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 2一 妖月 火车停靠在荒僻的小车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呼啸而去。 今晚是满月。明明已经夏至,月光却出奇地凉,照在身上如同结了一层薄霜。 站台上唯一的瘦削身影望了望荒凉四野,确定了方位之后,双手迅速在胸前结印,动作变化极快,让人无法看清。不过片刻,一阵疾风刮来,却像有意识般萦绕他周身不去,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右手剑指,无声号令。他的双脚微微离地而起,似乎是那疾风托着他急急往西北方向去了。 如非必要,他并不想在没有结界的地方公然施行法术。虽然在他的感知范围内,方圆十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月圆之夜,精怪妖狐本就猖獗,如此高调地使用御风之术,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 但眼下,刻不容缓。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自上古始,三界就达成不成文的协议,彼此相互不侵扰。但实际上,三界众生的纠纷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人先天魂魄本为中正平和,如清修行善,可登仙境;心魔深种,可入地狱;阳寿尽了之后自然要入鬼界,在十殿阎罗面前走上一遭,或赎前世罪孽,或投胎转世。只是转世未必成人,也许为妖魔,也许为禽兽。 故除了少数上古便存活着的之外,三界众生,皆由人间而来。 正因如此,人类与其他两界的居民之间的因缘,并非几条律法便能斩断得一干二净。天界有清规戒律,鬼界也有冥主治下森严,但人界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完整的统治,才有传说中的术士,道士等等应运而生。 这些人不管哪朝哪代,被冠以什么样的称呼,做的什么营生,干的始终是同一回事——维持人间和其他两界的平衡。 而他正是其中的一员。平时,人们称呼他为,入殓师。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的模糊影子,顾城越微微变换手势,脚下的疾风便飘然散去。 他看了看大门口挂着xx中学的牌子,心说这次麻烦不小。 这次生意来得急。一个时辰之前他才刚刚从警察局的法医室出来,就看到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对方报上了地址和情况之后,顾城越当即就打车直奔去了火车站。 对方原本是要求他明天才到,顾城越虽然应下,但他心里清楚,明天他到的时候恐怕迎接他的已经没有活人。 因为对方在电话里过于慌张以至于顾城越没有多问。没想到到了这地方才发现,这里居然是学校。 很大规模的全寄宿制学校,不需要感知都能看出来全校上下不少于四五千人。校舍,教室,一间一间地找,到天亮都找不完,何况现在自己不请自来,不能惊动任何人。 从月影的角度来看,已经接近子时。太阴炽盛,那尸体明日就要被送去火化,今晚再不行动,只怕为时已晚。 顾城越摘下从不离身的黑色手套,那是一双清瘦修长的手,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只是将手心□在空气中,便能感觉到风中带着一缕湿冷。顾城越在月光下细细一看,竟是血丝,心道:百年不遇的厉鬼,可不要让我太失望。 在这所学校的男生宿舍里,亦有人至今未眠。 “奇了怪了,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冷……”半夜被冻醒了的方涧流,忽然感到尿急,拼命摇晃着自己上铺的室友李初阳。 现在明明是夏天,白天气温有30多度,怎么到了晚上自己居然冷得阵阵发抖,裹紧了薄被也不管用。 “小初阳,小初阳!醒醒!我尿急……你陪我去上厕所好不好?”方涧流见摇晃无效,只好用小手电筒晃他的眼睛。 “方涧流啊方涧流,我说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么像个女生似的上厕所还要人陪!”李初阳大概是被吵醒了好梦,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对于方涧流的无理要求断然拒绝。 李初阳转了个身,方涧流索性爬上他的床捏住他的鼻子,在他肋下乱挠。 李初阳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痒。方涧流每次都嘲笑他将来就是个妻奴,就因这事也不知吃了多少爆栗。不过这一招屡试不爽,李初阳终于被方涧流挠到睡意全无,揪着他的脖子勒令他快去快回。 不知为什么,同宿舍的另外两人睡得极沉。这边厢好大的动静,他们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方涧流听着拖鞋在楼道里吧嗒吧嗒的声音,还有小初阳在一边的呵欠声,缩了缩脖子,“小初阳,你有没听说……高年级今天有个女生自杀了?” 李初阳很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是美女吗?要是美女姐姐,嘿嘿~正好她夜半寂寞,我们安慰安慰她?” 方涧流无语了。这楼道里的路灯原本是声控的,一有人走过就会亮。今天似乎是坏了,一路上黑漆漆的。方涧流心想幸好拖了小初阳来,不然自己怕是没走到厕所就尿了。 李初阳也不知是不是有些胆怯,吹起了口哨。四壁回声,五音不全的口哨听起来,如同锐物在玻璃上划动发出的声音一般渗人。 好容易终于到了厕所。方涧流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李初阳似乎也出了口长气,“你进去尿吧,我在外面等你。” “小初阳……”方涧流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初阳,似乎是还想哀求他进去陪着。李初阳这下真的怒了,差点就抡起拳头来,“方涧流你少给我得寸进尺!快点滚进去!这什么鬼天气……还真他妈的冷……” 见他生气,方涧流也只好咽咽口水,在墙上摸了半天开关,却总也摸不到。于是心一横,眼一闭,就摸索着进了厕所。反正厕所的构造自己熟得很,速速解决就回宿舍去…… 李初阳半睁半闭着眼靠在厕所外的墙上,一盏小窗外,正好一束月光打在墙角边。就在那时李初阳似乎看到一截湿乎乎的东西闪进了厕所门边投下的阴影中,等他揉揉眼睛,却什么都没有。 李初阳嘟囔了两句,心想没睡好眼花了吧。这方涧流怎么这么久,掉茅坑里了么。 方涧流闭着一双眼睛在厕所里胡乱摸着,没走两步便摸着了一个冰凉凉滑溜溜的东西,心中大喜,便开始解手。 他憋了许久,这一下甚是酣畅淋漓。事了之后便想洗手,这时才发现有些不太对劲。 洗手的水龙头应该是在这个位置啊……怎么没有呢? 也许是坏了。方涧流也没有多想,便想抽张厕纸擦手。哪知左手一摸,摸到的竟不是厕纸,而是一团乱糟糟湿答答,似乎还滴着水。 谁这么缺德,把拖把放在这了。 方涧流摸了一手湿,觉着有些恶心,那脏水的味儿也颇不好闻,好像什么东西腐烂了发出来的臭味。 算了算了,赶快回去吧。 方涧流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向门口走去,才刚迈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咕咚”的声音。就像什么不规则的物体在地面上滚。 方涧流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想张嘴叫小初阳,牙根却打颤起来,怎么也发不出声。 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方涧流还是不敢睁眼,却闻到了那腐臭的腥味,像爬行动物一样慢慢逼近了。 小初阳,救我…… 方涧流在心里无声地大喊起来。他不敢回头,因为这次他真切地听到了好像锯齿般锋利的牙齿正在摩擦,冰冷浓烈的腥气令他寸步难移,寒冷、恐惧到达了极点的时候,他一步都动弹不了…… 耳边陡然爆发出凌厉的风声,刺痛了方涧流的耳膜。 一只手紧紧扣着他的肩膀,将他甩向身后,力气极大,方涧流觉得自己的肩膀差点就要断开。而那只手将他按在墙上,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挣脱不开。 方涧流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那个戴着黑色手套的瘦削青年。月光照得他的身影非常清晰,修长的身体和蛮横的力道完全不相称,而他没有戴着手套的右手正指向暗处,只是稍微变换手势,阴影的形状便看似痛苦地蠕动起来。 方涧流心里飘过十万八千个问题: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那个是什么东西,它想干什么,我为什么会遇到它,小初阳呢……问题太多以至于方涧流不知道先挑哪一个开口,岂料他才张开嘴巴就被一记眼刀劈中: 闭嘴! 方涧流立刻就把嘴合上了。 暗处的阴影变换各种形状,像困在笼子中挣脱不得的动物。方涧流似乎看见那东西每每想冲出禁制,却畏惧那只手,就像狼畏惧火光一样。 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方涧流终于清晰地看见,他的鬓角边缘有细细的汗珠。与那东西僵持,看来并不轻松。 就在此时,从阴影中传来了夜猫子一样似哭似笑的声音,让方涧流全身上下没有一根寒毛不倒竖。正在这时,月光忽地黯淡了下去,方涧流觉得似乎有个什么湿乎乎的东西咕噜噜滚到脚边。 方涧流弯不下腰,却没忍住扭头去看。这一看差点没让他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那是一颗新鲜的,还在转动的眼球,正死死盯着方涧流。 “还我……还我……”那东西竟然能口吐人言,听起来既像女人,又像婴儿的呜咽。它终于从角落中爬了出来,脸上眼睛的位置只剩下黑黑的血洞。它的身体像是个女人,头发上湿答答的,都是她的血和尸液。 方涧流想到自己刚才摸到的“拖把”,终于没忍住大声干呕起来。 月光不知何时,慢慢变成了深红。 3二 鬼差 顾城越此时左右为难。 他有不止一种方法让这个少女的怨灵魂飞魄散,但她生前不过一个凡人,竟能自行寻回身体,觅食生人,显然不是她的能耐,而是—— 她腹中的胎儿! 婴儿尚未出世之前,便已有了魂魄,甚至能知晓外物。人类此时的元魂尚未受五蕴侵扰,最为纯粹洁净,故胎死腹中的婴儿怨念也极为强大。而她自尽的时辰,又恰逢阴年阴月阴时。 除非,能把她和胎儿分开…… 红色的月光已越来越盛。顾城越耳中似乎能听到魑魅魍魉正往此处爬行汇集的声音。红月一现,必有妖孽出,修行稍微不够的妖怪都会被红月的妖光迷了心智,变得嗜血难忍。