可是,秋可吟的话仍是深深伤到她。 “老道长再三交代,‘雪雁玲珑花’只为诚心之人所见。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忌言慎行、着素衣、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霄霆以诚心感动苍天,这才为我寻到‘雪雁玲珑花’。” 那一刻,霜兰儿神情凝滞,如有冰水劈下,将她整个人连同发丝都冻住了。虽然她并不想相信秋可吟的话,可在秋可吟说完时,她几乎全信了。因为,一切不合理都得到最合理的解释。 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 所以,他身上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忌言慎行。 所以,觅得“雪雁玲珑花”之前,他从不曾开过口。 着素衣。 所以,印象中瑞王总是一袭金袍耀眼,而越州相遇的他,却是白衣翩翩。 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 所以,素来冷漠对人的他,才会对自己屡屡出手相助? 原来,更残酷的真相竟是如此。 还记得那一日,雨一直下着,他白衣翩翩,手中撑了一把油纸伞,转过身来,露出佩戴黑玉额环的额头。他将唯一的伞给了她,独自淋雨。 还记得那一夜,他手中宝剑在月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激起一蓬血雾,残忍中带着美丽。 还记得那一次,他从恶贼手中救了她,醒来后却见他独自坐在悬崖边,一片竹叶也能吹成动人之曲,直吹入人心。 她忘不了他薄唇贴着小腿肌肤那温热的触感,忘不了他曾为她吸出雪貂之毒,忘不了他急着下山为她取解药,忘不了他将自己带离越州大牢时,那洒脱不羁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都不愿相信他就是瑞王。原来,他对她的好,都是为了秋可吟。她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雪雁玲珑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最可笑的是心诚则灵,不知是龙霄霆的诚心感动上苍,还是她报恩的痴傻感动上苍。 窗外雨声更大,风亦强劲。 秋可吟低头把玩着腕间的红珊瑚,时不时打量霜兰儿两眼,唇角拉高,露出一抹幽深的笑容。 少刻。门外有人影伫立,一名男子声音传来,“王妃,药引已准备好。” 是太医沈沐雨!秋可吟面露喜色,道:“快进来。” 沈沐雨身穿蓝色官服,手中端着托盘,盘中放着一只雪白的瓷碗,旁边还搁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见了秋可吟,沈沐雨恭敬行礼,“王妃,微臣来取入药之血。” 秋可吟也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坐在席下的霜兰儿,“沈太医,这位就是兰夫人。” 沈沐雨颔首,端着托盘在霜兰儿身侧坐下。他至始至终未抬头,保持着恭谦的态度,“兰夫人,得罪了。” 日光映在锋刃上,刺得人晃眼。空气死水般静,时间亦是凝住,过得极缓。 等待片刻,秋可吟用描金扇子遮住半边脸,故作凄怨道:“病痛折磨多年,承蒙兰儿妹妹施以援手,我感激不尽。沈太医,每七日取一碗血,兰儿妹妹身子可受得了?” 沈沐雨回道:“禀王妃,自然有损伤。” 秋可吟面露犹豫,迟疑道:“我实在不愿苦了兰儿妹妹,这破败的身子,究竟还要害多少人,真不如死了算了……”她似再说不下去,两行热泪自眼眶中流出。 “王妃,你别这么说。”丹青“扑通”一声跪倒在秋可吟脚边,哭得不能自已。 一主一仆,相扶而泣。其情其景,恐怕见者皆会落泪。 霜兰儿眼里露出鄙夷和不屑。秋可吟想必就是靠这出色的演技,蒙骗这么多人。此刻她若不肯救秋可吟,只怕所有人都会指责她的不是,真是可笑之极。想了想,她伸出手,淡淡道:“动手吧。” 沈沐雨此时方抬头,打量着面前女子。衣衫素净,唯有领口绣了一朵孤傲的兰花,容貌清丽,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之姿。他心中微叹一声,手中钢刀划上霜兰儿手指。 屋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 白瓷碗中,水清冽无比,珊瑚般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成了一片红。 秋可吟微微坐起,见鲜血慢慢凝聚半碗之多,松了口气。 不多时,沈沐雨取够鲜血,替霜兰儿包扎好伤口,起身道:“王妃,微臣去熬药,一个时辰便好。”说罢,他端了来时的托盘离去。 屋中气氛因着沈沐雨的离开,恢复胶凝。 霜兰儿最先打破沉默,声音清冷,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秋可吟,你以为今日取了我的血,就结束了?” “你怎能直呼王妃名讳,你这种下等人怎配喊?”丹青最先吼出来。 霜兰儿轻哼一声,“不错,我是下等人。可惜你这个上等王妃需要我这个下等人的血救命。” 秋可吟素来镇定的神情有所松动,“你想说什么?” 霜兰儿淡淡道:“每七日取我鲜血一碗,需一年,或许更久。王妃要怎样保证我活到那时候?” 秋可吟不可置信道:“你威胁我?” 霜兰儿轻轻一嗤,“反正我贱命一条,何必成全你们?事到如今,你有什么筹码控制我?”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大可以逃走,或者留下来揭穿秋可吟真面目。总之,她不会任人宰割。 气氛再一次胶凝。 屋中沉香袅袅飘动。 对峙片刻,却有更冷的声音传来,“她没有筹码,本宫有!” 霜兰儿愕然回首。 “霍”的一声,虚掩的门被一下子推开。 来者身穿高贵的红缎宫装,满头珠翠相击,声音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拍,回荡在空旷的屋中。 霜兰儿一眼就猜出来者身份,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高贵,与龙霄霆一般清冷的眉眼,除了当朝显赫的端贵妃还会有谁? 秋可吟连忙起身相迎,叩身请安,“姑姑,您来啦。” 秋端茗横了秋可吟一眼,“本宫再不来,堂堂端王府鸡犬都要登天了。”说罢,她漆黑的双眸凌厉扫向霜兰儿。 那眸子黑得深邃,深不见底。被这样的眼神扫到,霜兰儿只觉脊背一冷,汗水涔涔落下。 秋端茗冷笑着从霜兰儿身边跨过,在主位坐下,道,“可吟啊,你真是疏于管教。秋家个个都是能干之人,你哥哥庭澜,年纪轻轻就统帅边疆大军。你得拿出秋家的硬气来,眼下什么时候,宫里就够忙的了,你这还得我操心。” “是,姑姑。”秋可吟声音甜甜的,撒娇道:“姑姑,你将桂嬷嬷调去好几日,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秋端茗轻轻拍着秋可吟的手,“我让桂嬷嬷办点事,快了。瞧你,亏得我将桂嬷嬷放你身边,没她在,你又……” “我的好姑姑,您就消消气吧。”秋可吟一边软语,一边替秋端茗拿捏双肩。 秋端茗戳了戳秋可吟额头,笑道:“你呀,其他功夫不见长,就是嘴巴越来越甜。” 这样的情景,霜兰儿全身不自在。 秋端茗似笑非笑望向霜兰儿,“怎么,见到本宫不知行礼。你爹娘没教你?果然是低贱人家出身。瞧你这样子,可想你爹娘亦是市井下作之流。” 霜兰儿紧紧握拳,气愤难平。她虽是平民,可父母从小教她不能疏于礼数。端贵妃进来时,她已起身行过礼,只是端贵妃不屑看。她面不改色道:“宫中礼教我不懂。民间女子出嫁后,贵妃娘娘您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大人未曾教导兰儿如何行礼,如有不周,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屋外雨已停,冷风轻叩窗棱。 秋端茗神色顿冷。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讥讽霜兰儿父母是市井下作之流,霜兰儿便反唤自己为母亲大人。她岂不是等于骂了自己?霜兰儿一口一个“母亲大人”唤着,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秋端茗很快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呵呵,霜连城于何玉莲倒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霜兰儿一冷,秋端茗话里意思,像是认识她的爹娘,这怎么可能?宫中贵妃与市井平民能有怎样的交集?尚未细想,秋端茗冰冷的话语已飘来。 “实话告诉你,你爹娘性命都捏在本宫手里。你若好好表现,本宫可以救他们一命。” 接下来,秋端茗大致叙述了大婚那夜整件事的经过。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国奸细,混入城防是想窃取机密。霜连成一直与北夷国暗中来往,后更是协助李知孝窃取机密。大婚那晚,宾客皆是北夷国人假扮。李知孝假借婚宴,欲私开城门,放北夷人入城,准备伺机在崇武门制造混乱。此事最终走漏消息,朝廷派人密剿李知孝婚宴,并私下处决李知孝。适逢瑞王府中打听到体质至阴的霜兰儿要嫁给李知孝,当即出动人马将她劫走,销去她的户籍,明着纳她为妾。 秋端茗的话将整桩事与瑞王府撇得干干净净。如此鬼话霜兰儿岂会信,反问道:“我爹爹一介平民,为何要通敌?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 秋端茗姿势高高在上,呼吸清冷漫长,一句话就令霜兰儿哑口无言。 “看来你娘何玉莲瞒得真好,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你爹霜连成曾在宫中太医院任职,十五年前因参与构陷太子一案被贬,他卧病在床便是皇上当年惩治他的恶果。” 霜兰儿震惊了,十五年前,她只有三岁。爹爹竟然曾是太医,这……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家中无意间翻出一本医书,她一看从此入迷,嚷着要学医,爹爹极力反对,最后娘亲苦苦相劝,她才有机会入仁心医馆为学徒。师父李宗远总夸她有天分,原来她的天分遗传自爹爹。 秋可吟见霜兰儿怔愣不语,手中金扇轻摇,附在秋端茗耳边道:“本来呢,这事不能告诉兰儿妹妹,无奈兰儿妹妹……” 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兰儿,本宫为你造了新身份,泸州知县之女,年方二九,与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顶用这个身份。通敌叛国株连九族!你活着,是蒙瑞王府恩典。” 霜兰儿神情仿佛游离天外。记得龙腾说她已销户,果然不假。不过她知道,其中还有内情,绝非如此简单。半响,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明白了。”即便不明白,她也必须得明白,她的爹娘性命全捏在秋端茗手中。 秋端茗扬袖一挥,逐客道:“明白就好。王爷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最好仔细点。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是。” 霜兰儿退至门边,眼前秋端茗开始秋可吟说笑,两人精致的面容在她眼中似是扭曲般。胸中激荡难平,她势单力薄,又被人扼住咽喉,究竟如何才能拨云见日?难道就这么忍了? 暮晚时分,龙霄霆自皇宫中返回,情不自禁来到了新为霜兰儿的醉园。 霜兰儿换了一袭轻薄的紫纱衣,坐在西窗边,望着满园湖中倒映着红霞,怔怔出神。 龙霄霆一脚跨入屋中,见到的便是霜兰儿手托着腮颚,整个人沐浴在晚霞之中。细碎的霞光似轻雾缭绕,此刻落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静谧的气息。她凝滞的目光中亦有一分迷惘的脆弱。他停在那里,像是忘了走动。 许久,夜幕降临,宫女小夕进屋点蜡烛,见龙霄霆站在门口,不免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 霜兰儿闻声回眸。小夕手中笼着晨曦般的烛火,映在龙霄霆淡金袍子上,迸出阵阵金光,那龙,仿佛要腾云直飞。这才是真正的他,根本不是她心目中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绝男子。她唇边浮起一丝悲寂的笑,淡淡道:“王爷,你来做什么?” 龙霄霆默然片刻,将手中锦盒递给小夕,打发小夕退下,“我从皇宫要了些上好的血燕,顺便给你送过来。” 霜兰儿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王爷怕我失血过多,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血燕就不必了。我这条贱命,自己会保重,无需王爷操心。” 她这样犀利,浑身带刺,龙霄霆好看的眉头轻轻一簇,没接她的话,停滞片刻,突然柔声问:“听说母妃来过,她……有没有为难你?” 他的声音沉沉,有着醉人的温柔。这样的问话,令她心底所有酸楚瞬间涌上喉头,她将眼泪逼回眼眶。他是关心她?她最恨先给她一巴掌,再施以关心,这无疑比凌迟更折磨人,且更痛。她一字一字道:“没有。”每说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划开一刀。秋端茗警告她,在龙霄霆面前要慎言,或许她的事龙霄霆并不知巨细。可即便如此,他也脱不了责任。 转首,霜兰儿直直望入龙霄霆眼中。即便她有满腹委屈,却不知与何人说。 龙霄霆轻轻道:“没有就好。” 此时,可园中着墨小碎步跑来,见了龙霄霆忙行礼:“王爷,王妃问您何时过去用晚膳?” 龙霄霆缓缓转身,正欲离去。 霜兰儿却突然叫住他,“等等,我有一事问你。” 龙霄霆停住脚步。 霜兰儿怔怔望着窗棱间漏下的月影,万千话语最后只凝成一句,“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 龙霄霆微微侧首,看不清表情,半响都没说话。屋中静得过分,着墨早就识趣走开,一缕寥落的月光爬上枝头,尽数倾泻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昏黄影子。 良久,他轻声,“只是同情。” 时光如梭,一晃月余过去。 霜兰儿自那日后再没见过龙霄霆。醉园之中,唯有沈沐雨每隔七日前来取走鲜血,再无人光顾。几次取血,她的手指划满伤口,旧痕未愈,又添新伤。 这晚小夕捧着新衣裳入来,兴奋道:“夫人你看,王爷差人送来的,好美哦。” 霜兰儿瞥了一眼,上好的蜀锦,绿中带红,本是最俗的搭配,可这件衣裳却仿佛一池碧水沾染女子酡红胭脂。虽艳却不俗,可见挑选衣裳之人,极具眼光且十分用心。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冒出一句龙霄霆曾说过的话,“本王不会临幸你,王府许你一生荣华富贵,只要你守好本分。” 这就他给予她的荣华富贵?黄金为栏,白玉为牢,风光其外,孤寂其内。他以为这便是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真是可笑。 恍惚间,小夕已为她换上新装,赞道:“好衬夫人的肤色。” 霜兰儿起身轻转,裙角似在光洁的地面上开出一朵不完整的花,淡淡道:“今晚王府有宴席?” 小夕双眸晶亮,“夫人真聪明。今晚有合茶宴,很热闹。” “合茶宴?”霜兰儿秀眉微颦,似是不解。 小夕突然尴尬道:“呃,王爷叫夫人出席,夫人就去吧。来,我帮你梳头。” “哦。”霜兰儿淡淡应了声,没太在意。吃顿饭而已,她还怕了秋可吟不成。可等她搞清楚合茶宴的含义时,便不再这么想了。 所谓合茶宴是恭贺圆房的宴席。 原来五年前秋可吟与龙霄霆成婚,彼时秋可吟年方十五,龙霄霆刚满弱冠,二人本是风华妙龄,可惜秋可吟不幸身染重病,二人圆房之事一拖再拖。龙霄霆遍寻名医,始终没能治好秋可吟。虽如此,二人感情却不减,龙霄霆也从未动过纳妾之意。 如今太子卧病床榻,江山继承人又起风波。若龙霄霆膝下有子,日后登临帝位又多一分把握。到了这节骨眼上,端贵妃再等不了。眼下秋可吟病情得到控制,端贵妃命人挑了良辰吉日,让他们正式圆房。 宴席设在百花园中凉台,四周亭台楼阁皆悬挂着绢红宫灯,照得满天满地似皆染上醉人的红色。 霜兰儿步入宴席中。举目望去,几位客人正向秋可吟和龙霄霆祝贺。秋可吟气色好很多,巧笑倩兮,今晚所有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 龙霄霆依旧一袭金袍,坐在灯红交错的宴席中。转首间,他注意到霜兰儿立在宴席尽头。目中掠过一丝惊艳,他向霜兰儿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小夕面上一喜,连忙在身后推了推霜兰儿。与霜兰儿朝夕相处,她非常喜欢这位夫人,心善又不骄纵,实在难得。王爷从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对兰夫人算是格外好呢。 霜兰儿面无表情,默默坐在龙霄霆右手边。抬眸时,她捕捉到秋可吟面上飞闪而过的不满。想来秋可吟介意的是,方才龙霄霆主动向自己招手。她轻嗤一笑,秋可吟的病本来无法医治,龙霄霆再有诚心,未必有能耐采得“雪雁玲珑花”。说到底,她不禁医治了秋可吟的病,今晚还促成这一对鸳鸯圆房。她这桩嫁衣裳还真是做得漂亮彻底。秋可吟占尽便宜,秋端茗扼住自己要害,秋可吟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龙霄霆瞧了瞧坐在身边的霜兰儿,温言道:“你气色不错,衣裳合身吗?” 秋可吟抢先道:“上阳城风老板眼光愈来愈好了,每每送来的衣裳都与众不同,穿在兰儿妹妹身上更是羞煞百花。” 霜兰儿怡然微笑。 此时龙霄霆注意到霜兰儿半掩在袖中的双手,葱白十指密密裹着纱布,隐隐透出血红色。神色黯了黯,他突然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间。 霜兰儿不料他会有此举动,一时愣住忘了缩回,任凭他握住。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却炙热如火。冰与火两重天,在这一刻互相抵触着、消融着彼此。 “要不要紧?”迟疑了下,龙霄霆轻声问道。 “霄霆……”秋可吟紧咬着唇,眼底生出怨恨。方才霜兰儿现身时,她便觉得不好,霜兰儿本就生得灵秀,再加上悉心打扮,还曾与王爷偶遇一同采草药。莫说日久生情,只怕现在就…… 霜兰儿似感到秋可吟如火如荼的目光,又望见龙霄霆目光中带着怜惜,她浑身一颤,猛地抽回手。同情,又是同情!飞快地将双手掩入袖中,她语气冷漠:“多谢王爷假惺惺。” 一时间,龙霄霆薄唇微张,无比尴尬。 秋可吟笑着解围,“霄霆,别生气。兰儿妹妹尚年幼,难免有些心气。日后我会好好劝劝她的。”说着,她套着金护甲的指尖划上龙霄霆金袍胸前的腾龙,状似轻抚。 霜兰儿素来见不惯惺惺作态,秋可吟明明恨死自己,还要在龙霄霆面上装样子,真是恶心。她冷冷一笑,字字犀利:“王妃常年卧病,如今终于病好,真是可喜可贺。我是年幼,不过十八,王妃长我两岁有余,又常在王爷身边服侍,若王妃愿指点一二,兰儿作为新人感激不尽。”她话尾刻意强调“新人”二字。 此话一出,秋可吟面上再也挂不住,当即冷了脸。好一个霜兰儿,字字戳在她痛处上,讽刺自己年过二十,大好青春都在病榻上渡过,还讽刺自己是龙霄霆身边旧人。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要发作。 霜兰儿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望着秋可吟。 龙霄霆望了望霜兰儿倔强的侧颜,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微微仰头,银河辽阔,那样远,无论你怎般伸手都够不着。 气氛正僵滞,桂嬷嬷却端茶走来。秋可吟瞬间敛了神色,唇角含着笑意,朝桂嬷嬷使了个眼色。桂嬷嬷会意,上前将茶水端至霜兰儿面前,笑得诡异道:“兰夫人,今夜是王爷与王妃大喜之日。您理当敬茶,请。” 霜兰儿凝眉,伸手去接,哪知手肘被桂嬷嬷碰到,茶水当即打翻,滚烫的水瞬间渗透轻薄的衣料,烫得她双腿隐隐作痛。 桂嬷嬷指责道:“兰夫人!王爷王妃大喜,你却打翻茶水,这多晦气!” 霜兰儿被烫痛了,随手取了块绢帕草草擦拭污渍。 桂嬷嬷假意上前帮忙,动作隐蔽,无人能瞧见她明着为霜兰儿擦拭,暗中则用长指甲刮刺霜兰儿被烫伤之处。 痛得钻心,霜兰儿再忍受不住,一把推开桂嬷嬷。 桂嬷嬷似没站稳,以极夸张的姿势向后倒去,摔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她爬起来,老泪纵横,哭天抢地:“王爷啊,老奴可是看着王爷您长大的,活到这把年纪,从没谁对老奴这般无礼……王爷……” 龙霄霆握住霜兰儿肩膀,用力将她扳转过来,深深望入她眼中,“兰儿,王府不比民间,你性子太烈。快跟桂嬷嬷道歉。” 霜兰儿心口热气一涌,却很快平静。她其实很想对他大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推倒她了?”可她终究忍住了。只回以轻轻一笑。 她耳坠上有着长长的细碎的流苏,此刻轻轻打在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微微的凉。那一刻,他看着她在暗夜中绽放的纯真笑容,只觉瞬间迷住眼。薄唇轻动,他齿间终迸出几字,“听话,别任性。” 下一刻,霜兰儿用力挥开龙霄霆,“我去换件衣裳。”匆匆逃离,心灰意冷。任性?他心里原来是这样看待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她。克制不住心中愤怒,她沿着鹅卵石小路一路狂奔。 夜太黑,月影亦疏。 心中委屈,眼中似有雾气弥漫,她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脚步越来越乱。突然,也不知什么东西横在路边,她一时不查被绊倒。她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可跌下去的时候,却摔在一团松软之物上。且这松软之物还会发出怪叫,怪叫的声音,听着还挺耳熟? 无暇多想,霜兰儿赶紧爬起来,她估摸自己也许撞到了人。她太心急,也不知自己究竟撑到什么。黑暗中,对方“唔”的一声痛叫起来,那人因疼痛顿时弓起的长腿一下子顶到她的小腹。 这下可好,本已爬起来的霜兰儿在外力撞击下,又一头栽下去。下一刻,她鼻间充满浓郁的男性气息,更要命的是,她的唇似乎贴到什么,软软的,似最轻柔的棉絮;温温的,像是满庭芳茶楼刚端上桌的米糕,令人有想咬一口的冲动。 此时,月儿从云中露脸,淡淡的光晕自柳树稀疏的缝隙洒落。 霜兰儿终于看清眼前状况:男子肌肤如雪,黑发垂在耳侧,一双吊梢长目正望着她,近在咫尺。这样魅惑的眼神,美极艳极,不正是——龙腾!而她的唇,似乎贴着的就是——他的唇?! 好似被天雷劈过,霜兰儿猛地一震,自龙腾身上跃起。天啊,她都干了什么?随随便便在瑞王府中摔一跤,也能正巧撞上龙腾,他和她这叫什么缘分? 更糟的是,她竟然…… 无暇多想,只因身前那个恶劣的男人看清楚是她后,发现他们竟然四唇相贴后,竟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尖嚷。 这下子霜兰儿可急了,到底是在瑞王府中,龙腾这么大喊大叫要是被别人听到,她就有麻烦了。心一横,她赶忙用一手紧紧捂住龙腾鬼叫的薄唇。另外一手则伸出一指,凑至自己唇边,作了个小声的姿势。 龙腾美眸含笑,轻轻点点头。 霜兰儿这才敢放开手,她心中本有气,如今又遇到龙腾,更是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喊什么?要说被轻薄,这事儿吃亏的人也是我,你有什么可喊的?” 龙腾突然凑近霜兰儿面前,咧开一个大大的邪恶的笑容,接下来他说出来的话能将活人给气死了,“我就是随便叫叫,怎么了,难道还不允许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霜兰儿翻了翻白眼,懒得同这般不正经人多说,她直接一拳锤下去。好一个龙腾,占了她的便宜,还装作自己很无辜的样子,真是欠扁。 想不到,一拳下去,龙腾又鬼叫起来,且声音比之前更尖锐更刺耳。 无奈之下,霜兰儿只得再次死死捂住他的唇。这次她不敢轻易松开他,捂了好长好长时间,生怕一放开他又会乱嚷起来。 龙腾满眼委屈地望着霜兰儿,伸手指了指下面。 霜兰儿不解,只道:“我放开,你别再喊了,行不?不就是打了你一拳,你至于嘛,算我怕了你了。” 龙腾点点头。 霜兰儿这才缓缓松开。 龙腾长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拭去额边落下的汗珠,摇头道:“不是你打了我一拳,而是你那只手一直压在我那里,都快痛死我了。” 那里?是哪里? 略略一想,霜兰儿的脸突然烧得通红,只觉手掌间有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令她如遭雷击。那里该不会是指……想到这,她急速向后一退,直欲离开。不想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竟是直直朝后跌去。 龙腾邪气一笑,猛地揽上霜兰儿不足一握的细腰,将她抱了回来。 他的眼中有着戏谑的神色,那一刻霜兰儿突然觉得自己上当了,她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方才压住他的地方,分明只是……眸中多了两簇火苗,她恼道:“你耍我是不是,我明明只压到你的腿而已。” 龙腾笑得无辜,“对啊,我就是指你压到我的腿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霜兰儿大窘,她以为是…… 龙腾美眸渐渐睁圆,面上作了然状,并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咦,你脸红了。哦——你脑子里竟想些不正经的——” “轰”的一声,霜兰儿只觉脑中都快炸了,脸烫得估摸着能煮熟鸡蛋,这个恶劣的男人,存心戏弄她。半是尴尬、半是不想理会这种纨绔子弟,她瞬间冷了脸,起身便欲离开。 哪知龙腾双臂用力一箍,将霜兰儿牢牢固定在身前。如此一来,变成霜兰儿跨坐在他身上,两人贴近得几乎没有一点间隙。 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不禁令霜兰儿脑中警铃大作。这样近的距离,他炙热的气息一浪接着一浪,尽数喷洒在她脖颈间,酥酥地痒。她的气息渐渐急促,心跳若擂鼓,浑身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半响,她才艰难地问道:“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瑞王府。” 龙腾艳过桃花的俊颜愈来愈靠近,声音骨子都透出邪恶,“反正刚才我们已经亲过了,一次和两次有什么区别?” “不——” 霜兰儿的话还未说完,双唇已是被龙腾重重堵住。夜凉似水,晚风送香。他的吻十分霸道,侵略性十足,唇齿一点点深入。起先她死死咬住贝齿,不让他进犯。无奈这厮直接一掌捏住她的腰,她一惊,松了口,便给了他可趁之机。 唇舌交缠间,他似愈来愈兴奋,动作愈来愈狂野,手臂搂得她几乎要断气。她只觉天旋地转,脑中却是清醒的,气得浑身似要爆裂开来。无奈始终挣脱不了他,只得任他轻薄。 “放开她!” 一声怒喝终打断这香艳绮丽的一幕。 龙腾与霜兰儿同时一怔,趁着龙腾分神,霜兰儿赶忙推开他。 黑夜中,金袍与淡黄的月色融为一体,来人手中提着一盏风灯,凭风而立。 且听声音霜兰儿便知道身后是谁,她将头垂得很低。这种状况她真不知该怎么解释。龙霄霆不是正陪着秋可吟?怎会突然出现在这?这时候,她发觉自己更担心龙腾,他一个上阳府尹,四品官员而已,得罪瑞王只怕日后…… 龙腾倒是一副悠闲惬意的样子,慵懒地松了松微乱的长发,目光移向一脸铁青的龙霄霆,缓缓站起身,又掸了掸身上草屑,举手投足间皆是道不尽的风流优雅。碧湖冷月下,浅笑盈满眼睫,他轻轻唤了龙霄霆一声,“皇叔。” 龙霄霆提起手中风灯,明亮的光线耀上龙腾绝美妖娆的侧脸,似为龙腾又染上一分桃红。龙霄霆面无表情,声音极冷:“少筠,你怎会在这里?皇兄近来身子可好?” 龙腾轻捋耳边长发,笑道:“承蒙皇叔挂心,父王气色好多了,只是尚需静养。今夜皇叔大喜,父王不便出宫,由小侄代父聊表祝贺。” “是吗。”龙霄霆冷哼一声,又道:“那少筠此刻在做什么?” 龙腾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玩转于三指间,“啪”一声打开,轻轻摇了摇,道:“天太热,席中又闷,瑞王府中景色甚佳,听闻犹以冷湖为最,我出来透透气。” “少筠好悠闲,父皇放了京官给你历练,听闻少筠这上阳府尹当得不错,父皇龙颜大悦。” “呵呵,不敢当。区区小绩和皇叔威震边疆,统六郡三辖区的风姿如何能比。” 他们两个一来二去,说得都是客套话。 然此时霜兰儿已彻底呆住,龙腾唤龙霄霆皇叔,那岂不是……听闻当今皇上仅有二子,分别是太子和瑞王。那龙腾岂不是太子世子?虽然龙腾与皇族同姓,可姓龙之人天下何其多?她从未想过龙腾竟是皇室中人。 霜兰儿始终低着头,凝视着自己没在青草间的鞋尖。耳侧清风徐来,原是龙腾摇着折扇缓缓靠近她耳边,低声道:“喂,看见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没?就比我大一个月,要喊他一声皇叔我还真是不甘心。” 霜兰儿侧过脸来,瞪了龙腾一眼,“他叫你少筠,你连名字都是骗我的?”心中暗忖,难道龙家男人都有骗人的癖好,之前她唤龙霄霆作雷霆,龙霄霆并没否认。如今龙腾又是…… 龙腾抬高折扇,描金绘山水扇面完全展开,几乎完全遮住他们两个窃窃私语。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少筠是我的小字,你要是喜欢,就叫我少筠好了。”停一停,他几乎贴近她脸侧,神神秘秘道:“其实除了亲戚,只有与我最亲密的人才能这么叫我。刚才一吻我们很有默契嘛,所以……” 不待龙腾说完,霜兰儿突然一肘击向他腰侧,“住口!他会听见的。” 龙腾笑着耸耸肩,收起手中折扇,“他都看见了,还怕听见?”言罢,他用扇柄一端挑起霜兰儿垂落在肩胛处的长发,长眸瞟向龙霄霆,“皇叔,你府中何时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宫女,不如赏了我吧。我保证会好好疼她的。”他故意强调一个“疼”字,暧昧地望着霜兰儿。 霜兰儿又瞪了龙腾一眼,银牙暗咬,她忍!忍!疼她?还是让她来“疼”他吧。其实她真的很想将他一脚踹进湖里去。 方才龙腾与霜兰儿二人低低密语,动作一来二去。看在龙霄霆眼中更像是打情骂俏,他忍住怒气,寒声道:“她不是宫女!少筠,你生性风流。伦理在上,她是你皇嫂,请你自重!下不为例!” 龙腾美眸圆睁,佯作恍然,“哦,原来这位就是皇叔新纳的侍妾,藏着掖着的。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呵呵。不过——”他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话间已向前挪动几步,来到龙霄霆身侧。 龙霄霆身子僵了僵,神情更冷。 执起手中折扇,龙腾以扇骨轻轻敲了敲龙霄霆肩膀,半是挑衅道:“皇叔,美人在你这儿,真是暴殄天物。”顿一顿,他眼梢魅惑弯起,“好像还是初吻哦,让小侄我白捡便宜,对不住了。呵呵。”说罢,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狂野不羁的笑声,在湖畔回荡许久,方才缓缓散去。 没了龙腾的存在,周遭气氛瞬间凝冻。 霜兰儿咽了咽口水,瞧一眼龙霄霆阴沉的脸,旋即干笑了下,匆匆道:“我回去换衣裳。”说罢,她急欲逃离。无奈才跑出一步,便被龙霄霆牢牢抓住。她停住,转头尴尬道:“王爷今夜大喜,时候不早,想必王妃还等着呢。” 龙霄霆也不言语,扔掉手中风灯,突然用力收手,一下子便将霜兰儿搂至身前。 霜兰儿望着风灯熄灭,光亮灭去,只觉心亦随之一沉。他靠得那样近,她心跳得厉害。四周静极了,仿佛偌大的王府空无一人。天地间唯有流水潺潺,柳叶簌簌。突然,他手指靠近她的脸庞,她更紧张,轻轻挣扎了下,却突然感到一团柔软之物堵上她的唇,是绢帕。 龙霄霆一下一下擦着霜兰儿嫣红的唇,像要抹去极不干净的东西。起初只是轻柔的擦拭,到后来却越来越用力。 霜兰儿眸中惊讶,任他狠命地擦着她的唇角,直至唇边传来阵阵刺痛感,这才推开他,蹙眉道:“够了!” 龙霄霆声音压抑,“你们认识很久了?” 霜兰儿深吸一口气,“不算长,也不算短。” 龙霄霆不语。两人身周再次陷入窒息。 此时,远处有一个跳动的小点,愈来愈近,待到近时才看清来人正是洛公公。洛公公急得满头大汗,寻到龙霄霆才松一口气,“王爷,吉时已到。王妃已回可园等王爷。” 龙霄霆站着不动。 洛公公更急,“王爷,吉时不能耽误啊。” 片刻,龙霄霆终于向前动了一步,与霜兰儿擦肩而过时,他低低警告一句,“离龙腾远点!” 霜兰儿怔愣好一会。冷冽的话语,他却以温柔的声音说出,像是冰棱融化作春水,趟过她心头。眼前金色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不知缘何,她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竟远远跟随龙霄霆来到可园门前。她躲在远处,见秋可吟红衣盛装迎龙霄霆入内,又看着朱红色的门缓缓关上,将一室闹腾都关在其内,亦是将她一人的孤寂关在门外。 她怔怔立着,忽然觉得格外清醒,就像是如梦初醒。她心目白衣翩翩的男子,只是她臆想出来的雷霆,而不是眼前真实的龙霄霆。雷霆只是她曾做过的一个绮丽的梦,而她是时候清醒了。 她麻木地往回走,脚下虚浮无力,似是踏在云中。曾几何时,她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她想离开这里,天下之大,却没她的容身之处。她的爹娘也不知在何方,又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她没有雄才伟略,只有医术,能作何用?她又该怎么办? 她彻底想明白了,她会守住自己的心。无论龙霄霆怎样待她,都与她无关。 秋可吟仗着龙霄霆宠爱,为所欲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她能在龙霄霆面前揭穿秋可吟虚伪的真面目。如此一来,还有何理由让她继续用鲜血为秋可吟治病?那时,她也没必要留在瑞王府中。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得到自由,救出家人。 无边暗夜下,她微微一笑。 次日,可园之中。 “劈劈啪啪”声音嘈杂刺耳。 屋中铺满了柔软的西域地毯,即便将花瓶砸下也不会碎。秋可吟心中有气无处发泄,于是将花瓶砸向墙壁。 桂嬷嬷劝道,“王妃,你身子刚好些,动不得这么大的火。” 秋可吟强撑着,道:“你没见到昨夜宴席王爷望着那贱人的眼神,我如何能不气?” 桂嬷嬷屏息片刻,“终究只是民女,王妃还怕她翻天?” 秋可吟冷笑,“她已经翻天了。” 桂嬷嬷僵了僵,迟疑半响才道:“王妃,有一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可吟横了她一眼,“快说!” 桂嬷嬷劝道:“王妃,若王爷日后继承大统。堂堂天子,三宫六院,怎会没有妃妾?王妃只消坐稳皇后宝座。那贱人出身低贱,得不了什么高位。” 秋可吟轻轻笑了,神情间仿佛回到多年前,“我一直爱着他,这么多年我究竟得到什么?他的心我最懂。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他终于肯动心,为什么不是我?我爱他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 桂嬷嬷心中不忍,抹了抹泪:“王妃,莫不是……霜兰儿性子和说话的声音与她有些像?” “她……”秋可吟手愈握愈紧,在自己白皙手臂上印出几道血痕,半响后,喃喃自语道:“你是在说她?” “是。”桂嬷嬷凑近些,“霜兰儿性子与她有三分像,声音更是如出一辙,婉转不乏清冷,激动时震颤却不乏镇定。老奴起初听时,心中便这么‘咯噔’一跳。” 秋可吟冷冷一笑,半是讥讽道:“桂嬷嬷,她都死了那么久,你倒记得清楚。看来,连你也忘不了她啊。若说笼络人心,我可不及她十分之一。” “老奴……”桂嬷嬷语塞。 “罢了。”秋可吟摆摆手,“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霜兰儿。” 桂嬷嬷诡异一笑,贴近秋可吟耳边,“老奴早有打算,我们这样……” 满室狼藉在阳光耀入中无所遁形,秋可吟终于露出一抹微笑。 十多日后,秋雨绵绵。 瑞王府中,雨水沿着琉璃瓦潺潺而下,似形成一道道天然水帘。 这日午后,霜兰儿倚在窗边,望着满园草木被雨水洗刷出来的亮泽怔怔出神。水雾朦胧,白墙黑瓦却分明。尽头突然有一点白色靠近,渐渐更近,依稀看出是有人来了。 霜兰儿轻轻蹙眉,她这醉园最是清冷,沈太医刚走,会是谁来?正想着,来人已是近了,手中握着一柄素白的泸州油纸伞。伞檐略低,挡住他的面容。 他一步一步,缓缓朝她走来。满园盛开着雪白浅黄的花朵,在风雨中簌簌飘落,就像是洒下大把大把纷飞的雪花。 霜兰儿轻轻捂住自己微凉的唇,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场景。 素白的伞柄,没有一丝装饰。伞檐微微抬起,露出他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似破开雨雾又见明澈天光。 恍在梦中。直至他递了另一把伞给她,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轻轻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握住伞柄的十指僵了僵,霜兰儿深吸几口气,应道:“好。”她默默跟着他,来到瑞王府门口,上了马车,直至来到闻名上阳城的风满楼。从始至终,她很平静,心中无半点涟漪。茫然寂寞的日子,她早学会淡然。 风满楼几乎用金玉堆砌而成,檀木为梁,水晶碧玉为灯,珍珠为帘幕,绞绡宝罗帐坠下,如同云山幻海一般。这里的主人,是上阳城首富——风延雪。 风延雪的大名,霜兰儿并不陌生,民间关于他的传闻不少。瑞王府中衣裳首饰和稀罕物亦是风延雪亲自挑选送来。 龙霄霆进入风满楼后,与风延雪低语几句。风延雪立即会意,冲霜兰儿微微一笑,“兰夫人,请稍等。” 霜兰儿亦回以一笑,她第一次瞧见风延雪,商界佼佼者,想不到竟这样年轻,二十出头,容貌风雅。 少刻,风延雪派两名丫鬟为霜兰儿换上新衣。 这是一件纯蓝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在身边。 风延雪当即赞道:“夫人风韵天成,人间哪得几回见。” 霜兰儿缓缓转身,望着龙霄霆,一言不发。 龙霄霆眸色骤然一亮,刚硬的喉结滚动了下。他手中正握着茶碗,手掌渐渐收力,施力极巧,但见一道道裂痕横亘精致的白玉茶盏,如刀锋互切,却密合得滴水不漏。当他修长的手指渐渐展开,茶碗随之碎成无数片,清茶流淌一地。半响,他终于出声,嗓音难察一丝暗哑,“风老板的东西好。” 风延雪微微一笑,俯身自柜内取出托盘,放在霜兰儿面前,“夫人请挑,这都是最稀罕的玩意,全上阳城只此一件。” 托盘里有硕大的明珠,血珊瑚,软玉金莲等,霜兰儿视线却落在一柄银镜之上,镜子并不奢华,只是素银,无珠宝镶嵌。平日所用铜镜照着总觉朦胧,然此镜面雪亮夺目,能清晰照出她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纹路,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毛孔。她从未见过这种镜子,情不自禁拿起握在手中。 风延雪见霜兰儿选了银镜,笑道:“夫人好眼力。此银镜来自西域,珍贵罕见,打磨再好的铜镜也不能与之相比。” 龙霄霆不知何时来到霜兰儿身边,望着镜中人儿,柔声道:“就要这个。” 霜兰儿并未拒绝,将镜子放入袖中,“谢过王爷。” 她的语气,陌生与疏远令龙霄霆微微一滞,旋即拉过她在身侧,“走吧。” 风延雪恭敬相送。 打扮得这般隆重,霜兰儿以为龙霄霆要带她去见什么人。哪知龙霄霆竟是带着她去看民间的皮影戏。 彼时天色已晚,又逢下雨,天地被漆黑完全笼罩。 满庭芳茶楼二楼雅座之中,小二来回忙碌。楼下人声鼎沸,众人翘首以待。 霜兰儿诧异地望了望身旁龙霄霆,皮影戏是小孩子才爱看的东西,堂堂瑞王竟有此癖好,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开始了!” 腾地,整座茶楼灯火瞬间全灭了,漆黑中是一片寂静。像是有默契般,再无人出声。 戏台之上,一缕白光照上。 雪白的帷幕,最先显现出一座白瓦黑墙的院子,隐隐可见两座八角凉亭掩映在翠绿环绕之中。接着,一名男子着长衫,头束冠玉,翩然现身。 茶楼之中,曲班在这时候用笛子奏起轻扬的乐曲,映衬男子出场。旋即曲调拉长,更显舒缓,画面进入白瓦黑墙的院子中,一名女子临窗而坐,发丝微乱,面上怆然。 霜兰儿偷偷觑了龙霄霆一眼,他看得认真,明眸不动,唯有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他似完全投入,连她注视良久都没察觉。她更诧异,这出戏很平常,名唤《醉双亭》。 祥龙国中,皮影戏十分流行,官第豪门旺族乡绅大户,都以请名师刻制影人、蓄置精工影箱、私养影班为荣。在民间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皮影戏班比比皆是。无论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都少不了搭台唱影。一出剧往往通宵达旦或连演十天半月不止,热闹非凡。 这出《醉双亭》几年前风靡一时,霜兰儿看过好几遍了。 故事其实很俗套,讲的是祥龙国早年第三代君王当政时,上阳城有一名女子嫁给了当地官僚,虽身份显赫,却因丈夫流连青楼备受冷落。女子日日临窗望着园中两座亭子,红颜一日日老去。直至女子二十五岁时,遇到一名进京赶考的男子。 男子家境也不错,与女子丈夫是远亲,为考取功名暂住女子家中。他的屋子在双亭另一头,每每他读书累了,抬头休憩时,总会望见对面女子满脸忧愁。 终有一日,男子做了一首诗给这名女子,聊表理解与关心。女子看后,心情甚好,亲自做了甜点答谢。哪曾想,一来二去两人竟互生爱慕。 祥龙国民风甚严,莫不说这女子是有夫之妇,单这名女子比男子大了足足七岁,亦是世人所不能容忍。他们的爱情注定是场悲剧。可深陷情爱的他们,无法自拔,偷偷相会,享受短暂美丽的一刻。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日,他们的私情被人发现。 那一日,皇宫放榜,男子高中状元,前途无量。可这样的丑事抖搂出来,对男子来说是致命的中伤。女子丈夫觉颜面扫地,对男子百般刁难迫害,命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可即便这样,男子依旧不愿放弃女子,执意要求女子丈夫休离她,从此与自己双宿双栖,他愿意放弃一切。 眼看着,男子前途尽毁,女子毅然背下所有罪名,昭告众人是她难耐寂寞,勾引男子。女子忍受着众人唾骂与不屑,跳进慈溪之中,一去不复返。 皮影戏中,画面变成滚滚逝去的江水,水中洒满各色鲜花。是男子对女子最真诚的祭奠。花愈飘愈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同样也是从此带走男子的心。 满庭芳茶楼中,隐隐传来抽泣声。 最后一个场景,男子终于做了高官,击败女子昔日的丈夫,买下女子曾经住过的园子。男子静静立在双亭之间的廊桥上,将手中清酒洒入池塘,无声地纪念。月色升腾,男子抬头时,已然白发苍苍…… 画面嘎然而止。 突然,满室烛火全都点亮,光明瞬间取代黑暗,将众人各异的表情照耀得清清楚楚。有惊叹的,有哭泣的,有漠然的,百般姿态,无所遁形。 戏终曲散,再望向前方,只剩茫茫白幕,空无一物。 霜兰儿轻叹一声,伸手时惊觉脸侧微湿,她竟落泪了。不知缘何,从前看《醉双亭》时,感触没这么深,也从未落泪。如今许是她心境改变,再不是从前天真不知伤感的少女。 转头,她望了望龙霄霆,他的目光定定望着白色幕布,深邃的眸中隐有秋水涌动。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 她不出声唤他。 他亦是不语。 茶楼中,众人纷纷起身离开,从桌椅碰撞的吵杂再到空无一人的静寂。龙霄霆始终没有动,静静坐着。清润的黑眸渐渐凝滞,甚至死寂。 小二试探着来催,“这位爷,这位夫人,我们要打烊。” 龙霄霆起先像是没听到。片刻后,他微微垂眼,起身道:“走吧。” 霜兰儿跟上他。 外边雨早停了,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 沿街的铺子早就打烊,只疏疏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的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很长。空落落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们两人。 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他微重的步履踏在潮湿的水塘中,“啪”的一声,溅起无数水花,再静静落地,终归于无声。 秋寒料峭,霜兰儿拢了拢领口。 前方的他,突然止住脚步。转身,清冷却不乏温柔的声音传来,“兰儿,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霜兰儿停下,风撩动着耳畔金流苏,打在她脸颊上,冰冷的,似提醒着她富贵背后的寒冷,金玉做笼的孤寂。她轻轻道:“那,我想离开。” 龙霄霆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第六章 计中计 那日与龙霄霆一同去看皮影戏后,霜兰儿知晓秋可吟定会找她麻烦,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明着构陷宫女小夕,背里矛头却指向她。 这日,屋门被桂嬷嬷撞开。 秋可吟身穿宝石青色银丝袍子,缓缓入来,开门见山:“兰儿妹妹,从前我病了许久,府中之事难免有疏漏——”她停一停,声音冷了几分,“府中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霜兰儿望了望跟在秋可吟身后的洛公公、桂嬷嬷及一干下人,心中隐有不祥的感觉。她强作冷静:“何事劳烦王妃亲自来。小夕,去泡茶迎贵客!” “不必。”桂嬷嬷横了小夕一眼,“你泡的茶,咱可是嫌脏呢。” 突如其来的恶毒中伤,小夕摸不着头脑,不敢多言,只得瑟瑟缩在门边。 秋可吟瞟向洛公公,冷冷道:“搜!” “慢着!”霜兰儿阻止道:“给我理由,我这岂是你们想搜就搜?即便要搜,也等王爷回来下令。” 洛公公有些犯难,王爷对兰夫人态度不明,他不好得罪兰夫人,王妃又…… 秋可吟没想到霜兰儿会搬出龙霄霆,恨得咬牙。贱人只是跟王爷一起出去过,便拿王爷来压她,分明是蔑视和嘲笑。她声音陡然严厉,“府内之事,本王妃做主。洛公公,你还等什么?难不成还要本王妃请来贵妃娘娘做主?” “是,王妃。”洛公公抹一抹汗,旋即吩咐几名下人,“快点搜,要仔细点!” 秋可吟眉梢眼角皆是得意,“兰儿妹妹,稍安勿躁。若没有,本王妃定还你公道,如有惊吓之处,本王妃自会给妹妹陪不是。” 霜兰儿掩饰住内心的紧张,缓缓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滚烫的茶水入喉,激起她背后涔涔汗水落下。秋风入来,又吹得她瑟瑟发冷。她思考着,等下该怎样应付。 很快,洛公公与桂嬷嬷两人一道出来,洛公公手中提了个如意八角食篮,桂嬷嬷手中则握了一只雪花黑曜石金钗。桂嬷嬷兴奋道,“王妃,真的在这里!” 秋可吟瞥一眼,转首望向霜兰儿,淡淡道:“我带他们一起来,只为做个见证,以免不公。洛公公,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洛公公陈述道,“昨日丹青来报,王妃丢失一支金钗,是大婚时王爷相赠,王妃一直珍藏。老奴派人去找,怎也找不到,盘问当时所有值勤的下人,形迹可疑的唯有宫女小夕。那日下午小夕去可园送糕点,适逢王妃午休未起,小夕在可园等了一会。” 霜兰儿瞥一眼那金钗,“所以,洛公公认为是小夕偷了金钗?我想问,我也有金钗,小夕为何舍近求远,在醉园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这……”洛公公愣了愣,又道:“这个,兴许她是临时起意。老奴不解的是,为何小夕会去可园送糕点。” 小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夫人,奴婢送糕点只想替夫人讨好王妃。奴婢打听到王妃最爱吃民间的红豆松糕,这糕点如今很少有人会做,恰好奴婢擅长,这才用家乡的手艺做了些送去……奴婢绝没偷东西啊……夫人……” “小夕……”霜兰儿动容,原来小夕是怕秋可吟不满,自己又不肯放低姿态,这才代替自己去讨好秋可吟,哪知竟会惹祸上身。 “住口!”桂嬷嬷厉喝一声,吓得小夕当即闭嘴,“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王妃为求公允,特地让洛公公搜。王妃,府中偷窃必须严惩!这厮嘴硬,先掌嘴五十如何?” 秋可吟眯了双眼,眉毛曲成新月般的弧度,极轻地点了点头。 桂嬷嬷狞笑一声,上前狠狠煽小夕耳光,几掌下来,小夕口中有鲜血溢出。 每一下都似打在霜兰儿心上,她们这是在警告她。与她们作对,不会有好结果。她突然站起身,厉色道:“你们这样,岂不是要让小夕屈打成招?洛公公,我不服,请你将来龙去脉说清楚,所有证据都给我亲自过目。” 桂嬷嬷讥讽地望了望霜兰儿,根本不理会霜兰儿,再度挥下手。 小夕痛得连哭都不会了,眼神涣散,只一个劲道:“不要,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霜兰儿一步上前捏住桂嬷嬷手腕。 桂嬷嬷穷凶极恶,与霜兰儿纠缠时,趁机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石想往霜兰儿头上砸。快要得逞时,她忽觉手腕狠狠一痛,下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大力甩飞。 “狠毒的老妇,谁许你在这动私刑?!”来人声音威严正肃。 秋可吟怔住,身子微微一晃。 霜兰儿闻声转首,来人她见过一次,长眉斜飞入鬓,眼眸锐利如鹰。她还记得他的名字——秋庭澜! 桂嬷嬷痛得直哼,躺在地上,刚想爬起来。 秋庭澜狠狠瞪了桂嬷嬷一眼,五指收拢成拳,隐隐可见青筋暴露。 这样一拳下来,铁定没命。桂嬷嬷顿时泄气,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此状,秋可吟柔和的双眸里泛出冰凉的光泽,语气不甘,却依旧唤了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秋庭澜转首,目光往秋可吟身上一扫,即刻针锋相对,“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我瞧你这些年,别的长进没有,倒是跟这些毒辣的人学了不少。” 秋可吟又恨又气,脸涨成猪肝色,指着秋庭澜道:“你!我堂堂瑞王妃,教训府中贱人,有何不可?” 秋庭澜扬手就甩了秋可吟一个耳光。 秋可吟气得几乎要昏厥,忍不住落泪,“哥哥,你临时过来,尚不明事情缘由,就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妹妹在你眼中,越发连外人也不如了。” 秋庭澜冷道,“是吗?你的事我心里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更清楚!我不当你是妹妹,这么多年来我会一直……”他终究没说出来,停顿片刻道,“你要自重,别因小失大!” 秋可吟咬唇,眸中满是不甘。 秋庭澜转身望了望刚才差点被桂嬷嬷砸伤的女子,微扬的眉,晶亮的眸,紧抿的唇透出倔强,应该就是少筠形容的霜兰儿。她好似一朵别致的孤傲兰花,不幸卷入深潭,倍受欺凌。他心中一软,歉意顿生,上前将霜兰儿扶起,问道:“你要不要紧?” “哥哥!”秋可吟几乎摇摇欲坠,霜兰儿究竟有什么魅力,素未谋面的哥哥都向着她? 霜兰儿眼底有着震惊与疑惑。素不相识,秋庭澜竟向自己施以援手。同为秋家的人,差别能如此大?端贵妃,秋可吟,秋庭澜,他们真的不是同一种人?那,那次在醉红楼中……她是不是错了?龙腾并没准备将自己交出去?是她误解了? “呦,天气真好啊。” 慵懒清亮的声音响起,来人一袭碧色长衫,美艳的笑容赛过牡丹盛开,令在场宫女们纷纷红了脸,低下头去。 秋庭澜递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哼道:“少筠,刚才你一直在门外,等摆平了你再进来?”心中暗骂,龙腾真是一点不变,尽捡现成的。 龙腾笑得无辜,“秋家的家务事,我怎好参与?若是断案,我倒能帮上些。所以就不进来凑热闹了。” 洛公公连忙上前恭迎,问道,“殿下,不知到访瑞王府有何要事?需老奴去禀王爷?” 龙腾摆摆手,“路过而已,进来喝杯茶歇个脚,想来皇叔不会介意。” 洛公公应道,“好,老奴这就去泡茶。” “等等,本官可是上阳城父母官,王府中盗窃案件理当由本官管辖。请洛公公将事情详细道来,本官自有公断。” 洛公公抹了抹汗,今日怎么了,起先夹在王妃与兰夫人中间难做,如今又冒出两尊爷,也不知他们是来找事的,还是来解围的。无奈,他只得将事情叙述一遍。 龙腾听得认真,手中折扇并未打开,只以扇柄一下一下击打着掌心。想了会,他上前将小夕送红豆松糕的八角食篮仔细翻了翻,又拿着金钗在手中反复看。 虽然龙腾表情有着少见的认真。可霜兰儿心中依旧直打鼓,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可跟龙腾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的昏庸她可见识过。他这认真的神情用在斗蟋蟀上还差不多,别的地儿还真没见过。她偷偷向龙腾身边挪一步,小声道:“喂,你行不行啊。” 龙腾“刷”一声打开折扇,挡住魅惑的唇,凑至霜兰儿耳边:“喂,你怎能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霜兰儿大窘,这个龙腾,实在——太过分了!她再不要理他了。 龙腾敛起笑容,清了清喉咙,“洛公公,你说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然后将金钗藏在食篮中。刚才你们便是从食篮中搜出金钗?” 洛公公点头道,“刚才我们在屋中翻东西,桂嬷嬷不小心碰到食篮,老奴捡起来时顺便摇了摇,觉得声音不对,打开检查发现了金钗。” 龙腾又问:“所以,你们认定小夕送糕点时,顺手偷了金钗藏在食篮,等风声过了便占为己有?” 小夕哭出来,拽住龙腾衣摆,“奴婢真的没有。大人,奴婢是冤枉的……” 秋可吟眼见今日形势不对,面色微微发白。桂嬷嬷在秋庭澜的震慑下亦不敢出声。 秋庭澜盯住洛公公,问了句,“你怎知不是旁人故意放在食篮中陷害?” “这……”洛公公迟疑着。 龙腾当即否决,“若这样,小夕自己亦能发现。毕竟食篮晃动,金钗会发出声音。你看她,显然自己都不知情。” 秋庭澜疑惑道:“那又是为何?” “这便是设计之人的高明之处。”有诡异的笑容自龙腾唇边略过,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食篮底部一处凹凸,指尖划过篮侧一处断口,突然问道:“洛公公,王府中送糕点的篮子都是相同的样式吧。” 洛公公颔首,“是定制的款式,各院都是一样的。” 顺着龙腾手指划过的地方,霜兰儿仔细留心、琢磨。突然灵光一闪,她惊呼:“我明白了!” 龙腾好整以暇地望着霜兰儿,“哦,你明白什么?说来听听?” 霜兰儿开口道,“我明白整个陷害过程了。”她停一停,目光落在秋可吟身上。 秋可吟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动声色道:“哦,兰儿妹妹,若真有陷害,那可比盗窃更严重。你仔细道来,本王妃自有公道。” 霜兰儿冷笑一声,“方才洛公公说,王府中八角食篮均是一样的,所以小夕拿回来的篮子并不是她原先带去的那个。简单说来,中途掉包了。” “掉包?”秋可吟娇艳的脸庞多了分阴冷。 洛公公提出质疑,“若是掉包,小夕为何没发现食篮中有金钗?” 霜兰儿盯住桂嬷嬷,冷道,“这便是陷害之人的高明之处。” 桂嬷嬷被霜兰儿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有种寒毛倒竖的恐惧感。 霜兰儿继续道:“你看篮子底部有明胶干涸的痕迹,金钗就是固定在明胶上的。” “小夕总会打开篮子吧,为何没看见?”洛公公疑惑道。 “因为食篮中还有夹层。” 开口的人是秋庭澜。他指向食篮侧面两处断口,淡淡道:“裂口一看就是新的,夹层才断开,这才露出一直固定在最底层的金钗。” 霜兰儿接过话道,“听洛公公言,桂嬷嬷在屋中搜索不甚碰落八角食篮,这才引起洛公公注意。想来便是这时,金钗从明胶上脱落,隔层亦是在这时断裂。所以……”言下之意,此前在屋中碰落八角食篮的桂嬷嬷最有嫌疑。 秋可吟终于坐不住了,只觉胸闷气短,“桂嬷嬷何以这么做?也许明胶痕迹早就在那。” 秋庭澜将金钗往篮子底部明胶痕迹上一对,“嵌合缝隙完全吻合。” 秋可吟挣扎道:“或许是小夕自己设下暗格,又在底部按上明胶。” 龙腾此时终于出声,调转头望向窗外绵绵细雨,语气仿佛疏淡天气,“盗者,没有人事先知道自己能偷到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秋可吟脸色渐渐苍白,半响后才道:“想来本王妃错怪了小夕。”站起身,她对着霜兰儿微微欠身,故作诚恳:“兰儿妹妹受惊了,对不住!”转身,她向桂嬷嬷递去眼神。桂嬷嬷立即从地上狼狈爬起。 秋可吟素手一扬,“今日打搅了。本王妃回去重新彻查,定会水落石出。”她走得很急,丝毫不给人说话的时间。 洛公公亦带着一干下人告退。 霜兰儿松一口气,扶起小夕,道:“你赶紧去上药。以后别做傻事了,因为——”她没说下去,因为秋可吟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同样,她也绝不会向秋可吟妥协。 小夕垂泪道:“夫人,今日差点连累你。” 秋庭澜此时立在门口,望着秋可吟和桂嬷嬷匆匆远去的狼狈背影,恨恨道:“桂嬷嬷这个老刁奴,坏事做尽,早晚剁了她喂狗。” 龙腾皱眉,推一推秋庭澜,“女子闺房,文雅之地,你能不能别说粗话?” “呃。”秋庭澜面上尴尬,长年驰骋沙场,他还真忘了什么叫文雅。干笑一声,他又问,“少筠,刚才你明明可以扳倒桂嬷嬷,这老刁奴早死早超生。为什么不当场揭穿她?” 适逢霜兰儿将小夕送出门,听得秋庭澜问话,转身替龙腾答道:“是非难辨,再追查下去,逼急王妃,只怕会推出一个替死的人来。何必连累无辜。” 龙腾笑着连连击掌,“是了。知我者,我的小霜霜也。” 本来霜兰儿今日心中对龙腾充满感激,若不是他有意识地提醒了她,她怎也发现不了桂嬷嬷的阴谋。只是她满腔的感激之情都被他这么肉麻的叫唤给彻底浇灭。小霜霜——实在是慎得慌,汗! 当即霜兰儿垮下脸,咬着牙,“龙腾——” “叫少筠!”龙腾坚持着,贴近她耳侧,又重复一遍,“来嘛,叫一声好听的,叫我少筠,好不好。别忘了今日你还欠着我的恩情呢。” 他的声音中有莫名的温情与怜惜,似带着蛊惑。 霜兰儿不知怎的,心中一酸,脱口便唤了他,“少筠——” 亲密的称呼,仿佛在一瞬间拉近他们的距离。四目相望,他们在对方晶亮的瞳仁中看到了彼此的身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惜却隔得那样远。他的眸中有难懂的神色,她的眸中有着后悔。 是的,她后悔了。 她应该相信他,可她却选择了逃离,若不是这样,她又怎会遇上龙霄霆,又怎会陷入今日境地? 良久,霜兰儿终于轻轻启唇,“对不起,那日我失约了。”话至最后,已是更咽。 她飞快地低下头,可龙腾依旧瞧见了她脸侧有一道湿湿的痕迹缓缓落下。薄唇动了动,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秋庭澜催道:“少筠,我们不宜久留。”顿一顿,他转首望着霜兰儿,目光中有着歉意,“妹妹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小心。” 霜兰儿感念于心,轻轻颔首。她知道,这次的事只是开始,真正的大风浪还未到。 秋庭澜又唤了一声,“少筠,走了。” 龙腾点点头,面上突然恢复一贯的玩世不恭,手中折扇轻轻点了点霜兰儿额头,“那次的事,你还好意思提?我的蟋蟀都被你养死了,那天我半夜回去一看,啊,都饿得那么瘦,第二天就全完蛋了。”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念叨着,“我可告诉你,那几只都是极品。你得赔,至少也得赔一只红麻头给我。哼!” 霜兰儿心中本有些伤感,听龙腾这么一说,当即愣了,“啊,红麻头?最好的品种,上哪找去啊!我师傅一辈子都没抓着一个。” 龙腾哼哼道:“上哪找那是你的事,走了啊,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要赔我。” 霜兰儿嘴角抽搐了下,这人……还真是不靠谱。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秋深。 西风萧瑟,落叶飘零。 这日龙霄霆下了早朝,刚出皇宫,洛公公十万火急奔上来,“王爷,不好了。兰夫人出事了。” “什么!”龙霄霆一愣,手中雷霆令“碰”一声掉落于地。下一刻,他飞身上马,一路狂奔。他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了。当突如其来的猛烈心跳席卷他的时候,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得将所有焦躁皆化作一路狂奔。 瑞王府中的醉园,之所以名为醉园,皆因园中种了几棵参天大树,当阳光隔着密叶洒下时,白墙黑瓦浸在稀薄的光影里,美得醉人。此时秋叶无声飘落,似一场凄美花雨,漫天飞舞。 龙霄霆奔入醉园,推开门,眼前景象几乎令他窒息。 小夕伏在床头痛哭,霜兰儿穿着素白寝衫,缩在卧榻角落里,从脸色到衣着都是骇人的白色,唯有墨黑的长发凌乱地洒在床上。 龙霄霆眸中满是痛惜,坐在床侧,将霜兰儿拉近身侧,柔声问:“兰儿,出了什么事?” 霜兰儿不语,眼神空洞,不知望向何处,长又蜷曲的睫毛偶尔扇动,那是她唯一的生气。 龙霄霆更急,“兰儿,你倒是说句话啊,有什么事你告诉我。” 霜兰儿本是呆滞的表情,突然转为小声地啜泣。 小夕掩面泣道:“王爷,夫人她不能说话了。” 龙霄霆惊愕的面容展露无疑。 小夕继续道:“前几日夫人突然高烧,沈太医忙于照料王妃,夫人亦不愿打搅王爷,只让奴婢熬些退热药。哪想夫人一病就是好几天,高烧始终不退,最后竟昏厥。奴婢吓坏了,赶忙请来沈太医,夫人醒来时,竟发现嗓子哑了,沈太医说声带坏了,今后再说不了话……” 龙霄霆怒吼:“本王不信!沈太医人呢?!” “微臣在此。” 沈沐雨端药走来,见龙霄霆脸色铁青,连忙放下药碗,屈膝跪下。 龙霄霆箭步冲上来,字字咬牙,“高烧而已,何以至此?” 沈沐雨歉然道:“王爷,夫人嗓子属后天受损,恐怕日后难以复原。微臣斗胆猜测,每七日取一碗血,夫人身子本就受损,耐不住风寒。夫人日日饮用的补血汤药中,有一味药名唤龙蛇草,药性虎狼,虽能提气固本,可也有损伤神经的后果。适逢夫人高烧不止,所以才诱发声带受损。真是因为不巧,这事谁也料想不到。” “你明知龙蛇草属性虎狼,为什么还给她用?”龙霄霆冰冷地吐出话语,“本王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 “臣罪该万死,请王爷降罪!”沈沐雨再次叩拜。 “你自行了断,本王不想脏了手!”龙霄霆背过身,冷冷道。 霜兰儿挣扎着从床上滚落,猛地拉住龙霄霆手臂,直摇头。 龙霄霆将霜兰儿抱起,望着她凄怨的神情,薄唇轻颤。 霜兰儿轻轻在他手中,用指尖一笔一划写着。 肌肤相触有着酥酥的痒,有淡淡的冷,也有淡淡的温暖。只是一个字,龙霄霆起先没看懂,霜兰儿又写了一遍。 “命——” 龙霄霆终于看懂,喉结滚动了下。命,她的宿命不正是他给予?是他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海,又何故迁怒别人?良久,他挥挥手,“算了,你下去配药。” “是。”沈沐雨应声退下,表情始终淡漠,仿佛生死与他早就毫无意义。 龙霄霆突然紧紧拥住霜兰儿,低沉的语调在她耳畔不断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霜兰儿心中一涩,高高在上的他也有道歉之时?她心中清楚,这不是巧合,而是人为的毒哑。其实她也不会坐以待毙,她亦有自己的计划,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龙霄霆自她被毒哑后,像是换了个人,时不时会来陪她。几日下来,他在醉园停留的时间竟比之前数月加起来还要多。 可园之中,夜。 秋可吟躺在榻上,手指紧紧抓着金凤含珠扶手。她从未这么生气,这么绝望,绝望至连砸东西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软软靠着床榻。 “王妃。”桂嬷嬷唤了一声。 秋可吟勉强支起身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桂嬷嬷叹了一声,“本以为这贱人哑了,没了那相似的声音,王爷不会再顾及她,没想到竟……” 秋可吟笑得凄然,“没想到霄霆反而生了怜惜,日日探望她。我倒是亲手撮合了他们两个。” 桂嬷嬷微一沉吟,“王妃过于悲观,我看也未必。终归这贱人让我们毒哑了。半个残废,王爷能怜惜她多久?王妃应该庆贺,日后她再构不成威胁了。” “是吗?”秋可吟手中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我担心的是,这件事我们是否做得天衣无缝。霜兰儿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这次毒哑她的事,我总觉得太顺利了。她不是懂些医术,难道自己察觉不了?” “她又不是再世神医,哪有那么聪明。再说了……”桂嬷嬷凑近秋可吟耳边,“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中秋节这日。 王府统领奉天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里面是三张画。第一张画的是上阳城中亭湖边的弋桥,天空中一轮明月如玉盘,古老的九孔桥掩映在密柳之间,背后是飞檐翘脚的精致楼宇。奇怪的是,桥上似有两团火焰般的东西,与整张画格格不入。 奉天看着,剑眉紧蹙,旋即翻开第二张画,两名男子面对面立着,不知在做什么。人物画得较模糊,不似第一张房屋栩栩如生,显然刻意为之。目的会是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究竟画的是谁?奉天百思不得其解,翻开最后一张画,空荡荡的画面,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莲花灯笼。三张完全不同的画,彼此毫无关联。究竟送信之人是何用意? 中秋之夜,眼下又是非常时机,事事自当格外小心。奉天陷入深思,送画之人是善意还是恶意?想告诉他什么?他是否该将此事上禀?若是莫须有,会不会惊扰王爷? 到了晚上,王府中摆下宴席,正厅里焚着斗香,秉着风烛,宫女们献上瓜饼及各色果品。 龙霄霆望了望身旁左边的秋可吟,突然问:“可吟,你脸色为何这般差?”适逢宫女送来血燕银耳汤,他顺手为身旁右边的霜兰儿端了一碗,微微一笑。 秋可吟眼中飞快闪过怨恨,脸色益发苍白。她忍得辛苦,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忍无可忍,不过也许过了今夜她就无需再忍。想到这,她心里稍稍好受些。 龙霄霆道,“可吟,你若不舒服早点去歇着。街上的花灯会,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身子要紧,过分热闹不利于养病。” 秋可吟笑得勉强,银牙咬破红唇,自齿间迸出一字,“好。” 龙霄霆侧首看向霜兰儿,柔声道:“兰儿,等下我们去看花灯,一年之中就属今夜最热闹了。难得父皇没有赏中秋宴,我们不用入宫应酬。民间花灯,我还真没见过几回。” 霜兰儿瞥一眼目光如火如荼的秋可吟,轻轻点头。 过得片刻,龙霄霆携霜兰儿离席,他屏退随行护卫,马车只载着他们两人一路来到街市。 霜兰儿步下马车时,只觉眼前一亮,繁花似锦的灯火争先恐后朝她拥来。几乎睁不开眼。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烟火,小孩子们尽情玩耍。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从他们面前走过。龙霄霆走上前叫住小贩,也不回头,只问道:“兰儿,你要不要?” 半响,身后无人回应。 他转身,这才想起霜兰儿已不能说话,心中一阵酸涩。 霜兰儿并不忧伤,相反眼里嚼着笑,挑了两串糖葫芦。她咬了一口糖葫芦,将另外一串在龙霄霆面前晃了晃,递了给他。晶亮纯真的眸中,显然在说“给你。” 她笑得那样纯真。龙霄霆看迷了眼,转瞬已低下头去,尝了一口糖葫芦,他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只觉酸酸甜甜好似他此刻的感受。 此时小贩终于出声,“喂,你们还没给钱呢。” 龙霄霆一愣,赶忙掏出银票。 小贩一愣,“两个铜板就行了。银票我可找不开。” 霜兰儿又笑起来,取出两枚铜板地上。龙霄霆大手大脚惯了,怎会有铜板。 龙霄霆面色唯有尴尬。 此时霜兰儿拉了拉他,伸手指了指前方弋桥,亭湖之上,杨柳依依,但见一人手中提了数盏灯笼,沿着亭湖堤畔来回叫卖。 “你想要?”龙霄霆回眸,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霜兰儿轻轻点点,又从袖中取出一吊钱。 龙霄霆哑然失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算我欠你的,回去还你银子。”语罢,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朝弋桥奔去。一路小跑,卖灯笼的人已经上了桥,他紧随跟上,“等一下,我要买一盏灯笼。” 那人回过头来,“这位爷,这位夫人,只有莲花灯,快收市了,所以贱卖,只要半吊钱。” 霜兰儿笑着将钱递上。 那人解下一盏莲花灯,伸手便要递给霜兰儿,不想龙霄霆抢先去接。 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王爷小心!灯笼会起火!危险!”来者正是王府统领奉天。 龙霄霆惊诧回头的那一瞬,霜兰儿猛地将他大力撞开很远,抢过他手中莲花灯笼。 但听“轰”的一声巨响,莲花灯笼突然在霜兰儿手中化作一团猛烈的火焰,瞬间席卷了她。 “兰儿——”龙霄霆大喊一声。他刚想抓住霜兰儿,哪知霜兰儿飞快地冲至弋桥边,带着周身烈焰,纵身一跃跳入亭湖。他什么都没抓住,唯有她一缕发丝在他指间急速滑过。 哗啦一声,水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妖冶的火焰瞬间熄灭,只余浓烟飘散在水面上。水波荡漾,隐隐可见白色身影直往水下沉去,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莲急速消失。 “王爷,小心危险!”奉天此时才赶至弋桥,尚未来得及抓住龙霄霆衣摆一角。 “哗啦”一声,又是一片水花。 龙霄霆沉入水中,将霜兰儿抱出水面,两人衣衫尽湿。时下已是深秋,水虽不刺骨,却也是极冷的,霜兰儿冻得嘴唇发紫,全身瑟瑟直抖。 龙霄霆脸色发白,“兰儿,要不要紧?” 霜兰儿很想摇头,告诉他没事。可她太冷,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其实她会枭水,刚才只是被湖底荷叶缠住,哪知他竟跟着跳下来。 她的沉默,他以为她吓坏了,忙拥住她。 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明亮的双眸中映出月亮的影子,绝美。 他怔了怔,旋即将她拉至湖边,抱了上来。 月华笼罩下,龙霄霆轻轻抚摸着霜兰儿脸侧,俯身至她耳畔,轻柔吐气道:“兰儿,你为何将我推开?抢走灯笼?” 霜兰儿口不能言,只得看着他绝美的脸慢慢靠近,慢到近乎凌迟。她僵在那里动不了,眼看着他额间黑玉越来越靠近,她更加紧张,心“扑通”猛跳。突然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像是羽毛划过。她只觉脑中“轰”一声,瞬间空白。 碧湖冷月下,龙霄霆看着霜兰儿呆滞的神情,笑意渐渐盈满眼眶,“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 他究竟明白了什么?霜兰儿不解地望着他。 龙霄霆唇角勾起来,“你无需知道,反正我懂了。” 霜兰儿愣住。 奉天赶至桥下,见龙霄霆和霜兰儿无恙,松了口气,忙恭敬唤道:“王爷。” 龙霄霆也不抬头,“刺客抓到了?” 奉天颔首,“已经抓到了。” “严审!天亮之前,本王要知道结果。” 回到醉园,沈沐雨被唤来为霜兰儿检查上药,除了左手有轻微烫伤,其他均无大碍。霜兰儿比划了下,示意自己要纸墨与笔。 龙霄霆柔声问道,“你想让我去休息,你要告诉我你没事,是吗?” 霜兰儿微惊,何时他已如此了解她的心思? 龙霄霆起身倒来一杯清茶,端至她面前,“来,渴了吧。” 霜兰儿呆呆接过,温暖的茶水入喉,驱赶所有寒意,只觉从头到脚都热起来。 在龙霄霆强势要求下,奉天很快审出结果,来到醉园回禀:“王爷,行刺之人已招供。” 龙霄霆双眸微阖,淡淡道:“从头说来。” “是。”奉天仔细道,“今日下午,属下收到密信。信中有三幅画,第一幅画是亭湖边的弋桥,画中还有两团火焰。第二幅画中是两名男子面对面而立。第三幅画中则只有一盏灯笼。起先属下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轻易惊扰王爷。晚膳过后,属下决定将画交予王爷亲断,将三张画整齐叠放,哪知这时属下发现三张画重叠后,竟是一个完整的画面。一名男子在弋桥之上将灯笼递给另一名男子,灯笼会起火。属下意识到可能有人要谋害王爷,刚想禀报,哪知王爷和兰夫人提前去看花灯。属下一路赶往,还是晚了一步。” 龙霄霆声音如浮在水面上的碎冰,“何人行刺本王,害兰夫人受惊?” 奉天轻轻摇头,“刺客针对的是兰夫人!” “什么?”龙霄霆霍然睁眸,齿间迸出两字,“是谁?!” “这……”奉天难以启齿,犹豫片刻才道:“王妃。” “可吟?”龙霄霆愕然,沉默片刻,他冷道:“叫她与桂嬷嬷来。” 少刻,秋可吟与桂嬷嬷匆匆赶来,样子有些狼狈,发间斜插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金钗,流苏一晃一晃,像随时都会掉落。 龙霄霆挑眉,“可吟,你自己解释。” 秋可吟神情迷惘,“解释什么?霄霆,你让我早点歇息。我已睡着就将我叫醒唤来……”她停住,望着坐在龙霄霆身边的霜兰儿,心中堵得慌。曾经何时,竟成了霜兰儿与龙霄霆并坐,她接受审问?这笔账她日后定会加倍讨回。 龙霄霆饮一口茶,淡淡吩咐:“奉天,你说给王妃听。” “是。昨夜王爷与兰夫人一同看花灯,亭湖边弋桥上,一名卖莲花灯笼的男子将其中一盏灯笼递给兰夫人。哪知莲花灯笼瞬间着火,险些将兰夫人烧伤。属下抓住刺客严审。那刺客招认奉王妃之命戕害兰夫人。据供述,先在兰夫人衣衫上熏以磷粉,再在弋桥上向兰夫人兜售莲花灯笼,灯笼上设有机关巧簧,刺客递出灯笼后,按下机关,灯笼立即起火,而兰夫人衣衫上有磷粉助燃……” 奉天说到这,龙霄霆赫然一掌重重击在案上,惊翻茶盏,清茶流淌一地。 霜兰儿一惊,轻轻拉了拉龙霄霆衣角。 龙霄霆仍是怒道:“好歹毒!赶尽杀绝!兰儿已病哑,再烧伤她的手、她的脸,她与废人何异?本王确定谁是幕后真凶,断不轻饶!” 如此震怒,秋可吟与桂嬷嬷同时瑟缩了下。 秋可吟极力保持镇定,“这显然是栽赃!我已贵为王妃,能图谋什么?兰儿妹妹用鲜血为我治病,我为何要害她?若兰儿妹妹有三长两短,本王妃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奉天,请你为本王妃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本王妃这么做能得到什么?” “这——”奉天语滞。 秋可吟凌厉的目光扫视着霜兰儿,字字犀利:“焉知不是某人故意陷害我?” 霜兰儿听罢,喉间发出破碎凌乱的声音,手指急切地比划着。 龙霄霆轻轻握住霜兰儿指尖,给她一抹宽慰的眼神。旋即,他声音更冷,“可吟,当时情景,我亲眼所见,若不是兰儿机警跳入亭湖,早就烧伤了。果真是你所为,我希望你立即承认,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他话说得决绝,秋可吟情绪瞬间崩溃,“你要我承认什么?霄霆,从前我们多和睦,你都忘了?自她来后,一切都变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兰儿本是局外人,是我们私心将她卷入,难道我没有责任?我只想补偿她,没有别的意思,难道不行?你为什么非要置她死地?”龙霄霆怒道,紧握的双拳隐隐可见青筋暴露。 “我说过,是她刻意陷害我!”秋可吟力争,美艳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她和霄霆之间彻底完了。她太了解他了,宁可让他永远怀疑,也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如当年。 “强词夺理,岂有人会令自己陷入烈火焚身的境地?兰儿陷害你,能得到什么?”龙霄霆狠狠闭眸,睁开时痛心地望着眼前之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在,王妃位置就被我占着,她永远都没机会!” “够了!”龙霄霆更怒。 “呵——”秋可吟凄然一笑。旋即目光如死水,她从没这样绝望过,看来霄霆不会相信她的话。她不能输!她还没得到他的心,她绝不能输! 这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一桩不似意外的意外,谁也不可能怀疑她。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灯笼里设了巧簧,引动机关后百步才会引燃,算距离,霜兰儿早离开亭湖,如何能跳入湖中脱身?灯笼为何提前着火?她没要置霜兰儿于死地,因为霄霆在旁,定会救霜兰儿。她要的是,磷粉瞬间燃烧,霜兰儿双手与脸均被烧伤。至此,霜兰儿面容尽毁,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成为废人,再也构不成威胁。 龙霄霆面上掠过冷笑,教人不寒而栗。秋可吟则是昂首面对,强作镇定。 “王爷,王妃。是老奴做的,王妃并不知情。” 桂嬷嬷的话,打破一室死寂。她“扑通”一声跪下,深吸一口气道:“王爷,老奴曾看着王爷长大,对王爷脾气颇了解。王妃亦是老奴最敬重的人之一。霜兰儿只是刁民,心气桀骜,不能容人,老奴担心日后霜兰儿会对王妃不利,不如未雨绸缪。王妃善心仁义,王爷怎能怀疑她?” 龙霄霆眉心曲折成川,“桂嬷嬷,你屡次为难兰儿,本王念你幼时对本王照拂有加,敬你三分。你实在让本王失望!你手段狠辣。伤及无辜,人性何在?” 秋可吟上前拉住桂嬷嬷,泣不成声:“桂嬷嬷,我不信这是你做的。霄霆会信我的,你何必顶罪!” 装得挺像。霜兰儿别过脸去,神情不屑。让忠于自己的人顶罪,撇得一干二净还装腔作势,秋可吟真是人面兽心。她不动声色,她不能让秋可吟察觉到,其实她早知她们要害她,奉天收到的三幅画也是她安排的。一切原委都将是龙霄霆自己查出来的,与她没有关系。唯有这样,秋端茗才不会迁怒于她的父母。 令人作呕的戏码仍在上演。 桂嬷嬷老泪纵横,“王妃啊,霜兰儿入府后,王妃的落寞,老奴看在眼中,痛在心中。老奴只想彻底击败霜兰儿,老奴身子渐渐不好了,不知还能照顾王妃多久。王妃你太心善,老奴怕你会步上她的后尘……” 秋可吟跌坐在地上,泪水从眼窝滑出,神情恍惚,只喃喃道:“桂嬷嬷,你何苦——” 桂嬷嬷抹了抹眼泪,望着龙霄霆,怆然道:“老奴只是想起从前……想起了她……希望王爷能体谅……” 龙霄霆“嗯”了一声,这一刻思绪似拉得很远很远。 桂嬷嬷拜了拜,“一切都是老奴的罪过,请王爷降罪。” 龙霄霆轻轻转过头,“赐——” 秋可吟猛扑上去,哀求道:“王爷,不要。桂嬷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王爷操劳一辈子。” 龙霄霆低一低头,轻轻闭眸,“逐出王府,流放沧州,永不许回来。” “老奴谢王爷不杀之恩。”桂嬷嬷再度拜倒,旋即被侍卫拖了出去。 金色阳光遍洒,秋色如妆,醉园之中,枫叶红了一片又一片,像是燃起了满院子红色的火焰,将桂嬷嬷渐渐消失的身影吞没。 龙霄霆站起身,神情疲惫,走至秋可吟面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参与?” 那一刻,霜兰儿只觉心提到嗓子眼。她真不敢想象,若这次扳不到秋可吟,要找到下次机会该有多难。 秋可吟缓缓吸气,“如果我参与了,当如何?” 龙霄霆答,“治好你的病,那我也不欠你什么,我们好聚好散。” 有片刻的静默。 秋可吟突然笑了,“终究,我还是比不上她。若她还在,你怎会如此怀疑我。” 龙霄霆微微蹙眉,沈默不语。 秋可吟似情绪突然崩溃,转身夺门而出,飞一般消失在金色晨阳之中。 他们的对话,霜兰儿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桂嬷嬷与秋可吟口中的“她”究竟是谁? 不知是谁突然惊喊一声,“不好,王妃朝冷湖去了。” 龙霄霆浑身一颤,连忙奔出去。 那时,霜兰儿心骤然沉到谷底。功亏一篑,看来她这次动不了秋可吟分毫。无暇多想,她跟在龙霄霆身后,一路奔向冷湖。 转过一弯又一弯,碧绿的冷湖正泛着粼粼金光,骤然出现在眼前。 秋可吟已然立在湖边假山之上,回眸望向匆忙赶来的龙霄霆,字字泣道:“霄霆,我的命本就是捡来的,是时候还给苍天了。你如此怀疑我,还不如……那时就让我去陪她……” 说罢,秋可吟在龙霄霆面前纵身一跃,毅然跳入冷湖之中。 秋可吟当众跳湖,自然被人救了上来,高烧一阵子,也没什么大碍。这样的结局,霜兰儿可谓是既想到又没想到。秋可吟跳湖以表清白,这一跳,龙霄霆只能不再追究。 不过,从此龙霄霆与秋可吟之间就像是放了一夜的茶,凉了也陈了,无论你怎么品,也品不出过去的滋味。 令人头疼的是,此事一闹,府中炸开了锅,平时秋可吟善于伪装,笼络人心,众人将矛头全都指向了霜兰儿,宫女们背后指指点点,甚至是无理谩骂。 这样的状况,龙霄霆并非不知,适逢他要去上阳城外北边的龙脊山脉与北夷国接壤之处巡疆,索性将霜兰儿带上,避开纷扰。走前沈沐雨多取了些霜兰儿的血,给秋可吟备足大半个月的药。 第七章 满盘皆输 北地比上阳城冷,风景荒芜。 龙霄霆抵达边疆驻扎之地,立即有数不清的公事等他处理。 霜兰儿闲不住,所幸在军中为将士们看起病来。她的医术很好,几日下来竟在军中小有名气。人都称瑞王爷新夫人为“妙手神医”,军中有些因刀伤常年风湿疼痛的,还有肠胃不适的,吃了她开的药后,都有明显好转。如此一来,她大有比龙霄霆更忙的趋势,营帐中人来人往。 这晚,霜兰儿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又坐回软榻边。困意来袭,她本想闭眸小憩一会儿,哪知一下子竟睡了过去。 帐外空旷的荒野上,暮色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茫茫。 龙霄霆处理完公事本想找霜兰儿一同用晚膳,哪知她的营帐竟漆黑一片。“呲”一声,他手中火褶骤然亮了,昏黄的一点光透进营帐中。他瞧见她伏在软榻边,睡得正香。 他走近几步,她似轻轻一动。 他一僵,竟再不敢动,屏息静气一样小心翼翼,站了很久,以至于他举着火褶子的手臂都渐渐发麻。 梦中的她嘴角微微抿,菱唇在昏黄火焰的照耀下泛着水润的光泽。营帐的帘子尚是开着,风吹进来,吹起她颊的碎发,更有一番朦胧美。 霜兰儿睡得不沉,像是感觉到什么,她陡然一个激灵,睁开惺忪睡眼,彻底醒了过来。望去,竟有长长的人影投射在帐壁上。她连忙转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身后之人竟是龙霄霆。她双颊微微晕红。 龙霄霆温声道:“听副将说你忙得连午膳都顾不上吃,我来喊你用晚膳。