这学校里有数千个活人,正好让它们展开一场血肉盛宴。 顾城越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方涧流,不确定自己一个手刀下去会不会直接把这少年劈得魂归西天。但现在他实在没有时间和精神来为他施法做结界,顾城越眉头一皱: 对了,这里不是厕所么? 于是方涧流只觉得身子突然腾空,然后哗地一声,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臭气。 自己竟然被他丢进尿坑里了! “你他妈的……” 这话还没喊完,方涧流的声音就被尖锐的号叫盖过。那个女人,不,现在应该说是妖怪,四肢摊开,被银刀钉在瓷砖水泥的墙上几乎没柄。方涧流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 顾城越抬起右手,凌空一划。 在她凄厉的号叫声中,她的肚皮上出现一条仿佛被利刃剖开的刀痕。那个伤口居然自己扭曲,撕裂,仿佛有个活物要从里面爬出来,那双漆黑的眼睛正盯着外面…… 她的胎儿,竟然还活着! 方涧流的腿一软,扑通一下彻底跌进了尿坑里。 天上的月光渐渐退去红色,那个婴儿一脱离母体就自行爬动起来,发出尖利的啼哭。而她失去了体内的胎儿后,便再也无力挣扎,四肢僵直,空洞的眼窝直直对着天花板的顶灯。 那浑身是血的婴儿,睁着黑亮的眼睛正向他爬来,发出尖锐刺耳的啼哭声。那双眼睛里几乎全是黑色的瞳仁,仿佛没有焦距,而不管方涧流移向哪个方向,它都能立刻觉察。 方涧流摸索着墙壁支撑着自己已经哆嗦到没有知觉的双腿,拼命咬着嘴唇,生怕一张嘴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门,门在哪里!赶快逃出去! 厕所面积很小,结构更是熟悉,方涧流在漆黑一片的墙上乱摸,却怎么也摸不到门的把手。那扇门仿佛消失了一样,手下的触感尽是冰凉坚硬的墙壁。 救命……我要出去! 方涧流在墙上重重踹了两脚,除了脚上传来的疼痛之外于事无补,那只怪物……仍在一步步朝着他的房间逼近。 “李初阳——李初阳!救命啊!救命——!”方涧流对着门外的方向大喊起来。走道外面就是宿舍,只要有人听到就会过来!“救命啊!我被关在厕所里了!” 明明只隔了一层门板的李初阳却没有丝毫回音。 方涧流几乎绝望地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黑衣人,“小哥,救救我——”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冰凉的小手就搭上了他的后颈。方涧流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个爬到自己身上的鬼婴,一个猝不及防,那双几乎全是黑色瞳仁的眼睛盯住了他。 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方涧流的大脑拼命发出逃离的指令,身体却完全不听从指挥,意识似乎在一点一点被那黑洞般的眼神吸走。 完……完了…… 顾城越正要下手结果那个怨魂,却看到方涧流和那婴儿对视,瞪大的双目渐渐失焦,他的魂魄正在渐渐从体内抽出,心中暗骂一声不好便要出手…… 却不想从何处飘来幽幽的一声铃响,似远实近,似幻实真,纵是顾城越也听不出其来源于何处,每响一声,便觉心魂摇荡,不能自已。 方涧流如雷猛击般瞬时回过神来,三魂七魄登时归位,反倒是那婴儿的魂魄挣扎扭动哭号着从体内升出,被一只银钩轻轻巧巧地勾住,拉出躯壳。方涧流只能看见那银钩的末端,一缕魂魄如虫子般扭动不休。 “啊咧,迟到了一点,不过还来得及~”有些轻佻的声音来自银钩的主人,也不知他怎么出现在顾城越和方涧流之中,一身黑西装,黑色领带,最诡异的是在黑夜里也戴着一副太阳镜,遮住大半个脸。 从他身后走出一抹白影,同样也是极为年轻的人,白色西装和领带,容貌俊秀却一脸寒霜。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只玻璃容器,让黑衣人把银钩上的“虫子”丢进容器中封好,脸色才稍有缓和。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白色iphone,说道: “公元xx年xx时,xx分,地理坐标xx,任务执行人代码013,014,任务完成状态:成功。现在传送照片。” 白衣青年用手机咔嚓咔嚓拍摄照片,然后传来了发送音。 “你们……是谁?”方涧流这个晚上已经见到太多超出常识范围的事,现在哪怕阎罗王从地底下爬出来他也不会吃惊。 看着装扮,这造型,为什么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听到方涧流的声音,白衣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能看得见我们?” 方涧流被他的神情吓得愣住,后退了两步。这青年看上去阴气森森,如果说刚才的女鬼是恐怖,他却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毛骨悚然之感。 今天到底是倒了什么血霉啊!才走了一个女鬼,又来一个煞星!上天注定亡我么…… 白衣青年抬起左手,腕上一根红线在他白皙的手腕上特别明显,红线当中系着一枚金色的铃铛。 “哎,别动不动就生气。”黑衣人轻轻按下了白衣青年的手,上前凑近一步。方涧流看不到他黑色的镜片下面是什么样的眼神,被他的目光扫过的地方,就好像被蛇一样冰凉的动物爬过一样。“这个人,不在今天的任务范围内。” 还不等方涧流说什么,顾城越的身影就横在黑衣人和方涧流之间: “黑白无常,生人勿近。” 黑衣人上前半步,将白衣青年挡在身后,脸上还是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但气氛中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意思。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数分钟之后,黑衣人先开了话茬: “烟瘾上来了,想抽一根,这位先生不介意吧?” 顾城越没有答话。黑衣人便自顾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烟盒,看样子和通常的香烟没什么区别,只是要稍长一些。 “借个火。”黑衣人勾起嘴角对着顾城越一笑。方涧流巴眨着眼睛,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也不敢出声。只见顾城越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簇火光便从指间燃起。 只不过,那火光竟是罕有的深紫色,只在焰心有一点淡金,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感。 黑衣人不动声色地点着了烟,享受地抽了几口。这几口烟的烟雾,却将整个空间都填满。方涧流有点鼻炎,平时最讨厌烟味。但这烟雾的味道和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非但不呛,还带着点淡淡的檀香味儿。 不知道是不是烟雾的作用,方涧流觉得自己被惊吓了一晚上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惨不忍睹的女尸,发现她的双眼竟已悄然合上。 这一支烟转眼就燃到了末尾,烟雾渐渐散去,窗外明月清风,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位先生,好俊的身手,不知怎么称呼。”就连烟屁股也舍不得浪费似的,黑衣人狠狠抽掉最后两口,拍了拍手里的灰烬。 “顾城越。” 黑衣人闻言,笑容又放大了几分,“原来是顾先生……久仰。顾先生在我们那儿,也算是个名人。想不到这次出来公干居然遇见。”说话间他便伸出手来,没得到许可便和顾城越握手晃了几晃。 “虽说是初次相见,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他的笑容似乎没有之前的悠闲,倒有了点龇牙咧嘴的感觉。“我本以为哑巴张一身煞气已经是登峰造极,没想到顾先生还更胜一筹……” “无辜冤魂,你们如何处置。”顾城越打断他的话,语气却没了之前的强硬,倒有了些商量的意味。 那黑衣人也毫不觉得冒犯,咧开了嘴角说道,“我二人原本不司勾魂之职,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上级吩咐务必亲自走一趟,来收这妖物的魂。幸好来的及时。这妖物差一点就炼成魔,幸亏顾先生出手相助。只可惜了那姑娘,好好一个福寿双全的命数全都浪费了。” 这耸人听闻之说,方涧流自然从未听过,忍不住转头去看那尸体。女尸双目紧闭,全身□,肚子上还有一个狰狞的刀口。这样一具尸体本该令人避之不及,此刻在月光下却呈现出苍白的忧伤。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她生前本应是眉目清秀的女子。 “她会如何?”方涧流忍不住出声询问。 黑色的镜片向方涧流这里望了一望,像是饶有兴味地笑了两声,说道,“她孕育妖胎,已是犯禁。妄图吞噬生人夺取阳气,妖月险些引来魑魅魍魉,以至于她的三魂七魄受损不轻,想要投胎做人是不可能了。” 听闻此言,方涧流看了看那女尸,和地上的婴儿尸首,心中渐渐漫上悲凉。如果她生前被人所害,死后的尸体还变得七零八落。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家人来认领她的尸体,说不定会被埋在哪个荒郊野外。 也委实有些太过于凄凉。 可她意图害人……也终究不能说是无辜。 “请……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微弱的哭泣声从角落中传来,方涧流吓得立刻跳到顾城越身边。他抬起右手将方涧流护在身后,角落中的东西看见他的手,像是又缩了缩。 原来那女尸的魂魄并未散去,只是无法现行。刚才黑无常那一支看上去不起眼的香烟,其实是相当贵重的优昙香,通常在供佛的时候才会点起,除了安定生魂之外,也让她不全的魂魄得以凝聚成形。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衣青年突然走上前来,一边轻轻摇动手腕上的铃铛,一边用眼神示意顾城越退后。 方涧流这才注意到,那白衣青年不仅年轻,眉目更是说不出的精致。若不开口说话,说是女子都有人信。 “你有何冤情,速速道来。以你这三残五缺的模样,怕是见不了判官。” 也许是顾城越收起了煞气,那冤魂终于从角落里爬出,是个身穿白衣的少女,跪在白衣青年脚前不住磕头。方涧流心里暗惊:莫非真是那个自杀的学姐? 她磕了大概有十几个响头,才慢慢抬起脸。原以为那张脸定然惨不忍睹,但此时方涧流看到的却是一张端正秀气的少女面庞,那双原本该长在她脸上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含情脉脉。 “无常大人,我本名叫单可心,是这所学校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4三 血恋 随着她的讲述,方涧流的眼前似乎浮现出电影一般的画面,记录了她短暂而悲伤的一生。 单可心从小就出生在不幸的家庭,父母在她小时候出了意外双双身亡。她从小就寄住在亲戚家,从这一家辗转到另一家。时间长了,她渐渐养成了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格,也许正因为如此,不管在哪个学校,她总是受到排挤和欺负。 在她14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在图书馆看书。因为看得入神,管理员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便以为没有人了,把她锁在了图书馆里。当她想回去的时候却发现门已经被锁。 图书室很大,她缩在墙角一隅,心里一阵阵害怕。许多学生都有手机,这时候本来打个电话找人来开门便好,但她从来不敢对家里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何况,就算有手机,她也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电话。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是一群男生,看样子应该是在校外玩到深夜了才回来,准备从图书馆抄捷径回宿舍。男生宿舍离图书馆很近,如果从图书馆3楼走的话,只要胆子大一点,可以从宿舍区的后门爬进去,就能绕开正门的楼管。 她向那几个男生求救,请他们找人来开门。 却不知道为什么,图书室的门这时候突然开了。她心里一阵高兴,正想跑出去,门口却被几个高大的男生堵得严严实实。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她看不清那几个人的长相。 他们走进图书室,关上了门。 他们一共有五个人,这是她凭着脚步和呼吸判断出来的。他们用皮带绑住她的手脚,用t恤勒住她的嘴让她无法喊叫,然后轮流□了她。 她当场就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一地狼藉一身伤痕的她被来开门的校工发现,当天学校立刻封了图书馆。等她醒来的时候身边是她从来没见过本人的校长和其他学校领导,先是慰问了一番,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她瞒下这事儿。 他说,升学你不用担心,学校都会替你安排。医药费也全部都由学校出了,以后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 她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没有反应。 他又说,这件事情蹊跷得很,校工说图书室的门是从外面锁死的,早上来开门的时候,锁还挂着,但看到你在里面……我们还调查了昨天晚上晚归的男生,要么时间不对,要么就是彻夜未归…… 她的手抓紧了床单。她知道哭泣,愤怒都没有用,没有人会为她声讨,就算去报案,昨晚的经历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沙哑着声音说,我知道,谢谢你们。 但这件事远没有结束。噩梦之后,带来了更加深重的噩梦。 她怀孕了。 但发现的人不是她,是她的亲戚。严格说来,应该叫她表舅妈。这女人当时一脸厌恶地拎着她到了学校,要求校方负责处理这件事。校方一口承诺,这事学校有“责任”,全由他们负责。 她就在校医院里进行堕胎手术。手术台上的疼痛比那天晚上被□还要剧烈,她几乎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事后,她在校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校方严密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来探望她。她想,反正也没有任何朋友。 但关于她的流言渐渐传开了。有人说她一定是勾引了学校高层的什么人惹来了麻烦。原本就孤立的她成为了流言的中心,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生活就像是无边的地狱,直到那个人出现,她才看到第一缕光明。 他是她生命里的光,照亮她的世界。他是她新任的数学老师,也是第一个愿意和她说话,牵她的手的男人,第一个记得她生日的男人,第一个送她礼物的男人。 他说,可心,等你毕业了,我就和你结婚。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隐秘的恋情悄然滋长,没有任何人知道,但她已经很满足,当她告诉他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激动的样子让她觉得什么都值得。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帮她办了休学手续,为她租了房子,让她安心养胎。 直到她接到了他的确诊通知,他患上了绝症。 他说自己时日无多,要求和她分手。她的爱已经不可自拔,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宁可共赴黄泉。 于是她在和他初次遇见的教室里,割断颈部动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我没想到孩子还能活下来,他是无辜的,是我和他的孩子,他只是想活下来……” 方涧流心里不禁有些动容。虽然她最后选择了自杀,但生活对她委实太过于残酷。想到这里,他便拽了拽顾城越的袖子,希望他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顾城越见方涧流拉着自己的袖子,眉头微皱,正想甩开他的手。自己天生带煞,如果触摸别人,血肉之躯不死即伤,所以他才常年戴着玄鲛皮手套。 自从做入殓师来,数载春秋,他已见惯生老病死,顾城越的心甚至比黑白无常这些鬼差更要坚硬凉薄。 魂起魂灭,人世间虚妄甚多,何必执着。 单可心虽然可怜,亦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一个,终究逃不出因果循环。 但这一回,顾城越却隐隐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 白衣青年看着她,目光中有隐隐的同情。片刻之后,他终于从公文包中取出之前的玻璃容器,里面似乎有一丝烟雾流动。 黑衣人立刻轻握住他的手腕,脸上收起了笑容,“你真要告诉她?”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做了鬼,就该把生前帐算清。”白衣青年将瓶子往地上一倒,黑衣人的银钩便将它压住,它在地上扭动挣扎之后渐渐凝聚成形,竟然是一副人类男子的相貌。 “单可心,你的一生,可以说都毁在这个东西的手上。”白衣青年一脚踩住他的头,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它,“这个东西最初的本相是一只被主人残酷虐待致死的宠物猫,怨气深重一直无法投胎。害死了主人一家之后,力量大增,便到处寻找可以寄身的*。开始只是一些动物,后来它就图谋着人类的身体。倘若让他得逞,到时就连仙人都难收他。” 单可心呆呆地望着那人的脸,目光完全失去了焦距,只是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不知谁的名字。 “你幼年丧亲,辗转流离,都是因为这个东西一直跟着你,它的阴气太重,硬生生折损掉了你命中的福泽。只要你遭遇痛苦不幸,内心产生忧怖,它的法力便又提高一成。但人心的承受能力有限,承受能力稍微差一点的人,受不了痛苦便会自行结束生命,魂魄自然是被它吃了,*也被占用。这妖物修炼到这个程度,已经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 “它很早之前就开始盘算你的身体,但你的忍耐超过常人,而他却迫不及待要换一个身体。那天晚上你遭遇的暴行并非偶然,他本是想逼迫你自杀,虽然又没有成功,却也得到了意外的好处——那个被打掉的婴儿,估计就是被它吃了增进修为。” 那东西似乎想要反抗,白衣青年从袖子里掏出一根像用来拴狗的套圈,套在它的脖子上用力一勒,它便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被他占据身体的人就在那些对你施暴的人当中。本来吞吃了人类胎儿之后他就应该心满意足,但他所寄居的肉身承受不了他身上的邪气,终于患上了绝症。像它这样的妖物,孽债太多,如果不借着人类肉身的庇护,早就被天雷劈了个干净。如果他亲手杀人,判官簿上少不了这一笔,冤魂定会伸冤索命。所以这东西才盘算着如何让你自尽。” 白衣青年的眼神中流露出怜悯,“它用人类的姿态假意来到你身边,让你怀孕。但他附身的人类早就三魂归阴,命中哪有子嗣,所谓的胎儿不过是个空壳。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要借你的身体生下婴儿的躯壳,好让他寄居于此。倘若成功,孩子的身体长到七岁的时候,它便成为真正的‘活人’,就算冥主也不能随意将合为一体的生魂从*中剥离。到那时候,不管仙人还是天雷,都奈何他不得。”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单可心呆滞的双眼看着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在遭到不幸的时候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反抗,而是默默地伸出手,好像在抚摸他脸上的轮廓。 这个少女短暂而充满血泪的一生,使她的灵魂单薄而苍白,好像随风就能吹走。但她毕竟没有变为怨灵,她谁都不憎恨,足以说明她的内心始终纤尘不染。 白衣青年见她这样,并没有上前阻止,只是叹了口气。而早就瘫软在一边的方涧流正好能看见她的脸庞,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住手!” 方涧流大叫起来,却已经晚了,污浊的血浆喷射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 单可心捧着他的头,张开的口中,竟然是一口雪亮的獠牙,腥臭的脓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顾城越暗暗握紧了拳头。