看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 霜兰儿瞥一眼身旁沙漏,旋即一惊,都快子时了。他该不会一直在这等吧。她忙从案几上取来一张纸,飞快写道:“你来了很久了?为何不早点叫醒我?” 龙霄霆俊颜上略过一丝尴尬,“没有,刚来而已。” 霜兰儿美眸微睁,一脸怀疑,他子时才来叫她去用晚膳?怎可能? 龙霄霆岔开话题,柔声道:“本来带你出来散心,你却将自己弄得这般辛苦。” 霜兰儿拿起搁在一边的笔,蘸了点墨,草草在纸上写道:“不会,我觉得很满足。” 他望了她一眼,眸中有探寻之意。 霜兰儿飞快写道:“从前我在仁心医馆当医女学徒,虽然每日很辛苦,可有种满足感。人累了只需睡一觉,第二日就恢复力气了。” 龙霄霆沉默片刻,“我以为女子都希望有着安逸的生活。” 霜兰儿低首笑了笑,换了张宣纸又写道,“粗茶淡饭,昼夜辛苦,可夫妻相扶也是一种安逸。锦衣玉食反倒是空虚寂寞。我自小家境贫寒,爹爹卧病在床,娘亲给人洗衣,我在医馆当学徒。虽收入微薄,我却觉得生活有期盼,比如过年时,我们攒钱买上一只鸡炖着吃,当香味飘散整间屋子,你会觉得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一顿饭。我感念生活,期待明年会更好。可不知王爷,日日面对山珍海味,可还有食欲?同样,你以为的安逸生活,对我来说,其实并不快乐。” 这么长一段话,写完时,她不禁觉得手酸。其实这种沟通方式很好,平日龙霄霆沉默寡言,她有话无法他,如今她哑了,以纸传递她的想法,他似乎更有耐心去看。 龙霄霆望着眼前宣纸,墨迹慢慢干涸,陷入沉默。月亮如清水一般,缓缓透进来。边塞的风在屋中来回穿梭着。他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我尽力补偿你。” 霜兰儿一愣,旋即摊开另一张宣纸,蘸饱一笔浓墨,落笔道,“王爷喜欢看‘醉双亭’,应该能懂我的意思。若王爷真想补偿,我只想……” 她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她的笔突然停顿了下,颤了颤。 他挺直的眉峰亦随之轻轻纠结。 她再次落笔,“离开”的“离”字刚刚起了个头。 他似知道她要写什么,手掌突然覆下来,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她握住的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落在雪白纸上,像是将那未写完的“离”字化作一朵美丽的梅花。抬眸望着他,她微微蹙眉。 他轻轻摇头,却强势地说道:“你想的,绝不可能。我会好好待你。” 她愣住。 夜静到极点,连远处值哨的脚步声都能隐隐听见。 龙霄霆呼吸渐渐紊乱,突然道:“我去传膳。我明日空闲,带你去瞧枫叶。”说罢,他匆匆离去。 看枫叶? 霜兰儿哑然,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次日早上,天阴沉沉的,满天铅云压在头顶。 龙脊山上风大,吹散霜兰儿长发,都遮在眼前。 龙霄霆停住脚步,自路边摘了些长草编成环。 霜兰儿不解地望着他。哪知龙霄霆将草环戴在她头上,压住她被风吹散的长发。 龙霄霆拍了拍手上草屑,转身注目着赫赫河山,“你看,祥龙国万里河山,皆在眼前。” 霜兰儿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先前营寨早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小黑点。荒原无尽,黄沙飞扬,更远之处,山峦起伏,高墙绵延。 龙霄霆突然讥讽一笑,“他怎配得到江山。” 霜兰儿微微一愣,她知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当今太子,他的亲兄弟龙震。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朝政。瞧他语气,似乎对太子有极大的怨恨,远超出皇位争斗。也不知为何? 龙霄霆自觉失言,甩头笑了笑,拉起霜兰儿继续朝山上去。 满山红叶,层层枫林,像是燃烧起来一般,美得炫目。 龙霄霆心情很好,愈走愈快。霜兰儿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突然,她被碎石突出的棱角撞了一下,脚一崴,剧痛传来。 龙霄霆察觉到她踉跄了一步,连忙转身问道,“怎么了?” 霜兰儿折下路边一枝红叶,在地上写道:“脚崴了。”树枝扫过黄土时,地上的灰尘呛起来,她轻轻咳了一声。 龙霄霆温和道:“美景都在顶峰呢,我背你吧。” 霜兰儿美眸圆睁,连忙摇头。堂堂王爷背她,怎能如此?她在地上写道:“你是王爷,我受不起。” 龙霄霆笑了起来,“好,我是王爷,你受不起。”他猛地将霜兰儿抱起来。 霜兰儿更惊。 龙霄霆声音促狭,“夫君抱你,总行了吧。” 霜兰儿脸红得与两旁枫叶一般,似要烧起来,他的眼神灼热,避无可避,她只得伏在他肩上,不敢看他。 他抱着她拾级而上。身侧是层层枫林,像一串串正在燃烧的爆竹,红瓣黄蕊交辉,色彩丰饶。 他一步一步上着台阶。她窝在他怀里,丝毫感受不到山路的崎岖不平。 走着走着,龙霄霆突然开口,“兰儿,我听说玉环山中有位神医,我想带你去看看,也许你的嗓子还能治好。” 霜兰儿静静听他说着,细腻的脸侧蹭在他上好的锦缎之上,只觉那料子光滑细腻,一如他此刻的话语般温馨。她将头更深地埋下去,心“砰砰”直跳。 龙霄霆突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道:“治不好,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霜兰儿有些懵,好似一面镜湖中投入碎石,水波微微荡漾起来,再不能平静。她脑中“嗡嗡”直响,反复想着他说的话。 龙霄霆又走了几步,突然低首,适逢霜兰儿抬头,他微冷的唇猝不及防地贴上她的唇。 二个人同时怔了怔。 霜兰儿脸色一僵,飞快地低下头去。 龙霄霆亦是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岔开话题:“兰儿,从前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父亲的案子本就有些疑点,不是我经手,我也没太在意。我尽力帮你再查一查。”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因他感到自己肩头竟是湿漉漉的一片。 山顶就快到了,他将她放下,坐在路旁大石上。 霜兰儿别过脸去。 “你哭了?”龙霄霆好看的眉蹙起。 霜兰儿早就悄悄擦干了眼泪,只余眼眶红红肿肿的。她仰起脸来看着他,摇了摇头。其实,方才他说那些话时,她的心中震撼。原本她就揣测,她父亲的事是势力强大的秋家一手操纵,他并不知情。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她竟觉心中轻松许多。只要不是他,她心中就会好受些。 龙霄霆望着她通红的眼,取笑道:“明明就是哭了,你看我的衣裳都湿了。” 霜兰儿咬唇,忽然,零零星星的雨点落下。她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没哭,是下雨了。” 他好笑她的倔强与逞强,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好,是下雨了。” 她笑得纯真、纯净。 他突然拥紧了她,抱着她的腰往大树下躲雨。寒风袭来,枫涛阵阵,冷意侵骨,他拉着她依偎向怀中。浓密树叶前,雨水若珠帘般落下,将他们两人隔绝在树底窄小的空间之中。 温馨的感觉,渐渐弥漫。 短暂的巡疆,很快结束。回到瑞王府,想不到府中迎来一位贵客。 端贵妃大驾瑞王府,说是皇帝突然决定今年寿诞要在瑞王府摆席,为了给皇帝筹划筳宴,端贵妃自然要在王府小住。 得知这个消息,霜兰儿心中“咯噔”一下,她明白皇帝寿诞筳席只是个由头,秋端茗是冲着自己来的,秋可吟在王府失势,秋端茗不可能不帮自己的侄女。接下来的日子,端贵妃终日忙于筹办寿诞,没有找她麻烦。表面越平静,她心中越没底,隐隐总觉得要出事。 龙霄霆一如既往,每日总会来陪她一两个时辰。忙时他带着公文在醉园翻阅,闲时则与她下棋品茶。 天一日日冷下来,转瞬初冬已至。皇帝寿诞就在后日。 瑞王府中装饰奢华,树上绑粉色绢花,虽是初冬,景色犹胜春夏,宛若人间仙境。夜时处处华灯眩目,映得四下里明如白昼。 这夜明月如钩,清辉如水。 霜兰儿安静地坐在桌边,手中缝着一件东西。 屋子里供着龙霄霆送来的兰花,叶如锋利的宝剑,花朵则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他说这花叫做——春剑叶蝶。 忽然一双臂膀在身后将她拥住,她一顿,龙霄霆来了,同时她手中也缝完最后一线。 龙霄霆轻轻问:“这么晚,你在做什么?” 霜兰儿转身,晃了晃手中东西,冲他一笑。 龙霄霆双眸一亮,惊叹道:“皮影人物?兰儿还会做这种东西,真叫我惊讶。” 霜兰儿取过宣纸,写道:“皇帝寿诞上有请皮影戏班,我跟他们的师傅学了点。” 龙霄霆伸手点了点霜兰儿额头,“你学这些做什么?怎么弄的?这么逼真。”一边说着,他一边摆弄手中皮影人物。心中暗赞她心灵手巧,女子发饰和衣饰上绘着花、草、云、凤图案,男子则是周身刻满龙纹,栩栩如生。他笑问,“这是你和我?” 霜兰儿想一想,没承认,也没否认。她一时心血来潮做这东西,真没想那么多。 龙霄霆似来了兴致,用笔画了一把油纸伞,再用剪子将油纸伞剪下来,握在皮影男子手中。接着他摆弄手中皮影女子,让皮影女子站在桌边,摆弄成狼狈的样子,“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皮影男子翩然转身,撑着伞点了点头。 他又学着她的声音,“哦,谢谢你。” 最后,皮影女子来到皮影男子身后,皮影男子将油纸伞交给皮影女子。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学女子清冷的声音并不别扭,倒是别有味道。堂堂瑞王竟喜欢小孩子的玩意儿,霜兰儿笑起来。这是他们雨中相遇的情景。细雨纷飞,白衣翩翩,他似烟雨朦胧中最亮一笔。这一幕像深深刻在她心中,无法忘记。 窗外,月光静静筛入,尽数落在霜兰儿脸侧。 龙霄霆凝望着她,突然道:“兰儿,你的嗓子变哑,是人为。你的补血汤药中有一味草药名唤龙蛇草。你平日刺绣的针上熏了雀灵粉。” 霜兰儿激灵灵一冷,素手在纸上潦草写着,“龙蛇草加雀灵粉,双管齐下,腐蚀神经……”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冷冷注视着纸上因震惊而扭曲的字迹,沉默片刻后,道:“我已知晓谁在背后指使。放心,我定还你公道。” 晶莹的泪珠滑出眼角,霜兰儿赶紧偏头,仍落下一滴在他手背上。 望着自己手背上的晶莹,里面映着烛火的影子,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的妻,只有你。” 霜兰儿听清了,也听懂了,可过于震惊,她只疑惑地望着他。她不敢相信,他已知晓秋可吟真面目? 龙霄霆不答,继续道:“我想趁父皇寿诞,上表此事。” 霜兰儿愣住,事情来得突然,她心中一阵狐疑,没有半点喜悦的感觉,反倒惴惴不安。而这样的担忧,终于在次日下午有了分晓。 来人是丹青,她外罩一件黑色斗篷,打扮诡异,冷声道:“贵妃娘娘请兰夫人到府外走一趟。别想推脱,跟你爹娘有关。” 霜兰儿神情一冷,并不敢跟丹青走。 丹青半是讥讽道:“你怕什么?明日是皇上寿诞,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惹事。” 霜兰儿思忖片刻,爹娘都在端贵妃手中,她无论如何得去。批了件外裳,她跟随在丹青身后,坐了一段路马车,丹青将霜兰儿领进一间偏僻的民宅。 推开屋门时,阳光耀入,清晰照出数不清的细小灰尘张牙舞爪地飞舞。屋中像是黑暗的无底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丹青将霜兰儿推进去,咯咯一笑:“贵妃娘娘等着你呢。” 霜兰儿硬着头皮走进去,只见秋端茗高坐椅上,神情冷若冰霜。 秋端茗端起一只白瓷茶碗,轻轻饮啜一口枣茶,开口道:“你挺有本事的,到底是何玉莲生的女儿,知道使手段。”她手一扬,将一只黄花梨锦盒丢在霜兰儿面前。 霜兰儿狐疑地望着锦盒,不敢去接。 秋端茗也不抬眼,淡淡道:“打开看看。” 不知缘何,心中像有着不祥预感,霜兰儿捡起锦盒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打开盒盖,只一瞥,她惊住,手中锦盒剧烈颤抖起来。锦盒中赫然躺着一枚断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翠玉中隐隐可见一道岁月裂痕。这是她娘亲的戒指,断指亦是她娘亲的……血液干涸不久,显然是今日所为,秋端茗怕她不肯屈服,竟下如此毒手。 秋端茗继续饮茶,抬头冲霜兰儿冷冷一笑。她唇角残留着一抹枣茶红色,此刻看来像是吸噬过鲜血般骇人。 霜兰儿猛地抬头,目光震怒。 秋端茗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听说王爷插手查你爹的案子?你好大的本事,竟能左右霄霆。” 霜兰儿将唇咬出血来,目光灼灼,直直瞪着秋端茗。 秋端茗什么阵仗没见过,淡淡一笑,“你是问我究竟想怎样?” 霜兰儿说不出话,双目本是如火,却渐渐黯淡,直至眸里的光成为死灰。 秋端茗冷笑道:“明白告诉你,本宫要你满盘皆输!”站起身,她走至霜兰儿身边,一眼瞥见锦盒中的断指,眸中燃烧出愤恨,给予霜兰儿致命一击,“别心疼那手指,割断时何玉莲不疼。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的。” 不,这不是真的。 霜兰儿惊呆了,似是不能相信,跌倒在地,呼吸几乎停滞。 “何玉莲那个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你想好了,若是不听话,你爹下场比何玉莲惨百倍!”秋端茗丢下这句狠话,扬长离去。 霜兰儿依旧伏在地上,等秋端茗走后,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浑浑噩噩走出来,天色已晚,大街上尚未有人出来点灯笼。暗沉沉的,心亦是这样的颜色。 她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眶中泪早已干涸。身子一阵阵发冷,直至在风中瑟瑟发抖,她不知该去哪里。回瑞王府?那里不是她的家,等待她的也是凌迟酷刑。可不回去,又能去哪? 她的心,那样痛。 她以为她够努力了,努力扳倒秋可吟,努力救爹娘。可最后她得到什么?娘死了,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秋端茗一口一个何玉莲喊着,似乎从前与娘认识,似乎与娘有深仇大恨,这又是为什么?爹爹曾是御医,那娘呢,娘从前是何身份?她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 心痛得几乎蒙住呼吸,仿佛刀绞。脑中亦是痛,仿佛有无数洪流在奔腾,反复冲撞着她的额骨,似要将她一点一点撑裂。 突然,她飞快地跑起来,满头青丝全散了。她必须奔跑,不停地奔跑!唯有奔跑方能让她脑中停止胀痛,唯有奔跑,才能掩盖她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明月高悬,却不知人间苦楚。 一路奔回瑞王府,她没有回醉园,直接奔向龙霄霆的书房,平日他总是宿在那里。脚下步子已然不受大脑控制,她一路往他书房奔去。 谁能救她?他吗?如果告诉他一切,他会信吗?他能帮她救出爹爹吗?突然,她很想试一试,也很想赌一赌。只要他待她有一分真心,他不会弃她不顾的。 穿过冷湖,四下里静悄悄,夜风吹起各个园中半卷的竹帘,遥遥望去烛火隐隐灭灭。 他的书房,她曾去过两次,青石小路,两旁白菊盛开,细小的菊花瓣洒落一地,像是铺了一层细腻的雪。白色的尽头,是一座青灰色古朴的院落。 最后几步她几乎飞奔起来,终来到书房门前。门窗紧闭,似与外界隔绝,她轻轻推开门,月光照进漆黑的屋子,竟像是推开一段沧桑的时光。 屋子尽头,一丈雪白绢布垂落,幕布之后点着一盏油灯。 突然,幕布之上显现出明黄色的宫殿,红色琉璃瓦,天空半是墨汁般的暮色,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这样的背景,金碧辉煌,气势摄人,显然是皇宫。 精湛的画工,绝非普通皮影工匠能办到,且皮影工匠从未见过皇宫,如何能画得传神?难道绘画之人是龙霄霆? 她将脚步放得极轻柔,缓缓靠近。 此时,两个皮影人物出现在雪白鲛纱上。 她认出来,那是她亲手所制的皮影人物,她本只是雕刻,此时人物已上色。女子穿一件纯蓝色织金裳,七彩披肩拖曳在地,好似携了道彩虹。衣裳如此眼熟,她想起来,这是龙霄霆带她去看皮影戏时,在风满楼让她穿上的衣裳。 再看那男子,白衣翩翩,双手负在身后,好似握着什么。 此时天色突然黯沉,白幕一下子暗了,接着乌云压过,雨点如珠滚落。女子立于垂柳下,淋了一身雨,却纹丝不动,一任无根水将她浇透。 男子走向女子,将手中的伞递给她,独自淋雨。 “姑娘,这伞给你。” 霜兰儿心中一紧,是龙霄霆的声音。果然是他,独自一人演皮影戏。 “姑娘?真是可笑的称呼。”他将嗓音压低,听着好似女子清冷的声音。 幕布之上,女子并不接伞,只弯腰捡起一枚金色令牌,递至男子手中,“雷霆?你的名字?” 白衣男子停顿片刻,轻轻点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哪里?” 不知缘何,此时龙霄霆声音已然嘶哑。摆弄手中皮影女子,令女子孤傲离去,只留一抹背影,以及一句冰冷的话。 “东宫太子妃,秋佩吟。” 似是再不能继续,皮影戏戛然而止。 霜兰儿轻声靠近白幕,她再轻,总会有些声响。可龙霄霆仿佛完全浸入痛苦的回忆之中,颓然坐在幕布后,丝毫听不到其他动静。他取下腰间雷霆令,指腹轻轻抚摸着金色刻文。嘴角竟含了一缕笑,声音极轻,“其实,我叫龙霄霆,不叫雷霆。” 放下手中金令,他将皮影女子牢牢握在手中,神情似雨落烟尘般飘渺,“我记得你最爱百合花,最爱天一般蓝的衣裳,你说这是你离自由最近的方式,伸手可及……” “你还没来得及说……你爱我吗?” 油灯下,晶莹一闪,一滴冰凉的泪自他颊边滑落。他将皮影女子握得更紧,更咽着,“你从没说过……我怎么忘了,你那么好听的声音,竟被他们割哑……这么残忍……他们怎能这么残忍……” “佩吟……佩吟……” 声音空落落响在昏暗的书房。 霜兰儿彻底怔住,他那样投入,神情被悲恸覆盖,连她近在身边都不曾察觉,只一味沉痛。太子妃秋佩吟,如果她没记错,秋佩吟是秋可吟的姐姐,整整大了龙霄霆八岁。 《醉双亭》,皮影戏。 他这样喜爱《醉双亭》,她几乎能猜到他与秋佩吟之间的纠葛,定与醉双亭相似……相似的开始……相似的结局…… 突然,霜兰儿捂住冰冷发白的嘴唇,似再忍受不了,飞快冲出去。 夜已深,月色惨白,天低得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北风忽卷,呼啸声徘徊在耳畔,她只觉尖锐刺耳。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心像是被抽紧,一阵阵地疼。突然,她弯下腰去,全身抽搐着,无力的手撑住腰,却摸到一柄冰凉的东西。她拿出来,紧紧攥在手中,是他赠她的银镜。夜漆黑,银镜却反射出夺目的亮光,将她的痛心与憔悴照得无处遁形。 真相,不言而喻。 他倾力为秋可吟治病,是为秋佩吟。她与他在慈溪河畔相遇,那一日,她立在垂柳下,浑身湿透,原来像极了他与秋佩吟的初遇。他那么恨太子,远超出皇位争斗,也是为了秋佩吟。他对她是何感觉,她突然不想知道,也不重要了。她只想着她的爹娘,该怎么办?她最后的一点希望,尽数破灭。 可笑她以为他会帮她,怎可能?他爱的最深的人,也是姓秋啊。 突然,银镜中照出一道黑影,抬手在霜兰儿后颈处狠狠一劈。 霜兰儿没反抗,该来的总要来,能躲哪去?昏迷前最后一刻,她知道,属于她的噩梦其实才刚刚开始。 第八章 一石二鸟 次日是皇帝寿诞筳席。 白日,皇帝于正厅宴请百官,列表功勋,大陈歌乐。近晚时分,百官告退,笙月互起,女眷饮宴。 皇帝龙啸天与端贵妃并肩高坐。太子龙震携柳良娣一同出席。柳良娣名唤柳庄梦,是世子龙腾生母,望之四十许人,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龙霄霆携秋可吟出席,他走在前边,将秋可吟甩下几步远。两人生疏展露无疑。秋可吟满面委屈,却只能咬牙忍着。 太子一席与瑞王一席面对面,气氛尴尬。端贵妃居高临下望着,唇边掠过一丝笑,仿佛今晚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酒过三巡,众人面上皆有倦色。 此时龙霄霆唤来奉天,压低声音:“兰夫人呢?找到没?” 奉天表情严肃,轻轻摇头。 秋可吟妩然一笑,“兰儿妹妹的身份,本就不适宜参加筳席,霄霆你执意,想来兰儿妹妹是体贴你,不愿让你为难。”她心中恨得咬牙,霄霆啊霄霆,你就想着趁父皇寿诞高兴,给霜兰儿正名?你将我置于何地? 龙霄霆俊颜转过来,神色冷寂,目光巡在秋可吟身上,淡淡不言。 凌厉的眼色令秋可吟佯装的笑容瞬间僵住。 柳庄梦以一柄团扇掩面,在太子龙震耳边轻笑:“殿下你瞧,小两口闹别扭。” 龙震咳了声,枯槁的手抚了抚下巴,突然问:“腾儿上哪去了,半天都不见人?” 柳庄梦美眸一转,四处望了望,“奇怪,百官宴的时候明明还在,我瞧见他四处敬酒来着。” 龙震剑眉倒竖,十分生气,“孽子,总不让人省心,到处乱跑,你也不好好管教。” 柳庄梦笑容僵滞,低低应了一声,“是。” 此时皇帝龙啸天开了尊口,问的竟是同一个问题,“咦?朕的皇孙呢?怎么一晚上没瞧见人?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快派人去找找,朕有好东西要赏他。”语罢,他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平日皇帝龙啸天十分威严,众人见了皆唯唯诺诺,可提起龙腾,皇帝龙啸天总是和颜悦色,可见皇孙龙腾在皇帝龙啸天心中颇有分量。 龙震听罢,心中一喜,连忙先行叩谢,旋即吩咐几个贴身随侍,“去将世子找来,要快。”他心中有数,这些年他总病着,父皇若不是看在腾儿聪慧的份上,只怕早废了他太子之位。 “是。”一众黑衣侍卫得令,立即四处寻找龙腾。 谁也不曾注意到,端贵妃唇边始终挂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 一间破旧不堪的屋中,龙腾缓缓睁眼,捂着额头坐起来。头脑昏沉,脑中空茫,中午好几名官员灌了他许多酒,这会他头上像压着麻袋,疼得厉害。不过,这不像醉酒的感觉,他的酒量哪有那么浅。 一缕月光照进来,四周朦朦胧胧。随着龙腾坐起来,他身上盖的锦被亦是滑落,身旁似有人动了下,他一惊,连忙去看,竟是霜兰儿。他愣了愣,唤了声:“霜霜?” 霜兰儿一动不动,他这才看清楚,床上情景惨不忍睹,她身子未着寸缕,他自己亦是。天,刚才他怎会没注意到!眼下他与她躺在一起,那暧昧的姿态,如同刚刚欢好过。他眼神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被人陷害了。 该怎么办? 思考只需一瞬,龙腾飞快作出决定,立即穿好自己的衣裳,又替霜兰儿套上内衫,将她其他衣物均撕裂丢在地上,屋中、床上看起来比刚才更凌乱。 月光益发模糊,他的手竟有些不听使唤,眼睛也渐渐管不住。从前书中用“冰肌玉骨”来形容女子白皙的肌肤,真是再恰当不过。突然霜兰儿动了动,翻过身去依旧熟睡。 龙腾目光扫过霜兰儿身下凌乱的床单,桃花眸微微一跳。可就在此时,破屋门外脚步声如奔雷席卷。他倒吸一口冷气,时间来不及了,他飞快地将床单撕下一大片,匆匆塞了些在自己怀中,旋即双臂牢牢按住尚是昏迷的霜兰儿,欺身而上。 “砰”一声。 屋外,龙霄霆一脚踹开废屋大门。他因奉天遍寻不着霜兰儿,心中直觉不对劲,连忙带侍卫亲自搜索。适逢太子龙震的人亦在寻找龙腾。两路人马撞至一处。此时整个王府只剩下面前这座废弃十几年的屋子没搜。 两扇门齐齐倒地,一副巨大的白色鲛绡通天垂落,被风吹得猎猎翻飞,挡在龙霄霆面前。他抽出腰间蓝宝石软剑,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弯狐,收剑回鞘时只见白色鲛绡如海浪退潮般急速落下,露出眼前不堪入目的景象。 只见龙腾墨发散落满床,正撕扯着床上女子的衣裳。那名女子,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寻找一整晚的霜兰儿? 那一刻,龙霄霆震怒,声音仿佛天边滚雷劈下,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龙腾!混蛋!”他猛地冲上前,揪住龙腾衣领,一拳打在龙腾脸上。 龙腾也不躲避,抬手擦拭唇角,吐出嘴里血沫,仰起脸,轻浮的笑起来,“呵呵,是皇叔啊。真是好可惜呢,差一点我就得手了。” 龙霄霆不可置信地瞪着龙腾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咬牙道:“无耻!” 此时,霜兰儿被噪杂声吵醒,悠悠睁开眼。屋中光线太暗,她坐起身,一脸迷惘。待看清眼前状况,她大惊,飞快卷起薄被,缩至角落里,眸中皆是无措。天,怎会这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龙啸天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踏进,端贵妃唇边带着清冷的笑,亦是步步走进。数名宫女手提灯笼,一下子便将整间破屋照得通明雪亮。 霜兰儿此时豁然明白,这是秋端茗一石二鸟之计,利用皇帝寿诞筳席的机会,一来除去她,不,准确的说,她只是小小的牺牲品,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龙腾!试想,侄子在叔叔府中与自己小婶苟且,民间尚不能容忍,更何况皇家颜面。 眼前景象,足以说明一切,再多解释也是多余。这一刻,霜兰儿选择了沉默。 龙啸天盯住龙腾,满面沉痛,“朕只问你一次,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愈大愈犯混?平日你总和宫女嬉戏,朕全当没瞧见。可她!她是你皇叔的妾!即便她勾引你,你自己怎能没分寸?!” 皇帝龙啸天的话,显然有意偏袒龙腾,想将责任全推到霜兰儿身上。秋端茗脸色沉了沉,她只知龙啸天素来喜爱龙腾,想不到竟偏袒至此。看来,龙腾果然是龙霄霆登上皇位最大的障碍,她没有错算。 勾引?!霜兰儿缓缓闭眸,唇边笑意无望,原来皇帝龙啸天想牺牲她,也罢,她的命本就低贱。 龙霄霆又气又急,呼吸如同暴风雨正席卷大海,巨浪翻滚,字字咬牙:“父皇!兰儿她没有……” 语未毕,已被懒懒的嗓音打断。 “她没有勾引我。” 龙腾揉了揉自己散乱的黑发,又按一按太阳穴,一副悠闲散漫的样子,懒懒道:“咦?你们都惊讶地看着我干嘛?不就是想玩个把女人嘛,至于这么吃惊嘛。”说罢,他狭长的桃花眼依旧在霜兰儿身上来回扫,“真是可惜,你们晚点来多好,坏了我的好事。” “你!”此时闻讯赶到的太子龙震被眼前一幕震摄,又惊又愕,怒吼道:“孽障!你怎能说出这种伤风败俗的话来!她是你的,你的……咳咳……”气急攻心,龙震本就重病的身子益发虚弱,连连咳起来。 “这又怎样?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瞧那令人血脉贲张的身材,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何况这样的事我们龙家又不是没有过。对吧,皇叔!”龙腾轻轻一笑,优雅耸肩时已将方才被龙霄霆揪乱的衣襟整理好。即便是这种状况,他扣扣子时,依旧慢悠悠,慢到令人发指。好像他并没做错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搅了他的好事。 当即,龙霄霆脸色惨白,半点血色都无。 秋端茗冷冷一笑,“太子殿下,瞧瞧这就是东宫的教养?” 龙腾丝毫不以为意,淡淡嘲讽:“你也不见得好哪去,一丘之貉,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端贵妃脸一黑,面上有些挂不住。 再无可忍!皇帝龙啸天已是勃然大怒,眉心一震,眸底皆是沉重的哀痛。他猛地举起手中龙头拐杖朝龙腾背脊狠狠砸下。 但听“碰”一声巨响,龙腾虽震惊,却也不躲避,挺直脊梁硬生生承受这一杖。几乎是同时,鲜血自他喉中喷涌而出,尽数喷在霜兰儿雪白的底衫之上。 滚烫的血黏在脸上,触感令人毛骨悚然。霜兰儿震惊了,几乎不敢相信,龙腾想一个人将罪尽数顶下,她明白的,可是她怎能?她又该做些什么?她突然挣扎着想要起来,想要替他辩解,可嘶哑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龙腾凝视着霜兰儿,轻轻摇头。 那动作极轻极轻,也许只有她一人能看懂。他是在告诉她,事已至此,无需再多一个人承受。别做无谓的牺牲。 此时他眼里的光,像极她小时候最爱看的老宅屋檐下飞落的雨珠,勾起她心中万千悲伤,那样的眼神,深深刺痛她的心,如看着高飘的风筝断了线,又如听着灵曲断了弦。 她伸手碰触自己的脸颊,手却颤抖如风中落叶。五指伸在眼前,满目皆是血红,她突然受不了般,狠狠捂住自己的唇,将那呜咽更咽尽数咽回喉中。忍着,拼命忍着。 被五指遮住的脸庞,渐渐苍白如纸,清晰可见唇角正轻轻扯动。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完美的唇形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两个字的形状,“少筠……少筠……少筠……” 皇帝龙啸天声音低沉,再没一丝感情,“孽障!滚去泸州,永远别给朕回来!” 龙腾擦去嘴角血迹,淡淡笑道:“谢皇爷爷圣恩。” “父皇,儿臣——儿臣——”如此噩耗,太子龙震显然无法承受,眼前一黑,当即昏过去。 好好的寿诞,乱作一团。 醉园之中。 天初亮,屋中光线晦暗不明。花几上供着一盆春剑叶蝶,香气淡淡萦绕。 霜兰儿怔怔望着地上,此时门开了,她从未这样紧张过,心竟“砰砰”直跳起来,完全控制不住。端贵妃曾说要她满盘皆输,所以,即便等会儿随意冤枉她,她也不能辩解。 龙霄霆大步跨入,身后跟着秋端茗与秋可吟。 秋端茗直接越过霜兰儿坐上主位,双臂搁在楠木扶手上,套着金护甲的十指微微交错,像是个高傲的胜者。 秋可吟只立在门口,神情柔弱无助。 龙霄霆心中怒气积聚,冷声问霜兰儿:“皇上与太子都离开了,现在这里没有旁人,本王想听句实话。” 他这样的神情,令霜兰儿齿冷。她将干涸的墨笔在笔洗中捣了捣,划过宣纸,笔锋带着干涩的痕迹,潦草写道:“眼见为实。” 龙霄霆神色捉摸不定,“我见到的,是他在维护你。你们究竟有没有私情?” 霜兰儿挑眉,写道:“既然你已这么认为,无需再问我。” 龙霄霆微愣,冰封的表情似有一点松动。 秋端茗冷冷开口,“霆儿,有无私情暂先不说,你先看看这个。”说罢,她自袖口取出厚厚一叠纸,递给龙霄霆。 龙霄霆眼中有着浓重的疑惑,“母妃,这是何物?” 秋端茗摆手道:“其中有三张画想必王爷见过,是本宫从奉天手中要来。” 龙霄霆当即道:“母妃若想为桂嬷嬷开脱,大可不必,此事已分明,我亲自查验过。” 秋端茗眼皮都不动一下,只向龙霄霆道:“不知霆儿有没见过另外的三幅画。”语罢,她将另外三张画递上前。 与之前奉天收到的三幅画不同的是,中间一副画面对面立着的是一男一女。三张画叠在一处传递的信息当是这样的:亭湖弋桥之上,一名男子将灯笼交给一名女子,灯笼瞬间起火。 龙霄霆皱眉道:“如此说来,透露消息之人原本就知晓桂嬷嬷要对付的人是霜兰儿,可为何?” 秋端茗冷道,“这就是霜兰儿高明之处,有人一早将桂嬷嬷的计划透露给霜兰儿,霜兰儿将计就计,将画中女子改作男子,目的是为引起奉天注意,以为行刺王爷,埋伏人手,擒住凶手。” 龙霄霆道:“即便如此,兰儿只是想将阴谋暴露。” “扳倒桂嬷嬷等于扳倒可吟,霜兰儿明知灯笼会起火,依旧引火烧身,她只是演戏骗取你的同情。” 龙霄霆突然盯住霜兰儿,声音涩然,“兰儿,当时你推开我去抢灯笼,你不是怕我受伤,而是怕自己目的不能达到,是不是这样?”他突然上前一步,握紧她的手,“究竟是不是?” 霜兰儿抬一抬下巴,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她的确想戳穿秋可吟,也的确利用了她们的计策。当时她抢过灯笼,一半是因计划,一半也许是……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无须问她。”秋端茗声音沉沉,“可吟善良好欺,无端因此事被你冷落。本宫可不是吃素的,什么风浪没见过?本宫查到霜兰儿曾在王府外购买石粉。石粉抹在手上脸上能暂时避火,她算得精,断断不会苦了自己。霆儿千万别小瞧她的心机。” 龙霄霆薄唇紧紧抿住,突然狠狠一掌击在梁柱之上,整间屋子似抖上三抖。 “难怪霜兰儿纵身跳入亭湖。一来能灭火,二来又能洗去石粉痕迹。真是巧妙,手段真高,自己毫发无伤,还令王爷深信不疑。”秋可吟适时插入一句话,令龙霄霆隐怒达到极限。 龙霄霆咬牙道:“母妃,可吟,你们先出去。我单独问她。” 秋可吟蹙眉,难道龙霄霆还想袒护? 秋端茗却笑得自然,“好。母妃再说几句,秋家的女人,骨子里善良,想想佩吟,你不该怀疑可吟。还有,霜兰儿的目的若只为争宠也罢。若是与人暗中联合,想扳倒秋家登上高位,霆儿可要谨慎了。” 秋端茗此话,形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激起层层浪花。 待她们走远,龙霄霆突然拽着霜兰儿,一路来到王府最偏僻的后山。 初冬景象萧条,天色晦暗阴沉,仿佛风雪欲来。 龙霄霆再控制不住自己压抑的情绪,伸手擒住霜兰儿下颌,痛心质问:“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这里没有别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拼命摇晃,霜兰儿只觉头晕目眩,心底怨恨左冲右突,尽数涌在喉咙口,整个人仿佛要裂开一般。她能说什么?端贵妃手里捏着她爹爹的命,她能说什么?娘已经死了,她一定要保住爹爹。 龙霄霆近乎疯狂:“你说啊,快说啊!” 似有久违的束缚骤然冲破喉咙,霜兰儿大喊一声,“放开我!”声音沙哑破碎,她心内一震,她竟在这时恢复嗓音?究竟是福还是祸? 龙霄霆愣住,面容无比惊愕,“你能说话?你——这也是骗我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人均不再开口。 风,如在海上掀起狂涛巨浪,尖利呼啸而过。龙霄霆还穿着昨夜筳席的衣裳,明亮的金色,升腾的盘龙,衣摆似在狂风中乱舞。他紧紧抓着她,愈抓愈紧。 四目相望,凝滞。 有多久没这般彼此注视?仿佛有很久,只觉如此陌生。似乎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人。 她亦没想到,他竟是那样的人。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尴尬难言。 良久,龙霄霆终于开口,“龙蛇草与雀灵粉共用,能腐蚀神经,致人变哑。你医术颇好,若真有人在你针上熏雀灵粉,你应该能察觉到吧。” 霜兰儿咳嗽几声,喉咙似渐渐适应,她清了清嗓子,道:“是,我能察觉。”其实,她在接触雀灵粉第十日发觉。当时一根针弯了,在火上烤一下再扳直,哪知竟让她发现针上有细小的白粉末。雀灵粉无色无味,火烤才会变白,这是唯一的分辨办法。她故意在风中冻一夜,让自己高烧诱发嗓子变哑。留下证据只为扳倒秋可吟。其实,嗓子哑了她能治,事实上她暗中一直为自己调理,只是不知恢复得这样快。 龙霄霆望着她的沉默,猛地将她推远,神情怆然:“所以,你根本没哑。你一直在骗我?兰儿,你太叫我失望!” 她被他狠狠推在地上,痛得浑身都快散架。 “你早就设计好一切,巡疆回来后故意让沈太医发现雀灵粉,诱我顺藤摸瓜查到可吟?你!”他停下,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着她。 霜兰儿目光平静如死水,只是淡淡道:“我叫你失望了?恐怕让你失望的是,这样的我玷污纯洁无暇的秋佩吟吧。”轻轻一笑,她抬首默默望向天空。 一个人的皮影戏,让她明白,雨中相遇,白衣翩翩,雷霆,他的相救,并非秋可吟所说那样。她嗓子哑了他突然的怜惜,一切全都是因为秋佩吟。在他心中,她无耻,她卑鄙,她玷污了秋佩吟,他怎能忍受,所以他那样生气。 龙霄霆怔了很久,“你知道她?”顿一顿,他似陷入疯狂,怒吼:“你早就知道她?所以才装哑?你知道我会——”他停住,望着她的目光满是痛心,“是他!是龙腾告诉你的,对不对?你们……” 霜兰儿突然打断,语调淡漠,“王爷,随你怎么想。反正,都过去了。”她仰起脸来,忽觉一点冰凉落在脸上,零星的雪落下来,随手捻起一点,瞬间便化在手心里,她轻叹道:“下雪了。” “一切都过去了……”龙霄霆语音嚼着悲怆。 雪如飞絮,越下越大,风夹着雪花朝他们身上扑去,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坠落。冷意似凝冻了所有的空气。 他站着,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是站得太久太累,细看之下,他身躯竟微微发抖。而她一双明眸,本如同水晶,此时只剩下空茫。四面是呼啸的风声,山坡、树木不知何时披上薄薄的银妆,连同他金色的衣裳,也渐渐蒙上白雾。 突然的疼痛袭来,霜兰儿身子一软,伏在雪地里痛苦地抽搐着。那样的痛,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撕裂,似刀绞,又似凌迟,痛得不能言语。她知道这是为什么,是雪貂之毒,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骤然发作。雪貂之毒,她为他摘取雪雁玲珑花,落下病根,一朝发作,痛不欲生。 龙霄霆眯着冷眸,瞧着,僵硬很久的表情终于松动,踱至她面前,声音比暴风雪更冷,更冻彻人心。 “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他取出一本折子,大红色,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刺目。他狠狠摔在她的脸上,像是掌掴她一掌,扬长而去。 此刻,霜兰儿就像是个纸做的娃娃,一只手淹没在雪中,白皙的皮肤下,血管都冻得清晰可见。红色奏本,在白雪中不停地戳刺着她的双目。用尽最后的力气,她颤抖着翻开。那是他欲废黜秋可吟,娶她为妃的奏请,言辞凿凿,情真意切。 可惜,都结束了。 看完最后一个字,她再抵不住痛苦的折磨,脑中渐渐迷糊。雪地里,静得一丝声音也无,唯有她最后一缕呻吟,飘散在风雪中,“霄霆,痛……” 第九章 不如相忘 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转瞬已过了除夕。 皇宫之中。 秋香色锦帘掀起半边,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贵妃娘娘,瑞王妃到了。” 话音刚落,秋可吟走入殿中,瞧见秋端茗斜躺在榻上,甜甜唤了声,“姑姑。” 秋端茗也不起身,淡淡道:“坐吧。” 秋可吟见秋端茗脸色不好,勉强笑道:“姑姑,怎么啦,大过年的谁招惹你了?” 秋端茗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殿中炭火突然爆起一团火星,“啪”一声,那声音惊人一跳。秋可吟容色微变,手一僵。 秋端茗字字清晰如雪地碾痕,“我听沈太医说,你身中的火寒毒已然痊愈,不再需要血引和药引,这是好事。我顺便问问沈太医,你何时才能给霆儿添一儿半女,沈太医支吾半天才吐露实情。可吟,中毒过久,你身子已不适合生育,这么大的事你想瞒我?” 秋可吟险些打翻手中茶盏,面色苍白,“姑姑,我……” 秋端茗轻吁一口气,“太子失势,霆儿若有子嗣,皇上那边废太子的事自然会松动,可你……哎,我再帮不了你了。霆儿必须有子嗣,再不能耽误!你自己看着办。” 秋可吟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姑姑,我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辜负姑姑期望,我不敢说。姑姑平时总说,不论将来谁当皇帝,秋家必须屹立不倒。正因为这样,姐姐才会嫁给太子。如今姐姐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我也……姑姑,爹爹虽官居宰相,可年事已高。哥哥庭澜您是知道的,虽有本事,可志不在此,且与龙腾交好。独剩我一人苦撑,这些年我受了多少苦,姑姑您是知道的……” 秋端茗缓缓闭眸,眼前仿佛出现佩吟的身影,秋家的女人,注定要在最坎坷的路上高傲地走下去,永不能回头。她长叹一声,“办法,有一个。” 秋可吟轻轻皱眉,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秋端茗顿一顿,才道:“你是正妃,妾室为霆儿诞下子嗣,也算是你的孩子。” 秋可吟当即明白秋端茗的意思,惊道:“姑姑的意思是,让霜兰儿为霄霆……不,如果是她,我宁可是别人。霄霆为了霜兰儿差点想废了我,这万万不能。” 秋端茗深深皱眉,“他竟然这样想?!哼,有我在,他休想。” 秋可吟苦笑一声,“姑姑,霄霆的脾气您最清楚。他想做的事,谁都阻止不了。好像当年姐姐的事,谁能阻止他?” 秋端茗长叹一声,“他到底翅膀硬了。不,他从不曾听过我的话。真令人头疼。” “道理姑姑应该明白,您虽生下他,可他姓龙,而不姓秋。若不是姐姐的缘故,以他的性子,断断不会受秋家掣肘。我担心,若姐姐当年的事,他知道一点半点,祥龙国恐怕再无秋家立足之地。”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秋端茗冷冷一笑,“既然他为霜兰儿动过这样的心思,那本宫可要把事情做绝了。找别的女子霆儿也不会肯,不如这样……”秋端茗附在秋可吟耳畔低低几句。 秋可吟听着,柳眉深蹙,手指狠狠哆嗦着,半响才勉强点头。转首时,依旧忍不住落泪。 窗外,六棱雪花旋舞落下,簌簌声覆盖一切。 是夜,雪依旧下着。 霜兰儿独自蜷缩在床上,雪貂之毒一旦发作,雪不止,痛便不止。她在床头摸索,想找件衣裳披上,枯瘦的手却触到一抹冰凉,拿出一看,还是那面银镜。曾几何时,她几乎不敢照镜子,将她苍白的脸色照得无处遁形,脆弱的双唇,在镜中不住地颤抖。 挣扎着起身,她倚在炭火盆边,抓起一把叶子扔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声,随即焚出一缕烟味。王府中奴才势利,给她最劣质的炭火,还不如她自己摘些叶子烧了取暖。随着火势渐小,屋中更静。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霜兰儿愣了愣,她的醉园最是冷清,甚至除夕之夜都无人踏足,会是谁来了。正想着,门已被大力推开,吹入一室冷风,她抬头望了望来人,复又低下头,唤了声:“王爷。” 龙霄霆凝视着霜兰儿,她正低着头,长发披散,好似更瘦了,单薄的白色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她瘦削的锁骨。薄唇动了动,他的声音冷若冰封,“你答应了母妃的要求?” 霜兰儿微愣,原来他深夜来此,竟为问她这个。秋端茗已来过,又是一场赤裸裸的威胁。不同的是,这次的威胁她可以附加条件。 龙霄霆见她不语,以为她不明白,又问一遍,“你究竟答应母妃没有?” 霜兰儿轻轻点头,“我答应了。” 她的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龙霄霆脸色骤然大变,声音瞬间嘶哑,“你真答应她了?你为我诞下子嗣,母妃想办法赦免你爹,你答应了?” 霜兰儿淡淡道,“是,事后我离开,端贵妃还会给我一大笔钱。”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手里拿了个黄铜挑子,无意识地拨动炭火。 龙霄霆脸色铁青,手一挥,甩开她手里的黄铜挑子,掀翻了炭火盆,怒吼:“霜兰儿!亲子尚能用来谈条件,你还有什么不能出卖?” 还有什么不能出卖?霜兰儿望着一地燃尽的炭火,眼眶酸涩,她忍住泪道:“王爷可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农夫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里面各坐着一个孩子,在渡口叫卖。穷苦人养不活孩子,只能卖给别人。王爷知晓一个孩子卖多少钱?” 她停住,他不语。 须臾,她继续道:“十两银子罢了。人真的很低贱,尤其是在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眼里。所以,用我的孩子来换取平安富贵。这生意——划算得很!”其实,端贵妃何止是威胁她,更要龙霄霆对她彻底失望。从今以后,她在龙霄霆心中只是一个不择手段、利欲熏心的人。 龙霄霆眸光一点点冷下来,无力道:“我不明白,你既贪慕权势金钱,当初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逃走?” 霜兰儿轻笑,“人会变的。”顿一顿,她深深望入他眼中,“当初你执意带我回来,就应该想到,终有一天我会变的。金钱、权势、宠爱,我都想拥有。我只是普通人,不是圣人。” 龙霄霆不料霜兰儿这样回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笑出声,“好,很好!” 七日后。 醉园中,霜兰儿与龙霄霆默默对坐。 案前,搁着玉色玛瑙盘,盘中是白玉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好似一泓桃花水,散出甘甜醉人的醇香。 烛光黯淡,龙霄霆眸光如同深邃无穷的黑洞,一袭白色长衣,额间一点黑玉。黑与白,嵌合完美,叫人移不开视线。 四目相望,有细微的风吹得烛光愈来愈缱绻,像是漂浮的梦。 “倒酒罢。”龙霄霆淡淡开口,面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 酒壶的冰凉令霜兰儿触手生寒,细看之下竟微微颤抖。今夜,是端贵妃安排的日子,亦是沈太医诊断的她最易受孕的日子。端贵妃还弄了生男秘方,连续给她服用了七天,说是屡试不爽,效果奇佳。 此刻,她不知他为何会带来一壶酒,她只知自己此时此刻的确需要喝些酒。深吸一口气,她手指轻按壶盖,稍稍倾斜,浅红色的酒液滑落,满满斟了一杯,她递至他面前,又为自己倒一杯,率先饮尽。 龙霄霆并没饮下,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轻轻打开,将其中白色粉末尽数倒入杯中。 霜兰儿惊愕地望着龙霄霆。他竟在自己酒中下药? 龙霄霆轻轻一笑,轻轻摇匀杯中酒,并没看她,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指抚摸着手中白玉酒盏,盏中酒液一滴不剩,他的声音平静得无一丝波澜,“沈太医说有一种药,叫做‘一夜忘’,自饮下至天亮前所发生的事,醒来时不会再记得。” 霜兰儿握着酒杯的手狠狠一颤。 龙霄霆却神色如常,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我的确需要子嗣。只是,我不愿记住你,也不愿记住这一夜。”停一停,他翻过空酒盏给她瞧,“所以,我喝下‘一夜忘’。过了今晚,你我只是陌路。” 霜兰儿怔住,心底有说不出的感受翻涌。她手中紧紧捏着一粒白色药丸,那也是“一夜忘”,只不过不是粉末。他不知道,其实她也向沈太医要了这种药。她亦不愿记住这一夜,她不愿他的烙印深深刻在她心底,所以她选择遗忘。 月色自窗格间碎碎漏进,尽数洒在龙霄霆脸侧,他的手安静地搁在桌面上,紧紧握着白玉酒盏,那样紧,直至裂痕清晰横亘,最终酒盏在他手中化作白色粉末。轻轻摊开手掌,白玉有如细沙滑落,一去不复返。他冷冷盯着手中粉末,直至一点不剩。突然起身,将霜兰儿打横抱起,放在柔软的床上。 霜兰儿僵了僵,满头青丝在那一刻飞扬起来,又缓缓落满床,如同浓墨泼满雪白宣纸。 龙霄霆俯身看着她,眸色深沉似海,薄唇却无丝毫血色。 一灯如豆,帘影微动。 他一直望着,她突然变得紧张,身子绷直,忘了呼吸,也不敢动。他轻轻吻着她的脸颊,她只盯着他额间黑玉瞧,只觉那深邃的黑色,像要将人彻底吸入,他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她唇边,轻轻摩挲。 她更紧张。 忽然,他贴近她耳畔,低低道:“怎么,你怕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何必矜持?” 近乎羞辱的话语,她突然狠狠闭上眼,心中只有麻木。 他似是放柔语调,“你若后悔,还来得及。嗯?” 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来得及?不,来不及了,他永远不会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不后悔,只是交易。”身上的他似是一颤,片刻,他沉沉压在她身上,缓缓解开她的衣结,他伏在她的颈畔,声音似更咽在喉口,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她只依稀听见他说,“佩吟,我不想背叛你……” 偏过头去,凄迷一笑,她将“一夜忘”放入口中,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明光。 她缓缓闭上眼,等待着开始,等待着结束,亦是等待着遗忘。 一场幽梦,镌刻太多悲伤,回望不过卷起一帘月光。风起云躲,冷落了满屋兰花馨香。既不能相对,不如相忘。 第十章 骨肉离别 次日霜兰儿醒来时,天已大亮。 “一夜忘”果然有效,她只觉口中焦渴,眼中酸蒙,记忆只停留在他解开她的衣结,之后一点印象都无。若不是身子酸痛,若不是自己未着寸缕,只穿了件寝衣,若不是枕畔还留有他的气息,她真以为只是睡了一觉,此刻睡醒而已。 想起昨夜的龙霄霆,她突然庆幸自己服下“一夜忘”,她诚心祈祷自己一次就受孕,只因她不想与他再牵连。 霜兰儿体质至阴,平素月信就不准,此番也不知是何缘故,也许受雪貂之毒发作影响,她脉息一直紊乱,无法分辨是否受孕,好在太医沈沐雨精通妇科,能以金针断脉,一个多月后,终于确诊她怀上子嗣。 那一刻,她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迷茫?更多的则是悲伤,骨血相连,十月怀胎,日后她如何能割舍? 天那样冷,四周都是地狱般的寒冷与飞雪,雪貂之毒再次发作,痛得噬骨钻心。可再难熬,冬天还是会过去,桃花开了,燕子来了,冬装褪去,青青杨柳绕满园。自从她怀上孩子,龙霄霆一次都没来过。 到了春末时,沈沐雨已断定她腹中是个男孩。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王府中炸开了锅,皇帝知晓亦是高兴,赐来许多珍宝,摆满屋子。 时光如梭,转瞬到了初秋。天气燥热,无一丝秋凉之意。霜兰儿离临产仅月余,闷热令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走出房门。 门外,小夕伏在台阶上睡得香甜。霜兰儿微微一笑,取了条毯子给小夕盖上,缓缓踱出醉园。 天上月华凄凄。 她行过小桥流水,来到冷湖边,湖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河边芦苇正茂,在月色下如雪如银。她伸手拂过雪花似的芦苇,好似轻触冰凉的雪。 她的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最近胎动频繁,她能摸到的他,甚至有一次,她摸到他的小脚,正顽皮的踢她,抵在一边。这是她的亲子啊,如何能割舍。她无声地落泪,只希望今夜将所有的泪都流尽,他日离开时,她绝不允许自己在秋端茗和秋可吟面前哭泣。 渐渐,东方露出微白。 良久的寂静后,霜兰儿轻轻擦去眼角泪痕,正欲转身。此时身后却传来清凌凌的声音,“兰儿妹妹,一大早你在湖边做什么?” 那声音清冷如冰珠,竟是秋可吟。 霜兰儿神色一凛,连忙转身,见秋可吟笑意盈盈,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强作镇定道:“王妃起得真早,我随便出来走走。” 秋可吟低头望了望霜兰儿隆起的小腹,美眸中闪过阴狠,语带戾气,“兰儿妹妹,九月胎儿已稳固,早些诞下也没事。” “你什么意思?”霜兰儿从未见过秋可吟将狠毒表情清晰地摆在脸上,不由心惊。 秋可吟仰头大笑,突然用力一推。 霜兰儿身子笨重,将近临产怎经得起如此猛力?她踉跄几步,倒向冷湖,冰冷刺骨的湖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涌来,激得她全身痉挛。纵然会枭水,拖着沉重的身子,她也无法自救。没入水中最后一眼,她瞧见秋可吟唇边挂着得意的笑。她骤然明白,原来,她们还要她的命! 秋可吟淡淡望着水面,见霜兰儿似一朵残荷沉入水底,轻轻拍了拍双手,“杀母夺子,姑姑,你没我心狠呢。霄霆在外围猎,不在王府,大好机会怎能错过。”一阵舒心的长笑后,她面上冷笑忽然化作惊恐万分,尖声喊道:“不好了!兰夫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扑通”,“扑通”几声连连响起,宫女小厮从各处奔来,跳入水中,将霜兰儿救上来。 也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天,兰夫人身下都是血,她要生了!” 秋可吟上前拥住浑身湿透的霜兰儿,假作关心,急喊道:“快请沈太医,快啊,兰夫人要有三长两短,本王妃绝不轻饶你们。”俯下身来,她悄悄靠近霜兰儿耳畔,轻轻一笑,“你可要撑住哦。” 霜兰儿恶心得直欲吐出来,剧痛如铁环紧箍,额间不断地滚落下豆大的汗珠,意识越来越模糊。终,她的手软软垂下,昏厥过去。 沈沐雨赶到时,霜兰儿依旧昏迷,脸似新雪般苍白,他怔住,身形猛地颤抖着。 上阳城最有经验的稳婆,亦忍不住捏了把汗,急道:“夫人若不醒,孩子要怎样生啊。羊水破了,又出了这么多血。我怕孩子会保不……” 端贵妃闻讯赶来,听得稳婆如此说,扬起手,一巴掌打断稳婆的话,大怒道:“嘴里不干不净!世子若有事,你们所有人全部陪葬!洛公公,怎么回事!” 洛公公连忙上前回话,“兰夫人失足落水,导致意外。” 端贵妃冷眼瞟了瞟身后秋可吟,“要是让本宫知晓,谁敢拿世子安危玩笑,定不轻饶!” 秋可吟面色一僵,忙笑了笑,拉了拉秋端茗道,“姑姑,别说这些了。快去瞧瞧兰儿妹妹。” 此时沈沐雨准备好汤药,命小夕给霜兰儿强行灌下。 小夕被一边哭一边给霜兰儿喂药,吓得六神无主。灌了许久,霜兰儿始终没有动静。 稳婆急得团团转,衣裳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保不住世子,她也得陪葬啊。突然,她豁出去了,“砰”一声跪在地上,道:“贵妃娘娘,有句话老奴不得不说,现在若剖腹取子,尚有十成希望,若等夫人醒转再生,只怕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啊。”言下之意,建议端贵妃现在就放弃霜兰儿,保住孩子。 秋可吟隐去面上得逞的笑容,附在端贵妃耳边道:“姑姑,可得快些决定呢。王爷还在郊外围猎,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的。”心中冷笑连连,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等龙霄霆回来,霜兰儿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秋端茗倒有些犹豫,“若日后霆儿知晓,必会怨我。” “姑姑,时间不等人啊,兰儿妹妹一直昏迷。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现在派人去问霄霆的意思,这一来一回得多久?”秋可吟又道。 “嗯,容本宫仔细想想。”秋端茗思索片刻。 此时,沈沐雨心知若霜兰儿再不醒,等上片刻,端贵妃必定放弃她,他急得长发如同水中捞出,拿了薄荷往火烛上一熏,放在霜兰儿鼻间反复熏着。 薄荷清凉苦涩的气息不断刺激着,霜兰儿终于恢复一丝意识,喉间发出一串微弱的呻 吟。 端贵妃考虑再三,决定放弃霜兰儿,刚要开口,沈沐雨已打断,大喊道:“兰夫人醒了,快去端热水来!” 端贵妃见霜兰儿醒转,凝眉领着秋可吟出房门。 霜兰儿身心皆疲,下腹不停地坠涨,求生的意识强烈,她亦不想放弃,用力,再用力,痛得几乎昏死过去,紧紧抓着被褥的指节拧得发白。 情况并不容乐观,沈沐雨将稳婆打发了去端热水,附在霜兰儿耳畔,低低问:“她们都不在,我问你,夫人要自保吗?” 霜兰儿大口大口喘息着,摇头道:“我的五斗柜……第二层抽屉……里面有一盒金针。你按我说的去做” 沈沐雨脸色霎时雪白,“你要开顶穴凝力?不行,这太危险。” 霜兰儿死死抓住沈沐雨手臂,“听着,我不想死,孩子也不能有事。你快去,我有把握。”用力将他推离,她整个人瞬间软下去,伏在床上喘息不已。唯一的信念,她不能死,绝不能。 沈沐雨依言取来金针。 霜兰儿将唇咬破,保持清醒,艰难道:“第一针,风池右穴,再是廉泉穴,晴明穴,曲差穴……最后一个,天鼎穴……” 随着沈沐雨手中最后一根金针落下,霜兰儿痛苦地嘶喊一声,似有什么自她体内骤然迸发出来,顿时屋中飘满浓重的血腥气。 兵行险招,沈沐雨万分紧张,情不自禁站起来,感觉自己几乎要僵成一块石头。 突然,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醉园,仿佛旭日自海面骤然跃出,照亮天地。 稳婆激动地抱着孩子,竟是泪水满面,“生了,是世子,是世子!”世子无碍,她的命亦保住了。她连忙裹着孩子,第一个奔向门外向端贵妃请功。 霜兰儿耗尽所有力气,再无力睁开眼睛。她还活着,她不会死,她也不能死,她只是想休息一小会儿,一会儿就好。其实她知道,如果此刻永远睡过去,她便解脱了。一会儿醒来,也不知要面对怎样残忍的事。她再支持不住,缓缓闭上眼睛,苍白的侧颜在烛火照耀下莹然如玉。 过了许久,霜兰儿睁开迷蒙的眼,烛光闪耀,照得她眼睛疼,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听得耳畔响起冰冷威严的话语。 “你终于醒了,让本宫等了好久。” 那是端贵妃的声音,冰冷刺骨,令人寒毛倒竖。 霜兰儿费力坐起身,看清楚秋端茗与秋可吟两人正立在她面前,屋中再无旁人,都被她们支开。她产后虚脱,精疲力竭,只得无力地伏在床榻边。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突然端至她面前,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 秋可吟淡淡道:“这是一碗绝育的汤药。” 霜兰儿惊恸,“为什么?” 秋端茗徐徐道来:“王妃身子弱,无法诞育孩子。本宫会赦免你的父亲,但生下孩子后,你不准看孩子一眼,立刻离开上阳城,永不回来。王府准你离开已是天大恩赐,但堂堂瑞王府小世子,绝不容许今后有身体里流着你卑贱血液的弟弟或妹妹。所以,你必须喝下它。” 霜兰儿缓缓吸一口气,世间唯有秋端茗能将如此残忍之事说得冠冕堂皇,哪怕此时递上一杯毒酒,也是对你的恩赐。她的声音有些酸涩:“什么时候走?” 秋可吟冷声:“现在,喝完药就走,马车已在门前等你。”她心中不甘,霜兰儿命真大。不过,喝了那药,霜兰儿活着也只是废人。而且,只要霜兰儿不在上阳城,她日后总有机会下手。 秋端茗神情不耐,催促道:“快点,再不走天都快亮了。” 霜兰儿冷冷注视着眼前浓黑的药汁,绝育!她们竟如此狠毒!她心一横,端碗一饮而尽,饮得太快,药太苦,几乎要呕吐出来,她强忍着,将药尽数饮毕。罢了,只要她自由了,还有什么可在乎?今日一切,昨日种种,只当梦境破灭,只当流水东逝,皆是浮云。 眼见霜兰儿饮下药汁,秋可吟竟微笑出来。 “哐当”一声,饮毕,霜兰儿将白玉瓷碗狠狠砸在地上,突然仰起头来,直直盯住秋可吟,一字一字道:“秋可吟,你听好!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欠的终究要还。希望你信守承诺,否则,我必向你一一讨回!” 狠厉的神情,阴冷的眸光,迫人的气势,令秋可吟后背发冷,她想强作镇定,想反驳几句,可到嘴边的话却在霜兰儿凌厉目光直视下说不出来。不知缘何,她的心“突突”猛跳起来,她懊恼着,她为什么要怕霜兰儿,怎会这样。 霜兰儿挣扎着自床上起身,踉跄步出王府时,外面竟下起了雨,细雨如同冰凉的泪,落在她脸上,落在她身上,冻着她的身,亦冻着她的心。她一步步地向前挪动,走不快是因双腿无力,身下尚在淌血。 终于离开王府,登上马车,放下珠帘,她远远朝后望去,白蒙蒙的雨雾中,隐隐是瑞王府错落有致的精致园子,层递渐远,两扇敞开的冰冷的铜门无情关上,终,只余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风雨中瑟瑟飘摇。 马蹄缓行,一切渐渐模糊,渐渐远去。 “驾!”长鞭挥起,狠狠落下。 马嘶萧萧,伴随着马铃声响起,如同静水惊石,激起层层波澜,荡漾开去。 龙霄霆在山间一路狂奔,背后透出一层又一层汗,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蔓延心头。雨越下越大,冰凉的秋雨仿佛要将他彻底浇透。他全然不顾,向王府狂奔,终于在黎明时分赶至。下马直奔醉园,推开门时,他意外地瞧见空荡荡的屋中,坐着的人竟是秋可吟,怀中抱着一个红锦缎襁褓。 秋可吟见龙霄霆浑身被雨水浇透,显然是急急赶回,面色僵了僵,却不动声色,抱着襁褓步上前来,柔声道:“霄霆你看,乳娘刚刚喂过奶,小世子睡得正香呢。” 龙霄霆无暇去看,只冷声问:“她人呢?” “她?”秋可吟作势愣了愣,旋即道:“哦,姑姑给了她一大笔钱,她已经走了。” 龙霄霆神情瞬间划过阴郁,忍着怒气问:“走了有多久?” “怕已到了慈溪渡口。”秋可吟答道。 龙霄霆一把自秋可吟怀中夺过孩子,转身飞奔入雨中,长袖一挥,他以身后的披风紧紧裹住襁褓,直奔向王府门口,足尖一跃,蹬上来时的千里马,扬鞭绝尘而去。 “霄霆,霄霆,你这是做什么?!”秋可吟无法跟上龙霄霆脚步,追出府门时,他已去得很远,转瞬消失在拐角。 “霄霆!”秋可吟愤怒地大喊着,捶足顿胸。她就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霜兰儿不死,永远都是祸患。 龙霄霆一路狂奔。 骤然,天边响雷滚过,暴雨“哗哗”抽起,在地上激起阵阵迷蒙的白雾。 他裹紧怀中孩子纵马飞奔,不让孩子受到丝毫雨淋。 不远处,似有江水浪花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仿佛就在耳畔,近了,更近了,就在眼前。 龙霄霆腾地一跃,飞身弃马,朝渡口奔去。怀中孩子,似感受到些许不寻常的气息,骤然惊醒,放声大哭。 那样尖锐的哭泣之声,似能穿透重重暴雨落地的嘈杂声,延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霜兰儿本已登上去南方的商船,母子连心,她似感受到什么般,猛地回头。 但见,龙霄霆一袭金袍已然湿透,长发披散着,如同自水中捞起般,额发不断地滚落晶莹的水珠。 霜兰儿几乎要惊叫起来,瞧他狼狈的样子,灰败的俊颜,鸦青疲惫的眉眼,怕是连夜从围猎的深山中赶回来的。 此时,愈来愈多的人往商船上涌,龙霄霆用力挥开重重人群,抱着孩子来到船下。 四目相望,这一刻。 他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 她俯视着他泛青的脸庞。 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天边飘忽的流光。 一片嘈杂声中,她听见他大声说,“兰儿,你还有什么心愿?” 霜兰儿拢了拢领口,挡住无尽秋风,握紧手中油纸伞,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我只希望王爷信守承诺。” 龙霄霆双目一睁,眸光中有说不出的隐痛,心灰意冷得竟是冷笑起来。他以为,她会想留下。他修长的两指轻轻拨开怀中襁褓,抚上那细腻的小脸。这眉眼,这轮廓,与霜兰儿如出一辙,真是像极。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一些,“兰儿,你想不想看孩子一眼。你听,他在哭。你下船,要不要抱一抱他?”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霜兰儿耳中,那一刻,她的心紧紧揪住,丝丝凉雨滑落在她颈侧,心底亦随之升起一片冰凉。想看一眼吗?她会不想看孩子一眼?生下他,她未曾看过一眼,那是她的亲子,她怎舍得离弃……若她看一眼,只怕她再也舍不得走,终身都要被囚禁在王府的牢笼中。 她于他,究竟算什么,不过是一抹影子。狠下心,霜兰儿背过身,不再看向他,只将下唇咬得泛血。 龙霄霆眼神一点一点冷寂,直至冰点。 此时,船快开了。更多的人提着大小包裹,拼命涌向商船,有人将龙霄霆大力挤开,怒骂道:“就要开船了,你到底上不上船啊?不上就不要挡路!真见鬼!” 龙霄霆并不理会,只小心护着怀中软小的孩子,目光牢牢盯住商船,盯着那一抹看似脆弱却冷绝的背影,他一直望,直至商船拔锚起航,破开碧绿的慈溪,渐渐驶离,她始终没有转回身来。 此时王府统领奉天赶到,望了望龙霄霆在雨中冻得发紫的唇,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要不要属下派艘小船去追?” 龙霄霆面上掠过冷笑,像是烈风刮过千年雪山,带出无尽的寒意,眸中瞬间盛满痛楚,咬牙道:“让她滚,有多远滚多远!” 雨声渐小,唯有岸边婴孩啼哭声在喧闹鼎沸的人声中愈发清晰。 “哇——” 那样刺心,那样的痛,那样的哭喊。 霜兰儿突然狠狠捂住双耳,身子一软,颓然滑坐在冰凉潮湿的甲板上,失声恸哭…… 第二册 洪州卷·第一章 有玉玲珑 一个月后。 洪州乃是祥龙国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庶,民多商贾。这是个美丽如画的地方。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有的似利剑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所有这些山峰,将整个洪州城密密围绕。 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彩绸。风儿搅着雨丝,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街市之上,行人稀稀疏疏。 霜兰儿将自己面前摊上药材整齐摆放好,又拉了拉顶上的油纸布,小心翼翼护着。小城景色虽美,她却无心欣赏,她只盼着雨能尽早停,一来不要打湿她的药材,二来她也好开张做生意。 如今她在洪州城中落了脚,又租了个铺子。她打听过各家医馆,并不缺人手,且她一名女子行医作郎中,医馆药房多有侧目,倒不如先做些药材生意。她心灵眼尖,辨别药材的功力又了得,花的钱最少,挑的却是最上等的货,半个多月下来已攒了不少钱,足够她在这里生存。 正寻思着,一位大婶撑伞走上前来,笑眯眯地望着霜兰儿,唤道:“姑娘,听我家隔壁的王伯说,你这摊子上的药材挺便宜,还顺带帮人看病,可是这样?” 霜兰儿微微一笑,“大婶您面色青黄,再看您的右手,中指这段略有浮肿泛青,不知您平日是否会感觉胃中不适,食后嗳气。” 中年大婶愣了半响,“呵呵”傻笑几声,道:“姑娘真是神了,没给我号脉便能断病。其实,这是我的老毛病了,总花银子也治不好,这不我现在就自己买些北柴胡、淮山药、五味子回去熬,就这么混着,一把年纪还图啥。”说着,她指了指霜兰儿面前的北柴胡,“你的货挺好,给我来一些。” 霜兰儿浅笑道,“大婶,您这么吃药就不对了。用药分量可讲究了,差之一厘,谬以千里。还是让我帮你把下脉。”说着,她拉过中年大婶的手,仔细号脉,片刻后道,“虚实兼见,寒热交错。大婶,我有张偏方,配上药算起来比你单买北柴胡等几味药材还便宜些,您要不要试试?” “偏方?管用不?”中年大婶倒有些犹豫。 “其中有一味药,旁人用的很少,是蜈蚣。治大婶您这种病有奇效。” “好,那就听你的。姑娘真是个热心人,隔壁王伯也说你好,他常年的风湿病吃了你十天药竟好许多。你也给我来十帖吧。” 霜兰儿快速将药包好递上,中年大婶乐呵呵接过。 “您慢走。” “暧,回头我给你介绍生意,姑娘人真是不错。” “谢谢您,大婶。” 今天终于做成一笔生意,霜兰儿轻轻吁了口气,伏在摊前坐了会,随手捡了片阿胶膏在口中嚼着。阿胶膏有补血益气的作用,她整日忙生意,时常顾不上调理自己产后的身子,就这么随便吃上几片。 到了下午,霜兰儿又零星卖了些药材,雨倒是停了,街上人也渐渐多起来。 对面的杂耍摊一见雨停,连忙吹锣打鼓招揽行人,不一会杂耍摊边围满了人,一名女子登场,霜兰儿瞧那女子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眉彩飞舞,英气勃勃,她来了兴致,撑着药摊朝戏台张望。 那女子撑在板凳上,猛地倒立起来,接着一名男子向女子抛去两只瓷盘,女子双脚不停地转动着瓷盘,越转越快,看得人眼晕。突然女子改作单手倒撑,霜兰儿不禁捏了把冷汗,此时女子一手亦开始转动瓷盘,三只瓷盘同时飞转,人群一阵喝彩。 霜兰儿瞧得正起劲,一时倒没注意有生意上门。 “姑娘,你这些叶凌子卖不卖?” 见她没听到,来人笑了笑,又大声说一遍,“姑娘,我要买这些叶凌子。” 霜兰儿这才回神,望向来人时,清丽的面容微微凝滞,竟是他,上阳城风满楼的老板风延雪,二十多岁的商界佼佼者,眉若星月,眼若寒泉,笑起来时,有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此时他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蓝布长衫,十分朴素。 风延雪亦认出霜兰儿,笑道:“呵呵,他乡遇故友,竟能在这儿遇上兰夫……”他顿一顿,眉心一跳,立即改口:“遇上霜姑娘,哦,不,霜老板才对。” 他乡见到风延雪,霜兰儿脑中情不自禁回想起龙霄霆曾带她去风满楼换衣裳买银镜。她神情一凝,旋即偏首一笑,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不过,风延雪真是老道,商人到底是商人,从不过问与自己生意无关的事。既然风延雪不揭她的痛处,她也装作无事,只道:“洪州城可是药材的集散地,那么多药铺,风老板竟光顾我这小摊,真是荣幸。” 风延雪取了把折扇在手中轻敲:“洪州城是药材的集散地没错,非但如此,我在洪州城还有一处商行会,正巧上头有军需的任务,要用叶凌子这味药,我跑遍整个洪州城,竟都是二等货,看来这上等药材都在霜老板这里了。” 霜兰儿抬眼望了望风延雪,“我小本生意,叶凌子不贵,冬天又用得着,所以囤了些货,既然风老板要,就都拿去吧。”说着,她翻了翻摊下存货,又道:“大部分都在家中,不如风老板跟我跑一趟。” 风延雪思索了下,摆手道:“不耽误霜老板做生意,我并不急,明日再来取。价钱嘛,一两银子八钱,如何?” 霜兰儿起先愣了愣,旋即点点头。风延雪果然是生意经,精明得很,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让你既想卖又舍不得全卖,也难怪他能做成大生意。她将摊子上现成的叶凌子全部包好,递给风延雪,“剩下的明日补齐,看不出来风老板对药材挺懂行,我一直以为风老板是做衣裳首饰生意的。” “哪里,霜老板这就错了。不才就是靠贩卖药材起家,衣裳首饰之类那是后来谋的营生。”风延雪将一锭银子放在霜兰儿小摊上,“这是定金,我明日再来与你结账。”他停一停,扫一眼霜兰儿摊上摆的东西,眸中一亮,赞道:“看来你真是辨别药材的行家,说真的,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在外奔波,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来我的商行会,我正缺你这样的人手。收入稳定,你要不要考虑下?或者这样,我们也可以合作经营。” 霜兰儿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摆摆手,婉声拒绝道:“谢谢风老板的美意,不过现在我勉强还能糊口,只怕这点本事难当大任,要是误了风老板的大生意可就罪过了。还是自谋营生来得自在些。” 风延雪浅笑着应了声,又道:“不必这么着急回绝我,霜老板可以慢慢考虑,迟些再给我答复,我这半个月都宿在城中天阙酒楼,去街上一问便知。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若我不在,吩咐店小二留句话便行。我看霜老板虽为女子,胸中雄略不亚于男子,只怕不是区区小营生能困住你的。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霜兰儿点点头,“知道了,我会仔细考虑的。风老板请走好。” 风延雪转身,微笑离去。 随着风延雪走远,霜兰儿缓缓坐在凳上,站了一整天,她腰疼得渐渐熬不住。又撑了一会,做了几单小生意,眼看着天色渐晚。她准备早些打烊回家。正收拾着摊上东西,突然两名彪型大汉挡在她摊前,两人身材高壮,几乎挡住所有的光线,她只觉眼前顿时暗下来。 两人分明是来找茬的。 “呦,外地人嘛。谁允许你在这私自摆摊的?!可有问过爷们?做生意的规矩你懂不懂?!” 霜兰儿心中有数,想来这便是所谓的街霸,她取了一两银子递上,赔笑道:“小本生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其中一名大汉接过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嘴边露出不屑的笑,突然手一扬,将她的药摊掀翻,怒骂道:“妈的,当老子是要饭的?才一两银子!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爷是谁!” 正要动手时,那大汉突然“哼哼”两声,扬起的手软软垂下。原是背后被人狠狠劈了一下。 “妈的,是谁在后面暗算老子!”大汉痛极怒极,正要转身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他,不想刚转身便被一名黑衣男子一脚踢飞。与此同时,另一名大汉也被黑衣男子一拳揍得躺在地上直哼哼。 “呵,敢在我地盘上充老大,我看你们才是活得不耐烦。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们计较,还不快滚!”声音清脆若黄鹂婉转歌唱,说话之人并非动手之人,而是一名姑娘。 两名大汉一见那姑娘,灰着脸怏怏逃走。 霜兰儿稍稍定了定神,瞧清楚动手的黑衣男子是一名护卫,指使护卫赶走恶霸的竟是刚才杂耍班中表演的姑娘。她愣了愣,脑中转不过来。刚才是远观,此时细看,这姑娘与自己年纪相仿,生得水润灵气。她更加疑惑,这姑娘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怎会在杂耍班卖艺?难道是溜出来玩的? 那姑娘冲霜兰儿一笑,“喂,我留意你好几天了,你一个姑娘家摆摊真是不容易。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我玲珑就行。你叫什么名字?” 玲珑,有玉玲珑,用来形容面前的姑娘真是再恰当不过。霜兰儿大方一笑,回道:“我叫霜兰儿,叫我兰儿就行。” 整理收拾完药摊后,霜兰儿被玲珑硬拉着去街上吃饭,她本想推脱要将药材送回家,哪知玲珑竟吩咐黑衣护卫将她的药材送回去,如此一来,她不好再拒绝。 玲珑拉着霜兰儿的手穿过狭窄的巷子,七拐八弯,终于来到一家偏僻的酒肆。 酒肆掌柜的是位老板娘,长得妖艳,一见玲珑就冲上来,尖声嚷着:“呦,我说是谁来着,原来是我们的玲珑大小姐啊。贵客贵客,欢迎欢迎。” 玲珑揽住霜兰儿的胳膊,笑道:“翠娘这家酒肆,除了酒好,叫花鸡也闻名洪州哦。”她抬一抬眼,旋即吩咐老板娘:“翠娘,这是我的新朋友,可别下我面子,捡最好的菜上。账就记在方府头上。” “好嘞,坐靠窗的位置,我马上就来。”翠娘应了下来,扭着腰去张罗。 霜兰儿环顾四周,这里装饰并不奢华,倒也雅致,桌椅都是藤编竹制,空气里酒香混着竹香,闻着令人心神舒畅。 外边停了一会儿的雨又下了起来。 秋雨淅淅沥沥,打在屋顶上像是绵绵一曲。菜很快上齐,还摆上一坛酒,玲珑今日极高兴,喝几杯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这时翠娘走过来,拿了一副竹板在手中拍打,跟着唱起来。玲珑顿时来劲了,跟着拍子跳起舞来,她长得水灵,身段也不错,跟着拍子越跳越快,朝气蓬勃的脸上溢满灿烂的笑容。邻桌之人纷纷击掌和着拍子,连连叫好。 翠娘停下来,酒肆里一下子安静。玲珑瘫坐在霜兰儿面前,不停地喘气,水眸含醉,说:“累死我了,好久不曾这么快活了。” 霜兰儿倒了杯清茶递上,玲珑却抢了霜兰儿面前酒杯,一口气将酒喝光,冲霜兰儿嫣然一笑:“人生有酒须当醉,呃,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霜兰儿接过道:“一滴何曾到九泉。” “对!就是这句!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玲珑大笑起来,唇边露出两个小酒窝,甚是可爱。 霜兰儿被这快乐的气氛感染了。连月来,她四处奔波,每天用忙碌麻痹自己的神经,她是真的怕,怕一停下来便会想起孩子,可即便这样,痛与心底阴霾从不曾离开她,只是被她苦苦压抑着。唯有今天,她颇有几分轻松的感觉,心中不再那么难受。若人人都像玲珑那般快乐,世间还有什么烦恼。 刚才玲珑与她扯了一大堆,她已略略知晓玲珑的来历。经历真是传奇,玲珑小时候是个弃婴,被好心的杂耍班老板捡回去,老板只有儿子,将玲珑当女儿养着。玲珑幼时随着师兄师姐们学杂耍,学艺虽不精,倒也能勉强登台。到十多岁时,玲珑的好运来了。杂耍班走戏来到富饶的洪州城,准备在这演一个月。此时洪州城富贾方进益偶然瞧见玲珑,十分喜爱,非要领回家当女儿。杂耍班老板虽不舍,最后还是割爱了。 洪州城富贾方进益有三房太太,一共生了九个儿子,总想要个女儿,可偏偏命里没有,后来高人算命说他四十岁时会遇到一个小女孩,领养回家从此运道顺畅,富贵登极。当时方进益倒也没全信,领养玲珑是真心出于喜欢。 说来也怪,方进益领养玲珑那年,祥龙国遭逢大旱,地里棉花颗粒无收,适逢方进益手中压了一大批陈年棉花,本来只能作亏损,哪知成了香饽饽,发一大笔横财,印证了算命之人的话。从此,方府上下全都像捧着明珠似的捧着玲珑,要什么给什么,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玲珑平时总爱上街瞎玩,方府还特地派了护卫跟随。 玲珑的命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虽然玲珑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可后来却福泽无量。 霜兰儿长长舒一口气,突然想起自己未曾谋面的孩子,心中好受很多。她的孩子,没她这个卑微的母亲,也许会更快乐。瑞王府小世子,众星拱月,锦衣玉食。若她留在王府,只会给他带来无止境的争斗、痛苦与灾难。 玲珑有些乏了,推一推陷入沉思的霜兰儿,“我们走吧。” 霜兰儿点点头。 玲珑又笑起来,酒喝得多了,她起身时只觉脚下发虚,整个人摇摇晃晃,时不时往霜兰儿身上靠,嘴上还不忘说:“嘿,别扶我,我走得稳。” 霜兰儿好气又好笑。 外边雨还在下,一盏盏灯笼错落亮着,朦胧的雨雾,淡淡晕黄的光,似将洪州城数万参差人家,小河两岸的廊桥水阁,全都笼进一幅绝美的水墨烟雨画中。 霜兰儿扶着玲珑走了一段路,此时方府护卫派了轿子来接,霜兰儿将玲珑扶上马车,目送着玲珑远去。 轿子行至拐角时,玲珑半个身子探出轿子,扬手朝霜兰儿大喊,“兰儿,明天我再来找你玩——” 翠若黄鹂的声音,嘤嘤绕在耳畔,渐渐远去。雨丝点点拂在霜兰儿脸颊上,清凉舒适。她伸手接住一点雨,手心微微地痒,却像是挠到心底,连带心都飘扬起来。 新的城镇,新的朋友,新的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是新的。 自从与玲珑交上朋友,霜兰儿的药摊再没人寻衅滋事,她待人诚信热心,生意日渐红火,玲珑时常找她聊天,渐渐两人更加交心。深交后才知,玲珑竟与自己同岁,按道理,玲珑早该嫁人生子,可玲珑偏偏不嫁,说没看得上眼的男子。上方府提亲的人快将门槛踩断了,最近方老爷子终于按耐不住,放出话来,不管玲珑同意与否,要给玲珑绣球招亲。绣球一抛,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日,霜兰儿准备收摊时,意外地又瞧见风延雪。 风延雪穿着青缎绸衫,来到她面前,浅笑道:“霜老板,我有好消息带给你,不知你想不想听?” 彼时天色渐晚,夜色如墨,丝丝缕缕化开,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 “好消息?”霜兰儿疑惑不解,她孤身一人能有何好消息。 风延雪嘴角微微扬起,“听说你托了个洪州跑外的衙役打听上阳城那边的消息?” 霜兰儿听到上阳城三字时,眉心如风中火苗跳了跳,仿佛是禁忌,提起时总会撕裂伤口,痛不欲生。她永不能回上阳城,也不知爹爹何时才能平安。有好消息?她突然紧张起来:“难道风老板打听到了什么?” 彼时,新月露出一牙,悬在树梢,漏下一缕淡淡的光。 风延雪望着霜兰儿沐浴在月色中的侧颜,顿了顿道:“呵呵,不吊你胃口。令尊已回到家中,不过朝廷尚需软禁管制一年,明年这时便彻底自由了。届时,你们也能团聚。你说,这算不算好消息?” “真的吗?”霜兰儿似不敢相信,又问:“风老板是如何打听到的呢?” 风延雪淡淡微笑,“有钱好办事,想知道什么都有门路。放心吧,消息绝对可靠。” 那一刻,霜兰儿唇边绽开舒心的笑容,白裳也仿佛被月光染就莹润,晚风带起衣角,飘飘若举,翩翩若仙。 这般风姿令风延雪怔了好半响,片刻才回神,道:“霜姑娘想不想日后将父亲接来风景如画的洪州定居?没些资本可不行呢,上次我和姑娘说的事,姑娘可有想好?” 将爹爹接来洪州?她需要买间宅子,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爹爹的病也需要治,药材那么贵…… 风延雪瞧出她的心动,又道:“合作经营,你挑货与零卖,我负责绝大部分的走货。资金我来出,二八分成,你二我八,怎样?若是亏本,承担损失也是你二我八。” 霜兰儿是真的心动,无甚风险的买卖,只需她尽心尽力。风延雪到底是商人,给的分成不算高也不算低,不会平白无故让她占便宜,该承担的责任也要承担,这样更好。思索片刻,她点头道:“好,就依风老板。” 风延雪微微一笑,望着霜兰儿的眸中忽然掠过一缕怅然若失,却飞快隐去。上前帮霜兰儿提起一袋药材,他道:“你这摆摊位置一般,虽有人流,终究只是小本买卖。自古以来,铺位分金角银边。我在街市西口转角有间铺子,交给洪州手下打理,原本做皮毛生意,经营不算好。我准备腾出来给你用。” “这……”霜兰儿刚要开口。 风延雪已逐一吩咐,“别回绝我,要算租金的,且月租很高,每月摊一百两银子作成本。你压力不小,要好好做才行。” “哦。”霜兰儿应了一声,月租一百两,这价钱……还真是不便宜! “另外,铺中囤货需要有人看,再请一人也不划算,你现在租的房子就别住了,明天就搬去店面,店面阁楼和后院屋子你都可以用。” 风延雪说话跟发连珠炮似的,霜兰儿半句话都插不上。不过她怎么听,都觉得风延雪像在资助她,给她赚钱的机会,还给她绝佳的门面,甚至还提供住的地方给她。现在她租的屋子只有半间院子,想要做饭还得与房主搭伙,总打搅人家不好,所以她常常吃些冷饭,草草解决。难道,这些情况他都了解? 正想着,风延雪的话又丢过来,“等等,我想想,后院不能给你住,地方不大只够堆货。这样,委屈你住阁楼。我想你一女子,也没什么东西,应该够了。” 霜兰儿轻轻道:“哦,知道了。”还当风延雪多大方,不过如此。也好,纯粹合作最好,她不想占人便宜。 接下来,风延雪又给她灌输许多生意经。说商行会重视药材生意,洪州是个好地方,他要将全祥龙国的药材生意都吸引到这来成交,形成天然的集散市场,要比现在规模更大,名声更广,等等。 如是,第二日霜兰儿便搬去街市西口转角铺子。忙了近半月,生意渐渐上正轨,洪州生意处理得差不多,风延雪需赶回上阳城,那边有更多生意等他回去处理。临走时,他吩咐霜兰儿即刻启程去泸州天凤楼,有几位要紧的大客户需要霜兰儿接洽。 “霜兰儿,你听着,一斗米,一尺布,市面上价格都是死的,什么样货物卖什么样价格,好的贵卖,差的贱卖,没有多大来去。西域那边的稀罕货物,虽能卖高价,但货源没有保障,谁也不知能贩来些什么,途中还有匪类强盗,风险甚高。唯有药材生意,是眼下最最要紧的。北夷国与祥龙国关系一度紧张,大军各自压境,按兵不动。若打仗无非就是缺粮缺药,这是我们囤货的最好时机,断断不能错过,泸州这笔生意,你一定得谈下来,没有万一!铺子关几日没事。我先回上阳城,你好好做,别让我失望。” 好不容易送走风延雪,霜兰儿突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将这么大摊生意全丢给她,想活活累死她。她不擅长谈生意,他赶鸭子上架让她去泸州,万般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去。她草草收拾了些随身物什,登上风延雪走前替她租好的马车。刚上马车,她忽然瞧见马车里窝着一个黑影,吓了一大跳,刚要喊出声,那黑影飞快伸手捂住她的唇。 “别喊,是我啦。” 是玲珑。霜兰儿一惊,连忙挪开玲珑的手,“你怎会在我马车上?我可要去泸州办事。” “知道。”玲珑晃了晃手中包袱,“你和风老板的话我早就听到啦。没法子,老爹逼婚,还绣球招亲。谁理他,我先溜了,借你的地啊。哎,躲了一整天,真累,我先睡了啊。”说罢,她直挺挺朝后一倒。 “喂喂——”霜兰儿上前摇了摇玲珑,哪知玲珑倒头就睡着了,怎么也摇不醒。 月色清明,星斗闪亮如钻。车内一盏小风灯幽幽亮着,照上玲珑雪白肌肤,一抹淡红衬得她面若桃花。霜兰儿注意到玲珑胸前挂着一个奇怪的物什,青铜制成,刻着镂空花纹,似很久前东西了,又似曾反复被人摩挲,青铜磨得程亮,在风灯照耀下闪闪发光。 忽然玲珑翻了个身,紧紧握住胸前青铜挂件,似乎这样睡得更踏实更香甜。看来,这个青铜挂件对玲珑十分重要。 霜兰儿从包袱里取了件衣裳给玲珑盖上,朝外面喊了声,“启程去泸州。” “好嘞!” 马车轻轻晃了晃,缓缓驶离。 第二章 他乡重逢 两日后,泸州。 祥龙国山河万里,泸州城位于潇水河畔,城内屋舍连绵,亭台楼阁,名胜古刹,说不尽的千古风流。这里还有一样特产,闻名祥龙国,几乎家家都有——油纸伞。 霜兰儿抵达泸州城,已快入夜,大街上酒铺林立,朱楼夹道,行人如鲫。道路两旁遍栽菊花,虽是深秋,亦颇显秀雅。 玲珑格外兴奋,一路上扒着车窗瞧个不停,但凡看到新鲜玩意儿便会拍打身旁霜兰儿,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问了行人,终于寻到天凤楼。霜兰儿将玲珑安排在一间厢房等候,她则去另一间厢房谈生意,也许风延雪事前打过招呼,也许对方对她鉴别药材的能力欣赏,生意很快谈完,也很顺利。 霜兰儿任务完成,立即去寻玲珑,哪知玲珑早就溜出厢房,她叹了口气,她就知道玲珑那么贪玩,肯定闲不住,她们在泸州人生地不熟,可别惹出什么事。想着急着,她四处询问,有一名酒楼丫鬟说瞧见玲珑跑去后院湖心小岛。她当下去寻找,片刻不缓。 彼时正值夜晚最热闹的时候,华灯炫目,灯光洒上碧湖,仿佛照亮满池闪烁繁星,一道九曲桥,直通向湖心小岛,岛中央建了座高檐阁楼,灯火通明。 霜兰儿疾步踏上九曲桥,直奔阁楼寻找玲珑。四扇殿门敞开,她一眼就瞧见里边最耀眼的那人。也许是他太过耀眼,你不想瞧见都不可能。奢华的阁楼中,珍珠为帘,金丝为垫,他穿着艳丽的绣牡丹花长袍,如此花哨的衣裳,想来极少有人能穿,他倒正合适。正所谓,人比花更艳。黛眉长目,面若朝霞。妖娆,风流,俊美,除了龙腾还能有谁? 霜兰儿这时才想起来,龙腾被贬至泸州。她尚记得,那一夜他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洒在她身上,她脸上,那炙烫的感觉至今难忘。她不是没有感激过,她不是没有内疚过,她也曾想过,近一年来,也不知被贬去泸州的他过得如何。会不会,世态炎凉,落井下石……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里边的人似饮了许多,笑得开怀。面前案几上堆满菜色果品,一名侍女身穿天青百褶长裙,乌发高挽,正在为他斟酒。只见龙腾执起青玉酒盏,满饮一杯。仰头时,他满头乌发向后洒落,在灯光下划出妖美的弧度,那姿态,要多魅惑便有多魅惑。 饮罢,龙腾动作潇洒地将酒盏往身后一抛,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唱,接着唱啊。” 此时另一名侍女抱过琵琶,盈盈坐下,纤指轻拨,一轮前音过后,顿开珠喉婉转吟唱,一时间,珠玑错落,宫商迭奏。 如此情景,霜兰儿用力将眼睛揉了揉,又揉了揉,睁大美眸四处张望,这才确定,真是龙腾独自一人在此享受,身畔伴着美女,饮着酒,听着小曲。真是……好生惬意!看来,他不是落魄,而是乐不思蜀! 她踟蹰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声招呼,毕竟龙腾救过她。 此时龙腾仰头将酒壶中最后一滴琼浆饮毕,抬眸瞧见霜兰儿,他招一招手,示意霜兰儿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霜兰儿缓缓吸一口气,撩起裙摆踏入殿中,既然龙腾瞧见她,她必须进去问候一声。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 殿中无比奢华,地毯满铺,顶上悬着一盏巨大的青铜灯,好似九层宝塔般,十几个灯碗里烛光灼灼,照得整个大厅有如白昼。 倒酒的女子和弹琵琶的女子见到霜兰儿进来,不约而同停下。 霜兰儿走近龙腾身边,刚要出声,忽觉眼前所有景象飞快闪过,下一刻她挽好的发髻已重重压在柔软的地毯上,而她的视线刚好落在头顶青铜吊灯上,望着幽幽烛火。 这是什么状况?原是龙腾一手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按在地毯上。明明已是深秋,明明殿中很凉快,可他的手却仿佛一道热火,烫着她的肌肤。 她望向他,视线被他狭长的凤眸占据,迎面扑来刺鼻的酒气,显然面前之人喝得烂醉。她心中“咯噔”一下,他到底喝得有多醉啊。刚要挣扎,他已捏住她的小脸,眸光迷蒙浑浊,打量她半天,才道:“咦,天凤楼给我送来的姑娘,怎么有点面熟?像谁呢……奇怪了……” 熟你个头!霜兰儿怒了,用力推了推龙腾,可惜他太沉重,根本无法撼动分毫。无奈她只得在他耳边大喊:“快放开我!混蛋!” 龙腾仿佛充耳不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捏住她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借着昏黄的灯光,摩挲着她陶瓷般的肌肤,口中啧啧有声,就像打量着一件精美的供人赏玩的商品。 两位侍女见状了然,这位爷八成看上这位刚进来的姑娘了,天凤楼虽不是妓院,可若有钱有势的公子哥看上哪位侍女歌女,也是不好拒绝的,这是在天凤楼做事的规矩。其中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龙爷,需要我们出去?” 龙腾大手一挥,神情不耐:“快滚!把殿门带上。” 两名侍女伶俐退下,当殿门沉沉关上,霜兰儿才真正意识到了危险,感情她本来只想进来打声招呼,却不幸落入这个烂醉如泥之人的虎口了。这叫什么事儿? 脑中空白的瞬间,男人的手已探入她的衣襟。隔着肚兜抚上她的胸,她一惊,只觉胸中有熊熊烈焰燃烧。她是真的火了,谁知道他是真醉假醉,真没认出她还是假没认出她。于是她怒吼,“快滚开!我是霜——” 语未毕,他竟将一团布料塞入她口中。再下一刻,他猛地揪住她的长发,将她的脸拉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眼神,似醉又似凌厉,就像欣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动物。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恶劣的一面。难以想象,如果他此刻真醉了,那他平时就是这般欺凌弱女子的?嘴被塞住,没法骂他。她只能睁大美眸瞪着他。 龙腾突然轻叹一声,修长的手指从她脖颈美好的曲线来到衣裳领口,他非常有耐心,一颗一颗解开她的扣子,居高临下的姿态,唇边惬意的笑容,仿佛享受着施行凌迟酷刑的快感,一点一点折磨着身上女子的神经。 霜兰儿想骂,去骂不出声来,有风吹过,她胸前一阵阵凉,衣裳已被他慢慢地解开大半,蓝色似水般的肚兜衬得她肌肤如雪,胸前羊脂般完美的半圆随着她急促的喘息,海浪般起伏。 他微冷的呼吸和炙热的嘴唇,落在她气得泛青的唇上,落在她脖颈美妙绝伦的线条上,他灵活的手指非常技巧地揉弄着她俏丽的丰盈,轻轻咬着她的唇,甚至含住她喉间发出的细微痛呼,紧接着,他修长的手指沿着柔美的腰线一路向下探去。他呼吸越来越炙热,似乎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怒火中烧,一句都没听清楚,只看见他可恨的脸,忽远忽近。 你见过一边微笑一边吃人的狼吗?如今她算见到了。 看来,她对龙腾了解得太少太少。纨绔子弟,如今还要加上恶劣无耻。风流,如今还要加上下流。 她想呼救,可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他用什么脏东西塞住她的嘴,该不会是别的女人用过的绢帕方巾之类吧,想想她就觉得恶心。 就在她觉得绝望时,他却突然不动了。整个人沉沉压在她身上,那样重,仿佛千金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勉强转过脸,她看到他放大的俊颜几乎贴在眼前,薄唇紧贴着她的脸颊,凤眸紧闭,他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偶尔轻轻颤动,仿佛黑蝶轻轻扇动自己轻灵的双翅。 殿外星光黯淡,秋叶飘落。殿中沉香袅袅,暖意融融。 他竟这样睡着了,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在她面前。那一刻,她静静望着他沉睡的俊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当然说不出话,因为他牢牢压住她的双臂与双腿,她根本动不了,嘴里还塞着布料。难道,她要被他压一整晚?她还要去找玲珑,该怎么办? 她长长叹了口气,多想无用,她必须面对现实,只能盼望龙腾早点睡醒,千万别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只怕到那时她已被他压成人干。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过得更缓慢,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得愣愣望着头顶青铜灯碗中的蜡烛一点点燃烧,直至将要燃尽。 好在龙腾并没睡很久,不过是三个时辰。他从霜兰儿温暖的身子上爬起来,修长的五指插入自己柔软浓密长发中,顺了顺,又作势伸了伸懒腰。再看向霜兰儿时,凤眸中俨然是无比惊讶,他的声音更是无耻得一塌糊涂,“咦,怎么是你,霜霜?” 霜兰儿气结,翻了翻白眼,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下一瞬,他竟笑了,笑得如山花烂漫,遍地丛生,“喂,你嘴里咬着帕子做什么?这个很好吃吗?你不是这么饿吧,哈哈哈——” 那时霜兰儿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脸黑的不能再黑,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等他醒来之后肯定推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记得。可恨,真是可恨!可又能耐他若何?万般无奈,她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龙腾伸手,将塞在霜兰儿口中的绢帕取出。望了望衣襟散开,依旧躺在地上的霜兰儿,他的目光流连在她雪白的胸前,又缓缓移至她气鼓鼓的小脸上,状似不解道:“你为啥还躺在地上?衣裳扣子也不扣好?哦,难道你想等我好好疼你?” 放屁!霜兰儿就是平素修养再好,此时也想骂人。她想躺在地上?等他疼?三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她全身都被他压麻了,根本动不了,他还好意思说!跟这样无耻的人,实在是无话可说,她将头偏置一边,胸前气得不停起伏着。算了,她反复安慰自己,跟一个无赖有什么好说的。 然,此事不过是个小插曲。 终归他们重逢,终归一年未见。事后龙腾一脸赔笑,请霜兰儿到楼后小湖边叙旧。 霜兰儿穿好衣裳,跟随龙腾走向殿后,发现大湖后面竟还有一汪小湖,湖岸杨柳依依,彼时天尚未亮,疏淡月影落在粼粼湖波之上,微微晃动。 龙腾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沿着湖堤散步。 霜兰儿默默跟在龙腾身后,转过一处假山,湖畔柳树上系着一艘小船。龙腾轻轻一跃登上船,他将风灯插在船头,朝霜兰儿露出一抹朝阳般的笑意,“霜姑娘,请。” 霜兰儿行至小船前,停住脚步垂眼看他,“湖柳轻舟,你倒是风雅,可惜我没有这闲情。” 龙腾眸中嚼着笑,“泸州地广,离京又远,我甚是空闲,三百多日伴月伴星饮酒渡过,不过是自寻其乐。今夜幸得霜姑娘远道而来,你看,我只是寂寞无趣,你能否赏光陪我?一会儿就好。”语罢,他优雅伸出一手,作出“请”的姿势。 他这话说的,听着可怜兮兮。霜兰儿心里想,她脑子烧糊了才会去陪他游湖,可是他的话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弦。 三百多个日夜,他独自一人在泸州,不能回上阳城,那是真的寂寞。那种无人相伴,只能望月望星望至天明的感受,她再清楚不过。其实,皇帝寿诞筳席那晚,他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在她身上,又何至于落魄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龙啸天当时想牺牲她保住龙腾。他只需顺水推舟,她必死无疑。 心中微微感慨,她踏上乌船,轻轻坐在船尾。 龙腾自岸边取来船桨,缓缓破开水面,亦将水中明月打碎,但见粼粼银光随着波澜传递很远。他收起船桨,换一边继续划。 冷月碧湖,乌船悠悠轻晃,将他们载至湖中心。回首望去,湖边一切皆远去,亭台楼宇,只余飞檐翘角勾勒着夜幕的轮廓,朦朦胧胧几抹红色闪烁,是长明灯在燃烧。 湖风吹来,撩起霜兰儿颈侧发丝飘扬。不知何时龙腾停了船,来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颊边一缕发丝。 龙腾低了眼,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温软,“那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几乎在一瞬,心酸直冲脑门,霜兰儿湿了眼眶,狠狠吸气,忍住将要落下的泪,喉间发出涩哑的声音,“我还好,你呢?在泸州做些什么?” 龙腾“呵呵”一笑,“皇爷爷让我在泸州知府下任司户一职,官衔都没有,也没什么事,我十天半个月不去都不会有人发觉,倒是清闲自在。” 此时湖水中倒影着他们两人的身影,随着清波荡漾。 突然,霜兰儿情不自禁起身,立在龙腾面前。抬眸,眼睛里映出月亮的影子,她定定看着他,字字认真问道:“当时,你为什么帮我?” 龙腾一动也不动。 船中小几上,落满昨日开过谢落的白色小花。雪白浅黄的颜色,夜色中望去好似茫茫然的雪花。他俯身抓起一把,轻轻往湖中一洒,只见湖中泛起一点点白影,随着流水淙淙而去。 霜兰儿的声音有些空洞,像是空茫而静寂的夜,又问了一遍,“当时,你为什么帮我?”她必须弄明白这个问题,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为什么要独自顶下全部罪名,为什么宁可被贬到偏远的泸州,离皇宫远了,便离权利的核心远了。即便这里再繁华,景色再美,也是空洞的美。即便他锦衣加身,笙歌醉酒,可权利于他,却是一无所有的。 皓月西沉。 风刮过,竟微微地疼,霜兰儿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龙腾美眸中似有波澜轻轻涌动,他并没直接回答,状似偏头努力想了想。碧湖冷月下,笑意渐渐盈满眼眶,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胸前,唇角勾起来,突然笑得十分邪恶,“因为,你胸挺大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霜兰儿一愣,旋即只觉有汹涌的怒火冲上脑门。瞧他那般正经思考的模样,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令人感动的话来呢。感情他…… 想到这,她毫不客气,上前一脚,狠狠将他踹进湖里。 “哗啦”一声,船边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透过掀起的水浪,她看到他艳色的身影好似牡丹花一般浮在水面上。心中不禁暗爽,好一个龙腾,真是无耻之极,无赖之极,她早就想一脚将他踹进河里了。今天这机会是他给的,也是他自找的,还真遂了她的心愿。 “哈哈,你也有今天!” 船晃了又晃,只剩霜兰儿一人拍了拍手,笑得舒爽。 只是,片刻后,她再也笑不出来了。那艳色身影渐渐往水底沉去,龙腾还不曾探出头来。她不免着急,该不会他是个旱鸭子吧。这下可糟了。 “龙腾!龙腾!少筠!少筠——”她脸色渐渐发白,紧紧抓住船沿,半个身子探出湖面,急急喊道。 空荡荡的湖面,无一人回应。 霜兰儿脸色更苍白,连忙将身上外裳脱去,这里是湖心,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可能有人来相救,她虽会枭水,可不会救人,衣裳湿水后太重将会是累赘。她飞快地脱去鞋子,只着浅薄的内衫,刚想纵身跳下湖,只听得耳畔“呼啦”一阵风声水声骤然响起,竟是龙腾自水面上骤然跃起,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胳膊,笑道:“来吧,这里可是个罕见的温水湖,你一起下来洗洗。” 船本就在摇晃,霜兰儿猝不及防,被龙腾一下子拉入水中,“哗啦”一声,又是一片水花激起。 湖水没有想象中冰凉刺骨的感觉,真是温热的!暖暖的水浸着全身,无比舒畅,仿佛能洗去满身疲惫。霜兰儿自湖水中冒出头来,甩了甩自己湿透的长发。 眼前,龙腾背后抵着乌船,舒展着修长双臂,双手悠闲地搭在船沿上,轻轻敲击着船壁,一下接着一下。 此时天将明,东方破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缕金色朝霞笼在他身上,俊颜在那一刻比朝霞更耀眼,风吹起他湿透的长发,丝丝缕缕散落在水面上,随着碧波荡漾,形成一种极具诱惑的美。 霜兰儿只觉心中轻轻一跳,四面霞色,微风拂来。周遭静得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略微急促。她游到乌船边,素白一手亦是搭上船沿,微恼道:“你会枭水,刚才作何吓我?” 龙腾却突然翻过身来,双手撑在她的颈侧,将她紧紧围在船边。 此时,他的眼中倒映着天边绮丽的朝霞,眼里的光一如身边湖水,清澈澄净。 他靠得那样近,神情如此认真,盯着她一瞬不动,她竟有些紧张,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想说什么。 良久,他的声音柔和若四月暖风,轻轻道:“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 霜兰儿愣住,脸上腾起一抹红色霞晕,丽得惊人。 龙腾凝望着,突然放开她,径自游了一圈,笑得极猖狂,“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霜兰儿:“……” 深秋的阳光是的金色,一丝一缕自云缝间透出,仿佛是柔软的轻纱铺在地上。 霜兰儿唤了个天凤楼的丫鬟去马车中取来替换衣裳,换好后迫不及待地离开天凤楼。玲珑似已离开了天凤楼,也不知上哪去瞎玩,她愈走愈快,心中焦虑。 龙腾亦换了袭蓝色锦袍,来不及擦干的长发,只用一根金丝带随意绑在腰间,此刻正跟随他的走动左右轻晃,荡出道道绮丽的弧线。他快速跟上霜兰儿脚步,厚脸皮凑至她脸侧,赔笑道:“小霜霜,你还在生我的气啊。别气了啊,气坏身子我会心疼的。刚才我只是逗你玩啦。” 霜兰儿不理。 龙腾继续炮轰她的耳朵,“好啦好啦,我承认,我喜欢看你气呼呼的样子,你不知道有多可爱。看你小脸涨得跟个红苹果似的,我就想咬一口。呵呵,霜霜,你别不理我啊,好歹我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昨晚我们又睡了一夜,人都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霜兰儿蹙眉,突然停下脚步,翻了翻似水明眸。他真是越说越离谱!谁跟他睡了一夜,真是的! 她突然停下,龙腾来不及收脚,只得将双臂张开,一下子将她搂在怀中,抱得紧紧的,方能保证自己猛地向前的冲力不会将她撞倒。 身周溢满他身上浓郁的男子气息,见他又占自己便宜,霜兰儿本不想发火,可怒火一下子就冲上来了,用力将他推开,她大声斥责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你不要脸面,我可还要呢。龙腾,你听着,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龙腾慵懒地饶一饶头,面容无比委屈,凄声道:“霜霜,你别这样,我不是怕你摔倒才扶了你一把嘛。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霜兰儿火了,一指横向他,“扶我只需用手拉一把就行了。你分明是借机……算了!你当我是傻子啊。哼!” 此时,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巧经过,瞧了瞧一脸无辜的龙腾,又望了望凶巴巴的霜兰儿,以为是一对小夫妻闹别扭,上前劝道:“哎,小两口的,你有话好好同他说。你看,他都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年轻时、相聚时,别总吵吵闹闹,等到老了、分别了,再思念彼此,到时悔之晚矣。” 龙腾听了,立即捣头如蒜,细看之下,他狭长的凤眸中竟挤出一点晶莹,可恨的薄唇憋屈着,神情益发可怜。 他的声音婉转悦耳,“娘子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吧——”话至最后,他目光中竟带着一丝乞求望向她。 路边好几个人都停下来看热闹,眼前这状况,他们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投向龙腾。 天!他还能不能再装一点,再假一点!可偏偏这些路人都是睁眼瞎。霜兰儿脸瞬间涨成猪肝紫色,除了气恼更多则是愤愤不平。好不容易抚平心中怒气,她狠狠咬住唇,转身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龙腾唇边咧开妖娆一笑,连忙跟上她,还大喇喇地将她揽住怀里。 人多不好推开他,待到走得远,霜兰儿立即挣脱,死死瞪了他一眼,警告道:“好了,昨日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再跟着我。皇帝既然给你安排司户一职,好歹也是个官,你好好去做,没准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停一停,她望着他一脸无赖、根本就没在听的样子,叹息一声:“我在找人,你就别管了,去忙你的吧。” “找谁?”龙腾问。 “你不认识,是一个跟我一起来泸州玩的朋友,在洪州认识的。昨夜我给她在天香楼安排一间厢房,让她等我,可能她等不及,自己跑出去玩了。” “泸州这么大,你怎么找?况且你人生地不熟,要不要我帮忙?”龙腾又问。 霜兰儿摇摇头,“暂时不用,她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先到前边街市看看再说——实在不行,她这么大的人,自己也能回去——” 语音未落,她的视线已被不远处河边人群吸引过去,透过密密人群偶尔露出的缝隙,她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正是玲珑。 心中一凛,霜兰儿连忙跑上前,只见玲珑样子狼狈,被众人围着指指点点。 一名小女孩瘫坐在地上,似是脚崴了,痛得直掉眼泪。一名蓝衣妇人指着玲珑骂道:“这么小的孩子也能下手,你真是歹毒。” 玲珑脸憋得通红,怒道:“喂,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看见小女孩摔倒,好心上去扶一把,你怎能含血喷人?” 围观一名中年妇女蹲下身来安慰小女孩,“别怕别怕,你多大了啊?” 小女孩表情露出一丝惶恐,“六岁。” 中年妇人假意摸了摸小女孩后脑勺,又问:“刚才发生什么,你告诉我们好不好。别怕,这么多人在场,大家都会帮你。” 从霜兰儿站的角度,正巧瞧见中年妇人悄悄伸手在小女孩腰侧狠揪一把,低垂的眸中有阴狠厉色一闪而过。 当即六岁小女孩痛得骤然大哭,指着玲珑喊道:“是她!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吃喝不愁的地方,我不肯,她就狠狠踢我,呜呜……” 话出,人群顿时沸腾,指责声纷纷而至。 “会不会这姑娘想将小女孩卖去青楼啊,太歹毒了。” “卖去青楼,不敢吧,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 “六岁的孩子怎会说假话?” “太过分了,一定要报官。” “报官有什么用,你看这姑娘衣裳华丽,没准是有钱人家想抓几个小女孩回府狎玩。到时人家一贿赂,还不是老百姓吃亏?再说了,口说无凭,没有证据啊。”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要她赔钱!太过分了!当官的不管,我们老百姓要自己替天行道!” 此时小女孩的母亲,也就是蓝衣妇人,哭倒在地,捶胸顿足,“苍天!我怎么这么命苦,孩子他爹走的早,丢下孤儿寡母没人管!苍天啊!” 霜兰儿再忍不住,上前大声分辨:“大家千万别被这对母女骗了,还有这个妇人,她们根本是一伙的,唱双簧骗钱!” 蓝衣妇人一听,哭得死去活来。 中年妇人指着霜兰儿鼻子破口大骂:“大家看见没?世上还有这般良心被狗吃了的人,睁眼说瞎话!姑娘,你小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玲珑不忍霜兰儿被人辱骂,忙道:“兰儿,算了,都怪我多管闲事,惹祸上身。我认栽,给她们钱就是。” 中年妇人无比恶毒的话,令龙腾黛眉紧蹙,眼底略过阴霾。本来在旁看戏,无心插手的他,此时开口道:“我说这位大婶,若她们母女真是骗子,你怎么说?” 中年妇人眼睛横在天上,无比嚣张,“她们要是骗子,老娘今天就跳进河里!” “好!”龙腾重重击一掌,轻轻甩开贴在身前如墨锻般的长发,走到小女孩身前。俯身,温和问道,“你确定,是这位姐姐踢伤你?”纤长一指,指向了玲珑。 小女孩懵懵懂懂点头,“就是她。” 龙腾又问:“她是站在你身前踢你,还是站在你身后踢?” 小女孩想了想,道:“前面,不,不,是站在后面。” 龙腾轻笑,“哦,原来在你身后,你还能看清是谁踢你。来,我给你瞧瞧伤口。”说罢,他将小女孩裤腿卷起,看了看,对众人道:“你们看,若她被人从身后猛踢,应该双膝跪地,可她膝盖一点伤痕都无。大家细看,她腿上伤约三指宽,压痕均匀,脚踢后伤口应呈扩散型,所以此伤显然是棍棒所击。” 语出,围观众人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中年妇人急了,“你只是胡乱推断,凭什么……” 语未毕,已是被龙腾厉声打断,“我们可以去府衙走一趟,还有,蓝衣妇人面容黝黑,小女孩皮肤白皙,若说母女实在不像。不如去府衙顺道查查户籍。” 此前谎称是小女孩母亲的蓝衣妇人眼见形势不对,抱起小女孩掉头就走,连连道:“罢了,看来真是误会,孩子伤了脚,我赶紧带她去治。” 事情水落石出,人群一哄而散。 唱双簧的中年妇人刚想溜。龙腾右足轻挑,一枚石子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击中中年妇人小腿。只听那中年妇人惨叫一声,疼得跪倒在地。 龙腾的声音并不冷,眼眸也并不看中年妇人,神情像是空中疏淡的云,淡淡道:“等等,你的承诺没兑现。” 霜兰儿知晓龙腾的意思,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劝道:“不过是个骗子罢了。” 龙腾微微眯起眼睛,眸底有冷光刺出,走近跌在地上的中年妇人,他俯下身来,笑得灿烂,“刚才你自己说的,要是那母女是骗子,你就跳河!还不快去?!还是你想我报官?!” 中年妇人望着龙腾此刻的笑容,只觉那笑比刀还要锋利,被他这般盯着,只觉一盆冰水从头灌到脚,冻得她寒毛倒竖。无奈,她只得自地上爬起,一步一瘸朝河边走去,她时不时回头,一脸乞求,终于跪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位爷,您看我一把年纪,身子骨也不好,天这么冷,跳入河中还不冻个半死。这位爷,您就发发慈悲,我今后再不敢了!” 龙腾作势伸出自己十指,在阳光下拨弄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唇边依旧挂着笑意,“我没太多耐心,别让我说第二遍。” 中年妇人被逼无奈,只得爬至河边,“扑通”一声跳下去。河中激起巨大浪花,溅起三尺,甚至有零星一点溅至霜兰儿脸颊上,那样冷,好似一滴散碎的冰珠。 这样的龙腾,霜兰儿未曾见过,俊美的面容之下隐透出一丝残酷与冷戾。 龙腾低首微笑,自言自语,“活该,谁叫你咒她。” 霜兰儿并没有听清楚,问:“少筠,你方才说什么?” 龙腾浅浅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好了,想必你要寻的人已找到,你看日当正午,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 霜兰儿当即拒绝,摆手道:“不能了,我还要赶回洪州。” 此时玲珑来到霜兰儿身边,亲热地挽起霜兰儿胳膊,甜甜道:“兰儿,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公子是?” 霜兰儿“哦”一声,回道:“这位是龙腾,我在上阳城中认识的朋友。” 玲珑捋了捋微乱的长发,上前一步,福身道:“小女子名唤玲珑,多谢龙公子出手相助。” 霜兰儿狐疑地望了玲珑一眼,这丫头,搞什么名堂,神情局促,脸红得像两颗海棠果。动作淑婉,声音娇甜。这还是她认识的玲珑吗? 龙腾唇角勾起惯来的浅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这抹浅笑,在玲珑眼中,仿佛海上初升的霁日,光芒四射。她瞧呆了,怎也回不了神,面前他一袭天蓝长衫,狭长的凤眸,若宝石生辉。若说他单只是艳,周身却也有种迷蒙清冷之意。阳光时隐时现,时而有细碎的金色洒在他肩头,时而却是阴沉,令他整个人时而如炫目的朝阳,时而又如孤寂的流霜。 龙腾望着霜兰儿,眸中闪动着琥珀般的光泽,“这么快就要走啊,不知是否欢迎我去洪州与你小叙几日?” 霜兰儿一愣。 龙腾“呵呵”一笑,又道:“其实我正巧有公事要去洪州,我们一道同行,如何?” 霜兰儿嘴角微微抽搐,正巧有公事?龙腾的话鬼信。她尚未开口,玲珑已抢先道:“龙公子肯赏光,再好不过,兰儿怎会拒绝呢。兰儿,对吧。”她愣了愣,玲珑赶紧撞了撞她的腰,一脸期待,软声软语:“兰儿,给我个机会谢谢龙公子嘛。” “这……”霜兰儿狐疑地望了望玲珑,只见玲珑双颊晕红,衬得面若桃花,眸如琉璃。她又愣了愣,玲珑平时大大咧咧,今日怎么变得腼腆,难道一夜间转性了? “怎样?”龙腾如羽长睫轻颤,神情满含期待,等着霜兰儿回答。 霜兰儿不好再拒绝,只得勉强点头。想一想,她补充道:“不过,我生意很忙,抽不出太多时间招呼你。” 玲珑连忙道:“兰儿放心,我很空闲,我会替你尽到地主之谊。” “有劳二位姑娘。” 龙腾笑得恭谦有礼。这样假的笑容,令霜兰儿回想起上阳城中,彼时龙腾尚是四品府尹,他总是在人前装成公正清廉的样子,其实内里一包草。他真是会装,太会演戏,不当戏子真是可惜。转眸,她又望了望俏脸红透的玲珑,微微一怔。不知缘何,心中竟有种窒闷的感觉,像是隐有不好的预感,总觉会发生些什么。 回到洪州,霜兰儿整整忙了两天,将门店耽误的事一一处理妥当,还陆陆续续补了一批货。她太忙,实在顾不上招呼龙腾,倒是玲珑请龙腾吃了一次饭。本来玲珑邀请龙腾宿在方府,龙腾婉言谢绝了,只住在她药铺的后院。 此后又忙忙碌碌过了两日。 霜兰儿起先认为龙腾来洪州公办只是借口,想不到龙腾还真有事,连着两日不见人影,只在深夜回到药铺后院休息。 这晚,夜色沉沉,月光如银倾洒,龙腾自长街尽头缓缓现身拐角处,整个人好似沐浴在淡淡的银光中,一步一步走向西转角口霜兰儿的药铺。 霜兰儿还未打烊,厚重的门板尚搁在一旁。她埋首,仔细整理手中账本。今天生意格外好,还接了两宗大单。其实,她接手这个店铺以来,并不觉得轻松,一月一百两银子的月租没那么容易赚到。她若等客上门远远不够,所以她寻思着明后日起还要努力跑外找些固定的大商户拿货。 烛火幽幽,霜兰儿纤长的手指在算盘珠上泠泠拨动,如豆光芒将她清瘦的身影投映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显寂寥。良久,她终于停下手中的活,长长舒了口气。抬头时,却看到一张放大的俊颜正搁在柜台前,毫无心理准备,她吓了一大跳。 龙腾屈着身子整个人趴在柜台上,一双狭长凤眸直勾勾地望着霜兰儿,目光一瞬不动。 霜兰儿翻了翻眼眸,恼道:“龙腾!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晚上怪吓人的。” 龙腾此时才将手中一直提着的点心拿到柜面上,声音颇见委屈:“霜霜,我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一个大活人一直站在你面前,还是个这么俊的男人,你竟没发觉,哎,真是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他作势踢了踢柜台一角,木板发出“咯吱”的声音,“听到没,这是我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霜兰儿看都不看他,“少来。” 龙腾连忙赔笑,“好啦好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鲜花饼。恐怕你来洪州这么久,还没空尝过这里的特色吧。”说着,他将油纸包层层打开,取出一块鲜花饼递给她,“瞧你忙成这样,事情总是做不完的,那么拼命干嘛。” 他递上来的是烘烤得略微焦黄的饼,散出阵阵诱人香气,瞧着就有食欲。霜兰儿晚膳只吃了几口面充饥,然后一直忙到现在,此时还真有些饿了。她接过,咬了一口,不腻不甜,竟真是用鲜花瓣蜜了作馅的,芳香余韵满口,唇齿生津。 “好吃么?”龙腾笑着问。 “嗯。”吃了一块,霜兰儿又拿起另一块,直往嘴里塞着。 龙腾轻轻一叹,唇角不觉含笑,“来,慢点吃,小心噎着。”说罢,他转身替霜兰儿倒了一杯茶,又顺手轻轻拭去她嘴角残留的饼屑。 “兰儿!看我买到了什么!”玲珑蹦跳着跑进铺子,撞见眼前温馨一幕,竟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脸上浮起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龙腾一手尚搁在霜兰儿唇边,见玲珑来了,也不避讳,翩然起身,顺手替霜兰儿将垂落胸前的长发顺至耳后,眸光只停驻在霜兰儿身上,柔声道:“你早点休息,可别累着自己。”语罢,他侧首,朝玲珑微笑示意,旋即撩起衣袍往后院走去。 霜兰儿目送着龙腾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心中疑惑,她以为龙腾喜欢美女,闲来无事总爱调戏一番,玲珑无论长相还是身段都属上乘,不知缘何龙腾对玲珑总是谦谦有礼,从不似对自己这样轻浮,毛手毛脚。难不成,他只爱调戏逗弄她一人? 想到这,她望了望玲珑,只见玲珑眉间如笼轻愁,神情缥缈。她轻轻唤了声,“玲珑?” 玲珑猛地回神,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原来龙公子也在,本想叫他一起吃酱鸭,可惜他急着走了。哎,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顺泰酒楼酱鸭顶富盛名,要不是今晚撤掉一桌宴席,平日可是吃不到的。” 霜兰儿朝后院望了望,替龙腾解释道:“也许他这两日累了,想早点歇息。也不知他忙什么,白日总不见人影。” 玲珑晶亮的眸子黯淡下来,怅然道:“他说不爱住客栈,我说服爹爹,在府中腾出一间园子,以为他会喜欢,哪知他却说不喜拘束。他似乎只愿宿在你店铺的后院。” 霜兰儿面上僵了僵,有人欢迎龙腾,她却是赶都赶不走,后院本来是堆货的,害她花了好大功夫才帮他打扫出半间厢房。她怎也想不通,为啥他宁愿跟药材睡在一起,也不愿住客栈,还美其名曰让她尽地主之谊,以报答他昔日恩情。说真的,要不是他救过她,要不是后院还有一道侧门可以进去,看似并不与铺子相连,要不是她平素宿在店铺阁楼,她断断不会招待他,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岂可同屋而住。 兀自出神片刻,霜兰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招呼玲珑,她微笑着接过玲珑送来的酱鸭,又指一指柜面上的鲜花饼,“要不,我们一起去阁楼吃?我好饿呢,今晚真有口福。” 玲珑望着那打开的油纸包,这是源生记的鲜花饼,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每天只能做出两笼,想要买到至少得排半天队,生意最好时,排队的人从街头顺至街尾,这可是洪州流传百年的民间小吃一绝。霜兰儿整日忙生意,根本不可能去排队,送来之人,只会是——龙腾! 霜兰儿见玲珑神情恍惚,又问道:“怎么了?今晚你好像有点奇怪。哦,对了,我还没空问你,你偷偷跑去泸州,你老爹有没骂你?” 玲珑深吸一口气,笑得有些不自然,“兰儿,我不吃了。我要早点回去,答应老爹不再乱跑的。” “哦,也好。”霜兰儿有些惋惜,“可惜了,这么多好吃的。” 玲珑笑笑,走至门口时,突然转身,似下定很大决心,“兰儿,明日你有空吗,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 霜兰儿低头想一想,点头道:“好,回来后我一直忙,都没顾上你。这样,明日午后我抽空。” 玲珑扯唇笑道:“那好,明日午后,城郊梅山,我等你。” “嗯。”霜兰儿笑着摆手相送。 待到玲珑走远,霜兰儿将店铺门板一块块摆好,最后上了铁锁。正待转身,忽觉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这屋中,除了她便是龙腾,他这时又出来作什么? 甫一转身,尚未开口,一袭黑布从天而降,她眼前立即被黑暗笼罩,黑布上传来阵阵浓郁的男子气息。这味道,十分熟悉。 霜兰儿心中疑惑,将蒙住头的东西迅速扯下来,竟是一件男子长衫,她不由怒火中烧,这分明是龙腾刚才进门时穿的衣裳,此刻却被这个可恶之人丢在她头上。愤然抬眼,她攥紧手中衣裳,咬牙道:“龙腾,你什么意思?” 龙腾面上挂着无耻之极的笑容,“哦,袖口处勾破了,你帮我补一补吧。” 霜兰儿美眸中皆是不可置信,几乎是用吼的,“凭什么!” 龙腾此时只着单衣,他拉了拉胸前单薄的衣裳,似有些冷,声音装得无比委屈,“霜霜,没想到天冷得这么快,厚的衣裳我随身只带了一件,不巧今天又弄破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是你娘!” 龙腾狭长的凤眸在烛火下轻轻眨着,神情益发无辜,“你知道的,如今我孤身一人在泸州,哪有亲人在身边。没人心疼我,真是很可怜的。你瞧,我这么大了,也没个媳妇什么的,要不……” 语未毕,霜兰儿已狠狠打断,“够了!” 龙腾声音拖得很长,“霜霜——” 霜兰儿翻了翻白眼,“你不用再说了。算我倒霉行不?明早给你!”说罢,她抱着他的衣裳,“蹬蹬”跑上阁楼,不再理会他。刚才要不打断他,指不定这人还要说出什么气死人来的话呢。 第三章 绣球招亲 第二日,霜兰儿穿过梅林,沿着一条石阶小路拾级而上,行得半里路远,眼前突然现出一片风景。挂满青藤的岩壁前竟有一处空地,空地上建着八角木亭。 玲珑立在亭中,一袭蜜色绫袄,衬得整个人轻柔娇俏。 霜兰儿轻盈步入亭中,上下打量玲珑,见玲珑举手投足间皆是女儿家形态,取笑道:“呦,玲珑,你啥时候转了性子?” 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映在地上,似开了一地水墨樱花。玲珑怔怔望着脚边磨得发亮的青石板,突然开口:“兰儿,我要嫁人了。” 霜兰儿一愣,“嫁人?这么快?” 玲珑点点头,“我年纪不小,如今十九,过了年就二十。老爹定要让我抛绣球招亲,就是明日。曾来提过亲的人都会来,老爹说我必须从中选一个,成婚的日子也选好了,就在绣球招亲一月后。兰儿,我真的……”似再说不下去,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霜兰儿菱唇微动,刚想劝。 玲珑用力拭去泪痕,神情倔强,“老爹说,明日洪州知府的公子会来,老爹说嫁给他值,什么叫值与不值?我不喜欢他,余生和他一起度过才是最最不值。若是我喜欢的人,哪怕只和他过得几日,那才是真正值得。” 霜兰儿叹息一声,劝道:“你老爹也是为你好,他这么大年纪,看得比我们透。相信他会给你一个好选择的。毕竟他真心疼你。” 玲珑突然紧紧抓住霜兰儿双手,神情局促,问得很小声、很谨慎,“兰儿,我有一事问你。你定要如实告知。” 见玲珑一脸认真,霜兰儿郑重颔首。 玲珑字字清晰,若风过留痕,“兰儿,你喜欢龙公子吗?” 霜兰儿愣住,玲珑竟问她这个问题……她喜欢龙腾?那个无赖?好似不太可能吧。想了想,她轻轻摇头,可摇头后她又觉得心中怪怪的。 玲珑见霜兰儿摇头,心头陡然松落,兴奋地再次确认道:“真的?你不喜欢他?我见你们关系不错。” 霜兰儿瞥了玲珑一眼,道:“我们是朋友,他曾救过我。” 玲珑咬唇想了想,虽难以启齿,终开口道:“兰儿,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请你务必帮我。” 霜兰儿道:“嗯,你说。” 玲珑脸涨得通红,“明日绣球招亲,你能不能叫龙公子一起来?” 霜兰儿双眸陡睁,瞬间明白玲珑的意思,玲珑想将绣球抛给龙腾!这样的要求,她为难了,秀眉轻蹙:“玲珑,你该不会是……” 玲珑双眸有光芒闪烁,并不否认,“是的,我喜欢龙公子。” 霜兰儿虽早有察觉,可她总以为玲珑只是惊叹龙腾相貌俊美,毕竟龙腾堪称祥龙国第一美男子,且当之无愧。不知缘何,她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抹身影。若说龙腾像是百花争艳图中的百花之王,那龙霄霆就像是水墨画里雨中的垂柳,有一种意境美。他们同为皇室中人,性格却南辕北辙,龙霄霆行事雷厉风行,龙腾则是闲散无章。 玲珑见霜兰儿沉默良久,亦是不语。 片刻,霜兰儿缓过神来,疑惑道:“你才见过他几次,你甚至不够了解他,也从没问过他的身世背景,你不知他做什么,又靠什么营生?家中有几人?就这么……” 玲珑静静立在霜兰儿面前,两鬓长发微垂,更显柔弱无骨,缓缓开口道:“我喜欢他,其他怎样都无所谓。哪怕……”她顿了顿,神情忧郁,“哪怕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霜兰儿愕然,心中一沉,不过短短几日,玲珑竟陷得如此深。龙腾眼下再落魄,终归是皇室中人,堂堂皇长孙,身份黔贵。若太子能顺利即位,龙腾更是前途无量。略略思量了下,她如是说:“玲珑,你要不自己问问他的意思?” 玲珑摇头,眉际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不用问了。兰儿,我看得出来,他喜欢的人是你。” 霜兰儿心中微微一跳,“怎么会?” 玲珑凄然一晒,“兰儿,我唤你来此,最先问你的便是,你喜不喜欢他。若你喜欢他,那你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何必因着私心拆散一对璧人。你说不喜欢他,如此,我的终身幸福,我定要去努力争取。” 霜兰儿凝视玲珑片刻,取出绢帕擦拭额角汗珠,其实天并不热,不知缘何有些闷。略一沉吟,她轻轻道:“玲珑,你想多了。我们算是故识,他乡重逢,自然走得近些。” 玲珑轻轻摇头,“兰儿,不是这样的,我本设宴邀请龙腾与你,你忙生意没来,龙腾单独赴宴,我想着能与他单独相处,很兴奋。而他肯来,必定是不厌烦我。哪知,一整晚,他问了许多有关你的事,问我们如何相识,问你何时来洪州,生活得如何,还有什么别的朋友。他越问越详细,甚至是每日何时开始摆摊,何时收摊,一日收入多少,有没有人欺负你。”她停一停,接着道:“那时起,我隐隐觉得他喜欢你。兰儿……” 霜兰儿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突然,玲珑握紧霜兰儿的手,声音艰涩无比:“对不起,我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明知他喜欢你,却无法自控。我们是朋友,我不该介入你们中间,可听到你不喜欢他,心中又升起希望。” 霜兰儿低叹一声,“即便我带他去,若他接了绣球却不肯与你成亲,你有没想过,到时又该怎么办?” 玲珑缓缓轻笑,笑得单纯真挚,神情却渐渐冷寂,道:“他若不肯,便是令我当众蒙羞,我必一头碰墙,若他仍坚持……那我也死心了……” 那一刻,霜兰儿望着玲珑倔强的侧颜,滞滞不语。玲珑说得如此决绝,她心中好似压了沉沉大石,呼吸亦是急促。早知这样,刚才她还不如说喜欢龙腾,弄到眼下这步境地,她夹在中间,该怎么办? 下山后,方府的马车在等,玲珑先行返回。霜兰儿一人走在喧闹的街市上。她以为身周风景应是秋光如画,也许她平素忙碌,未曾注意到,深秋的萧凉早已取代一切,放眼望去,皆是枯黄。 回到店铺,夜色已茫茫笼罩。 今夜月光晦暗不明,似一抹灰影投在地上。霜兰儿举步跨入店中,神情依旧惘然。 龙腾等了霜兰儿很久,见她终于回来,徐徐笑起来:“霜霜,你做什么去了那么久?你让隔壁徐婶帮你看铺子,日落时徐婶本要替你关门,好在我及时回来又帮你看了一会儿。” 霜兰儿神情有些疲惫,无力地抬眼,望了望他,“谢谢你了。” 龙腾见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霜兰儿摇一摇头,只道:“今日累了,我想早些打烊,也不想算账了。明日挂上盘点的牌子,就不开门做生意了。” 龙腾“哦”一声,唇边笑得浅淡,似秋阳下舒展的枝叶。自霜兰儿手中接过封铺子的门板,他温声道:“我来帮你,若真累了,你早点歇息。” 霜兰儿望着龙腾利落地将门板一一插好,又上了锁链,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她脑中不断徘徊着玲珑之前说的话。 “那时起,我隐隐觉得他喜欢你。” “若他不肯,便是令我当众蒙羞。我必一头碰墙,若他仍坚持……那我也死心了……” 心中烦闷与疑惑不停地翻涌,反复冲撞着她的头脑,几乎要炸裂。龙腾喜欢她吗?真像玲珑所说那样,他喜欢她,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帮她?还是说,他单纯地逗弄她?毕竟,他从未跟自己说过。可旁观者清,会不会是真的?若他真喜欢她,她却将他推给玲珑。那他今后会不会恨她、怨她? 龙腾锁好门,转身时手中掌上一盏灯,烛光轻笼着他美艳的眼角,他看着她,足足有一刻,神情专注。须臾,他笑得诡异,“怎么了?今晚你一直瞧着我,喂,霜霜,我会误会的哦。” 霜兰儿一愣,仰起头,“误会什么?” “误会你对我有意思嘛,不然,你干嘛一直盯着一个男人看。你说,我会怎么想?”只一瞬,他就恢复地痞无赖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霜兰儿只觉心中所有积郁在看到龙腾无赖的笑容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可否认,他的调笑逗弄,虽令她生气,却也令她暂时忘却疼痛。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气他。脑中飞快转动,第一次,她想反将他一军。 “少筠。”她故意喊得亲热,顿一顿,她走近一步,神情更认真,“你说对了,我真的喜欢你了。” 语出,龙腾一贯的嬉笑顿时僵在脸上,薄唇轻动,说不出一个字来。 霜兰儿“扑哧”一笑,“逗你玩呢,瞧你那傻样。还说我傻,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这种鬼话你也信,哈哈……” 烛火如豆跳动,龙腾微微失色,手中握着的烛台轻轻一颤,墙上影子亦是晃了晃。停一停,他弯下腰,将烛台放好,再抬眸时,眼眸已弯成两道新月,望着霜兰儿只是微笑。 霜兰儿摆摆手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让你平时那样对我。对了,说正经事,明日玲珑要绣球招亲。”思来想去,她决定告诉龙腾原委,探一探他的口风,以免他日后怨她。 龙腾美眸中溢出困惑的神色,“谁?绣球招亲?玲珑是谁?” “啥!”这下子轮到霜兰儿惊愕了,这家伙,是装的还是真的呀。她伸出五指在龙腾面前晃了晃,“你没得失心疯吧,玲珑你不认识?常来我这里玩的那个姑娘,她还请你过吃饭。”她本想顺便问问龙腾对玲珑的感觉,可他的回答却令她无从开口了。 龙腾作势很努力地去想,他一手撑着额头,似想了很久很久,终迷茫地摇了摇头。 霜兰儿此时真想找面墙一头撞上去,语气无力道:“她昨晚还来过,送来了酱鸭。别说你不知道啊,今日中午你吃酱鸭时,还赞不绝口来着,就是她送来的。对了,昨晚,昨晚,你还冲她笑。” 龙腾面上作出更迷茫状,一双凤眸睁得大大的,无辜地眨呀眨,说出来的话能气死人,“我一天冲那么多姑娘笑,哪记得谁是谁。”语罢,他目光在霜兰儿面上停留一瞬,“何况,我的眼中只装得下你。” “龙少筠!”霜兰儿彻底火了,听到最后一句,她已确定这家伙肯定在装蒜。 “好好好,别气别气。管她是谁呢,是玲珑还是美玉。绣球招亲嘛,想来挺热闹的,我不去瞧瞧真是太可惜了。既然你明日盘点,要不我们一起去吧。” 霜兰儿没料到龙腾这样说,一时愣住,半响才回神。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头顶,做了个有物飞来的姿势,问道:“你就不怕,万一飞来姻缘落在你头上,那你怎么办?” 龙腾笑道,“要是真有这等好事,我就将美人抱回家,岂不乐哉?” 霜兰儿听至此,嘴角狠狠抽搐。这人真是……既然他都这么说,明天……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龙腾将霜兰儿拽过来,用力推上阁楼,“好了好了,我给你买了好吃的,就在阁楼,你早点去睡。” 这夜起风,吹在阁楼棉质的窗纸上,“噗噗”直响,呜咽如诉。 霜兰儿听着风声,翻来覆去怎也睡不着。远处似有水滴自檐角滴落,许是哪家原本堵塞的屋檐突然渗漏,“滴答滴答”的声音,吵得人要崩裂开来。 她恍惚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仿佛出现爹爹花白的鬓角,又出现娘亲温柔的笑容,她想伸手去抓,却怎也抓不着。爹娘的容貌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画面陡转,烟雨霏霏,轻雾消散,路的尽头,白衣男子立在雨中,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转过身。 她忽觉心跳至喉口,“扑通”,“扑通”不受控制。 哪知转过身来的人,竟是秋可吟,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唇边笑靥如花,“兰儿妹妹。”下一瞬,秋可吟笑容仿佛幻化成无数把钢刀,向怀中孩子狠狠刺去。 “啊!” 霜兰儿自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她喘着气,睁开眼时面前竟是龙腾关切的面容。不知为何,她心中竟一下子安定,害怕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腾轻声问,“你怎么了?梦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霜兰儿心跳尚虚弱,仿佛案前跳跃着的火光,她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我没事。” 龙腾倒了杯茶水递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喝下,转首望了望案前快燃尽的烛火,又问道:“你总是点着蜡烛睡觉?怕黑?还是不敢一个人睡?” 霜兰儿神情掠过尴尬,逞强道:“怎可能,我这么大的人,还会怕黑?我习惯点蜡烛睡觉,难道不行吗?” 龙腾低低垂眸,伸手拂过尚留有她体温的枕头,湿湿的,泪痕犹在,仿佛在枕上开出一朵朵墨色梅花。他注视片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呵呵,我觉得点蜡烛睡觉,有点浪费。” 霜兰儿这时才发觉是哪里不对劲,她望了望龙腾,秀眉一挑,道:“喂,你怎么会在我的阁楼上?男女授受不清,你不知道吗?” 龙腾将她的衣裳捧来,丢在她床上,笑道:“不是要去看热闹嘛,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哪知你没动静,只得上来找你。快点,时候不早,衣裳首饰我都帮你挑好了。看,和我的一样,都是翠绿色的。”说罢,他拉了拉自己衣襟,比了比,低低咕哝了句,“夫妻鸳鸯,同心同衣。” 霜兰儿眉头紧蹙,这男人,也不知嘀咕什么,他咋这么鸡婆,连姑娘家挑选衣裳首饰的事他都会做,而且不得不说,他搭配的还挺不错。 “快换上吧。”龙腾催促着。 霜兰儿冷觑了他一眼,道:“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要换衣裳,你快下楼。” 他索性更无赖,往她身边靠了靠,“你换吧,里里外外我都看过了,你有什么好避讳的。” “龙腾!”她怒了,抓起枕头朝飞快跑走的他丢去。 “好好好,你快点换衣裳,我在楼下等你。”龙腾一边躲着她丢来的枕头,一边“蹬蹬”跑下阁楼。窄小的阁楼里,溢满他欢快爽朗的笑声,久久不散。 洪州城的方府富甲一方,宅院依山而建,地处静谧的山腰,十分气派。今日府门大开,门口摆着长案,案上铺着红缎,摆着几只硕大的水晶盘,里面搁满红包。但凡今日到府,不论男女老少,方府都会出一份喜钱,可见财力雄厚。 龙腾与霜兰儿来到方府门前,龙腾仰头望了望两人高的宏伟宅门,与其说是宅门,还不如说是山门,惊叹道:“民间富贾,日子过得可比皇帝逍遥,呵呵。真令人羡慕。” 门口两名迎客的丫鬟见龙腾容貌惊艳,立即笑脸相迎,为龙腾指路:“公子里边请,自左边树林穿过小湖,对面便是看台。”说罢,递上两枚红包,“祝公子好运。” 龙腾笑着接过红包,拉着霜兰儿往里走。 府中比外面瞧起来更气派,进门便是一汪碧湖,此时朝霞映在碧绿的湖水上,漾起一片玫瑰色的紫光。高处山峰被霞光掩映,像是披了件彩色盛装。 转过小湖,前面是一大片开阔之地,正堂前,搭起一座临时用的木制高台。台上铺着厚绒毯,摆着十多张檀木座椅。最中间一名老者端正坐着,颇有威严。身两旁九名男子,服色各异,年龄也不等,样貌皆有些相似。 龙腾奇道:“不就是绣球招亲嘛,干嘛上面坐这么多人?还一字排开,太逗了。” 霜兰儿解释道:“听闻方进益有九个儿子,命中无女,领养玲珑后当作亲女疼爱。那老者应是富绅方进益,另外九个是玲珑的哥哥。” 龙腾黛眉微挑,“玲珑的命真不错。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好运的。” 霜兰儿颔首表示赞同。 此时,身侧两名男子低声议论,“咦,庄兄你也来了。今儿是想瞧热闹,还是想将美人抱回家?” “自然想抱得美人归,我向方府提亲不下五六回。哎,玲珑小姐总是回绝。我就是不死心。” “庄兄真是执着,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承蒙吉言,庄某在此谢过。” “呵呵,在下有一事不解。玲珑虽貌美,可也算不上人间绝色,更何况她过了今年便二十。不知庄兄缘何执着?” 另一名蓝衣男子靠近,插话道:“这你有所不知。人都道玲珑命中有吉像,能帮家运。你瞧方府,如今这么大家业。其实,方进益没收养玲珑时,府宅不过三进六院,就在我家不远的街口。自从这玲珑来后,方进益一路运道亨通,连带她九个哥哥,生意都红红火火。你想,要不是这个,一个孤女,方府养她就算不错,何必当成座上宾。” “真的啊。我远道而来,本仰慕小姐美貌,这等美事还是第一次听说。若真这样,那值得一试。”另一人又凑上来。 “当然是真,人人都说玲珑有帮夫运,保管顺风顺水。” “……” 听到这,霜兰儿开始理解玲珑的心境,这么多前来求亲之人,能有几个真心?不是冲着玲珑美貌,再不就是冲着玲珑的帮夫好运。相貌便罢,运道这东西,何人能说得准?若是玲珑嫁过去,富家昌隆倒罢,若时运不济,又将玲珑至于何地?岂不是将玲珑幸福寄托在飘渺虚无的运道上? 想到这,霜兰儿突然瞟一眼龙腾,只见他神情兴奋,像等着瞧好戏。她心中乱了,绣球招亲,若龙腾……她不敢往下想…… 这时,台上方进益站起来,举起一手。旋即“轰隆隆”的鼓声震天响。一名管事的上前先将人群分散站好,每一位等待接绣球的男子都必须站在脚下圈好的方框内。接下来,管事的宣布绣球招亲的规矩。绣球招亲开始后,格中之人不能随意走动,绣球落在谁的头上,被他接住了,算是胜出,若没接稳,只要落在他所站的方格中,也算。 霜兰儿与龙腾站在一个方格中。 宣布规则完毕,擂鼓又响。玲珑在喧闹声中,缓步自台后现身,一袭华贵的金黄色望仙裙,色泽如花般鲜艳,妆容更是精心描绘,明艳不可方物。 天边,红日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山风吹过,落叶翻飞飘荡。 随着玲珑出来,底下人群顿时沸腾。玲珑登上高台,先向方进益福礼,接着拜谢九个哥哥。 此时,一名丫鬟端着托盘走上前,盘中摆着绣球。绣球用金银丝线织成,绣着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缀上珍珠,贵不可言。 玲珑从托盘中拿起绣球,眸光自人群中扫过,她看到哪处,底下的人便激动地跟着她望到哪处。天地仿佛骤然安静,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龙腾身上,他那样耀眼夺目,翠色锦袍,腰束白玉长带,头戴金翅冠,独自占尽风流。那一刻,她眼中再没旁人,拿着绣球的手微微抬起。 台下之人皆紧张地翘望。 此时方府外,两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下来一名金袍男子,神情清冷如冬日素雪,真是龙霄霆。 奉天亦飞身下马。 龙霄霆声音若山顶凛冽的罡风,“你确定,佩吟的女儿就在洪州城方府中?” 奉天拱手道:“不能完全肯定,还待王爷亲自确认。” “嗯。”龙霄霆步入方府,见许多人围观,心中奇怪,不知不觉亦走入地上画好的方格中,他冷眉轻蹙,“方府搞什么名堂?这么多人?” 奉天小声道:“不清楚,看样子像是绣球招亲。王爷要不要回避?我们微服出来,不便暴露行踪。” “绣球招亲?”龙霄霆朝高台望去,见一名华服女子手捧绣球站立。他又问,“台上何人?是我们要找的人?方进益的养女?” 奉天仔细望了望,“像是,也不能肯定。王爷,方进益坐在高台上,唤他一问便知。” 龙霄霆刚想说话,薄唇却突然凝冻住,连脖间喉结都不再滚动。似不敢相信,他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失声唤道:“兰儿……” 霜兰儿本就心烦意乱,人群紧张地等待玲珑抛绣球,格外安静。然,此时此刻,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仿佛响雷劈向她耳畔。她猛地转首,目光所及之处,龙霄霆一袭金袍,每一根金线都似在随风浮动,扎痛她的眼睛。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穿透重重人群,他们就这般遥遥相望,彼此眸中皆是惊诧与苦痛。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是下着一场雨。 四目相对,一瞬不动。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突然,人群骤然沸腾,原是玲珑抛出绣球。无数双眼睛牢牢盯着绣球,人群欢呼着,跳跃着,争着抢着想要碰触绣球。然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光弧,直向龙腾落去。 霜兰儿此时顾不上龙霄霆,亦紧张地望着绣球。眼见绣球朝龙腾飞来,她的心几乎跃出喉口,谁知龙腾长袖一挥,绣球在接近龙腾头顶时却突然转了向,朝人群最后砸去。一应求婚男子再度沸腾,眼巴巴期望着好运落到自己头上。 霜兰儿愣了也傻了,绣球明明就要击中龙腾,怎会突然飞偏?尚来不及想,身侧龙腾突然牢牢扣住她的手,拉着她转身便跑。 “兰儿——”龙霄霆此时才瞧清楚一直站在霜兰儿身边的人竟是龙腾。他刚想追,却有一抹金色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他手中。他低首去看,金银满绣,珍珠镶嵌,是绣球。他长眉紧蹙,刚想将手中绣球丢弃,去追那两道跑得飞快的翠色身影。无奈喧闹的人群瞬间将他和奉天围住。恭喜声在他耳畔骤然炸响。 “恭喜这位公子,抱得美人归。” “真是天降好运!” “恭喜恭喜!” 龙霄霆被牢牢困住,无奈地跺脚,俊眉拧成死结。重重人群之外,两道身影早无影无踪。 少刻,龙霄霆来到方府正厅,端坐主位,俊颜冷凝,一言不发。 小厮端来热茶,搁在龙霄霆身侧檀木茶几上,连忙弓身退下。 正厅中无比窒闷,气氛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方进益立在厅中,全身僵硬,时不时伸手抹去额头汗珠。他怎也想不通,玲珑绣球怎会抛给了祥龙国最尊贵的瑞王。虽说民间有民间的嫁娶风俗,可皇亲国戚他断断不敢高攀。眼下他只巴望瑞王不要降罪。他多年家业,只要瑞王一句话,顷刻便会化为乌有。他紧张地立着,只要座上之人不发话,他这心就一直悬着。 龙霄霆并不急,奉天已去追寻霜兰儿和龙腾踪迹,他先将这边的事处理妥当。他轻轻动了动,底下的人因他的轻动,心也都提至嗓子眼。哪知他只是端起茶盏,揭开青釉盖子,轻轻刮着茶末,凑至冷清的唇边,饮一口。 玲珑亦立在正厅中,兀自睁大双眼,眸中却无丝毫光彩。她在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为确保万一,她让管家将龙腾安排在早就选好的方格内,她私下练习无数次,绣球绝不可能跑偏。可没想到……龙腾挥袖改变绣球方向,他竟然…… 厅中静得可怕。 龙霄霆终于开口,“方进益,门边那位是你养女玲珑?” “是。”方进益赶紧将神情惘然、一直发愣的玲珑拉过来,解释道:“王爷,玲珑胆子小,没见过这种场面,许是吓坏了。” 玲珑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动袖子。龙霄霆并未细瞧玲珑容貌,视线恰恰落在玲珑胸前悬挂的青铜挂件上,他肩膀微微一震,控制不住惊呼一声,“这是——” 玲珑满面疑惑,见龙霄霆目光注视着青铜挂件。她伸手解下递至龙霄霆手中,“王爷,小时候收养我的杂耍班丁老板说捡到我时就有,我想这可能和我爹娘有关,王爷您认识它?” 挂件青铜制成,刻着镂空花纹,似很久以前的东西,又似曾反复被人摩挲,磨得青铜程亮。 龙霄霆握在手中,指间微微颤动。半响,他的声音似饱含哀凉,“佩吟,我终于找到她了……” 第四章 我的敌人 再说那厢龙腾一路拉着霜兰儿狂奔,离开方府。 奔跑中,龙腾发髻松了,满头长发倾泻下来,如同一袭黑瀑飞溅而下。霜兰儿被龙腾拽着,跑得两腿麻木不听使唤。 跑至山下龙腾才停下,霜兰儿不住地喘气,断断续续道:“干嘛——干嘛呢,这是——累死我了——” 龙腾望着霜兰儿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开怀笑起来,“呵呵,不跑难道等他找上来啊。不过,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眸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他拉着霜兰儿上了来时的马车,“难得天气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来到洪州城外,他们下马车步行,翻过一座小山,走过铁索桥。桥下是清冽的小溪,潺潺流动声,好似情人间的密语。 正值下午,斜晖映照河面,如将河水渡上一层黄金。一群灰鸭游过,河水被鸭子分成两道,波澜一路延伸至很远。 龙腾拉着霜兰儿步下铁索桥,从茂密的树丛中拖出一只崭新的竹筏,将竹筏推入水中。他率先跳上竹筏,朝霜兰儿挥挥手,笑得明媚:“霜霜,快下来。我们一起泛舟。” 在深山里的小溪泛舟!霜兰儿唇角抽搐了下,难怪龙腾随身带着各种吃食,这人——真不愧是纨绔子弟,这样无聊的事也能想得出来,真是太闲了,哎。来都来了,还能怎样?她叹了口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竹筏,在船尾处坐下。 山间的水是碧色的,两旁青翠山峰高耸,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余晖将滚滚浪头都镀上一层金色,浪花涌起来,将金光挤破,落下后又激起无数小白花。 醉人的景色,似能令人的心沉淀下来,仿佛置身这里,一切烦恼都能忘却?是谁言,青山碧水,忘却人间? 霜兰儿呼吸着清冽的河风,望着龙腾拨弄船桨,问道:“少筠,深山中何来竹筏?很新嘛,不像是被人丢弃的。” 龙腾美眸睁大,怪声道:“开玩笑,这竹筏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深山中,怎会是捡来的?!我早就准备好了,见你一直忙,我不好意思开口叫你陪我。好不容易今日你有空,大好机会怎能错过?泛舟嘛,自然得两个人,一个人有啥意思?” “啥?!”竹筏竟是龙腾特地弄来的! 霜兰儿顿时傻眼。将这么大的竹筏翻山越岭弄来,这人真不是一般的空闲。瞧他有段时间挺忙,她还以为他忙公事,该不会……想到这,她美眸圆睁,惊道:“我说,你来洪州就忙这些?你的公事呢?” “公事?”龙腾似觉好笑,“我的公事就是游山玩水,呵呵。” 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黑,果然!她以为他能有多大出息呢,原先在上阳城,他整日逗弄蟋蟀,无所事事。如今被贬泸州,他自得其乐,饮酒寻欢,游山玩水。她轻叹一声:“你是天生好命,若你生在穷苦人家,整日奔波生计,养家糊口都顾不过来,还游山玩水呢。说真的,此刻我人在青山碧水中,心思还惦着铺子,今晚算帐有得忙了。” 龙腾似来了兴致,搁下手中船桨,任竹筏顺水漂流。他坐到霜兰儿身边,问道:“你小时候过的很苦吗?” 霜兰儿笑而不答。 龙腾又道:“其实,人人以为生在皇家很幸福,衣食不愁,有权有势。我并不是这样想的。” 霜兰儿轻轻一嗤,“你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若生在皇家,何至于……”她突然止住话,没再说。她家若有权势,怎会被秋家欺凌至此? 天色渐黑,凉风习习,小溪蜿蜒无尽。有晚归的猎人唱起山歌,似隔得很远,又似很近,嘹亮歌声幽幽回荡在遥远的天际。 抬头,繁星倒映在溪中,颗颗明亮如碎钻。 霜兰儿低低俯身,素手拂过青青水草,心神再无法平静。 龙腾注视着她,目光柔和而恳切,道:“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 霜兰儿摇摇头,“都过去了。” 龙腾伸手,手指轻轻抚上她脸侧,反复流连。见她没回避,修长手指又顺过她流波般的青丝。轻叹一口气,他缓缓道:“人人都以为好的东西,其实未必是真。身在皇家,有许多无奈。每日都要带着面具生活,对人对事,都是如此。人人都以为我想当皇帝,其实他们都错了。” 他停下,缓缓朝后躺下,躺在霜兰儿身侧,望着满天繁星,幽幽道:“我从不想当皇帝。” 霜兰儿侧身,看着身旁静静躺着的他,俊颜浮起她从未见过的惘然,她疑道:“你真这样想?你父王是太子,若你父王当了皇帝,你又是世子,大好江山都是你一人的。” 龙腾轻轻一笑,“当朝宰相秋景华与我父王斗了一辈子,自己妹妹秋端茗入宫为妃,几经沉浮才坐上贵妃的位置。秋景华一边暗中扶持外甥龙霄霆,一边还将自己长女献给我父王。你知道吗?她注定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霜兰儿心一揪,她知道龙腾说的是谁,秋景华长女,太子妃秋佩吟,秋佩吟自嫁给太子起就注定是一场悲剧。只是,秋景华做梦都没想到秋佩吟竟和龙霄霆产生了感情。在他们计划中,这是绝不容许的事。 龙腾继续道:“我自小看惯太子府中明争暗斗,我娘长得极美,我爹一眼就看上她,纳回家中。后来,我娘虽为良娣,她还是不甘心,总想当太子妃,她担心红颜老去,地位不保,拼命挤兑其他人。那些年,她的手段我都看在眼中,只觉得厌倦。可你看,到头来她又争到什么?不过是一场空。” 顿一顿,他深深望着霜兰儿,苦笑道:“秋景华算盘打得很精,秋佩吟贵为太子妃,若生下世子,将来他也好控制。可惜秋景华算错一点,我娘怎能容忍秋佩吟有孩子?秋佩吟住的、用的、吃的,我娘都做了手脚,红花、麝香、玉肌丸,极尽所能,天长日久渗透,秋佩吟早就不可能生育。最可悲的是……” 他面上轻笑似浮云般转瞬即逝,“最可悲的是,这是我父王默许。” 那一刻,霜兰儿彻底愣住。 龙腾突然起身,搂住霜兰儿的肩,幽幽道:“我父王不傻,怎能容忍自己孩子将来受制于人。霜霜,你说,若枕边人都要互相算计,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他们活得太累,用膳担心被下毒,就寝需要人值夜,出门害怕被行刺。居高位时,担心被人拉下马。居下位时,又拼命去争取。好比我父王,虽贵为太子,可龙霄霆紧紧相逼,父王太子位置哪一天能坐得安稳?就算父王日后登上御座,定是三宫六院,届时我娘又要谋虑。我呢,难保到我父王这年岁时,后起之秀苦苦相逼,又是一场无止境的争斗。如此循环,何时才是尽头?” “霜霜。”说至动容处,龙腾轻轻捧住霜兰儿瘦削的脸颊,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向往。” 这一刻,霜兰儿望着他美丽的眼眸,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像是两个小人正轻轻颤抖。她忽觉心跳得厉害,一下接着一下,竟不敢再看他明亮的眼睛。 龙腾缓缓放开霜兰儿,独自躺下去,怔怔望着满天繁星,“他们总以为我谨慎,不敢轻易陷害我。他们总想哪天定要一击而中,令我永不能翻身。其实,他们都错了,我从不设防,我巴不得他们早点陷害我,将我贬得越远越好。呵呵。”说着说着,他突然笑起来,拉着霜兰儿一同躺下,让霜兰儿枕在在他手臂上,缓缓道:“说真的,霜霜,我没想到他们会将你也拉下水。哎,真遗憾!” 霜兰儿侧过脸,疑惑地望着他,“这有什么遗憾的?” 龙腾眼中泛起狡黠,薄唇弯成可恶的弧度,“遗憾的是,他们干嘛给我下迷药而不是春药。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 “龙少筠!”霜兰儿怒了,坐起身来掐住龙腾胳膊,“你是不是想我再将你踹进河里?”说罢,她两脚用力踹他。 龙腾笑着左躲右闪,“别别别,这里不是温水湖。天冷呢,我没带衣裳换——” 霜兰儿才不依,继续踹他。渐渐两人滚至一处,竹筏在水中猛烈摇晃,激起千万朵美丽浪花,亦是打碎满池繁星倒影,似有欢悦的波纹一浪接一浪,延伸至很远处。 山间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银河仿若伸手可及。 两人嬉笑一阵后,终于上岸。霜兰儿立在河边,看着龙腾将竹筏自水中拉上来,藏在茂密的草丛间。她问道:“会不会被人发现?万一把你辛苦弄进来的竹筏偷走了,或者劈了作柴火,咋办?” 龙腾找了些枯草将竹筏盖上,起身拍了拍手上草屑,无所谓道:“偷了就偷了,大不了我再弄一只进来。” 霜兰儿美眸圆睁,微惊,“你还想做这等无聊之事?” 龙腾点头道:“嗯,心情不好时来这里散心,不是很好?” 霜兰儿靠近龙腾一些,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实,她也觉得今晚的龙腾有些奇怪,跟她说这许多感性的话,真不太像他平时的性子。 龙腾眸光微微一黯,还是笑道:“哪有,我只说万一今后心情不好时,可以散心。”转身,他拉住她的手,“走吧,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霜兰儿一路随他龙腾着,一路叹道:“亏你还知道回去,你害惨了我,还今日盘点呢,结果出来玩了一整天,啥都没干。” 龙腾厚着脸皮凑上前,作势给霜兰儿捏捏肩膀,赔笑道:“好霜霜,我瞧你平日辛苦,才叫你出来玩玩。你怎能将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呢,我是心疼你。” “去去,少来。”霜兰儿笑着躲开。 此时他们走过铁索桥,回到来时的路。一条石子铺成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极远处有几间旧木屋,许是猎人居所,星星点点烛火点燃浓浓的夜色。 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舒畅,霜兰儿嘴上抱怨,心底十分喜爱今日的泛舟,只觉连日来的疲惫以及撞见龙霄霆后心内生出的阴霾一扫而空。 龙腾双手枕在脑后,漫步在星月下,走着走着便自顾自道:“霜霜你说,天底下有我这么好的男人嘛?为什么瞧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真令我伤心。” 霜兰儿径自往前走,头也不回,“我若嫁夫君,万万不能嫁给你这样的。” “为啥?”龙腾一听,顿时满面委屈,“我这么优秀,长得又好看,又体贴人。应该是全天下女子的梦想才对,你为何不想嫁给我?” 听着他大言不惭、自吹自擂,霜兰儿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摆手道:“因为你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光会耍嘴皮子哄人。你想啊,女子要嫁了你,没日没夜操劳家务不说,还要想着养家糊口,因为你整日游手好闲。你说有多累?”顿一顿,她转身,伸手点了点龙腾额头,“你呀,就是一尊花瓶。只能看不中用!” “好啊!”龙腾佯装薄怒,黛眉弯起,突然上前在霜兰儿腰间捏一下,“竟说我是花瓶,看我怎么治你!” “不要不要,好痒。”霜兰儿笑着朝前跑,躲着龙腾。跑得太快,笑得太欢畅,以至于她没看清前面的路,一头撞上一堵墙。不,面前这堵墙并不硬,还有一丝温暖,甚至还有一股清冽的香气。味道有些熟悉,像是……百合花香? 此时的霜兰儿撞得头发晕,尚反应不过来,退后一步,伸手揉着撞疼的额头,抱怨道:“死少筠!都是你害我。告诉你,今晚回去你烧洗脚水,还有屋子也是你收拾!别想偷懒!” 突然,面前的墙踏着缤纷落叶,一步近前,发出的声音极冷,“兰儿,别来无恙?” 霜兰儿脑中“轰”一响,整个人如被闪电狠狠劈中,僵在原地。这是龙霄霆的声音,他竟追到这里?出于本能,她连连后退几步,望着眼前沐浴在清冷月色中的龙霄霆,美眸里浮起一丝惊恐。 龙霄霆冷冷盯着霜兰儿,冷月银辉下,曾在脑海中千百次浮起幻影的她与眼前真实的她重叠,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容颜若皓月,若新雪,风骨清新。他的视线半分也挪不开去。可当他看到她身后走来之人,俊颜瞬间冷若寒冰。 霜兰儿未曾想过会在洪州遇到龙霄霆,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步步后退,终在后背抵住龙腾肩膀一侧时停下,身后传来阵阵温暖,像是寻到了坚实的靠背,她慌乱的心顿时平静许多。 龙霄霆见霜兰儿步步后退,直至缩入龙腾怀中,且她面上掩不住惊惧之色,他双拳情不自禁收紧,指节“咯咯”作响,在静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龙腾神色自如:“皇叔,什么风将你吹来洪州?咱们到底是亲戚,缘分不浅,上哪都能遇着。真巧!” 龙霄霆冷笑道:“少筠,父皇宽厚仁慈,给你在泸州另谋好差事,可你却在洪州游山玩水。扪心自问,你怎对得起父皇厚望?!” 龙腾纤长的手指卷着自己耳畔墨发,漫不经心把玩着,“我就是自由散漫的性子,皇爷爷再清楚不过。再说,皇爷爷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把持江山已足够,我自然乐得清闲。” “是吗?少筠,你久不回上阳城。我有最新的消息带给你,你要不要听一听?”龙霄霆微微笑出来,那笑意好似犀利的电光劈下。 龙腾凤眸微微一黯,把玩长发的手指僵了僵。 龙霄霆薄唇轻启,“听闻柳良娣因东宫账目不清的事被查,顺带牵出一些她当年不可告人之事。父皇震怒,下令彻查。” 霜兰儿听着,心中替龙腾揪起来。柳良娣,不就是龙腾的娘亲。陈年旧账还能被人翻出?怎会这样巧?除非有人刻意为之。看来,龙霄霆与秋家的人,已经向太子动手了。 龙腾面上僵了僵,片刻后,他似笑非笑,缓缓道:“人做错事,欠债总要还。皇爷爷会给她公断,无需我操心。” 龙霄霆定定看着龙腾,沉声道:“顺带告诉你,你父王本就因你的事急火攻心,如今柳良娣又出事,他的病日渐沉疴,怕是没多少时日。” “如此啊——”龙腾略略低首,垂落的长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他面上的表情,伸手,却是慢慢抚上指间的翠玉扳指,一点点抚摸着。心内虽翻江倒海,可最终凝在唇边的只是再平常客套的话,“那要恭喜皇叔,心想事成。” “哼。”龙霄霆冷嗤一声,不再看向龙腾,目光定定落在霜兰儿身上,“你怎会和他在一起?过来!” 霜兰儿站着不动。她不明白,她已与龙霄霆彻底撇清,她是一无所有的人,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龙霄霆目光深沉得捉摸不定,静静望着她,眼底忽然泛起温柔,轻轻道:“兰儿,又是深秋。还记满山醉红的枫叶吗?片片都落在你肩上,细雨飘飘,你的长发散在雨中……” 不妨他提起旖旎往事,霜兰儿心神有片刻恍惚,那些日子,是他与她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那样短暂。她眼中一酸,几乎落泪。可曾经遭受的苦痛令她心头猛地一紧,终开口道:“王爷,我们之间有协议。青山碧水,你我已是陌路。” 月光益发明亮,将每个人的表情照得无比清晰。 龙霄霆打破僵滞,“我可以当你是路人,我只当君泽从没有你这个生母。可是,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绝对不行!我再说一遍,过来!” 君泽…… 霜兰儿狠狠一怔,君泽,龙君泽,这是她孩子的名字?若为君,泽披天下,是这个意思?每一晚,每一次,她梦到自己的孩子,未曾谋面,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刻骨的思念,迷茫的痛苦,像是永远找不到丝线的尽头。她始终站着不动,后背紧紧贴着龙腾,竟下意识地更往他怀里靠去,像是受伤的小兽舔犊着伤口,寻找安慰,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动作,彻底激怒龙霄霆。“很好!”他齿间嚼着这两字,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腰间蓝宝石软剑。骤然抽出,雪亮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光弧。剑气挽起潋滟光芒,扫过密林,树叶哗哗落下,像是下起一场碧色暴雨。 他们隔着纷纷的落叶相望。彼此眸中,皆是难掩的伤痛。 风止,树叶落尽。 霜兰儿低首望向自己脚边,无数落叶竟垒成一道长长的分割线。而她正站在分割线中间,一些落叶没过她的鞋面。 龙霄霆在线的一侧,身后龙腾在线的另一侧,她站在正中间。 龙霄霆收剑还鞘,突然冲霜兰儿淡淡微笑,那笑恍若烟霞四散,美得眩目。 霜兰儿看得愣住,耳畔,风将龙霄霆冰冷如珠的话语一字字送来。 “落叶为界,你过来我这边。若你后退……” 龙霄霆顿一顿,声音低沉若鬼魅,“对我龙霄霆来说,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他神情决绝,霜兰儿微惊,抬脚时双腿不住颤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离开分界线,重重跌向龙腾。 龙腾突然自身后牢牢抱住霜兰儿,大掌握住她无措的手,传递着温暖,又似给予她坚定的力量。 龙霄霆眸中有痛意划过,声音瞬间嘶哑了,“好!今日你既选择他,日后别怨本王手下无情!”转身,冷冽的金袍掀起一阵冷风,卷起满地落叶,萧萧背影,隐没风中。 只余冰冷的话语,在霜兰儿耳畔呼啸盘旋,久久不息。 “对我龙霄霆来说,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今日她后退一步。日起,她与他,便是敌人。 远处,河水潺潺声传来,衬得四周更安静。 霜兰儿凝立的姿势,在月下格外荒芜。 龙腾绕到霜兰儿身前,望去,她眸里一片漆黑,月光照进去,无一点亮色。他轻轻道:“走吧。再晚回去就要天亮了。” 霜兰儿依旧立着不动,鬓边碎发在风中飞扬,像是织出一幅迷蒙的画。 龙腾突然拽住霜兰儿胳膊,拖着她往前走,“发什么愣?如今你我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想着他做什么?赶紧跟我走。” 霜兰儿终于缓过神来,用力甩开龙腾,“谁是蚂蚱,真是的。” 龙腾凝望着她,眼神微微一晃,眸中似有两簇火苗跳动,“刚才你选了我,身为男人,我必须对你负责到底。” “神经!”霜兰儿才不理他,只道,“我刚才腿突然抽筋,没站稳才退后的,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真让我选,我只会站着不动。既不向前,也不后退。” “呵呵。”龙腾垂首低笑,“可龙霄霆不会给人第三个选择。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霜兰儿听出他话中有话,抬眸担忧地问道:“刚才听龙霄霆,你父王和娘亲,似乎情况不好。你要是担心,不如想法子回上阳城看看,你和秋庭澜关系好,要不要托他……” 龙腾脚下步子加快,直接越过霜兰儿,只背对着她。 霜兰儿瞧不到龙腾面上表情,只觉凄迷月色下,他背影格外清冷。 “人各有命。” 她听见他如是说,愣住,半响才道:“他们毕竟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怎能置之不理?” 龙腾忽然转身,握住霜兰儿纤柔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他忽然低下头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霜霜。天命轮回,他们其实……罪有应得。我不怨龙霄霆,六年前,我父王曾将他与秋佩吟关在上阳城一处别院里,整整一月,暗无天日。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秋佩吟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死得何等惨烈。我只知,从那时起,龙霄霆变得沉默寡言,再不似从前温润如玉。”顿一顿,他望入她惊愣的眼底,郑重道:“欠的债总要还。我真的管不了。青山碧水,广阔天地,或许你觉得我没出息,可我只想守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 他的话,并没来得及说完。突然,他深深望了霜兰儿一眼,神情骤然凛冽,旋即冷笑:“树欲静,风却不止!” 山间密林忽然躁动,像是一锅水突然沸腾。龙腾似笑非笑,厉声喝道:“你们现身吧!” 霜兰儿懵懂不解时,已被龙腾拉至身后。 两名黑衣人自树丛中跃出,也不多话,其中一名身形快如闪电,手中长剑劈向龙腾。龙腾带着霜兰儿疾退几步,躲过致命的第一剑。 霜兰儿这才明白,他们遭遇行刺了。会是谁?他们想杀的人又是谁?此时另一名黑衣人挥刀直上,朝她疯狂扑来,眼看刀刃就要落下。情急之下,霜兰儿飞快捡起一截树枝抵挡,哪知龙腾一臂将她拉至身后。 刀刃擦过龙腾毫无防备的左肩。黑衣人见没得手,正欲挥刀再上,龙腾一个侧身以巧力夺过黑衣人手中大刀。 转身,龙腾怒斥霜兰儿,“笨蛋,这种时候要你跑出来干嘛!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美人要英雄救,你究竟懂不懂?真煞风景!” 