入魔——身负沉冤且执念深重的魂魄,放弃了一切轮回转世的机会,从此舍弃为人,宁愿成魔。 那东西发出凄厉的号叫,黑白二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一口,一口,一口。 污血将她的白色衣裙染得猩红,她怀中抱着曾经最爱的男人的头颅,满嘴鲜血,眼中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她撕扯着他的头皮,牙齿在头盖骨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方涧流终于受不了这场面,捂上耳朵缩成一团, 不知是这声音太过于瘆人,还是心理上承受不了这种血腥的场面。方涧流蜷缩在地上,忍不住喉头一阵翻涌,大声呕吐起来。但他胃里空空如也,哪里吐得出来,只觉得眼冒金星,浑身冷汗,紧闭着双眼,只想让这一幕快点结束。 忽然,肩头一暖。 却是顾城越不知什么时候将那黑色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还塞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在他手中。 “安神香。” 还是冷冷的语气,也不多做解释。不过听这名字应该是安定心神的吧。方涧流此时已经顾不上想其他的,狠狠修了几下,顿觉一股药香直冲脑门,刚开始呛得不行,后来竟慢慢变得清淡悠远,仿佛把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都隔绝在外。 渐渐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味道了…… 他不知道这是顾城越在他身边布下了结界。极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承受不住,方涧流终于昏睡了过去。 “瞎子,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白衣青年淡淡地说道。天边透出了浅浅的白,竟然已经五更天了。 黑衣人这才好整以暇地收起了正在摄像的黑色iphone,整整衣服,笑道,“啊~这么快时间就到啦?不过这次该收的又没收到,会被扣奖金的呐~~花花,你要养我~~” 白衣青年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单可心和那具已经被嚼得不成形状的躯体,用雪白的鞋尖踢了踢,“现在你的业障更加深重,是肯定入不了轮回道了。留在阳间最后也是烟消云散,回去鬼界或许还能活得久一点。” 单可心膝行跪在了他面前,重重一磕。 白衣青年叹了口气,说道,“瞎子,走了。” 顾城越看着黑白二人的身影渐渐变淡,在消失之前,似乎看到那黑衣人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后会有期。” 他的体力和精力也到了极限。这狼藉一片的战场,此刻他实在没有余力去收拾,只得草草使了个障眼法,免得天一亮就吓死人。 还得把这小子抱回去。 顾城越看着已经缩在墙角睡死了的方涧流。就在这时,天边透出第一缕阳光,金色悄悄映上方涧流的侧脸。 无比平静,无比美好。仿佛这一夜满地断肢残体,血腥杀戮,从未发生。 5四 异死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月,学校里早就恢复了平静,大多数人已经将女生自杀和数学老师的离奇死亡渐渐淡忘,但方涧流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因为直到现在,方涧流还是经常能听到女生三五扎堆的时候窃窃私语: “哎,你记不记得在那个自杀的女生葬礼上面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帅哥啊?” “当然记得!可帅了……又冷又酷,好像流川枫!” “流川枫你妹!那叫气质,气质懂不懂……我觉得比较像基努里维斯!” “……谁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啊,好想再见到的说……” 女生都是花痴!花痴! 明明死里逃生的是我啊,全程目睹的也是我!虽然大冰山是厉害那么一点,但那种烂性格,哪里比得上我阳光开朗,玉树临风,口若悬河…… 方涧流气愤地咬着包子,把它当成顾城越泄愤。 不经意碰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布包,方涧流放下包子,拿起来嗅了嗅。那次他给的安神香没有用完,就把剩下的用零碎布头包好,挂在脖子上。不知道是这香真的有效还是心理作用,好像戴着它就觉得身心舒畅了许多,平时常有的小病小痛也全都消失了。 想到顾城越,方涧流陡然没了继续吃午饭的胃口。便把包子丢在一边,望着头顶上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那天的事情。 那天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宿舍里,只有小初阳一个人在床边。才睁开眼就听见他大喊大叫: “方涧流你终于醒啦!老子昨晚被你害惨了知不知道,你进去尿个尿也能尿了那么久,老子在外面等你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都冻感冒了知道不!我还说你怎么到天亮了才出来,原来你真掉进尿坑里啦……那小哥把你抱出来的时候,啧啧,简直没把我熏死……” 方涧流被他的大嗓门震得有些头疼,连忙做了个“stop”的手势,皱起了眉头。李初阳见他这样倒也知趣,从一边桌子上拿了一杯水递给他,“喝吧。” 方涧流喝了一口,“噗”地一声全喷在了被子上。 “这是什么水啊!李初阳!你不会是把你的洗脚水拿给我喝吧!” “老子的洗脚水还轮不到你喝!”李初阳看到自己的被子被喷得湿透气得差点没跳起来,“还不是那小哥交代的,说你受了惊,我就看他捏了一个什么符烧了,又放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去,和我说等你醒了就让你喝,对你有好处。”李初阳说着就要去抢那杯子,“既然你不喝我就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谁说我不喝!”听说是顾城越特意交代的,方涧流一仰头屏住呼吸就咕嘟咕嘟喝了干净。那水刚入口的时候觉得又馊又臭,喝下去之后竟然觉得身体一轻,精神也大好起来。 现在自己在宿舍里,小初阳的床上。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睡衣,散发着一股阳光和青草的香味儿,昨夜的血腥味早就洗的一干二净。如不是手中还捏着一小块安神香,方涧流真的要怀疑昨晚的经历不过是一个很长的噩梦。 在阳光下看来,那香的模样就像一小块烂木头,闻起来也再没有昨晚那样心旷神怡的效果。方涧流默默握紧了它,瞥了一眼正在削水果的李初阳,“小初阳,顾小哥呢?” “啊?谁?”李初阳削好一个苹果递给他,稍稍一想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那黑衣服的小哥吧。他把你送回来之后就出去了,现在应该在后山那里吧。我听说啊,他是学校请来专门处理那个自杀的女生的尸体的,哎我说,你怎么会认识干这行的……” 方涧流没耐心听李初阳的啰啰嗦嗦,立即就起身换了衣服往门外冲去。 方涧流一下就在平时僻静少人的后山找到了他。那时的一幕,令方涧流至今无法忘怀。 那时正是傍晚。后山小山坡上搭起一个简易的平台,那女生的尸体就躺在上面,周围摆放着纯白的栀子和玫瑰。她的尸体已经经过装扮,穿着她生前的白色连衣裙,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面容温柔平静,甚至还带着点红晕,嘴角噙着一丝笑容。 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她面前为她祈福,手里捧着点燃的蜡烛,从远处看去,黄昏中亮起点点星光。刚开始只有几颗,后来越来越多,都汇集到她的周围。 轻轻的歌声传来,竟然有人聚在一起,为她歌唱。 顾城越盘坐在她的身边,换了一身黑色正装,双手合十于胸前,目光低垂,面色沉静。有人上来将鲜花放在她的身边,顾城越便微微欠身,以示感谢。 在暮光之中,他清瘦的侧影被镀上一层金红。这个男人昨晚上冷厉无情,赠香时无声温柔,而现在的他庄重寂寥,仿佛天地之大,唯他一人。 方涧流觉得自己看不懂他。这入殓师的手,究竟是屠魔,还是修佛。 看着最后一缕余晖将逝,顾城越这才起身,对着她双手合十行礼,之后单膝跪地,脱下手套,在她的额头,眉心,胸口轻点,之后合上她的双手轻轻一握。 一边已有准备好的棺木。顾城越将她横抱起,亲手合上棺盖,目送她被抬上灵车远去。 方涧流双手合十,明知她的魂魄已无来生,还是在心里默念,愿她安息,一路好走。 那天之后,方涧流就再没见过顾城越。这个入殓师,就像他的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了。 顾城越此时望着出现在房间里的不速之客,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房间里的香炉中一点幽蓝明灭,冷冽的香味徐徐蔓延开来。传说中的冰龙涎香,只能用鲛脂来点,寻常的火一靠近便立刻化为水汽。这东西顾城越也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想必这回他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才舍得下如此之大的血本。 就算心里一万个不爽此人的市侩,但从某方面来说,顾城越还真离不开他。 因为他的名字,在业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是和死人有关的事情,没有他摆不平的道理,全看对方愿意出多少价钱。 很多人都觉得“商无期”这个名字指的是一个组织,而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或者说,连人都算不上。 他是一只在人间活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半妖。 “我用了各种办法都找不到你,只好亲自登门一趟。”商无期金蓝双色的眼眸随着顾城越微微移动,对他的冷淡完全不以为意,“最近和鬼界那边的人打听了些消息,小哥你的名气如日中天,身价也是水涨船高。我的庙小,都快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有话就说。无事走人。”顾城越脱下浸透了血的外衣,指尖燃起三昧真火燃烧殆尽。在商无期眼中,顾城越□的上身除了数不清的伤痕,隐隐能看出强大而复杂的禁制。 