霜兰儿有些委屈,低低咕哝了句,“谁知道你行不行。” 声音虽低,龙腾听得清清楚楚,“喂,跟你说多少次了,千万别说一个男人不行。行不行我晚上回去让你试试,真是的!” “啊!快快!你快点!剑挥过来了。”霜兰儿着急大喊,都什么时候了,龙腾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龙腾反手一挥,身似游龙,气势如虹,手中的刀挽起银色剑花,千万道剑芒向两名黑衣人同时攻去。 下一刻,两名黑衣人同时倒地,口吐鲜血,再不能动弹。眼见完不成任务,两名黑衣人咬舌自尽,显然是收了钱的死士。 有惊无险,霜兰儿此时只觉后怕,双唇颤抖得厉害,紧紧抓着龙腾手臂,仿佛他这样英勇只是在逞强。她的视线,忽然扫到他肩头正不断地渗出鲜血,她大惊,失声喊起来,“天,刀上有毒!喂,你行不行啊?” 龙腾侧首望着霜兰儿,牢牢握住她发颤的手指,唇边的微笑,像千万朵春花突然绽放,“开什么玩笑,两个小毛贼。我可是练了二十年。你怎么又怀疑我行不行?你等着,今晚一定让你试试!我到底行不行!” 那一刹那,他笑意盈满眼眶,只望着她。 她忽觉他一双清澈眸子将她彻底吸进去,瞬间迷失自我。 事实证明,龙腾果然是逞强。昏倒那一刻,他手中长刀落地,依着她的身子缓缓滑下去,最终倒在满地落叶上。 霜兰儿扶着龙腾,缓缓跪地,他肩头血渍已呈黑色,薄唇亦是青紫,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痛喊着:“少筠,少筠——” 回答她的,只有林间簌簌的风,如诉如泣。 龙腾中了毒,情况危急,霜兰儿强自镇定,先用随身带的金针封住他全身主要筋脉,简单处理了下他的伤口。熬到天亮,她托了个早起路过的农夫,弄辆板车将龙腾送回洪州城。 入城后,她连忙将龙腾送去洪州城中最大的药铺,十万火急道:“快,白花蛇草、地丁、败酱草、土茯苓、天葵子、穿心莲、半枝莲、黄芩各二钱熬成一碗汤。最重要的是,你有没紫荷鸳鸯这味药?!待药沸腾后再放入煮半柱香!”她药铺中没有这些奇珍药材,只能来这里。 掌柜的瞧着昏睡的龙腾,面色为难:“紫荷鸳鸯,对门的药铺倒有。姑娘,你是内行应该知道,紫荷鸳鸯奇贵无比,若不先给钱,对门药铺不会给我。” “这……”霜兰儿紧紧咬唇,顾不得男女有别,在龙腾身上四处摸索,他是皇族,不可能没银票吧。可她翻来找去,什么也找不到。她焦急道:“掌柜的,救人如救火,银子能不能等他醒来再补。” 掌柜的摇摇头,“对面张老板出名的吝啬。关键这笔银子数目不小。而且等这位公子醒来……”他没继续说,不想打击霜兰儿,万一醒不过来,又该怎么办?此时,他视线落在龙腾手指套着的翠玉扳指,道:“这位公子的扳指是极品,要不应急当了?总是身外之物,命要紧。” 霜兰儿犹豫了下,摇摇头,低首褪下腕间银镯。 掌柜的连连摆手道:“姑娘,一只银镯买不到紫荷鸳鸯一片叶子。” 霜兰儿点点头,自怀中摸出一面银镜,递至掌柜的手中,“这可是西域的稀罕物,你拿去当铺,肯定够了。”当初离开瑞王府,她什么都没带走,唯独这面银镜,她没舍得弃下。如今,她与龙霄霆之间……能舍弃的都舍弃了,也不差这面银镜。 掌柜的伸手接过,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银镜,镜子将他额头皱纹都照得无比清晰,他心内惊叹,忙应下道:“好,姑娘莫急,我去去就来。” 大约一柱香后,药终于准备好。 霜兰儿自掌柜的手中接过药碗,龙腾尚昏迷,长睫扑闪,本是艳若桃花的唇已成紫黑色。她知再不能耽搁,忙扶起龙腾,一勺一勺将药灌进去。紫荷鸳鸯药效立竿见影,当即龙腾嘴唇不再紫得厉害。她松了口气。 掌柜的在一旁看着,情况危急,他看得心惊肉跳,连连喟叹:“姑娘好医术,这位公子若不是姑娘用金针封脉,早撑不住。用紫荷鸳鸯这味虎狼之药解毒,闻所未闻,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不知姑娘师从何处?如今又在哪里高就?” 霜兰儿低头解开龙腾胸前衣襟,给他敷上蛇草粉,回道:“掌柜的过奖了,情况危急,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也在洪州城开药铺,街市西转角,混口饭吃罢了,何谈高就。” 掌柜的道,“难怪觉得你面熟,原来西街口药铺是你的,姑娘口碑不错,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霜兰儿笑笑,“哪里,我铺中药材不齐,这才叨扰您。” “没事。同行互帮互助应该的。一会儿这位公子醒来,我差人将你们送回去。” “多谢掌柜的。” “姑娘,你先陪这位公子,我去柜前瞧瞧,若有需要喊我。”语罢,掌柜的转身离去,带上房门。 屋中静下来,霜兰儿起身取了条帕子,打湿了水再拧干,坐回龙腾身边。 阳光自窗棱缝隙透进来,如金雾般覆在龙腾脸上,他的发髻散了,丝丝缕缕洒在枕间,从前她只觉他生得美艳,如今再看,他睡着的样子,恬淡洒脱,还有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她低叹一声,龙腾连病容都这样英俊。若他龙袍加身,真不知是何等潋滟的风情。不过他志不在此,他的人生怕是要在山山水水间游荡渡过了。 手中帕子轻轻抚上他的唇角,她擦拭着方才残余的褐色药汁。忽觉手上一紧,竟是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昏迷中,他翻了个身,咕哝道:“霜霜……竟说我不行……看我怎么治你……” 霜兰儿怔在那里,他的掌心似传来无限温暖。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少筠就是少筠,连中毒昏迷,脑中都想着这些。他如此与众不同,此刻她心底,亦是滋生出别样的情绪。 回到药铺后,龙腾时睡时醒,又断断续续昏迷了三日。由于风延雪送上阳城发来一大批药材,将后院堆得满满的。霜兰儿只得将龙腾安置在她的阁楼上,她自己则打地铺睡觉。 这一日,霜兰儿给龙腾喂过药后,坐在床边陪着他,因为他中毒昏迷需要时时刻刻照顾,她只能请了帮手看药铺,名唤小洛。 天气晴好,龙腾睡得很香,唇边勾起弯弯的弧度,睡中都是快乐的神情。不知缘何,霜兰儿觉他明艳的脸上似有柔和的光芒折射出来,这种光芒仿佛自他心底照出,像是一盏明灯,感染着她本是晦暗的心境。 不知不觉中,她竟坐着看着他,整整一个时辰。 龙腾终于醒来,睁眼就瞧见霜兰儿,惊喜道:“霜霜,你一直陪着我?” 霜兰儿见龙腾终于清醒,气色好多了,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作势横了他一眼,“想得美,我累了在这坐一会儿,不行嘛?” 龙腾微微支起身,“我有些渴。” 霜兰儿起身,为他倒了杯白菊茶,递至他手中,“不算烫,怎样?我替你把脉时,觉得你体内余毒都清了,不知你现在感觉如何?” 龙腾喝了一口水,缓缓道:“没前两日头晕,只觉得全身乏力,尤其后背这,麻麻的没什么感觉。” 霜兰儿微惊,“怎会?这刀上毒性真烈,还好不是罕见的奇门剧毒,不然你小命就保不住了。”说着,她坐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一路顺着他的脊背向下,轻轻拿捏。手势看似没有章法,实则疏通他背后经络。 龙腾轻轻“呼”一声,喉间发出一串舒适的音节,“霜霜,你从哪学来的,真是太舒服了。从前东宫服侍我的宫女都没你这样的好手法,好似打开我全身脉络,有股润泽之气四处回流。” “有没有好一点?”霜兰儿加重手中力道,“毒虽解,可毒性毕竟腐蚀过你的脉络,我帮你疏通几天,看看有没效果。若没成效,我再施金针治疗。” “好好好。”龙腾点头如蒜。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霜兰儿手中并未停下,问道。 “杀我?霜霜,你搞错了。刺客是冲着你来的。”龙腾侧过身,睁大凤眸望着霜兰儿,“喂,我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这么大的功劳你可不能抹杀。” “我要抹杀你的功劳作甚?那些人怎可能冲我来?我一无所有,既没钱,也没官职,杀我他们能得到什么?倒是你,太子受累,若除去你,还有谁能阻挡瑞王日后荣登帝位?”她没好气道,龙腾简直睁眼说瞎话。 “不是龙霄霆啦。以他的性子,若想要我的命,之前遇上时他亲自动手就行,做啥搞这么复杂。再说了,能有几个人知道我在洪州?那两个黑衣人明明就是想杀你的。”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认真道:“喂,我可是为你受伤的,你要照顾我,负责到底。听见没!” 她突然觉得无语,作势撑一撑额头,无奈道:“我都在洪州这么久了,要杀我为啥现在才来?跟你简直鸡同鸭讲!你放心,你病没好前,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这和刺客想行刺谁没关系,懂了没?” 龙腾点头如蒜,笑吟吟道:“我饿了。” 霜兰儿“哦”一声,“我煮了粥,弄了些青菜和炒蛋。我去给你端来,对了,我早上买了豆浆,你要不要喝一点?” “啊——”龙腾英俊的面容凝成深深的失望,语调颇为不满:“又是这些啊,前两天醒来时都是给我吃这些,今天还是。霜霜,我可是病人耶,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霜兰儿整日忙药铺的事,自然没那么多功夫弄吃的给他,心中不免愧疚,问道:“那你想吃什么呢?” 龙腾作势往后靠了靠,想了想道:“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淡菜虾子汤……” 此时,霜兰儿脸色黑了一分。 似想得十分辛苦,他径自摇了摇头,又摆摆手,“霜霜,不不不,淡菜不好。还是鱼翅螃蟹羹吧,对了,还有蘑菇煨鸡,这个我很想吃。” 霜兰儿脸黑得不能再黑,上下齿紧紧咬合,隐隐能听到发出的“咯咯”声,望着龙腾一脸憧憬的模样,终愤愤道:“龙少筠!你以为这是在东宫呢!” “呃——”龙腾笑得尴尬,亲热地将霜兰儿拉近身边,“好嘛,逗你玩呢。人家真的不想喝粥嘛,都腻死了。好歹我也是为了你受伤的,对不对,你对我好一点嘛。” 霜兰儿唇角轻轻抽搐了下,望着他略微苍白的俊颜,心还是软了,叹口气问道:“说吧,你究竟想吃什么?” 龙腾望着她,声音低低的,“霜霜,我想吃碗面。” 面,这么简单?!这人骨子里都透着可恶,会这么简单?此刻他凄婉哀怨的神情,低柔乞求的声音,她实在无法拒绝。将所有不满咽回腹中,她不情不愿“哦”一声。 她刚要起身去做面,哪知龙腾已絮絮叨叨吩咐过来,“霜霜,对了啊。这里不比宫中,咱们就简单点。首先炖一整只鸡做汤底,炖至七分时,将火腿切成丁再撕成一丝一丝,放入鸡汤中炖,官燕没有就算了,嗯,最好还要加一钱干贝。对了,面要先在清水中煮五分熟,再捞出来用清水过几遍,等凉了再放入鸡汤中用文火慢炖。还有,辅料要加上嫩青笋、金针菇、里脊,这些都要先在油里过一遍,洗去油,再捞进鸡汤一同炖……” “龙腾!”霜终于火大了,顺手拿了个软枕朝他无比可恶的俊颜塞过去,“我让你吃面!我让你吃面!吃个面还这么讲究,还简单呢。当你自己是少爷啊!” 说归说,发火归发火。 最后霜兰儿还是乖乖认命地给龙腾弄了鸡汤面。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句话就将她堵回去,他贵为皇族,本来就是少爷中的少爷。还有最关键的是,他因她受伤,她不能不理。 如此,十多日下来,她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 她十分肯定,龙腾,简直就是磨人精! “霜霜,药好苦。” “……” “我真的不想喝。” “良药苦口,你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要我给你买糖吗?” “不不,不要糖。东街口的青梅蜜饯很好吃,给我买那个就行了。” “……” “霜霜,我今天想吃桂花松糕。” “……” “霜霜,我今天想吃烤鸭。” “……” “霜霜,我今天想吃百叶三丝。” “……” “霜霜,你喂我吃,好不好?” “你没有手吗?!” “霜霜,刀上毒性烈,侵蚀我手部神经,需要时间才能复原的。你怎能这样狠心?” “……” “霜霜,刚喝药时不小心洒了点,床单脏了,你帮我换一下。” “……” “霜霜,肩伤开始脱痂了,帮我换药好不好。” “……” “霜霜,我的肩伤今后会不会留下疤痕?你用的药究竟行不行啊,是自己配的还是外面买来的?有没有宫中的凝肌露好啊?” “你一个男人,肩膀上就算有条疤又怎样?人家带兵打仗,身上有数不清的疤都不在意!” “那怎行?一条疤会破坏我完美无缺的身体。我不管,你要负责到底,帮我彻底治好,不能留一点痕迹。” “……” “霜霜。” “干嘛!” “天冷了,你帮我买件厚点的衣裳吧。对了,差的不要,至少也得是吴锦缎子的。颜色嘛,青蓝紫三种颜色都行。最好是紫色的,紫色最能衬托出我高贵俊雅的气质。团纹龙纹太土了,金丝线绣云纹的,今年已经不时兴了,千万别买。我中意水纹波,这是今年才出来的款式,要银线绣的,这样比较好看。” “……” “对了,我还要一件狐毛领子、貂绒背心。毛皮的成色你会不会看?若不会看,你就用手摸,能一顺到底没有任何瑕疵的便是上等货。” “我没那么多钱,你拿银子来。” “这……我到洪州来没想到会滞留这么多天,谁知道会受伤啊,真没带银票。霜霜,你不是那么小气吧,一件衣裳都舍不得给我买?!我可是为了你才受伤的……霜霜……” “够了!别说了!我去买!” “霜霜,别忘了还有围巾——要绢丝的——” “……” 忍,她忍!每天她都巴不得他快些好,届时她一定毫不留情地将他扫地出门。 这个人渣! 她发誓,若再有下一次,她宁可自己被人砍一百刀,哪怕被人砍死,也不要这个磨人精受一丁点伤,哪怕是破一点皮。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受够了! 这样的日子,总算在中秋那晚熬出头。她想龙腾虽日日赖在床上装病,可以他贪玩的性子,到了中秋,他总要上街玩一玩。 果然到了下午,龙腾终于走下阁楼,望着在柜前忙碌的霜兰儿,作势舒展下腰,长舒一口气道:“我觉得精神好多了,霜霜你真厉害,将我的毒彻底治好了。” 霜兰儿懒得理他,头也不抬,径自算账,“你能下楼,想来是真的全好了。恭喜啊!” 龙腾厚着脸皮凑至霜兰儿身边,探头望去,见账本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字,笑道:“霜霜,看不出来,你经营生意挺在行嘛。短短时日,竟盈利不少。” 霜兰儿侧首,白了龙腾一眼。心中暗骂:要养他这个闲人,她能不努力赚银子嘛,真是的。龙腾绝对是无赖中的极品。此刻她只感慨自己缘何会沾上这块牛皮糖,怎也甩不掉。 龙腾不明她心中所想,笑得灿烂,“霜霜,中秋晚上有花灯会,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没空。”她没好气道。 “别这样嘛,我们一起去放河灯好不好。听说将愿望写在纸上,放入河灯中,将来一定会实现的。霜霜……” 又来了,又是这种声音。 霜兰儿只觉头大,草草点头。去就去吧,其实放河灯,许下心愿……她真有一点点心动…… 第五章 大凶之兆 中秋之夜,圆月似玉轮,繁星如明珠四散。 龙腾带着霜兰儿自小巷子里穿出来,整个繁华天地,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势不可挡街上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所有的人都涌上街头,几乎所有的灯笼都点亮,洪州美得令人窒息。 龙腾笑着伸手,揽住霜兰儿纤腰。 她不做声,只轻轻挣脱他,他倒没勉强,抓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一盏盏灯从眼前掠过,亮的晃人眼睛。霜兰儿恍惚想着,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这样的似曾相识。今年的中秋,迟来一个多月,可再迟,终于还是来了。去年中秋,她也曾看过花灯,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如今同样看花灯,却不是身在上阳城,身旁相伴的人,也不再是龙霄霆。 “霜霜,你怎么了?”龙腾瞧出霜兰儿今晚心不在焉,关切道。 霜兰儿没回答,忽然龙腾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只见半边天皆布满金光银线,一朵朵红花、绿花、黄花、紫花交错绽开。此刻,秋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他身后焰火好似海浪般起伏着,每当焰火陡亮时,他的脸庞就跟着明亮,每当焰火陡暗时,他的脸庞也跟着笼入阴影里。 一明一暗交错中,她看着他,似游神,又似惘然,最后竟是出神,轻轻唤了声,“霄霆——” 龙腾猛地抬眸,目光与她相遇。她的眼眸像墨海一般黑,一丝亮色都无。他眸中底热情像身后焰火般一分一分消减下去,他的呼吸急促,渐渐沉重。突然,他抓紧她的手直往前走,抓得那样紧,那样重,谁也无法挣开。 街两边是一个紧挨着一个的摊铺,金金银银晃眼,各色稀罕玩意儿,一眼望过去让人眼花。霜兰儿稍稍回神,她本没去看摊上卖的东西,偏偏有名小贩笑吟吟地将他们拦下,兴冲冲地向龙腾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支珠钗吧。你家娘子生得如此貌美,若戴上我家的珠钗,更是美若天仙。” 龙腾一时起劲,忙问:“霜霜,你看看有没喜欢的?” 霜兰儿其实对这些东西没太大兴趣,她心不在焉,随手拿起一支掐金丝蝴蝶簪,看了看又放下,又拿起另一支红珊瑚步摇,又看了看,再放下。手中虽掂弄着珠钗,心思又飘远。 “夫人,你喜欢哪个?这些都是上好的货色。”小贩笑着问。 龙腾视线在一支翡翠簪上停留片刻,突然道:“低下头。” 霜兰儿微愣,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龙腾坚持,“低头!” 霜兰儿拗不过他,只得依言低头。 伸手将翡翠簪戴在她发间,他神情极认真,戴好后仔细端详一番,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霜兰儿微微失神,隔得近,他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脸侧,暖暖的,痒痒的。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十分好闻,那种味道,淡淡的香,似有无穷张力,能将你牢牢抓住。 小贩在旁附和:“公子好眼力,这是我铺中最贵的发簪,要二十五两银子。” 龙腾自袖中取出银子,放在小贩摊上,拉着霜兰儿往人潮更汹涌处走去。转首,宫灯流彩,她娇俏的身影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容颜清丽,翦瞳似水,翡翠发簪衬得她肌肤如玉,闪亮了他的双眸。 “霜霜……”他失神,低低唤了声。 “怎么了?”今晚她一直神思飘忽,此时也只是下意识问他。 “没什么,我们去放河灯。” “好。”她微微一笑。 突然,她似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脚步猛地停下,“龙腾,你哪来银子买发簪?” 龙腾笑得很无赖,“临走时从你柜面抽屉里拿的呀。” “什么!” 霜兰儿顿时火冒三丈,刚才她魂游天际,竟犯下如此大错。二十五两银子,天啊!就买一支破发簪!那可是她好几日辛苦赚来的,二十五两银子,可以支付七天店铺房租,可以请两个帮手,甚至够她省吃俭用两个月。可他!竟然用来买了支破发簪! 这个纨绔子弟,这个败家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潮涌涌中,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朝他大吼,“龙腾,你太过分了!我辛苦赚钱容易吗?!你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你能不能体谅下我,节省一点?!” 吃我的,用我的…… 若这些还说得过去,唯独那句睡我的……顿时吸引周围许许多多行人停下脚步,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瞧着霜兰儿。 龙腾心中憋着笑,面上作委屈状道:“娘子,即便我们夜夜和睦……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直白说出来吧,那么多人都听见了,我多不好意思啊。” 她怒意更浓,“我说什么了?” 他好意提醒她,“你说,‘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故意咬重尾音,他更加突出“睡我的”这三个字。 “轰”一声,霜兰儿只觉脑中骤然炸裂,脸一路红至耳根。天啊,她刚才都胡说些什么,真是被他气糊涂了。她其实是指龙腾夜夜霸占她的床,害她只能打地铺睡觉。可是,围观这些人恐怕不这么想。 他们一个个都用看着稀有动物的眼光瞧着她。 此时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羞愤难当,她转身就跑。 龙腾眼快,一把将霜兰儿拽回。她柔软的身子猝不及防撞上他温暖的胸膛,她的身上散发出令人迷乱的气息。他脑中一热,头一低,狠狠吻住她。 焰火下,他黑发垂在耳侧,面容美得绝尘。 她惊住,想要反抗,可惜他牢牢制住她,她想要呼喊,张开口却给了他可趁之机,他灵巧的舌一点点深入,霸道着侵犯着她。她只觉自己就要软化在他醉人的吻中,残留的意识提醒着她,身边有很多人围观。她接着反抗,可她越反抗,他越是狠狠吻她,像是惩罚一般,直至她被他逗弄得全身瑟瑟发颤,忘掉了一切,只溺在他的吻中。 “砰砰”几声连响。 围观众人同时看向焰火,只觉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唯美缱绻的画卷,一对璧人当街拥吻,身后是五彩斑斓,层递渐出的焰火。金丝银丝自黑丝绒般的天际坠落,明亮,黯去,再明亮,再黯去…… 龙腾火热的唇一路移至霜兰儿耳侧,声音轻柔似情人间的密语,“霜霜,我不忍你辛苦。你该对自己好点,别担心,等下我帮你把银子赚回来,霜霜……”他松开手,她却像是醉了般,勾住他的脖颈,紧紧贴在他怀中。焰火明暗交错,他低低一笑,又开始逗她:“霜霜,是不是忍不住?要不要就近找间客栈?” 霜兰儿一下子就清醒了,可惜她全身发软,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不然她铁定揍他一顿,这人脑子里不知想什么,无耻! 龙腾拉着霜兰儿朝人多处走去,笑得畅快,“逗你啦。”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你离我远一点,别靠近我。” 他委屈道:“霜霜,你还在气刚才那一吻?我是替你解围嘛,再说了……” 霜兰儿突然打断,“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反正我们亲过的,二次和三次有什么区别,对吧?”她学着他的腔调,说给他听。犹记得上次在冷湖边,他占了她的便宜,就是这么说的。 龙腾狭长的凤眸睁得大大的,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里面装满不可置信,“天,霜霜,你竟这么了解我。看来,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去你的。”她懒得理他,“喂,我等着瞧你有什么本事挣银子,可别光说不做。”她才不信,像龙腾这种纨绔子弟,能有什么本事在一个晚上赚二十五两银子?她琢磨着,卖艺的话,他能有什么拿得出手?要说卖色……他倒是有些资本的。 龙腾只笑,带着霜兰儿来到一间画铺,望着铺前冷冷清清,笑道:“老板,你这些颜料都是上等货,少见。” 画铺老板叹了口气,道:“公子是个识货人,颜料是好,可惜太贵。哎,洪州小城可不比上阳城,好货无人要。这批货我压了好久,再卖不掉,就没钱进下一批货,只能关门了。” 龙腾指了指铺上颜料,又指了指一盒泥金,问道:“全部这些,算上泥金,得要多少钱?” 画铺老板沮丧道:“至少得给两百两,两百两我都亏本,哎。” 此时,月更明,灯光溢满流彩。 龙腾唇边笑容在浓醉的繁华中益发明艳,缓缓道:“老板,这样。我帮你将这些颜料五百两卖掉,不过多卖的钱,我们五五分成。怎样?” 画铺老板起先一愣,旋即一喜,最后眸中一黯,摆摆手道:“公子拿我寻开心?我卖了两月,两百两都卖不掉,你想卖五百两?” 龙腾笑起来,“我若骗你,若办不到,赔你两百两,如何?” 画铺老板尚未开口,霜兰儿抢先道:“对不起,老板。他前一阵摔坏了,脑子不太清楚,您就当他没说,谢谢。”说罢,她赶紧拉着龙腾往外跑。开什么玩笑,她已经损失了二十五两。若是陪着这个纨绔子弟在这瞎折腾,损失两百两银子,她今年生意就白做了。 龙腾整个人钉在铺中,一动不动,忽然道:“霜霜,你信我。赚了钱,我给你挑件冬衣,好不好。” 霜兰儿一怔,那一刻,他眼里认真的光芒,竟令她心中微微一跳。她竟见鬼地点点头。再后悔时已来不及,因为龙腾已经将所有颜料尽数打开。 画铺老板急了,“全都打开了,还怎么卖?” 龙腾不紧不慢,“别急,拿宣纸来,要最好的。” 画铺老板无奈,只得捧来宣纸。反正颜料也被眼前这位公子打开了,别无他法,只能看看这位公子有何高招。 龙腾左手优雅地铺开宣纸,右手执起狼毫笔,开始作画,笔尖轻如燕点,偶尔用力一掷,则是恰到好处点缀静景。他低首,长发垂在身侧,似两段墨色宫绦,轻灵飘逸。他的手势挥洒自如,笔锋在宣纸上层层掠过,又勾勒出远处叠影。 展袖,他蘸了赭石,勾勒出大致轮廓,然后用泥金细细填补,霜兰儿在旁瞧着,渐渐屏息静气,一味瞧着他从容作画。 终于完成。 霜兰儿再瞧,墨迹被泼成重峦叠嶂,青峰点翠,红日初升,好一幅壮丽山河图。想不到他这个纨绔子弟胸中还是有点料,挺风雅的。她虽不懂画,此刻却不得不刮目相看。 龙腾又铺开另一张宣纸,这次画的是翠鸟鸣春。接着是梅花独绽,牡丹争艳,青竹傲骨…… 渐渐颜料所剩无几,龙腾手中画笔突然顿了顿,抬眸深深望住霜兰儿,目光凝在她脸上。他美艳的眼角略略勾起,狭长的双眸若不见底的深潭,里边唯见她的身影,漾出暖意。 被他这样盯着,她忽觉面颊一热,浑身不自在,刚想动。 他却出声阻止,“霜霜,别动。” 手中笔尖落下,寥寥几笔勾勒出女子姣好的侧颜。她似明白他的意思,立着不动。 深秋凉风拂过,宫灯疏影落在他身上,浅浅的黄色,分外柔和。中秋之夜,明明是喧闹的,不知缘何,此刻格外静谧。 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们两人。 他为她作画,时不时会抬眸望她一眼,眼神专注认真,然后继续落笔。 他的身影,在月下如玉树般挺立,紫袍被一阵阵风吹起,漾起水波似的褶皱。他的神情认真,似将所有心思尽数融入画中。良久,他微微一笑:“好了。” 她低首望去,画中女子逼真传神,领口微微立起,连领口绣着的秋菊都栩栩如生。发髻如云,斜簪一支翡翠簪,颜色绿得似能滴水。肌肤如朝霞映雪,眸里光芒如月射寒江,微抿的唇,有些孤傲,略扬的眉,带着一丝倔强。 此刻,她望着画中自己,好似照着镜子,如此逼真。 风,一阵一阵扑到她脸上,不知缘何眼眶竟是热的。她直愣愣瞧着,只觉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不能想象,究竟要多么了解她,不仅是容貌,还要懂她的心,才能画得如此传神。 那一刻,她迷惘了。 耳畔再听不到喧闹声,唯有他极富磁性的声音响起,“老板,一共十幅画,每幅画卖五十两银子,最后一幅画我自己买。五五分成,全卖掉后,你得给我一百五十两。 画铺老板经营生意多年,这么好的画工,分明是……他哆嗦着唇开口,“请问,阁下是不是……明道子?” 龙腾但笑不语,只拿起一幅画在店铺门前兜售。 很快,人群围上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明道子的真迹,罕见。” “可是明道子的画,民间少有流传,上阳城中都一画难求,更何况偏远的洪州?” “祥龙国有几人能赶上明道子的画,假的了吗?” “我全要了。”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这么多人,都想买。凭什么卖给你一个人。” “谁让你们犹豫,这画若不是明道子没有落款、没有印鉴,千两银子都买不到。我全要了!” “不行不行,你还没付钱,不算不算。” “怎么不算?谁让你们没眼力?” “不行,我看上这副山水,凭什么让给你。” “……” 八幅画一抢而空,最后一幅画画铺老板死都不肯卖了,递给龙腾一百五十两银子,他流泪感激道:“谢公子令小店起死回生,这最后一幅画,我要裱起来作镇店之宝。多谢公子大恩。” 龙腾只是淡笑,接过银子,转身拉着霜兰儿离开人潮济济的街市。 霜兰儿好奇地问:“你真是明道子?我虽不懂画,可也听过他的大名。王侯将相,一画难求;富贾豪绅,千金难买。竟是你本人?!” “怎么,瞧着我不像?” “呵呵。”她笑,“不是不像,而是难以想象。” 龙腾将银子放入霜兰儿柔软的掌心,声音轻柔:“霜霜,明日我们去买衣裳,好不好?银子挣了就是用来花的,别总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你辛苦操劳,究竟为了什么?我希望你能对自己好点,而不是总为别人活着。” 他的话,令她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们越走越远,渐渐离开街市。他们身后,灯火锦绣如织如画,天边焰火灿烂繁盛。不知不觉,他们来到河边。放眼望去,河中飘满莲花灯。每一个花朵,都是巧手工匠精心制成,美得天然纯洁。 不知何时,龙腾手中多了一盏莲花灯,他递给霜兰儿一支笔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笺,笑意盈盈:“霜霜,你将心愿写在纸上,跟莲花灯一起放入河中。” 霜兰儿接过,见只有一盏莲花灯,瞥了龙腾一眼,“你不要许愿?” 龙腾神清气爽,“不用,我想要的自会努力争取。” 风起,吹乱霜兰儿鬓边碎发,她郑重其事取笔,一笔一画在纸笺上写道:霜兰儿,愿早日全家团聚。 她下笔用力,仿佛将每一字都刻在纸上。方才龙腾的话令她心中激荡难平,就算她想为自己活,还有何意义?她一无所有,唯真心期盼爹爹平安。她只想攒钱在洪州买间宅子,日后接爹爹来住。 蹲下身,接过龙腾递来的烛火,她点燃莲花灯。素手轻轻一放,但见朦胧的灯火从她纤白的指间滑落,悠悠滑走,随着水波轻轻晃荡,渐渐飘离,飘向远处河心。 她的心,她的愿望,皆随着那一点朦胧亮光飘远。 “你写了什么愿望?”龙腾好奇地问,“是不是写我俩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霜兰儿回眸瞪了龙腾一眼,“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 “呵呵,你不否认就说明是了。” 他脸皮真不是一般厚,霜兰儿翻了翻白眼,这人就这德行,随他去了,她懒得跟他多说。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一声,“呀,谁的莲花灯起火了?” 霜兰儿惊愕,猛地抬眸,她的莲花灯许是被风吹到,此刻竟化作一团熊熊烈火,那火焰红如魔魅,那黑烟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清澈的河面上。她直愣愣瞪着,呼吸骤然紊乱,心“砰砰”猛跳。这不可能的!她的一点小小心愿,怎会在火中付之一炬? “霜霜——”龙腾没想到,好好的莲花灯竟会突然起火,他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觉自己亦跟着她一起颤抖。 霜兰儿望着火焰盛极而衰,最终熄灭。她的心,在这一刻沉入谷底。 耳侧,人们议论声传来。 “是谁的莲花灯?” “不清楚,管他呢。这年头,只能顾自己。” “许愿灯起火,可是大凶之兆啊!” “……” 第六章 诛九族 夜,深邃如海。茫茫天空只有一轮玉盘,月光清冽似水,洒满一地。 霜兰儿愈走愈快,往西转角店铺走去。 “霜霜,你怎么了?”龙腾眸中满是深深的担忧,见她不语,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你去放河灯。霜霜,你千万别信这些。只是一盏莲花灯。什么许愿,不灵的……” 身侧秋风呜呜作响。 霜兰儿止住脚步,羽睫微润,拭一拭眼角道:“我并不想信这些。记得我出嫁前,曾去庙中求了平安符。那是夏天,出门时尚晴空万里,回来时却下起暴雨,我一路跑回家,浑身湿透。平安符被水泡烂了,字迹模糊化开,成了一团狰狞的黑墨。隔壁林婶见了,说这不是好兆头,要出事的,问我求了什么,我没告诉她。” “那你,当时求了什么?”龙腾长睫微敛,问道。 她淡淡道,“与未来夫君和睦平安。我当时并不在意,只是没敢告诉娘亲,怕她瞎操心。可后来的结局……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 此刻月色落在她侧脸,似蒙上淡黄色光晕,更显神色幽凉。 龙腾望着她,轻声道:“你很想嫁给李知孝?” 霜兰儿背过身,只觉心中麻木,“何来想?我甚至都没见过他。”视线落在不远处楼阁上,宫灯明亮,处处皆是繁华景象,唯有她的心境如夜色般灰蒙。她不想信命,可她不得不信。 “霜霜,你想多了。我娘还让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情路坎坷。你看如今我二十有六,简直就是万人迷,哪有坎坷?”他轻松微笑,宽慰道。 霜兰儿颔首,“但愿是我多想。”脚步停在店铺侧门,她取出钥匙开门。店铺正门钥匙她给了帮忙的小洛,一大早小洛就会开门摆货。街坊邻里不知这侧门进去,其实与前面店铺相通,他们以为龙腾与她是邻居,最近龙腾中了毒,她熬药做饭,替他买衣裳,还从侧门进屋,只怕街坊已有微词。 双双跨入院中,龙腾接过霜兰儿手中的钥匙,背身锁上门。 她望着他弯腰的姿势,一瞬间心中荡漾起柔软的水波。他与她,其实有着共同的向往,皆是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惜,沉浮在惊涛骇浪,他们怎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龙霄霆与太子对立,早将龙腾当作敌人。龙腾一日与她有瓜葛,龙霄霆只怕一日不会罢手。她只怕,她会连累他。眼神微微一晃,她轻唤,“少筠——” 龙腾转身,见霜兰儿唇边浅笑盈盈,梨窝隐陷。他美艳的俊颜骤然明亮,记忆中,她何曾对自己这般温柔软语?薄唇微扬,他露出一丝笑,“霜霜,怎么了?想对我说什么?” 霜兰儿吐纳着如兰气息,缓缓道:“我想,过了今晚。你还是回泸州去吧,毕竟你还有官职,这么长时间总该过问了。别再让皇帝失望——” 他笑容冷寂在唇边,“这就是你要说的?” 她抬眸,不语。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牢牢锁住她,似要望入她心底。突然伸手擒住她尖细精巧的下颚,他齿根紧咬:“这么久了,我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 她力图以疏离的笑分隔与他的距离,“我应该知道什么?我只知自己是被弃之人,甚至还有过一个孩子……” 话未毕却被龙腾逼到墙角。 月光洒落,眼前一切景象好似梦幻,被风吹得破碎,他皱眉抬起她的头:“你这样看你自己?” 她看着他,眼角勉强牵出一个笑,她想学他平时那样,一半嬉笑,一半认真,可她终究学不会。 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眼梢,手指撩起她额边一缕长发,动作优雅。良久,他放开她,“早点睡吧。”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印象之中,他从未对她动过气。总之他一言不发,回到阁楼上,他倒头便睡,很快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倒是她,窝在地铺中辗转难眠,昏昏沉沉也不知何时才真正入睡。 熬到早上,她只觉得头晕。真正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帷缝隙里露出一线晨光,整个阁楼似染上一层青蓝色如瓷器般的光泽。 四下里静悄悄,柔软的枕,还有柔软的床,熟悉的案几。这不是……忽觉自己竟是睡在床上的,她猛然一惊。刚要坐起来,腰间一臂用力将她揽住,又将她拉回床榻。 后背似撞上坚硬的墙壁,生疼生疼,还伴着一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她微惊,知晓是龙腾,不免低呼出声。 他却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坚挺的下颚抵住着她柔软的颈窝,“这么早,再睡一会儿。乖啦。” 她用力推了推他,“我记得自己睡在地铺上。” 他迷迷糊糊“嗯”一声,装作揉了揉长发,“谁知道,也许是你半夜自己爬上来。也许天冷,你知道我身上暖和才靠过来的。人之常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胡说!”她脸上烫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又用力推了推他,“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不能再住在一起了。今天,立刻,马上,你必须搬走!”本来昨晚她见他生气,心中有些愧疚,毕竟一直以来,她拖累他不少。可今早,他竟然又是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那她也没有必要跟他客气。 龙腾一点都没要起来的意思,一手压住她的肩,另一手支撑着床榻微微支起身。深邃的眸中有两簇幽蓝色火焰灼灼燃烧,他字字清晰道:“看来,我只有将生米煮成熟饭了。” 煮饭?煮什么饭?霜兰儿微愣,脑中来不及思考。 下一瞬,龙腾压住她肩的手猛地用力,一拉便将她衣衫褪去一半,露出里边蓝色肚兜以及一大片冰雪般的肌肤。没等她反应过来,手已经来到她腰侧,他急躁地解开她腰间绳结,犹不满足,一低头,牙齿咬上她的肩头。 “啊”,霜兰儿痛呼出声。 今日的龙腾格外疯狂,有着不寻常的急躁,不似第一次在狱中,他像个纨绔子弟调戏她,厚颜无耻地要她用身子作为交换条件;也不似那夜在泸州天凤楼,他半醉半醒,对她动手动脚,不知真假。 他的呼吸急促,少了平时的淡然;他的神情认真,少了平时的慵懒;他的动作近乎粗暴,少了平时的优雅。他似很急很急,仿佛错过今日,便错过所有。 扬手一挥,床头案几一片空荡,满地狼藉。他抓住她反抗的手,牢牢按在床头。那一刻,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腕骨在哀鸣。 撑起手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惊惶无措的她,像是一头将要猎食的猛兽,捏住她的下巴,他喘息道:“霜霜,我等不了……对不起……” 她不敢过于挣扎,也不敢大喊出声。她想,他一定拿准她的心思,才敢如此嚣张。小洛肯定就在楼下看铺子,若她大喊,小洛不明状况跑上来,只怕街坊邻居全都知道。如果她不喊,任他为所欲为,结局恐怕相同。她懵了,也乱了,这一刻竟不知在想什么,不知该怎么办。 殊不知在他眼中,她紧张的神情中带着一分迷惘,分外诱人。颈线弧度完美,胸前饱满,腰肢细若酒坛翁口,一掌而握。他吻上她,只要她反抗,他就狠狠咬她的唇,直至她软化在他身下,再不挣扎。没甚经验的她怎会是他的对手?他邪气一笑,抽去自己的玉腰带,华美的衣裳一点点滑落,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激情一触即发。哪知突兀的女子声音打断一切。 “兰儿,兰儿!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偷跑出来,兰儿!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兰……” 玲珑蹭蹭跑上阁楼,突然自转角探出身来,却在瞧见眼前一幕时,银铃般的声音与兴奋的脚步一同停止。满床凌乱旖旎,她的思维骤然停止,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窖,所有血液、激情、快乐都逆流回去。 “玲珑……” 霜兰儿忙将自己凌乱的衣衫整理好,面上尴尬,这样突然的状况,解释的话,她一句都说不出口。 龙腾眸中情欲消退,似清醒了几分。面上不以为然,他悠然将自己滑落的衣裳拉上,在玲珑面前从容系上玉带腰扣。起身,经过面色惨白的玲珑身侧时,他的声音极冷,“这次给你个面子,下次离她远点。” 玲珑的心,在这一刻永坠湖底。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各种色彩交错。龙腾竟这样说,他怎会这样说?怔愣良久,她望着霜兰儿,再难启齿终是开口,“你们……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何给我希望?给我希望又亲手打碎,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 霜兰儿唇微微动了动,无语回答。 玲珑深吸一口气,眼中嚼着泪,拼命忍着,“霜兰儿,我恨你!”转身逃离,她飞奔下楼。 窄小的阁楼,只余绣鞋踏过老旧楼梯时发出的“吱嘎”声,和着玲珑最终没有忍住的“嘤嘤”哭泣声,久久不散。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那样久,霜兰儿终于穿好衣裳,对着幽黄的铜镜,将面色苍白、发髻凌乱的自己草草收拾了下,这才步下阁楼。今早发生的事太快太不真实,她至今无法回神。龙腾突然……又被玲珑撞见……此刻她的心比方才更乱,似有巨网笼罩住呼吸,几欲窒息。玲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曾交心,一同饮酒,彻夜聊天,眼下却成过往云烟。她什么都留不住,连友情都是。还有龙腾,她又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 意外的是,楼下龙腾好似先前的事不曾发生过般,瞧见霜兰儿下来只是递来与平常同样的笑。接着,他笑吟吟地在柜上帮小洛做生意。 小洛今年十六,家中贫困,小小年纪就出来赚钱,他懂些草药,十多天来又跟霜兰儿学了不少,对霜兰儿极钦佩。 龙腾由衷赞道:“小洛,你人勤快又肯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小就。” 小洛笑得憨厚。 此时一名蓝衣大婶来到铺中,翻翻柜面上的货,道:“呦,小洛,最近又进了一批新货嘛,瞧着比上次还好,你家老板眼光真是没话说。一个姑娘家挺不容易,人漂亮又能干,小洛你跟她提下,东街林嫂想将儿子说给她。” 龙腾将手中药材包好,笑嘻嘻递给蓝衣大婶,“这是您要的药材,一共五两银子。” 蓝衣大婶乐呵呵接过,付了银子,道:“呦,你不是住在隔壁的那位俊公子?怎也来铺中帮忙?是不是霜老板身子欠佳?请你临时来帮忙?” 龙腾笑笑,“这位大婶,承蒙关心,她身子很好。我嘛,谈不上帮忙。我们就要成亲了,自家娘子的店帮忙是应该的。” 小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愣愣望着龙腾,“龙大哥,你们要成亲了?这是啥时候的事?为啥我昨天在铺中一整天都没听说?” 龙腾微恼,狠狠瞪了小洛一眼,这小子真是没眼力,“昨晚是中秋嘛,大好日子,花前月下,我和你霜姐已私定终生。你笨死了!” 小洛年少不懂情事,听龙腾这么一说,当即脸通红,呐呐道:“难怪龙大哥今早从阁楼上下来,原来是,呵呵——” 龙腾在小洛头上敲了个爆栗子,“有人在,我跟你霜姐在阁楼上一晚上做了什么,这种话也能说出去的吗?万一所有人都知道了,该怎么办?” 小洛无辜地揉了揉头顶,心想:是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吧,真是的。 蓝衣大婶面上笑容僵住,半天才讪讪道:“这样啊……真是恭喜你们。”说罢,她提着药包怏怏离去。 此时小洛发现霜兰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他红着脸道:“霜姐,你来啦。”似还有点尴尬,他又干笑一声,“今早生意不错,已经做了五单。最近生意越来越好了。” 霜兰儿面无表情,只道:“小洛,将柜面所有现银全部给我,我要用。”说完,她转身来到柜面后的一处隐秘的抽屉柜,打开锁,将里面积攒的银子全都装入绢帕中,扎紧。 小洛将柜面银子交给霜兰儿。 霜兰儿草草点头,吩咐道:“铺子你帮着照看点,我出去办点事。” “好嘞,霜姐放心。”小洛笑吟吟道。 霜兰儿颔首,刚跨出店铺,龙腾已将她拉住,道:“霜霜,怎么了?你若生我气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这样不冷不热,我可受不了这个。你是不是不高兴刚才我和蓝衣大婶说的话?” 今日本是晴空万里,也许亦感染阴郁的心情,此时阴霾漫天,令人窒息。 霜兰儿神色与天空一般淡漠,“我没生气,只是出去办点事。” 龙腾俊颜绷紧,急了,“你把所有银子都拿走。该不会铺子你不想管了?风延雪那你怎么交代?” 有风吹过,霜兰儿皱眉,抬眼望向天边最后一丝被乌云遮挡的晓光,“我记得从未告诉过你,我与风延雪合作的事。”顿一顿,她深深望入他眸中,质疑道:“你是怎么知道?” 龙腾自知失言,俊颜腾起尴尬,企图蒙混过关,干笑一声,“你没跟我说过?不是吧,那我怎会知道?也许你说过却忘了,呵呵。” 她看着他,静静的,足足有一刻,一言不发。 “好吧。”龙腾知瞒不过,“我承认,我和风延雪认识。是他告诉我的。” 霜兰儿语气淡淡的,“这么简单?!我去泸州偏偏遇上你,风延雪已返回上阳城。他是之前告诉你?还是之后?其实,我一直在想,一切是不是太巧?” “好吧。霜霜,我跟风延雪是合作伙伴,他在祥龙国绝大多数的生意其实都在我名下,他只是帮我担了个名。”龙腾说得有些无奈,顿一顿,似怕她生气,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似一匹柔软展开的绢绸,温暖又平静,“霜霜,我其实……” 她打断,“那这间铺子?” 他无奈承认,“是我的。” 她偏过头,“原来该离开的人是我。” “霜霜……” 她微微一笑,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去当铺赎件东西,你别跟着我。”语罢,拢了拢领口,她纤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黑瓦青墙,风卷动着枯黄的落叶,缓缓飘落,将她离去的印记覆盖。 出了店铺,霜兰儿前往城门口当铺。上次龙腾受伤中毒,她将银镜典当,期限将至,不赎回便成了绝当。昨日龙腾给她许多银子,加上之前她攒下的,终于凑够。她去时,天色阴沉,准备回时却下起雨。 风卷着雨,带着初冬的寒意,四处狂虐,无数落叶被风抛向空中,又飞旋着落地。 霜兰儿被困在当铺门前屋檐下,一时走不得。 雨自屋檐纷纷落下又腾起,好似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帘,隔着朦胧雨雾,她瞧见面前一人手执油纸伞缓缓朝她走来。她的心猛地揪紧,跳得杂乱无章。 伞沿微抬,来人是龙腾。 他将她拉至伞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在他们头顶奏起一首急促的乐曲。雨声噪杂,他提高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知天阴,也不带把伞,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霜兰儿尚未开口,龙腾眼尖瞧见她手中银镜,侧身想去拿,“是什么宝贝,当都当了,你还去赎回来,拿给我瞧瞧。” 霜兰儿将银镜往袖中深处藏,躲过他伸来的手,“没什么。” 龙腾不依,笑得无赖,“小气,给我瞧瞧是什么宝贝嘛。藏着掖着,肯定是你心爱的东西。” 他抢得太快,她执意不肯拿出来。你来我往争夺中,她手一滑,银镜自袖中掉落。 “当”一声清脆响起,银镜掉在青石子小路上的水塘中,激起一片晶莹。 “龙腾,你是不是故意的?!”霜兰儿生气了,脸色绯红,胸口剧烈起伏。 她连忙捡起银镜,可拿起的那一刻,她沉默了,心中竟不知是何感觉。雪亮的镜面,镜中之人脸色苍白,一道裂痕贯穿镜面,将她清丽的容颜劈成两半。本是稀世珍宝,此刻无论怎么照,都照不出一张完整的面容。 龙腾望着摔裂的银镜,语调怪怪的,“哦,这是他送给你的吧。难怪你当个宝。好啦,别难过了,这样的镜子我有好多呢,没什么稀奇的。你要喜欢,我让风延雪从上阳城给你捎过来。怎样,你想要两个?还是五个?别说五个,十个都没问题啦。”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脸色,其实他早就瞧见是什么,他是故意摔坏的。 霜兰儿轻叹一声,罢了,本来她想着也许有一日能还给龙霄霆,眼下看来是不用了。似想起什么,她突然问:“不对啊,我明明记得买时,风延雪说银镜是西域罕见之物,只此一面,你哪来十面银镜?” 龙腾见她不再生气,笑声如同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坑龙霄霆呢。卖给他的东西,你只要说仅此一件,他保管不问价钱,毫不犹豫买下来。做生意嘛,就要宰他这样的冤大头,谁教他有钱,不宰白不宰,呵呵。” 霜兰儿脸黑了黑,唇角轻轻抽搐几下,这人,看不出来还是个奸商。 “走吧。该回去了。”龙腾将她笼至伞下,细心地不让雨水淋到她。 霜兰儿颔首,没有拒绝他亲密的动作,不知缘何,镜子裂开,她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终归,一切都过去了。 龙腾格外高兴,拥着她的肩,“我们去买衣裳,好不好?我早就看中一件水貂披肩,等你去试。” 雨虽在下,霜兰儿心情却突然好起来,轻轻道:“嗯。” 龙腾更喜,“那一道去天香楼用膳?” 霜兰儿还是点头。 龙腾几乎雀跃,哪知此时路上行人突然骚动,他神情顿生凛然,顺着骚动的方向望去,不远处街市尽头,一人纵马飞奔而来。 那人似十万火急,马蹄践踏过去,水花飞溅半人高。 雨更大,水雾弥漫整个洪州城,黑瓦青墙,都似笼罩在飘渺的云烟中,美得不真实。 近了,更近了。 马上飞身下来一人,黑衣罩身,面色凝重,似有紧迫感层层迫来。霜兰儿认得,这是一直跟随龙腾的玄夜。 当即龙腾脸色沉了沉。 玄夜拱手行礼,第一句话便是:“太子殿下薨。” 霜兰儿一惊,天!上阳城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担忧地望向龙腾。只见他沉默滞立,神情像是浩瀚的海,无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什么,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 “殿下。”玄夜轻唤一声。 龙腾微眯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玄夜答:“两日前,明日通知各州府的讣告才能抵达。皇帝并未赦免你,所以没派人通知你。我知道消息已晚,连夜兼程赶来。” 龙腾深深吸气,“还有别的消息吗?我让你盯着的事?” 玄夜眼神微闪,望向霜兰儿的眸中竟带着同情。 当即,霜兰儿心中如有大锤击落,心狂猛乱跳起来,许愿灯付之一炬的场景仿佛重现眼前,烈焰浓烟迷住她的眼。她屏住呼吸,经历这么多变故,她以为无论多糟的结局,她都能挺住,可听完时,她只觉眼黑一黑,天地都在旋转。 “太子薨逝当晚竟牵出昔年太子妃之死的内中隐情,霜连成曾参与杀害太子妃。” 龙腾一惊,“怎么处置?” “霜连成亲口承认,皇帝悲恸又逢震怒,口谕‘诛九族’。” 三个字似三把利剑狠狠插入心间,霜兰儿再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第七章 劫刑场 十一月中,上阳城郊,细雪纷飞。 夜色深沉,呼卷的风雪中,一辆马车骤然停在上阳城郊的“聚来客栈”门前。 秋庭澜早就侯在客栈门口,见马车抵达,一步上前,撩开车帘低声道:“快些,房间已准备好。” 亥时末,四下里静寂无声。 龙腾略略俯身,从车中抱出一人,低头望向熟睡的面容,眸中闪过痛色,他飞快地进入客栈中。 入了厢房,秋庭澜四顾无人,将门关上。他瞧一眼龙腾怀中昏睡的霜兰儿,担忧道:“她怎么了?” 龙腾叹息一声,“她情绪不稳定。我担心她受不了这么大打击,一路给她喂迷药。我想,即便行刑,她定想见家人最后一面。” 秋庭澜颔首,顿一顿,担忧道:“少筠,太子薨逝。如今上阳城中戒严,龙霄霆派人把守八处城门,严密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你应该懂,龙霄霆不想让你回上阳城。少筠,眼下该怎么办?” 龙腾低头想了想,“总会有办法,你先去打盆热水,再弄点吃的。她醒来肯定饿了,还有,她在发烧,给她熬一碗退烧药来。” 秋庭澜颔首,“好。” 霜兰儿好似陷入没有尽头的噩梦,偶有短暂的清醒,却不能动弹。她知道自己为何会陷入昏迷,那是龙腾给她喂下迷药,昏迷的确能令她短暂忘却痛苦,可亦会让她更害怕醒来,她真的好怕,好怕一觉醒来,爹爹已丧命,茫茫天地,从此只有她一人。她的胸口好痛,好似心被剜得干干净净。 梦终会醒来,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瞧见床边一人正背对着她,披着白色狐裘,背脊挺直,宛如青松。 听到动静,龙腾立即转身,手中递上一杯热茶,关切道:“霜霜,你醒啦。喝些水吗?” 霜兰儿轻轻挥开龙腾递过来的茶盏,环顾陌生的厢房,喉间发出涩哑的声音,“这是哪里?” 龙腾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有些烫,道:“已到上阳城郊。霜霜,连日奔波,我们先在这休憩一会儿,好不好?” 霜兰儿猛地坐起,两颗泪珠滚落,“不,我要回家——” 龙腾凝望着霜兰儿,她哭泣的样子好似雨中荷花盛开,凄美之意直刺入他的心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低沉:“城防太严,庭澜已经去想办法了,霜霜——”他的话突然止住,原是面前的她骤然疼得直抽搐。 霜兰儿伏在床边,剧疼似铁环一层层陷进她的骨骼,环环收紧。 龙腾抱紧了霜兰儿,感受着她的颤抖,不明所以,焦切问道:“怎么了?霜霜,你怎么了?” 霜兰儿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痛得锥心蚀骨,眼前渐渐如蒙白纱。她挣扎着,用力推开他,挣扎着来到床边,猛地推开窗子。 窗外,夜空如墨海一样,除此以外,只有一种颜色。茫茫大地,城郊的景色荒芜苍凉,雪漫天纷飞。风声渐重,如鬼魅欷歔,寒气侵骨,若刀剑相割。 霜兰儿苦笑一声,神情怆然,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原来是——又下雪了——”她柔软的身子紧挨着窗沿一点点滑落,痛得不能自己。原来又下雪了,雪貂之毒发作了,也许今年会比去年更痛…… 龙腾黛眉蹙起,将窗户关好,并将霜兰儿抱回床上,“霜霜,你要不要紧,你会医术,需要什么药你跟我说。” 霜兰儿轻轻摇头,眸中只余凄然,“无药可医,忍忍便好。” “霜霜……”龙腾薄唇微动,颀长的身躯颤抖,长睫扇动,眼中凝着一抹忧伤。隔半响后,他才道:“对不起,令尊的事没能帮上你。” 霜兰儿身子更痛,一时无力说什么。 敲门声响起,来人并未等人开门,而是直接进来。 秋庭澜眉间尚覆着薄雪,解开黑裘披风,自怀中取出几个热包子递给龙腾,道:“半夜三更,只有这个了。”见霜兰儿醒转,他俊颜一滞,竟不知说些什么。霜兰儿在瑞王府的遭遇,他多少知道些,如此多灾难,七尺男儿未必能顶住,何况她一名弱女子。 龙腾将包子送至霜兰儿唇边,劝道:“多少吃一点,天亮我们就进城。” 秋庭澜疑惑道:“霜兰儿乔装下也许能蒙混过关,少筠你要如何进城?龙霄霆的手下可不是吃素的,人手有张图,防得就是你。” 龙腾笑笑,“我已想到办法。” 秋庭澜又道:“皇帝口谕,诛九族,霜兰儿亦在其内,贸然回去岂不是送死?霜连成定于明日斩首,奇怪的是,朝廷并未去抓霜兰儿,难道是龙霄霆有意挡下了?” 龙腾摇摇头,“都不是。当日龙霄霆强纳霜兰儿为妾,彼时霜连成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为防万一,当时端贵妃就将霜兰儿销户,伪造新的身份。” “我姑姑?”秋庭澜微惊。 “嗯。未雨绸缪,秋家素来擅长。”龙腾答。 “万一姑姑……”秋庭澜面露担心。 龙腾明白秋庭澜的意思,淡笑道,“秋端茗不敢拆穿霜兰儿身份,否则当年她伪造身份一事亦是欺君。”顿一顿,他声音骤冷,“我父王果真病死?我娘呢?只怕也共赴黄泉了。” 秋庭澜叹一声,“我不瞒你,柳良娣听闻太子薨逝,自知难逃一劫,第二日在狱中自尽了。” 龙腾声音冷静得几乎不是自己的,“我早料到了。”忽觉臂上一紧,低头去看,原是霜兰儿正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似能将他烫穿。他轻轻按住她的手,“逝者已逝,还活着的人,我们当尽力争取。我要面见皇爷爷,无论如何请皇爷爷给我一个期限,案中有案,若有隐情我必能查个水落石出。”转眸,他问秋庭澜,“我父王暴毙,缘何牵出霜连成参与谋害太子妃一事?实在诡异。” 秋庭澜道:“说来也巧。太子薨逝,东宫乱作一团,一名宫女不小心打翻西域进贡的掐丝凝翠双耳瓶,哪知瓶中另有机关。竟寻出奇毒——火寒毒。而配制此毒之人,正是霜连成。” 火寒毒! 霜兰儿眉头紧蹙。 秋庭澜接过话道:“的确。当年太子平庸,年少的龙霄霆颇得皇帝赏识。太子忧心地位不保,处心积虑想要抓住龙霄霆的把柄。正巧出了家姐秋佩吟与龙霄霆的事,太子秘密地将家姐与龙霄霆关在别院,本想让他们两人写下口供,再将宫闱丑闻公布于众,令龙霄霆永不能翻身,哪知关了一月都无果。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他们。那一日我带卫队杀入别院,我先去救龙霄霆。舍妹秋可吟则去救家姐秋佩吟,舍妹赶至时已晚,太子的人已将火寒毒灌入家姐喉中,舍妹去抢,只是手上沾染一点火寒毒,从此落了一身病。” 霜兰儿深吸一口气道:“原来秋可吟是中了火寒毒,难怪需要至阴之物作药引。 似想起痛苦往事,秋庭澜叹息道,“火寒毒药性极烈,家姐痛得浑身抽搐,用尽最后力气,咬破十指在地上写下血书,承认自己寂寞勾引龙霄霆,一切皆与龙霄霆无关。皇帝赶到时,家姐已断气。事至此,皇帝只得作罢,不再深究。可恨的是,火寒毒在脉息中找不到丝毫痕迹,无法证明太子下毒。想不到这么多年后……竟还能找到火寒毒……放置火寒毒的瓶子十分别致,顺藤摸瓜查到霜连成……” 秋庭澜语至此,望一望霜兰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许你爹亦是受人逼迫。” “真是我爹配制此药?”霜兰儿面容一点点惨白,心底突然绝望,颤声道:“也许真是爹爹配置的,很可能当时爹爹就用了我的血作毒引,也难怪只有我的血能作药引……” 龙腾见霜兰儿神色怆然,轻拍她的肩,柔声宽慰:“一朝为官,便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你爹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卷入皇室争斗,他以为获罪被贬便能全身而退,哪知这戏至今才落幕。”说罢,他摇头叹气,“这一切,我早厌倦。” 秋庭澜亦是感慨:“可惜龙霄霆泥足深陷,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这二品封疆大吏我是不愿当的。将来龙霄霆为帝,我必定辞去官职。届时——”他突然微笑,“少筠,届时你西域那边的生意我帮你去压阵,如何?” 龙腾口吻极浅淡,“庭澜,那些都是后话。当初我父王迫害秋佩吟,故意将我支开。若我在,绝不会发生后面种种。庭澜,这么些年,难为你一直拿我当朋友。” 秋庭澜静默片刻,“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其实我爹手段何尝不毒辣,人一辈子争权争名争利,到头来不知为了什么,终究也是鬓发半白。”他叹一声,“少筠,我爹明知将家姐嫁给太子,终有一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却执意为之。为何不说我爹才是杀害家姐的真凶。” “庭澜,你有没想过?”龙腾声音忽然沉重,“秋佩吟死前写下血书,究竟是保龙霄霆还是保秋家?会不会她临死之前,有人对她说过什么?” 秋庭澜起身,将木窗支起,透过缝隙望向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究竟真相如何?也许他是害怕知晓,不如将对家人最美好的记忆珍藏心底。 龙腾薄唇微张,没再说什么。 秋庭澜怔怔望着飞雪,东方渐渐露出浅白,他轻轻道:“天亮了,我们准备出发。少筠,你有何办法入城?” 龙腾向秋庭澜招手,附在他耳边言语几句。 秋庭澜抬眸,眼底皆是惊讶,“少筠,你真决定这样?” 龙腾推了推他,“少废话!照我说的去做!” 秋庭澜嘴角直抽搐,出去片刻,很快返回。 霜兰儿没想到龙腾混进上阳城的办法竟是——他自己扮作女装! 此刻龙腾正坐在梳妆台前,霜兰儿将他如缎乌发挽成芙蓉髻,簪上金钗步摇。龙腾本就生得美艳,装点后竟是面如芙蓉、千娇百媚。 秋庭澜不知从哪给龙腾弄来一套色粉色冬衫,衣裙摆幅宽敞,衣带飘垂如蝶翼。 龙腾换好后,问道:“怎样?像不像?” 秋庭澜实在憋不住,终于笑出声,“真是人间绝色。少筠,你真是枉做男子,下世一定要投胎为女子,到时我定娶你回家。” 龙腾狠狠瞪了秋庭澜一眼,转眸望向一脸惊艳呆愣的霜兰儿,没好气道:“干嘛,没见过美女啊!真是的,少见多怪。” 霜兰儿怔了好半响,若平时她定会好好取笑他。龙腾扮作女装实在太惊艳,她身为女子自叹不如,真是比得百花皆羞煞。可惜她心情沉重,催促道:“城门快开了,我们赶紧走。” 秋庭澜道:“马车已准备好,你们扮作姐妹,霜兰儿你身染重病躺在马车中,你们入城投奔亲戚。若是详细问你们投奔哪家亲戚,便回答东五街庄户的杂货店。” 霜兰儿一一记在心中。 一切安置妥当,霜兰儿与龙腾一同来到上阳城南门,尚冬门。 彼时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整个上阳城笼罩在一片白色迷蒙中。 天气骤冷,百姓们穿着厚重的棉衣,等在城门口,时不时搓着冰冷的手。随着“嘎”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露出一线繁华的天地。 两队黑衣卫队自城中跑出来,分立城门两旁。他们个个身着黑色金袍,脚着鹿皮翻边靴,腰系蟒纹带,手执明晃晃的长枪。 马车中,龙腾悄悄凑至霜兰儿耳边,“这些都是龙霄霆麾下亲卫,看来他不惜动用全部亲卫戒严。等下你什么都别说,待在马车里,一切听我安排。” 霜兰儿点点头。 此时为首黑衣侍卫突然提高声音:“大家注意,眼神放亮点。我们目标是一男一女。画像各位早就看过,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黑衣侍卫们应道,声音洪亮仿佛能穿透阴霾的天色。 霜兰儿心一沉,看来龙霄霆早料到她会与龙腾一同回来。龙腾乔装过,她只将面容画得惨白,不知能不能混过去。 心中坎坷,此时轮到他们进城。 龙腾步下车,将秋庭澜刚才弄来的身份文牒递上。 此时,马蹄疾响,一大队官兵疾驰而来。看装扮像是皇家侍卫,为首之人,竟是瑞王府统领奉天。隔着马车布帘瞧去,霜兰儿心头猛跳,龙腾闪身至一边,漫天雪花飞扬,奉天只略略望了龙腾一眼,擦身而过。 霜兰儿心中一松,好在奉天没认出来。 城门前,恢复平静。 为首的黑衣侍卫将身份文牒还给龙腾,看到龙腾绝美容颜时愣了愣,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方问:“车中何人,为何不下马车?” 龙腾将声音装作细声细气:“这是舍妹,身染疾病,害怕惊扰官爷没敢让她下马车。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东五街庄户的杂货店。官爷要是不放心,就亲自进去瞧一瞧。” 黑衣侍卫朝马车里张望了眼,只见一名女子容颜苍白如纸,长发散乱遮去大半容颜,全身都在抽搐,状似十分痛苦。黑衣侍卫面露厌色,摆手道:“罢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龙腾不露声色,牵着马车缓缓向前,眼看就要通过关卡,成功在望,他面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站住!”就在这时,猛听得那黑衣侍卫一声大喝,龙腾停住脚步,手悄悄按上腰间匕首,他徐徐转身,一笑明艳,“不知官爷还有何事?” 那笑好似雪中乍然绽放一支红梅,黑衣侍卫愣了半响,盯着龙腾一直瞧,龙腾面上装出羞怯之色,神情却多了分警惕。 黑衣侍卫看着龙腾,突然露出笑容,伸手自龙腾面颊刮过,轻声道:“姑娘,你成家没?父母又在何处?” 龙腾顿时明白黑衣侍卫的用意。感情是——看上他了!竟当众调戏他!他忍住汹涌泛滥的愤怒,刚要发话。 不想有清冷的声音将话接过,“官爷,这是贱妾,我接晚一步。抱歉抱歉,给官爷添麻烦了。”说着,来人将一锭银子放入黑衣侍卫手中。 黑衣侍卫虽不得美人,却得了银子,脸色稍稍缓和,“呦,是风老板啊!听闻风老板生意做的大,却一直未娶,原来家中有一房娇妾,真是有福之人。”说罢,他尚有不甘,略带猥亵的眼神扫过龙腾美艳的脸庞,目光灼热似要将龙腾扒光一般。 龙腾眸中怒意更甚,风延雪赶紧将龙腾拉离,顺手牵着马车进入城中。 这一关,有惊无险,总算混过去了。 龙腾转头朝城门望一眼,骂道:“混蛋,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准要他好看。” 风延雪上下打量着龙腾,声音憋着笑意,道:“少筠,谁叫你国色天香。我看啊,醉红楼头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龙腾更恼,恶狠狠瞪了风延雪一眼,“还有你!好你个风延雪,还贱妾!你等着!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风延雪赔笑,忙将话题岔开。他将马车牵至无人处,探身至马车中道,“霜兰儿,令尊如今正在囚车中游街,你想不想见他一面?马车我牵走了,你们步行不会引人注意。” 霜兰儿眸中皆是感激之意,拉着龙腾朝热闹的街市狂奔。刚才在马车中,雪貂之毒再次发作,黑衣侍卫正好瞧见她毒发,全身抽搐。谢天谢地,虽是刺骨的痛,却帮她顺利躲过搜查。 此刻的上阳城,满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龙国一同哀丧,人们只准穿素衣。大街之上,皆是一张张苍白惶恐的面容。太子薨逝,国本动摇,夺位之争,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集市上,一辆囚车缓缓碾过积雪。龙腾与霜兰儿还是去晚了,隔着人山人海,只能瞧见囚车中模糊的苍老背影。 沿途百姓纷纷将手中菜叶、鸡蛋砸向囚车,囚车中人一动不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霜兰儿的手,被龙腾紧紧握在手中。她的指甲狠狠扣入他的掌心,痛楚中他益发清醒。不知缘何,他眼眶微微湿润,竟不敢再看她悲戚隐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如此大,来得如此猛。 雪好似扫尽地面一切多余的东西,所有的棱角,都变得异常圆润。 霜兰儿凝立在风雪中,仿佛身周声音全都远去,眼里只有爹爹苍老的背影,渐渐模糊。自从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再没跟家人团聚过。她日想夜想,她努力争取,可她等来的是娘亲的噩耗,等到的是与爹爹永别。 像有座冰上压下来,将她的心压得支离破碎。当爹爹苍凉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心底最后一扇门陡然关上。踉跄一步,她想冲上前去。龙腾却一臂将她拉住,低柔道:“霜霜,不可。” 霜兰儿死死咬住唇,咬得泛血。雪貂之毒不断发作,痛不欲生,突然她脚下一软,跌入龙腾怀中。 上阳城中,东五街庄户。 秋庭澜独自前来,环顾空荡荡的屋子,见龙腾怔怔望着窗外,疑道:“霜兰儿呢?” 龙腾眸色黯淡,指一指窗外,“她在外边跳舞。” 秋庭澜十分疑惑,顺着龙腾视线朝外望去。 只见,细雪纷飞,霜兰儿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台阶上。 银妆素裹的世界,冰棱凝成水晶柱,昏黄的灯笼火光照在冰棱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尽数落在霜兰儿身上。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来,更多一分清冷。衣袖轻扬,长发逶迤,每一次舞动,轻雪纷纷扬起,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之再次飞扬。 一舞毕罢,她静静立在原地,楚楚之姿,令人心酸。突然,她再度舞起来。 “美,真是美。”秋庭澜看得呆住,由衷赞道。 “她看到囚车的霜连成,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一直跳舞。”龙腾声音中有着难察的更咽,“她说,这支舞名唤‘破月’,她说练好了,全家吃团圆饭时,她要跳给爹娘看。我从未见过她跳舞,以为她只会医术。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胜雪,纯净无暇……” 秋庭澜喉间滚动,即是七尺男儿,心底亦是触动。 龙腾深深吸一口,“她知道明日霜连成行刑,她一滴眼泪都没落下。若她恸哭一场,哪怕哭得死去活来,我都不会像此刻这样担心。庭澜,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尽力一试!” 秋庭澜转眸,神色惊讶,“你打算面圣?” 龙腾轻轻摇头,“来不及,先劫狱!明日若成功,我亲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连成,十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事,无数疑点,我定能串成一条线。只要霜连成不死,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若霜连成死了,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 “劫狱?”秋庭澜闭一闭眸,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转身,龙腾步入屋中,倒了一杯清茶,手中黄纸包轻轻一抖,白色粉末悉数落入翠绿的茶水中,转瞬化为乌有。来到屋外,他轻轻按住霜兰儿尚在舞动的肩,温声道:“霜霜,你跳了很久,一定渴了,喝杯水好不好?” 霜兰儿停下,望着龙腾漂亮如屋檐雨滴飞坠的眸子,轻轻点头。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发作,可身体的痛远不如内心的痛,早就麻木。她接过茶盏,方凑至唇边,她已察觉异样,竟是迷药!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闪过惊愕,她刚想推开手中茶盏。 哪知龙腾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颚,迫她仰头。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霜兰儿只觉胸腔空气渐渐稀薄,意识亦是渐渐模糊,她只用凄怨的眼神望着龙腾,声音微弱,“不要,让我见爹爹最后一面……求你……” 终,她的头轻轻从他的肩胛处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无声无息地停泊着,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雏鸟。 龙腾将霜兰儿打横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觉,乖——” 次日,风急雪紧,积雪没过脚面。 天空似破了个大窟窿,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尖锐的呼啸声在头顶不断地盘旋。 上阳城街市。 “让开,让开!” 两名黑衣锦卫头前开道,大声喝着。一对官兵手执长枪,围着一辆囚车走来。 隐在百姓群中的龙腾忽地生出凛冽之色,他远远望向囚车。待看清压阵之人,金色朝服,飞龙升腾,好似阴天里骤然升起一抹朝日,慑人的气魄如一道屏障逼近。他心头一沉,想不到,今日竟是龙霄霆亲自坐镇。 片刻,刑场之上,龙霄霆端坐主审之位。 风雪肆虐,吹开他鬓边长发,露出若冰霜冻结般的神情。 有人高喊一声,“时辰到!” 龙霄霆目光停在面前签筒上,足足有一刻,一支木签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斩”字“突突”刺着他的眼眸。 底下,霜连成身着囚服跪在刑场上。年纪虽才四十多,可已有半数白发。黑发白发夹杂在一起,在风中簌簌颤抖。他眸中只有看彻生死的淡然,仿佛接下来的极刑,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超脱。 时间过得缓慢。 气氛亦是胶凝。 龙霄霆怔愣良久,手中虽执起木签牌却迟迟没落下。 这样的等待无疑令人窒息,副职监斩官轻轻附在龙霄霆耳畔,“王爷,时辰已到。” 龙霄霆微愣,手一颤,转瞬已掷下。 副职监斩官提高声音:“时辰到,斩!” 侩子手将反插在霜连成背后的木牌拔去,用力将霜连成朝下按,形成屈辱低头下跪的姿势。手中大刀闪耀着森冷的光芒,眼看着划破风雪,将要落下。 此时,银光顿闪,有利刃击中侩子手的手腕,侩子手痛哼一声,手中大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不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巨响。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过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声,而是爆炸声。 人群一下子乱了,四处张望,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不好,太子薨逝,上阳城政变!打起来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官兵在后面乱杀人,血,到处都是血!” 人心本就脆弱,情况混乱,不辨真假,当即围观百姓你争我挤,四散逃去,将刑场镇守的黑衣卫队冲撞得凌乱不堪。 龙霄霆冷眸微眯,他就知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未待他下令,只见刑台上突然爆起一蓬白烟,顿时将他眼前所有景象尽数遮蔽。 待到迷雾随风散去。空空的刑台之上,哪有霜连成的身影? 罡风四起。 龙霄霆慢慢走上刑台,神情冰冷,他的肩头搭着貂绒披风,领口别着赤金领扣,在阴沉的天色中泛出清冷的光泽。 雪花飞舞,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多时,便将刑台彻底覆盖,一切如旧,好似之前的事不曾发生般。 良久又良久。 副职监斩官战战兢兢前来询问:“王爷,该怎么办?” 龙霄霆淡淡道:“皇命不可违,查八处城门有何异动,立即来禀。他们绝不敢逗留上阳城中。一定现在就想办法离开。我要知道他们确切逃去哪个方向再追!” 副职监斩官立即去办,一个时辰后回来禀:“王爷,八处城门均正常,都是普通马车出入,并无异动。” “还有呢?”龙霄霆神情不悦,“去将早晨至今所有出城记录取来。我亲自翻看。” 片刻,副职监斩官依言取来。 龙霄霆仔细翻了翻,突然勾唇一笑,那笑意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淡漠而阴冷,修长的手指指向一处记载,“哪有人这时候出殡,分明不合情理。霜连成肯定躲在出殡的棺材中!背道而驰!好计谋!他们从北边广和门逃走了。”停一停,他薄唇中吐出一字,“追!” 冰冷一个字,融在漫天风雪中,始终散不去…… 第八章 求你别救我 上阳城北边,是绵延的龙脊山脉。翻过龙脊山脉则是茫茫草原,大漠群山,再往北就是北夷国领地。 大雪依旧纷飞,天地煞冷。 夜色深沉,风雪呼卷,两辆马车正在山路上艰难行进。 霜兰儿在颠簸中醒转,费力睁开双眸,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不远处似有一盏小小风灯不停地晃动着,光晕一圈一圈荡漾,直叫她眼前更迷蒙。头好沉重,她挣扎着坐起来,这才想起龙腾给她喂下迷药……撩开马车车帘,又是晚上……那爹爹行刑…… 心底骤然一沉,苦楚四溢,她突然朝外大吼:“停下!这是哪?我要回上阳城,我要去见爹爹最后一面!” 起初无人回答,她似疯狂,身子猛跃向前想去抢夺马车缰绳。 纵马车之人是玄夜,他回道:“霜姑娘莫急,你爹在后面的马车里。殿下和秋将军都安排好了,我现在将你们送出龙脊山脉。” 霜兰儿愣住,“那,龙腾人呢?”她心乱了,爹爹怎会平安无事?龙腾该不会为她去做什么傻事吧。 玄夜答道:“殿下等下便会快马追来。” 爹爹还活着,龙腾等下也会来。霜兰儿心中欣喜,连忙自车窗探头向后望去,见另一辆小型马车紧跟在后,更加雀跃。 此时玄夜却突然低咒,“不好。” 霜兰儿起先疑惑,旋即亦发觉不对劲,屏息凝神能听到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不多时,一脉黑色逼近,分不出有多少人马。 这不是龙腾,更不可能是秋庭澜派来的人,若他们跟来,只会轻身纵马。她越想心越冷,心“砰砰”乱跳,手心里皆是冷汗。 玄夜保持镇定,扬鞭一挥,霜兰儿向后一仰,马车跑得更快。后面一辆马车亦加快速度。 可是黑衣卫队紧紧相逼,踏马阵阵,扬起滔天雪雾。为首之人一身炫目的金色,即便在暗夜中,即便在风雪中,也闪耀着摄人光芒。 夜太黑,霜兰儿看不清来人面容,只隐约见他臂间挽着长弓,自身后抽出一支长箭,射出,长箭若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弯弧,再抽出一支,再射出。 几乎同时,两辆马车皆被射中车轴,“嘎”一声木楞断裂,接着“轰”一声,两辆马车次第倒塌。马儿受惊,挣脱缰绳狂奔,转瞬无影无踪。 霜兰儿在马车倒塌时不甚碰伤额角,汩汩滑落,一直淌至颈中。她顾不上痛,从马车中钻出,向后面马车奔去。 “爹爹,爹爹。”她焦急唤着,将骨瘦如柴的霜连成从马车中拽出,却见霜连成双目紧阖,呼吸羸弱,显然因撞击晕了过去。她连忙从袖口取出金针,飞快施针。 针起针落,霜连成终于醒来,见到霜兰儿,眸中起先溢出惊喜,再是痛惜,转瞬似历经沧海桑田,无限话语只凝成一句,“兰儿,你何苦救我。” 霜兰儿低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爹爹,你什么都别说,我们赶紧走吧。” 玄夜神色焦急道:“不好,追兵来了。赶紧去树林中躲——” 语未毕,马蹄扬起的滚滚雪雾扑来,黑衣卫队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最后一骑疾驰而来,金袍于漫天飞雪中熠熠生辉,是龙霄霆。 四周皆是明晃晃的刀刃之光。 龙霄霆停在那里。身姿昂长挺立,双手垂在身侧,一地霜雪反射出闪灼的银光,尽数耀在他身上。夜色,飞雪,深山,松树和他组成一幅绝美的画。他朝霜兰儿望去,眸光似一柄寒剑。 霜兰儿浑身一颤,似有冷意刺入骨髓中,激得她汗毛倒竖。 龙霄霆终于开口,“霜兰儿,劫刑场是死罪,你承担不了的,还会连累秋庭澜。父皇得知震怒,亲谕就地正法,本王领命朝廷,不能徇私,你给我让开!” 他的话似一盆冷水浇在头顶,霜兰儿眸中溢满痛楚,乞求道:“王爷,看在我们曾经……放过我爹爹吧。” 龙霄霆摇一摇头,神色与暗夜一般冷。 霜兰儿突然起身,转瞬冲至龙霄霆马下,奔跑中发髻一下子散开,像是浓墨洒向素白宣纸,美得朦胧。 黑衣侍卫立即警觉,长枪皆指向霜兰儿,气势咄咄逼人。龙霄霆缓缓抬手,神情戒备的侍卫这才放下手中长枪。 雪悄无声息下着,天地只余静谧。 霜兰儿脚下,是积雪松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她缓缓跪地,仰头,凝望着此刻高高在上的龙霄霆,他那样远、那样冷,伸手也无法触及。心中酸涩翻涌,当真没有动过心?当真没有思念过他?忆情思人,长夜难眠,夜半梦醒,泪湿枕巾。是难忘,还是不想忘? 不知何时起,她总静静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那情景好似他偶尔抬眸望一望她,轻轻一笑,他的笑柔如清波,令她心头荡漾。中毒已深,想解毒,她却不知解药在何方。 此刻,龙霄霆亦是望着她。 雪夜阴沉,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唯有漫天细雪飘飞,缓缓落在她身上,她神情凄迷,似空谷幽兰,又似静夜荷花绽放。 天太冷,霜兰儿声音冻得发颤,“霄霆,毕竟我爹也是君泽外父,血浓于水……” 龙霄霆侧过脸,看不清面上表情,“那一夜我已说过,划线为界。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你已给我答案。” 霜兰儿眸中泪光闪烁,字字仿佛心在泣血,“霄霆,求你了。你要怎样都行,我跟你回去……” 龙霄霆身躯微微一颤,并没回答她,片刻后,默默道:“你知道佩吟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他们又是怎样对待她的?就在我面前……”似不能继续,他的声音更咽。伸手接住一片飞雪,他的语气轻盈忧伤,“火寒毒,一时令人在烈焰中焚烧,一时令人在寒冰中冻结,火与冰交替,痛不欲生。可她忍着疼,咬破每一个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她手指颤抖得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她的身下,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一点点流到我身边,叫我如何能忘!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忘?!”说罢,他静静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 霜兰儿愣住,眼里渐渐绝望。 良久,薄唇轻启,他终开口:“我发誓,让她受此苦痛的人,日后皆要百倍偿还!霜连成罪大恶极,助纣为虐,我怎能放过他!霜兰儿,你如今身份是泸州洛川知县之女,与霜家没有半点关联。本王念你曾经……此事与劫刑场一事只当作不知。你亲口问问你父亲有没有做过!我不会冤了他!” 霜连成瘫坐地上,嘶哑着声音开口,“兰儿,该来的总要来,想躲也躲不过。火寒毒的确是我配制,用了你的血作毒引,才有后来种种。你让我伏法吧,我是罪有应得。”苦海中沉浮二十多年,错也好,对也好,他实在太累了,此刻只想解脱。 听到爹爹亲口承认,霜兰儿脸色瞬间如残荷凋零,拼命摇头,“不,爹爹,一定有隐情,你告诉我!告诉我!” 霜连成望着龙霄霆,只是淡淡道:“瑞王,昔年太子妃若不是身中火寒毒,皇帝已赶至,她用不着死……你杀了我吧。” “不,不要……”霜兰儿挣扎着起身,自马下紧紧拽住龙霄霆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抹希望。 然,挣扎时,一抹银亮的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龙霄霆手中长鞭轻扬,东西尚未落地已被长鞭卷起,他握在手中细瞧,是银镜!曾经他送她的银镜,曾几何时,一道裂痕横亘其上,从头至尾,森冷骇人。五指收拢,他瞬间将银镜捏得四分五裂,直至粉碎。展开手掌,碎屑飘落。 冷冷话语随风送来,“除非,破镜能圆!” 龙霄霆一臂将霜兰儿挥远,往事浮现眼前,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整整一个月,他忍受过什么,那样的煎熬,却又等到什么样的结局。他咬唇,“不追究你,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别挑战我的耐心。” 想忘,却不能忘,也不敢忘。 想不恨,他做不到! 他好痛!越痛他越是清醒! 