妖眸眯了眯,商无期轻弹手指,顾城越面前的镜面上就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约有四五十个画面,每张画面中都有一具尸体。男女老幼各色身份的人都有,地点和姿态也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神态。 极其安宁,极端满足,像是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顾城越眉头紧锁。凡人*诸多,除了得道的修行者,能坦然赴死的少之又少。这种死亡的神态,极不寻常。 商无期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我亲自看过尸体,没有任何法术,咒杀,灵缚或是附体的痕迹。最最奇怪的是,鬼差都说,他们的魂魄没有丝毫怨气,乖乖地就跟着他们走了。”商无期无声移动到顾城越身边,凑近他耳际,如同情人呢喃一般低语道,“于是我又花了大力气去查他们在医院的死亡记录,非常有趣,所有记录如出一辙……” “什么?”顾城越的目光紧锁在镜中的画面,一名少年穿着睡衣,双目紧密,如婴儿般蜷缩,像是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甜蜜梦境。 “脑死亡。内脏和人体组织没有任何损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更没有外伤。没有任何理由的大脑神经麻痹导致机能坏死。我也不得不赞叹,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为安乐的死法。” 指尖沾到了一点顾城越的血迹,商无期在舌尖轻轻尝了一下。如同火烧的灼痛传遍神经,好比最烈的毒药。商无期心中暗暗惊悚:如此重的煞气,连自己这种活了数百年的半妖都无法对抗之万一,顾城越一血肉凡躯如何承受得住? 而顾城越则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神色,默默戴好鲛皮手套,对他说,“这单生意,我接了。” “好,按照之前的价钱翻倍。” 6五 濮阳 看到顾城越登门造访的时候,死者家属不禁有些尴尬。 原以为做入殓师这行的总该上了些年纪,却没想到如此年轻的一个小哥。有些微长的黑发稍稍遮住了左半边脸,仍能看出他冷峻清朗的眉眼来。 孙女死的时候还不到20岁,才刚踏进大学校门,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如今却要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哥来给她擦洗身子脱衣换装,思想传统的祖父祖母一时面面相觑。 而顾城越装作没看出两位老人的窘迫,暗暗观察起这间房子。这是一座独栋别墅,位于市郊,风景宜人环境优美,依山傍水,树林环抱。不论位置还是格局都没有不妥之处。而这两位老人面相和悦,该是晚年富贵之命,这家产倒也不像不义之财。顾城越此时也有些困惑了起来。 “请问……这位先生贵姓?”老人为他倒了一杯茶水,有些拘谨地开口。眉宇之间悲痛之色还未散去。顾城越立刻双手接过,“免贵姓顾。” “顾,顾先生。茵茵生前最爱漂亮,我们,我们把她生前喜欢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老人说了一半便泣不成声,不得不摘下老花镜,却看见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递过来一方洁白的净帕。老人有些吃惊,抬头只见顾城越的双眼清如深潭,无悲无喜,如同一眼寒泉教人心神一凛。 仿佛获得了力气般,老人站起身来对顾城越说,“我带您去看茵茵。” 茵茵的尸体在她的卧室里,也是她死亡的地方。 她笑容甜美,嘴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双臂张开,好像是要扑上去拥抱什么人。 顾城越微微抬起她的身体,很轻。也就是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魂魄完全自愿离开身体,而且是快乐的,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 就算得道高僧来超度都不一定能达到这种效果。顾城越把目光移向她的房间。从她死的时候,这房间的陈设想必都没有动过。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梳妆台上还有没盖上盖子的化妆品,以及她身上穿着的睡裙,都说明那天晚上她正在卧室里上网,也许正准备休息…… 然后发生了什么,就让她不顾一切地投向死神的怀抱? “卢先生,请问,茵茵平时有什么心愿吗?”顾城越将茵茵的尸体摆好姿势,一边挑选衣服,仿佛只是随便问起。 老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相告:“茵茵从小就很听话,有什么要求我们也尽量满足她。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父母平时都非常忙碌,没有时间经常陪她……” 顾城越这才注意到,茵茵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一张全家福。顾城越眉头微微一皱,选了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就这件吧。”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笑容如生。朱砂点唇,黛眉如墨,指甲都上了蔻丹,鲜艳如初春的桃花。 连她祖父祖母都抹着眼泪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孙女。但顾城越知道,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足以致一般的鬼怪于死地。 御笔朱砂,判官墨,蔻丹也是渗了雄鸡血研磨而成。今晚正是头七,等到她的魂魄回到这里,就可一窥究竟是什么邪术勾人魂魄致人于死。 此时顾城越正在她的屋里,他坐的位置正是阵法的中心。 阵法本不是他的擅长。当年师父就曾说过,他一身的煞气,如同无风自起浪,焉能心如止水坐镇阵中。但如今也只有姑且一试。顾城越先设下结界将自己周身煞气封住,闭合五感,扩大神识,心如明镜,方圆五里之内一草一木动静无不知晓。 而窗外,只有月影婆娑,竹林沙沙。 就这么坐了一个多时辰,顾城越几乎都萌生退意,突然心头一动:来了! 那窈窕的身影,似乎还唱着歌,翩翩走来。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走入了顾城越布下的阵法,轻快地穿墙而过,走到祖父祖母的身边看了看,神情中流露出眷恋的样子,却没有多做停留,便拾阶上了二楼自己的卧室。 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的躯体,她只是上前摸了摸那轮廓眉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身上没有任何妖邪之气,三魂七魄俱在,也完全找不到怨念的气息。要不是顾着阵法,顾城越几乎就想张口问她究竟为何轻生。 就在这时,她微微叹了口气: “爷爷,奶奶,对不起,这么早就离开了你们。不过茵茵现在很幸福,请你们不要为茵茵难过了。” 说完,她便从梳妆台上的小盒子里取出一对翡翠耳坠,为自己戴上。 眼看着一缕幽魂就要散去,顾城越急忙催动阵法,试图移动屏障将她拦住。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铮鸣之声! 顾城越此时再也坐不住了,撤了阵法险险避过。只见地上插着一支金羽箭,那尾羽不知是何物做成,在夜晚依旧金光点点,璀璨夺目。顾城越将其拔出,只觉一股纯阳之气迫人而来,若不是戴着鲛皮手套,恐怕就要被灼伤了。 好一个至阳至刚的辟邪之物! 顾城越还没来得及细看这箭头究竟是何物做成,迎面三支箭矢朝他眉心,胸口,下盘连发而来。只见风中带起煞气,顾城越掌中带起煞气,将三支箭矢刷刷斩于空中。 “什么人。”顾城越低喝一声。 “何方妖邪,见濮阳门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声音从竹林中传来,循声望去,那身影相当年轻,却能感觉出清正的道家之气。而他身边还有一活物,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大犬。 顾城越心里哭笑不得:何时竟然连濮阳家的少主都要来抢入殓师的营生了? 濮阳一门,可谓名动天下,百年来长盛不衰。对普通人来说,他们是赫赫有名的豪门和慈善世家;对他们这些和非人之物打交道的人来说,亦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入殓师这样的人,并非无法敛财,但对俗务多半都低能到可以。也许是和尸体打交道久了,也就不太会过人类的生活了。如果不是那黑心奸商商无期还偶尔来安置一下顾城越的生活起居,顾城越其人也许没有死于什么妖魔鬼怪之手,倒先被自己饿死。 但濮阳一门似乎打破了这个定律。濮阳上下不仅道术高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也很是有一套。濮阳第一代家主用短短数十年时间就在商界和政界都建立起人脉,此后经过两代人的经营,濮阳一门已是当仁不让的名门望族。而眼前这位濮阳少爷,就是未来的濮阳第四代家主,濮阳涵。 顾城越对这种名门大派虽然没有什么崇敬之感,却也收了攻势,心中暗暗觉得奇怪:为何堂堂濮阳少主竟会屈尊来处理这种事情?难道其中真有隐情……? 顾城越还没来得及搭话,那少年已从竹林中走出,这才看清,他身边跟着的果然是一只纯黑的大犬。 黑狗?顾城越心中顿时领悟过来那至阳至刚之气为何物。却见濮阳将弓箭丢在一旁,也不用符纸,竟然凌空画符!道家符咒何其繁复,濮阳涵速度之快令顾城越也暗暗称赞,心道濮阳家的少爷如此年纪就有这等修为,的确可以赞一声人中翘楚。 不过刹那间,濮阳涵已写完八道符咒浮于空中,血字高悬,相互呼应,强烈的阳烈之气使被困在阵中心的顾城越浑身灼痛起来。 这竟然是……用黑狗血写的符文! 顾城越是人非妖,但长期和尸体打交道,体内的阴气被纯阳之气激起翻腾不止,每条经脉都疼痛欲裂。濮阳涵见他已被制住,念动口诀催动符咒法力,八道咒文顷刻将顾城越压在地上,重如泰山。 “看到了没,二犬。濮阳家的道术厉害吧!叫你学你不学,现在后悔了吧?”那少年有一张过于秀美的脸庞,顾盼之中一股藏不住的仙灵之气,竟像从山川中化形的精魅。那只大犬听到他的奚落,只是蹭蹭他的裤脚,摇摇尾巴,黑亮的双眼似乎在表示对他的夸赞。 这道术,后天八卦阵图不假,辟邪咒文也真,但顾城越却嗅到了一丝游动在清正之气中的花香。