四周侍卫手中火把灼灼闪烁,雪花纷纷而落,天地间皆是沉重。 搭弦,展臂,手抱满月,背挺青山,满上弓箭。 那一刻,霜兰儿被龙霄霆推到在地,身子处处都疼,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忽然她自地上爬起,本能地狂奔出去,冲上前紧紧抱住霜连成,用自己后背作遮挡。即便真是爹爹所为,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爹爹死去。如果最后一个亲人都离她而去,她不知,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又为了什么。 霜连成推不开霜兰儿,叹道:“兰儿,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千万别做傻事。” 静夜里,飞雪落在霜兰儿脸颊上,化作点点泪水滑落。她死死抱住霜连成,她看不到龙霄霆,背身大声喊:“王爷,要杀你将我一同杀了。” 龙霄霆冷眉蹙起。他缓缓闭眸,逼迫自己不去看眼前景象。长长的睫毛关阖,凝成无情的弧度,飞雪飘落眉间,他声音中皆是沉重与坚定,“霜兰儿,皇命在身,血海深仇。我数到十射箭,你晓得我的脾气,自己闪开!” “一,二,三……” 她没有动。 他神情异常平静,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四,五,六……” 她依旧不动。 “八,九,十!” “不!不要!”嘶吼声刺破长空。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那样急,片刻不容缓。 龙霄霆手中一颤,已松开弓弦。银箭好似一把夺命的利刃,带着残忍又美丽的光弧,穿过重重飞雪,直直射出去。 “唔——”霜兰儿痛呼一声。 锋刃缓缓透刺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裂锦。转瞬,箭从她背后刺入,刺穿,再刺入霜连成左胸口,那是心口位置。 一箭射穿两人。 大蓬鲜血从霜连成口中喷涌而出,他重重倒在霜兰儿肩上。 霜兰儿手颤抖得不能自已,搭上爹爹脉搏……已停止跳动……那一刻,她的心“咯嘣”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裂开,心底最后的希望被龙霄霆踩得粉碎,踩成粉末,与漫天飞雪一同挥洒,再也回不来。 她的后背被利箭刺穿,这样的痛,她早感受不到,后背湿透了,不知是被汗水浸透,还是被血水浸透。 “不要!”龙腾赶来时已太晚,他冲上前,纵身夺下一把长刀,将利箭自霜兰儿与霜连成中间劈断。 霜连成向后倒去,再无生息,鲜血将积雪染得通红,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着一团烈火。 霜兰儿神情绝望,渐渐死寂,身体如寒冬被风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倒在龙腾温暖的怀中。她费力地抬头,望向龙腾。 东方天际,已有一抹灰白。他面容绝美,此刻却浸满颓败,黛眉本如新月,此刻却凝成痛楚的弧度,本有清辉般光芒的双眸,此刻却比黑夜还要幽暗。 龙腾声音嘶哑,几乎不能辨,“霜霜,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的泪水,突然控制不住地奔腾而下,像止也止不住的山间清泉。 龙腾伸手去擦,却越拭越多,越拭越汹涌。心中酸涩四涌,眼前渐渐模糊,迷蒙中,只见她唇边溢出一缕鲜红,一点一滴,好似一朵朵凄美的红花在他眼前绽放,又似一把锋利的刀在他心头狠狠划过。 雪貂之毒,风寒之热,心底的痛,受的箭伤,太多太多,她再无法承载,她伸出无力的手颤抖着抚上龙腾苍白的面颊。 龙腾骤然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喉间滚动着无声的痛楚。 霜兰儿拼力绽出雾样美丽的笑容,“少筠,你是不是喜欢我?” 龙腾点点头。 喜欢她吗?自然是喜欢的。究竟何时开始喜欢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在上阳城中牢里?她在他面前毫不犹豫撕开衣襟,对贞洁不屑一顾,只为伸冤。那时她的眼神,写明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是那时候喜欢上她的?也许更早。 上阳城集市中,笔直的道路,只立了她一人,素白衣衫,墨发垂在腰间,她没有穿鞋,双足满是鲜血与伤痕,她赤足一步步走过刀桥,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的颜色,如闪电耀入他的眼。是那时候?会不会更早? 还是某个夜晚的初遇,她明明害怕,手直颤却强作镇定,打劫他。会不会,那时候她就将他的衣裳,他出城的令牌,连同他的心一并劫去? 明明知道她心中有着别人。 那一夜,温水湖中,他曾对她说:“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可突然他又改口,“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是因为害怕她拒绝,才仓惶改口?是吗? 想他龙腾,游戏人间,百花丛中过,从不留分毫情感,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正因为爱,所以不敢说出来? 正因为爱,所以反倒退却了? 他点点头,又再次郑重点点头,一丝更咽爬上喉间。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能说?还有什么可矜持?还有什么不能承认?本想等她慢慢爱上他,可如今,心慌意乱的感觉将他彻底覆没,不知所措。 雪止,天晴。 金色晨阳洒落,却照得霜兰儿容颜惨白如雪花。 她张了张口,龙腾将她搂得更紧,“霜霜,你想说什么?” 霜兰儿无力地靠着龙腾,眼前一片模糊,渐渐瞧不清他英俊的容脸,似有幽暗的火光点点跳动,好似冥界鬼火。她仿佛瞧见爹娘的笑脸,就在眼前。她实在太累,不知要靠什么坚持下去。生活岁月于她,只是千刀万剐的割裂与破碎,再无一点完整的记忆。活下去,只是煎熬。喉间艰难地发出一丝低低的声音。 龙腾紧紧贴着她的脸,听着她细微到极致的声音,清晰说着: “少筠,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那一刻,龙腾再忍不住心底悲恸,颊边清泪缓缓滑落。于此同时,霜兰儿无声无息地昏睡在他怀中。她的意思,他再不明白不过,她不想活下去,也活不下去了。突然,他紧紧拥着她,仰天长啸,啸声中饱含悲愤,如狂风卷过原野,如风雨交加,雷电齐鸣。 心如有千万把利刃同时绞割,他更咽着,目光瞬间转为凌厉,对着沉睡的她大吼:“不,你还有孩子,你还有亲人。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 “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他喊了几遍,她却一味沉睡,恬静安然。他起身,冷冷望向龙霄霆。晨阳绚烂,金光刺目。他触到一双隐忍剧痛不亚于他的双眸。 龙霄霆早就下马,怔怔立在风中,失魂落魄。他肩上残留的飘雪,终在晨阳照射下缓缓化去,像是凝成无数泪斑在他身上,凄美到了极致。 龙腾一步冲至龙霄霆面前。 四目对视,彼此皆看不到对方内心深处。 有片刻沉默,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有如暴风过后的大海,起伏喘息。 龙腾笑得悲凉,“你我同岁,我敬你长我一辈。龙霄霆!我知你从小到大受了不少苦,你娘尚是美人时,被皇后压着,你活在狭缝中。我父王处处防你,压制你,迫害你。再后来……太子妃的事,我知你一路走来不容易,若没有仇恨,你活不下去。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死有余辜,人在外,欠的债总要还。我并不恨你。我从没想过和你争皇位,只要你要,整个江山都是你的!” 顿一顿,他伸出一指,指向龙霄霆,一字一句,“但是现在,我与你不再是亲戚,你我是死敌!只要我龙腾活着一天,你别想当皇帝!” 转眸,龙腾望一眼早被黑衣侍卫制服的玄夜,递去狠戾的眼神。当即,黑衣侍卫只得松开玄夜。他转身,抱起昏迷的霜兰儿,飞身上马,扬鞭一挥。 “玄夜,我们走!” 龙霄霆全身麻木,龙腾的话绕在耳边,他也不知自己有没听进去。他以为……她会躲开……他以为……她了解他的脾气……不,是她刚烈的性子,他应该懂……他动了动,脚下步子却是虚浮的,像踩在棉花上,始终无法着力。他低低念了一句,“佩吟,我替你报了仇。” 今年第一场初雪,终于停了。朝阳升起,燃烧着半边天。 举目望去,彩色祥云轻轻托起群山峻岭。虚浮的红霞中,一切都似在飘荡、飞翔。 龙霄霆低喃着,微不可闻,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了仇。” 一张俊颜,在金光照耀下变得雪白无人色,他重复着: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佩吟,我替你报了仇。” “我没有爱上她,我不会后悔。” “我没有爱上她。” 骗自己吗?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深渊。突然他嘶号一声,跪在雪地里,头狠狠撞上粗壮的树干,却感觉不到疼。再撞,还是感觉不到疼。再撞,木屑被撞得四处飞扬,刺入他焦灼苦痛的双眸中,他还是感觉不到…… 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昨夜落在发间融化的雪水,眼前渐渐模糊,额角一点一滴淌下鲜血。 艳阳当空,山间雪地。 只余他一身潇潇跪倒在树前,山风将低低私语字字送来。 “我没有爱上她……” 良久又良久。 奉天赶至时,已是傍晚,见龙霄霆一直跪坐在雪地中,怔怔望着漫山遍野积雪,连忙上前将龙霄霆扶起,着急道:“王爷,万万不能一直望着雪地,会得雪盲症。” 龙霄霆神情迷茫,转眸的瞬间,却看不见来人,眼前一片漆黑。他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九章 沙漠成婚 上阳城,瑞王府。 醉园中梅花全开了,风吹过,落花轻扬如雾,美得迷离。 龙霄霆立在日色下,清风掠起他淡金色朝服衣角翩翩飞扬。他轻轻掸去肩上落花,依旧默立,景色绚丽,只显得他更静默。俊颜依旧清冷,只是一双眼眸被白纱包裹着。 秋可吟缓缓走来,走至龙霄霆身后,眸中皆是痛楚,轻轻道:“霄霆,已经五日,你的眼盲症该好了,回房让沈太医替你拆纱布好不好。你都在这站了大半日……”自从这次霄霆回来,日日都在霜兰儿曾住过的醉园凝立。 沈沐雨跟在秋可吟身后,手中端着红漆盘子,盘中放着一把剪子,以及药膏。 龙霄霆默然片刻,终开口,“不用回房,就在这里拆。”若能看见,他只想瞧兰儿曾住过的地方。 秋可吟劝阻道:“霄霆,屋外冬阳刺目,会再次灼伤眼睛的。” 龙霄霆立着不动。 秋可吟无奈,只挥挥手。沈沐雨立即会意,上前用银剪子替龙霄霆将纱布拆下。 秋可吟紧张地握起五指,小心翼翼地问龙霄霆,“怎样,你睁开眼试试,能不能看见?” 龙霄霆缓缓睁开眼睛。 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里面倒映着美丽的天光云影。可惜他的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的神情始终漠然,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轻轻摇头算是回答秋可吟。 秋可吟心一沉,忍不住落泪,质问道:“沈太医,怎会这样?雪盲症而已,五天了为何还是看不见?” 沈沐雨叹息一声,“微臣此前就担心。王爷暂时失明,并非雪盲症这般简单。王爷眼中似被飞溅的木屑刺伤,碍于雪盲症不能分辨。如今五日过去,王爷尚不能视物,只怕失明是木屑刺伤所致。” 秋可吟听罢,背脊发凉,颤声道,“那要怎么办?他会不会……你医术这么好,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沈沐雨轻轻摇头,“微臣才疏学浅,已是江郎才尽。不过微臣认为王爷只是暂时失明,假以时日,寻到高人,也许能治好。” 秋可吟向后跌一步,“假以时日,那要多久?”她并非介意,只是担心双目失明会影响霄霆的前途。 沈沐雨拱手欠身,“王妃,恕微臣直言,若是……”他欲言又止。 龙霄霆淡淡接口,“若是什么?但说无妨。” 沈沐雨微微抬眸,望向湛蓝深远的天际,白云浮过,像是故人的身影。他的声音极轻,“若是兰夫人还在,她比微臣更善奇门左道,用药独特,或许能……” “住口!别说了!”秋可吟情绪突然失控,朝沈沐雨怒吼。 “微臣失言,请王妃赎罪。”沈沐雨垂首,俯身将东西收回盘中,寂寥离去。 兰夫人…… 这一刻,龙霄霆身躯狠狠一颤。其实,黑暗何止笼罩他的眼,亦是笼罩他的心。他一味惘然地站着,阳光透过梅花枝丫落在他身上,落在他额间黑玉上,他像是凝在一幅宁静的水墨画中。 许久。 身后有脚步声急急赶来。 龙霄霆听出来人,神情瞬间凝冻,声音涩哑,“怎样,有消息了?” 奉天低沉的声音传来,“王爷,他们一路往西北。已出秦关,进入大漠,到了北夷国境内,对不起,我们的人没能追上。我们每每追至城镇,都打听到龙腾曾带兰夫人求医……我问遍郎中……都说……” 奉天的话,卡在喉口。 龙霄霆手一颤,太阳穴“突突”猛跳着,头痛欲裂,声音涩哑仿佛不是自己的,“都说什么?” “拖不了几日,让龙腾准备后事。如今他们又进入北夷国的沙漠,只怕……” “哐当”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击碎冬日静谧。湛蓝晴天下,“雷霆令”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可惜,他却是看不见的。俯身,他四处摸索,触到令牌时意外碰触到一双细腻的手。他的心中狠狠一痛,曾经兰儿也是这般将小手放入他掌心,可他知道,这不是兰儿,兰儿再不会回来了,这是秋可吟的手。他猛地将秋可吟甩开。 秋可吟被他挥开,跌倒在地,痛得伏在地上直颤抖。 龙霄霆双眼虽失明,却依旧冷如寒星,令秋可吟望之生畏,他冷冷道:“父皇知晓龙腾劫刑场,虽勃然大怒却只下令将他追回。试问龙腾缘何被逼进入北夷国沙漠?是你还是母妃?” “霄霆。”秋可吟自地上爬起,拽住他的衣摆,泣道:“霄霆,姑姑都是为了你的前途,霜兰儿再留不得。霄霆……” 龙霄霆神情满是厌烦,甩袖离开。走几步,因瞧不见,不慎重重撞上树干,他踉跄后退一步,奉天刚要来扶,他却一臂挥开,跌跌撞撞走远。白云如玉镶嵌,浅金色身影终消失在碧蓝的天色下。 西域,沙漠。 放眼望去,平原与天空几乎没有界限。唯一的分别是,沙漠颜色焦黄,天空却是蔚蓝色的。满眼皆是沙石,唯有一丛丛的骆驼草透出点点绿意。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灼热的热流弥漫着整个沙漠。偶尔有“叮咚”的驼铃声响起,撩动着沙漠死寂的气氛。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白日太阳狠命地照着大地,方圆百里没一点遮蔽,到了晚上却骤冷,冷如冰窖。 龙腾总算在天黑前牵着骆驼,载着昏迷的霜兰儿来到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他曾经一手经营通往西域的商路,西出秦关的路他都走过。若非这样,怎能逃过重重追杀围剿,又怎能进入沙漠彻底逃开。他知道,再不会有追兵。 依玛罕吉小镇外,怪石林立,有的指天戳云,有的似利剑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有的却亭亭玉立。进入小镇,如画般的风景令人惊叹。 满眼皆是翠绿的树,千万朵红花开在树梢,叫不上名字来,衬着绿洲中一汪雾气腾腾的小湖,宛如进入人间仙境。 再美的风景,龙腾却无心去瞧,进入依玛罕吉小镇,他找了间客栈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差店小二去请镇上最有经验的郎中来给霜兰儿看病。 客栈中,龙腾舍不得将霜兰儿放在床榻上,始终抱着她,他的手指与她瘦弱无骨的手指,一根一根交缠相扣。这样的姿势,他听说叫做“同心扣”,十指交握,生死不分离。 “霜霜……” 低唤一声,他将她冰凉的手指凑至唇边,反复亲吻,一根又一根,一遍又一遍。 须臾,小二请来的郎中替霜兰儿把完脉,抬眸瞧见龙腾痴恋的神情,不觉眼眶潮湿,叹息道:“瞧公子服饰,是从祥龙国来的?” 龙腾神情惘然,点点头。 郎中又道:“这位姑娘昏迷好几日了,想必公子定带着她求过医。京中、大城镇的郎中都没办法,我一个沙漠游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恕我直言,你还是替她准备后事吧。” 长叹一声,郎中抹泪离开,连放在案几上的诊金都不曾拿。 房门关上,独留一室冷寂。 龙腾一句话都没说。 准备后事,有多少人这样跟他说过?七个郎中,还是十个?还是更多? 垂首,他的目光温柔似明月清辉,静静望着霜兰儿。终,眼角晶莹闪动,一滴泪水悄无声息渗入怀中她细密的发间,像是为她点缀一支美丽的珠钗。 曾经,洪州窄小的阁楼中,他也这样静静瞧过她的睡颜。 彼时窗子里漏下一缕蓝紫色光芒,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微微的痒,仿佛一直痒到他心底去。他还记得,她的唇像蜜一样,泛着光泽。可此刻她的唇苍白如纸,身子轻飘飘,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他想伸手去抓,却怎也抓不到线的那一头。她的笑容,她的朝气,她的坚强。记忆中仿佛还是昨天,却原来过了这么久。 泪潺潺滑落,他以为他这辈子不可能为女人哭泣,从小看惯娘亲的手段,看着娘亲毫不留情夺去宫女性命,只因那宫女对父王笑了笑。争斗无止无尽,他以为女人都是如此,为了自己私欲,争来夺去,无止无尽。他以为女人只不过是用来填补空虚寂寞的时光。他会对她们微笑,却绝不会为她们哭。只因,他从不认为值得。 那夜,因她,他第一次尝到泪水的滋味,竟是苦涩的。 那夜,她望着他,眸中只有绝望,她对他说,“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 怎可能?他怎可能不救她? 六日,她已经整整昏迷六日。他很想一直这样凝望着她,却突然敛去眸光。他竟连看着她的勇气都没了……他竟这样懦弱,他有多懦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别人又怎会懂。 六天,六个夜晚,他不敢入睡,哪怕再累也只是浅眠,只消一刻他便会惊醒,浑身冷汗,紧张地去瞧她,瞧见她胸口尚在起伏,当摸到她颈间尚有一丝温度,“砰砰”猛跳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他深深害怕着,怕她睡着睡着,就永远睡下去了。眼眶热热的,泪却是冰凉的,一点一滴,落在她苍白的唇间。他轻轻俯身,辗转吻住她冰冷的唇,亦是再一次尝到自己泪水的滋味,咸中有苦,苦中有涩。 沙漠的夜晚,极冷极冷。好在他们住的是土窑,厚厚的泥土挡住彻骨的寒意,唯剩下门窗在冷风中簌簌颤抖,偶尔能听见“咔哒”一声冻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客栈小二敲门入来,将手中东西放下,又将一盆热水搁在地上,道:“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 无人回答。客栈小二疑惑地抬头,只见不远处俊公子怀中依旧紧紧搂着那名姑娘,与先前来到客栈时的样子无甚分别,其情其景,催人泪下,他眼眶一红,问道:“公子,郎中可有开药?要不要我帮你煎药?” 龙腾轻轻摇头,神情无波无澜,好似方才的摇头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药吗?从前日起,就再没郎中给他开过药。 客栈小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咔嗒”,门关上的声音终于令龙腾有所反应。将霜兰儿平放在塌上,他起身将热水端至床头,毛巾满敷热水,轻轻擦拭着她被风沙吹污的小脸,额头,眉,眼,秀挺的鼻梁,柔美的唇线,再是白皙的颈线。 轻轻解开她领口盘扣,他替她脱下外衫。她右胸伤口早结痂,身子并不烫,他知她没有高烧,可持续低烧才是致命的。 热毛巾探入她亵衣内,他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擦干净,他仔细擦拭着她的身子,纤长的藕臂,莹白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擦过。 伸手,他刮了下她娇俏的鼻尖,唇边挤出笑容,“瞧你,在沙漠里奔波两日,弄得这么脏,小脸跟花猫似的。现在这样多干净,瞧着都清爽。” 他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新买的长袄,大红的颜色如同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土窑。他替她穿好,逐一扣上盘扣,轻轻叹气:“瞧你,分明穿鲜艳的衣裳好看嘛,多娇艳水润?整天穿着白色衣裳,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死了相公,日日守寡呢。” 说着,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嘴,“不行不行,这不是咒我自己嘛。霜霜,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穿的那些衣裳早就不时兴了,便宜没好货,你总不听。像你这样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小心将来没人娶你……哎,谁教我们有缘呢,算了算了,我委屈下自己娶你好了。不过呢,我们说好了啊……今后你的衣裳都得我来买,白色衣裳都扔了吧,别咒你相公我,听懂没?还有啊,这种花纹……”他拎了拎手中替她换下的衣裳,不屑地丢在床尾,撇撇嘴道:“这么老土的花样,霜霜你眼光真是太差了,和我比差远了。今后要跟我学着点,不然生意上怎样帮我啊。我可不养闲人,嫁给我是要干活的,而且会很辛苦,我都提前跟你说了啊,今后别说你没听到,我可不饶你。” 穿好衣裳,他又替她换了双新买的羊皮小靴。最后,他将她秀丽的长发用清水擦拭干净,仔细理顺,绑了条金丝带,整齐地放置在她胸前。 他定定望着她安睡的容颜,大红喜服,百年好合的绣花。看得久了,只觉花纹全都浮了起来,在眼前漂移,是那样不真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回神,唇边再度挂上平日痞痞的笑容,“我说呢,像是少了些什么。霜霜你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这么难看的银镯子还去赎回来,换我早扔了。还有,二十五两银子的翡翠簪,本来就是地摊货,你竟然还舍不得。瞧你的寒酸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相公家中落魄,是个穷光蛋呢。这有损我的面子。” 说着,他将自己拇指间翠玉扳指褪下,又翻了翻包裹,半天才翻出来一条红绳,他“呼”了口气,似是抱怨:“你看看我们的东西收拾得多乱,你这个准妻子真是太不尽责了。还不快点醒来,不然我可真生气啦。” 榻上的人,自然是一动不动。 他依旧喃喃自语,红绳穿过扳指,打了个如意结,将红绳套在她脖间,他左瞧瞧、右瞧瞧,赞道:“嗯,总算有件像样的东西了。这里地方偏,咱们又没准备,这扳指就当作我给你的聘礼。”提到聘礼时,他俊颜僵了僵,声音顿了顿,如今她孤身一人,没有家人,他的聘礼也只能给她。 客栈小二送来的东西中有一对红烛,是他特意让客栈小二买的。想要成亲没有喜烛怎行?其他礼节都能免,唯独这个不行。 龙腾将两支喜烛点燃,土窑中益发明亮。他将霜兰儿扶起搂在怀中,浅笑道:“怎样都是嫁,现在你就委屈点。以后我给你补办个热热闹闹的仪式。” 搂紧她,他略略俯身,“一拜天地。” 似想了想,他道:“嗯,二拜高堂就免了吧。反正咱俩现在一样啊。” 接着,他又扶住她,让她坐在自己对面,他的额头略略低下,抵上她冰凉的额头,“霜霜,这样就算夫妻对拜,好不好?” “告诉你啊,我可没那么容易甩的,进了我的门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你要想清楚了哦。喏,你不出声反对就算是同意了啊。” 提高些许声音,他柔声道:“夫妻对拜。礼成!” 清润的声音,在暖融融的屋中四处飘荡。 他轻轻松开手,而她就这般柔弱无骨地倒入他的怀中,无声无息。 他笑得与平常一般无赖,“瞧你,自己投怀送抱,这么猴急,还真不害臊。”脸上虽凝着笑意,心底却泛起一缕哀伤,夹杂着一丝无望。 烛影摇红,似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一分喜气。他的眼神闪动着微蓝的星芒,像流星,转瞬不见。突然,他用力攥紧她的手,在她右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那样用力,直至咬出两道深深的齿痕,紫中带青,青中泛白。 “这样就好了,留个印记。若……生生世世也好找到你。” 他再度搂住她的身子,下颌抵住她柔软的发顶,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滴在她大红色喜服上,转瞬消失。他一直抱着她,不曾松开。 “霜霜,再等等,天就快亮了。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坚持住。” 过了片刻,他终于松开她,将她放置在塌上,小心翼翼地,不愿她受到丝毫磕碰。可他自己起身时却不慎碰到床头盛水的瓷盆,“哐啷”一声,瓷盆掉地,水洒的到处都是。 飞溅的水花,熄灭了其中一盏红烛。 “嗤”一声,一缕细密的黑烟袅袅升空。 龙腾惊愕转身,怔怔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双红烛燃烧至天明,代表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现在独独灭了一盏……会不会是……他突然心慌,突然不知所措。对了,天快亮了,他要去准备东西。他还要去弄些粥喂给霜霜喝。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满地都是瓷盆碎片,万一霜霜突然醒来,万一她突然能动,万一她翻身从床上摔下来,岂不是会被碎片刺伤?想到这,他赶紧蹲下身收拾。 凤眸中盛满空茫,两只手胡乱划着,瓷片破口锋利,扎破他的手指,血汩汩流出来。他举起双手,怔怔瞧着伤口里涌出鲜血,沿着手指流过掌心。他满手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红色,这时才感到恐惧。 锥心刺骨的痛,他全然感受不到,只觉胸口窒闷,仿佛要炸开一样。他蹲在地上,四处摸索,继续捡碎片。可是他的眼前渐渐模糊,看不清东西,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染满鲜血的手在地上胡乱划着。 而此刻,秋庭澜终于打听到龙腾下榻之处,听到屋中有不寻常的动静,他大力将门撞开,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呆了。他猛地上前将龙腾从地上狠狠揪起来,怒道:“少筠,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你知不知沙漠的夜有多黑,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我冒着冻死、迷路的生命危险,赶来依玛罕吉镇,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想死?你就这么想死?!” 龙腾整个人在秋庭澜大力摇晃下,终彻底清醒过来,转眸望着榻上昏睡的霜兰儿,他这时才感到疼。他的手,他的心,他整个人,都痛得撕心裂肺。这世上若没了她,他算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秋庭澜拉着龙腾坐下,飞快地将龙腾手上伤口包扎好。望了望身穿喜服、尚在昏睡的霜兰儿,他心中明白发生了什么,更咽道,“少筠,如今祥龙国你回不去了。你有什么打算?这里荒凉,又没有太医。” 龙腾缓缓道:“我早就听说,依玛罕吉镇再往西,有座朝圣山,山顶住着一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每年秋天,信徒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我想试试!” 秋庭澜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疯了?朝圣的事我也听说过,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只怕会死在半途,你听说过谁达成了心愿?还有这位神人,听说达成心愿也是要付出条件的,据说十分苛刻。” 龙腾深吸一口气,“我意已决。我已如此,还有什么不能给?无论他要什么都可以。” “少筠……”秋庭澜无奈地看着龙腾,“天已入冬,白日曝晒,晚上骤冷。只怕你……” 龙腾微微一笑,眉间只有坚毅。 大漠中的朝圣山,其实是一座秃山,景色荒芜。 初升的阳光照耀着巍峨的山顶,像是为山峦穿上凤冠霞帔,一如此刻秋庭澜怀中抱着的霜兰儿。 灰黄色的石阶小路,像是自山顶垂下的一条长缎带。简直难以想象,竟有人生活在秃山上,当真只有神人才能办到。山底到山脚,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龙腾站在黄沙石铄堆砌的台阶前,仰望山顶。他从不信鬼神,此刻为了她,他愿跪尽明。他从不许愿,此刻只愿她能醒来。只要她醒来,他对天起誓,她今后的生活绝不会再是形同枯井。缓缓吸一口气,他撩开衣袍,屈膝跪下。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秋庭澜抱着霜兰儿默默跟在龙腾身后。看着龙腾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台阶。 太阳越升越高,狠命地晒着沙石,灼热的气流在他们身周蒸腾,他看着龙腾额头已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转身,他们身后是绵延的沙丘,没有尽头,依玛罕吉小镇早被巨石隐匿起来,再看不见。 山上荒芜一片,几颗矮树光秃秃的,一片树叶都没,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能遮挡烈日,带来凉爽的希望,身周像地狱般热。 龙腾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每一步台阶上。鲜红的颜色,却很快凝结,晒干,最终成了深褐色。 好不容易熬过烈日暴晒,迎来的却是冰冷的夜晚 明月当空,星垂平野,寒风似最锋利的猎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龙腾身上,他冻得牙齿不停打颤,脸上血汗模糊,狼狈不堪,唯有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之意都没。 秋庭澜用貂裘将霜兰儿紧紧裹住,默默跟在龙腾身后,他什么都帮不上,只能默默跟着龙腾,支持着。望了望怀中气息若有若无,尚在昏睡中的霜兰儿,他脑中不禁想,要是她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 终于,曙光再次来临之际。 他们终于望到山顶尽头,还差百来个台阶。 晨风依旧极冷。 过于疲惫,龙腾的声音近乎破碎,“庭澜,你就在这里等我。” 秋庭澜颔首,抱着霜兰儿原地等候。 龙腾坚持着,一步一跪,一跪一叩,山顶就在眼前,整整一日,经历火与冰两重折磨,他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住,全凭意念支撑。跌跌撞撞,摔倒无数次,最后甚至……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上去…… 三个……两个……最后一个…… 终于到达时,他全身最后的力气也随之用尽,整个人软绵绵倒下去……脸贴着山顶地面的地面……石子锋利的棱角刺得那样痛……却早已麻木…… 忽地,他只觉眼前有红光阵阵闪动。 是朝霞升起了?还是…… 他感到有人缓缓靠近他身边,他很想望去,却再无力抬头。 似有清冷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你有什么心愿?” 他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需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颔首,“我还有未完成之事,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后乃人之常情。让你朋友带她上来,我会替她医治。我这有两枚丹药,皆是三年后发作,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选择死亡离开尘世,你想好再来告诉我。” 第十章 只是棋子 霜兰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所有过往都在脑海重演一遍,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痛楚,每当她以为自己清醒时,又突然陷入更深的迷雾中。她好似走入茫茫树林,晨雾环绕,辨不清方向,身旁每颗树都是相同的,无论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转。 突然,眼前有苍老的身影转过来,竟是爹爹。她刚要喊出声,刹那,雪亮的银箭射来,洞穿爹爹,鲜血直涌。不!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冷汗不停地流着,好似被毒蛇盘住脖颈,不敢妄动,只得僵立,颈间收紧,再收紧,直至喘不过气来。 骤然惊醒,她猛地睁开双眸,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着,只觉心跳愈来愈快,又渐渐平缓。 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见头顶烟霞色的帐幔似巨网洒下,笼罩住她,她从未见过这种帐幔,环顾四周,床的样式更奇特,侧面雕花中镶嵌着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绘着衣着艳丽的女子身像。 这是哪里?有瞬间的恍惚,她活着?还是死了?来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奔向梳妆台,扑倒在桌面。 抬眸,昏黄的铜镜中,惨白的唇色,死灰般的眼眸,瘦得突出的颧骨。她还活着,听说,死人在镜中是没有影子的……她竟然还活着,爹爹惨死的景象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不能承受,叫她如何承受? “哐啷”一声,她猛地砸断铜镜。断柄锋利,她毫不犹豫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着,她想死……用力刺下,痛楚并没传来,她的手似被什么击中,铜镜断柄掉落在地,她刚想捡,却被进屋的秋庭澜一脚踢开。 秋庭澜将手中托盘放下,脸色铁青,冷冷望着霜兰儿,“想死啊?” 霜兰儿眼神无光,只凄惶摇头,“我不要活着,我不要活着。” 秋庭澜脚一抬,踢了张凳子在霜兰儿面前,将热气腾腾的面往桌上一撂,吼道:“坐下!吃面!想死你也吃完了再去死!”她以为她的命是捡来的?竟这么不懂珍惜! 霜兰儿一惊,竟听话坐下。 秋庭澜恶狠狠地将一双筷子塞入她手中,“你伤已痊愈,身子虚需要营养,快点吃啊!愣着做什么?” 霜兰儿神情依旧呆滞,只觉手中筷子比铅更沉重,她费力夹起一筷面条送入口中。 秋庭澜松了口气,叹道:“这里是北夷国查索里城,仅次于都城墨赫。你已经安全了,绝不会有人追到这。” 霜兰儿茫然听着,哪怕心神恍惚,她也能尝出这面条味道极佳。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突然回想起这样一段话。 “霜霜,对了啊。这里不比宫中,咱们就简单点。首先炖一整只鸡做汤底,炖至七分时,将火腿切成丁再撕成一丝一丝,放入鸡汤中炖,官燕没有就算了,嗯,最好还要加一钱干贝。对了,面要先在清水中煮五分熟,再捞出来用清水过几遍,等凉了再放入鸡汤中用文火慢炖。还有,辅料要加上嫩青笋、金针菇、里脊,这些都要先在油里过一遍,洗去油,再捞进鸡汤一同炖……” 鸡汤,火腿,官燕,干贝,嫩青笋,金针菇,里脊,一样不差。曾经龙腾养伤时想吃面,她嫌麻烦,随便煮了碗鸡汤面给他。她办不到的事,龙腾却能办到。她煮不出来的面条,龙腾却能煮出来。原来,并非是难,是她没有用心,她没有他用心。 那夜她中箭,周遭那样冷,只有身后他的怀抱温暖如火。眼前那样黑,只有他的面容明亮如朝阳。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魅力,像是有种希望。好似一人在黑夜行走,而他就是为你点亮黑暗的光。 他承认喜欢她,可她却对他提那么过分的要求,明知他做不到,明知他一定会救她。可他不知道,她真的活不下去。孤身飘零,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碗中的面,泪水突然滑落,起先一滴一滴,接着成串成串,尽数落在碗中。她哭着将面汤与泪水一同咽下,汤的味道渐渐变涩,不再鲜美……皆是她的泪水…… 对龙腾,她亏欠太多。她一文不值,她的世界只有绝望,可他执着地护着你、心疼你,就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可她只是具掏空灵魂的行尸走肉,又能给他什么? 秋庭澜看着霜兰儿痛哭,转首叹了口气。神人治好霜兰儿后,龙腾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查索里城,只因繁华之地才有名贵的补品,才有舒适的房间,才能让霜兰儿好好养病。他不懂龙腾为何不许他透露朝圣山的事。他只知面前这碗面饱含着龙腾太多的心意,怕面糊了不好吃,龙腾做了一碗又一碗,只为等霜兰儿醒来,吃上最爽口的。所以哪怕是强迫,他也要霜兰儿把面吃完。 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望去,只见龙腾一袭绛紫长衫,优雅地靠在门侧,依旧风采轩昂。唯一异样的是,他的额头用纱布包裹着,薄唇亦是苍白。 霜兰儿怔怔望着龙腾,脑中掠过无数画面,她突然发现,他刮她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的魅惑,他作画时的认真,她记忆中竟然都有,不知不觉早已刻入她的心中。 上次她害他被贬泸州,背井离乡。这次她却害他堂堂皇孙国都回不了。欠他的恩,欠他的情,她怎么还? 突然,脑中有一个念头闪过。她心意已决,只要她死了,他总会忘了她,总有机会回祥龙国。天长日久,皇帝总会原谅他。如果说,她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无疑就是她去死,让他解脱。 她轻轻启口,声音断断续续,“少筠,谢谢你的鸡汤面。你不该救我……你让我怎么活下去……我一直在拖累你……” 龙腾望着霜兰儿面前的空碗,突然笑起来,“我从外边买来的面还不错吧。等你吃饱,有精神,我们坐下来谈笔生意。” 秋庭澜猛地抬眸,对入龙腾深邃的眸底,里面是一望无际的深沉,他竟一点都看不懂。明明亲手做的面,龙腾什么意思?龙腾和霜兰儿间能有什么交易?他刚要问。 龙腾淡淡阻止,“庭澜你出去。” 秋庭澜眉心皱起,朝圣山一事后,他总觉龙腾变了,可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他起身离开,将门带上。 霜兰儿怔怔望着龙腾,“我以为这面……” 龙腾冷笑中带着嘲弄,“你以为是我做的?怎可能?我是贵中之贵,怎可能做这些事?你真有趣,怎会这样想?”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哦。”龙腾轻抚额头,摆手道:“别提了,昨夜在红兰苑畅饮,喝多不小心撞到了。跟你说,北夷国的姑娘真开放,裙子穿在肚脐下,腰细似酒坛翁口。” 霜兰儿蹙眉不语,其实她根本没在听龙腾说什么,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跟他告别,怎样了断自己。他救活她的人,却救不回她枯竭的灵魂。过了很久,她轻轻道:“少筠,让我死吧,我死了你就能回去……” 龙腾猛地打断她,“你是我好不容易布下的棋子,你要死了,我损失可就大了。”他的语速并不快,声音也并不高,却像是在冰冷的湖面投下巨石。 霜兰儿呆滞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抬眸望着龙腾,疑道:“棋子?” 龙腾微微眯起眼睛,“你真以为我爱上你了?爱到不惜为你做一切?我承认对你有点兴趣,也曾想占为己有。可天下这么大,我有兴趣的女子太多了,你只是其中之一。接近你,我是有目的。”顿一顿,他来到霜兰儿身前,一指挑起她的下巴,“你是我遇到女子中,最难哄的一个。我哄你这样久,本想等你爱上我,心甘情愿做我的棋子。不过现在没必要,如今你恨透龙霄霆,对我来说一样。” 霜兰儿愕然,“少筠,你是不是喝多了?”她不知龙腾究竟怎么了,突然的转变叫她无所适从。 龙腾心中一酸,眼神有瞬间温和,却突然冷硬,“霜兰儿,你真好骗。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做一笔交易,你助我夺得皇位,我替你夺回孩子,如何?今后我当我万人敬仰的皇帝,你过你的逍遥生活,怎样?” 霜兰儿突然握住龙腾的手,“你脸色不好,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 龙腾俊容僵了僵,将手抽走,他冷声道:“我在和你谈条件。你助我扳倒龙霄霆,我帮你夺回孩子,如何?” 霜兰儿忽而一笑,“在洪州泛舟时,你说过,你从不想当皇帝。” 龙腾转眸,淡淡道:“随口哄你,你也信?” 霜兰儿不置可否,“若你想当皇帝,当初被构陷,何必只身顶罪?被贬泸州,如何东山再起?少筠,我不会相信你这些鬼话。你想帮我夺回孩子?我绝不会再拖你下水。你不用再说,我不想听。” 有短暂沉默,寂静的屋中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谁的心正跳得凌乱。 龙腾的手微微颤抖,拨弄着袖口的南海珍珠,那样圆,几乎捉不住。她无条件信任他,哪怕他说这样残忍的话,她竟一点不信。可他没有退路,他知道她还想寻死,她想让他回祥龙国,她的心思他怎会不懂? 再抬首时,他眸中只余寒冰,字字都是嘲笑,“我当你有多清高,还是被我迷了魂。看要是我早些将你弄上床,你还不是服服帖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停一停,他突然揪住她的衣襟,手轻佻地抚摸着她的脸,一字一字说给她听:“你有没听过,以退为进?” 不等她开口,他继续道:“我父王与龙霄霆和秋家斗了这么多年,我若搅进去,那才是必输无疑。我父王做过什么,你当我皇爷爷真的一无所知?霜兰儿,不妨告诉你,阻碍我登上帝位的,根本不是龙霄霆,而是我父王!我父王狠辣有余,能力却有限,绝非帝王之才。再说,若我父王登基,何时才能轮到我即位?我不想像他那样,大半辈子担着太子虚名,一无实权,二需谨慎,真是度日如年。” 霜兰儿眉心一跳,身子微微颤抖。 “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隔山观虎斗!若龙霄霆斗不过我父王,皇位迟早还是我的。若我父王斗输,龙霄霆的野心亦在皇爷爷面前暴露。而我已然博得皇爷爷同情,再来便是信任!” 霜兰儿心中酸涩,强辩道:“如今你祥龙国都回不去。谈什么皇位?少筠……”她突然握紧他抚在自己脸侧的手,声音哀戚:“少筠,你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龙腾狠下心来,将她推远,冷漠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全,我只差两桩事便能成功。第一桩事,需立奇功一件。”他突然笑了笑,“筹谋多年,皆在我掌控中。有个人你一定听过。” “谁?”霜兰儿下意识地问。 “李知孝!” 那一刹那,霜兰儿脸色变得雪白。与李知孝的婚宴,是她此生悲剧的开始,亦是整个谜团的开始,通敌叛国之罪,究竟李知孝与北夷国有何关系,而这一切跟龙腾…… 龙腾深深凝视她,“你想想,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时何地?” 霜兰儿的声音突然软弱下来,“新婚之夜我却被劫至瑞王府。我打晕桂嬷嬷逃出来,想出崇武门却没令牌,正巧遇到你的轿子……” 龙腾打断,“你有没想过,那么晚了,我出城做什么?” 霜兰儿不语,静静望着他,眼中只有空茫。 “北夷国是由几个部落合并,从中推选可汗,当时这名风吉可汗是主和派,想与祥龙国永久修好。可部落中有好战的贵族,他们争土地争钱争女人,烧杀抢掠。风吉可汗想尽办法打压好战贵族,维持边关稳定。好战贵族渐渐生了异心,联合兵变,刺杀风吉可汗,重新推举一位可汗,便是现在北夷国当权的佐部可汗。佐部可汗生性残暴,从此两国大小战火不断。边境将士,一半由庭澜统领,另一半则由龙霄霆管辖,这你应当知晓。” 霜兰儿点点头,她曾随龙霄霆巡视边疆,多少知道些。此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与李知孝有何关系,与你有何关系?” 龙腾摆出慵懒之状,嘴角抿成残酷的弧度,“那夜我去救李知孝,他的身份差点被秋景华识破。其实,李知孝是个假名,他是风吉可汗唯一的儿子,流落祥龙国。我早与他相识,布局多年,经商是为筹谋资金,储备药材是为助他政变。佐部可汗暴虐,主和派贵族怨声载道,若风吉可汗之子政变成功。将为祥龙国边疆带来长久的平安。龙霄霆善战,只是从战术上击退敌人。堡垒要从内部去瓦解,我若做成这件大事,是不是旷古奇功?!” 顿一顿,他轻轻吐出几字,“居大功返回祥龙国,若再抓住龙霄霆把柄。你说,皇位?是不是探囊取物!” 随着他话音落下,霜兰儿慌乱起来。 龙腾补充道:“那夜为掩盖事实真相,我派杀手销毁证据,偷天换日,用假尸体替换李知孝,将整件事情圆得天衣无缝。你被劫走是幸运,否则你也不会坐在这里。” 怔愣良久,霜兰儿极力想要镇定,发颤的手不停地理着衣襟上的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珠子散落一地。她突然伏在桌上哭起来,热泪浸湿手背。 龙腾收拢五指,薄唇紧抿。他从未见过她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随着泪水喷发,绝望且哀恸。这样的哭声,令他的心狠狠揪起来。可唯有彻底绝望,才能新生。 良久,霜兰儿抬头时已没了泪意,“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需要人做内应,拿住龙霄霆的把柄,一举将他击败。没人比你更合适。”龙腾深深看着霜兰儿,“不过,你现在这副病恹恹懦弱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给你两年,你必须学会骑马、射箭、学会搏杀之术,学会兵法布阵,届时我安排你易容。听着,每一样你都要好好学,别叫我失望!想想你的孩子,事成之后,天下之大,你带着孩子去哪都行。” 霜兰儿脸上尚有风干的泪痕,愣愣望着他。 龙腾面无表情,“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恨龙霄霆?不想夺回孩子?” 霜兰儿不答,视线落在自己腕间齿印上。 龙腾瞥见,淡淡道,“哦,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子,咬你一口算便宜你了。” 她垂首,轻轻拂过身上大红嫁衣,拂过百年好合的绣花。 他开口解释,“你全身是血,换上嫁衣才好遮掩,否则四处被人盘查。” 她手指缓缓摩挲着胸前悬挂着的翠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似冻到、她的心。刚欲自脖颈间解下。 他伸手阻止,“不值钱的东西,我早戴腻了。你留着随便玩玩。想扔了也行,不用还我。” 俯身,他靠近她耳侧。 冰冷邪佞的话语给予她最致命一击。 “别告诉我,你还是不愿相信。想知道你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夫君李知孝,其实是谁?” 再靠近一分,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脸侧。 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出来,慢得好似凌迟,“风!延!雪!” 她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得雪白。 默然低头,日影投在她脸颊上,愈见肌肤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缕碎发从额边垂落,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不想相信,此刻她也不得不信。 如果,单纯只是他帮她争夺孩子。她不会同意,她不愿连累他。 如果,只是一场交易。那么,她会郑重考虑。毕竟,各取所需。 往事如云烟,她突然想起…… 记得被人陷害那夜,他轻轻一笑,慢悠悠地扣纽扣,好似他并没做错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搅他的好事。 “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 记得皇帝的拐杖朝他背脊狠狠砸下,他挺直脊梁承受,鲜血自他喉头涌出,浸染她的衣衫。可如今,他告诉她,以退为进。这是他的计划之一。 记得她离开瑞王府来到洪州,遇上风延雪,一同经营生意,从此她有自己的事业,简陋的阁楼是她的家,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希望。 可如今,他告诉她,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泸州天凤楼,他们相遇。 他的声音柔和若四月暖风,“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 “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哈哈哈--” 他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她无从分辨。 泸州街市上,旁人误以为他们吵嘴。 他装得很委屈,“娘子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吧。” 洪州泛舟时。 山间的水格外清澈,竹筏漾起恬静的柔波,两旁青峰高耸,身后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她清楚记得,他说:“我从不想当皇帝。”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向往。” 那时,他美丽的眼眸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再抹不去。 她清楚记得,那夜,利箭刺穿了她,她痛得没有知觉,唯有身后他的怀抱温暖如火。 可如今,他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布的局,她只是他一枚棋子。 他并不知道。她活不下去,是因不想无止境地拖累他。只要她活着,他总要为她争取、为她考虑。可他不知道,她什么都给不了他,她的心支离破碎,即便她将自己拼凑完整,回应他的情,可她早不是完整的女人,一碗绝育汤药,她的人生已是枯井。 可如今,他竟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欠他的,既不欠他恩,也不欠他情。将来一切,也只是交易。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她的爱已然给不起。她本想允诺他下一世,再下一世,甚至生生世世。若有轮回,她会好好爱他,只爱他。 可如今,他竟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那她也没必要告诉他了。 既然全世界都这样冷酷,全世界的人都这样无情,既然再美丽的回忆都是一场骗局,既然是合作、是各取所需,她为何不去争取呢?她还有孩子,她要去夺回来,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这一刻,霜兰儿骤然起身,面容不再哀戚,声音平静且镇定,“你的交易,我同意!” 龙腾望着此前霜兰儿的神情,从凄怨,到茫然,再到坚毅,最后是冰冷。 他的心,在痛。 他的嘴唇,在发抖。 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他已仓惶逃离,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他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哪怕再多一秒,他都不能再掩饰好自己。 他穿越街道,穿过人群……他不知自己该去哪…… 眼前似有什么模糊了视线,所有景象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忽地,脸颊似有一点冰凉要落下。他猛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不让眼角的泪落下。 怔怔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空,如同看着无底深渊,白鸟飞过,晴空万里。 是谁在撕裂着他的伤口?他鲜血横流,他无法呼吸。 究竟要花费多少心思,究竟要怎样忍受心中凌迟的痛楚,回忆着他们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并将这些美好回忆一一拆得支离粉碎,才能编出完美的弥天大谎,才能骗过她。 他伤她,她的目光楚楚可怜,像是乞求,他不知自己怎样说出口,可再难,他也做到了。而她,亦是相信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 如果没有爱,就让仇恨支撑你。 阳光猛烈,灼痛着他的眼。 他站在查索里城繁华的街市中,举目望去,圆圆的、尖尖的屋顶,有白色的,有蓝色的,好似朵朵白云飘在身边,缥缈不真实。 有风扫过城镇街角,他好似听到无数兰花悄无声息地绽放,好似听到日升月移,听到雁过留痕。 如果,她对他的爱,尚未开始,那将不再会有后续。 如果,她对他的爱,刚刚萌芽,那也只能就此扼杀。 因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年时光,并不长,不过转瞬逝去。有很多东西,她必须学会,她总要成长。因为,将来能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 第三册 归来卷·第一章 纳吉雅郡主 时光荏苒,转瞬一年多过去。 九月的秋天,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北夷国一夜爆发政变。 佐部可汗残忍暴虐,杀人如同取乐,荒淫无度,各部落首领敢怒不敢言。佐部可汗连连举兵进犯祥龙国,烧杀抢掠。祥龙国有骁勇善战的秋庭澜将军坐镇边疆,北夷国讨不到便宜,自己损失倒很大,军心早已动摇。 这时,原风吉可汗之子纠集旧部,悄悄进攻北夷国都城墨赫。一夜之间占领皇城,当场将佐部可汗杀死在皇帐之中。风吉可汗之子登上汗位,名号风延可汗。接下来,风延可汗用两个月时间扫平好战贵族部落,不臣服者,皆死。彻底解决当年风吉可汗即位时留存的隐患。 祥龙国民间议论纷纷。 北夷国骑兵冠绝天下,来去如风,新可汗即位,不知主战还是主和。也有人传言,墨赫政变,有人见到祥龙国军队相助,也不知怎么回事。 所有传闻,止于天大的好消息传来。 祥龙国章元二十五年,北夷国建成一年。祥龙国与北夷国达成和平协议,永久修好。而此事首要功臣竟是销声匿迹近三年的皇长孙——龙腾。 自皇帝寿宴,龙腾因荒诞被贬泸州后,朝中再无人见过这位一度风光的皇长孙。两年前,龙腾更因劫刑场逃去北夷国,那年大街小巷都张贴着通缉龙腾的皇令。 谁也没想到,龙腾并非投敌,而是多年前便谋划帮助北夷国风延可汗复位,龙腾在北夷国两年辛苦筹谋,终换来天下和平,百姓安居。皇帝大悦,当即赦免龙腾。 十一月初一,两国在边境处,祥龙国的皇家别院中举办签署和平协议的仪式。 雨后空气清新,别院浅滩环绕,朝霞映照,波光粼粼。 巨型礼台上,祥龙国皇帝龙啸天端正坐着,气震八方。龙啸天身旁不远处坐的是北夷国的风延可汗,风延可汗的服饰与祥龙国截然不同,头戴高耸如山的貂裘帽,身穿金钱豹皮缝制的衣裳,腰系赤金打造的虎头扣。 底下一席,秋可吟瞧了瞧风延可汗,疑惑开口:“霄霆,风延可汗长得好像从前风满楼老板风延雪。听说风延可汗从前流落祥龙国,该不会……霄霆?” 龙霄霆穿一袭月白长袍,眸色乌沉,面无表情。他的手在桌上四处摸索,终于握住酒杯,淡淡饮一口酒,不曾开过口。 礼炮声中,双方使臣完成和平协议的签订。 观礼的两国群臣响起如雷掌声,接着庆祝的宴席开始,酒香袅袅,歌舞升腾。 底下,北夷国女子率先献上旋舞,她们上衣只着裹胸,底下长裙及地,不停地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几欲迷人眼。 秋可吟不屑道:“北夷国民风开放,这些女子果然狐媚。” 龙霄霆始终一言不发。耳畔歌舞笙乐缭绕,他只觉烦躁。 皇帝龙啸天招一招手。内监立即迎上,恭敬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龙啸天四处张望着,“哎,朕的乖皇孙呢?这么多年没见,朕想他。他还不来,是不是心中怨朕?当年朕也是无奈。” 内监逢迎道:“皇上别多想,皇长孙殿下最会讨您欢心,肯定给皇上准备大礼去了。” 话音刚落,清亮的声音响起。 “皇爷爷,瞧我给您带了什么?” 闻声望去,紫色身影翩然而至。龙腾手中托着一只大红色锦盒,两年时光,他亦变了些许,从前的嬉笑尽数收敛,剩下浑然天成的尊贵与邪魅。 内监忙道:“瞧,皇长孙殿下这不是来了。” 龙腾来到龙啸天面前,单膝落地,呈上手中锦盒,“皇上,罪臣今晨猎取龙脊山中的黑熊,奉上新鲜熊胆给皇上浸酒,皇上万岁万福。” 内监接过锦盒,打开呈在龙啸天面前,“皇上,熊胆鲜血尚未凝结。难怪殿下来晚,原来是去猎熊,孝心天地可鉴。” 龙啸天心中一酸,亲自将龙腾扶起,“赐座。”上下打量一番,龙啸天满意道:“嗯,皇孙果然长大了,没叫朕失望。” 龙腾略略低首,“从前是罪臣糊涂,惹皇上生气。” 龙啸天轻轻拍着龙腾的手,“叫那么生分,头先还叫朕皇爷爷。” 龙腾咧开唇,绽出妖娆的笑容,亲热唤了声,“皇爷爷,孙儿回来了。” 龙啸天微微一颤,眼角竟湿润,感慨道:“少筠啊,你皇叔双目失明,朕老了,有些事力不从心,还好你回来。少筠啊,边塞风寒,朕舍不得你辛苦,跟朕回上阳城吧。” 龙腾笑道,“好,皇爷爷。今儿起我就随您回上阳城。日日伴您左右,喝茶下棋,好不好?不过我要真去了,您那些妃嫔可要怨我了。” “就你嘴甜。”龙啸天心情极好,突然宣布:“此次两国议和,皇长孙龙腾功不可没,封贤王,赏黄金万两,邑万户。” 龙啸天亲谕圣旨,字字落地如掷雷。 秋可吟手中正绞着绢帕,听到圣旨,“刺啦”一声,不慎将绢帕撕裂。眸中闪过愤恨,她没想到,事隔两年,龙腾竟能卷土重来,非但卷土重来,辉煌更胜从前。 皇家,往往一个字就能瞧出亲疏。当初封龙霄霆瑞王,“瑞”字取天下祥瑞之意。然贤王的“贤”字却是对龙腾的认同。只怕回上阳城,许多实权职务都会移给龙腾这个贤王。 秋可吟神情担忧,转眸望向龙霄霆,“霄霆,我们该怎么办?” 龙霄霆沉默片刻,表情除了冷还是冷,只淡淡问了句,“就他一人回来?他身边有其他人跟着吗?” 秋可吟明白龙霄霆话中之意是询问霜兰儿,她眉心微见怒气,转过脸吐出两字:“没有。” 龙霄霆眸中空茫无光,抬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是更深的沉默。 此次前来参加签订和平协议宴席,两国从王公贵族至朝臣将领、女眷护卫等约有千人,场面极其热闹。 下午时,礼台旁设下看台,不知是谁弄来一只羊皮缝制的球,双方将领在看台下玩起争球。一道棕色弧线划过蓝天,但见一匹骏马载着一名北夷国年轻少将朝羊皮球飞奔而去,球落地时少将自马上弯腰捞起球,再次抛向蓝天。 羊皮球在空中飞来飞去,群马飞奔,踏过茵茵绿草,踏过浅滩。大家玩得尽兴,不知是谁不慎掷偏,羊皮球卡在浅滩对面的枝丫间。 彩霞满天。 突然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出,马上配着金光闪闪的马鞍,一名红衣女子伏在马背,像是一团烈火自天边跃出。她手中长鞭一扬,提起缰绳,马儿骤然腾空,飞跃浅滩。 时间仿佛停滞,众人心吊至嗓眼,生怕女子连人带马坠入浅滩。 青山碧水,黑马红装,浪花飞溅。 众人目不转睛望着一人一马,黑马越过浅滩,女子手一扬,一支银箭掷向将羊皮球卡住的树枝。“咔嗒”一声,树枝断裂,眼看着羊皮球迅疾坠地,女子弓身将球轻巧捞起,红色长裙被风鼓起,恰如牡丹盛开。 彼时霞光洒落,隔太远瞧不清容貌,众人只觉那女子比花更娇艳。 龙腾视线在女子出现时瞬间凝住,攥住袖摆的手不住颤抖着,霜兰儿,他知道,她这次出来,他们便没回头路可走。 龙啸天并未注意到龙腾反常,击掌道:“戎马红妆。真是好马,好骑术,豪女子!” 风延雪望一眼,淡淡介绍道:“哦,这是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纳吉雅郡主。”说罢,他心微微一揪,若非从前横生变故,霜兰儿已是他的妻子,可如今……朋友妻不可戏,他只能惋叹了。 龙啸天连连颔首,“嗯,不错不错。” 此时台下擂鼓震响。大家视线均被勇士比赛吸引过去。勇士大赛是草原风俗,规则简单,在地上画一个白圈,谁先将对方摔出白圈便赢得比赛。 今日勇士比赛仅是助兴,点到为止。不过,拔得头筹者,祥龙国的皇帝与北夷国的可汗皆有封赏。 比赛一轮接着一轮,气氛热烈,看者振奋。两组分别由祥龙国秋庭澜麾下副将方迅,风延可汗得力护卫苏日腾,两人胜出。 此时方逊与苏日腾角逐最后的胜者,两人斗得难分难舍,围观人群亦是沸腾。就在这紧要关头,方逊突然倒下,面容泛紫,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赛场上乱作一团,祥龙国与北夷国围观将士发生争执。 “方将军身骨比虎豹还健朗,怎会昏迷?” 有人嗤笑,“南地人天生弱不禁风。” 要知,祥龙国与北夷国交战多年,如今修好,双方心底却不会向对方臣服。 当即祥龙国将士怒了,“哼,蛮人狡诈,怕输了勇士比赛丢脸,定是你们给方将军下药。” “谁下药?别含血喷人?!” “不下药,怎会面色泛紫,口吐白沫?分明是中毒!” 矛盾一触即发! 看台上,龙啸天与风延雪同时露出不快的神色。今日签署和平协议,歌舞,骑马,勇士比赛都是为了助兴。怎会弄成这样?而且骑虎难下,双方谁让步,都有损面子。 太医很快赶到赛场,众人刚要上前搬动方迅。 “千万别动他!若是动他,方将军就无治了!” 清冷的女声响起,声音低沉迷人,似冬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 众人循声望去。 一名女子款款走来,玫瑰色短装上衣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匀称的双腿套在窄裤中,长发编成无数辫子,用一顶白狐毛帽子压住。肤色是健康的麦色,长眉轻扬入鬓,明眸冷亮如寒星。 龙霄霆坐在席中,听到这声音,浑身一颤。若说像霜兰儿,这声音似多了分清冷暗哑。若说不像,却又带给他强烈的似曾相识的冲击感。霜兰儿,你究竟是随风散去,还是尚在人世,恨着自己。举眸,眼前只有黑暗,他浓密的睫毛覆下,轻轻问:“何人说话?” 秋可吟望了望,道:“是刚才骑马飞跃浅滩的女子。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纳吉雅郡主。” “是吗?”龙霄霆声音掩不住失望,纳吉雅郡主,骑马飞跃浅滩,怎可能是她,他究竟期待着什么?他派了无数人打探,都说她已经不在了,他还在期待着什么? 此时,赛场人群给霜兰儿让出一条道,“纳吉亚郡主。” 霜兰儿走近方讯身旁,单膝落地,一手搭上方迅手腕把脉,片刻后唇边露出笑意。她起身,侧身请太医上前,“请太医把脉。” 太医颔首,立即上前把脉。片刻后,太医神情凝重,抬头望向霜兰儿道:“纳吉雅郡主,方讯将军脉象虚弱,气田闭塞,已然无治,微臣觉得确实是中毒。不知郡主有何高见?” 果然是中毒! 祥龙国将士瞬间愤怒,争着涌着要冲上来,好在双方将领极力拦住。 霜兰儿轻捋袖口,淡淡道:“并非中毒,我能医治。” 祥龙国有人不满,“我们太医说了是中毒,你是北夷国人,我们不信你,肯定是你们想害死方将军,日后少一个对手。” 北夷国将士亦不满,“技不如人,还侮辱纳吉雅郡主。兄弟们,南人素来奸诈,我们上。” 矛盾一触即发。 霜兰儿突然开口,“大家稍安勿躁,谁是方迅将军随侍?” 一名小将出列,震声道:“末将是。” 霜兰儿淡淡问,“方将军右肩曾受过重伤,是否每逢秋冬风湿病犯会很疼?” 小将微愕,“是,郡主所言不差。” “方将军是不是服用一味草药,名唤异叶青兰?此药知晓之人甚少,但对治疗风湿疼痛有奇效?” 小将目瞪口呆,“是的。将军每至秋冬肩伤疼痛难耐,前些日子将军从别处问来偏方,服用异叶青兰,风湿好多了。” 霜兰儿冷声道:“方将军没问清楚,异叶青兰草虽治疗风湿有奇效,独独不能与鹿肉同用。” 一名祥龙国士兵突然道:“午膳就有鹿肉这道菜。难道……” 太医恍然大悟,“郡主好眼力,微臣自叹不如。异叶青兰草与鹿肉同用,确是罕见奇毒,约两个时辰后发作。中此毒,嘴唇泛紫,口吐白沫,若轻易搬动,损伤心脉,再无治。微臣无力解毒,不知郡主有否良方?” 霜兰儿道:“熬一碗清热解毒的汤药,差一味药引,请给我一柄弓箭。” 方迅随侍小将立即道:“郡主稍候,末将即刻去取。” “嗯。”霜兰儿轻轻颔首。 此时,众人未曾注意,龙霄霆已起身离席,一路摸索着朝霜兰儿走去。秋可吟想扶龙霄霆,却被龙霄霆振臂挥开,只得远远跟着。 众人见瑞王走来,知瑞王眼盲,让开一条宽敞的道来。 龙霄霆跌跌撞撞,循声而去,近了,他突然伸手朝出声处猛抓去,牢牢抓住霜兰儿手腕。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兰儿,兰儿……” 霜兰儿低头望着被龙霄霆握紧的手,淡淡一晒:“都说祥龙国男子有风度,哪来的登徒子?”说罢,她甩开龙霄霆。 立即有人圆场,“纳吉雅郡主,这是祥龙国瑞王殿下。” 霜兰儿别过脸,“原来瑞王失明,本郡主失敬。” 真的不是霜兰儿吗?龙霄霆俊容难掩失望,记忆中霜兰儿的手细腻柔软,可这双手却常握马缰绳,掌心略有薄茧。刚才他听到纳吉雅郡主为方迅断病的一番话,只觉全身血液都沸腾了。 还记得他带着霜兰儿去巡视边疆。霜兰儿为自己军中将士看病,他清楚记得,军中一名老将向霜兰儿诉苦,腿曾受伤,逢秋冬风湿疼痛难耐。霜兰儿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异叶青兰草,治风湿有奇效。” 老将感激,霜兰儿微笑如兰花初绽,又在纸上写,“切记不能与鹿肉同食。” 当时他好奇,曾问,“兰儿,你医术为何这般好?” 她只在纸上写,“我喜读奇书,不足挂齿。” 昔年美好记忆似洪水涌来,几乎将他冲垮。怎会如此巧? 此时,方迅随侍小将取来弓箭,“纳吉雅郡主,请。” 霜兰儿接过弓箭,弯弓上弦,冷眸望向蓝天。彼时暮色垂临,看台四周掌上烛火,她凝视片刻,松开弓弦。 长箭直破云霄,迅疾没入即将隐没黑暗的云层。倏地,有一抹阴影自天际坠落,“砰”的跌在地上,激起尘土飞扬。 一名祥龙国士兵连忙捡了来,竟是一只海东青,银箭穿目而过,海东青尚未死,仍在扑腾。 夜快黑,还能射中海东青,众人纷纷叫好。 龙霄霆神情益发怅然,霜兰儿怎会有如此绝佳的箭术,她那样柔弱,是他没好好待她。她早就不在了,是他亲手杀死她,为何他还不死心? 秋可吟明白龙霄霆心中所想,反复打量纳吉雅郡主,身量差不多,背影也相似,声音更有几分相同。若说不同,纳吉雅郡主气质与霜兰儿截然不同,冷与艳,在纳吉雅郡主身上诠释得极完美。 霜兰儿抬眸冷冷望了望秋可吟,微微一笑。 秋可吟一愣,心竟“砰砰”猛跳,虽是微笑,可那笑却有种无法言语的冰冷。 适逢解毒汤药送来,霜兰儿转首吩咐太医,“药引便是尚活着的海东青双眼,你喂方将军将生眼服下,片刻他便会醒来。” 太医颔首,一一照做。 此时笙乐奏起,晚宴开始。霜兰儿与众将士依次入座。 片刻,太医来到皇帝龙啸天与风延可汗面前,恭敬禀道:“皇上,可汗陛下,方将军已醒。” 龙啸天赞道:“风延可汗,纳吉雅郡主不容小觑。勇士大赛的风头都被她一人抢去。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风延雪微笑:“您的意思?” 龙啸天仰首大笑,“临危不乱,化干戈为玉帛。将勇士头衔赏给纳吉雅郡主,如何?” 风延雪颔首。 片刻后,霜兰儿于礼台下接受封赏。 龙腾凤眸牢牢锁住霜兰儿,满是疑惑,他只是安排她出来,寻个机会让风延雪开口,让她跟自己去祥龙国见识一番。而此刻,她演一出射海东青解毒的戏码,究竟是随机应变,还是早有筹谋,竟将他都蒙在鼓里。 那一刻,霜兰儿抬起头,迎向龙腾避无可避的眼神。整整两年,她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教会。其中一点一滴辛酸,她永记心底。如今,她终于成长。他也休想缚住她的双翅,他有他的计划,她亦有她的筹谋。 接受皇帝与可汗的封赏后,霜兰儿叩首拜谢,起身道,“皇帝陛下,听闻贵国瑞王殿下不幸双目失明,小女子会些旁门左道的医术。”停一停,她转首望向席中沉默的龙霄霆,微微一笑:“瑞王殿下,愿为您效劳。” 语毕。 龙腾握住雕花扶手的十指骤然收紧,全身僵硬如石雕。那一刻,他仿佛瞧见一只长大的雏鹰,振翅飞向蓝天,转瞬不见踪影。如今的霜兰儿,他已无法掌控。 第二章 错身而过 祥龙国,十一月初三。 霜兰儿身穿北夷国服饰,自驿馆中出来,登上马车前往瑞王府。路不长,很快就到了。 洛公公与秋可吟在门前等候,见霜兰儿下马车,秋可吟热情地迎上来,喜极而泣:“纳吉雅郡主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想不到郡主肯为王爷治眼。” 霜兰儿头戴毡帽,面前垂下无数晶石恰到好处地挡去她鄙夷的神情。秋可吟还是从前的样子,装扮得楚楚可怜。她淡淡开口道:“瑞王骁勇善战,双目失明实在可惜。替瑞王效劳,亦表北夷国和平的诚意,瑞王妃不必客气。” 洛公公上前附和:“郡主身为女子却心系国家,令人钦佩。” 秋可吟温婉笑起来:“郡主请。” 霜兰儿颔首,踏入王府中。一别两年有余,记得她离开时是初秋,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冬。一条鹅卵石小路通向冷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曾经熟悉的路,她装作从未走过,曾因寂寞看遍的风景,她装作第一次见,惊叹道:“真是精致如画的庭院水景。” 秋可吟微笑着跟在霜兰儿身后,心底疑惑更甚,纳吉雅郡主背影像极霜兰儿,而且两人同样医术绝佳,怎会这样巧?突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忙道:“郡主喜爱庭院水景,不若住醉园。园中有湖,又逢梅花初绽,郡主定会喜欢。” 醉园?洛公公一愣,见到秋可吟递来的颜色,只得道:“醉园日日有人打扫,郡主这边请。” 霜兰儿淡然一笑,她若想完全瞒过秋可吟,不是办不到。她故意易容得似像非像,让秋可吟在揣测中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醉园很快到了,亦是从前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白墙黑瓦浸在稀薄的光影里,丛丛翠竹掩映,美得醉人。 霜兰儿停下脚步,望着醉园,眼前仿佛刹那从前的自己,正忧伤地立在树下,生活形同枯井。 秋可吟注目霜兰儿良久,问道:“怎样,郡主喜欢吗?我们进去吧。” 霜兰儿颔首,推开门,屋中光线晦暗不明,竟像是推开一段陈旧的时光。 一点都没变。帐幔用金钩挽起,家具一点灰尘也无,锦被叠得整整齐齐,床榻边甚至还放着她曾经穿过的绣花鞋,就好似她随时会回来。 屋中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她转首望去,窗前供着一盆兰花,叶子细长如锋利的宝剑,花朵色泽温润,静静吐露清雅芳香。她记得,龙霄霆说这花叫--春剑叶蝶。此花极难养,两年多过去,依旧开得极好。她突然想起,那一夜明月如钩,清辉如水,她伏在眼前案桌上缝制皮影人物。他自身后拥住她,他的眼里唯有她的影子,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的妻,只有你。” 俱往矣。 霜兰儿伸手拂过丝缎般的锦被,又在床上坐了坐,叹道:“哎,我们北夷国人,马上鞍前,以天为帘,以地为席。这么软的床我睡不惯,算了,我晚上还是回驿馆。” 洛公公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秋可吟笑道:“怨我忽略郡主的习俗,对不住。我派随侍宫女、小厮去驿馆服侍郡主。如何?” 随侍宫女、小厮?秋可吟是想派人监视吧。霜兰儿笑笑,“好,多谢瑞王妃。”监视就监视,没关系,如今的她有钱有势,贵为郡主,秋可吟也让她三分。 秋可吟笑道:“请郡主去前厅用膳,我花了番功夫准备酒菜,希望郡主喜欢。” 语音刚落,有清脆若黄鹂的声音响起。 “姑姑,有什么好吃的?我是来蹭吃的,别赶我走哦。” 这声音十分耳熟,循声望去,霜兰儿惊在原地。眉飞色舞,英姿勃勃,月蓝色银线绣莲花上衣,一派华贵。竟是玲珑!自洪州药铺阁楼,她与玲珑不欢而散,一别已两年。最令她震惊的是,玲珑竟喊秋可吟姑姑。怎会? 略略低首,霜兰儿掩饰着震惊,问道:“祥龙国人杰地灵,美女如云,果然。这位姑娘是?” 秋可吟介绍道:“这是秋若伊。若伊,这是北夷国的纳吉雅郡主。” 霜兰儿想了想,又道:“秋将军有这么大的女儿?不可能吧。” 秋可吟笑着解释:“哦,若伊是家姐流落在外的女儿,因身份特殊不便相认,我爹认作孙女,随秋家姓。所以叫我姑姑。” 听罢,霜兰儿唇边笑容僵住。远处似有铜漏滴水,“咚“一声,砸在她心上。玲珑竟是秋佩吟的女儿,玲珑定不是秋佩吟与太子所生,否则当入皇籍,想必是秋佩吟的私生女。 “怎么了?郡主?为何一直瞧着若伊,难道你们认识?”秋可吟笑问道。 霜兰儿摇头,“怎可能?我是觉得南人名字起得真好听。听着名字,瞧着眼前人,仿佛瞧着一卷南地水墨画。” 此时,玲珑抬眸打量霜兰儿,一笑明媚:“是吗?我也觉得好听,多亏瑞王爷亲自题名。” “是嘛,瑞王爷既有才情,又善征战,真是难得。”霜兰儿嘴边说着客套话,心思已飘远。秋若伊!竟是龙霄霆给玲珑起的名字,她几乎瞬间明白龙霄霆起名背后的用意——仿若伊人在眼前。 “郡主?”秋可吟轻唤一声,“我们去前厅用膳,如何?” 霜兰儿这才回神,含笑点头。 离开醉园,阳光明亮,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十分热闹。 玲珑边走边拂过盛开的茶花,渐渐放慢脚步,让秋可吟走在前面,她自己靠近霜兰儿身边,小声道:“听说北夷国女子从小要学射箭骑马,会不会很辛苦?我肯定学不来。” 霜兰儿摇头,“怎会?南地女子学琴棋书画,学女红,我也学不来。” “我只瞧过男子射箭,从未见过女子射箭,改天你带我开开眼界,好不好?”玲珑露出俏皮可爱的笑容。 想起玲珑从前的天真可爱,霜兰儿心中微微荡漾,情不自禁应道,“好啊。” 适逢秋可吟转身,望见她们两人有说有笑,轻笑道,“郡主,若伊嘴巴可甜了,准能哄得你开心。” 霜兰儿笑了笑,玲珑飞扑上前将秋可吟推得远些,“好姑姑,你快去叫膳吧,我都要饿死了,我要问问郡主北地奇闻异见呢。” 秋可吟笑着摆摆手,径自向前去了。 玲珑见秋可吟走远,一臂揽过霜兰儿,娇声问:“郡主从墨赫城来?” 见她打听细致,霜兰儿小心应答,“不是,从前我与父亲在查索里城,风延可汗即位后,才去了墨赫城。” “哦。”玲珑益发兴奋,又问:“听闻格日勒部落一直追随风延可汗,你父亲胆识异于常人啊。” “秋姑娘过奖。”霜兰儿狐疑地望着玲珑,玲珑不停地恭维,不知想做什么,想了想,她干脆直接问:“秋姑娘想问什么?不必绕来绕去。” 玲珑笑得尴尬,“你认识贤王吗?” 霜兰儿一怔,这才明白玲珑的意思。原来玲珑接近自己,是想打听龙腾的事。不知缘何,她心中忽有失落感。整整两年,玲珑还是忘不掉龙腾,至今未嫁。 玲珑见霜兰儿走神,出声唤道:“郡主?” 霜兰儿轻扯唇角,“贤王啊,就是龙腾吧。我当然认识,他与父亲一道筹谋,我们时常见到。” 玲珑嫣然一笑,“郡主第一次来上阳城吧,南地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郡主怕都没瞧过。”她指了指走远的秋可吟,“我跟她这样的整日闷在屋中的大家闺秀不同啊。我在市井长大,改天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她们正巧经过冷湖。池上风烟蔼蔼,雪白芦花起伏。霜兰儿没回答玲珑的话,转首望着粼粼水波,曾经她与玲珑真心相交,无话不谈,上街游玩,晚上饮酒,畅聊至天明。终究物是人非。如今玲珑接近自己,相邀游玩,带着目的,早没当初的纯真。 沉默片刻。 霜兰儿回首朝玲珑一笑,“好。” 玲珑益发热情,闲扯间时不时总会问几句关于龙腾的事。 霜兰儿一一回答,只是面上表情疏离,渐渐僵硬。 来到前厅时,秋可吟早坐在席中,指了座位给霜兰儿,“郡主请上座。” 霜兰儿方想走上前,却听外头道:“小世子来了。”她手一抖,神情瞬间凝滞。她很想迅疾转身,硬生生忍住了。君泽,她的亲子,自出生她从未见过,她愣在原地,心怦怦跳得厉害,脸阵阵发烫。 倒是玲珑硬拉着霜兰儿转身,“瞧瞧我表弟,粉嫩招人爱。”说罢,玲珑将龙君泽从丹青手中抱起来给霜兰儿瞧。 那一刻,霜兰儿视线几乎凝在君泽身上。粉蓝色的衣衫,脖中挂着长命锁,足蹬虎头鞋。飞扬的眉,水汪汪的眼,菱角般的唇,竟像极自己。两年多,她日想夜想,醒时梦时皆在想,想着念着她唯一的亲人,想着她两年来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如今,她终于见到,只觉浑身酸软,似要融化。 两年来,边塞的风如利刃,日日割着她。两年来,她苦学骑马射箭,其中艰辛无法道尽。然此刻见到君泽,她忽觉从前吃的苦,受的罪,都不算什么。只因,值得! 她拼命忍住泪,她不能露出破绽,深深吸气,再吸气,最终平静道:“虎父无犬子,果然气宇不凡。” 玲珑笑道,“是呀,我可喜欢他呢,来了上阳城后,我日日带他。瞧他的小裤子,是我亲手做的。”说着,她脸色突然黯了黯。一次偶然,她得知君泽的生母竟是霜兰儿。昔日朋友,那次不欢而散竟成永别。她不知霜兰儿竟有如此心酸的过往,心中同情。所以她真心疼爱君泽。 秋可吟微笑道,“是呵,若伊本不善女红,为了君泽,这两年愣是学会了。” 玲珑见霜兰儿一直盯着君泽瞧,笑道:“郡主很喜欢小孩吗?要不要抱抱?” 这一刻,霜兰儿自心底感激玲珑,若不是玲珑提出,自己再想也不能。心内又酸又喜,她重重点头,伸手去抱君泽。 君泽一脸陌生地望着霜兰儿,往玲珑身上缩了缩,怯怯摇头。 霜兰儿笑着将手伸过去,柔声哄道:“我抱抱你,改日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不要,你是谁?”稚嫩的声音响起。龙君泽警惕地望着装扮奇怪的霜兰儿。突然,他从玲珑身上滑下来,蹒跚跑向秋可吟。 秋可吟笑着将君泽抱起,轻轻哄着,“君泽,乖。” 霜兰儿尴尬地伸着手,留下一个无奈而僵硬的手势。 君泽搂住秋可吟脖子,声音稚嫩,“她是谁?好怪哦。我不要她抱。母妃抱抱。” 秋可吟柔声道:“这位大姐姐是北夷国郡主。” 霜兰儿面色尴尬,心底越来越凉,她的孩子,连让她抱一下都不肯。是谁说血浓于水?生不如养。 玲珑连忙打圆场:“君泽呀,这位姐姐可厉害。骑马能飞起来,还能射老鹰。君泽想不想和她一起玩呀?” 君泽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些心动,又望了望秋可吟,甜甜道:“想去,母妃和我一起去。” 霜兰儿勉强笑笑,“好。” 秋可吟将君泽抱在身边,招呼道:“赶紧坐吧,纳吉雅郡主,怠慢了。” 一餐饭,霜兰儿吃得无滋无味。下午更难熬,跟秋可吟与沈沐雨闲聊几句,到了傍晚,龙霄霆终于回来了。 霜兰儿跟随洛公公前往正厅,秋可吟与玲珑留在前厅等消息。 正值初冬,满地黄叶,似织金锦毯一般。夕阳西下,夜色升腾。 正厅中光线幽暗,龙霄霆坐在窗侧,整个人隐没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更显萧索。 霜兰儿端着红漆雕花托盘走近正厅,盘中放着各色精致的小瓶,还有白纱,金剪子。其实她给龙霄霆治眼只是借口,唯有这样她才能进入瑞王府。至于龙霄霆的眼睛能不能治好,何时才能治好,皆在她的掌控中。 听到脚步声,龙霄霆转过身来,嗓音低沉,“郡主请坐。” 洛公公将手中烛火递给霜兰儿,旋即退出正厅,将门关好。 霜兰儿走上前,将手中托盘搁在龙霄霆面前案几上,并将烛台摆好。 烛火幽幽跳动,暖光迷蒙,别有一番静谧气息。落在龙霄霆俊颜上,仿佛覆上一层霜白露。霜兰儿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龙霄霆面前晃了晃,他双眸幽暗无光,清冷的颜色依旧。一点光感都无,她心内唏嘘,昔年高高在上的瑞王,竟双目失明。是天意?积虑多年,只为拉太子下马,到头来却争不过命运。 霜兰儿淡淡问:“王爷此症,约有多久?” 龙霄霆低低答道:“两年前下第一场雪时。” 霜兰儿想了想,“我与沈太医聊了聊王爷病情,两年时间不短,我给王爷瞧下,能不能治好还得看天意。”说罢,她伸手向他的脸侧伸去。尚未碰触到龙霄霆的眼睛,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毫无防备,他一个转身将她反扣在窗棱之上。她头上毡帽缀满水晶珠子,晃动时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他本想摸一摸她的脸,再摸一摸她的额头,可碰触到的却是她挡在面前的珠玉。冰冷,毫无温度。 她反抗,他却并不松手,只死死按住她。 “碰”一声响,霜兰儿后背抵住的窗子突然大开,她整个人朝着窗外栽去。冷风瑟瑟,夜色如黑翼笼罩,仰面倒下,透过屋檐,她的眼前,满天星斗璀璨,如银河倾倒。 有瞬间恍惚,她仿佛置身银河,飘然不真实。然下一刻,他已将她拽回来。 “要不要紧?”龙霄霆的声音有些焦躁。 霜兰儿趁着龙霄霆分神,反手一扣,借力使力将他甩开。 龙霄霆踉跄几步方站稳,伸手摸到身边花架,确定自己所在方位。 霜兰儿冷冷一笑:“这就是祥龙国王爷的待客之道?” 龙霄霆向前走十五步,淡定自若地坐回方才的座位,侧身将长窗关好,这才开口:“郡主身手不错。” 霜兰儿暗暗惊讶,方才龙霄霆一连串动作浑然天成,没半分迟钝。看来两年来,他早习惯黑暗的生活,对屋中摆设了如指掌,行动间丝毫瞧不出他眼盲。她接口道:“北夷国女子都会些防身之术。王爷想跟我过招可以明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王爷是登徒子。” 龙霄霆神情不变,也不解释,只道:“郡主,得罪了。” 霜兰儿拭去额头冷汗,隐约知晓龙霄霆是想摸她的脸,判断她是否易容。她轻喘息着,不再靠近他,“我为王爷治眼,是表北夷国和平诚意。王爷让我瞧一瞧眼睛。” 龙霄霆不语,只是突然伸手,状似摸索什么,当他摸到烛台时,竟不慎将烛台碰翻。 霜兰儿不明他要做什么,眼看烛火烫向他手背,她出声提醒“烛台打翻了,王爷。” 龙霄霆并不理会,任滚烫的烛蜡滴落手背。烫痛后,他突然收手,仓惶间竟将桌上雕花托盘扫落在地。 “乒呤乓啷”几声连响。 霜兰儿望着满地碎片和墨色药粉,愣住。 龙霄霆歉然道,“对不起,我一时大意,将郡主带来的东西弄坏了。” 霜兰儿抬眸,“我觉得王爷很不配合,难道你不想治好眼睛?” 龙霄霆突然立起,循声向霜兰儿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满地碎片上。周遭极静,只听见薄胎青瓷在他脚下碎成粉末,清晰入耳,空洞地回响着。他停在她面前。 霜兰儿心愈跳愈乱,定定站在那里,刚才她竟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方想开口说话。龙霄霆已跨出步子,从她身边经过,独自走向正厅黑暗深处,只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 烛光微弱,根本照不到正厅黑暗的尽头。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何关系?反正他眼前只有黑暗,没有分别。 终,龙霄霆站在最黑暗的深处,站在表面奢华却没有光亮的地方。没再转身,他的声音很轻,“如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那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隔得太远,霜兰儿没听清,轻轻蹙眉,问道:“王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龙霄霆淡淡一笑,略略提高声音,“东西不慎打翻,请郡主改日再来。” 语毕,烛火突然熄灭。厅里厅外,一样的黑。 霜兰儿转身离去。 夜风卷起她的袖摆,好似绮丽的蝶翼,可惜她被钉牢,无法振翅高飞。周遭,亭台楼阁连绵起伏好似山脉,茫茫然,不知何处才是出口。 改日她自然会来,既然走上这条路,她没想过要回头,本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一讨回。 出了瑞王府,霜兰儿徒步返回驿馆,夜风四起,她愈走愈快。 上阳城街市繁华依旧。 昏黄的灯笼挨个点着,照耀得眼前一切益发朦胧。 霜兰儿经过一处奢华的阁楼,门口悬挂着一盏盏彩灯,如五色倾泻。两名妙龄女子在门口迎客,穿金戴银。她认得这里,是醉红楼,男人销魂的地方。让她来这里的人,她又怎会忘记,是龙腾。 她快速经过,走至巷口时,突然有人在身后拍她一下,她下意识回头,还没看清,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整个人撞进温暖的怀里。熟悉的味道,带着浓郁的酒气。她知道是龙腾,试着挣扎了下。 龙腾似喝多了酒,说话都有些模糊,紧紧搂住霜兰儿,笑道,“晓蓉,你去哪了?竟让我等这么久,看我等下怎么罚你。呵呵,你说罚你什么好呢……” 晓蓉,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霜兰儿一僵。她想推开他,他却越箍越紧,直至两人紧密无丝毫间隙。甜言蜜语传来,“别动,我的小心肝,让我好好抱抱你。” 无数路人经过,投来诧异的目光。 龙腾浑然不觉。 于霜兰儿,亦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间黑暗,昏黄的烛光仿佛消失不见。她突然垂手站在那,一动不动,任他抱着。在他的怀中,她仿佛看尽自己半生风景。曾经承受的痛苦、磨难、伤痕累累,甚至连与他最美好的一段回忆,都成了浮幻虚影。 龙腾紧紧抱着霜兰儿。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顺势滑到她的脖子,又一路向下,直至滑落至她手腕,拇指来回抚摸着他曾咬下的印记。 夜晚醉人又忧伤。 他只想抱抱她,他告诉自己,他只想抱抱她而已。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无法停息的慌乱,自回上阳城,他无一日安寝,每一日都想见她,想她想得都快疯了。听说她今日去了瑞王府,他很害怕,深深的恐惧令他坐立不安。可他知道,这条路既然走下去,就再不能回头。 “晓蓉,晓蓉……” 他怀中拥着她,口中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心底似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可再难,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除了装醉,除了装作认错人,他想不出别的法子抱一抱她。 他的愿望何其简单,只想抱一抱她。可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如今想要实现已愈来愈难。此刻若不拥着她,感受着她的温暖,他甚至都没勇气再坚持下去。她不知道,其实他快坚持不下去,自她回去龙霄霆身边……他想崩溃,可他不能…… 良久。 一名打扮妖娆的女子狐疑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龙腾手臂,委屈道:“王爷,说好在这等我,等下送我回尚书府嘛。一小会儿功夫,你就移情别恋?我不依嘛。” 龙腾颀长身躯一震,放开霜兰儿,抬眸望着霜兰儿,一双美眸含着几分迷蒙几分醉。他甩甩头,眯眼瞧了瞧霜兰儿,又瞧了瞧身边的妖娆女子,疑惑道:“咦,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庄晓蓉?” 庄晓蓉不满地瞪着霜兰儿,揽住龙腾,“王爷,我是啦。你喝多了,我扶你去尚书府喝醒酒茶。” 龙腾眯了眯凤眸,似终于瞧清眼前人,松开庄晓蓉,慢慢走到霜兰儿面前。 霜兰儿亦望着龙腾,眸光不动。此刻的他,站在黯淡的巷子口,背后是喧嚣的街道,烂醉的灯火,他漂亮的凤眸正在灯火中闪烁。 龙腾妖娆一笑:“咦,纳吉雅郡主,怎会是你?刚才冒犯,别介意啊。” 这一笑,与记忆中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不同。霜兰儿面无表情,“少筠,大事未成,你收敛点,少喝点酒!”转眸,她目光落在庄晓蓉身上,尚书府千金。龙腾魅力无边,身边总围绕着各种美丽女子,在查索里城是,在墨赫是,回来亦是。 没再停留,她与他错身而过,不再回头。 龙腾望着霜兰儿远去的背影,面容一分分沉寂。 那一刻,整个世界似静止了。电光火石间从前的酸甜苦辣一一在眼前回放。 他一个人,站在喧闹的街市中,如同站在时光的洪流中。断穿梭的人群仿佛不存在,只剩下他一人,看着华丽的世界,只觉心底更荒凉。 庄晓蓉狐疑地望着龙腾,轻唤着,“王爷?” “你自己回去!”龙腾冷冷开口。 庄晓蓉一愣,“什么?” “自己回去,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甩开庄晓蓉纠缠的手,龙腾飞快没入茫茫黑夜中。 第三章 陈年往事 十多日后,秋庭澜处理妥善边疆事宜,返回上阳城。此次秋庭澜与贤王龙腾一同助北夷国风延可汗即位,功不可没。皇帝龙啸天亲封秋庭澜为定北候。 次日晚,贤王龙腾在满庭芳茶楼设宴邀请朝臣与定北候秋庭澜,一是接风,二来庆贺。 是夜,明月高悬,银辉如瀑。 霜兰儿独自走在街市上,一会儿龙腾散席后,有事要与她商量。她在满庭芳茶楼对面等了会,直到赴宴官员都散去,才从后门进入。 来到一早说定的房间,她轻轻敲门。 里边秋庭澜出声,“进来。” 霜兰儿推开门,厢房很大,素纱垂落,微风浮动,一地月影摇曳。她撩开素纱走入内室。 龙腾穿一袭湖蓝裘袍,半靠座塌,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他知霜兰儿进来,却没抬头,眸光定定望着杯中酒水涟漪轻漾。 霜兰儿唤了声,“王爷,侯爷。” 秋庭澜笑叹道:“旁人唤我侯爷是客套。怎么我听你喊,总觉得是揶揄?” 霜兰儿微笑,“秋将军想多了。” 秋庭澜别过脸,目光无奈,“荣华富贵于我只是枷锁。少筠,眼前这条路……”他欲言又止。 霜兰儿视线落在龙腾身上,今晚的他有点深沉,有点冷漠。她淡淡开口,虽回答秋庭澜,眸光始终盯着龙腾,意有所指:“至高无上的权利魅力无穷。你不曾得到过,你也不是他,怎知他不是自得其乐?” 秋庭澜皱眉道,“是否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我与少筠曾……” 一直缄默的龙腾终于出声,“别浪费时间,赶紧商议。” 霜兰儿坐下。 龙腾道,“眼下朝廷势力,三分之二在秋景华掌控中。我离开两年,秋景华排除异己,手段比从前更狠毒。庭澜,我说的是事实,你介意吗?” 秋庭澜神情忧伤,缓缓道:“自我爹跨入朝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对我寄予厚望,其实他从不知我究竟要什么。我获封定北候,爹爹十分高兴,活了二十多年,我从未见他对我笑过,想想真是可悲。” 龙腾刚想开口,秋庭澜示意龙腾不要打断,继续道:“少筠,我爹想外戚专权,龙霄霆不好掌控,他势必要先除去你,再除去龙霄霆,进而利用君泽。这些年,我爹害死那么多人,少筠,我明白你要扳倒秋家,放心,我也不想我爹一错再错。” 龙腾低头瞧着自己的影子,怔愣片刻,“秋景华官居宰相,只手遮天。唯有兵部尚书庄姚青能与之抗衡。庄姚青与皇爷爷是挚友,好似你我,还曾救过皇爷爷的命。所以,秋景华拿庄姚青一点办法都没。” 秋庭澜道,“少筠,你想拉拢庄姚青?” 龙腾并不否认。 秋庭澜锐眸圆睁,“庄姚青为人倨傲,早年与太子不睦。想拉拢他,太难了。” 霜兰儿低头搅动着手里茶勺,空气里弥漫着素雅香气,一泓碧水被她搅得凌乱不堪,她淡淡接过话,“别人办不到,贤王可不一定。听闻庄姚青对独女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庄姚青的软肋便是他的女儿” 龙腾听至此,面色微变。 秋庭澜尚未明白,“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霜兰儿侧首,“庄姚青独女庄晓蓉,最近与贤王打得火热。好事一成,庄姚青还会不帮女婿?”语毕,她突然将杯中茶饮尽,茶是冷的,似一壶冰雪灌入喉间,一直冷到心底。 四周陡然安静。 秋庭澜似是恼了,“少筠?果真?”他实在不知面前两人究竟怎么回事,也不懂龙腾想要做什么,不许他透露朝圣山的事,明明喜欢霜兰儿,却对她若即若离。如今两人中间又多了庄晓蓉,眼看着越走越远。情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龙腾淡淡回道,“成大事者,这算什么。” 霜兰儿端正坐着,面容无波无澜,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成大事者,这算什么。所以,当年他才接近她,将她作为棋子?曾经他对她的温柔与哄骗,如今又用在庄晓蓉身上,只为达到他的目的?塞外两年,她无数次动摇,她不相信他的话,可一次次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此刻秋庭澜牢牢盯着龙腾,齿间迸出几字,“明白了。”他突然万分肯定,龙腾定有重要的事瞒他。既然龙腾不说,他定会想办法弄清楚。 岔开话题,龙腾道:“我有把握扳倒秋景华。但有一人,我束手无策。” 霜兰儿接口道:“秋端茗,端贵妃?” 龙腾颔首,“我不想让庭澜出面,毕竟同一条血脉。” 秋庭澜微愣,感激道:“我知他们作恶多端,可我终有私心,希望日后留他们性命,我送他们去南方颐养天年。” “这个自然。”龙腾轻拍秋庭澜手背,“我不勉强,若觉得为难,随时可以退出。” 秋庭澜突然抬手示意大家噤声,“门外有人靠近。” 龙腾瞥一眼霜兰儿,“你躲一躲。” 敲门声响起,“叔叔,是我,快开门啦。” 秋庭澜一愣,望了望龙腾,“是若伊。要不要让她进来?” 此时霜兰儿已躲在内室宽大的十二扇屏风后。 龙腾道:“想拦也拦不住,让她进来。” 秋庭澜起身开门。 玲珑缓步走进来,望见龙腾,笑盈盈福礼:“见过贤王。”她穿着宽松的月白色长裙,领口绣着别致的兰花,面庞显然精心妆点过。 龙腾眯起眼,眸底漫过一丝冰冷,早听说秋景华认秋佩吟的女儿为孙女,竟是玲珑。 秋庭澜刚想介绍。 玲珑婉约一笑,“叔叔,我跟贤王认识。” 秋庭澜一愣,“啊?” “嗯。”玲珑颔首,“在洪州就认识了,对吧,贤王。” 龙腾侧首,淡淡一笑,“人生无处不是个‘巧’字。” 秋庭澜更惊讶,望了望玲珑,“洪州?那不是霜兰儿……难道……”。 玲珑道,“叔叔,我与霜兰儿是挚友,因此认识贤王。”提到霜兰儿,她声音变得哀凉,“回想那段时光,真的很快乐。我从没想过,那次见面竟成永别,我好后悔,我不该那样对她说话……”语罢,她默默低头,虽看不见泪水,只却见衣襟渐渐潮湿地。 秋庭澜愣住,想不到若伊与霜兰儿曾是密友。人人都以为霜兰儿死了,若不是龙腾昔日倾力相救,霜兰儿的确活不成,眼下霜兰儿身份不能暴露。 此时,屏风后的霜兰儿伸手捂住唇,心中五味陈杂。洪州阁楼中,玲珑撞见她与龙腾亲密,愤然离去,最后一句话便是,“霜兰儿,我恨你!”她怎会忘却? 厢房中,陷入沉寂。 须臾,玲珑抬袖拭去颊边泪水,“对不起,想起故人,我失态了。”她的视线落在龙腾身上。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俊颜似初升朝阳,黛眉妖娆,凤眸邪魅,两年时光为他添了分冷硬,却更加吸引她。 当初她心碎离开洪州,来到上阳城,渐渐知晓龙腾的身份,知晓龙腾的事。她感激龙霄霆寻到她,否则,她与龙腾,真是云与泥的差别。两年来,她依旧不嫁,只因她心中只装得下龙腾,再没别的位置了。 秋庭澜感慨道,“好在当年家姐留有信物给你,龙霄霆才能将你寻回。” 玲珑轻轻按住胸前青铜挂件,亦是叹道:“这个挂件,我自小带着身边。好在不是金银,否则当年早当了。” 龙腾斜靠椅背,复又把玩青玉酒盏。酒水在烛火下折射出幽红的光芒,耀在他眸中,益发显得他眸底深邃,轻轻哼了声,“我说龙霄霆跑去洪州方府做什么,竟是为这个。” 屏风后的霜兰儿,亦是了然。记得那日玲珑兴冲冲跑上阁楼,说有重要的事告诉她,竟是指身世。可惜,后来她们不欢而散。 秋庭澜指了张座位,“若伊,你坐下。言归正传,你怎会来?” 玲珑落座,语出却惊了在座每一位,“我知你们想商议什么,我想与你们一同谋划。” 秋庭澜倒吸一口冷气。 霜兰儿则是僵住。 唯有龙腾神情淡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遭陷入沉寂,冬夜风声四起,撩动素纱翩翩直飞。 龙腾指间一弹,灭去几盏烛火,只留一盏,“谁点这么亮的灯,暗夜当幽光,真是一点趣味也无。” 玲珑见龙腾有意岔开话题,急道,“我说真的。” 秋庭澜面上微怒,“你知道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要你女孩子搀和做什么?!” 玲珑咬唇道:“我自己猜的。皇帝年迈,继位之人无非在瑞王与贤王之中。我知叔叔帮贤王,爷爷助瑞王。”顿一顿,她突然起身,走近秋庭澜,“叔叔,我站在你这边。我清楚,贤王若想上位,定要扳倒秋家。爷爷对你防备,你无法获得姑姑及端贵妃的信任。唯有我能办到你们办不到的事。” 龙腾听至此,腾地立起身,颀长的身躯逼近玲珑,一步步将玲珑逼至角落里,冷冷道:“有件事,本王要提醒你。我父王害死你母亲。别忘了,我们是仇人。” 玲珑连连摇头,“我知道那与你无关。” “秋景华与秋端茗待你不错,你为何要帮我?”语气咄咄逼人,龙腾眸底更冷。 “因为……我喜欢你!”玲珑被逼得无处可去,突然大喊出来。 秋庭澜当即愣住。心下雪亮,若伊年过二十始终不肯嫁,原来心有所属。可竟是龙腾,真是乱上添乱。 玲珑脸通红,索性豁出去,“第一次在泸州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两年来,我从没忘记过!” 龙腾神情冰封,无丝毫震动。心底盘算着,秋景华他会想办法铲除,唯独秋端茗最难扳倒,若有玲珑,能大大加快他的计划。静默片刻,他牢牢盯着玲珑,淡淡嘲弄:“你想本王日后承诺你什么?” 玲珑水眸盈盈,软声道:“他日你登上帝位,希望给我个机会,伴在你身边……” 龙腾冷冷笑起来。 玲珑咬唇,红了眼圈,“哪怕是宫女都行。”停一停,她又道:“请看在逝去的兰儿的份上,相信我。我有私心不错,可我知她受了许多苦,难道不该讨回?”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小声,只有龙腾能听见。她知他不会轻易允诺,唯有兰儿是他真心的牵挂,只要她提起兰儿,定能牵动他内心深处的波澜。 烛火黯淡,龙腾微微失神。玲珑不同庄晓蓉,庄晓蓉空有美貌却无主见,玲珑执着且有心机。他知道这样的女人,他应该远离,否则会惹祸上身。可,霜兰儿在瑞王府只身涉险,多一人相助总是好的。 终,龙腾启口:“好,我答应你。” 两日后。 天骤冷,雨下了一整晚,树叶落尽。 霜兰儿在瑞王府前厅与秋可吟一道用午膳。 秋可吟笑道:“纳吉雅郡主,今日王爷肯瞧眼病吗?对不住,治了两年,也许王爷厌烦了,从前他没拒绝治眼过。” 霜兰儿抿了口桂花酒,秀眉微挑,“瑞王妃,南地的酒淡如茶水,跟北夷国青稞酒不能比,喝着不过瘾。” 秋可吟尴尬道,“郡主所言极是,下次定为郡主准备青稞酒。” 霜兰儿放下酒杯,摆摆手,“我借此比喻而已,南地太医用药好比温和的桂花酿,过于中庸。我用药好比烈性的青稞酒,善用虎狼之药放手一搏。” 秋可吟忙道:“郡主有何高见?” 霜兰儿长眉一挑,点头道:“今日已给王爷瞧过眼了。” 秋可吟顿时紧张,“结果怎样?” 霜兰儿用罢午膳,随手剥了个橘子,语气轻松:“能治好。” 秋可吟惊喜万分,情不自禁站起来,激动道:“当真?” 霜兰儿淡淡道:“嗯,尚差几味虎狼之药,我已差人火速去北夷国取。不过,瑞王妃,治愈需要时间,少则两月,多则一年。这段时间我只能日日叨扰了。”两个月至一年,足够做她想做的事。龙霄霆的眼睛被木屑刺伤,她的确能治好。 秋可吟喜不自胜,“郡主客气了,怎会是叨扰,别说一年,郡主想在王府待多久都行。霄霆眼疾有治了,太好了!我这就上禀皇帝。” 霜兰儿心中冷笑,秋可吟真性急,生怕眼疾连累龙霄霆前途。思至此,她决定刺激下秋可吟,笑问,“哦?王妃真不介意我在王府住一辈子?” 秋可吟尚在欣喜中,不疑有它,颔首道:“郡主能治好王爷眼疾,便是我的恩人,别说住一辈子,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 霜兰儿嗤笑一声,佯装盯着指间琉璃戒指瞧,琉璃七彩光芒照在她脸上,衬得格外妖艳。 秋可吟见她表情奇怪,疑惑道:“郡主笑什么?我句句真心。” 霜兰儿突然起身,走近秋可吟,下颚微扬,给予秋可吟无尽的压力,“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了两国永久和平……” 她故意停了停,将秋可吟逼退一步,字字道:“我和亲嫁给瑞王,就能在王府住一辈子,瑞王妃,你说对吗?” 和亲!秋可吟如遭五雷轰顶,冷汗涔涔沁出,双手狠狠蜷紧。她怎没想到,纳吉雅郡主与龙霄霆素不相识,竟肯为龙霄霆治眼疾,也许早就瞧上龙霄霆了。若纳吉雅郡主真治好龙霄霆,龙颜大悦,没准真会促成此事,那她岂不是…… 霜兰儿很满意秋可吟此刻震惊的表情,笑着抖了抖手中绢帕,“方才王妃亲口说,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满足。不是哄我吧。”秋可吟外表谦逊温柔,实则虚伪至极,终有一日她要拆穿秋可吟真面目。 秋可吟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以绢帕掩住唇角狠毒之意,极力保持镇定道:“郡主,不如我叫你妹妹吧,妹妹真愿随侍王爷,那可是王爷的福分。” 霜兰儿心中冷笑,秋可吟真能装,想起秋可吟昔日唤自己“兰儿妹妹”时的惺惺作态,她直欲作呕。上前一步,她咄咄逼人,“不过,我乃格日勒郡主,做小岂不是委屈?再者,和亲却做妾,也说不过去,王妃你说对吗?” 秋可吟忍住心底澎湃的怒潮,眸中厉光一闪而过,“此事皇帝与可汗会有考量,届时我自当退居侧室,请郡主放心。” 霜兰儿神情不屑,转头道,“其实和亲一事,最好是王妃您向皇帝提,不知王妃介意吗?”说罢,她背过身去,几乎能感受到秋可吟眸光如利刃,直直刺向她。她轻轻一笑,接下来该轮到秋可吟度日如年了。 秋可吟临近崩溃,声音已然颤抖,“郡主既有此意,我择机同皇上提。” 霜兰儿理了理领口,“我们去湖边走走,如何?” 秋可吟僵着脸,“好。” 霜兰儿回眸一笑,撩起裙摆,率先跨出一步。冷湖边,好戏连台,正等着秋可吟呢。 未待霜兰儿与秋可吟走到湖边,朗朗笑声已远远传来。 霜兰儿回首,瞧着脸色泛青的秋可吟,“呦,谁开心地笑,玩什么呢?” 秋可吟勉强道:“听声音像是我侄女。” 霜兰儿转过假山,来到冷湖边,阵阵风吹过,撩动着湖面水波层层推远。湖中荷叶已枯萎,却有一只双头翘起的小舟停在荷叶丛中。 笑声便从小舟传来。再一看,船中竟是玲珑与君泽。玲珑身着湖绿色缎子袄,手中拿着长杆在船边倒腾,不知做什么。君泽头戴貂绒帽,挨在玲珑身边,一脸兴奋。 秋可吟朝玲珑挥手,“若伊,做什么呢?湖上冷,别将君泽冻坏了。” 玲珑大喊道:“一点都不冷,要不要一起来啊。”说着,她将身旁竹篙插入水中,划开碧绿的湖面,向岸边划去。靠近岸边时,她笑喊:“郡主也在啊,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霜兰儿微笑颔首,手扶竹篙,足下一跃一点,下一瞬人已在船中。 君泽自玲珑身后探出小脑袋,朝秋可吟咧开甜甜笑容,“母妃,陪我一起玩嘛。” 秋可吟试着拉住竹篙想上船,可惜船头翘起,她方踏上一步,船只立即摇晃起来。她又试了一回,只得放弃道:“算了,你们去玩吧。若伊你在做什么呢?” 玲珑故意没将船侧靠岸,就是不想让秋可吟上船,面上装作惋惜,道:“姑姑,我们挖莲藕呢。若挖到嫩的,晚膳炖汤给君泽吃好不好?” 君泽见秋可吟上不来,十分着急。这厢听玲珑一说,他转头兴奋起来,“好啊好啊。” “那我们去了啊。”玲珑将竹篙用力抵上岸边,船只向后退去,驶向湖心。 秋可吟立在岸边,关照道,“水冷,要小心啊。” 玲珑挥手,“姑姑,撑船我可熟呢。” 三人与小舟,渐渐远去。 霜兰儿终于有机会与君泽相处,柔声道:“君泽,划船好不好玩?” 君泽瞧了眼霜兰儿,竟规规矩矩唤道:“纳吉雅郡主。” 霜兰儿眼圈微红,更咽道:“君泽,我想抱抱你,好吗?” 君泽轻轻摇头,神情中露出抗拒。 霜兰儿望着君泽嫩白的小脸,工笔画般精致的五官,像极幼时的自己。心中一酸,她侧首悄悄拭去泪痕,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柔声哄道:“君泽乖,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天渐晴,日光愈盛。 望去,那是一把小巧的弹弓,榆木制成。浅棕的色泽,弹弓握柄处细细打磨过,不会有木刺扎手,显然制作之人颇费功夫。 君泽见到新鲜东西,好奇道,“这是什么?” 霜兰儿心下欢喜,摇了摇手中弹弓,“这叫弹弓,来,我玩给你瞧。”说着,她自船角落捡起一枚碎石,紧绷在皮筋上,朝着荷叶枯茎弹出。 “啪”一声,枯茎应声断裂,硕大的荷叶一头栽至水中。 “哇,好玩。”君泽大眼睁得圆圆的,兴奋拍着手,“再来,再来。” 霜兰儿向君泽招招手,“这个送你,我来教你怎么玩,好吗?不过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君泽迟疑片刻,玲珑笑道:“君泽,你亲她一下,她就能治好你父王的眼睛。” 君泽水灵灵的眼眸望着霜兰儿,声音嫩嫩的,“真的吗?你真的能治好父王的眼睛?” 霜兰儿点点头。 君泽欢喜得手舞足蹈,蹦跳着上前抱住霜兰儿亲了又亲。 霜兰儿紧紧搂住君泽,激动地双手直颤抖。她的亲子,她终于能抱一下。此刻她更加坚定决心,无论多难,她一定要达成心愿,带走君泽。过了许久,她放开君泽,笑问道:“君泽很希望父王能瞧见吗?” 君泽认真地点头,“我长大好多,想让父王瞧瞧我的模样。” 霜兰儿柔声问:“君泽很喜欢父王?若有一天君泽长大了,要离开父王身边……” 语未毕,君泽已嚷着打断,“不,我要永远跟父王一起。父王眼睛好后,教我骑马射箭,教我好多好多本领。” 霜兰儿不再问,忽觉心中堵得慌。可怜君泽,跟着父亲,就得离开母亲,跟着母亲,就得离开父亲,这是何等悲凉。 此时玲珑停下船,开始挖莲藕,她将一把长铲子伸到水底,铲动水底淤泥,另一只手则握紧荷花茎向上提。 君泽两只小手扒住船沿,骨溜溜的大眼瞧得出神。 玲珑边挖边道:“郡主也挺喜欢君泽嘛。” 霜兰儿后背一僵,不能暴露身份,她解释道,“我从小带弟弟妹妹,很喜欢孩子。” 玲珑不疑有它,专心挖莲藕,挖了几个莲藕都只有手指般大,她不甘心,愤愤道:“我一定要挖个大的。” 此时霜兰儿挖的莲藕终于松动,她用力一拔,搅动一池碧水,船只都跟着直摇晃。 “是个大莲藕?”玲珑凑过来。 霜兰儿将莲藕枯茎扳断丢弃,洗干净递给君泽,笑道:“是大的,手臂般粗呢。” 君泽低头玩莲藕,笑得灿烂。 “还挖吗?”玲珑问道。 “嗯。”霜兰儿轻轻一笑,抬手擦拭额头时,突然愣住。 玲珑问道:“怎么了?” 霜兰儿朝冷湖望了望,长眉深蹙,“我的手链掉湖里了。” “啊!”玲珑惊呼,“怎么办?重要吗?” 霜兰儿点头,“重要,风延可汗封我为郡主时亲赐。” 玲珑神情凝重,忙道:“我们返回岸边,叫水性好的人来打捞。” 一场意外让瑞王府忙活一下午,前后派了四名小厮入冷湖寻找。谁知,除了纳吉雅郡主的手链,还捞上来一只四方纯银锦盒,锦盒在水中浸泡年久,那银色早已发黑。 有宫女左瞧右瞧,终于认了出来。 “好像是丹青的锦盒。” 又有宫女小声议论,“奇怪,这只锦盒昂贵,丹青怎舍得扔掉?” 此时小厮将锦盒撬开,里面露出来的东西让众人一惊,吓得连连后退数步,竟是一截手指白骨,森森白骨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翠玉中隐隐可见一道岁月裂痕。 正值黄昏,晚霞如火。 玲珑脸色一冷,转头吩咐洛公公,“定有蹊跷,快去请王爷。” 洛公公颔首,恭敬道:“是。” 霜兰儿别过头去,唇边含着一缕笑意,莫测高深。她早将君泽拉在自己身边,挡住君泽的视线,见锦盒打开后,俯身对君泽柔声道,“君泽乖,时候不早,你先去用晚膳。” 君泽扭头望向秋可吟。 见到断指,秋可吟起先一惊,接着神思游离,再来脸色发白,愣了半响才道:“将世子带下去。” 君泽无奈,乖乖跟随宫女离开。 渐渐,空中晚霞褪去,天地间成了淡淡朦胧的银灰色。 少刻,一抹颀长身影缓缓朝湖边走来,每一步都带动萧凉的风,宛若白云悠然飘过。 龙霄霆的脚步并不沉重,走的也很慢,却无端端给人压迫感。洛公公不敢上前扶龙霄霆,只从旁告知路该如何走。 晚风拂来,卷起湖边细碎的梅花瓣飞来,扑上他的衣阙,扑上他冷然的面颊。他随手拈起一片,虽瞧不见,却也知那是一抹细腻的洁白。凑近鼻间,清香入腹。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抹娇柔的身影。 近了冷湖,洛公公小声提醒:“王爷,就是这里。” 龙霄霆停下脚步,片刻后才启口:“究竟怎么一回事?” 玲珑率先开口,“王爷,今日我带君泽在湖心挖莲藕。” 霜兰儿接着道,“王爷,真不好意思,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我与秋姑娘、小世子一起在湖心挖莲藕,谁知风吉可汗相赠的手链不慎掉入湖中,这才劳师动众打捞。” 龙霄霆的声音低沉且充满磁性,缓缓道:“原来纳吉雅郡主还在这里。” 霜兰儿微愣,“打搅了。” 龙霄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洛公公接着道:“王爷,老奴派几名小厮下冷湖寻找。哪知除了纳吉雅郡主的手链,还打捞出一只银质锦盒。有宫女辨认锦盒为丹青所有。老奴差人撬开锦盒,哪知锦盒里竟是一枚断指白骨,白骨上还套着一枚翡翠戒指。” 霜兰儿听着,面上冷笑似流云。还记得端贵妃用娘亲断指威胁自己,她以为,她的妥协,她的退让能换来爹爹平安,终究是天人两隔。是她错了,她不应该退让。这次她回来,所有,一切,她都要讨回。 夜色轻扬洒下,好似罩下一袭巨大无边的黑帐,阴沉沉的没有尽头,只觉压抑、沉闷。 洛公公转头吩咐,“天黑了,快去掌灯来。” 几名宫女小跑着离开。 秋可吟素来沉静从容,此刻亦慌乱了,她将颤抖的手指笼在宽大的莲袖中,开口道:“洛公公,今日丹青出府办事,洛公公派人喊了没,怎么还不来?” 洛公公转身,恭敬道:“王妃,老奴已差人去街市寻了。” 此时宫女皆取来灯笼,一字排开,火烛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 龙霄霆微扬起头,没有焦距的眸子望向黑暗的天际。看不到明月,亦瞧不见星辰,黑暗的尽头,记忆的深处,唯有霜兰儿清丽的姿容,他兀自出神,低低唤着,“兰儿……” 少刻,不知谁喊了声,“丹青来了。”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丹青自黑暗的尽头走来。 丹青疑惑重重,哪怕平日嚣张跋扈,见到这等阵仗,心一下子乱了。双腿一软,她跪倒在龙霄霆面前,磕了个头,颤声道:“奴婢给王爷、王妃请安。” 霜兰儿心中不屑。从前自己在瑞王府,丹青如何相待的,她记忆犹新,打骂羞辱,这个丹青无恶不作。如今瞧着丹青怯怯的样子,她心中畅快。狗仗人势,终有到头的一天。 龙霄霆并不开口,也无意询问。 秋可吟似有些着急,给洛公公递了个眼色,洛公公连忙将从水中打捞上来的银质锦盒给丹青辨认。秋可吟紧张地问:“这锦盒可是你的?丹青,你如实回答。” 借着朦胧火光。 丹青瞧了瞧锦盒,仔细辩了辩,点点头,“的确是奴婢的,平时不怎么用。怪了,锦盒什么时候不见的?在哪找着的?” 洛公公道:“小厮在冷湖中打捞上来的。” 丹青摸不着头脑,困惑道:“洛公公,会不会是谁偷走了,事后害怕被发现丢入湖中?” 霜兰儿淡淡插一句,“害怕被发现,所以特地支艘小船,将锦盒丢在湖心?这么大动静就不怕被人发现?” 丹青愈发慌乱,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得将求救的眼神投向秋可吟。 秋可吟眉头轻皱,别过头去。今夜之事,当真棘手,昔年姑姑用霜兰儿娘亲何玉莲断指相要挟,逼霜兰儿就范,若让霄霆知道就麻烦了。 洛公公道:“丹青,你确定锦盒是最近丢失?” 丹青颔首,“大约两个月前我还用过的。” 洛公公怒道:“睁眼说瞎话!瞧锦盒色泽,定在水中浸泡经年,何来最近被偷去之说?!王爷在此,你还不实话实说!明明是你杀人毁迹!你看清楚盒子里是什么!”说罢,洛公公陡然将锦盒打开,露出里边的白骨。 丹青瞧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天!她语无伦次起来,“这……我……怎可能?明明这截断指在霜兰儿那。”突然,她似意识到自己说漏,飞快地捂住唇。 秋可吟一听,心瞬间跌至谷底,完了。 霜兰儿心内暗暗冷笑,看来丹青已完全慌乱,其实此事由她与玲珑一手策划,首先让龙腾告诉玲珑她从前受威胁的遭遇,并将断指白骨和翠玉戒指交给玲珑。玲珑偷出丹青平时不怎么用的锦盒,将断指白骨以及翠玉戒指放入锦盒中。她则用特殊的梵石粉腐蚀锦盒,令银质锦盒瞧起来仿佛在水中浸泡数年之久。一切,天衣无缝。 一直不发话的龙霄霆终于开口,“丹青,祥龙国法,一枚断指足以定你罪。断指哪来的?你若不说实话,本王即刻将你五马分尸!” 丹青吓得语无伦次,“真不是我……真……” 龙霄霆似没有耐心,“拖出去五马分尸,你不说本王日后也能查出来。” 眼看着侍卫围上来,丹青心知龙霄霆说到做到,她招认还能留有全尸,忙大喊道:“王爷,当年端贵妃用霜兰儿母亲何玉莲的断指威胁,逼迫霜兰儿就范。真的不关我的事,王爷开恩啊!” 语出,众人哗然大惊。 “天啊,竟是端贵妃!端贵妃威胁兰夫人。” “还说当年端贵妃给兰夫人一大笔钱,兰夫人贪财,生下世子离开王府,原来是被逼的!原来根本不是那回事!” “太狠毒了,用亲人威胁,难怪兰夫人没辙,真是可怜。” “可怜啊,最终还是家破人亡的结局,兰夫人也香消玉损了。” “为了夺子,竟能残忍至此。” “你说,断指在丹青的锦盒中,王妃会一点不知情?” “不可能不知情吧,王妃与端贵妃可是姑侄女,肯定商量过。” “王妃不像这种人啊。” “谁知道,再好的人,为了子嗣,难免会变。” “我有点不能相信,王妃平时待我们不薄。”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们不信。” “也许,王妃根本是人面兽心,平日里只是拉拢我们,我们都被她蒙蔽。” “可惜,兰夫人离开王府没多久,小夕就被赶走了。小夕肯定知道兰夫人从前受过的委屈。” 一时间,流言蜚语,一众宫女们将质疑的眼神皆投向秋可吟。 龙霄霆声音比霜雪更冷,“丹青,母妃逼迫兰儿什么?你说清楚,本王留你一命。” 丹青像是抓到最后一缕生机,连滚带爬来到龙霄霆脚边,连连叩首,“王爷,真不关奴婢的事,端贵妃逼霜兰儿承认雀灵粉之事还有灯笼起火之事,都是霜兰儿为争宠欺骗王爷的,端贵妃要霜兰儿彻底毁去在王爷心中的形象。真的,王爷,这些事奴婢都没参与,王爷……”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出手打丹青之人,竟是秋可吟。秋可吟怒道:“丹青,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我事事眷顾你,你家中老父老母病重,尚有幼弟,都是我一一照拂。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瞒着我!枉我真心待你!你自己跟王爷好好解释清楚。”语罢,她冷冷一笑,神情俨然不复方才的慌乱。 霜兰儿心一沉,完了,秋可吟用丹青家人威胁,即便丹青保住命,全家难逃秋可吟魔掌。 冷暗昏黄的光线下,丹青死死掐住自己胳膊,眼里只有绝望,只有死寂,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秋可吟,主仆一场,秋可吟竟这么狠毒,那意思再明确不过,秋可吟要她死,否则她的家人全都会死。她没有别的选择,她突然起身,一头撞向湖边嶙峋的假山。 众人只听“砰”一声巨响,再看时,只见丹青软软倒在地上。 假山之上,鲜血淋漓,如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盛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冷湖边瞬间一团乱。 夜深月淡,处处弥漫着血腥气。宫女们尖叫着四处奔离,冷风猎猎吹过,烛火幽幽,将无数飘忽不定的人影映在湖中,像是一个个黯淡的鬼魅,森森骇人。 霜兰儿怔怔立在原地,空气冰冷,吸入肺腑时好似刀割。 玲珑亦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一动不动。秋可吟真是狠毒,丹青死了,从前的事都推到端贵妃身上,秋可吟继续装无辜,撇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是龙霄霆母妃做的,龙霄霆又能耐自己母妃如何? 霜兰儿偏首,默默望向远处,亭台楼宇在她眼中好似扭曲起来。过去的事已然抖搂,只可惜没能撼动秋可吟。她转首,望向龙霄霆。 月凉如水,满天繁星闪烁。 龙霄霆鬓发被晚风吹散,目光虽没焦距,却有无数沧桑从他眼里一点点流泻。突然,他转身离去,夜太黑,湖边灯笼太亮,看不见太远处,很快他凄凉的背影被黑夜吞没。 秋可吟冷冷一笑,轻轻抬手理了理鬓发,淡定从容地离去。 少刻,霜兰儿给玲珑递去一个眼神,示意等会抽空见面。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从前秋可吟放弃桂嬷嬷,如今秋可吟又放弃丹青。不过,秋可吟已成孤家寡人,再没可弃之子。 出了瑞王府,霜兰儿往风满楼走去。风满楼其实是龙腾暗中经营,他们约定有要事皆在这里商议。她来到一间隐蔽的厢房,沐浴一番,又换了身衣裳。 约子时,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霜兰儿开门,见是玲珑,忙将玲珑拉进屋,问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玲珑见到霜兰儿,微微一怔,道:“王府中乱套了,没人注意到我。郡主,你披散长发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霜兰儿背身将门关好。 玲珑又望了霜兰儿几眼,叹道:“其实,你背影更像她。哎,曾经我与她十分交心,我朋友不少,可与她最投缘。只可惜……” 想起从前,霜兰儿心中微微荡漾,沉寂片刻道:“听你说过,她已香消玉损。” 玲珑又叹息一声:“真没想到秋可吟这么狠毒。其实秋可吟平时待我亲厚,我总觉得假,总觉得她防着我。” 霜兰儿眸中泛起冰凉,冷冷一笑。玲珑是秋佩吟的女儿,秋可吟自然防着。 玲珑见霜兰儿不语,自顾自道:“哎,真可惜,本想替兰儿讨回公道。” 霜兰儿道:“是可惜。其实龙霄霆不会真要丹青的命,只要丹青被关押,如今从刑部到三司皆在贤王掌控下,不怕丹青不说。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怪我们筹谋不周。怕就怕秋可吟怀疑我参与其中,因为我有想扳倒她的理由。” 玲珑心跳得微快,“什么理由?” 霜兰儿神情平静,淡淡道:“今日中午,我跟秋可吟明说,我想以和亲的名义嫁给瑞王。当然,我并不是真要嫁给瑞王,只是设个圈套而已。你说,她会怎么想我?” 玲珑颔首,“她必定防你。哎,眼下该怎么办?” 霜兰儿凝视玲珑片刻,摇摇头,“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 玲珑长叹一声,“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知道秋可吟脱不了关系,王爷不可能没数吧。” 霜兰儿淡淡一笑,眉间清冷似山际来烟,“昔年的事还重要吗?秋可吟在龙霄霆心中是何地位,还重要吗?就算当年兰夫人沉冤昭雪,又能如何?要彻底扳倒秋家,令龙霄霆与秋家反目,不是无足轻重的兰夫人的事,就能办到的。” 玲珑挑眉,“你的意思是?” 霜兰儿取过笔墨,写了三个字。 玲珑看完,娥眉顿时紧锁,“秋佩吟,我娘?!” 霜兰儿望着跳跃的烛火,神情恍惚,“唯有秋佩吟才是龙霄霆心中的最痛。” 玲珑疑惑道:“从前的事,我哪能知道。郡主,怎么瑞王府的事,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啊。” 霜兰儿忙解释道:“哪有,都是听贤王说的。” “哦。”玲珑了然。龙腾喜欢霜兰儿,肯定将与霜兰儿有关的事都打听清楚了。她怔怔想着,秋可吟日后必定百倍防着纳吉雅郡主,唯剩下她一人能完成计划。也好,省的到时有人分去她的功劳。她早就算好了,君泽长得像极霜兰儿,扳倒秋可吟后,她要将君泽夺过来抚养。今后龙腾看在君泽的份上,念及旧情,自然会接纳她。她要利用君泽获得龙腾的垂怜。 霜兰儿并不知玲珑此时想什么,她突觉有些闷,起身推开窗。静夜里,冷风阵阵,吹开她耳畔碎发。转首,她突然道:“若伊,你说秋佩吟的死会不会与秋可吟有关?” 玲珑愣住,“不会吧。她们是姐妹。” 霜兰儿冷笑道,“忠于秋可吟多年的人,她毫不留情逼死。占据龙霄霆心的人是秋佩吟,一个微不足道的兰夫人都能让她用尽手段。你说当年……” 玲珑一惊,起身时差点打翻身侧茶盏,“你的意思是,姐妹相残?” 霜兰儿低首,“我们没证据,只是推测。不妨往这个方向查一查。” 玲珑沉思片刻,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秋端茗有可能也参与其中。丹青是弃子,当年我娘也是弃子。” 霜兰儿想一想,道:“有道理。我不信手染鲜血之人还能夜夜安寝。昔年兰夫人的事情抖露,丹青惨死,想必秋端茗与秋可吟这几日都睡不好,我们不如好好利用下。” 玲珑双眸圆睁,惊道:“你的意思是?” 霜兰儿淡淡道:“装神弄鬼!做了亏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门!” 彼时,冷风轻叩雕花窗棱,簌簌响声仿若鬼魅游移。 玲珑浑身一激灵,竟是汗毛倒竖。转眸,一簇烛火在灯罩里虚弱地跳动着,像是她乱跳的心。做了亏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门!她有吗?有吗?兰儿,你若地下有知,会怨我想利用君泽吗?你不要怨我,若我达成心愿,会一辈子对君泽好。 霜兰儿见玲珑神情飘渺,伸手推了推玲珑,“你怎么了?” 玲珑猛地回神,颔首道,“好,我会好好筹谋,你放心。”停一停,她突然直直盯住霜兰儿,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像是在审视着一道谜题。 霜兰儿只觉被玲珑瞧得发毛,“若伊,为什么这样瞧我,怎么了?” 玲珑声音沉沉,“我在想,你一个北夷国人,为何帮贤王?没有别的目的?” 霜兰儿愣了愣,从未见玲珑露出这般阴冷的表情,不知缘何,此刻她竟透不过气来。被玲珑逼退一步,她开口解释道:“贤王救过我爹,格日勒部落亦是因贤王壮大,我帮他在情理之中。” “是吗?你敢对天发誓,你对贤王没有情?”玲珑咄咄逼人,“我喜欢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他。我什么都肯做,并不代表我笨,我不想替人做嫁衣。今日,我要你一句话。你对贤王,究竟有没有情?” 更近一步,玲珑将霜兰儿逼至窗檐,“有,还是没有!” 退无可退,霜兰儿突然大声回答,“没有。” 玲珑“咯咯”笑起来,声音突然变得柔软,“瞧你吓的,我就等你这句话呢。计划有我,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第四章 乱点鸳鸯谱 时光前移,北风益盛。 祥龙国飘起飞雪,像烟一样轻,像银一样白,从天空洒下,下了好几日,到了皇帝寿诞这日,雪终于停了。 今年在宫中举办宴席,霜兰儿身为北夷国使臣亦要出席。只是,她因着下雪,雪貂之毒发作,脸色极差。 祥龙国皇宫,宫灯高悬,霓彩叠叠,这里似一座华丽的城镇,处处是岔道。 霜兰儿走着走着,有女子声音传来。 “纳吉雅郡主,有阵子不见。咦,你脸色这么差?” 霜兰儿抬头,来人正是秋可吟,头上簪着红珊瑚珠花,穿一袭鲜亮的桃红袄。她怡然一笑,“王爷眼疾有沈太医帮着换药,你看,渐渐我也懒得去了。” “哪能啊,本王妃可盼着妹妹来长住呢。”秋可吟眸中闪过一丝阴冷。 心底厌憎翻涌如潮,霜兰儿极力忍住:“王妃别急。本郡主迟早入主瑞王府,不差这一两日。” 秋可吟面色陡变,眸光幽冷如覆清霜,“呵呵,今晚皇帝寿诞,妹妹好好表现。若皇帝大悦,本王妃会向皇帝提的。”说罢,她转身迅疾没入浓醉灯火中。 不知何时,玲珑从霜兰儿后边现身,对着秋可吟背影啐一口,“假惺惺。” 霜兰儿扫一眼盛装打扮的玲珑,道:“若伊,今晚有邀请你?” “嗯,爷爷让我来的。”玲珑撇嘴道,其实是她缠着秋景华要来,她好几日不曾见到龙腾,很想他。 霜兰儿道:“你我保持距离,别让人瞧见。” 玲珑道了声“好”,先行入席。 霜兰儿姗姗后至,入座后不久,晚宴正式开始。她环顾四周,皇帝与端贵妃坐在礼台上,龙霄霆一袭浅金色五龙升腾亲王制服,坐在左边首席。他面容沉寂,单手撑着额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龙腾坐在右边首席,穿一袭黑镶金丝云衣,双肩盘龙,正与兵部尚书庄姚青说话。 霜兰儿渐渐瞧得出神,平时龙腾喜爱青蓝紫三色,尤以紫色为最,且衣着艳丽,今日这般正装她从未见过,想不到竟也凛冽威严。此刻,他的身后有几枝疏朗的红梅,像是为他陪衬,显得他更俊美。 正想着,适逢龙腾凤眸望过来,霜兰儿匆匆别过脸,哪知又对上龙霄霆转过来的空茫的双眸。不知缘何,她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龙霄霆空茫无色彩的视线,令人觉得压抑。她赶紧低头,饮一口酒。 龙腾远远望着霜兰儿,耳畔庄姚青还在说,他却无心听,心神只在她身上。今夜的她好美,小羊皮背心裹着她玲珑的身段,貂绒领子托起她精致的脸,头上戴着垂满珍珠的毡帽。不过,珠帘掩映下,她脸色苍白。他知道为什么,每逢下雪,她都会病发。他不敢关心,怕她起疑,只能眼睁睁看她痛得死去活来。活了二十多年,才知晓心爱之人的痛,远胜自己身体疼痛千倍。他真想替她承受。 玲珑正好瞥见龙腾望着纳吉雅郡主,眉头轻皱。 歌舞不绝,众人开怀畅饮。 酒席过半时,霜兰儿给玲珑递去一个眼色。 玲珑会意,手执玉盏,杯中清酒荡漾。她缓缓来到秋端茗身旁,笑得明媚,“姑奶奶,歌舞看得累了吧,我帮你捏捏肩吧。”说罢,她作势上前亲热地揉捏起来。 秋端茗微笑道:“你有心了。” 皇帝龙啸天瞧见,亦是微笑:“这丫头倒是讨喜。” 此时,秋可吟道:“今夜歌舞平淡,我倒想起上次两国签订协议的宴席上,有一出胡旋舞,其热烈之姿,至今难忘。” 玲珑心知秋可吟无端提议,定有问题,忙道:“嗨,歌舞大同小异,能有啥差别。” 秋端茗接过秋可吟的话:“可吟这么一说,本宫倒想见识下胡旋舞。可惜,没有北夷国女子。” 秋可吟浅笑道:“有呀,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纳吉雅郡主。听闻郡主多才多艺,骑马射箭,擅长医术,想来歌舞亦是精通。不知郡主肯否一舞助兴?” 霜兰儿心下了然,秋可吟不仅怀疑她的目的,还怀疑她的身份。难怪之前遇见秋可吟时,秋可吟说让她今夜好好表现,竟是这个意图。要知胡旋舞没个十年功夫可是跳不来的,秋可吟真是阴毒。 玲珑虽不知秋可吟意图,却凭直觉阻止:“哎,歌舞没意思。姑奶奶,要不我玩杂耍给大家瞧吧。” 秋端茗笑着捏了捏玲珑脸颊,宠溺道:“你个猴精,别在皇帝跟前丢本宫脸了,到时人家笑话咱秋家出了只顽皮猴子。” “姑奶奶……”玲珑撒娇,还想再说。 此时,一直沉默的龙腾开口,“纳吉雅郡主是客人,让她一舞助兴,怎好意思?” 秋可吟抬袖遮去唇边冷笑,“全当寿礼,郡主岂会吝啬?” 话说到这份上,霜兰儿不好推辞,当即起身行礼,“容我稍作准备。” 草原之上,真正的胡旋舞,只以击鼓作为配乐。 很快,寿宴摆了两排大鼓。麻烦的是宫中无人会击打胡旋舞鼓点。 此时玲珑望了望秋端茗脸色,小心翼翼道:“姑奶奶,击打胡旋舞鼓点,我会一点。” 秋端茗挑眉:“你会击鼓?” 玲珑道:“我在杂耍班中长大,会一点,就怕击得不好,乱了纳吉雅郡主舞步。若如此,希望皇上和贵妃娘娘不要怪罪纳吉雅郡主,要罚就罚我吧。”说罢,她回眸给龙腾一个肯定的眼神。不管龙腾对纳吉雅郡主是何心思,眼下他们利益一致。她要博取龙腾的信任与好感,等下若纳吉雅郡主出差错,她就故意击错鼓点,将责任揽下来。 秋端茗缓缓道:“无妨,随便一击便好。” 玲珑盈盈一拜,“是。” 此时,皇帝龙啸天笑着望向秋端茗,“这孩子的确讨喜,性子率真,日后谁娶她是谁的福分。” 秋端茗亦是笑,“是呵,若伊嘴甜花样又多,臣妾也喜欢。皇上可要为她指一门好亲事。” 玲珑喜出望外,拜了两拜,“谢皇上,贵妃娘娘。” 此时,霜兰儿换了身艳红丝裙登台,布料轻薄,显得她身段凹凸有致,脸庞用薄纱裹住,只留一双水眸在外,眸中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 龙腾惊艳之余,心中惴惴。他见过霜兰儿跳舞,舞姿灵动优美,可北夷国的胡旋舞舞姿热烈,差异极大。他担心霜兰儿会暴露,眼下只能寄希望于玲珑。 龙霄霆默默饮酒,无亮色的眸子怔怔停在远方。 秋可吟执起一方绢帕,掩住唇角冷笑。她倒要瞧瞧纳吉雅郡主有何真本事。 玲珑就位鼓前,双手执着鼓棒。 霜兰儿走至红毯中央,双手交叉,向皇帝和端贵妃行礼,接着后退一步。 玲珑开始击鼓。 鼓点回荡在大殿之中,霜兰儿舒展手臂,轻盈的舞步带动她的腰肢,像一条蛇一样游动在鼓点的节奏之间。她的每一次旋转,都踩着鼓点,没有声乐,却丝毫不觉得单调,令人惊叹。 当鼓点变得密集,霜兰儿开始旋转,裙摆绽放如同盛开的睡莲,裙角缀着的细碎晶石仿佛睡莲的露水,美得炫目。她越转越快,舞姿倾倒众人,所有人一动不动,甚至忘了呼吸。 天地间似突然安静,唯有胡旋舞的鼓点在响,唯有眼前女子在无声地舞动。当鼓点停止,所有人好似从一场甜美的长梦中醒来,难以回神。 龙腾一直安静地瞧着霜兰儿。看着她跳舞,他眼前仿佛出现他们在查索里城的时光,奇异的边境风光,沙漠一望无际,白天热得能将人化掉,晚上却滴水成冰。两年的时光,他们朝夕相伴,相近却不能相亲,是何等痛苦?她不会骑马,他忘不了她无数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全身是伤,他心痛。她不会射箭,弯弓那样沉,她拉不开弓,他忘不了她满手磨出血泡,痛得连筷子都无力拾起,他心痛。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替她上药,不能将她拥入怀中疼惜,那种感觉,比死亡更痛苦。两年,对她来说是艰苦的磨练,度日如年。对他来说,何尝不是? 他将弯刀交至她手中,教会她防身。他将弓弦递给她,弓弦一震,金光顿闪,雄鹰坠地,他教会她射箭。他看着她骑上马背,终有一日在沙漠上来去如风。他知道,她再不需要他保护。就像今晚,她身子再痛,形势对她再不利,她也能应付。 舞毕,霜兰儿行礼退下。 玲珑放下手中鼓棒时,心尚怦怦直跳,悄悄松了口气,好在纳吉雅郡主没出错。 皇帝龙啸天连连击掌,“好!舞好,鼓也击得不错。重赏。” 片刻后,霜兰儿换回来时的衣裳,坐回席中。方才一舞耗费体力,眼下她身子更痛,脸色更差。转眸,目光与秋可吟不期而遇,她冷冷一笑,秋可吟失算了。她喜爱跳舞,每种都学过一些,其实胡旋舞并非难,而是需要腰力,轻软无力的南地女子是跳不来的。这两年在塞外,她苦练骑马射箭,早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 此时,席下一人出列,跪拜道:“祝皇上万寿无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啸天挥一挥手,“秋爱卿请起。” 霜兰儿心知是秋景华,循声望去,但见秋景华鬓发微白,面色赤红,朝服胸口一只白羽仙鹤亭亭而立,气势非凡。 秋景华突然出列,秋可吟情不自禁颤抖了下,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龙啸天笑问道,“定北候呢?秋家人才辈出,没令朕失望啊。” 秋景华连连作揖,“谢皇上关心,犬子去了边疆,几日后便回。皇上……”他停一停,欲言又止。 龙啸天大掌一挥,“爱卿但讲无妨。” 秋景华眸中划过精明,笑意极有分寸,“如今祥龙国与北夷国交好,若纳吉雅郡主肯和亲,两国喜上加喜,岂不更妙?” 和亲! 秋可吟当即脸色惨白,原来无需她提,爹爹亦有此意。眼下形势对秋家并不利,龙霄霆双目失明,龙腾坐揽大权,爹爹想促成纳吉雅郡主与龙霄霆,挽回劣势。道理她懂,可爹爹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秋景华继续道:“纳吉雅郡主倾力为瑞王治眼疾,与瑞王也谈得来。皇上不如促成这桩美事。若何?” 秋端茗见秋可吟脸色不好,递去宽慰的眼神。如今皇帝身体大不如从前,还能活多久?和亲对她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成大事者,需懂得忍耐。 秋可吟明白秋端茗眼神中的意思,渐渐平静。她忍,日子还长,她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皇帝龙啸天想了想,道:“可霆儿已有正妃。” 秋景华拜倒,诚恳道:“为国运昌隆,千秋大计,小女可吟理当让出王妃之位,退居侧室。臣愿为皇上效劳,鞠躬尽瘁。” 龙腾神情不屑。他修长一指轻扣桌面,像是种无声的紧迫。两国和平是他的功劳,秋景华却想分去光华,真是老奸巨猾。 “嗯。”皇帝龙啸天觉得有理,望向霜兰儿,温和问:“纳吉雅郡主,你可愿留在祥龙国?” 霜兰儿出席,盈盈一拜,“自然愿意,婚事全凭皇上做主。”语罢,她退回座位。其实,与龙霄霆成婚亦在她与龙腾计划之中,并非真的嫁给龙霄霆,而且利用婚宴做文章,利用北夷国残余的好战贵族作乱,伺机将龙霄霆拉下马。 皇帝龙啸天满意地点点头。 秋端茗适时插入一句话,将身侧玲珑拉近,道:“皇上,今晚若伊表现也不错。皇上也替若伊定门亲事吧。”语罢,她的视线落在席下龙腾身上。 龙腾黛眉一蹙,却很快恢复平静。秋家算盘打得真精,事隔多年,他们又想让历史重演?当初,秋佩吟便是这般沦为棋子,如今他们又让秋佩吟的女儿沦为同样的棋子,真是泯灭人性。不过,他们定以为玲珑好控制,安插在他身边,借机将他打垮。可惜他们错得离谱。 执起酒杯,龙腾一饮而尽。眼下皇爷爷还没开口,他不能发话,只能等待。 此时的玲珑,心中一半狂喜一半恼怒。喜的是,嫁给龙腾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恼的是,秋家竟将她当做棋子,若龙霄霆即位,她岂不是跟她娘一样,成为弃子?她冷冷一笑,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她可是帮着龙腾的。 皇帝龙啸天仔细打量了下玲珑,见玲珑眉清目秀,颇有灵气,满意道:“这孩子乖巧懂事,嘴巴又甜,与朕的皇孙挺相配。” 此话一出。龙腾再坐不住,神情难掩烦躁。他举杯就饮,饮时方发现杯中根本无酒。他有妻子,他早跟霜兰儿拜堂成亲了。可皇爷爷一向依仗秋家,秋家势大,盘根错节,唯有他登基之后,才能彻底铲除。眼下他不能让皇爷爷生气,该怎么办?他心慌意乱,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只能牢牢盯住空空的酒杯。心跳渐渐无法控制,他实在受不了压抑的感觉,抬眸望向霜兰儿。这种时候,他需要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唯有想着、念着她的美好,痛着她曾经的痛,他才能有勇气坚持下去。 霜兰儿亦是望着龙腾,这一刻,她在他眼中清晰地看见了惶恐、激愤与无奈。她心中一痛,有多久没见过他如此真切的表情了?边塞两年,他冷酷,他不近人情,让她几乎快要以为曾经美好记忆都是一场虚浮的梦。现在他的眼神,交织着情感。有瞬间恍惚,仿佛曾经的龙少筠,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宠的龙少筠又回来了。 皇帝龙啸天思索了下,决定道:“玲珑赐婚贤王。纳吉雅郡主,朕书信风延可汗,请郡主和亲瑞王。今夜朕寿诞,成全两桩美事,极好。” 一阵风吹来,龙腾忽觉浑身冷,才知自己早出了一身汗。只是身冷远抵不过心冷。狠狠闭眸,罢了,反正他给不了霜兰儿什么,不如越走越远。 冷月斜挂树梢,将人世间的悲凉照耀得无比清晰。还能怎么办?龙腾心如死灰,麻木出列,单膝落地,那沉重的声音仿佛叩响天际。罢了,他已在地狱,还有什么可怕的?眼前,月影破碎,他一字字吐出,“臣,谢皇上赐婚,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刻,霜兰儿浑身一震,他竟然答应了!她像是傻了一样坐在那儿,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明明入冬,她却一阵阵冒汗。 群臣正欲恭贺,却有人出声反对,“父皇,儿臣反对!” 龙霄霆整晚未曾开口。他立起身,转过脸来,月光如银,灯红酒绿,可耀入他深邃的眸中,却一丝颜色也无。 他淡淡开口,“玲珑不能嫁给贤王为妃。” 皇帝龙啸天一怔,“为何?” “因为,她与儿臣有婚约。” 一句话,好似平地生惊雷,在每个人耳畔炸响。 “什么?”皇帝龙啸天愕然,这,实在出乎意料,匪夷所思。 龙霄霆负手而立,缓缓开口:“昔日儿臣去洪州,恰逢玲珑绣球招亲,儿臣有幸接到绣球。按照民间风俗,接下绣球婚约便成立。” “可若伊她与可吟是……”秋端茗不曾想龙霄霆竟会如此说,过于震惊,她完全失态。 “姑侄女同为妃,从前庄惠帝有段佳话,这不是问题。”皇帝龙啸天想了又想,两边他都开了口,若将纳吉雅郡主与玲珑一同许配给龙霄霆,难免对龙腾不公。 片刻后,皇帝龙啸天震声道:“玲珑许配瑞王,朕希望纳吉雅郡主留下,这就书信风延可汗,让郡主与贤王联姻。这事,就这么定了!” 寿宴席中,骤然安静。 众人静静坐着,面面相觑。 突如其来的变故,龙啸天一出乱点鸳鸯谱,令秋景华、秋端茗、秋可吟、玲珑、龙腾、霜兰儿俱是无比惊愕。震惊过后,六人面上表情各异,各有所思。 乱了,全乱了。一出乱点鸳鸯谱,打乱他们双方全盘计划。 七八日后,风延可汗送来回音,纳吉雅郡主与贤王联姻一事尘埃落定。好消息传开,祥龙国举国欢腾。 纳吉雅郡主将与贤王联姻,人们纷纷揣测,皇帝龙啸天有意将皇位传给贤王。朝堂之上,暗潮涌动,秋景华与贤王势力悄然平分秋色,兵部尚书庄姚青动作频繁,在州郡蚕食秋景华的势力。 眼看着,大风浪将要袭来。在节骨眼上,推波助澜的是,皇帝龙啸天竟在新年第二天病倒。这件事,有如谁在冰封的湖面砸下巨石,裂痕不断延伸,除非整个湖面的冰完全崩裂。否则,永无止境。 正月初七,宰相府。 夜雾弥漫,更漏声声,滴滴都似紧迫的催促。正厅之中,窗上树影纵横,恰如此刻诡异的气氛。 叩门声在静夜里响起。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拉开一道狭长的口子,一道黑影闪身入内。 秋庭澜此时伏在房顶上,来人虽罩着黑斗篷,可他还是瞧清楚了,是秋端茗。剑眉皱起,他轻身一纵,倒挂在屋檐上,凝神听屋中动静。 秋端茗脱去黑斗篷,露出里面华贵的锦服,神情冷若冰霜。 秋景华连忙请秋端茗坐下,恭敬道:“贵妃娘娘。” 秋端茗摆摆手,“自家兄妹,客气什么。捡要紧的说,本宫不能耽误太久。” 秋景华倒了一杯茶递上,茶盏洁白如玉瓷,问道:“皇上情况如何?” 秋端茗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病得不轻,虽醒了,可时好时坏。太医说撑不了两月。” 秋景华一愣,“这么快。哎,原想将若伊安插在贤王身边,让霆儿娶纳吉雅郡主,哪知成了这样。计划全乱了,时间又紧,我一时真没头绪。” 秋端茗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气道:“霆儿越来越不听话。哥哥莫急,我们的计划乱了,龙腾的计划也乱了,眼下就看谁先重新部署好。” 秋景华颔首,“所以才请贵妃娘娘前来商议。贤王得势,又要娶纳吉雅郡主,真是如虎添翼。” “那就想办法,杀了她!”秋端茗冷冷一笑,眸中杀机顿起,“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除之后快!” “杀了她?”秋景华信眉张起,难掩惊讶,“纳吉雅郡主可是北夷国使臣,两国交好,使臣无缘无故死了,如何交代?” “交代?”秋端茗周身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若贤王称帝,他会给我们什么交代?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 “这……”秋景华尚犹豫。 “无毒不丈夫。”秋端茗正了正衣襟,腕上一对龙凤金镯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秋景华想一想,道:“嗯,我得从长计议,要将整件事做得漂亮。” 秋端茗颔首,刚要开口。 秋景华突然抬手,示意秋端茗噤声。凝神听了会,他突然几步走至门边,“霍”一声将门陡然拉开。 玲珑立在门口,她虽在偷听,此刻却伪装得极好。面带些许惊愕,她奉上手中托盘,里面是切好的瓜果,甜甜笑道:“爷爷真是神通广大,知道我来给您送瓜果,还没敲门,爷爷就给我开门了。” 秋景华接过托盘,沉声道:“若伊啊,没事早点回房歇息。” 玲珑朝里张望了下,笑道:“好的,爷爷也要注意身体啊,别熬夜。” “嗯。”秋景华颔首,将玲珑打发走后,他立即将门关好,道:“我想到办法了,若杀了纳吉雅郡主,再让贤王背黑锅,给贤王扣顶谋反的帽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谋反?你的意思是?”秋端茗凛了神色。 “记得从前我们认识的那些北夷国好战贵族吗?风延可汗赶尽杀绝,总有剩下的,想必恨透风延可汗与格日勒部落首领。我们何不利用他们的仇恨?” “两国和平是贤王一手建立,若你想载害贤王通敌,皇帝不会信。”秋端茗提醒道。 秋景华摆摆手,“是谋反,而非通敌。”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们分三步。首先将我们从前私造的箭羽物料跟贤王的东西一起藏在龙脊山偏僻的山坳里。接着,我会故意让庭澜听见暗杀纳吉雅郡主的风声,庭澜定会告知贤王。然后我们赶在贤王到达前,利用北夷国残余好战贵族,杀死纳吉雅郡主。最后,我们假装发觉好战贵族的动静,请皇帝圣谕派兵围剿,围剿时借机查出早埋好的箭羽物料,载害贤王欲逼宫,正与纳吉雅郡主商议及清点箭羽时不巧被残余好战贵族盯上,纳吉雅郡主不幸被杀死,贤王亦百口莫辩。” 秋端茗双眸陡然睁亮,赞道:“真是巧妙!哥哥谋划得越来越精准。从前沈老太医、霜太医,还有太子跟他那不争气的柳良娣,都被我们玩弄鼓掌之间。若不是佩吟不听话,大事早成。哈哈,如此一来,龙腾想翻身,真是痴人做梦!” “呵呵,要就要一击致命!”秋景华捋了捋花白胡须。 宰相府正厅内,低语依旧。 秋庭澜虽倒挂在房顶上,却不曾听到一点半点。秋景华素来谨慎,他不敢过于靠近。秋端茗深夜来到宰相府,他有预感,近期必有大事发生。 第五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正月初十,风满楼。 龙腾怔怔望着铜盆里跳跃的火焰,黛眉蹙起。 秋庭澜斜眉一挑,问向玲珑:“若伊,那晚上我明明瞧见你去送瓜果,你一个字都没听见?” “我……真没听见。”玲珑越说越小声,心突突跳着,其实她听到秋景华与秋端茗要除去纳吉雅郡主。她犹豫了,纳吉雅郡主要嫁给龙腾,那她是不是该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秋庭澜疑道:“我瞧你在门口停留许久,怎会听不到?姑姑出宫不容易,他们定密谋要事。” 玲珑突然起身,“我真没听清,爷爷实在小心。” 龙腾始终背对他们,用铜挑拨弄炉火,淡定道:“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秋若伊,时候不早,你先走,我与庭澜再说几句。” 玲珑颔首:“嗯。” 秋庭澜关照,“若伊,你比我容易接近爹爹。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 “明白。”玲珑将肩头披风系好,匆匆离开。 秋庭澜望向龙腾颀长的背影,开口道:“宰相府这几日过于平静,越平静越有问题。少筠,皇帝怎将纳吉雅郡主许配给你了?” 火盆中,一块燃烧的木炭爆裂开来,“啪”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屋中。 龙腾抿紧薄唇,一言不发。眼前火光侵入心头,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是天意?还是缘分?天知道他有多想名正言顺娶她?是苍天听到他心声了吗?还是,这是一场更严峻的考验?半响,他终于开口,“世事难料,我苦心两年,将她安插回龙霄霆身边,设下巧局全都破坏了。” 秋庭澜突然上前揪住龙腾衣领,对入龙腾魅惑的凤眸中,“你我是第一天相知?你真以为我这次是去巡疆?告诉你,我特地去了朝圣山!” 龙腾俊颜刹那变得雪白,“你知道多少?” “比你想的要多!”秋庭澜松开龙腾,“我觉得你该告诉她,没什么风浪是过不去的。” 龙腾凝眉,“算了,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秋庭澜恼道:“我怀疑,我爹要对霜兰儿下手。如今霜兰儿身边布满妹妹的眼线,无法接近。少筠,该怎么办?” 龙腾猛地抬眼,“秋景华他敢?杀害使臣,会成为历史罪人。” “还有选择吗?总好过让你如虎添翼。”秋庭澜哀叹一声,道:“真希望快点结束。” 龙腾突然起身,将冰冷的茶水往火盆一倒。火焰瞬间熄灭,袅袅黑烟升起,他冷笑道:“有我在,他们休想动她分毫。” 秋庭澜冷声道:“怕只怕,他们连你一起算计。我再去打听。” 正月十五。 龙腾在焦灼等待中熬了几天。 临近傍晚时,秋庭澜终于带来消息。 “少筠,我才知道,霜兰儿今早突然去了龙脊山的贺兰谷,只怕要出事!” 龙腾瞳孔猛地收缩,一字未说,刚要走。 秋庭澜一把将龙腾拉回,“少筠,我总觉得不对。为何偏偏今日爹爹说漏?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龙腾挥开秋庭澜,坚定道:“庭澜,你留下。圈套怕什么?为了她,地狱也要闯一闯。”说罢,他立即动身,纵马狂奔,背后冷汗涔涔,恐惧占满心头。 山峦起伏,晚霞溢彩。 霜霜,等我,一定要等我! 龙腾扬鞭挥下,整个人如同一道利剑劈开山野,直往龙脊山贺兰谷奔去。 马儿拐过一弯又一弯,离贺兰谷尚远,一股焦味扑鼻而来。龙腾黛眉揪起,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纵马跑得更快。 又拐过一弯,热浪滚滚而来。突然“轰”一声巨响,好似地狱中无数孽障涌出来,大地都在颤抖。拐过最后一弯,眼前景象令龙腾惊呆了。蘑菇般的火云在贺兰谷上方盛开,整个天空都在燃烧。 “霜霜……” 龙腾惊呼一声,弃马狂奔。 火焰热浪铺天盖地而来,他仍不顾一切向前奔。眼前景象越来越惨烈,他俊容惨白,眸中却倒映着熊熊火焰,似一同燃烧。 剑戟枪刀丢遍地,滔滔流血染满旗。一部分尸体是跟随霜兰儿的使节护卫。另外的尸体则是…… 天!他震惊了!这里怎会有北夷国骑兵?瞧盔甲上的图腾,分明就是北夷国政变时逃脱好战贵族——萨安部落。丧家之犬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难道他们想杀害使臣,破坏两国和平,他们从中坐收渔利? 秋景华好毒辣的计谋,杀人于无形! 龙腾恨得直咬牙,四处张望,好不容易找到一名使臣护卫,那人尚有呼吸,他焦急地问:“郡主呢?” 使臣护卫受了重伤,手遥遥一指,艰难道:“郡主去了那个山洞……后来萨安人来了,我们只有上百人,对方……”语未毕,他已昏厥。 山洞? 龙腾望向不远处正冒着浓烟的贺兰谷山洞,顿觉眼前天昏地暗,连忙往山洞冲去。越靠近山洞,火势越大,风助火势,整个山坳都在熊熊燃烧。好不容易奔至洞口,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巨石滚滚落下,将洞口堵住。 “不,霜霜!” 龙腾冲至洞口,疯了般徒手去搬巨石,搬不动就用身体去撞,直至双手满是血泡,肩头血肉模糊。他突然停下来,只站在那里,像是自己也明白无望,呆呆站着。 他废那么多心思,为了什么?只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夺回孩子好好活下去。她若有事,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凄厉大呼,“霜霜……” 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心痛得无法言语。他绝望,他麻木,连热浪袭击都感受不到,像是突然失去目标,她有事,那他活着做什么? 就在这时,两名萨安部落骑兵认出龙腾,凶狠地挥刀上来:“就是你,是你害惨了萨安部落!北夷国内政与你何干!我要杀了你,替佐部可汗报仇!” 龙腾听到身后有人,却一动不动,脑中异常平静,绝望到冷静,她都不在了,他还抵抗做什么? 眼看大刀就要刺入龙腾胸口,两名骑兵突然连连惨叫,相继倒下,他们背后各插着一柄弯刀,鲜血流至地上,汇成长河,流向远方。 龙腾并没抬头,灰意冷地瞧着血水流淌,最终止于一双精致的鹿皮靴边。靴子眼熟,往上是羊皮短裙,豹纹腰带,再往上,玲珑有致的身段裹在白狐袄中,衣摆缀着精巧的铃铛,在火焰翻飞中泠泠直响。他彻底愣住,是她?还是幻觉? 霜兰儿刚才听到有人喊她,过来就瞧见两名骑兵袭击龙腾。她望了望龙腾,疑惑道:“贤王?你怎么了?他们两个要杀你,你竟不反抗?要不是正巧看见,你已经见阎王了。” “我……”龙腾哑然。看着霜兰儿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竟觉脑中更空白。 霜兰儿见龙腾俊颜脏污,样子狼狈,双手、肩头血肉模糊,她突然问:“你以为我在洞里?” “我……”龙腾再次语塞。天知道,他的确这么以为,差点就想随她一同去了。 霜兰儿挑了挑眉,解释道:“山洞里全是箭羽物料,我瞥见有你的东西混在箭羽里,我想定有人要陷害你,所以放火将东西全烧了。你怎会来贺兰谷?” 龙腾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说。 霜兰儿敏锐的眼神牢牢锁住龙腾,审度着他,深邃的目光似能望入他心底,“贤王,计划打乱,其实我已派不上什么用处。”停一停,她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下?” 龙腾愣住,滞滞问,“解释什么?”突然,他似终于回神,冲上前将霜兰儿搂在怀中,搂得极紧,似想将她揉进自己骨髓中。 “你没事就好……我以为……”过于激动,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霜兰儿被龙腾勒得透不过气来,肋骨都要断了,心中却悄然滋生出一缕甜蜜。她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他颤抖的后背,脸颊贴着他胸口,听着他狂猛的心跳,只觉自己的心格外宁静。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暖,还有她熟悉的——龙少筠!终于回来了! 她窝在他怀里,微微一笑,声音若春日细雨绵绵,“少筠,你不是说我只是棋子?那你为什么紧张我?嗯,少筠?”两年来,她无数次怀疑他,可惜他掩饰得很好,藏得极深,从未情绪失控过。她等了很久,他竟不答。 “少筠?”她又喊一声。他依旧不答,她只觉肩上越来越沉重,她推了推他,他不动。她侧首,这才发现他竟然昏迷了。 “少筠——”霜兰儿惊呼一声,连忙将龙腾扶出山谷,走到没有烟熏的地方,才将他放平在地。她腾地坐在地上,累得衣衫湿透。她抬袖拭一拭额头,袖口狐毛本是纯白的,被她一擦,立即成了黑黑的一撮。她的脸,亦被热风蒸得发红,好似一朵盛开的秋杜鹃。 “少筠——”她焦急唤了一声,见他长目紧闭,她刚想从袖口取金针为他诊治,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他胸口起伏并不均匀,时快时慢。 秀眉微蹙,她轻轻搭上他的脉息,美眸陡然一亮。原来……好呀!她嘴角狠狠抽搐了下。好一个龙少筠,不知怎么回答她,干脆装昏迷。好样的!她还真小瞧了他,小孩子玩的把戏他都能使出来。他还有没有再高明些的招数啊。 唇边略掠过狡黠的笑,霜兰儿拿起金针就朝龙腾左手合谷穴刺去。她让他装!她看他能装到几时。刚要下手,此时身后马蹄声如奔雷席卷。 霜兰儿望向远方,只见极远处地平线扬起一痕浅黄,竟是大队人马如屏障般逼近。她心一沉,难道还有萨安骑兵?方才一场恶战,她的护卫没剩多少,该怎么办? 马儿奔到近处,霜兰儿看清来人皆是龙霄霆麾下的黑衣锦卫,她心中一松。 此时,前面二十骑马奔到霜兰儿跟前三十余步,分列两旁,秋景华一身戎装,纵马而来。 此状,霜兰儿顿时明白,今日一切皆是秋景华设计。 秋景华一眼瞥见她,深深蹙眉,这怎可能?她竟还活着? 天边霞色褪去,隔着浓烟火光,秋景华瞧不清自己藏匿箭羽之地。当下,他冷哼一哼,“纳吉雅郡主,微臣收到线报,道北夷国骑兵作乱,特来救驾。郡主,您没事吧?” 霜兰儿冷哼一声,老狐狸装得倒挺像,她淡淡一笑,“本郡主命大,多谢宰相大人记挂。” 秋景华又瞥一眼陷入昏迷中的龙腾,佯作惊讶:“咦?贤王怎么了?受伤了?来人啊……” 语未毕,龙腾已醒转,双眼睁开刹那,他似懵懵懂懂,挣扎着站起来,望一望秋景华,又望一望霜兰儿,讪讪一笑,“咦,本王睡着了?难道昨夜酒喝多了?” 霜兰儿瞪了龙腾一眼,他醒的真是时候,亏他还知道醒来,他干嘛不一直装睡让人送回王府得了。 秋景华见龙腾醒转,连忙率众人下马行礼:“贤王殿下,我等请了圣谕前来救驾。” “救驾?”龙腾动作优雅,卷起自己墨发往空中一洒,摆摆手道:“宰相大人有心了,没事,都回去吧。”顿一顿,他见黑衣锦卫立着不动,讽道:“天都黑了,你们都不想回去?还是你们有别的任务?” 秋景华皮笑肉不笑,“贤王殿下,有人密报说贺兰山谷中藏匿箭羽,臣这是……” 龙腾有意打发秋景华:“密报?明日转去三司啊。刑部与三司都归本王管辖。”停一停,他的声音突然严肃,“怎么,宰相大人想僭越职权?” “这……”秋景华不料龙腾难缠,一时无语。 气氛僵滞,周遭静得骇人。 荒凉的原野上空,孤雁掠过天空,悲鸣嘶嘶。 夜色笼罩,山谷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闪烁着银亮的光。 突然,一串马蹄声悠然响起,闻声望去,竟是龙霄霆纵马而来,银甲白袍,身姿英挺。到了近处,才看清龙霄霆双目用黑色绢布蒙住,只露出笔挺的鼻梁和薄如锋刃的唇。 霜兰儿心中暗惊,龙霄霆也来了! 龙腾一脸无所谓,淡淡道:“哦?这么点小事,竟劳瑞王大驾。你眼疾未好,还要替本王操心,怎么好意思。” 龙霄霆停下,薄唇轻启,“贤王,秋宰相察查密报之事算是僭越,本王亲自查证,总不算僭越。” 龙腾凤眸微眯,划过一丝冰冷,面上笑容不减,“那是自然。不过,若查不出什么,瑞王总要给本王交代吧。” 龙霄霆爽快颔首,“好,若察查无物,本王上请父皇,秋宰相停职两月,罚俸一年,怎样?贤王可满意?” 秋景华一惊,罚俸就算了,停职两月?皇帝不知能不能撑过两月,最要紧的时候让他停职,这不等于要他命。他刚想阻止龙霄霆。 龙霄霆已抬手示意秋景华噤声,冷声道:“本王决定,休得多言。来人,搜谷!” 黑衣锦卫领命搜谷,数队人马点着火把进入山谷。 霜兰儿悄悄附在龙腾耳畔,“少筠,秋景华想陷害你私藏箭羽。我已经放火烧了,他们搜不出什么。” 龙腾突然问:“你今日怎会来贺兰谷?” 霜兰儿解释道:“哦,使臣将领来报,发现二十多名萨安骑兵,我这才带人剿灭。” 龙腾面露不悦,“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我商量?” 霜兰儿没好气道:“你明知故问,驿馆周围都是秋可吟的眼线,我怎么找你?再说了,你不是送来纸条提醒我,使臣护卫中混了秋景华的人,要我小心防范嘛。” “我没派人送过纸条!”龙腾皱眉。 霜兰儿微惊,“啊,不是你,那是谁?!今日前来贺兰谷中,我料到有诈,将人马分作两拨,头先人马遇到萨安骑兵,恶战一番,后面一拨人马赶到,才勉强挽回局势。我怕还有别的陷阱,到处寻找,最后找到山洞中的箭羽。” 龙腾道,“我没送过纸条,也不会是庭澜,更不可能是秋若伊。也许有人暗中相助,你先别管这个,我会去查清楚。今日你做得很好。” 霜兰儿颔首,别过脸去,瞧着远处高坐马上的龙霄霆。月色、火光交相辉映,他纤长的身影仿若天上谪仙,她微微一怔。龙霄霆神情淡然,仿若身周空无一物,仿若掌握一切。她突然有种错觉,龙霄霆故意要让秋景华停职两月。她轻轻甩头,好笑自己怎会有这种想法。 片刻,搜谷的黑衣锦卫回来复命。 龙霄霆淡淡问道:“怎样,可有收获?” 黑衣锦卫单膝落地,“禀王爷,搜遍山谷,一处山洞被巨石挡住,末将率众人挪开,点火把入内,里面东西尽数烧没。王爷,是否需要进一步查验?” 龙霄霆摆摆手,“进一步查验?那是三司管辖的事,贤王自会处理。” “真的全烧了?”秋景华眸光黯淡,急问。 龙霄霆循声偏首,寒风将他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字清晰送出。 “秋宰相,你说定有收获,结果一无所获,本王颜面何存?秋宰相年纪大了,耳目失聪,不如在家休养两月。” 语罢,秋景华满是皱纹的脸,瞬间苍白。让他在家休养两月,到时天都变了。这些箭羽是他半辈子的积蓄啊,他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月光如银倾洒,龙霄霆双眼虽蒙着黑布,却准确地望向龙腾与霜兰儿,微微一笑,“贤王,纳吉雅郡主,得罪!”语罢,头前一马为他引路,跟着,他挥鞭策马离去。 山谷漠漠,马蹄踏碎满地月光。再望,龙霄霆孤寂的身影已隐没在浓浓夜色中。 上阳城,贤王府。 龙腾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想起身,却觉身上毯子被压住,望去,竟是霜兰儿伏在床边熟睡。 他一怔,竟不敢动,屏息静气,生怕打搅她。她发间散出一股清香,闻久了竟觉得醉了。他一动也不动,只瞧着她,渐渐半边手臂泛起麻痹。他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瞧见她,该有多好。只可惜…… 宁静的早晨,无人打搅,时间仿佛停滞,他情愿一直这样躺下去,可再美的梦总有醒时。 霜兰儿本就睡得不沉,似担心什么,陡然清醒,抬头却见龙腾长眸睁开。她惊喜道:“少筠,你醒啦。”昨日傍晚,龙腾装作昏迷,之后他们返回贤王府,他却真的昏倒,她这才发现他肩头伤口一直流血。 龙腾指了指肩头及手上的纱布,问道:“都是你替我包扎的?” 霜兰儿起身,泡了杯白菊茶递到龙腾手中,“少筠,血肉之躯还能撞得过磐石?好好的手,差点就毁了。毁了今后怎么作画?”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画来,展开,画中女子栩栩如生,晶亮的眸,微抿的唇,望着画,仿佛自己正在瞧镜子。 龙腾神情一震,点点滴滴美好的回忆似走马灯在眼前掠过,虚幻似梦。也许,最真实的只剩下这幅画。 霜兰儿并不看向龙腾,却是感慨着与他同样的伤怀,叹道:“九月茶花开满路,回首,厌听啼鸟梦醒后,方知人生恍如初。少筠,往事如烟,唯有这幅画将从前留下,我一直想,一个人要多么知心,才能画得如此传神。” 龙腾突然将手从霜兰儿掌心间抽离,忍住内心翻涌的情潮,冷冷道,“一幅画而已,我送过许多女子,人生便是游戏一场,有谁像你这般认真,我只是逢场作戏。” 他的话,霜兰儿恍若未闻,须臾,她甜甜一笑,“少筠,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语出,屋中更静,龙腾神情幽寂。人生何其短暂,他却任由美好时光如流水逝去,匆匆不回头,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本以为他的一生,只是游戏人间。可是,她却硬生生闯入他的世界。她已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现在的他还能给她什么?既给不了她什么,何必叫她再承受一次痛不欲生? 他们之间的开始,他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可是他们之间的结束,他却可以亲手遏止。 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眸光坚定,他却心虚避开。他坐起身,看着窗外万物凋零。冬天总会过去,可属于他的春天再不会有了。 须臾,他依旧冰冷道:“昨日我并非去救你,眼下是最要紧的时候,若你无端端死了,当然会连累我。种种,不过是为我自己。”语罢,他转过脸来,唇边似永远挂着慵懒无所谓的浅笑。 她望着,他这样的笑容,她曾看了千遍万遍,真真假假,她已无心也无力分辨。 “你还要演戏到何时?我问你,这是什么?!”她的手轻轻一抖,在他面前抖落一只香囊。 龙腾一愣,下意识往自己腰间摸去。 她微笑,“不用找了,昨夜我替你换衣裳,找到了这个。” 顿一顿,她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你瞧,多普通的香囊,最多值五文钱。你乃皇家贵胄,佩戴这样一枚香囊,实在令人怀疑。” 打开香囊,里面掉出些草药来,放得久了,早就没了药香,只余一片片焦黄的尖叶子,脆得一碰就断。 “这种草药用于平喘。少筠,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崇武门前我遗落在你轿中的香囊。事后在牢中,你在我面前拿出来过,说捡到了就是你的。对不对?” “那又怎样?前段日子我差人将留在上阳府衙中的东西搬至贤王府,找出来这个陈年旧物,本想还给你或扔掉。”龙腾深吸一口气,残忍地说道。 霜兰儿猛地站起来,帽檐珍珠凌乱相撞,淅淅沥沥,像是谁跳得凌乱的心。 她“霍”的一声,将他床边长窗推开。 霎时,冬日冷风倒灌入来,横冲直撞。她屏息,将香囊塞入他手中,冷声一字字道:“既然如此,你当着我的面,将香囊丢,。我就信你!你屋后是条小渠直通慈溪。你丢啊!” 龙腾脸色刹那苍白,眸光定定,只瞧着手中香囊,纹丝不动。突然,他狠下心来,扬起手欲将香囊丢出窗外。她不懂,他今日不够狠心,将来对她才更是残忍,她真的不懂他的苦心,她何苦逼他? 他想将香囊丢掉,可他抬眸那一刻,却望见她灵动似水的双眸正牢牢望着他。那神情,有一分凄婉,有一分紧张,甚至还有一分期待,他突然,再无法狠心…… 经历生生死死,如今她活生生在他眼前,近在咫尺。他突然好想摸摸她的脸,是否还是记忆中般细腻。他突然好想摸摸她的手,两年多的艰苦磨练,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他心疼。他突然好想摸摸她如缎的长发,是否还是记忆中般光滑。 还有,她柔软、细腻、饱满的唇,此刻就在眼前。其实,他多么想亲吻她,上一次是何时?已是很久前,他却回味至今。他突然再控制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向她的唇靠近,直至几乎没有距离。 周遭所有声音仿佛都静止了,只余他们彼此的呼吸声,杂乱交错。 偏偏此时,尖锐的哭喊声破坏了一切。 龙腾猛地回神,像是触电般,他下意识推开霜兰儿。 “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撞开,庄晓蓉哭得花枝乱颤,冲进来扑到龙腾床边大哭。 “王爷,听说你昏迷了,要不要紧啊!王爷,呜呜……” 霜兰儿被庄晓蓉挤到一边,耳畔皆是庄晓蓉撕心裂肺的哭声。 龙腾见庄晓蓉的出现替他解了围,没说什么,悄悄将手中紧紧攥住的香囊塞入云丝被中。 霜兰儿心中郁闷,狠狠瞪了庄晓蓉一眼,眼看龙腾就要吻她,却被庄晓蓉打搅,她薄怒道:“贤王不是好好的,你哭丧啊!” 庄晓蓉自打进来后,眼里只有龙腾,此时才发现霜兰儿存在,她不可置信道:“王爷,你屋中怎会有别的女人?”转眸,她死死瞪住霜兰儿,愤愤道:“你!你昨晚该不会一直在这儿吧,你们都做了什么?” 霜兰儿有意气庄晓蓉,“什么叫别的女人?你搞清楚,本郡主是贤王名正言顺的妻子,皇帝亲自赐婚!还有,孤男寡女共处一晚,你说能做什么?” “你!哇——”庄晓蓉没料到霜兰儿如此说,惊住,半响才大哭起来,“你这蛮人,懂不懂廉耻?” 霜兰儿皱眉,“大清早不敲门就跑进男子房中,你才不知廉耻!” 庄晓蓉被霜兰儿堵得说不话出来,朝龙腾哭诉,“王爷,她欺负我!好嘛,就算皇帝赐婚,她做大我做小好了……呜呜呜……王爷,你要为我做主,我爹最疼我了,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哭诉持续,仿佛魔音绕耳,“王爷,人家听说你病了就急着赶来,她却这样说我,我还没进门,她就这样对我,今后我们要如何姐妹相处啊。王爷,呜呜……” 霜兰儿心中气恼,庄晓蓉真难缠,可她的父亲庄姚青眼下龙腾必须拉拢。 龙腾不动声色地将庄晓蓉隔远一些,神情恢复慵懒,浅笑道:“别哭了,我没事。北夷国女子都是烈性子,别跟她计较。” “嗯。” “对了,晓蓉。上次你爹说的那个计划……”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说话,霜兰儿突然狠狠咬住唇,起身离开。 行至屋门口,回望他一眼,她只轻轻道:“我明日再来帮你换药。” 霜兰儿几乎是奔跑出贤王府,可一当出了贤王府门,她脚步却突然慢下来,一步一步走得极缓。 上阳城中,繁华依旧,马车往来穿梭,时不时有忙碌的人与她擦肩而过。潇潇的风自耳边刮过,竟有了一点春意,不再寒凉刺骨。她走了许久,心中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不觉,她竟是走到一座奢华的宅院前。 金灿灿的“瑞王府”三字刺入眼中,她一愣,自己怎会走到这里?对了,她想瞧瞧君泽。沿着熟悉的路往府中走去,走着走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曲子回旋飘荡,她突然停下脚步,静静听了会儿,那声音总觉耳熟,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三回九转,在冬日里恰如一色春日和煦。 她循声而去,白衣胜雪,竟是龙霄霆坐在冷湖边,君泽小小的身影跟在他身边。阳光明媚,白云在湖中投下影子,随波荡漾。一抹薄薄的绿叶抿在他清冷的薄唇间,微微颤动时已成了清越婉转的曲调。 她忽然回想起来,曾在人迹罕至的玉女山巅,他坐在悬崖边,亦用树叶吹成曲。眼前,还是那白衣翩翩之人。曲子,还是同样的轻灵。从前他相思只为秋佩吟,也不知今日为哪般? 一曲毕罢,君泽兴奋地拍手,声音若白瓷轻敲,“哇,父王好厉害!我也要玩!”说着,他从龙霄霆手中抢过树叶,努力吹啊吹,却吹不出一点声音。 龙霄霆轻轻握住君泽小手,柔声道:“你还小,长大了父王教你好不好?” “嗯,我要快快长大。”君泽点点头,上前搂住龙霄霆脖子,突然哭起来:“父王,我长高了。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治好?我想父王看到我。” 龙霄霆微微一笑,抚摸着君泽柔软的发,哄道:“君泽,男孩不能哭,要坚强。长大才能威震四方。” “好,我要向父王那样!”君泽破涕为笑,又道:“我好想父王母妃带我去玩。父王,你为什么总不去母妃那。” 龙霄霆柔声道:“君泽,有些事,你长大才能懂。” “哦。”君泽虽懵懂,可仍乖巧点头。 龙霄霆察觉身后有动静,问道:“君泽,是谁来了?” 君泽哼了一声:“纳吉雅郡主,她是坏人!” 霜兰儿一愣,僵在原地。 龙霄霆修眉一挑,冷声训斥:“胡说!君泽,谁教你的?” 君泽从未见过龙霄霆动怒,吓得大哭道:“她来了,丹青姐姐就死了。” 