这个山头全是树林,何来花香?顾城越心中一凛,运起手中煞气将符咒斩落,翻手结印,周身被包裹在淡紫色的煞气之中。 “我听说,高等的妖魅能幻化人形,甚至能窥视记忆。”顾城越轻轻弹指,身后的竹林齐刷刷拦腰斩断,“我有要事在身,让开。” 强大的压迫感涌来,濮阳涵禁不住后退了半步。那只黑犬却纵身一跃,挡在濮阳涵面前,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低吼: “小涵,快撤。” 这只犬……居然会说话? 顾城越心中微微有些吃惊。这只犬身上没有任何妖气,倘若是修炼过的妖,自然也就不会有如此纯正的阳气。但未经修炼便能开灵窍通人语的牲畜,还当真是从未见过。 没有半点法力,在自己的煞气面前也毫无退缩之意。顾城越心里不禁也为这只黑犬的忠心暗暗敬佩。 “楚枫明,你给我退下!”濮阳涵暴喝一声,双手捏诀,霎时平地升起一道风障,将顾城越生生逼退一丈开外。 先天罡气! 虽然知道濮阳涵的修为远超同龄之人,却没想到他居然使出如此暴烈的先天罡气。这招数损耗极大,除了需要精深的修为,更需天资,能使用此术者,当今天下不过双掌之数。 罡气乃先天至阳之气,任何阴气所成之物在其之下无不灰飞烟灭,但施术者自身也往往扛不住罡气的暴烈,稍有不慎便会使罡气失控,粉身碎骨而亡。 顾城越强压着五脏的翻腾,抬头一望天上皓月,登时心中有了主张。 顾城越以自身为媒,天上月魄为引,召唤九重地底的修罗阴煞。这方法极为凶险,相当于强行打开地府大门,若控制不住这股幽冥之力,不仅自身被啃了个干净,地府一开,不可收拾,不知多少恶鬼畜生会趁此机会肆虐人间。 但眼下已无其他办法可想,不然自己就要被这罡气活活碾成齑粉。 这宁静山中,仅隔数米之遥,家家户户正在酣眠。谁能想到此时两股至阴至阳之力正在殊死相搏。明明是无风的夜晚,林中却传来惊涛骇浪般的巨响,宛如风雨大作。 阳烈罡气遇上顾城越召唤而出的六道阴煞,只听耳边传来阵阵鬼哭,却无法前进分毫。濮阳涵又气又急,眼看自己已快到极限,这妖物居然还能纹丝不动,要是死在这里…… 看了一眼身边的大犬焦急的眼神,濮阳涵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抱歉,楚枫明,看来以后不能照顾你了…… 就在这时,一道风刃将罡气壁障破开。濮阳涵法术被破,活生生震开数尺之远。顾城越竟然还有力气聚气成刃,破开罡气,才总算使濮阳涵免于罡气裂体的命运。而他自己的右手也被煞气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 那只大犬深深看了顾城越一眼,丢下一句“多谢”便向着濮阳涵奔去。 而顾城越也终于支持不住,勉力为自己点了穴道止血之后,双膝一软便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击已经达到极限,他只来得及最后强行收了阵法,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已经脱力的身体。 那只大犬围着倒在地上的濮阳涵急得转来转去,不停地舔着他的脸和手,却毫无反应。那犬便往自己腿上狠狠一咬,流出血来就往濮阳涵的嘴里灌。 对修道之人而言,至阳之物,当可吊命。顾城越此时只觉得困倦难当,一个劲地提醒自己不要睡,但眼皮却越来越重……忽听到那犬站起叫了一声,接着便发出呜咽,像是在向人求救。 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它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便弯□将濮阳涵抱起,叹了口气道,“太过乱来了。” 这人何时出现!为何自己一点都没有发觉! 那人向顾城越走去,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顾城越只觉得全身上下骨软筋酥,意识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7六 灵歌 顾城越是在一阵飘渺的歌声中醒来的。这歌并没有词,就连声音也不像人声,反倒像山间鸟兽的鸣叫。可是越听下去,越觉得身心都受到洗涤一般,令人浑身一轻。 下床的时候发现床头放置着自己的衣服,已经洗过烘干。闻了闻,便知道这些衣物都经艾叶水洗,又用白梅熏过。屋子的角落里也点了驱虫香,白术芷草一类,比起所谓的龙涎琥珀更多一份清幽雅致。 不消多说,这里定然就是濮阳家的正宅。稍稍用神识探知,便能看出整栋宅子是依照五行八卦建成,四方八面都有参合紫微斗数布下的阵图镇守,遥相呼应,若一处被破,其余各处便立刻响应支援,当可说得上是滴水不漏。只是这工程浩大,根本就不是一代两代修道者足够完成。 这宅子的位置极好,正落在一处充沛的灵脉之上,清正纯阳之气源源不断涌出,就连自己的煞气,在这宅子里也受到压制。顾城越用神识在宅子里游走一圈,却没发觉半个人影。是濮阳家的人太过自信觉得自己毫无防范的必要?顾城越稍微调息之后发现身体无碍,便换装出门。 住宅的设计极为高阔淡泊,廊柱萦回,亭台遥遥,有种万里飘渺无人烟,天地苍茫独一人的旷达气魄。从楼上望去,只见天井中不知从何处引来活水,水中小岛岸芷汀兰,有一女子正在岛上一边起舞,一边唱歌。那只黑色大犬正卧在她雪白的足踝边,极为温顺。 那女子长发垂地,穿的衣服不知是何物做成。她的容貌绝艳,却毫无媚意,眸如点漆就像刚出生的婴孩。顾城越心中一悚,竟然,竟然是…… 山鬼。 ——幽居山暝处,草木以蔽身,能通百兽语,随心山海移;*梦中意,醒时空留衣,问君自何处,虫鱼声唏唏。 鬼神两界,最神秘莫测的生物莫过于山鬼。他们天生有强大的法力,通晓百兽语,呼风唤雨移山倒海都轻而易举,但性情喜怒无常。说他们是仙,又性好美色*;说他们是妖,却无本体,由山川自然灵气凝聚成形。 濮阳家的人竟然连山鬼都能驯化……?此种能力,几可通神。 顾城越有些出神,不知濮阳家的人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此时,一叶扁舟凌空而来,停在二楼顾城越面前,舟上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气质不俗,对顾城越略做一揖,“顾先生请随我来,舍下已恭候多时。在下正是濮阳如今的当家家主,濮阳澈。” 凌空舟缓缓前行,宛如真的在水中行走一样。以顾城越的目力,这宅子之中随处可见各种精怪和化形的阵图,还有好些珍禽异兽和罕见法器。濮阳澈也毫不避讳,任他去看。他负手立于船头,背对顾城越。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微微掀起衣袂,一派宗师气度,虽无架势,却令人生畏。 行舟至水中小岛,濮阳澈轻轻停了船,招手笑道,“琴心,上来。” 那山鬼停了歌舞,回过头来,一双美目见到濮阳澈,便绽开如孩子般的笑颜,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欧巴~人家好想你~你和儿子都不陪我玩~!” 那只大犬则很轻巧地跳上小舟,对顾城越摇了摇尾巴。 那边濮阳澈不知对那山鬼说了什么,只见她露出一副想要接近却又害怕的样子,紧紧抓着濮阳澈的衣袖。濮阳澈对他露出个歉意的笑容,“抱歉,这是拙荆陆琴心,也就是涵儿的娘。她没见过你,有些怕生。” 濮阳涵的……娘…… 这名叫陆琴心的山鬼怎么看都不过人间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心性更是宛如小孩,竟然是濮阳家主夫人……顾城越看了一眼濮阳澈,对方仍是笑眯眯的一副仙风道骨。顾城越心里突然觉得,也许……濮阳家的人,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 扁舟到岸后,上来就是正厅。没想到才入正厅,濮阳澈对着顾城越就要下拜,顾城越连忙伸手拉住,“濮阳家主,您这是何意?” “若不是顾先生出手,犬子濮阳涵只怕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濮阳澈虽被拉住,陆琴心还是对着顾城越深深拜了一拜。 “爹,娘,你们为什么要拜这个人!一身的凶煞邪气,想必不是什么好人!”濮阳涵像炮弹一样冲出来拉住陆琴心,气急败坏的样子甚是狼狈。 濮阳澈目光一凛,濮阳涵立刻便矮了半寸。“速速回书房抄写经书!第一回让你出门就闯下弥天大祸,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濮阳涵狠狠瞪了顾城越一眼,不敢忤逆他爹的话。那只大犬却蹭了蹭他的裤脚小步上前,无声地跟着他前往书房去了。 顾城越见此情景,便对濮阳澈说道,“若不是家主来得及时,顾城越也力尽而死。更何况家主将我带回,精心施救疗伤,该是我说感谢才是。我还有要事在身,如果家主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顾城越先行告辞。” 濮阳澈却笑道,“先生所说的,可是近来不少人离奇死亡之事?此事我略知一二,不知能否帮上您的忙。” 其实发现这个破绽的,并不是濮阳澈,而是山鬼陆琴心。 这些死者之中,不乏达官显贵。碍于关系,濮阳澈也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各种方法都试过也没发现什么蹊跷,正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却被陆琴心拉住袖子。 “澈哥哥,那只鸟……好像有什么想对我说。” 濮阳澈这才注意到,那死者的房里有一只鸟笼,里面是死者生前宠爱的夜莺。濮阳澈心中一动,便让她上前试试,没想到果真有意外的收获。 那天晚上并无异常,死者沐浴之后,照例给夜莺喂了食,就打开电脑上网。原本死者在这个时候总是要逗弄夜莺一会儿,听听夜莺的歌声,但那天晚上死者似乎忘了这回事,戴着耳机不知听着什么,极为沉醉的样子。 然后,死者就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濮阳澈发现这个线索之后自然不肯放过,找人破解了死者的笔记本电脑。数据显示在那个时间段里,死者正收听一个音乐电台。但濮阳澈把那天晚上电台播放的歌曲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还是没听出什么蹊跷之处。 “您可有让夫人听过这些音乐?”顾城越问道。 濮阳澈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不错,我让琴心也听了。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但她却对其中一位歌手特别在意……她说,从来没听过人类能唱出那么动人的声音。” “是谁?” “是红了好些年的一位歌手,叫海灵。” 顾城越自入行以来,第一次被人算计了。 此时他穿着西装跟在濮阳涵身后充作保镖,牵着那只名为“楚枫明”的大犬,而濮阳涵在前面穿着一身白西装,整个一纨绔公子的模样。 才一踏进门,顾城越就明白了为何濮阳澈为何千方百计地说服他到这个地方来:好重的阴气。 这座新兴的城市真正繁荣起来,不过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原本只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常年受到台风和海啸的侵扰,后来据说是请教了高人,说这水势太凶,不利人居。只要填海造陆,镇住凶水,便可将凶位转为吉位。后来不知是有人真信了这话,还是经济发展的需要,当局果真下达政策,将近海填平了三十里。在当时,这也算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为此中央政府还专门派人前来重新测绘海岸线。但填海工程进行得并不顺利,才完成不到一半,便地震频发,山体无故塌陷,不少人在意外中丧生。当局一度想要放弃这项工程,最后却不知何故,将当地市政府大楼迁到了正在施工不远的地方。 自从迁址之后,工程便进行得异常顺利,再也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那市政大楼,至今还被当地人叫做“镇海楼”。 顾城越跟在濮阳涵后面,对他打听消息非常有利。濮阳涵生得一副好相貌,身份显赫嘴又甜,什么八卦被他三两下都能套出来。而有顾城越在身边,借助他身上的煞气,濮阳涵也能免于被阴气侵蚀。对养先天正气的修道者而言,这屋子上下笼罩着源源不绝的阴气,就如身处毒气室里一般。 这些当然都是濮阳澈算计好的。他嘴上推说这场合有太多熟人,不方便出现,其实是把顾城越诓来给他儿子保驾护航。 但顾城越此时无心去计较这个,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海灵会在这个晚宴上出现。 “各位,各位。”台上有人说话,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今天这个日子意义非凡。为了庆祝今日招标会的圆满成功,主办方特意邀请了当红的歌手,海灵小姐,为大家演唱。” 台下响起持久的热烈掌声。海灵其人尽管已经大红大紫,却极少公开露面。照理说这样不讨媒体欢心的歌手很快就会被流行淘汰,而海灵自从出道以来,唱片销量始终高居不下。 有人说,她仿佛是用灵魂在歌唱。 大厅的灯光渐渐黯淡下来,一道圆形亮光打在台上,众人只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但如果不仔细看,会让人以为那并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尊瓷娃娃。 她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纤细的腰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并没有焦距。除了呼吸之外,她的美竟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生气,如同冰冷的雕像。 可是当她轻启玫瑰色的嘴唇,唱出第一个词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样不可言说的美妙声音,好像温柔抚摸着沙滩的潮水,在心头荡漾;它冲击礁石的时候,那决绝壮丽的回响;它在静夜中低低呜咽,陪伴明月的哀伤。 如果说山鬼的歌声如清风细雨,让人心旷神怡;海灵的歌,则像天空中的海市蜃楼,如水中月,镜中花,无法触及的美仑美奂。 8七 鬼海 在场清醒的人,只有顾城越和濮阳涵。就连那只黑犬都俯首帖耳,一副听得沉醉的模样。 濮阳涵沉着脸色。海灵的歌声虽然美得不像人间所有,却没有任何法术或灵力在其中,海灵其人不论怎么观察也只是个人类女子。就算修为极高的妖物能逃过入殓师和濮阳门人的法眼,她的身体状况也绝对无法伪装。 这个女子的身体,正在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崩坏。 因继承了山鬼的血液,濮阳涵虽然没达到能通百兽语的程度,却对活物的气息分外敏感。一株植物的状态是好还是坏,是否哪里不妥,濮阳涵从小就能感觉得出来。海灵的身体崩溃的气息非常明显,就像大树从树心开始被慢慢蛀空,而这趋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蔓延。 没有哪种病,能如此迅速地摧毁人的身体。 一曲终了。在场的宾客们沉默片刻之后爆发出惊雷般的掌声。几名外国来的投资者相互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便有翻译走上台前对她说道: “海灵小姐,董事长说,您就像哥本哈根的人鱼公主一样美丽动人。能否请您再献歌一首呢?” 海灵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只有微微放大的瞳孔显示了她内心的恐惧。她迟迟没有回答,对方不禁有些面子挂不住,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濮阳涵正想上前说几句场面话。他能看出来,海灵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无法负荷再次歌唱了。 不过,有人已经抢在濮阳涵前面。 “非常抱歉,我的未婚妻身体不适。请允许我代替她为您演奏曲目,可以吗?” 濮阳涵微微诧异地挑起眉毛,心说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 这名突然出现的青年,叫于向帆,是国内艺术圈里的新秀。听说他出身官宦世家,但从小就是音乐神童。家中就他一个独子,也不忍心埋没他的天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把他送往意大利留学。回国之后,短短几年中就声名鹊起,现在已经是倍受赞誉的小提琴家。 本市的市长,正是姓于。濮阳涵的脑筋略略一转,心想这于向帆是市长公子并不奇怪,但他竟然和海灵订婚?她每况愈下的身体,难道他一无所知? 而顾城越却注意到,只有当于向帆出现的时候,海灵的目光才像个真正的人类,里面有浓重的幸福和悲伤。 耳中传来濮阳涵说话声:“顾城越,去请她跳舞。” 完全不顾对方射来死光一样的眼神,濮阳涵很淡定地走在顾城越前面,继续使用传音入密的法术,把说话声灌入顾城越耳中: “海灵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贴近她身边观察。不过人家未婚夫在呢,还是市长公子。在人家的地头上,我出面会引起太多人注意,只好有劳您了。” 见顾城越没什么反应,濮阳涵微微一笑,“你等着。” 濮阳涵坐在墙边让人休息的沙发上,楚枫明立刻就卧在他腿边,看上去就像是在休息的样子。而当濮阳涵“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保留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 元神出窍。 楚枫明看到他的魂体,正想跟上,濮阳涵做了个手势制止,“二犬,乖乖呆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许多修道者都会用这一招,但多半都要借助法器或者阵图,像濮阳涵这样如脱衣服一样轻松,并且还能自如运用法力,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 濮阳涵的魂体轻松穿过人群,来到坐在椅子上的海灵身边,优雅地鞠了个躬,然后看着顾城越。 顾城越只得照做。 “海灵小姐,不知今晚我是否有荣幸邀您共舞。” 一字一字地重复濮阳涵的话,顾城越在心里纵使把濮阳涵砍成十万八千块,那张死人面瘫脸倒没有丝毫变化。海灵似乎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伸出手来,似乎要顾城越把她拉起。 顾城越略微弯下腰,抬起她纤巧的手,在手背上烙下轻轻一吻。 海灵珍珠般白皙的脸上顿时浮现淡淡的红晕,像一片羽毛般由顾城越牵着滑入舞池。 华尔兹如水温柔,黑色西装的冷峻男子,与月下精灵一般的人鱼公主共舞。在宾客们眼中看来这是何其唯美的景象。只不过,顾城越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濮阳涵的魂体就在他身边,虚举双手,给他做华尔兹舞步的示范,顾城越也只得亦步亦趋地学。这也就罢了,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濮阳涵一刻都没有停止发出噪音: “顾先生,你把手放在那里,会被人误解为变态哦。” “这个动作比杀妖怪简单多了,不要用那么大力!你想让她骨折吗?” “顾先生,要看着淑女的眼睛和她说话,入殓师连这种基本礼仪都不会吗……真不专业……” 但濮阳涵似乎忘了,“专业”的入殓师所见到的淑女,都是不会睁开眼睛的。 海灵似乎很高兴,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浅浅的笑容。但顾城越透过手套,敏锐地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不舒服?”顾城越清冷的声音像一块冰凌,纯黑的眼睛深邃如夜空下的大海,看不见深处的暗潮汹涌。 海灵没有回答。她的身体在顾城越看来几乎没有重量,仿佛搂着的是一阵风,一朵云。 “不知为什么,您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轻巧地转了个圈,“您也是来参加开幕式的吗?” “开幕式?”顾城越微微皱起眉头。 海灵绽放出一个纯真的笑容,黑珍珠一样的眼眸流光溢彩,“这个晚宴,是为了庆祝成功引进外商,开发矿井和养殖珍珠。开幕式的当天,我也会在那里举办婚礼。” “恭喜。” 淡淡的一声,却将濮阳涵从梦中惊醒。 濮阳涵这时简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中了她的魅惑术!那双眼睛,还有天籁般动人的声音,差一点就让自己迷失了心智。如果顾城越没有及时用声音将他唤醒,恐怕…… 而他脸上依旧是淡漠的神情,魅惑术也好,救了他也好,似乎都不能在他心中泛起一点波澜。现在他大概是已经学会了华尔兹的舞步,跳起来潇洒自如,风度翩翩。 一切繁华身外物,仿佛都映不进他的眼中。 回到躯体的濮阳涵觉得阵阵发晕,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才勉强镇定下来。 如果爹在的话一定又要把自己大骂一通。元神出窍容易,回归本位就难,何况还是在这种阴气重的地方。一发觉他回来,楚枫明立刻把毛绒绒的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舔了舔他的手。