龙霄霆紧紧握住君泽幼小的肩膀,正声道:“世上没有比她再好的人了,君泽不能这么说她,懂吗?” 君泽哭声渐止,点点头,“为什么呢?父王?” 龙霄霆微笑,揉了揉君泽头顶,“父王今后告诉你。再说,她替你父王治眼睛啊。” 君泽小脸满是担忧,“那我说她是坏人,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给父王治眼?哇——我不要——” 龙霄霆轻笑:“不会的,你亲她一下,说你喜欢她,她就会治好你父王的眼睛。” “真的吗?”君泽满眼都是期待,声音振奋。 “嗯。”龙霄霆微微笑着。 君泽点头,一溜烟跑到霜兰儿身边,拉了拉霜兰儿衣摆。 霜兰儿蹲下身来,君泽在霜兰儿脸上大大亲了口,甜甜道:“我决定喜欢你,你一定要治好父王哦。” 霜兰儿心底一酸,含泪点头。 君泽扭头:“父王,我去找母妃啦。” 龙霄霆轻轻点头。君泽蹦跳着跑开。 冬阳拂落,冷戚的湖边,龙霄霆孤寂坐着,背影苍凉,旭日温暖,却不能暖他分毫。 霜兰儿轻轻走近龙霄霆身边,心中有些诧异龙霄霆会帮她说话,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纳吉雅郡主。停下脚步,她伸出五指,在龙霄霆面前晃了晃,见他眸光沉定,皱眉道:“奇了,怎会一点光感都没,不可能啊。” 龙霄霆嗓音低沉,“郡主费心了。对了,郡主即将与贤王成婚,本王有份薄礼送与郡主,一来贺喜,二来答谢郡主为本王治眼。”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件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霜兰儿。 霜兰儿不动声色接过,心中思量着,寿宴那晚,龙霄霆突然说与玲珑有婚约,实在诡异。他若真心想娶秋佩吟的女儿,大可两年前娶,何必等到现在。而且他等到龙腾表态后才出声反对,显然是先瞧龙腾的态度。那他究竟目的是何? 打开红布,霜兰儿惊在原地,竟是一面银镜,与她从前那柄一模一样,她明明记得他捏碎了,难道他又去弄了面新的? 这一刻,她握着银镜的手止不住颤抖,脸色亦是苍白,她现在身份是纳吉雅郡主,难道他看穿她的身份?她猛地抬眸,却对上他深邃没有焦距的双眸。她一惊,只觉他那眼神似看到她心底。她突然庆幸他双目失明,否则她现在的失态定会被他瞧出端倪。 抚平凌乱的心跳,她将银镜塞入袖中,匆匆道:“谢王爷,这是新的药方,请交给沈太医配药,告辞。”说罢,她转身离去。 龙霄霆淡淡一笑,在霜兰儿走远后,突然将药方揉皱,丢入冷湖中,低低念了句,“兰儿,不必了。” 突然,他起身,踏着冬日细土,沿着冷湖边离开。身后留下长长一脉脚印,像是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这厢龙霄霆离开,那厢霜兰儿正欲离开瑞王府,迎面却碰上秋可吟。 秋可吟瞧见霜兰儿,眸中闪过狠意,纳吉雅郡主没死,爹爹却被停职,也不知霄霆是怎么想的。她行至霜兰儿身边,声音故作婉转:“呦,我以为郡主倒戈贤王,不想还会来瑞王府,真是意外之喜呀。” 霜兰儿忽然低下头去,声音故作伤感,“哎,真是可惜。不过,瑞王魅力无穷,早与你侄女有婚约,你这个做姑姑的——”她故意停一停,惋惜道:“竟最后一个知道,真是跟你爹一样耳目失聪。” 秋可吟咬牙,十指紧扣。 霜兰儿冷笑,咄咄逼人:“知道外边怎么议论?都说你这个做姑姑的,故意装作不知,耽误侄女青春,呵呵。” 秋可吟极力控制着愤怒,冷声道:“郡主说话直白,皇家不好待,小心招致杀身之祸,不是每次运气都能像昨日那般好的。” 秋可吟的话无疑承认。 有须臾沉静,霜兰儿与秋可吟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狠意,彼此刀光锋刃俱已亮出。她们之间,必须了断。 秋可吟率先打破对峙,靠近霜兰儿,唇边永远是得体的微笑,“纳吉雅郡主,你脸色不太好哦。昨夜是不是没睡好?贤王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听说与庄姚青之女火热着。郡主千万别为此伤神,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霜兰儿并未动怒,突然将手伸向秋可吟肩头。 秋可吟本能一避。 霜兰儿笑得随意“王妃怕什么?我只是替你整整衣裳领口。瞧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打扮的心思都没了。”说罢,她顺手替秋可吟理了理领口,其实她是将一些粉末悄悄洒在秋可吟脖颈上。 抽回手,霜兰儿贴近秋可吟耳畔,“王妃好福气,一个人守着王爷。”顿一顿,她突然冷笑,“不过,只怕与王爷有关的女子都被你弄死了。哎,我真替你侄女担心。” 秋可吟神情平静,唯有发紫的唇出卖着她此刻的心惧。 霜兰儿瞧着秋可吟,突然伸出一指,指了指头顶。 秋可吟顺着霜兰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头顶明日高悬,金光万丈。她不解其意。 霜兰儿笑了笑,“瑞王妃,举头三尺有神明,长夜漫漫,小心枉死的人向你索命。” 秋可吟脸色遽然苍白,隐在袖中的手狠狠哆嗦,“郡主,话不能乱说,要有证据。” 霜兰儿一笑如日色明媚,轻轻拍了拍秋可吟肩膀,“今晚睡个好觉!”说罢,她翩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姗姗离去。 第六章 灵堂闹鬼 次日,霜兰儿忙着料理随行使臣护卫死伤事宜,另上书风延可汗禀明原,到了晚上才腾出时间去贤王府。当她到了贤王府,却被告知龙腾去了醉红楼。 醉红楼?又是妓院!这龙腾,实在—— 霜兰儿隐怒于心,愤然转身,疾步前往醉红楼。 走着走着,天空飘起冻雨,打在脸上,冷得彻骨。 她想起第一次去醉红楼也是因为龙腾,是他将她约去那里。脚下步子愈来愈快,店铺在她身侧迅速掠过。来到醉红楼门前,她正欲入内,两名美艳女子将她拦住。 一名女子讥讽道:“呦,外族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霜兰儿冷声道,“我找我夫君。” “找人?”女子笑得前俯后仰,“男人嘛,花心正常啦。都让妻子进去找丈夫,我们还做不走生意?” 霜兰儿上拿出腰间使节令,横在女子面前,“你看清楚,我找贤王!滚开!” “哎呦,郡主大驾光临,请进请进。贤王在二楼雅间,只不过唤两名姑娘陪酒,郡主别多想。”老鸨素娘连忙迎上来,给身后小厮递了个眼色,示意赶紧通知贤王。 霜兰儿无心搭理老鸨,直往二楼奔去,猛地推开厢房雕花木门。 房中光线暗沉,龙腾身穿紫色绣金长袍,左右伴着两名貌美的姑娘,一名唤作月仪,一名唤作素绢。 月仪瞧了瞧北夷国装扮的霜兰儿,声音不满道:“王爷,说好今晚只陪我们。她是谁啊?” 龙腾也不抬头,淡笑道:“哦,不用理她,本王可没叫她来,真扫兴。小美人,别气啊。”语罢,他捏了捏月仪脸颊。 素绢小声道:“王爷,她该不会是皇帝赐婚王爷的纳吉雅郡主吧。” 龙腾抬头饮一杯,撩起长发向后一甩,笑得狂放不羁,“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皇帝赐婚怎么了?难道本王还要为她守身?太可笑了。” 月仪“咯咯”笑起来,“王爷,你真坏。月仪再给您倒一杯。” 琼浆斟满,酒香四溢。 龙腾仰头饮尽,几滴赤色酒液残留唇角,素绢立即执绢帕为他擦去。 霜兰儿冷眼瞧着,突然开口,字字如冰珠吐出,“出去!” 月仪一愣,重复一遍霜兰儿的话,“出去?”望向龙腾,月仪笑问,“王爷,她叫我们出去呢?” 龙腾摇了摇手中空酒杯,“你们走了,谁陪本王?斟酒,别理她。” 月仪亲热地靠上前,整个人贴在龙腾身前,那倒酒的姿态极尽妖媚,琼浆玉液自细长壶口倾倒出来,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注入酒盏。 眼看就要斟满,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惊动满是昏暗烛火。 月仪愣住,酒壶的手柄空空地悬在她食指上,酒壶壶身与酒液洒了她一身。更可怕的是,她身前案几上插着一把弯刀,银光雪亮骇人。 厢房门口,霜兰儿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刀鞘,声音极冷,“滚!” 月仪终于回神,原来纳吉雅郡主掷出弯刀,劈断酒壶的手柄。天!太可怕了。下一刻,她与素绢两人连滚带爬,奔向门口 霜兰儿突然横出一臂,挡住她们,手一伸,“拿出来!” 月仪与素绢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拿什么……我们真的只陪王爷喝酒,什么都没……” 霜兰儿冷声打断,“你们收了他多少钱?陪他演戏?拿出来!” 月仪与素绢互望一眼,各自迅速从袖中一锭金子,交至霜兰儿手中,然后飞奔离去。纳吉雅郡主太可怕了,竟然知道她们是收钱演戏的。 霜兰儿进入厢房,反脚一踢将门关上。 龙腾面色难掩尴尬,握紧空酒盏,一言不发。 霜兰儿毫不客气地挨着龙腾坐下,掂了掂手中两锭金子,“戏演得差,还给这么多,真浪费,还不如给买新衣裳。”说罢,她毫不客气地将金子塞入怀中。 见龙腾不说话,霜兰儿突然拉过他的手,抱怨道:“看看,手上缠着纱布都能出来喝酒,不知道喝酒不利于伤口愈合吗?你能不能收敛点!快跟我回去,要换药了。” 龙腾犹在挣扎,“我来这种地方是寻欢……” 霜兰儿突然伸出一指,抵在他微凉的薄唇间,“寻欢作乐,对吗?” 此刻,他们靠得极近。 他注意到她今日没戴垂珠毡帽,只挽着一支流苏金钗,衬得她娇怯中别有番风致。有多久,她没精心装扮过自己了,是为了他? 那一刻,他哑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深深吸一口气,说出有生以来最大胆的话。他藏得太深,她并不能肯定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她决定用自己全部的尊严赌一次。 “少筠,我也是女人,寻欢作乐可以找我,何必舍近求远?” 他惊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的意思是……投怀送抱? 她靠近他一分,抬起眼,看着他那张足够迷惑人心、足够迷惑天地一切的脸。他的眼睛真美,眼里的光像极屋檐飞落的雨珠。 再靠近,近得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杂乱无章。 他张了张口,只觉她的靠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霜兰儿没说话,身子微微前倾,在他完美的唇上,轻轻一吻。 这一吻,太震撼了,龙腾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痴痴看着她。那一刻,他好似触电般,从头到脚,欢愉流向四肢。 霜兰儿脸色绯红,声音颤抖,“少筠,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不逼你,我等你愿意告诉我……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换药,好不好?” 龙腾仿佛着了魔,轻轻点头。 出了醉红楼,雨还在下,落在房顶瓦上铮铮有声。 不知哪家的茶馆,有人呜呜咽咽吹奏着玉笛,曲调和着叮咚的雨声,为宁静的雨夜增添说不出的风韵。 风里,雨里。 霜兰儿突然停下脚步,龙腾从她身边走过,依旧向前。她注视着他的背影,足足有一刻,神情专注,似是忘却一切。良久,冷雨落在她脸上,令她瞬间清醒,疾奔几步跟上他,“少筠,等等我。” 龙腾停住,俊朗的面容上有淡淡的潮红,许是饮酒的缘故。回首,风中,雨中,他突然伸出手来。 霜兰儿只觉手上一紧,他竟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前。 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霜兰儿却突然觉得感动,觉得心酸,眸中漫出泪光。想起两年前一天,积雪尚未融化,他让她学骑术,她骑得并不好,北方马儿性子又烈,她被马儿狠狠摔下来,全身疼得仿佛要裂开。 她记得,他就在身旁,骑着另一匹马。他一动不动,只高高坐在马上,冷漠地俯视着她。天知道,那时她很希望他能伸手将她拉起来,可他没有。此后许许多多次,他从没拉过她的手,从来都是冷冷望着她,明明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 直到那日他疯狂地在贺兰谷山洞前寻找自己……他这样的神情,她已有两年多不曾见,可那样熟悉,她从不曾忘记过。 他的手是温热的,连带她的心也温暖起来。她的心酸过往,眼下的紧迫形势,他究竟隐瞒什么,今后又该如何,所有一切,她尽数抛在脑后,只愿陪着他一路走下去。 早已远离醉红楼,远离喧嚣的街市,远离烂醉的灯火,唯剩下迷茫的雨夜。 走了片刻,龙腾终于出声,“不用你帮我换药,你回去吧。” 霜兰儿愣住,不明白龙腾为何突然变冷。刚要开口,玄夜突然自高墙跃下,拱手恭敬道:“王爷,郡主。” 龙腾见了玄夜,使了个眼色。 玄夜会意,在龙腾耳边低语几句。 龙腾听罢,转身望向霜兰儿,淡淡吩咐:“玲珑在风满楼等你,你们好好商议,快去。” 霜兰儿拉住龙腾,“那你呢?” 龙腾低首,愣愣望着霜兰儿握住自己手臂的手,他突然拂落,“庭澜在等我,你跟玲珑商定后,让玄夜知会我一声。”说罢,他急欲离开。 霜兰儿急了,大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龙腾背身,风里,雨里,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大事未成,我们不要再见面。有事我会让玄夜通知你。”说罢,他飞快回眸,却望见她眸中满是失望,心中狠狠一痛,终究放软语气,“其他等事成之后再说。” 话音落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独留他淡淡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身前,却被风无情地吹散…… 风满楼。 踏着雨声,霜兰儿来到从前密会的厢房。 玲珑等候多时,面露不耐烦,“纳吉雅郡主,眼下什么时候,人上哪去了?让我等这么久?”其实,她主要的怨气还是因纳吉雅郡主要嫁给龙腾。她本想,让爷爷除去纳吉雅郡主,她睁只眼闭只眼,哪知纳吉雅郡主命大,逃过天罗地网。 霜兰儿致歉道:“不好意思,给贤王治伤去了。” 玲珑眼眸微眯,突然问:“贤王那日为何会受伤?听说是你们北夷国内政,贤王怎会突然去了贺兰谷?难道他是为了你……” 没等玲珑问完,霜兰儿回道:“你不知内情,秋景华本打算陷害贤王私藏箭羽在贺兰山谷,意欲谋反,若贤王不去,谁能控制局面?” 玲珑惊道:“什么?爷爷竟要陷害贤王谋反!” 霜兰儿平静道:“嗯,杀我只是其一,主要目的是想借我的死,顺藤摸瓜查出贺兰谷藏匿的箭羽,嫁祸贤王。” 玲珑双眸顿时失色,身子晃了晃,几乎立不稳。天,她都做了什么,隐瞒自己听到的,差点误了龙腾的大事。她心中内疚,不该算计纳吉雅郡主,眼下她们利益是一致的。她叹了口气,道:“哎,别提之前的事了,眼下我们怎么扳倒秋端茗?皇帝日子不多,秋端茗说至多两个月。若秋端茗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少不了吹枕边风,形势对贤王不利。” 霜兰儿点点头,突然问:“若伊,昨晚你宿在何处?” 玲珑道:“晚上去瞧君泽,太晚了没回宰相府,就宿在瑞王府中。怎么了?” “昨晚秋可吟睡得可好?”霜兰儿问时,唇角上扬,眸中掠过得意之色。 玲珑微微吃惊,“你怎知道?秋可吟昨晚半夜做噩梦,尖嚷声半个王府都能听见,后来宫女给她煮安神汤,闹腾至快天亮才安静。” “是这个!”霜兰儿自腰间取出一枚纸包,打开,里边是一些紫色粉末。 玲珑瞧着诡异的药粉,害怕地往后一缩,背脊靠在冷硬的楠木椅背上。 霜兰儿淡淡一笑,“别怕,无毒。这叫‘夜幻’,少许一点,沾染肌肤能使人晚上产生幻觉。用过无痕,无踪迹可查,你收好。” 玲珑收好纸包,道:“你想让我将‘夜幻’用在秋端茗身上?好主意,最近秋端茗日日照料皇帝,十分辛苦,腰疼发作,正唤我入宫陪伴,为她拿捏呢。” 霜兰儿道:“如此甚好,否则还需费神如何接近秋端茗。秋端茗夜不能寐,受到惊吓,日后我们便能装神弄鬼。” “嗯。有件事很棘手。”玲珑突然叹气。 “是什么?”霜兰儿随手剥了只橘子,嚼了一瓣在口中,慢悠悠地问。 “下月初十,瑞王纳我为侧妃!”玲珑眉间愁容顿显,字字无奈。 霜兰儿险些被橘汁呛到,咳嗽几声,“这么快?怎会?” 玲珑叹了口气,“侧妃仪式简单些,今日定下的日子。” “秋可吟呢?她肯?”霜兰儿蹙眉,原来是才定的日子,想来是昨日她刺激了秋可吟。 “她?”玲珑撇撇嘴,神情不屑:“她假装殷勤,张罗这张罗那,那嘴脸别提多恶心。” 霜兰儿陷入沉思,总觉得不对劲,秋可吟突然殷勤,不像为了装好人,反倒像为了筹谋什么,或者掩盖什么? 会是什么呢?她思索着,半倚在楠木椅上,闭眸。眼前,秋可吟种种所为一一回放。她明白,越是表面风平浪静,越是危险。如今的玲珑,比当年自己更有威胁力,秋可吟必定…… 想着,她猛地睁眸,锐利的目光直直盯住玲珑。 玲珑见霜兰儿目光奇怪,伸出手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 霜兰儿突然捉住玲珑手腕,两指用力按下去。 玲珑刚想挣脱,耳畔却听得霜兰儿沉声低喝,“别动,我在把脉。” 玲珑再不敢动,屏息凝神。良久的寂静,她眼见着霜兰儿表情一分分冷凝。她突然紧张,缓缓数着自己的心跳,恍惚漏了一拍。 霜兰儿松开玲珑,启口,眼底皆是怒意,“若伊,这婚你成不了。” “为何?”玲珑问。 霜兰儿字字冷道:“你中了慢性毒药,每天一点,药入骨髓,熬不到下月初十,你会在睡梦中骤然死去。而且,事后一点痕迹都无。” “什么!她竟如此狠毒!”玲珑猛地站起来,起先她是气愤,紧接着才感到恐惧,抓住霜兰儿胳膊,声音颤抖:“那,我该怎么办?还有救吗?” 霜兰儿握一握玲珑冰凉的手指,轻笑道:“没事,幸好我发现得早,毒能解。只是,我们得找出来,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每天给你下毒?除去源头,才能治根本。用膳不可能,毕竟你不可能日日去瑞王府,衣裳常洗常换,更不可能。” 玲珑想了许久,一点头绪都无,急得来回踱步,耳垂上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跟着来回晃动,时不时打在她脸侧。 霜兰儿突然问:“好像平时你都是戴这副耳坠。” “嗯,我喜欢翡翠。而且……”似想起什么,玲珑突然停下,美眸圆睁,惊呼道:“天,这副耳环是秋可吟送我,翡翠中的极品。” 霜兰儿秀眉一凝,“赶紧取下给我瞧。” 玲珑依言。 霜兰儿细细瞧过,肯定道:“有毒,耳坠时常碰到你脸侧,毒性一点点渗透,真是歹毒。”说罢,她冷冷一笑,秋可吟手段不亚于当年用雀灵粉熏针致使她变哑。当年秋可吟需要她的血治病,否则早暗害她。 玲珑眼神如能噬人,直欲上前抢过翡翠耳环,砸个粉碎。 霜兰儿连忙阻止:“不可,你还戴上耳环,我会想办法除去毒性。” “什么?!贱人如此害我,我拿着耳环,现在就去揭穿她!” “小不忍则乱大谋,坐下!”霜兰儿厉声喝道。 玲珑几乎将唇咬出血来,握紧拳头,恨声道:“我与她是至亲啊,她怎下得了手?何况瑞王从未多瞧我一眼,婚约只是偶然,她怎能如此对我?” “为何不能?我一直怀疑,秋佩吟亦是她谋害,苦于没证据。彼时她才十五岁,小小年纪就如此狠毒,有什么做不出来?”霜兰儿故意停住,留下时间给玲珑思考,见玲珑冷静下来,才继续道:“你去揭发她,若她咬定别人陷害,或者抛出个替死鬼,试问你还有再扳倒她的机会吗?” 玲珑身子狠狠一震,眼神中露出杀意,“那你说,该怎么办?我绝不能放过她!” 霜兰儿翩然起身,悠悠转了一圈,裙子仿佛绽开一朵艳丽的荷花,她缓缓道:“将计就计!我们的好机会来了,你过来!” 玲珑靠近霜兰儿,听霜兰儿低低密语,纠结的眉一点点舒展,直至露出一抹笑容。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北夷国建成二年。 正月二十,皇帝病重,瑞王眼盲,秋景华停职,暂由贤王监国。 端贵妃腰疾发作,唤秋若伊入宫侍奉陪伴。此后端贵妃身子日渐不济,晚上要么辗转难眠、要么噩梦不断。宫女私下议论,都道端贵妃妖邪缠身。谁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二月初八这日,秋端茗早上醒来,却发现秋若伊双目圆睁,猝死在她床头。秋端茗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倒下,病的更重。 二月十一,大雪。 凌晨,上阳城莫名刮起大风,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整个上阳城很快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像是穿上一件素白孝服。 秋若伊在宫中猝死,死因诡异不明,宰相府中置办丧事时,特意请了道士、道姑超度亡魂。 因秋若伊猝死在秋端茗床前,秋端茗终日惶惶,请求皇帝允许她在宰相府宿几日,办完秋若伊丧事再回宫。来到宰相府后,秋端茗更是提出要为秋若伊守灵一夜。 此前霜兰儿已乔装易容成道姑,混入宰相府做法事。 得知秋端茗要为秋若伊守灵,霜兰儿悄悄来到停放棺木的左偏厅。整个灵堂布置分为正厅与左右两侧偏厅,左侧偏厅用来停放灵柩,右侧偏厅则诵经做法事。 棺木底部有处机簧,悄悄打开,她朝里边小声唤道:“若伊,秋端茗今夜要替你守灵,我们的机会来了。” 玲珑隔着棺木,嗤道:“守灵?她亏心事做多了,怕我死后找她寻仇。” 霜兰儿浅笑:“好啦,秋端茗会在宰相府住几日,一切比我们想的要顺利。” 玲珑不耻,“她留在宰相府,怕是为商议瑞王登基之事。眼下爷爷被停职,贤王监国。她再不筹谋,日后还有机会?” 霜兰儿认同道:“对了,今日龙霄霆来过,上了三炷香就匆匆走了,听说领命去了边塞。若伊,这种时候,他突然去边塞,该不会是调兵吧。” “那贤王岂不是有危险?”玲珑隔着棺木急问。 “我已让玄夜传递消息给贤王,贤王自有安排。我们只需演好自己这出戏。今晚下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嗯。但愿黑夜快点来临,睡在棺木中,我都憋坏了。”玲珑小声抱怨。 “呀,这才睡了半天嘛?” “哎,还有半天怎样熬?早知这样痛苦,还不如拿把菜刀跟秋端茗拼了。” 霜兰儿“扑哧”一笑,压低声音:“嘘,有人来了。我先走,万事小心。” “嗯。” 旋即,停放灵柩的偏厅无声响,只余阴沉死寂。 霜兰儿悄悄回到另一侧正做法事的侧厅,淡定地坐回自己位置,作势敲着木鱼。她选的位置极好,抬头便能瞧见外边灵堂全部的动静。她与玲珑计划好一切,玲珑将计就计,装作假死,她则买通道观,混入宰相府。 万事俱备,只待夜晚。 时间缓慢流逝,好不容易熬至天黑。 屋外大雪已停,时有被厚雪压断的树枝,发出吱嘎的响声。远处,也不知哪家的野狗,哀凉地嘶吠着,不时夹杂着令人心悸的吼号声。 灵堂内,雪白灵幡飞舞,香烛气味熏人。 率众道姑、道士齐齐站着,法事已毕,他们等待复命。 不多时,秋端茗裹着厚实的雪狐大氅进来,脸色廖白,神情恍惚。 霜兰儿低首,冷冷一笑,看来秋端茗屡受惊吓,精神已游走于崩溃边缘。她忘不了娘亲的断指,忘不了爹爹惨死,不能原谅!今夜,她要给予秋端茗致命一击。 秋端茗环视一周,问:“谁是主事道长?” 霜兰儿出列,极尽恭谦之色,声音故作沙哑:“贫道主事。回贵妃娘娘,法事已毕,可否让他们先回去,今夜贫道守夜。” 秋端茗瞥了眼霜兰儿,一袭青衫,襟口缝着白褂,面色蜡黄,她摆摆手,声音疲惫道:“嗯,本宫今夜留这,陪若伊说说话。” 霜兰儿示意道士、道姑退出正厅。 硕大冷清的灵堂中,只余霜兰儿与秋端茗两人。 满眼望去,皆是白色。 门外是白色的雪,屋内是白色的帐幔,白色的挽联,还有秋端茗苍白的面容。 霜兰儿跪坐在门口蒲垫上,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渐渐,夜深。 万籁俱寂,没有落雪,只有风声簌簌,在门缝中左冲右突,发出“吱嘎”声,听久了,倒像是来自地狱的痛苦嘶鸣。 秋端茗坐在蒲垫上,神情哀恸,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供桌旁。许久,她抓了把纸钱,用供桌上的烛火点燃纸钱,放入铜盆中焚烧,凄声道:“若伊,我本想将你找回来,从今往后让你过上好日子,哪知你比你娘还要命苦……” 话音未落,突然“噗”一声,铜盆中燃烧的纸钱骤然熄灭。 好好的火,怎会突然熄灭?秋端茗心中“咯噔”一下,颤抖着手又取了纸钱,引了烛火,丢入铜盆。她的心悬起来,眼睛盯着火焰,生怕……才想着,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她眼睁睁看着窜起的火苗瞬间熄灭! 未等秋端茗反应过来,一阵怪风猛地吹过,晃动着满室白色灵幡。 最骇人的是,风将铜盆中纸钱尽数吹出来,吹至地上,烧了一半的纸钱散得到处都是。 秋端茗跌坐在地,向后猛退两步,惶恐地望向守在门口的霜兰儿,嘴唇直哆嗦,“道长……这火,这火怎么了?” 霜兰儿淡淡瞥了秋端茗一眼,“贵妃娘娘有何吩咐,贫道给娘娘倒杯水?”说罢,她起身从右侧偏厅倒来一杯热茶,递给秋端茗。 秋端茗接过茶盏时,手不停地颤抖,拿到手中才发现竟是一杯红枣茶,血红的颜色,像是手中捧着满满一杯鲜血。她益发惊恐,手晃得更厉害,红枣茶溅在素白的衣裳上,像是染了一蓬温热的鲜血。 秋端茗惨叫一声,猛地甩开茶盏,拉紧霜兰儿胳膊,“道长,为什么,纸钱烧了一半就灭了,都飞出来……” 想不到昔日狠辣的秋端茗也有害怕的时候。霜兰儿心中掠过快意,脸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里,淡淡道:“娘娘,火屡屡灭了,说明阴间的人不要您的钱。” “什么!”秋端茗向后猛跌,秋若伊不要她烧的纸钱,是在怪她吗? “要不娘娘您多上些香,告慰亡魂。”霜兰儿从旁提议。 秋端茗急忙起身,抓了一把香点起来,将香炉插满,她犹嫌不足,还在拼命点着香。 一时间,灵堂香火弥漫,满屋子都被白烟笼罩。 秋端茗将香凑近长明灯点燃,因她的手在颤抖,长明灯亦是忽明忽灭,她害怕极了,口中不断地说着:“若伊,你千万别怪我。秋家的女人不容易,我也是不得已。你娘心地善良,从没怨过我,你也不会怨我的,对不对?若伊,你安息吧。” 霜兰儿冷眼瞧着,心中不耻,秋端茗的话听着令人作呕,她突然喊出声:“娘娘小心些,这长明灯可是指路灵灯,若不小心熄灭,魂魄不知往哪去,可是会来纠缠的。” 话音刚落。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满室烛火骤然熄灭,连同指路灵灯。 秋端茗恐惧至极点,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她手中点燃的香,红红火星在漆黑中跳动,像是一双双鬼的眼睛。 “啊”一声惨叫,秋端茗忙将手中香火丢弃,她吓得不轻,喉咙仿佛被人掐住,连喊也不会了。 黑暗中,霜兰儿慢悠悠地擦亮火褶,将最远墙角处的烛火点燃。 偏厅窗子没关好,冷风在屋中来回穿梭,白幡翩翩直飞,一点烛火飘忽不定,映得四周仿佛浮起无数黯淡的鬼影。 秋端茗更害怕,牙齿不住打颤。忽然,她平日锐利如鹰的眸子陡然睁圆,不可置信地望向墙角。 墙角矮花几上,竟坐着一人,双腿悬空,瞧不见脚。清爽的眉目,灵动的双眸,一袭桃粉色宫装,外罩雪白的坎肩,竟是秋若伊!而且秋若伊竟还穿那日猝死在她床头的衣裳。 秋端茗只觉毛骨悚然,她明明亲眼看见宫女将这套衣裳烧成灰烬,怎可能还在?而且……若伊脸色苍白,没有双脚,正冷冷望着自己。 秋端茗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指路灵灯不慎熄灭,秋若伊魂魄来找自己了?她语无伦次,“若伊,灯灭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快走吧,别来找我。” 霜兰儿佯装不解,凑上前问,“咦,娘娘您在和谁说话?” 秋端茗伸手指着花几,“道长你看,她在那,你没看见?” 霜兰儿望向玲珑,其实玲珑身上的衣裳本就准备了两套,等着今夜用。她突然上前握住秋端茗的手,笑容诡异,“娘娘,什么都没啊。娘娘您是不是看错了?”她的手极冷,其实她故意用冰水冻过,这时突然握住秋端茗手腕,将秋端茗冻得直发抖。 “你的手好冷?”秋端茗忙低头,却见霜兰儿素手苍白,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翠玉中间有道岁月的裂痕。 “这是……”秋端茗面孔霎时雪白,胸口剧烈起伏,“这戒指,你从哪来?” 霜兰儿作势抬手,仔细瞧了瞧戒指,微笑道:“这就是我的戒指啊,我一直戴着。” “你的脸为什么突然这么白!刚才还不是——你是——何玉莲?!”秋端茗似受极大的惊吓,“不,不可能,你早就死了!” 又是一阵阴风扫过,素色白幡拂过秋端茗脸庞,轻柔好似鬼的手在抚摸,她更骇,直往后退,颤颤指向玲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并没害你啊!我只是想将你找回来。” 玲珑自花几飘然跃下,长裙完全没住鞋边,隔着朦胧烟雾,像是漂移过来般。将双手笼在长长的云袖中,她的声音缥缈空洞,“找我回来?让我嫁给贤王,做你们的棋子,重蹈我娘的路,是不是?” 秋端茗大骇,拼命向后退,直至无路可去。缩在墙角,她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会重蹈你娘的悲剧,你看太子最终被我们扳倒,至于龙腾,早晚我们也会送他上西天。” “哼,那让我守寡?”玲珑冷喝。 秋端茗吓得直摇头,“龙腾死后你可以再嫁,只要秋家掌握局势,你可以像公主那样再嫁。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玲珑起先一怔,旋即大笑,笑声震得屋中唯一的烛火簌簌直抖,一室光线明明灭灭。良久,她止住笑,眸中似有锋刃刺出,“当年你也是这样跟我娘说的?我娘已经死了,如今我也死了!我要你偿命!” 秋端茗望着玲珑雪白狰狞的脸,惊恐万分,“真的没有,佩吟啊,你出来替我说句话啊。那时你和霆儿不知被太子关在何处,我拼命找你们,后来说动皇上出面,还让庭澜和可吟带卫队救你们……” “胡说!连死人都骗,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被油煎!被火焚!不得善终!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娘死的好惨!”玲珑一步步靠近,咄咄逼人。 秋端茗不敢抬头,“我承认,皇上出面救霆儿时,我犹豫了,我想牺牲你娘,我让可吟带话给你娘,让她……” “以死谢罪?对吗!火寒毒,是你毒死我娘吧。”玲珑陡然上前,一下子抓散秋端茗梳得端正的发髻。“哗啦”一声,珠玉琳琅,洒了满地,秋端茗满头乌发顿时杂乱如草。 “没有,我真没火寒毒……”秋端茗流泪哭泣,“佩吟,我对不起你,我只是让可吟带话给你,让你认罪,真没毒死你啊,佩吟……你若在天有灵,你出来说话啊,我是最疼爱你的姑姑啊!” 颓然哭泣,秋端茗满眼皆是苍凉,“佩吟啊,你聪明、漂亮,一身傲气。我们安排你与太子接触,若太子喜欢你,你们又有孩子,天下总在秋家手中。可你竟跟太子侍读霜越霖私奔。你才十四岁啊,定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去。我怎能甘心啊!还有……” 秋端茗猛地抬头,指向扮作道姑的霜兰儿,愤愤道:“还有你!何玉莲!你本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我最信任你。我担心佩吟日后在东宫难立足,我让你去帮她,不是让你去帮她对付、欺骗、隐瞒我!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的信任!” 似突然癫狂,秋端茗疯了般扑向霜兰儿,抓住霜兰儿的手,目光牢牢盯着翠玉戒指,“我送你的戒指,你很喜欢的。可你配戴着它吗?我曾生气砸裂它,你却还戴着!你也知道辜负了我?可我不屑你戴,我跺了你的手指,你再也戴不了。哈哈!都是你!你早告诉我佩吟的事,我能阻止一切!怨你!都怨你!” “不!”秋端茗又突然推开霜兰儿,“你滚,我不要见到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背叛我,你喜欢霜连成?你跟着佩吟一同去东宫,你喜欢上了太子近侍御医霜连成?好,真好。你们都背叛我,霜家男人有什么好?!兄弟俩,一个太子侍读,一个太子近侍御医,一个骗走我的侄女,一个骗走我最信任的宫女。好,真是好!” 秋端茗一番话,如五雷轰顶,惊得霜兰儿全身僵滞。从前每每秋端茗提到她娘何玉莲,总是咬牙切齿,仿佛有深仇大恨,竟是这缘故。原来玲珑竟是自己的堂姐,是秋佩吟与霜越霖的女儿。 突然,霜兰儿一步冲上前,揪紧秋端茗,怒吼:“因为这样,你就要我死?你好狠毒,还我命来!”语罢,她将秋端茗狠狠往地上一推。 秋端茗茫茫然躺在冰冷的白玉石地上,痛声道:“谁要你死?十几年前,我将佩吟抓回,你死活不肯说出孩子下落,你当我会杀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哥让霜连成给太子下毒,你们非但没做成,你竟留一手!说啊,当年你到底留了什么证据?好呀!你倒将我的本事学得彻底,知道威胁我。何玉莲,现在你的证据威胁不了我,太子死了,皇帝也要死了!都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当年,你威胁我,找个理由将霜连成贬黜出宫,你们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你的要求,我都做到了。我放过你了!我已经放过你了!可这么多年后,谁让你那下贱的女儿又搅进来?!这就是天命轮回,活该你女儿落在我手中,受我折磨。我儿子竟喜欢你那下贱的女儿,你说,我怎能容忍?” 说着说着,秋端茗骤然发狂,上前揪住霜兰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我只是问你要当年的证据,你害怕我拿你威胁你女儿,是你自己一头碰死在我面前,怨不得我!不是我害死你,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走开!” 秋端茗用力将霜兰儿甩出去,霜兰儿跌得全身都痛。 玲珑见状,猛地扑上去,两手死死扼住秋端茗喉咙,狠狠道:“我不信你不知道火寒毒的事,定是你害死我娘。苍天不惩治你,我来!” 秋端茗推不开玲珑,双手缓缓垂下去,渐渐陷入昏迷。 霜兰儿自墙角挣扎着起身,见玲珑然发狠,忙上前阻住:“她已昏迷,你放开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 “不放!”玲珑眸露狠厉之色,“自古杀人偿命,毒妇害死那么多人,杀她算不得什么!” 霜兰儿用力将玲珑扼住秋端茗的手扳开,“不值得,你杀了她,我们难逃嫌疑,计划要怎么办?” 玲珑这才放弃,咬牙道:“可我们也没问出我娘的死因,哪知她这般嘴硬……” 霜兰儿摇头,“未必是嘴硬,她吓得不轻,可见说的是实情。我们也不是没收获,至少知晓何玉莲手中握有昔年她和秋景华陷害太子的证据。皇帝尚未濒天,我们还有机会。” 玲珑颔首,突然似想起什么,扫了霜兰儿一眼,“奇怪,你怎会有兰儿娘亲的戒指?” 霜兰儿水眸一转,心中思量着该如何解释。用娘亲戒指这出戏,她事先没告诉玲珑。尚未回答,她听到脚步声正往这里来,赶紧熄灭墙角唯一的烛火,压低声音:“不好,若伊,有人来了。我先离开,等下你善后。”说罢,她自窗中逃离。 玲珑赶紧躲入棺木中,灵堂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火褶光芒闪动,秋可吟小心翼翼走进来,将屋中烛火点亮,环顾四周,瞧见秋端茗躺在地上,她一惊,连忙上前扶起秋端茗,“姑姑,怎么了?”见秋端茗不醒,她忙反复按秋端茗的人中穴。 秋端茗幽幽醒转,眼前人影晃动,由模糊转为清晰,见是秋可吟,她突然用力抓住秋可吟手腕,“她们来找我了!可吟,人不能做亏心事,会有鬼来寻,从前我不信,如今我不得不信。” 秋可吟面色白了白,“姑姑,你说什么胡话?什么她们来找你?” 秋端茗着了魔般发抖,“是秋若伊,还有……还有何玉莲,她们都来找我索命。怎么办?” 秋可吟蹙眉,“姑姑,世上没有鬼。” 秋端茗根本听不进去,情绪失控,激动道:“可吟,我一直想问你,佩吟死的那日,你究竟怎么跟她说的?为什么若伊死后来找我,说我害死她娘?我明明只让佩吟认罪,没想过她死。佩吟……” 秋可吟恼极、痛极,甩开秋端茗,怒吼:“她们都死了!死了多干净,再不会来烦我!她们母女都是贱人!还有霜兰儿!都是贱人!谁都别想从我身边抢走霄霆!” 秋端茗愣住,“可吟,你这话什么意思?抢走霆儿?若伊就要大婚,难道是你……” 秋可吟冷冷一笑,“与我争霄霆的人都得死!” 秋端茗愤然揪紧秋可吟,“你疯了,若伊是你的亲人!你怎能这么做?她亡魂尚在,你就不怕她来寻你?” “她尽管来!她娘我尚不怕,这么多年,我守着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还怕她不成?” “你是说佩吟是你……” “是我,火寒毒是我从太子府偷出。你让我带话给佩吟,哈哈,我才没那么傻,若她大难不死,又曾替霄霆挡罪,你想霄霆还会放得下她?”秋可吟冷笑着,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的碎冰,“在你们眼中,她是秋家最美好的女子,那我算什么?她若不死,霄霆岂会多看我一眼?所以,当我在太子别院找到她,我给她灌下火寒毒,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第一次觉得痛快!” 秋端茗倒吸一口冷气,“她是你的亲姐姐!” 秋可吟不屑地冷笑着,“何必假惺惺?当年她与人私奔,三年后你将她追回,太子又不是傻子,如何能容下她?你将她送入东宫等于让她送死!你当她是亲人吗?她要不回来,怎会遇上霄霆?都是你害的。你千辛万苦寻回若伊,将若伊嫁给龙腾,难道不是将若伊置于险境?我不过是免去若伊日后的痛苦,与其被你们利用,还不如早早去地下陪她娘。” “你!你!”秋端茗颓然跌坐在地,像是瞬间苍老。 秋可吟呼吸愈来愈沉重,“我爱惨了霄霆,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除去姐姐。可惜,我自己不慎沾了点火寒毒,就那么一点点,让我痛不欲生。事后我跟霄霆说,太子的人强行给姐姐灌毒药,我上去抢,没能救回姐姐,自己反倒沾染毒药。那时我才十五岁,太医都说我活不了多久,霄霆痛惜姐姐的死,你知道吗,他可怜我!哈哈,我那么爱他,他竟是可怜我!他可怜我,才娶我。他一直觉得亏欠我。” 仰头大笑,秋可吟渐渐无法自控,“外人眼中,我们是神仙眷侣,他四处求医,为我治病,对我悉心呵护,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为了补偿姐姐!他只是可怜我!后来,我的病能医治了,谁知却招来霜兰儿这个贱人!霜兰儿竟能夺去霄霆的爱,我以为霄霆再不会爱上别人了。我怎能不恨?还要看着贱人生下霄霆的孩子,你叫我如何忍耐!” 秋端茗指节寸寸发白,“你不能生育,总不能让霄霆绝后。” 似受了极大的刺激,秋可吟猛地将秋端茗扑到在地,“我中火寒毒五年之久,早不能生育!而且,霄霆从未碰过我,怎可能有孩子?我不能生育,这是害死姐姐的报应?我不信!她们都败在我的手中,我赢了!上天是没有报应的!哈哈——你装什么仁慈,你放霜兰儿一条生路,是不想霄霆怨你,是不想将来君泽知晓真相怨你。可你将我置于何地?她一日不死,我怎能安寝?她在洪州,我派人追杀,她命大躲过一劫。我还不甘心,苍天有眼,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霜兰儿师父李宗远口中得知一点线索,想通毒引与药引的关系。凭什么天下这么大,独独霜兰儿的血能解毒,你不觉得太巧?除非她的血本就是毒引,才能作药引。想通这点,我顺藤摸瓜,查出就是霜连成配置火寒毒。你们扳倒太子,我则顺带牵出昔年火寒毒之事。我要让霜兰儿跟霄霆永远不可能。哈哈——多好,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还有一个人!纳吉雅郡主,这个贱人,竟也曾肖想过霄霆,我一定要她死!” 秋端茗愈听愈心凉,惊恐道:“你是个疯子!你已经彻底疯了!霆儿要当皇帝,你怎配当天下之母,我不能让他跟你在一起,我要去告诉他!”说罢,她满脸厌恶,起身就要走。 “姑姑!”秋可吟凄厉呼一声,“你不能告诉他!不能!” 秋端茗并不理会。 秋可吟心慌意乱,扑上前将秋端茗牢牢拉住,“姑姑,都过去了,再没人威胁我们。你不要告诉他,求你了!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好!你不能破坏!” “放手,你这个疯子!” “姑姑!”秋可吟突然怒了,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死死拽住秋端茗。 秋端茗用力挣扎,两人拉扯着,突然秋可吟用力猛推秋端茗一把,秋端茗没站稳,向后倒去。只听“砰”一声响,秋端茗后脑撞在门槛上,鲜血顿时汩汩涌出来。 秋可吟彻底呆住,突然,她似骤然明白过来,猛地跨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秋端茗,仓皇夺门而出。 秋端茗死寂的眼眸直直望着头顶,横梁依旧是从前冷硬的弧度,可惜越来越模糊。她忽觉身子轻飘飘的,越来越轻,仿佛置身云间。眼前,秋若伊的脸庞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跟前。她虚弱地开口,“若伊,我要死了?你是来接我的?” 玲珑已从棺木中走出来,望着垂死挣扎的秋端茗,冷笑道:“你错了,是你要死了,我可还活着。” 秋端茗眸光空洞,“带我走吧,我真的累了,可惜看不到霆儿登基……” 玲珑将温热的手背贴在秋端茗冰凉的脸侧,“你瞧,我的手是热的,死人的手怎会有温度?是你要死了,我还活着!秋端茗,龙霄霆不可能登基,你别做梦了。” 语音落下。 空气里死水般沉静。 秋端茗气息愈来愈微弱,往日敏锐的眼眸神采尽失,她突然伸手,紧紧握住玲珑胸前青铜挂件,“若伊,你没死真好。为何霄霆不能登基?可吟已经疯了,唯有你能帮霆儿,你帮他,将来你会是一国之母。” “哼。”玲珑神情不屑,起身,身子猛地后退,不想胸前青铜挂件被秋端茗拽下来。她并未在意,字字冷毒,“姑奶奶,别做白日梦。不妨告诉你。两年多前,我就爱上贤王。我会帮贤王将秋家彻底铲除,贤王登基,我也是一国之母!” 秋端茗面容被惊愕吞没,猛地捏紧手中拽下的青铜挂件,挣扎着想起身,吼道:“你这个秋家的叛徒!你怎能?” 玲珑冷冷看着秋端茗,叹道:“为何不能?你为瑞王舍弃我娘,舍弃我,我为何不能为钟爱之人舍弃你?爷爷停职,秋可吟杀了贵妃,哈哈,再没活路。你唯一不用担心的是,我会好好抚养君泽。” 秋端茗面如死灰,手不停地哆嗦,突然,“咔嗒”一声轻响,她手中青铜挂件机簧被触动,接着青铜挂件展开成两瓣,里面躺着一张泛黄的锦布。 玲珑亦是疑惑望过去,青铜挂件她戴了二十多年,她竟从不知能打开。 秋端茗颤抖着手展开泛黄的锦布,一字一字看过去…… 突然,秋端茗狠狠一怔,旋即张大口,指着玲珑说不出话来。 玲珑抢过锦布,看完亦愣在原地。 此时,秋端茗奋力向外爬,“天!是她,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她狠命拍着灵紧闭的大门,“来人!来人!救命……” “哐啷”一声巨响,玲珑举起檀木花架朝着秋端茗后脑狠狠砸下。 秋端茗带血的手软软滑过门框,最终无力地垂下,双眸瞪若铜铃,似有无限不甘。 那一刻,玲珑亦是惊住,手中檀木花架掉落,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似汹涌潮水,一波又一波,无法停息。她蹲下身,伸手去探秋端茗的呼吸,却像被烫到般缩回,秋端茗死了! 玲珑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她竟真的杀了人!她其实只想见死不救。 周遭死亡一般寂静。 忽然“噼啪”一声,烛心爆裂。 她觉得害怕,心“怦怦”直跳,向后退了两步。“哐啷”一声,她不慎碰落烛台。接着,一团烈焰在她脚边骤然腾起。是掉落的火烛引燃垂落至地的雪白帐幔。 火舌猛烈窜起,瞬间吞卷一切。 玲珑慌了神,扯下一段帐幔,本想扑灭火焰,哪知反倒助长火势。她匆匆奔出灵堂,刚至门口,转念一想,觉得不妥,踏出灵堂一脚又缩回来,将秋端茗拖入棺木中,又在各处放了几把火,这才离开。 很快有人发觉宰相府着火,尖锐的喊声响彻雪夜,“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玲珑低首,竖起衣领,挡去容貌,往后院走去,转瞬已走出宰相府。 空气冰冷,迎面扑来,她脑中益发清醒。 秋端茗一定得死,秋端茗临死前发现的秘密,原来她和霜兰儿竟是堂姐妹,霜兰儿才是秋佩吟的女儿……她不能让人知道,今后龙腾即位,庭澜必定带着秋景华退隐,而她这个死而复生之人,秋家唯一的继承人,无数财富,她将名正言顺接管。她需要显赫的身份,数不清的钱财,才能配得上她的心上人。秋家的一切,都是她的。 为了他,即便杀人又何妨? 终有一天,他会知道,唯有她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玲珑往瑞王府走去,心中盘算着,秋端茗已除去,大功告成,这段时间她就销声匿迹,剩下就看贤王。她料定秋可吟此刻不敢回王府,她要抢在秋可吟之前带走君泽。 从今以后,君泽是她的孩子,她会替兰儿好好照顾君泽。日后龙腾看在君泽份上,念及兰儿,自然会接纳她。她只要这样,便足够。 天格外黯沉,处处积雪覆盖。玲珑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唯见一行足迹留于地上。 风起,雪又下起来。 雪花飞舞,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消多时,便将玲珑的足迹尽数覆盖。 第七章 瓮中捉鳖 次日,三司刘大人很快抵达宰相府,秘密封锁现场。刘大人查探清楚后,入宫禀报皇帝龙啸天,道是棺木中的尸体脑后有硬物击打痕迹,且辨别身材年龄,显然是端贵妃,而宰相府中数人称,见到瑞王妃秋可吟半夜鬼鬼祟祟离开宰相府,现今不知去向。皇帝龙啸天听罢,当即吐血气晕过去。 待到龙啸天再度醒来,龙腾与霜兰儿已伴在御驾前。 龙腾将龙啸天扶起,关切道:“皇爷爷,御医大抵中庸,纳吉雅郡主医术好,我让她为你瞧瞧病,看看有没有奇门偏方。” 龙啸天气得捶胸顿足,“治好了有什么用!”他突然紧紧拽住龙腾,“朕觉得不对啊,棺木中秋若伊上哪去了?” 龙腾答道:“我仔细想了想,也许棺木里本就是空的,可能秋若伊不愿嫁给瑞王,才想出一招假死脱身。” 霜兰儿此时心中惴惴,昨夜她先走了,让玲珑善后,计划是玲珑给秋端茗熏迷香,让秋端茗一觉睡至天明,而她亦会避过风头后返回灵堂前,装作也被人迷晕。谁知她走后没多久,灵堂竟起火了。她惶惶一整夜,好在发现的尸体不是玲珑。究竟她走后发生了什么? 龙啸天重重叹气,“贵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龙腾道:“真相只有逃走的瑞王妃才知道。” 龙啸天脸色铁青,胸口气息激荡,“去!全国通缉!定要将她抓回来,朕倒要问她,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她要对自己亲姑姑下手!”他说着,气急攻心,吐出一大口鲜血,再度昏厥。 旁边内监总管一见,忙要去唤御医。 龙腾伸手阻止,凤眸望向霜兰儿。 霜兰儿会意,连忙上前为龙啸天把脉,片刻后,摇头道:“气滞于心,又受刺激,没几日了。” 龙腾神情凝重,似悲恸又似冷静,他突然抬眸,牢牢盯着内监总管,凛冽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殿中。 “本王即刻出兵占据皇宫,全线封锁消息,三司那边我会控制,就说灵堂香烛太旺,不慎失火。棺木中就是秋若伊,端贵妃已返回皇宫。你去拿纸和笔,还有秋端茗的字迹,一并取来!” 内监总管本就是龙腾心腹,很快捧来龙腾所要之物。 但见龙腾腕间如云轻舞,片刻已写就。 霜兰儿从旁望去,愣住,龙腾笔下字迹竟同秋端茗一模一样,模仿得惟妙惟肖,无半点分别。 至于内容…… 看完时,她深深一惊。 龙腾唇边浅浅一钩,“龙霄霆!诱他前来,我们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玉环山、龙脊山交汇处,边塞。 明月高照。 山下,隐约可见营帐接连密布,灯影幢幢。兵营中不时有战马嘶鸣,颇有大战将临的气氛。 营地不远处有条河,此时一条小木船从河南岸驶过来,停在岸边,里边下来一名黑衣人。片刻未歇,黑衣人朝主营帐奔去。 帐中,龙霄霆支着额头,小寐片刻。听得帐外有动静,他猛地惊醒,双眸陡然睁开,有冷厉的光芒自其间射出。 黑衣人闯进来后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一封信,沉声道:“王爷,端贵妃密信。请王爷唤随军书办前来阅读。” “哗”一声,尚未来得及反应,黑衣人手中书信已被抽走。 龙霄霆两下拆开,一字字看过去。看罢,旋即,他将书信紧紧攥在手中。 前来送信的黑衣人愣在原地,“王爷你的眼睛……” 龙霄霆抬眸,望向来人,目光犀利如剑,晶亮有神。 黑衣人半响才回神,伏地叩拜,“恭喜王爷眼疾痊愈。” 龙霄霆面无表情,摆手道,“你先下去,本王即刻拔营,赶赴上阳!” 黑衣人退下,龙霄霆背过身去。 转眸,帐中烛火跳动如豆,将他的影子映在帐壁之上。簌簌风过,影子随之轻颤,亦是牵动着他的心微微颤抖。 该来的,总会来。 他轻轻一吹,灭去唯一的烛火。 只余,黑暗。 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十五,雪止,夜。 圆月挂于枝头,浮云铺在天际,一地破碎月光。 殿中,香雾袅袅,橘光遍照。 龙腾信手拨弄七弦琴。霜兰儿坐在他身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时而望着他,时而望向敞开宫门,她可没他这般镇定,心绪不宁。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色,这样随意的琴声,身边这个人,此刻正悠闲地拨弄琴弦。一袭长及地的紫衣,飘逸拖曳,灯烛映得他侧颜美如冠玉,艳若牡丹。 听了几曲,霜兰儿沉不住气,突然按住琴弦,“少筠,外边全是秋景华的人,龙霄霆只怕就要到了。你究竟有何打算?” 龙腾淡淡一瞥,眸中含笑,缓缓移开她压住琴弦的手。今夜她并未易容,还是从前的模样。 低首,他十指突然翻转,顿时琴音滚滚,如风起云涌。他淡定自若地弹奏,仿佛坐镇两军对垒、杀声震天中,却依然从容。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霜兰儿注意到远远的宫门外,火光点点,如暗夜中无数萤火虫飞来。她知道,那定是龙霄霆的锦卫,正急速奔来。 龙腾镇定自若,琴音转为缠绵,仿佛从前他自得其乐的日子,身侧清波荡漾,阳光似柔软的羽毛,一片片落在他身上。 他淡淡道:“月色伴佳人,一舞助兴,若何?” 霜兰儿双眸睁圆,“此刻?” 龙腾扬一扬袖,琴声益发悠扬,“许久不曾见你舞,我想瞧。” 她蹙眉。 他坚持。 她无奈,只得起身随琴声起舞。一曲悠扬,她身姿飘逸,柔美自如,宛若踏出凌波微步。而她本是忐忑的心,在这样的舞动中,渐渐平静。忘却身在何地,忘却一切,甚至忘却今夜本是震荡激变的日子…… 胜负,只在今夜。 可这一刻,她与他,全然忘却。 琴舞相和,琴音袅袅,舞姿曼曼。 殿前,低沉的嗓音惊呼,“兰儿——” 霜兰儿停下,望向来人,是龙霄霆。白衫飘逸迎风,但他手中蓝宝石软剑,却散出冷冽的光芒。 龙霄霆望着霜兰儿清丽的容颜,孤傲的眉,微抿的唇,长长的睫毛扇动,美丽瞳仁里,皆是他惊艳的表情。 霜兰儿有些意外龙霄霆能看见,“哦,原来瑞王眼疾痊愈,看来我的药方不错,在此恭贺。”时至今夜,她已不需隐瞒身份。 龙霄霆望着她如荷瓣般娇嫩的面庞,情不自禁向她伸出手,向前走一步。 霜兰儿却退后一步,坐回龙腾身边。 龙霄霆伸出手僵在那里,尴尬立在原地。眼前,他们皆穿紫衣,一琴一舞,配合默契。而他似多余之人,突兀站在大殿中。 霜兰儿轻轻问了句,“不知瑞王何时复明?” 龙霄霆怔了怔,“就这两日。”停一停,他突然道,“兰儿,我不明白,你既恨我,为何治好我的眼睛?” 霜兰儿并不抬头,摘了几朵梅花,凑至鼻间轻嗅,“你救过我,也伤过我。你的恩情,我还你。恩还清,你我之间剩下的,只有恨。” “兰儿——”龙霄霆痛声低喊,眼底悲怆不忍睹。真不如瞎一辈子,至少不用亲眼瞧见这残忍的一幕。 霜兰儿起身,紫色衣裙旋成盛开的花朵,“你若看不见,这精彩的戏,岂非白演?”语罢,她纤柔的身姿隐入内堂,不再回顾。 龙霄霆薄唇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叔,别来无恙。”龙腾淡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怎能不来?凡事,总要有个结局。”龙霄霆回道。 龙腾起身,唇边挂着清爽的笑意,“那你猜,今夜结局会是什么?” “要死的人,当然是你!” 苍老冷厉的声音破空响起,秋景华一身金甲,昂首傲然迈进,“贤王,我入朝为官时,你还没出生,跟我斗?不自量力。你别等了,庭澜的人马已被我拦截在龙脊山中。我终究是庭澜的父亲,庭澜答应我保持中立。”停一停,他看向龙霄霆,“王爷,可有按我信中所说,将兵力部署在皇宫外围?” 龙腾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晃了晃,笑道,“宰相大人说的,是这封信?” 秋景华大惊失色,“怎可能?” 龙霄霆摇头,“本王只收到母妃的信,道皇宫被围,让本王领兵来救。” 秋景华倒吸一口冷气,声音直颤,“贵妃娘娘四日前葬身火海,怎可能书信于你?” “什么!”龙霄霆震惊,“怎会?” 秋景华语滞,“还没查出,许是意外。” “意外?”龙腾嗤笑一声,“宰相大人头脑突然迟钝?灵堂失火,有人瞧见瑞王妃神色惊慌,匆匆逃离,至今不知所踪。会是意外?”他对外严密封锁消息,秋景华虽知真相,可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握中。 龙霄霆面色廖白,怔在原地不动。 秋景华见龙腾咄咄逼人,眸中凝起寒光,冷道:“贤王!你在龙脊山中调动的兵力被我尽数扣下。哈哈,这就是你逼宫谋反最好的证据。” 龙腾轻嗤一声,“你指庭澜调动的军队?呵呵,带兵逼宫谋反,庭澜可是五马分尸的死罪。虎毒不食子!你倒肯,就一个儿子。” 秋景华露出狰狞的笑,“那个忤逆子!我不灭他,自有天灭!” 龙腾翩然起身,将琼浆缓缓注入酒盏中。他饮一口,剩下的酒则浇在秋景华身前空地上。 秋景华双目瞪若铜铃,“祭祀死者才用酒浇地,你什么意思?” 龙腾依旧含笑,向秋景华身后指了指,“宰相大人,本王今夜只是伴着佳人,弹琴起舞,何来逼宫?你瞧清楚,门外都是瑞王带来的人。我看是瑞王想逼宫吧。”说罢,他轻轻一哼,秋景华想夺江山,还想名正言顺,做梦! 秋景华向身后望了望,才一会儿功夫,后续跟来的锦卫已将殿外围得水泄不通。他书信龙霄霆,只让龙霄霆将锦卫驻守在宫外,谁知龙霄霆收到错误消息。如此看来,的确像瑞王谋反。形势在此,已没退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夺得皇位。想着,他朝后挥手,冷喝:“贤王意欲谋反,快将他擒住。” 锦卫听命龙霄霆,见秋景华发话,龙霄霆不阻止,瞬间冲入大殿,分列两旁。 龙腾指一指兵刃,“怎么?秋景华,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秋景华冷道:“只要你死了,谁知道今夜真相?截下的庭澜的军队将是你谋反的证据,我大义灭亲,连亲生儿子都舍弃,谁能想到一切是我筹谋,哈哈——” “是么?”龙腾浅笑,黛眉一挑,“你确定?” 此前霜兰儿隐入内室,听着殿外动静,见时机已到,悄悄给皇帝龙啸天施金针,令龙啸天醒来,她自己则再度躲起来。龙啸天醒转后,听到外边嘈杂,拄着拐杖自内室走出来,刚好看到眼前一幕。他的声音沉闷嘶哑:“朕还没死,谁敢放肆!” 秋景华见龙啸天出来,面上惊惧。 龙腾与龙霄霆一同行礼,毕恭毕敬。 “父皇。” “皇爷爷。” 龙啸天满面沉痛,望向龙霄霆的眼神难掩痛心,“你竟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伸手,环指周围锦卫,“朕将锦卫交与你统率,是为今日让你谋反?” “父皇——”龙霄霆眉心一动,没再说话。 秋景华斗胆进言一句,“皇上,是有心人陷害。” 龙啸天厉声喝道:“住口!当朕瞎了?你想指少筠载害?他若谋反,还会被你等围住?秋景华,枉朕信任你这么多年,真是狼心狗肺。朕要……咳咳……将你碎尸万段!” 连连咳嗽,龙啸天呼吸渐渐沉重,终,一大口鲜血喷在白玉石地上。 “父皇!”龙霄霆急唤,刚要上前扶,却被龙啸天一臂挥开,他被推开极远,踉跄几步才站稳。 “滚开!朕没你这种儿子。”龙啸天自袖中取出圣旨,枯槁的手一抖,明黄色绢帛在龙霄霆面前展开,“逆子!朕还能活几日?你等不及了?你以为朕会传位给少筠?你大错特错!朕一直属意你继承皇位,因你沉稳内敛,善用兵,江山交至你手中,朕放心。哪怕你双目失明,朕依旧属意你继承皇位。不错,朕是喜爱少筠,正因喜爱少筠,朕不愿少筠当皇帝。朕封他贤王,‘贤’字同‘闲’。朕只希望自己的皇孙悠闲过完下半生,不用批阅奏折,不用操劳国事,朕希望他有用不尽的财富,人人尊敬的头衔,可以游山玩水。是,朕偏心少筠,不愿他操劳。你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可你为什么要辜负朕的期望?” 龙霄霆抿唇,只道:“父皇,对不起。” 龙腾从旁扶住龙啸天,见龙啸天面色红得诡异,倒像回光返照,他担心道,“皇爷爷,有什么话改日再说,我扶你进去休息。” 龙啸天握住龙腾手臂,摇一摇头,“去将朕的玉玺取来,还有笔。” 龙腾知龙啸天要当场改诏书,愣了愣,有片刻迟疑。 龙啸天轻拍龙腾手背,“江山重任只能压在你肩上,快去拿!” 龙腾无奈,片刻取来。 秋景华急得如同热锅蚂蚁,用力推一推龙霄霆,暗示道:“王爷,管他是不是名正言顺,皇宫已被我们包围,还怕这快死的老头不成。” 龙啸天取过笔,枯槁般的手颤抖着,笔尖落下,将继承皇位之人改作龙腾。刚要盖上印鉴……突然,猛烈的咳嗽再度袭来,龙啸天痛苦呻吟着,知自己气数将尽,他向龙腾伸手,艰难道:“玉……玺……快……” 龙腾微微不忍,递上玉玺。 秋景华再按捺不住,朝龙霄霆大吼,“王爷,你等什么?没盖玉玺,就不作数。王爷,别犹豫了,快动手吧!”催了两遍,见龙霄霆始终不动,他急了,朝身后锦卫怒吼,“你们都是瑞王的人,若瑞王被指谋反,你们还有活路?还不快上!” 龙腾猛地抬头,怒道:“秋景华!你真以为本王会坐以待毙?本王的人早就埋伏在内殿,只等着你露出狐狸尾巴。” “父皇!” 此时,龙霄霆凄厉一呼。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龙啸天扶着案几一点点滑下,眼看着玉玺就要从他手中掉落。 一抹紫色身影骤然飞扑上去,牢牢接住玉玺。 龙啸天手上一用力,终于盖好玺印,神情释然,他重重跌倒在地。 龙腾忙将龙啸天扶起,声音涩哑,“皇爷爷——” 龙啸天苍老的眸中皆是萧凉,指向龙霄霆,“若他悔改……给他一条生路……” 龙腾忍住鼻间酸意,无声地点点头。 龙啸天似不堪重负地垂首,眼皮一敛,再无声息。 霜兰儿默默跪下,伸手探了探龙啸天鼻息,旋即缩回。 死水般静寂的大殿中,只听见她清灵的嗓音,“皇帝驾崩。” 龙腾狠狠一颤,若说世间还有亲情,唯有皇爷爷待他最好。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皇爷爷并不想他当皇帝,只希望他游乐山水,享受一世。所以,他必须让皇爷爷亲眼瞧见龙霄霆谋逆。否则,他永远无法登上帝位。他明知演这场戏,皇爷爷气急会有生命危险,他还是执意做了,是他不孝。 霜兰儿抬眸,只见龙霄霆双目微红,眸中晶莹一闪,泪水终究没落下。 此时,秋景华再按捺不住,他岂能坐以待毙?见龙腾哀恸分神,他只身扑上前,欲抢诏书。 霜兰儿灵巧转身避开,将诏书牢牢攥在手中。 秋景华之前没细瞧霜兰儿,此刻才看清霜兰儿容貌,眸光直欲噬人,“是你!你没死?你果然与龙腾有私情!君泽是你亲子,龙腾即位你能有什么好处?贱人!诏书拿来!” 霜兰儿后退一步,牢牢护住手中诏书,神情自若道:“宰相大人,我与瑞王早没关系。我的新身份是纳吉雅郡主,我与未婚夫君一道,有何不妥?” 秋景华更怒,朝锦卫大喝,“愣着做什么,皇帝驾崩,快将篡改诏书的逆贼拿下!” 累极性命,锦卫蠢蠢欲动,龙霄霆微微皱眉,刚要发话。 此时龙腾突然起身,朝外丢出一枚信号弹,“砰”一声巨响,天地陡亮。 只一刻,原本藏在宫中的军队,排山倒海般从各个出口涌出。顷刻便将龙霄霆的锦卫团团围住。 秋景华惶恐地瞧着如潮水涌来的军队,五官极度扭曲,只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 龙腾黛眉一挑,冷冷道:“秋景华,你筹谋一辈子,到最后亲子都能舍弃。你这一生,究竟能得到什么?” “我不可能输!哈哈!就算你在皇宫埋伏又怎样?外面全是我的人!庭澜也被我困住!一定是瑞王登基,一定是。”秋景华似陷入绝望,疯狂大吼。 就在这时,冷若罡风的声音响起,“爹爹,收手吧。一切都结束了。” 秋景华听得来人声音,浑身一震,猛地转身怒道:“孽障!你不是答应为父中立?怎能失言?” 秋庭澜眉宇间满是疲惫,“是啊,我若不来,又怎知我的父亲要将我牺牲。” 秋景华眸中爆出狠厉的光芒,“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秋庭澜转过头,语气苍凉,“是吗,所以爹爹,你有今日也是这四个字——咎由自取。况且我并没食言,龙脊山中军队仍在原地待命,只不过,那些都是百姓假扮,真正的军队已将占领皇宫外围。爹爹,你放弃吧,我与贤王有约定,我带你告老还乡,安娱晚年。” “孽障!”秋景华犹不甘心,突然上前抱住秋庭澜胳膊,老泪纵横:“庭澜,你是我的亲子啊。秋家有今日容易吗,算爹爹求你,你帮瑞王好不好?” 秋庭澜叹了口气,摇头道:“爹爹,我带你去南方,我们过新生活,好不好?姐姐不在了,姑姑不在了,妹妹与若伊……我们还剩什么……” 秋景华猛地松开秋庭澜,后退一步,神情癫狂,“我不甘心,不甘心。” 此时,双方人马全神待命,剑拔弩张,恶战一触即发。 黑衣锦卫皆等龙霄霆一声令下。 然,此时龙霄霆只靠在梁柱上,白衣似皓月当空,孤傲的白色,仿佛不属于尘世。他眼底皆是沧桑,皆是痛悔,只望着霜兰儿,仿佛周遭所有都与他无关。他只望着她,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静如月光,宛如幽兰,眉头轻蹙似诉说岁月的忧伤。曾经,究竟要有多绝情,多狠心,他才能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霜兰儿攥紧诏书,淡淡迎视龙霄霆。都过去了,她突然觉得心中格外宁静。 龙腾转眸望向霜兰儿,柔声道:“你回内殿避一避。外边有我,不用担心。” 龙霄霆眸中掩不住伤痛。如今,站在她身边,关心她的人,早不是自己。 霜兰儿望着龙腾,轻柔地点点头,她都听他的,只要他待她像从前那样。正待转身离开。 哪知秋景华瞄准时机,猛地扑向霜兰儿,瞬间将她制住。 龙腾眼角瞥见秋景华目光闪烁,心呼不妙,可惜他离得远,来不及施救,只得眼睁睁瞧着秋景华擒住霜兰儿。 霜兰儿情急之下,本能地将诏书抛向龙腾。可接下来,她却再不能动。 秋景华仰天大笑,左手执匕首横在霜兰儿颈间。 “放开她!” “放开她!” 龙腾与龙霄霆同时疾呼。 秋景华厉喝,“龙腾,她本是霄霆小妾。你罔顾伦理同她一起,可见你真心在乎。” “你想怎样?”龙腾咬牙,心几乎停止跳动。 龙霄霆呼吸亦凝滞,手悄悄握紧剑柄。 “你过来,靠近点,我告诉你。”秋景华恨声。 龙腾凝眉走近几步。 秋景华冷笑更甚,“再靠近点,到我面前来。” 此时霜兰儿全身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只以惊惶的眼神示意龙腾不要过来。她知秋景华想伺机刺杀龙腾,她能感觉到,秋景华左手执匕首扼住她的咽喉,可秋景华扣住自己胳膊的右手暗藏另一把匕首。若龙腾再靠近,那将是心口的位置,一击致命。 她拼命朝龙腾示意,可龙腾并没停下脚步,眼看越来越近。 秋景华唇边露出诡异的笑容。 电光火石间。 霜兰儿猛地发力,偏头推开秋景华。那一刻,刀刃划过她脖颈,鲜血涌出来,她全然不顾,嘶声喊着,“少筠,他还有刀。” 闻言,龙腾猛地闪身,躲过秋景华致命一击。 秋景华见最后一计不成,恼羞成怒,“贱人,杀不得他,我杀了你,你们别想在一起。”手起刀落,眼看直朝霜兰儿心口刺去。 “兰儿!”龙霄霆厉声一呼,一柄长剑递来,寒光直刺秋景华。他本想刺中秋景华右臂,哪知秋景华突然侧身,软剑竟直直自秋景华背后刺入心口。 顿时,鲜血如注喷涌。 几乎同一瞬,霜兰儿惊觉龙腾猛地扑向她,她被他撞开,而秋景华刺向她的匕首,已扎入龙腾胳膊。 一切发生太快,秋庭澜惊呆了,双腿如灌铅般,迈不出一步。是命吗?无论他怎样努力,爹爹终究不能安享晚年。 此时龙腾捂住手臂的伤,站起来,望了望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秋景华,又望了望一脸哀恸的秋庭澜,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龙霄霆身上。刚才机会绝佳,龙霄霆可以趁机杀了自己,可龙霄霆却选择救霜兰儿。他心头五味陈杂,本以为龙霄霆深爱秋佩吟,对霜兰儿至多怜惜,也许,他错了。 龙霄霆亦望着龙腾,龙腾奋不顾身救兰儿,定是深爱着她。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望。 同宗血脉,他们从未如此认真望过彼此。 转瞬似有沧海桑田自他们眸中掠过,皆是看不透的深邃。 时光流逝,他们只默默对望。 这时。 惊魂初定的霜兰儿,茫然望着龙腾手臂汩汩流出的鲜血,只觉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脑中一片空白,心跳似是停止。她知道她在害怕,害怕他有事,她全身都在颤抖,需要寻找一些慰藉。 突然,她猛地扑上去,自身后紧紧抱住龙腾。小脸紧紧贴住龙腾温暖的后背,他有力的心跳传来,渐渐平复她慌乱的心。 霜兰儿小脸掩在龙腾背后,龙霄霆瞧不见她的面容,只能看见她一双纤纤素手,正拽紧龙腾胸前衣襟,颤抖得不能自己,那是源自心底的恐惧。 喉头的更咽令霜兰儿喘不过气来,颤着声,“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的话,令龙腾身躯狠狠一僵。 近旁龙霄霆猛地抬眸,再望时,霜兰儿已踮起脚尖,勾住龙腾脖颈,露出一双美眸,火光微弱跳动,映出那眸里柔波潋滟。他的心瞬间沉至谷底,万劫不复。 第八章 打入冷宫 史载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宫变,瑞王带兵逼宫,被贤王识破,宰相秋景华当场毙命,瑞王兵败连夜逃离,不知所踪。 龙啸天驾崩,举国哀恸。 皇长孙龙腾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极尽隆重。 龙腾登基为帝的第三日,定北候秋庭澜辞去职务,归隐于市。 登基大典后的第十日是册封皇后盛典,遵先帝生前旨意,龙腾迎娶北夷国纳吉雅郡主为后。盛大的婚宴,空前热闹,举国庆贺。 入夜后,天凌殿洞房中。 霜兰儿身穿凤冠霞帔,坐在宽大的床沿上。她手中反复抚摸着皇后的金印,心中雀跃,并非荣耀,而是因那人,那给予自己重生的人。她将金印缓缓印上自己心口,将喜服印下深深的褶皱,好似烙下终身的痕迹。 金砖地面尽头是一处朱红门槛,她瞧见龙腾明黄色的龙靴跨过,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她的心跳亦跟着他的脚步,重重一跳,接着又跳了跳。 倏地,她只觉头上一轻,眼前骤然亮起来。知是龙腾掀起她的红盖头,她连忙抬头,眼前明黄色闪耀如日光。她曾在脑海里幻想千次万次,龙袍加身,他的风采将何等潋滟,她曾将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诸在他的身上,可依旧没想到,竟会如此夺目,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想,她此刻一定呆了。她这辈子没这么失态,盯着一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瞧。若平时,她定羞得无地自容,可此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他俊容好似浩瀚无边的海上升起第一缕朝霞,令天地万物皆失色。龙袍加身,更为他增添斗转苍穹的气魄。 宫女放下金钩,候在殿外。轻纱相继落下,仿佛将他们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 她紧张起来,双手抓紧身下锦缎床单,抓出深深的皱褶。 她望着他。 他亦望着她。 此刻的她,头戴凤冠,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无数种宝石衬得她容光满京华。身穿百鸟朝凤喜服,腰缠玉带,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显。 他赫然瞧见一支翡翠簪子隐匿在她浓密的乌发间。恍惚想起,这是他曾在洪州买给她的,想不到她会在大婚之夜戴上。再往下,翠玉扳指用红绳串起,悬在她脖间。他眉心轻轻一跳,眼前时光仿佛回到两年前,沙漠中的绿洲--依玛罕吉。 记得,因为逃亡,他无法精挑细选,买的喜服并不奢华,没有聘礼,他用自己的扳指为她点缀,还有一双红烛。 其实,在他心中,她早是他的妻。那次成婚,她并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一直想补偿她盛大的婚宴,他想昭告所有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今日,他终于与她大婚。 可是…… 他心中突然狠狠抽痛,呼吸越来越沉重。 霜兰儿一直瞧着龙腾,半响才回过神来,她暗自懊恼,自己怎能这样失态?她早就想好,今夜当他揭开红盖头,她定要给他一个最明媚的笑。 她曾对着镜子练习百遍、千遍,她一定要让他满意,因为,她一生的幸福都是他给的。 “少筠。”她轻唤一声。 菱唇轻轻上扬,练习过多次,弧度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做作,少一分则不够愉悦。 这样一个笑,绝色倾城,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龙腾看到这样的笑,愣了愣。 霜兰儿酝酿很久,从迎亲上马车前就开始酝酿,她要说一句话,一句新婚夜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她起先想说,“少筠,我们终于成婚,真好。”可她转念想想,觉得这话毫无新意。于是她又想说,“少筠,不论过去发生什么,我今后定会做个好妻子。”可是,她想想还是觉得不好,这话太啰嗦。她想,她还是这样说,更直截了当,“少筠,我喜欢你。” 可这话令她十分羞赧,尚未开口,两颊已若火烧彤云,烫得吓人。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少筠,我……” 他却突然打断,“我们成婚,只是个形式。” 她懵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抬头问:“嗯?” 龙腾面无表情,只挑眉,“今日你没易容,其实纳吉雅郡主就是霜兰儿,这已不算秘密。皇宫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总有一日,全天下都会知晓。” 霜兰儿不解,“少筠,你想说什么?” 龙腾偏首,淡淡道:“你曾是龙霄霆妾室,我与你之间违背伦理。如今我贵为皇帝,不想被你拖累名声。有先帝旨意在,我只得遵从。过段时间,我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遣你去玉环山养病。渐渐,当你淡出人们视线,我昭告天下皇后病逝。我们还照从前的约定,我当皇帝,你带孩子远走高飞。” 霜兰儿愣住,自己期待很久的新婚之夜,竟会听到他这样一番话。她望着他,“可是,我……” 龙腾不给她机会说下去,腾地打断,冷声道:“趁这事尚未在民间传开,你赶紧离开,我不想被世人指责一辈子。”言罢,他拂袖踏出新房,只余喜床前一地破碎烛光。 霜兰儿望着龙腾背影,唤他的名字,声音轻而缠绵:“少筠。”朝前几步,她伸手拽住他的袖摆,“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让你不高兴?” 龙腾拂开她,没有停下脚步。 霜兰儿并没哭,只是茫然。茫然望着漫天漫地喜庆的红色,望着仙鹤烛台上的龙凤双烛。烛火通明如炬,她的心却黯淡到极点。 龙腾快步走出新房。耳畔,她更咽的声音犹在,“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让你不高兴?” 她说错什么?是的,她说错一句话。 他清楚记得,宫变那夜,他手臂受了伤,她自身后拥住自己。 她说:“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说,她会去陪他,哪怕入地狱。他该感动吗?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曾几何时,他怎会没发觉?他一直尽量远离她,不想让她对自己有好感,可他还是让她陷进去了。怎可以?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冷绝,是他不够狠心,是他害了她。 所以,哪怕再次伤害她,哪怕用世上最恶毒的话,他也要赶走她,他若有事,他不要她去陪他,他不要…… 皇宫静谧,他愈走愈快。 抬眸,明月不知人间疾苦,只明亮照耀。他心中一恸,眼角已湿润。本该是最甜蜜的新婚之夜,他却什么都给不了…… 他心中最美的大婚之夜,早停留在两年前…… 帝后大婚,谁曾想,只一夜,霜兰儿所在的天凌宫形同冷宫。 霜兰儿并不甘心,她已不是从前,遇事只会逃,只会独自伤心。如今她会去争取,不轻言放弃。人生就像是一杯酒,有的苦,有的烈,他则是最醇最香的那一杯酒,要细细品,要耐心等,她等他回心转意。 次日,霜兰儿去药房中取了些珍贵药材,磨成粉末,精心熬成一碗药膳粥。她守在御书房门口,起先龙腾不肯见她,她一直等,害怕粥凉了,便将碗捂在心口,滚烫的粥碗贴在心口,惹得她身上不停出汗,衣裳都湿透。 终于,御书房的门拉开,内监出来,恭敬道:“娘娘,皇上让你进去。” 霜兰儿微微一笑,他终究还是肯见她。走入御书房,转过十二扇屏风,她停下脚步。 龙腾背对着她,头也不回,“有何事?” 霜兰儿努力笑道:“我熬了药膳粥,能补……” 尚未说完,龙腾淡淡接口,“我用过晚膳了。” 霜兰儿一滞,竟不知再说什么,端着碗愣愣站着。本来尚有温度的药膳粥,在她手中一分一分变凉,直至再没温度,冷得如同她此刻的心。 良久,龙腾见霜兰儿还不走,回眸望了一眼。她的脸是苍白的,橘红的烛火闪动,晕开流水般的暖光,可照在她脸上,却添不了半分暖色。 龙腾微有不忍,“放那吧,你早点歇息。” 再无话。 霜兰儿也神情落寞,似想了想,启口道:“君泽有消息了吗?会不会是秋可吟带走了他?”其实,她听说他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所以她一厢情愿地想,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不管怎样,她不会放弃。 龙腾凝望着满地烛影,皱眉,“我会尽快找到他。” 霜兰儿道了声:“谢谢”。 此时,窒闷的气氛却被御书房外的吵闹声打破。内监嗓门尖细,“皇后在内,你得等,一会儿皇上自会传你进去。” 霜兰儿没多想,上前将殿门拉开,看清门外之人,她惊住,竟是玲珑。 玲珑亦是震惊,“兰儿?” 霜兰儿愕然,突然伸手摸向自己脸庞,她本想找机会跟玲珑好好解释,没想到这样突兀被玲珑撞破。 内监道:“皇后娘娘,御卫统领玄夜大人带秋姑娘来,奴才让秋姑娘稍等,秋姑娘非要进去。” “皇后娘娘?”玲珑眸光迷离,须臾,仿佛一道闪电破空劈下,她猛地醒悟,“你就是纳吉雅!你易容了!” 霜兰儿示意门口内监尽数退下,面露喜色:“若伊,你果真活着,灵堂失火,我真怕你出事了。没事就好,我有好多话要问,到底后来发生什么?” 玲珑心中翻江倒海,她想要镇定,双手胡乱扯着衣襟上的流苏,忽然手上一用劲,珠子哗啦散落一地。 纳吉雅就是霜兰儿!那她算什么?她像是小丑?她以为霜兰儿死了,她想乘虚而入,她处心积虑接近、讨好、帮助龙腾,她甚至傻傻地将君泽带走,期待自己能顶替霜兰儿的位置。可到头来,她是在做什么?为他们做嫁衣?她所有努力,所有期待,顷刻成为泡影。 霜兰儿,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玲珑强忍住,忍得牙根发酸,她努力微笑,似喜极而泣:“兰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了!” 霜兰儿心有愧疚,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那时的情况,我不能说出身份。” 玲珑拭去眼角泪痕,“风雨都过去了,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霜兰儿叹息一声,沮丧道:“可惜,君泽还没下落。” 此时龙腾走过来,见到玲珑,眉心微皱。 玲珑恭敬唤了声,“皇上。” 龙腾并无太多表情,淡淡问:“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玲珑望了龙腾许久,才将痴恋的目光抽离,“那夜灵堂外有动静,兰儿走后,我躺回棺木中,听到是秋可吟来了,起先她们两个小声的说话,后来争吵起来,再后来我听到‘砰’一声响,就没动静了。我继续躺在棺木里,闻到焦味才跑出来,见秋端茗没了气息,四处都在燃烧。我当时乱了,将秋端茗拖入棺木里,自己离开。我怕连累你们,一直不敢出现,听到你登基才敢露面,可我进不了皇宫,宰相府也成了空宅,好在今晨在街上遇到玄夜,这才能进宫。” 霜兰儿道,“原来如此,果真是秋可吟杀害秋端茗。看来,定是秋可吟带走了君泽。哎,该怎么办?” 玲珑眸中闪过犀利,不动声色,其实君泽是她带走的,不过此刻她不想说出来。 龙腾见霜兰儿沮丧,宽慰道:“我会想办法,你不要操心,早点休息。”停一停,他望向玲珑,“若伊,你回宰相府,我会派人去料理。” 玲珑咬唇,突然跪下:“皇上一诺千金,可还记得昔日承诺?” 龙腾挑眉,不置可否。 玲珑拜一拜,“让我在皇上身边服侍。”咬一咬牙,她字字如刀割在心尖,“皇上已有兰儿,至于我,宫女就行。” 霜兰儿愣住,玲珑对龙腾死心塌地,竟能如此。 龙腾冷冷打量着玲珑,今夜玲珑知晓霜兰儿身份,玲珑表现未免太平静。他很想知道,这个不简单的女人,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月色凄冷,他只道一字,“好。” 时光荏苒,转瞬到了初春。 玲珑跃居一品宫女,统管所有宫女与内务。且玲珑继承秋家的一切,名下良田美宅无数,宫女纷纷揣测,总有一日她会成为龙腾的妃子。因为皇后自大婚便形同入了冷宫,近来更是称在天凌殿养病,足不出户。 转瞬到了四月,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午后,御书房。 玲珑恭敬递上刚呈上来的奏本,接着为龙腾磨墨。 龙腾将奏本打开,黛眉深蹙,是他最讨厌的事,选秀! 玲珑小心翼翼陪在一旁,她入宫后,瞧着龙腾与霜兰儿两人疏离,比陌生人还不如。她无心探究他们之间是为什么,只知这对她来说,是绝佳的机会。她柔声道:“皇上,这折子已经递上来多次。” 龙腾怔怔望着红色奏本,只茫然问,“选秀,你怎么看?” 玲珑低首,面上有淡淡的潮红,“皇上乃一国之君,自然要选秀,福泽苍生,雨露均沾,子嗣绵延。” “是吗?”龙腾淡淡嘲讽,挑眉,“难道?你也想成为其中之一。” 玲珑心头猛跳,答得极有分寸,“能侍奉皇上,是每个女子的梦想,我自然也是。”其实,她并不介意他有其他妻妾,她介意的是他的心只被霜兰儿占据,一点空隙都没。 而且,不管他有多少妃妾,都不会是她的对手。最终站在他身边的,只会是自己。想到这,她冷冷一笑。庄姚青之女庄晓蓉一心爱慕龙腾,在家中等待选秀。她派人在庄晓蓉膳食中下药,庄晓蓉脸上长满红痘,红痘消退后留下一个个黄斑,十分难看,据说庄晓蓉无颜入宫,前几日随便嫁了个五品小官。没人会是她的对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既得不到他的爱,她就要做他最依仗的人。 她心中窃喜,龙腾开口问她,是否意味着龙腾终于肯接纳自己?哪知此时耳畔龙腾清冷的声音传来,似一柄利刃直刺她心口。 “秋若伊,三司督史庆唯生今年二十有六,年轻有为,爱慕你已久。今晨早朝,朕将你赐婚给他。” “啪”一声,玲珑正在磨墨,听到这话,手中墨棒掉落,裂成两段,一滩墨迹似在地面凝成暗黑妖邪的花。她愤怒地抬头,却见他恍若无事,继续批阅奏折。 她冷笑,是啊,他是皇帝,翻手为云覆手雨。他轻易就将她嫁掉,甚至只是事后通知她。她怎能甘心?她咬牙问:“你答应过我,让我侍奉在你身边?” 龙腾并不抬头,“朕并没食言,你要做宫女,朕成全你。只是,你当初也没说期限。” 玲珑愕然,没想到龙腾竟跟她玩字面游戏。她慌了,“皇上,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都能改的。” 龙腾停一停,打断她的话,“你与庭澜同宗,朕保有秋家昔日荣耀,会让你风光大嫁。” 玲珑踉跄后退一步,绝望摇头,“不,我不要!” 龙腾劝道:“你貌美能干,何必浪费在深宫?不替你作安排,朕无法向庭澜交代。” 玲珑终于崩溃,“既然皇上说我貌美能干,你为何不要我?你明知我想做你的妃子?你明明知道!” 龙腾起身,望向窗外,“今日我把话说清楚,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安排玲珑的事,他只是为庭澜,他答应庭澜让秋景华安享晚年,可惜他没能做到。秋家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玲珑。 玲珑突然冷笑,“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兰儿?明明你们相近却不相亲!”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龙腾语气淡淡的。 玲珑突然直直跪下,跪在龙腾脚边,“我哪里比不上霜兰儿?我在宫中很有人缘,她们个个都喜欢我。小的时候,杂耍班子到洪州方府,再到后来宰相府,大家都喜欢我。他们都说我善良、性格豪爽。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甚至都没尝试去了解我。我为你付出那么多,我一直爱着你。你试着接纳我,好不好?” 龙腾立在窗边,阳光落在肩头,似为他镀上一层绚丽的金色。他背过身,温柔地瞧着手中一方白色锦布,布料边角残破,像是从整块布上撕下来的,上面有点点棕色血迹,望着望着,他唇边勾起一弯浅笑,似沉浸在久远美好中。过了会,他将锦布收入怀中,一字字冰冷道:“别拿自己跟她比,你不配!” 那一刻,玲珑恨得几乎要呕血,她不配!她所有努力就换来一句,她不配!连比的资格都没。她咬牙:“何出此言?皇上请明示,否则,我无法死心。” 龙腾冷笑起来,“给你台阶,你却不下。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两年多前在洪州,我就查过你。” 玲珑愣住,“皇上为何查我?” 龙腾微笑,“霜霜身边的人,我当然要查清楚。你从小被杂耍班老板领养。杂耍班老板没女儿,待你很好。可是——” 玲珑目光骤然一跳,屏住呼吸。 龙腾坐下,抿了口茶,“我打听到其实杂耍班老板是有女儿的,与你同龄,可惜六岁溺毙。” 玲珑冷声,“皇上什么意思?” 龙腾淡淡一晒,“没什么意思,事情过去这么久,没人能查出真相。我只是想,若杂耍班老板女儿没有溺毙,或许不会将你捧在手心里疼宠。” 玲珑不语。 龙腾继续,“十多岁时,你的好运来了。方进益有三房夫人,九个儿子,命中无女,高人算命说方进益会遇上一名小女孩,领养回家会富贵登极。呵呵,无巧不成书,偏偏没几日就遇上你。” 玲珑死死咬住唇,气息不稳。 龙腾单手撑住太阳穴,眸光锐利,“我只是想,如果方进益算命时恰好被人瞧见,继而才有后面一出戏——”他没再说,细瞧自己修长的手指,似是感慨,“有的人是天生好命,但有的人,她的好运靠自己争取。”说罢,他抬眸,看着玲珑的眼光无比森冷。 玲珑面无表情,目光空茫。 脑海里突然想起霜兰儿曾说过的话。 “做了亏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门!” 她怕吗?幼时模糊的记忆里,有件事想忘都忘不掉,一名小女孩玩耍时不慎掉入后院河中。她看见小女孩在河中挣扎,她其实想喊,可不知为什么,她想起小女孩有爹娘疼爱,有过年新衣裳,有可爱的玩具……她最终没喊,看着小女孩沉入水底。 那一年,她六岁。正如龙腾所说,她受到疼爱,只因杂耍班老板将她当做逝去的女儿。 是愧疚吗?泸州她瞧见小女孩跌倒,她忍不住去扶去帮。她常常帮助弱小,是想弥补当年自己的漠然吗?也许是的。 她想起,十多岁时,她第一次懂得戏子的含义,懂得旁人鄙夷的眼神。她想,有朝一日她定要摆脱戏子的身份。当她在寺庙陪师姐求香,当她听到算命之人对方进益说的话,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正如龙腾所说,她的好运,是她争取来的。她得到一切,疼爱、地位,金钱。她害怕好运会结束,她对身边每个人都好,尽力帮他们。可她的好运在遇到龙腾后,彻底结束。 许久,玲珑平息静气,望着龙腾,“皇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许多年前的事,皇上只是推测罢了。” 龙腾转首,并不在意,“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你与霜霜走得太近。” 玲珑忍气吞声,“我真心待兰儿,从无……” 龙腾冷笑,突然转移话题:“我问你,秋端茗死的那夜,有人瞧见秋可吟从正门匆匆逃离。正门离灵堂不远,试问,那人为何不是先瞧见灵堂失火?” 玲珑哑声。 龙腾又道:“显然,是秋可吟离开后,灵堂才起火的。” 玲珑神情瞬间灰败,他是那样敏锐之人,她若狡辩,又岂能逃过他的眼,只怕真相早已在他心中。她“扑通”一声跪下,凄然道:“是,是我杀了秋端茗,是我纵火。可我全是为了你,为了兰儿。你以为,杀了人我不害怕?我夜夜怕得发抖,我向谁诉苦?可那种情况,秋端茗不死,兰儿会有危险。” 龙腾仿佛没在听,抽身退开,“下嫁庆唯生,我可以给予你极大的荣耀。圣旨已下,不遵便是抗旨,你自己掂量。” 这一刻,玲珑神情癫狂,“你这么绝情,你只爱她一人,是不是?” 龙腾默认。 玲珑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龙腾眯起眼,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良久,玲珑止住笑,“你派人四处寻找君泽,至今一点消息也无。” 龙腾猛地转身,眸光犀利,“难道,是你!” 玲珑只冷笑:“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等着看你们浓情蜜意?” “你!”龙腾薄怒。 玲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惧:“是你负了我!当初你要我帮兰儿,答应给我机会。如今你利用完,想一脚踢开我?” 龙腾咬牙切齿:“你拿君泽威胁我?” 玲珑苦笑,“你逼我的!谁叫你爱惨兰儿,若君泽有万一,你觉得兰儿还能活下去吗?” 她还能活下去吗?这话触动龙腾最脆弱的神经。若没有君泽,他一切努力都成为泡影。让她孤零零活在世上?他不敢想…… 突然,他大掌一挥,将玲珑推到在地,冰冷的匕首抵上玲珑脖颈:“我现在就杀了你!” 玲珑猛咳几声,“我若没有筹谋,怎敢跟你挑衅?你杀呀,杀了我,不出三日便让你见到君泽的尸体。你要不要试试?别逼我!” 龙腾额上青筋突突跳着,狠狠一拳击在花架上,花架顿时散架。片刻,他平静下来,似是安慰自己,“朕是天子,坐拥千军万马,一定会找到他!” 玲珑连连冷笑:“是能找到。想当初,秋家找我用了整整十九年。五年?八年?皇上可以慢慢找。” 龙腾不语,目光落在玲珑身上,眼中尽是复杂意味。他找了很久,没有线索,其实不是找不到,而是她有心藏匿。要找多久?五年?八年?他没这么多时间去找,他真的没有时间…… 抬一抬眼,龙腾盯着玲珑,突然问:“你喜欢我什么?” 玲珑愣住,一时不能反应。 龙腾又问一遍,“你喜欢我什么?” 玲珑愣愣道:“皇上天姿惊人,世间女子皆会仰慕……” 话音未落,龙腾突然执起手中银亮匕首,手起刀落,他脸颊已多了道长长的血痕,一滴滴淌着血。 “如此,你可以死心?” 丢下匕首,龙腾甩袖离去,只丢下一句话,“放过君泽,他只是孩子。” 变故来得太突然,玲珑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心底仿佛出现一个茫然的空洞,无法弥补。眼前,地上,他俊颜上滴落的血迹,点点刺痛她的眼。 他竟毁了自己绝世倾城的容貌,只为让她死心。她脑中一片空白,她从没如此绝望过,心仿佛碎成丝丝缕缕。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有多爱霜兰儿,这种爱,刻骨铭心,永不能逾越。 这样的他,就算用尽手段,她又能得到什么? 她突然起身,朝门外狂奔。 大婚就被冷落,霜兰儿独居天凌殿。 皇宫之中,是怎样世态炎凉的地方,她受龙腾冷落却无人敢对她不敬,她坚信,是他在保护她,他一定有苦衷不肯告诉自己。 她拼命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最后昏倒在天凌殿。醒来时却见龙腾在她身旁,她反复揉了揉眼睛,竟真是她日思夜想的他。她激动地抓紧他,“少筠,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夜已黑,橘色烛光照耀。 龙腾突然退后一步,昏暗光线下,眼前的她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却开在寂寞之上。 霜兰儿见他不语,欣喜道:“你来了,是不是决定告诉我一切?我知道你有苦衷。” 龙腾无言,俊颜逐渐变得冰凉。 霜兰儿这时才瞥见他脸颊上有道红痕,自眼角及唇角,将他完美的五官划开一道口子。她一惊,“少筠,你的脸怎么了?” 她刚要上前抚摸他的脸颊。他再退开一步,只冷声,“与你无关。” 霜兰儿有些尴尬,起身取了只药瓶递给他,“少筠,从前你受伤,不喜留下疤痕。我后来又配了一种,比从前效果更好。” “不用了。”龙腾偏首,心中有一瞬不忍,很快却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你别误解,我不是来看你的。眼下时机合适,你该去玉环山养病了。” 霜兰儿神情瞬间凝冻。殿中静寂如水,只闻“沙沙”声,是新生的竹叶在春风里摇曳。春天明明来了,可为何对她来说,还是寒冬?她不信,只以最凄婉的目光望着他,“是厌倦我了?还是你有了新欢?” 龙腾轻轻击掌。 玲珑缓缓自殿门边现身,衣裳极美,长长拖曳至地,胸前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 霜兰儿愣住,这是祥龙国一品妃嫔的装束,她瞧过图本。 龙腾开口,“我已封她为妃,不久还要选秀,你是时候离开了。” 一丝悲戚的笑浮上脸颊,霜兰儿望着玲珑,只道了声,“恭喜!” 停一停,望向龙腾,霜兰儿郑重道:“我不会走!我等你回心转意,任凭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山崩地裂,我都会等下去!一直等!等到死!” 龙腾猛地抬眸,只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霜兰儿。她不死心,他左拥右抱,她竟还不死心!他心中剧恸,她为什么逼他?他不想说出更狠毒的话,她为什么非要逼他?她知不知道,每说出一字,都在他心上划开一刀。他偏首,不想被她瞧见自己的苦痛。再转首时,他已恢复冷然。说出的每一字,狠狠刺伤她,也狠狠刺伤他自己。 “霜兰儿,听说你曾饮下绝育之药。试问,你有什么资格缠着我?” “霜兰儿,就算我从前喜欢你。你不能生育,我要万里江山何用?你走吧,宫外马车已备下,君泽的事已有眉目,过几日我会将他送去玉环山。” 听罢,霜兰儿狠狠哆嗦,突然跌倒在地,仿佛一盆冰雪兜头浇下,骨子里都是冰凉的。 是啊,她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淡忘了?她早不是完整的女人,她不能为他生下子嗣。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等他回心转意?她喜欢他,还是他喜欢她,都不重要了。万里河山,她怎能让他绝后? 殿门敞开,月影晦暗不明,映得殿中越发森冷。 似是冷静,也是绝望。霜兰儿敛衣,郑重跪下,“承蒙皇上照顾,臣妾身无旁物,只能将这些还给皇上。愿皇上龙体安康,子嗣绵延,万代千秋,功绩赫赫。”她起身缓缓离去,步子并不快,也不慢,不轻浮,却也不是沉重,只是一种超脱尘世的茫然。 龙腾目光怔怔望着地上,一支翡翠簪,一枚翠玉扳指,还有一幅画。能还给他的,她尽数还了。他想,从今以后,她总该彻底忘记自己。他终于将她赶走,他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可为何心中堵得窒息? 这样的场景,玲珑凝立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突然,龙腾冷冷盯住玲珑身上的一品妃嫔服饰,如此碍眼。他冷声:“脱掉!只是让你演戏!” 玲珑愣住,不敢忤逆他,忙脱掉身上华服,只着一件品色内裳,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何必赶她走?” 龙腾轻轻一哼,“真以为我会受制于你?你藏匿君泽,你那么有把握能瞒住我。所以,我想,可能是我找错方向。我在祥龙国四处寻找一名男孩,如果你将君泽装扮成女孩?如果你将他藏在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譬如尼姑庵——” 玲珑美丽的脸颊,瞬间如凋尽的枯叶。他竟然,他竟然想到了—— 龙腾冷冷甩袖,离开天凌殿,丢下一句。 “若不是看在庭澜份上,我早将你碎尸万段!你好自为之!” 第九章 同归于尽 玉环山的皇家别院,十分气派,隐匿在群山环绕中,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气宇辉煌。 人间四月,春光正好。 霜兰儿来到皇家别院后,大约半个月后,龙腾差人将君泽送来,还有秋可吟曾经的婢女着墨。见到君泽时,她万分激动,猛地冲上前将君泽搂在怀中。历经千辛万苦,君泽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君泽不断地挣扎,“放开我,你是谁?” 霜兰儿这才想起,君泽只见过装扮成纳吉雅郡主的自己,她琢磨着该如何解释。 着墨忙道:“君泽乖,路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她才是你娘亲。当年你娘受了很多苦,不得已才离开你,将你交给王妃抚养。” 君泽挣脱霜兰儿,缩入着墨怀中,“我不信,我从没见过她。” 霜兰儿按捺住性子,微笑道:“君泽,你见过我。我就是纳吉雅郡主。”语罢,她转身从屋中取来北夷国的垂珠毡帽,戴在头上给君泽看,解释道:“你瞧,装扮不同,我那时化了妆。我还送你一个弹弓,记得吗?瞧,我又给你做了一个。”她将一个新作的弹弓塞入君泽手中。同从前一模一样。 君泽迟疑片刻,“你是纳吉雅郡主?父王说你是好人。”他突然跑上前,飞快地在霜兰儿脸侧亲了下。 霜兰儿欣喜若狂。 君泽声音甜甜道:“父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好久没见到父王,我好想他。我亲你一下,父王的眼睛会好吗?” 霜兰儿眼中涌上酸涩,摸一摸君泽额头,“君泽,你父王眼睛已经好了。” 君泽拍手跳起来,“太好了,父王什么时候来看我。” 这一刻,霜兰儿哑然无语。宫变那晚,龙霄霆一直望着自己,眸中难掩痛色,她不是不懂。只是,她与他不可能回到从前,一切都过去了。 着墨拉了拉君泽,低声道:“快唤娘亲啊。” 君泽小小眉头皱起。 着墨还要再劝。 霜兰儿阻止道:“来日方长,他还小,一时难接受也属正常。君泽,你去里屋玩吧,有好多东西呢。” 君泽蹦蹦跳跳跑开。 霜兰儿冲着墨微微一笑:“想不到你会来,多亏你一直照顾君泽。从前也是你帮我,真的多谢你。”其实,着墨为人善良,从前秋可吟欲用灯笼起火暗害她,就是着墨透露。若非这样,她早无葬身之地。 着墨惶恐,“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当,奴婢只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霜兰儿笑笑。 着墨道,“瑞王不知所踪,王府就散了,洛公公和沈太医去宫中任职。我本已收拾东西还乡,是皇上将我找回来,让我跟着来照顾君泽。” 听完,霜兰儿神情凝滞,心头更住,少筠考虑周道,怕君泽认生,特意将着墨找回来。她想忍住泪,可怎么都忍不住。离开半月,她好想他,可她又能怎样?万里江山,他需要人继承。他让她走,她不得不走。还能怎么办? 春寒很快过去,夏日暖风吹散一切。 皇家别院周围,树木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 霜兰儿每日看着阳光自窗户透进来,好似琉璃纱,再看着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月色升腾。日子过得平淡又简单。 隆和一年七月二十八,上阳城传来悲恸的消息。人人道:皇后无福,新婚后重病卧床,送至山间休养,终熬不过暑热薨逝。 皇后大丧过后,同年八月初十,瑞王龙霄霆竟卷土重来,突然出兵攻下南方三郡。 龙腾登基半年,根基尚不稳。瑞王龙霄霆曾统管六辖区,势力遍布祥龙国,一呼百应。世人以为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哪知十月秋叶飘飘时,新帝龙腾在越州部署出现纰漏,瑞王兵力瞬间攻克越州,北上直入上阳城。 人都知,天又要变了。 隆和一年,十月十五,皇城被围,兵临城下。 夜,月圆。 皇宫之外,数万兵力合围,战马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飘,旗上是硕大的“瑞”字。一名将军手持“雷霆”令,骑马来回大喊,“瑞王有令,原地待命!” 皇宫之内,龙腾席地而坐,正悠闲地饮酒,神情云淡风轻。今日一幕场景似曾相识,不同的是,上次是他设计龙霄霆逼宫,这次却是龙霄霆真的兵反。 玲珑快急疯了,她不懂,凭龙腾的实力,怎可能两个月就被龙霄霆自南边攻破皇城。兵临城下,面前之人却……她突然有种感觉,龙腾好似有意让龙霄霆攻入皇城。她忍不住问:“皇上,怎么办?” 龙腾轻声道:“拿琴来。” 玲珑一时没听清,问:“什么?” 龙腾又重复道:“拿琴来。” 玲珑无奈捧来。 龙腾手指漫无目的拨动琴弦,曲调仿佛漫长的叹息。一个恍惚,眼前仿佛出现霜兰儿翩翩起舞的身影,惊若翩鸿,婉若游龙。 是啊,曾几何时,她已牢牢占满他的心。 她说,“少筠,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无法在风中相依。” 是啊,不知何时起,他们已成同根生长的树枝。不能在风中相依,是因他将她硬生生折断。 曾经,她一点一点靠近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曾经,他受伤,她自身后扑上来,“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心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刹那失力,龙腾猛地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嘎然而止。他抬起头来,四下里刀光闪灼,唇边漾起苍茫的笑,此生能知晓她的心意,还有何求?今夜,他还有一个心愿没完成。而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龙霄霆一袭白衫,披着金甲,压抑着怒意几步冲进来。银光顿闪,他手中蓝宝石软剑用力劈下。 “啪”一声,龙腾面前古琴裂成两段。 龙霄霆望着龙腾,清冷的双眸布满血丝,他没日没夜攻城,早就累得崩溃。长剑直指龙腾,他怒道:“兰儿是怎么死的?” 龙腾缓缓抬眸,淡淡道:“你的兰儿两年多前就死了,你亲自射的箭,难道你忘了?” 龙霄霆脸色瞬间惨白,“她好不容易活下来,你为何这样对她?逐她出宫,令她郁郁而终,到底为什么?” 龙腾低低道:“我所给予她的痛苦,比起你给予的,算得了什么?” “哐啷”一声,龙霄霆手中软剑落地,颓然道:“虽兵临城下,可我无意逼宫,今夜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龙腾笑了笑,眼角挤出一抹嘲弄,“皇叔,你不够心狠呢。” 龙霄霆眯眼,再度拾起长剑,横向龙腾脖颈,“我在等你解释!” 玲珑被黑衣锦卫制住,无法动弹,只能将双手捂住自己冰冷的唇。 龙腾徐徐一笑,丝毫不介意脖间横着的冰冷锋刃,他连连击掌,凤眸盯着龙腾,“有个人,也许你会想见见。” 话音落下,内殿走出来一人。 龙霄霆瞧清楚,竟是从前霜兰儿身边的宫女小夕,霜兰儿走后,小夕亦被遣离王府。 龙腾伸出两指,移开剑刃,淡淡道:“小夕,端贵妃过世,瑞王妃畏罪逃匿,再无人能威胁你,你将从前的真相都说出来吧。” 小夕“扑通”一声跪下。 “王爷,兰夫人好苦啊,奴婢看在眼中,时至今日才敢说。” “兰夫人偶然发现火烛熏针后留有白色粉末,验过后才知是雀灵粉。那时起,兰夫人知晓王妃意欲毒哑她。她冒着可能终身变哑的风险,将计就计,一面继续慢性中毒,一面服药调理,只为用自己做诱饵,揭穿王妃真面目。” “中秋节灯笼起火一事,着墨不忍王妃被害,请人作了三幅画,传递信息给兰夫人。兰夫人将计就计,重新画了三幅画给奉天,才有后来的一幕幕。” “后来……后来,王爷突然对兰夫人好起来……谁知端贵妃给了兰夫人一截断指,用兰夫人家人威胁她……” 往事一幕幕,其实不用说,龙霄霆心中早已清楚,他声音凄怆,只喃喃道:“是我误会她,以为她是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女人。灯笼起火时,她当时去抢灯笼,起先我以为她喜欢我,后来以为她只是利用我,甚至装哑骗取我同情。再后来,她肯用孩子交换金钱。她亲口承认,她是为了金钱、权势和宠爱,我,我真是气疯了。我是真没想到她受到母妃的威胁。” “可笑!” 龙腾突然介入道,“真可笑!枉你一世聪明,这么简单的局都看不透。她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又能给她什么?她抢灯笼只是出于本能,可笑她心意错付,在洪州,同样的中秋花灯之夜,她望着我,口中喊得却是你的名字!” 龙霄霆浑身一震。 龙腾几乎是嘲笑,“知道自己错过什么?” 龙霄霆眸中溢满痛苦。 龙腾一字字说出,“你错过世间最纯真,最美好的女子。连我都替你惋惜!”他挥挥手,示意小夕退下。 “剩下的我来告诉你,她刚生下君泽,你的母妃和你的王妃给了她一碗绝育药,残忍地剥夺她今后为人母的权利。” “你送她一面银镜,我总见她拿出来瞧。” “够了!别说了!”龙霄霆突然打断,他浑身湿透,双眼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龙腾神情不屑,“为什么不说?每逢下雪,她都痛不欲生,知道为什么?” “有一种毒,你有没有听过?雪貂之毒!” 龙霄霆猛地僵住,想起有一日天空忽然飘雪,他将她带到后山质问,她偶然恢复嗓音,他却以为她假装,她痛得直抽搐,他却以为她装可怜。竟然是雪貂之毒发作,她会中雪貂之毒,全是为他摘取雪雁玲珑花。他竟是这样错怪她,他竟是如此不懂她。 龙腾冷眼望着。 龙霄霆似不能承受,单膝跌跪在地。脸颊似有温热的东西,一点一滴滑落。他低喃着:“我知道自己误解她,可惜……晚了……”双目失明后,他想通很多事,可惜有些已无法查证。时至今日,一桩桩事在他面前澄清,他才知自己错得多离谱,才知她受了怎样的苦。而这些,都是他给予的。 龙腾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真以为我想要江山?我不称帝,如何彻底扳倒秋家?龙霄霆,只要秋家,他们就会无止境地利用君泽,她就不可能跟亲子团聚!在洪州我就跟你说过,我不想跟你争皇位,是你让我失望。我也姓龙,不想让几百年基业落入秋家。” “不过,我料错一点。” “你早知纳吉雅郡主是她,对不对?皇爷爷赐婚,你突然反对,你是觉得亏欠她,想成全我们?” “还有我查到,她在驿馆收到的纸条,提醒秋景华有阴谋,是你在暗中帮她,对吗? “你故意借机将秋景华停职,,好让我们顺利开展计划。而且,上次逼宫,你是故意入我的圈套,是不是?” “我料错这点,我以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原来,你也是爱她的。” “既如此,当初为何伤害她?秋佩吟的事过去那么久,为什么你始终放不下?你真以为,秋佩吟死在你面前,是为了你?她是为了秋家!” 龙霄霆伤怀纠结,胸口痛得透不过气来。许久,他终于找回声音,开口时已支离破碎,“是的。纳吉雅郡主一出现,我便怀疑是兰儿。后来冷湖里打捞出装有断指的银盒子,我确定她就是兰儿。我开始积极配合她治眼,只为能早日看到她。父皇赐婚时,我已能瞧见模糊的影子。后来,视力一天天好转。” 龙腾哀叹一声,“你我生在皇家,都是不得已。所有悲剧,皆从太子妃秋佩吟开始。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得到应有的结局,我不怪你。可为什么还没结束?事隔这么久,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真的抱歉,秋佩吟的事,我父王将我支走,否则必能帮到庭澜。霄霆,你本是温润的谦谦君子,我父王将你与秋佩吟关在别院,究竟那个月发生什么?从此让你变得沉默寡言?” 想起曾经的场景,龙霄霆的心如同在烈焰中挣扎,他狠狠闭眸,道:“已过去了。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龙腾不置可否,只问,“值得吗?也许秋佩吟没爱过你。” 龙霄霆微微一笑,“我与佩吟,不过几面之缘。我知道她爱的是别人,我想,她爱的人早就死于非命。所以我每次见到她,她忧郁隐忍的眼神,叫人痛心。” “我知道我爹是谁。” 玲珑一直从旁听他们对话,适时介入一句。 龙霄霆示意黑衣锦卫放开玲珑。 玲珑将自己那夜与霜兰儿在灵堂装神弄鬼,秋端茗所说的事逐一陈述:包括他爹是从前的太子侍读霜越霖,她与霜兰儿是堂姐妹;包括霜兰儿的娘亲是秋端茗身边的宫女何玉莲;包括秋端茗曾让秋可吟给秋佩吟带话,想牺牲秋佩吟保全秋家与龙霄霆;包括秋可吟从太子府中偷出火寒毒,趁机给秋佩吟灌下;包括霜兰儿的血本是毒引,所以才能作药引;包括霜连成当年为何被贬,被太子逼迫配制火寒毒;包括秋可吟在太子薨逝后,故意叫人找出火寒毒,致使霜连成满门获罪;还有霜兰儿远走洪州,秋可吟依旧派人追杀。 听罢,龙腾嗤笑一声,“有些事我已听霜兰儿说过,其实何玉莲掌握的证据,就藏在那枚戒指中,戒指的翡翠中间有道裂缝,背面补过,我让人切开裂缝,里面藏的是十几年谋害太子用的慢性毒药。为给秋可吟治病,需要霜兰儿处子之血,其实暗中操作就行,何强纳为妾,原来不是为掩人耳目,而是有十几年前的恩怨纠葛搅在里面。原来,从一开始,霜家的人就注定逃不开悲剧。” 龙霄霆不知自己何时竟坐到地上,秋风拂来,似利剑一次次割过他的咽喉。他不知道,原来霜连成从来都是受害者,被太子威逼,又被母妃挟制。难怪他射出那一箭,霜连成神情只有解脱。最令他难过的是,他的人生,从一个错误走向另一个错误。秋可吟因爱恋自己,不惜害死秋佩吟,而他,却因秋佩吟的死对秋可吟愧疚,才将无辜的兰儿卷进来,他将兰儿伤得体无完肤。 真相太过残酷,龙霄霆无法喘息,全身血液似停止流动,他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深渊。突然,他猛地而起,一拳狠狠砸向龙腾嘴角,大吼:“是,比起我给予她的苦痛,你给予的,算不得什么!可她够无助了,你不是爱她?为什么不好好对她?” 龙腾踉跄后退几步,伸手拭去唇边血迹。他轻引一笑,眼中皆是悲凉,“是啊,我为什么不好好待她。你永远不会懂!”停一停,他幽幽道:“我竟没发觉你也深爱着她,真是错得离谱。兜一大圈,我竟回到原点。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替你扫清障碍。从今以后,你们之间再没阻隔……” 龙霄霆深深蹙眉,龙腾说的话,他竟一句都听不明白。 片刻,龙腾突然抬首,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转眸望向玲珑,“你先出去,离天凌殿百步远,我有话想单独对他说。” 那笑好似百花盛放,美得眩目,玲珑微微走神,回神后,她眸露担忧,望了望龙霄霆,又望了望龙腾。 龙腾轻声道:“去吧,一会儿我让他出去叫你。今夜,必须有个结局。” 玲珑依言,远远离开。 龙腾抚一抚袖口,淡淡道:“让你的人也撤远些。今夜之事,我不想第三人知道。” 龙霄霆抬手示意锦卫们退开百步远。 殿中骤然安静,风起,他们的墨发,皆在风中飘扬。 烛火微弱跳动着,忽有金光一闪。 龙霄霆觉得刺眼,望去,竟是龙腾递来一卷诏书。诏书金线在烛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他疑惑地打开,手僵在半空中。这是龙腾禅让皇位的诏书。原来,他逼宫前,龙腾已经拟好诏书。他的声音空洞,“这是何意?我不懂。” 龙腾轻轻一笑。 “曾经我模仿秋端茗字迹,诱你逼宫,这封信我写了两份,其中一份已经交至三司。今日之后,世人皆知昔日我陷害你,皇位本就是你的。” 顿一顿,龙腾语气轻描淡写,“还你一个清白。” 龙霄霆不能置信,“你为何要这么做?” 龙腾并不转身,只淡淡看着梁顶,“你去将秋若伊叫进来。” 龙霄霆皱眉,依言走出天凌殿。 夜色笼罩,无星无月,天地格外苍凉。 玲珑正站在百步台阶之下。 龙霄霆踏出天凌殿门槛时,耳畔似听到不寻常的声响,像是机簧启动。他起先并未在意,又走远几步。 忽然,“啪”一声,殿门陡然关上,接着是“砰冬”连连几声巨响。 凄冷夜色下,龙霄霆猛地僵住,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唯有额边冷汗涔涔滑落。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袭来,他慌忙转身,往天凌殿冲去。可惜,殿门紧紧关阖,巨大的横梁落下,挡住门,亦挡住窗。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龙霄霆大喊,可惜无人回应。 只剩下一人的天凌殿,昏黄烛火映照下,龙腾绝美的面庞如同梦境。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方白色锦布,动作优雅如同一篇华美的辞赋。那白色锦布边角残破,像是从一阵块布料上撕下,布上有点点棕色血迹。他痴痴望着,移不开视线。 龙霄霆勉强将窗子砸开一道缝隙,向里张望,沙哑地大喊,“少筠!你要做什么?” 天凌殿中,龙腾伸手轻轻带过烛台,红烛落地,引燃一室白色绞绡。热风卷起他紫色衣衫猎猎翩飞,宛如日出时天边一抹紫色烟霞,美得凄烈。 火势蔓延,顷刻吞没一切。 烟雾四处弥漫,渐渐,龙霄霆什么都瞧不见。 只听龙腾最后说一句,“她没死。如果你能挽回,去找她……” “不!” 玲珑自台阶下飞奔上来。 汹涌的火势猛烈仿佛要将整个天凌殿烧成灰烬,玲珑一遍遍击打着灼烫的殿门,却只是徒劳,只得眼睁睁看着天凌殿被火焰吞没。怎么办?突然,她全身一震,猛地撞向殿前石柱。 龙霄霆眼明手快,一臂将玲珑拉住,“你要做什么?!” 玲珑大恸,“为何拦我?我只想一头碰死!他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龙霄霆强忍住悲痛,“我不能让你死,佩吟也希望看到。” 玲珑突然彻底崩溃,“秋佩吟!秋佩吟!”她猛地抬头,本是精致的脸庞,此刻扭曲如鬼魅,她直视他,一字字道:“龙霄霆,你有没想过?人人都说霜兰儿声音酷似秋佩吟,还有清冷的气质,倔强的性子。你就没想过?我们这对堂姐妹,其实她才是秋佩吟的女儿?!” 事实太过震惊。 龙霄霆猛地僵住,像是晴天霹雳,全身麻木。 玲珑凄厉大笑,“哈哈,我处心积虑,终也一无所有。到了最后,还有什么可隐瞒?青铜挂件里写着当年的事实,何玉莲担心秋景华找到孩子后会加害,十几年前就偷偷用我替了她……再将我丢弃……” 第十章 一生一世 一场皇宫大火,短短半年二次政变,这一年是祥龙国最动荡的一年。 新帝龙腾崩于天凌殿大火,瑞王龙霄霆继位。此前龙腾临摹端贵妃字迹,诱瑞王逼宫,篡得皇位。所以龙霄霆继位,名正言顺。 龙霄霆按照此前龙腾圣谕,将玲珑嫁给三司督史庆唯生,玲珑心灰意冷,没再拒绝。 日落日出,春去秋来。 玉环山。 雨后秋色极美,空气泉水般清新。小河绕在门前,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 斑驳的霞光洒满别院,迟暮的色彩叫人心生惆怅。 霜兰儿信手拨弄着七弦琴,渐渐却弹不出完整的音符。抬眸望着树梢,玉兰花开到极致,却有着即将凋零的凄凉。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霜兰儿并不回头,停下弹奏,只轻声道:“庭澜,你来了。” 秋庭澜走近霜兰儿,眸中蕴满悲伤,一言不发。 别院静寂无声。 树梢,雀鸟似感受到不安,扑棱着飞起来,秋叶盘旋着落在霜兰儿衣裙上,她望着残叶,像是望着半辈子无望的人生,轻轻问:“他真的死了?” 秋庭澜喉头更咽,眸中晶莹一闪,无声默认。 霜兰儿俯身跪地,将手中落叶放在地上,撒上一捧黄土,终忍不住落泪,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黄土上,转瞬湮没。 秋庭澜上前将霜兰儿扶起,“他若在,定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霜兰儿缓缓摇头,拭去眼角泪痕,“庭澜,请你告诉我真相,我不想一辈子蒙在鼓里。” 秋庭澜转移话题,“兰儿,若伊嫁给了庆唯生。” 霜兰儿眉间一阵荡漾,“那很好。” 秋庭澜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但愿吧。她成婚后,我去看过她,脸色苍白,眸如枯井。所幸庆唯生不计较,待她不错。” 霜兰儿道:“时间能磨平一切,日后再添个孩子,总会过去。” 秋庭澜道:“若伊告诉我,兰儿,其实你才是家姐的女儿。” 霜兰儿一惊,然,却也只是一愣而已。 秋庭澜缓缓道来:“家姐十四岁与太子侍读霜越霖私奔。霜越霖英姿不凡,金榜题名,年仅二十就任太子侍读。他们放弃一切私奔,在外逃了三年多,还生下你。好景不长,家父找到他们,何玉莲先一步得到消息,赶去通知,家姐将你托付何玉莲,与霜越霖连夜逃走。可惜他们没能逃脱,霜越霖死于追兵剑下。何玉莲担心家父会害死孩子,用自己同岁的女儿若伊替换你,留下青铜挂件作信物,又将真相写在挂件中。” 霜兰儿怔怔听着,“若伊何时知晓?” 秋庭澜道:“灵堂你走后,舍妹秋可吟推倒姑姑。姑姑醒来发现青铜挂件秘密,若伊错手杀了姑姑。兰儿,姑姑死前肯定很后悔,她害你至此,想不到你才是她最亲之人。兰儿,你不觉得吃惊吗?” 霜兰儿淡淡一晒,“活着的,死去的,我早成孤家寡人。真相、我是谁的女儿,还重要吗?”她望着霞色渐隐,道:“庭澜,告诉我少筠的事,我不复从前软弱,我能承受。” 秋庭澜有些为难,“少筠不想你知道。” 霜兰儿抬眸,“你想我猜测一辈子?” 秋庭澜无奈,“少筠志不在皇位,只关心两国和平。他与风吉可汗有私交,风吉可汗出事后,他无意中救了风延雪。复国之路漫长,风延雪留在祥龙国跟少筠一起做生意,积攒复国本钱。少筠任上阳府尹时发觉家父秘密造箭羽,且与北夷国好战贵族有联系。少筠让风延雪易容,化名为李知孝,在崇武门任职探听消息。” “我问了风延雪,霜连成其实知晓风延雪身份,他们曾有药材往来,霜连成将你嫁给风延雪,亦是希望你将来远离是非,去北夷国。风延雪借大婚,召北夷国旧部密议,少筠亦将截获的家父私造的箭羽藏在李知孝家中,想通过出城的北夷国人,将箭羽运出,日后好筹谋。哪知家父有所察觉,婚宴当晚,他派人杀死所有赴宴的北夷国人,一把火烧得精光。巧合的是,舍妹与姑姑从你师父李宗远那打听到,你的处子之血能做药引,这才劫持你,将霜连成与何玉莲扣下。” “那夜少筠赶出崇武门救下风延雪,用一具尸体替换。后来,他遇到你拦轿告状,为不引起秋景华注意,将你关入大牢,然后他约我去醉红楼,可惜没等到你来。” 听到这,霜兰儿眸中含泪,“其实那晚我去了,我听到你是秋可吟哥哥,我认为你们是一伙……”她更咽,再说不下去。 秋庭澜哀叹一声,“后来你重回瑞王府,少筠担心你,时不时让我打听你的情况。可我常年戍守边疆,机会不多。后来你与他被陷害,我也没能帮上什么。被贬泸州对少筠很不利,助风延雪复国的事也耽误一年。” 霜兰儿泣道:“我就知道,他一直关心我。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中箭醒来,他变得冷漠,编绝情的话骗我?” 秋庭澜神情痛惜,“他不想告诉你,我也不能说。他担心的,正是我担心的。” 霜兰儿用力抹了抹眼泪,“庭澜,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不能承受?我不会做傻事,我还有君泽要照顾。” 秋庭澜想了很久,才道:“好,我告诉你。”他抬眸,无意识地望着天边,声音淡淡的,“你中箭后,他带着你西出秦关,逃往沙漠躲避秋家追杀。他一路问遍郎中,都说你无治。兰儿,有个地方你曾到过,可你却没有记忆,就是依玛罕吉小镇。依玛罕吉往西有座朝圣山,山顶住着神人。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感动神人,便能满足一个心愿。其实,他也瞒着我。他的反常令我深深怀疑。我重返朝圣山,终于打听到,原来神人满足心愿需要条件交换,要么选择失忆永远忘情,要么选择死亡。若选择死亡,神人会给一个期限善后,我听说这个期限,通常是——三年!” 秋夜寒凉,骤然听到这样的过往。 那一刻,霜兰儿美眸睁圆,眸中倒映着夜色,也倒映着圆月。虽没亲眼见到,她却能想象出来,一条灰黄色的石阶路通向山顶,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他的头被碎石磕破,脸上的血,手上的血,留在每一个台阶上…… 秋庭澜长叹一声,“我猜少筠选择……” 霜兰儿接过话,“他选择死。” 她突然安静下来,缓缓坐下弹琴。曲随人心,往事一幕幕掠过。起先曲调激烈诡异,似他们的开始,充满误会;接着曲调转为平缓欢快,星夜原野,泛舟花灯,似他们在洪州最快乐的日子;最后曲调成了悲伤哀怨,仿佛金戈铁马,仿佛荒芜沙漠,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突然,尖锐的响声割断一曲,竟是琴弦断了,一滴鲜血自她白皙的手指滑下。 秋庭澜深深蹙眉,低唤一声,“兰儿,都怨我,本不该说出。你若有事,我怎对得起少筠一番苦心?” 霜兰儿起身,擦去指尖血迹,微笑道:“技艺不精,琴弦断了而已。不用为我担心,少筠一番苦心,我怎能辜负?知道真相,我此生无憾,谢谢你。” “当真?”秋庭澜打量着霜兰儿,见她神色平静,才放心道:“那就好。兰儿,我改日来看你。” 霜兰儿微笑点头,“好。”她目送秋庭澜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直到此时,她努力维持的笑容,瞬间崩塌。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好似奔腾的山泉,无法停息。她的心好痛好痛,似被千刀万剐,割得血肉模糊。 她想起自己在查索里城醒来时身上穿的大红嫁衣,想起脖间悬挂的玉扳指,想起手腕上他咬下的印记…… 耳畔仿佛还是他慵懒的声音,无赖地喊,“霜霜……” 她再听不到。 她中箭之后,从前看似轻浮无耻的他就不在了,他再不会逗弄调戏她,不会哄她开心,不会气得她两颊通红。他历练她,让她夺回君泽,所有一切,他都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他那样了解她,知道她若知晓真相,定会做傻事,所以才苦苦瞒住她。其实不了解她的人,是秋庭澜,轻易就说出真相。 夜风一点一点吹过,撩动她紫衣飘阙,仿佛一只忧郁的蝴蝶,即将腾飞。 少筠是对的,她会做傻事,而且一定会。龙霄霆兵变逼宫,她不会让他如意,是血债血还的时候了。 那一刻,月下,风中。 她暗暗起誓。少筠,你等着我! 祥龙国天凌一年,又逢中秋。 本是热闹的节日,到了下午却无端端下起雨。阴沉从头顶泼洒下来,冷冷雨丝滑落,处处潮湿蔓延,连带人心都成了荒芜如死的冰凉。 下雨的中秋,点不了花灯,放不了焰火,注定是一个凄切的夜。 昔日奢华的瑞王府,如今空无一人,景色依旧极美,飞檐翘角隐在夜色中,其上数不清的铜铃在夜风中轻摇,“叮铃”直响。 龙霄霆独自走在府中鹅卵石子小路上。 除却淅淅沥沥的雨声,“叮铃”的檐间铃铛声,唯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回响在空寂的王府中。仿佛习惯般,每年中秋之夜,他都会在醉园独自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年复一复,不同的是,今年瑞王府空无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相同的是,醉园之中,从来都是冷冷清清。 走近醉园,隐约见到醉园里有一点亮光,骤然点起,在风雨中飘摇晃动。 龙霄霆愣了愣,走近才看清楚,是一盏莲花灯笼悬在屋檐下,细雨打上灯笼,火焰颤颤跳动着,忽隐忽灭,有一丝濒临死亡的美。 一人背身立在屋檐下,手中拿着长长的竹竿,将灯笼挂上屋檐。一盏,又一盏。整整七盏,依次挂上。 光线愈来愈亮。雨越下越大。 龙霄霆抬起手中纯白的伞柄,露出额头黑玉额环。他瞧清挂灯笼之人穿着天蓝色长裙,肩上搭着七彩披肩,像携了两道彩虹。他屏住呼吸,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雨点更急切。 那人缓缓转身,长发垂在腰间,像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一丝装饰也无。雨水沿着琉璃瓦潺潺流下,似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天然水帘。 “兰儿。”龙霄霆声音已然颤抖。 隔着雨帘,霜兰儿淡淡望向龙霄霆,今夜他还是初遇时的样子,一身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夜是漆黑,他额头一点黑玉,也是黑色。黑与白的搭配,在暗夜显得格外忧伤。 风起,灯笼直晃。深秋落叶,在风雨中飘飘旋舞,像天边洒下大把的阴沉。 霜兰儿偏过身,素手撩起秀发在风中轻甩,声音清冷迷人,“皇上,这样子像不像我娘?” 龙霄霆脸色瞬间惨白,手中油纸伞掉落,被风雨吹开很远,“若伊告诉你了?” 霜兰儿轻轻一晒,“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雨中初遇是不是像极你和我娘的初遇?天蓝色的衣裳,百合花香,都是我娘最爱。哦,皇上你的皮影戏演得可比民间要好,呵呵。” 龙霄霆身躯战栗,不可置信道:“你看到了?” 霜兰儿冷冷一笑,抬头望向七盏灯笼,“是啊,我受你的母妃、你的王妃欺辱威胁,我本想告诉你,好在你及时让我看到这一幕,让我终于认清现实。” 龙霄霆听着,神情愈加灰败。其实皮影戏她肯定只看到一半,剩下的她并没看到。可他与她,这一生,却因半场皮影戏错过。从那以后,她选择答应母妃条件,离开他;而他选择不信任她。他们愈走愈远,永无法回头。 霜兰儿低首拨弄着袖口珍珠,“皇上何必站在雨中?” 龙霄霆慢慢走至屋檐下。夜色更浓,雨水击打在屋顶上,仿佛奏响缠绵一曲。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火热,却无法温暖她的冰冷的手。眸中满是痛悔,他突然道:“兰儿,每逢下雪你都痛不欲生,雪貂之毒,是我对不起你。龙腾找到小夕,从前的事我都知晓。” 霜兰儿微愣,旋即微笑,“雪貂之毒?这不算什么,正好年年提醒我,当年是何等无知!” 龙霄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眸光霎时如死灰。 霜兰儿一步步靠近他,抬头直视他,往事在眼前翻涌。四年时光并不长,可对他们来说,却比这一生还要漫长。她对他动过心吗?无疑是的。曾经无数深夜,她想着若有一天他知晓真相,会是何种场景。可当这天来临时,真相对她已毫无意义。她满心惦念的,已是另一个人。 走到他身前,她唇边绽开一抹最迷人的笑容,“霄霆,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曾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 他神情动容,俯身,薄唇轻轻覆上她。辗转一吻,他只觉心神都随之飘飞,意识渐渐模糊。 她骤然将他推开,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剧毒,足够令他们两人都丧命。龙腾葬身火海,龙霄霆夺位,让她将这一切都结束。唇边勾起冷笑,“龙霄霆,你做梦都想不到,我将毒药染在唇上!”止住笑,她轻轻凑近他耳畔,字字如锋芒,“去死吧!我会在地狱最底一层,等着你!” 龙霄霆狠狠一怔。猛地,他搂住她的肩,再度吻上她,她不断地挣扎,他双臂越收越紧。雨声淅淅沥沥,他的心“砰砰”跳得凌乱,每一次跳动,都能牵动蚀骨的痛。一吻缠绵热烈,反反复复,他只想将她唇上毒液尽数吻去。如果,真有地狱,只需他一人去……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他们呼吸都是紊乱的,她的手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不敢动,只怕自己细微的动作,都会令她突然放手。他深深害怕着,只要她放开,那就是一生一世。 灯笼洒下淡淡的黄色,照耀得她脸色更加苍白,霜兰儿突然哆嗦了下,猛地松开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他再度吻她,目的她隐隐知晓,却不愿去那样想。 龙霄霆不躲不避,“啪”清脆一声,脸颊缓缓浮起指痕。 霜兰儿怒吼着,眼泪涌出来,“龙霄霆,这一掌我早想打你。霜家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我爹霜连成走时,对人世毫无眷恋。他的血,浸透我衣裳……你混蛋!你不是想为我娘报仇?如今所有人都死了,你满意了?” 他默默望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擦着,他试图替她拭去眼泪,她挥开他的手,“走开。” “兰儿……”龙霄霆痛声唤着,突然喉头一甜,唇边溢出鲜血,是毒发了。 “啪啪”几声连连击掌,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霜兰儿亦中毒,忍住胸口疼痛,疑惑望去。 屋檐上灯笼漏出一点光,照着眼前纷落的雨滴,更远之处,则是幽深的黑暗。 一人自幽暗走出,清俊的容貌,竟是太医沈沐雨。他并没撑伞,全身湿透,望着龙霄霆大笑起来,“我来的真是时候,看了出好戏。不过还不够精彩,我再给你们补上一出。”说罢,他拿出两枚黑色药丸,分别递给龙霄霆及霜兰儿,道:“‘一夜忘’解药。有些事你们也该想起来了。” 药丸入喉。霜兰儿只觉头昏沉沉的,眼前场景走马灯似转动着,记忆的光芒不断闪烁,忽然,她像是惊呆了,全身僵住,那夜龙霄霆正解开她的衣衫,却突然一动不动,昏睡过去,她看到两道身影,是沈沐雨与着墨,他们打晕了她。天,她与龙霄霆什么都没发生,那君泽?她洁身自好,唯有皇帝寿宴她与龙腾被陷害捉奸在床的那夜,难道君泽是龙腾的儿子?她身子狠狠一震,接着全身颤抖,像是晴天霹雳在耳畔轰然劈下。 四下里静寂。 霜兰儿猛地抬头,见龙霄霆眸光平静,惊异道:“你不觉得震惊,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龙霄霆并不否认,目光寂寥地望向宫灯,“那一箭后,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我自己寻找‘一夜忘’解药。”他没继续说,她不在了,他怎舍得遗忘他们之间每一点、每一滴。 沈沐雨更惊,“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龙霄霆淡淡一笑,“十几年前,秋景华与母妃让霜连成毒害太子,东窗事发,霜连成只是被贬。真正无辜受累的,是当年的太医院统领,沈老太医。” “呵呵。”沈沐雨面上划过狠厉,“你别假惺惺,秋端茗保住霜连成,让我爹承担下一切。沈家世代名医,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后落得个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下场!一百多条人命,死无葬身之地!若不是……” 龙霄霆接过话,“若不是你与你妹妹着墨,出生时便过继给沈老太医的挚友,只怕你们也不在人世。沈老太医挚友恰好也姓沈,名唤沈环林。他将你们辛苦养大,让你从医,考取功名。又安排着墨入王府为宫女。只为有着一日查出真相,替沈家沉冤昭雪。沈沐雨,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医平反的诏书亦拟好。” 沈沐雨愣了愣,旋即发狂般大笑,“龙霄霆!平反冤案能还回沈家一百多条人命?你不要装圣人。这些年秋家所作所为你不是不知,为了对付太子,你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告诉你,我要秋家的人死绝!你身上流着秋家肮脏的血,不配当皇帝!人在做,天在看!你终于有报应!唯一的儿子都不是你的血脉!” 霜兰儿见沈沐雨神情癫狂,连忙问道:“我不明白,我的孩子……” 沈沐雨冷笑道:“也好,让你们做个明白鬼。秋端茗陷害你与龙腾,哪知事后,我竟察觉你有了身孕。我擅长妇疾,受孕十日便能以金针断出。我偷偷在你药中加了一味药,扰乱你的脉息,令你自己不能发觉。说来也巧,我正寻思如何利用这件事,秋端茗竟提出让你为龙霄霆诞下子嗣。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给了秋端茗一张生男秘方,又说你七日后适合受孕。你们两个真有意思,同时跟我要‘一夜忘’,若你们只是单单一人要,我是不会给的。我在‘一夜忘’里还加了迷药,当夜你们俩相继昏睡,我与着墨便将你们做成曾欢好过得样子,一切天衣无缝。” 霜兰儿道,“我体质阴寒,平素月信不准,难怪让你钻了空子,瞒住我。” 沈沐雨望向龙霄霆,“你早知君泽并非你亲子,缘何不揭穿我与着墨?” 龙霄霆唇边尚在淌血,微叹道:“你所做情有可原,我不想追究。” 沈沐雨冷笑:“我却不想放过你!我要等着看你,慢慢死,怎样死。” 龙霄霆胸口剧烈地疼,软软依向门边梁柱,“你要我死,我无异议。兰儿无辜,求你救救她。” 沈沐雨眸光冷漠,“她的确无辜,我也同情她。可我刚才知道,她也是秋家血脉,那就怨不得我,你们一起下地狱吧,哈哈!” 龙霄霆眸中大恸,艰难道:“不,她是受害着,秋家的事她从未参与,求你救救她。” “不用说了。”霜兰儿胸口亦疼,望着龙霄霆,“这毒熬不过天亮。我虽中毒比你浅,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说。”她指向屋檐悬挂的七盏莲花灯,轻轻道:“七盏灯意在引魂,我今日来,就没想活着离开。” “父王!” 突然,稚嫩的声音响起。 霜兰儿猛地回头,惊得无以复加。雨中一个精致小人颠颠跑来,一头扎进龙霄霆怀中。 龙霄霆亦是愕然,忙拭去唇边血迹,“君泽。” 霜兰儿瞧见着墨跟来,惊道,“着墨,你怎将君泽带来了?孩子是无辜的……” 语未毕,着墨打断,“君泽嚷着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霜兰儿眸框湿润,滚烫的泪水,山中相处,君泽虽慢慢接受她,却也不曾唤过她娘亲,总是冷冷淡淡。心灰意冷,无牵无挂,如今她想离开,君泽却思念她,可她已服毒,这叫她情何以堪? 着墨叹道:“其实,我瞧见你配药,偷偷换掉其中一味草药。你们中的毒并不烈,不会有事。” 霜兰儿僵住,喃喃道:“着墨,你为何要帮我?” 着墨幽幽一叹,“其实我也并非完全帮你,我有私心,我亦想通过你揭穿秋可吟。我一直内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却从没说出来。我实在不忍见你抛下君泽寻死。” 沈沐雨突然狠狠一掌扇在着墨脸上,怒道:“你居然帮他们,我们全家一百多条人命,谁来偿还?” 着墨力争,“哥哥!真的够了!秋家倒台,爹爹沉冤昭雪,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你若杀了皇上,动摇江山社稷,我们才是千古罪人!兰儿何其无辜,至始至终都是受害者。” 沈沐雨指着龙霄霆恨声大吼:“我不会放过你!”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只瓶子,“我从秋可吟那弄来了火寒毒,正好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着毒药向龙霄霆泼去,霜兰儿猛地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泽会有危险,不要!” 可泼出去的水,哪能来得及收回。 那一刻,龙霄霆双臂环笼,将君泽紧紧抱在怀中。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挡在龙霄霆面前,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众人不防变故,看清来人,俱是一惊。竟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君泽最先反应过来,见秋可吟脸色惨白,“哇”一声大哭,“母妃,你怎么了,哇……” 龙霄霆没想到秋可吟竟躲在醉园屋中,亦是震惊,“你怎么来了?” 雨渐渐小了,空气里死水般静。 秋可吟似是很痛,脸色近乎透明,微弱地开口:“霄霆,你每年都在醉园过中秋,我只想偷偷瞧你几眼……” 语罢,她连连咳嗽,痛几乎蒙住呼吸,仿佛凌迟,一时似置身冰窖,一时又似被烈火蒸烤。她突然一笑,“当年我给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尝到这滋味,这是我的报应……霄霆,我是真的爱你啊。可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姑姑让我们圆房,你却推脱……那时我就知道,我永远都得不到你了。我多傻,我才知道,原来霜兰儿才是姐姐的女儿……好,如此我输得心服口服……我不能生育……我真心喜欢君泽……本来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她吃力地转头,望向霜兰儿,“即便死,我依旧恨你,霜兰儿!” 霜兰儿默默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秋可吟逐渐倒下,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己。 君泽哭得更凶,“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吃力地伸手抚上君泽稚嫩的小脸,“君泽乖,她才是你娘亲,是我从她手中夺了你,你喊她一声娘亲。今后我再不能陪你,你要听她的话……” 君泽轻轻点头,望着霜兰儿,终于唤了声,“娘亲。” 霜兰儿心中一酸,落下泪来,伸手将君泽搂在怀中。 秋可吟眸中晶莹一闪,再无眼泪落下,只望着龙霄霆,“霄霆,你恨我吗?” 龙霄霆轻轻摇头。他不想再恨,他恨了那样久,究竟得到什么?若说恨,他只恨自己。 秋可吟仿佛很倦,唇角含着微笑,头缓缓滑落,再无声息。 “母妃!” 君泽的哭声破碎,叫人窒息。霜兰儿将君泽紧紧搂在怀中,寥寥安慰。不管怎么说,秋可吟待君泽真的好,难怪君泽念念不忘,迟迟不肯唤自己娘亲。秋可吟死前对君泽说出真相,君泽才肯叫自己。 此时沈沐雨彻底呆住,刚要动作,着墨却将他击晕。 着墨跪下道:“皇上,对不起,哥哥这些年过得太压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请皇上放哥哥一条生路。我们去南方,我会看好他的。” 龙霄霆轻轻点头。 着墨大喜,望向霜兰儿,道:“兰儿,还有一事。从前秋可吟让你喝下绝育药,事出紧急,我只来得及在药里加上辛夷粉,减轻药性。未必管用,总有一线希望。你可以试着医治。” 霜兰儿感念在心,潸然落泪,“着墨,谢谢你。” 着墨淡淡一笑,吃力地扶着昏睡的沈沐雨,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雨中渐行渐远,直至再瞧不见。 雨渐渐停了,唯剩冷风时不时呜咽。 空荡荡的醉园,只剩下霜兰儿、龙霄霆,还有君泽三人。 许久,久得像是一世。霜兰儿缓缓站起来,嘴唇哆嗦了下,轻轻拉着君泽,“我们走吧。” 君泽两头为难,拽住霜兰儿,“那父王呢,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霜兰儿胸口还在疼,轻飘飘像个纸人,无奈地望着君泽,他还小,有事如何才能说清? “兰儿。”龙霄霆轻轻唤着,“我想跟君泽说几句,好不好?” 霜兰儿手一松,君泽扑入龙霄霆怀里,“父王,你眼睛终于好了。你看我是不是长得很高?” 龙霄霆爱怜地瞧着君泽,柔声道:“君泽乖,其实我不是你父亲,你不能再叫我父王了。等你长大,我再告诉你原因,好吗?” 君泽用力点头,突然问:“刚才着墨姐姐喊你皇上呢,你是皇上吗?” 龙霄霆清淡一笑,“现在是,将来不是。” 君泽似懂非懂,点点头,“皇上哦,听说权利可大了,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皇上。” 霜兰儿一惊,连忙上前捂住君泽小嘴,“君泽,这话不能乱说。” 龙霄霆只凝望着她,“兰儿,经历这么多,难道我还看不透?”他将君泽搂入怀中,亲一亲君泽额头,笑问:“当皇帝很辛苦,要学好多的书,要学骑马,要学射箭,你真的愿意?” 君泽自龙霄霆怀中钻出,郑重点头。他虽小,神情却认真、坚定、毫不迟疑。 霜兰儿愣住,她从未见过君泽这样一面,小小年纪,却有担当。看来,蛟龙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将跃上蓝天。那她,是不是不该绊住君泽? 龙霄霆满意地点头,“好,明日我就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世,你登基做个威风的小皇帝,好不好?” 君泽低头想了想,“可我还没学会好多书,没学会骑马、射箭。” 龙霄霆依旧微笑,“我会辅佐你,好不好?皇上?” 君泽甜甜笑起来,颠颠跑至霜兰儿身边,拽住霜兰儿衣摆,认真道:“娘,我要当皇上了,娘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霜兰儿愕然,似思虑良久,她摸了摸君泽柔软的发顶,“君泽乖,娘不想去皇宫,娘会经常去看你的,好不好?” 君泽点头,“你一定要来哦,拉钩。” 霜兰儿心中酸涩,含泪伸出小指跟君泽拉钩,旋即转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不舍。也好,就让她孤零零一人离去。她情愿,一辈子想着念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龙霄霆怔怔望着霜兰儿孤寂的背影,她的脚步似千金般沉重。心中一恸,他突然朝她萧瑟的背影大喊:“兰儿——” 霜兰儿并没停下脚步,一味向前。 龙霄霆大声喊着,“天凌殿大火,一切成了灰烬,我不能肯定他……” 霜兰儿终于停下脚步,回眸时,神情溢满惊喜,声音不住地颤抖,“难道,他还活着?” 龙霄霆心一揪,“我没把握,只是觉得他不像会纵火了断的人。” 霜兰儿站在那里,全身绷紧,唯有鼻翼轻轻扇动。突然,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兰儿——”龙霄霆又唤住霜兰儿。怀中搂着君泽,他似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兰儿,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 霜兰儿转身。 停一停,龙霄霆望入她美丽的眼底,“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 问完时,他屏住呼吸,突然垂眸,他竟连看着她,等待答案的勇气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懦弱。他这样在意君泽,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更在意她,因为君泽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愿能尽数补偿给君泽。 霜兰儿轻轻摇头,“我能照顾自己。” 停一停,她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恨你,你早知君泽的事,还这样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后来你定帮我不少。霄霆,你我之间,能现在这样也挺好。” 龙霄霆低着头,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也许心中总有一点半点期盼,听她这样回绝,才觉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样难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可你一个人……” “我为他守一辈子。”她的话,坚决,决绝。 他明了,不再继续。无尽夜风扑上他的脸,虽未入冬,却将他冻得麻木。他只问:“兰儿,你有没爱过我?” 霜兰儿唇角泛起一点黯淡,似怔愣许久,到底还是轻轻道:“爱过。”停一停,她反问,“那你呢?” 龙霄霆身躯一软,抱着君泽软软跌坐在地,窒息般感觉涌上来。转首,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滑落,却不被人瞧见。突然,他幽幽一笑,笑容清澈明净,似幽昙绽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我最爱秋佩吟。对你,是怜惜是愧疚。所以,你心中不必有负担,忘了我吧。” 霜兰儿轻轻颔首,似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一柄银镜,还给龙霄霆,“终究不是原来的那面镜子。”语罢,转身离去。 龙霄霆望着她背影渐渐消失,神情一分一分凄冷。唯一的甜蜜,她曾经深爱过自己。 天边隐有一缕明光,不久就要天亮。屋檐上,莲花灯笼突然熄灭,油尽灯枯,周遭暗下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我最爱秋佩吟。对你,是怜惜是愧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不想增加她的负担。终其一生,他都会将对她的爱埋葬心底。 记得她初入王府,他无心管,任她受桂嬷嬷与秋可吟欺辱,他甚至不曾瞧清她的容貌。以至于慈溪边相遇,他与她,都没认出彼此。 越州一次次相救,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怜惜,也许是别的。她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他本可以改变,他却没有。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只能告诉她,对她是同情。因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爱情。 从佩吟死在他面前,他的一生已走入死结。他与佩吟的相遇,也是一个下雨的日子。那日,佩吟独自立在垂柳下,淋了一身雨,却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满是忧伤,毫不掩饰,叫人不忍睹。 其实,他并不喜欢撑伞。这样的下雨天,他也喜欢独自淋雨。小时候,他母妃尚是美人。皇后几度陷害,母妃遭受冷落。母妃无宠的日子里,宫人的鄙夷他习以为常,渐渐鄙夷成为作践。有内监故意不让他回宫,让他在外面淋雨。那时他还小,冰冷的雨水冻得他瑟瑟发抖。谁比谁更高贵?他从没怨恨过。 他曾想,若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会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是云淡风轻,看惯宫中险恶,看惯母妃的艰辛,他只觉得无趣。母妃总恼他不争,他一笑置之。争了又能得到什么?不过是满足野心。受封瑞王,年满二十他自请离宫。为了这事,母妃十分生气。离开皇宫,也就远离争斗的核心。言语间的不快,他只是出来透透气。 又逢下雨,他却不想打伞。 秋佩吟就这样撞入他的视线。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她不是宫女,毕竟珠光华服,不是寻常宫女能穿戴。是父皇的妃嫔?他好似没见过她。于是,他戏谑,“姑娘,这伞给你。” 毫不意外,她对他冷冷淡淡。后来她说她是东宫太子妃,他十分意外,她竟是年长自己八岁的表姐。 他突然觉得,她与自己有相同之处。他们都善于隐忍,能忍得寂寞,他们是同一种人。这是爱情?还是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从未有过爱情。他们相见的次数少得可怜,也许是三次,也许是四次,少得叫人淡忘。 最后一次,他入宫遇见她。他赠她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他只想告诉她,即便再痛苦,活在世上就要像兰花般孤傲,哪怕芳华只盛开给自己欣赏。 他记得,她举起香囊细细欣赏,笑道:“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她将香囊佩戴在身上。那是种无言的交心,他想,这就是他与她的全部,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是相依。 恰是这枚香囊,惹出弥天大祸。太子终于抓住秋家把柄,秘密擒住他们,关在偏僻的别院。他们给他喂下软骨散,他无法抵抗。起先,他与她拒不承认有私情。后来,他们极尽恶毒,用针刺,用刀割……他想承认,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却斥责他。 二十多日,她始终咬紧牙关。她的毅力,叫他折服。哪知太子一怒之下……不能想,只要一想,他就会觉得五脏六腑抽痛。无数人问他,究竟那一月发生什么,他从没说过。他亲眼看见,却不能说出来……太子找几个猥亵的人,就在他面前,轮番强暴她。 当时他彻底懵住,他写下认罪书,承认喜欢佩吟,承认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只求他们放过她。可他们没放过她,他们割哑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说话,就不能反口。她那样好听的嗓音,竟被他们割哑……怎能这样残忍…… 那一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经历,每每想起,都似刀刀凌迟,提醒自己曾经多么弱势,所以后来,他才拼命要得到权势。终于熬到有人来救,他顾不得自己全身绵软、伤痕累累,冲向她在的厢房,可他看到的却是…… 听说身中火寒毒,一时如在烈焰中燃烧,一时如置身冰窖,痛不欲生。他看到她咬破每一个手指,一字一字地上写就血书,承担所有的罪名。他已然写下认罪书,她口不能言,唯有写下血书,才能推翻他承认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无力向前,只看着她手指抖如风中落叶,却依然坚持,看着她身下、唇边、眸中,鲜血汩汩流出,流到地上,流向他。 他多想问,她是不是对他有好感,才愿替他承担一切。他一厢情愿这样想,只有这样想,他才会觉得心中好受些,才不会觉得自己被撕裂。 从她的血浸透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进去了。一月来,他曾不停地幻想,有朝一日他们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将她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她,抚平她的创伤,让她不再有痛苦。可是,他没有等到。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一人。从那日起,他彻底变了。既然无法弥补,那么,他把恨无限放大。 对,秋家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明知外戚专权会是怎样后果。为得到权势,他与秋家共谋。为给秋可吟治病,他明知要纳无辜女子为妾,他没反对,他默认。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岁月,他只有一个信念——令曾经伤害过佩吟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他不懂,其实这世上还有爱情。只是他的心百孔千疮,早不能承受。他的爱,给不起。当兰儿闯入他的生命,当爱情猝不及防撞击他的心灵,他直觉抗拒。 明明动心,他骗自己只是同情。佩吟在他面前死得凄惨,大仇未报,怎能转头有新欢?他不容许自己那样,可他又无法抗拒,他那样矛盾。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嬷嬷为人阴狠,他不愿她过分惹恼桂嬷嬷。他知道她生气,当他追出去寻她,却瞧见她与龙腾拥吻。那时,他很生气,少筠平素很讨女子喜欢,他不愿她对少筠有好感。也是那晚,他与秋可吟明说,他暂时无法接受她,他对她的好,只是为补偿佩吟。 事后,他想对兰儿好点,带她去瞧皮影戏,送她银镜,让她穿上天蓝色的衣裳,去瞧醉双亭。他想,如果将兰儿当作佩吟来弥补,他也许会好受些,至少不会觉得是背叛。 他一直矛盾着,直到她被毒哑,并不是因他想起佩吟,而是他感到害怕,害怕失去她。他加倍对她好,带她巡疆,带她看枫叶。其实他早就沦陷,尚不自知。 后来,他掌握秋可吟下毒的证据,他气秋可吟狠毒,同时也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她。他想着,他一定要娶她为妻,也是给母妃警告,想外戚专权,也不能过火。 哪知,一夕之间。她亲口承认,一切都是她设计。他亲眼瞧见她与龙腾衣衫不整,他冲动得没有细想。也许他不懂,其实他吃醋,天知道他有多生气。他觉得他的世界瞬间崩塌,如果她是蛇蝎心肠的女子,他岂不是一颗心错付。他不能原谅她! 再不能原谅她,他还是想要她的孩子。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害怕自己陷得更深。她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会疯了般陷下去。他怎能背叛佩吟之后,喜欢一个蛇蝎女子呢,他不能。 终究他还是爱她的,当他拼命赶回王府,她却绝然离开。那时起,他恨她的绝情,她怎能说放就放下?他却不能。在洪州遇到她与龙腾一起,他们那样开心,他怎能忍受?他是真没想过,她竟受着那样的威胁,她那样痛苦,是他错怪她。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自他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点要她的命,也彻底割断他们的一切。他唯有骗自己,他没爱上她,他终于为佩吟报仇。可是他骗得了自己吗?他骗不了。 他这一生,走不出内心魔障,当他终于走出,却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死亡。他后悔,他千辛万苦去寻,服下“一夜忘”解药,想起一切。原来她与他从未有过瓜葛。这样更好,既从未开始,也无需在乎何时结束。 知道她回来,他不想再介入她的生活,他积极治眼,只想偷偷瞧她一眼。他默默承受她做的一切,诚然,她并没报复自己,甚至还为他治眼,她那样善良,是他错过了。他传递消息给她,他故意将秋景华停职,他知晓玲珑假死,他什么都清楚,他只是默默承受他本应承受的,让她夺回她应有的东西。 天虽亮,却依旧阴沉。风吹过,落叶纷飞如雨,拂上他的身体,几乎蒙住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园中,无论怎样瞧,再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永远走出他的生命。再不会回头。 洪州。 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雪,其实是雨夹雪,淅淅沥沥落着。 龙腾从街市出来,打着一把伞。 下着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动人的时候。雨夹雪,更是美。轻薄的雾气升腾,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白绸。风儿搅着雨丝雪片,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路两侧还是从前的石榴树,密稠的枝叶遮住阴沉。龙腾随手折下一枝,漫无目的轻摇着。 “这位公子。” 有人将龙腾唤住,他转身,见是路边一名老者正在卖兰花。花开的很美,他停住去看。叶长长尖尖如锋利宝剑,玉色花朵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这是什么花?”龙腾问。 “公子,此兰花名叫春剑叶蝶,是最好的品种,极难伺候又很少开花,就是贵了些,公子要不要买?你瞧这天,突然就下雪,家中老伴还在等……” 龙腾自怀中取出银子递给老者,将兰花捧在掌心。 “公子,多谢你。”老者穿起蓑衣,赶着回家。 龙腾继续走,路绕来绕去,他早该到了,又漫无目的走了一圈。远处人家炊烟袅袅升至半空。又是晚上,到了合家吃饭时,他却只有孤零零一人。 低头望着兰花,脑中却想起霜兰儿,美如月光,静如芝兰,不正是掌中罕见的春剑叶蝶吗?今日雨夹雪,北方更冷,她的雪貂之毒会不会发作?她该有多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 茫然走着。最后,他走回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铺子。打开门,他脚下步子慢下来,恍惚听着檐下落雨声,神情木然。 回身关门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地转身,他怔在那里,淡紫色缎衣,是他平素喜爱的花纹,是她。 霜兰儿慢慢抬起头,望着龙腾,只道:“你回来了。”问话再平常不过,好像妻子询问丈夫。 龙腾几乎想伸开双臂,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却生生停在那,眸中晶莹闪动,唇角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日他纵火烧了天凌殿,只想从此消失,只想独自在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转身要走。 她飞奔向他,自身后抱住他,声音颤抖着,“别走,我都知道了,庭澜都告诉我了。”她将脸贴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会来这,我终于找到你了。” 龙腾缓缓将霜兰儿的手移开,转身按住她的肩,眷恋的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霜兰儿微笑着:“少筠,我来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 忽然,几滴泪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干去,手背皮肤一点点紧绷,他的心亦是随着紧绷。他瞒了那样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窄小的阁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做生意。他兜售,她结账。 他眼眶泛起湿润,怎可能回到从前?他服下三年后死亡的毒药,算时间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亮他就会毒发身亡……他本从街上买回红烛,只想点着一对鸳鸯红烛,静静坐到天亮……他只想一个人,想着、念着她,默默离开人世…… 霜兰儿见龙腾呆愣,自他手中接过兰花,摆在柜台上,又将他手中袋子解开,将里面红烛点燃。橘色火焰跳动,她环顾四周,屋中墙上挂满她的画像。一颦一笑,有坐有立,有恼有笑,每一种神情都栩栩如生。他竟将她所有的情绪,都画在纸上。其中一张,是她学骑马时跌下去狼狈的样子;还有她一箭射下海东青的英姿;还有大婚时她身穿凤服;还有许多许多…… 她动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上前替他脱去外衣,娇斥道:“家里我都收拾过了,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这么乱,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诉你,做我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养你这个闲人。” 瞥一眼盛开的春剑叶蝶,她嘟起嘴,念叨着:“买这么贵的花,浪费银子。” 龙腾木然站着。 给他脱外衣时,霜兰儿手碰到他受伤的脸颊,轻轻拂过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毁了最好,省的你貌美,那么多年轻姑娘肖想我的夫君。” 给他挂好衣裳,转头瞥见门没完全关好,她上前去关。 外边雪越来越大,幽暗的街道没有一点人家灯火,满天白色的雪,像要洒进屋中来。有脚步声很快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许是赶着回家的人。她关上门,将漫天雪花都关在门外。 屋中更静,霜兰儿只望着龙腾微笑,“干嘛一直看着我?又不是不认识。” 龙腾薄唇动了动。 霜兰儿只觉好笑,勾住他的脖子,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少筠,我爱你。” 龙腾一震,眸里浮起欣喜、爱怜、痛惜、哀伤、绝望,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的泪在这一刻流下来,本想推开她的手,再没半分力气,任由她抱着。良久,他终于开口,“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入骨髓,明日天亮,我就要死了……” 霜兰儿捂住他的唇,“谁说一日不是一生一世?”踮起脚尖,她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对我来说,只要与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这就是一生一世。” 龙腾神情大为震动,终于还是推开她,后退一步。她眸中溢满绝望,屋中似能听到她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伸手,落在她轻颤的肩上。 “少筠,抱我上楼。”霜兰儿扬起小脸,目光几乎是哀求。 龙腾心中一软,只觉透不过气来,他如此渴望她,他压抑这样久,再忍不住。他猛地低首吻住她,许久许久才放开。 霜兰儿呼吸急促,双颊滚烫,手紧攥着他的衣襟,水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辉,“少筠,给我留些美好回忆,年复一年,让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气……” 龙腾不语。 霜兰儿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少筠,其实君泽是我们的孩子。我与龙霄霆皆被沈沐雨用‘一夜忘’设计,那夜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孩子早产一月,是皇帝寿诞那夜我们……” 龙腾长眸圆睁,几乎不能置信。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锦布,边角残破,那一夜被人设计,他其实……上面斑斑棕色血迹,其实是她的落红…… 霜兰儿瞥见,愣了愣,当即脸羞得通红。她一直以为自己毁去处子之身,原来并没有。 咬住唇,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她娇斥:“好呀,这么大的事,你竟瞒我。” 龙腾哑然,“我怕你生气,怕你怨我。我不敢说……” 霜兰儿突然捂住他的薄唇,声音更软,“少筠,我会好好活下去,守着咱们的孩子。我不会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与你拥有这一夜美好的回忆。”说完时,她眼里的泪,毫无征兆流下来。 龙腾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窄小的阁楼楼梯“吱嘎”、“吱嘎”响着。她紧紧拥住他,他的铺天盖地落下,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只得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俯身,他滚烫的脸颊贴在她脖颈间,细细吻着她。她与他,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一切。她与他,每一次碰触,都像是燃起明媚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往事,甜蜜的,痛苦的,隐忍的,都不再重要。她与他,只在此刻沉溺。滚烫的身子,滚烫的激情,她与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缠着他的,他的唇纠缠在她的齿间。 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簌簌作响。 她腻在他的怀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记,永不会磨灭。 当最美一刻来临时,她在自己唇中尝到他的泪,他亦是尝到她的泪。苦涩中带着一点点甜蜜。相拥而泣,也是种满足。 谁说,一日不是一生一世? 哪怕他们只有短短一夜,却也是一生一世,此生无憾。 只希望今夜格外长,旖旎温情永不结束。 至于明日,当阳光耀入窄小的阁楼…… 也许,会有奇迹呢? 番外卷 一、朝圣山真相 朝圣山,山顶。 曙光来临,晨风极冷。 白衣道人缓缓靠近龙腾的身边。清凌凌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着,“你有什么心愿?” 龙腾无力抬头,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需付出极大的代价。” 龙腾颔首,“我还有未完成之事,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后乃人之常情。让你朋友带她上来,我会替她医治。我这有两枚丹药,皆是三年后发作,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选择死亡离开尘世,你想好再来告诉我。” 龙腾淡淡一笑,忘了她?永远忘情?他启口,“不用想,我选择死。” …… 白衣小童子望着下山的三人,求药那人精疲力竭,另一人背着获救的女子。他突然问:“师父从来都不是夺人性命之人,徒儿想知道,师父究竟给了他什么药呢?” 白衣道人轻甩手中拂尘,“人谁不爱惜自己性命?我在此经久,从未有人选择死。他是第一个。” “所以呢?”小童子好奇地问。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我给他的是种罕见的毒药,日复一日毒入骨髓,三年后却会自行解毒。” 小童子更惊,“徒弟想不明白。师父……” 眼前,白衣道人已是飘然远去,身影没入万丈朝霞中,“命中有劫,缘不可逆,若能渡过,可得圆满。” 声音,渐行渐远。 二、一个人的皮影戏(下半场) 幕布之上,华丽的宫殿,明黄色的宫墙,红色琉璃瓦。暮色如墨,晚霞如同铺开一条七彩织锦。 女子孤傲离去,只留下一抹背影,以及一句冰冷的话。 “东宫太子妃,秋佩吟……” 似是再不能继续,皮影戏戛然而止。 霜兰儿轻声靠近白幕,她再轻,总会有些声响。可龙霄霆仿佛完全浸入痛苦的回忆之中,颓然坐在幕布后,丝毫听不到其他动静。他取下腰间雷霆令,指腹轻轻抚摸着金色刻文。嘴角竟含了一缕笑,声音极轻,“其实,我叫龙霄霆,不叫雷霆。” 放下手中金令,龙霄霆将皮影女子牢牢握在手中,神情似雨落烟尘般飘渺,“我记得你最爱百合花,最爱天一般蓝的衣裳,你说这是你离自由最近的方式,伸手可及……” “你还没来得及说……你爱我吗?” 油灯下,晶莹一闪,一滴冰凉的泪自他颊边滑落。他将皮影女子握得更紧,更咽着,“你从没说过……我怎么忘了,你那么好听的声音,竟被他们割哑……这么残忍……他们怎能这么残忍……” “佩吟……佩吟……” 声音空落落响在昏暗的书房。 他那样投入,神情完全被悲恸覆盖。连她近在身边都不曾察觉,只一味沉痛着。 突然,霜兰儿捂住冰冷发白的嘴唇,飞快冲了出去。 龙霄霆浑然不觉。 “佩吟……我爱上了她……可你的仇未报,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会不会怨我……佩吟……你会不会怨我……” 三、初夜的真相 一间破旧不堪的屋中,龙腾缓缓睁眼,捂着额头坐起来。头脑昏沉,脑中空茫,中午好几名官员灌了他许多酒,这会他头上像压着麻袋,疼得厉害。不过,这不像醉酒的感觉,他的酒量哪有那么浅。 一缕月光照进来,四周朦朦胧胧。随着龙腾坐起来,他身上盖的锦被亦是滑落,身旁似有人动了下,他一惊,连忙去看,竟是霜兰儿。他愣了愣,唤了声:“霜霜?” 霜兰儿一动不动,他这才看清楚,床上情景惨不忍睹,她身子未着寸缕,他自己亦是。天,刚才他怎会没注意到!眼下他与她躺在一起,那暧昧的姿态,如同刚刚欢好过。他眼神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被人陷害了。 该怎么办? 思考只需一瞬,龙腾飞快作出决定,立即穿好自己的衣裳,又替霜兰儿套上内衫,将她其他衣物均撕裂丢在地上,屋中、床上看起来比刚才更凌乱。 月光益发模糊,他的手竟有些不听使唤,眼睛也渐渐管不住。从前书中用“冰肌玉骨”来形容女子白皙的肌肤,真是再恰当不过。突然霜兰儿动了动,翻过身去依旧熟睡。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下凌乱的床单,愣住,桃花眸微微一跳。 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是——落红! 绮丽香艳的记忆,排山倒海涌入脑海中。原来不是如同欢好过,而是他真的在她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占有她。可是,他明明打听到,她性子刚烈,曾自毁处子之身,眼下看来,当时她并没有成功。 该怎么办?她似乎喜欢龙霄霆,而且她失去意识,那他岂不是……他不想令她困扰。 可就在此时,破屋门外脚步声如雷般逼近。 他倒吸一口冷气,时间来不及了,他飞快将床单扯成碎片,又匆匆将染血的白色锦布塞在怀中,旋即双臂按住尚是昏迷的霜兰儿,欺身而上。 他们想要陷害的人是他,何必将无辜的人拖下水。既然今日注定要被人发现,不如假装成他意欲强上她……只要她没事,他怎样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