一靠近楚枫明,濮阳涵立刻觉得舒服了不少。 “她不是人类,但也不能算是妖。”濮阳涵抱着楚枫明摸了两把,对一曲结束来到他身边的顾城越说道,“我几乎可以断定,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最后一只鲛人。” 世人一般认为,鲛人是鱼类成精,其实不然。就如山鬼,鲛人并无所谓的“本体”,而是大海深处的精气凝聚而成。 他们的形态可以随着心意变化,在海中能长出腮和鳍,上岸之后亦与人类无异。鲛人的眼睛能迷惑凡人,传说中灵歌更是能够摄人魂魄。但这并不是他们的妖术,不过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即便如此,谜团还是没有解开:导致数十人神秘死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鲛人离了水,其实并没有什么高强的法力,它们本性也不是凶残的物种,为何要杀死那些凡人? 还有一件令濮阳涵无法忽视的事,就是在海灵和顾城越跳舞的时候,他清晰地从她身上感受到剧烈的痛苦,这痛苦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的手都在颤抖。 那不是来自身体的病痛,而是足尖。她轻盈的脚步,如同踩着看不见的刀刃,她每一次优美的旋转,足尖都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是大海的女儿,却为谁如步刀刃,为谁笑若繁花,为谁用灵魂歌唱,而她自己的生命,如泡沫般渐渐消融。 顾城越一人离开了宴会厅。濮阳涵身边有那只黑犬保护,阴气一时半会也伤不到他。 这个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阴气重的地方有很多,最后一般都会成为墓地或者庙宇等少有人居住的地方。而这里是市政大楼所在,带动周边发展一系列经济,可谓繁荣异常。从风水来说,是说不通的。商业和人气相关,人气旺,阳气也旺。在阴气重的地方唯一能兴盛的生意,恐怕只有卖棺材。 今晚的天气极好,大海将海面上的月光映成了幽蓝色。顾城越信步而行,足尖却不沾地,仿佛虚空中有一条青石小道,由他独往独行。 不知为何,竟忽然想起了两年之前遇见的那个方涧流。那个自己被女鬼吓得哇哇乱叫,却又忍不住帮她求情的凡人,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还总是大惊小怪…… 是谁! 顾城越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阴森从背后袭来,手刀带过煞气就向背后斩去,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心脏如雷鸣般在胸腔中鼓噪,即使面对多么强大的对手,顾城越从未感到过如此的紧张和……恐惧。 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 那东西,是活的。 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到它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却无迹可寻。似乎黑暗就是它的触手,已无声地伺伏在他周围。 顾城越心一横,脱下手套,便想催动煞气杀破四方,不论是什么妖邪都定将现形,但他的目光在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时硬是生生地收住了蓄势的煞气。 那站在崖边的,不正是海灵! 9八 连理 虽然隔得远,但顾城越自信自己不会弄错。她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是一般人所没有的。 她仍穿着晚宴上那件长裙,裙摆在夜风中飞舞,就像一只幽蓝色的蝶。 她走向崖边。顾城越见到她张开双臂,一瞬间有种不祥预感——那动作,就像死去的茵茵一样!微笑着张开双臂,仿佛要投入所爱之人的怀抱。 顾城越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立刻使出御风之术。就在他腾空的那一瞬间,俯视海面的时候,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那里蠕动了一下!缓慢,而清晰的脉搏从四面八方……不,整个海面之下传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竟然向着海灵那个方向去了! “猖狂!”顾城越怒从心起,凌空一抓,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张杏黄符纸,被三昧真火点燃。顷刻间煞气化形为玄虎,呼啸一声便腾空向那邪气扑去。 这符纸本是濮阳涵随身携带用于聚气凝形的符咒,顾城越一招隔空取物便从他那里顺了来,又以煞气凝成至刚至猛的虎形。就算濮阳澈在此,也难有如此利落身手。 只听一声虎啸,硬将邪气逼退不少。趁此之机,顾城越救下海灵,却发现她的目光空洞毫无灵气,顿时心说一声不好:*术! *术与普通的迷惑术完全不同,如不能在一时三刻内使魂归本位,魂魄就会迷失本性,无法回到肉身。要说普天之下最好的镇魂法器,当属鬼差手上的招魂铃,可这当下哪里去寻! “顾城越,你去对付那东西,我来想办法救她!” 不等顾城越答话,濮阳涵竟然不知何时追了出来,见势便已坐定在海灵身边,对着楚枫明的后腿就是一刀。那犬也毫不反抗,任由他取了血,抹在海灵的人中和五窍。 只听到玄虎一声哀嚎,陡然化作无形,空留一张符纸飘落空中燃烧殆尽。 那东西似乎也被激怒,铺天盖地的阴寒之气霎时笼罩了整个海面。顾城越丢了个结界护住那两人,双手结印,从虚空之中,竟传来一股无可抵挡的锋锐之气。濮阳家神兵利器不少,却没有一件如眼前这剑一般,其中不知封了多少魂魄,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渊。 此剑无鞘,通体纯黑,只在剑脊上有大篆“属镂”二字。 自属镂出世以来,易主不下百人,无不成了剑下之鬼。自忠臣文种用属镂自裁之后,它便失了踪影。没想到再度现世,居然在顾城越手上。 当年商无期无意中得到此剑,虽为至宝,只因无人驾驭的了这杀孽太重的利器,只能束之高阁。却没想到,这剑握在顾城越手中,不但没有邪念侵主,反倒被顾城越的煞气压制,威力之大,可破千军。 那邪气似乎感觉到了属镂强大的杀意,竟然生出退缩之意,与顾城越僵持不下。顾城越却心急如焚:如不将这东西打退,方圆百里都被阴气笼罩,上哪里去寻海灵的魂魄。 就在这时,一道天光照亮海面。 此时正是子时,何来的日光!顾城越简直难以置信,但眼见海平面上一轮红日喷薄欲出,顷刻间海面洒满金辉,就在不远之处,竟传来破晓鸡啼! 这…… 濮阳门人的修为,难道已经达到偷天换日的境界? 鸡鸣一响,那邪气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在此时,海灵发出一声□,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海灵一醒,濮阳涵强撑的一口气便松了,当即软了下来。 刚才出现的朝晖满天顷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前还是那一轮明月当空照,大浪淘沙千堆雪。 顾城越定了定神,还没有从刚才的奇观中反应过来。那只大犬立刻跑过去让濮阳涵靠着自己的身体,将还在淌血的伤口往他嘴边靠。 濮阳涵脸上带笑,心里却道这次真是透支了。奇经八脉三百六十个穴位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的。他没有逆转日月之能,刚才的日光确实不在此地,却也并非幻术。而是他以缩地之术和镜光之法,从万里之外的旭日初升之处借来三寸日光。若非如此,还有什么办法能催雄鸡司晨,以逐鬼物,唤游魂。 万幸,总算是把她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而法力透支的结果,就是濮阳涵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幸而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有人正打着手电筒,一边叫他们的名字一边往此处找来。 领头的正是于向帆。想来是在宴会上见不到她便出来寻找。楚枫明不失时机地吠叫起来,他一见到刚刚苏醒的海灵,顿时变了脸色: “灵,你怎么会在这里?梦游又犯了吗?”和他一起的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濮阳涵和顾城越,于向帆将她抱起,脸上的焦急毫无作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犯了……我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转过头不去看那青年的脸。 “别想那么多,结婚之后,我会给你找更好的医生,肯定能把你治好。”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着她往回走去,一边顾城越和濮阳涵交换了个眼神: 梦游?也就是说……她这个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 濮阳涵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下一次见到她失魂的时候,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接下来的几天,却异常地平静。作为濮阳家的公子,当然是贵客,被安置在市里最好的酒店下榻。 得知消息的濮阳澈用玄光术在水镜中把濮阳涵大骂了一顿,丝毫不顾忌顾城越在场要给他留几分薄面。只不过在训话的时候,陆琴心还吊在他的脖子上,以至于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倒是楚枫明每日睡在他的床边,见他醒了就亲昵地过来蹭蹭,晚上见他踢被,总是醒来为他盖上。 沿海城市倒是海鲜颇多,濮阳涵和楚枫明每日吃得肚皮滚圆,丝毫也没看出落下什么后遗症来。听说濮阳涵在此,不少名流专程前来结交,每日和名媛淑女逛逛街,聊聊天,日子过得也很轻松如意。 只有那木头死人脸,好好的宴席不吃,豪华总统套房也不睡,每日动不动就失踪不见,不知在做些什么。 “涵少爷?您在想什么?”甜美女子见他走神,娇声问道。濮阳涵立刻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心道那死人脸做什么关我屁事。 而顾城越此时,正在海灵房中,与于向帆一起,为她看诊。 知道海灵梦游发作险些掉下悬崖,被顾城越和濮阳涵救下之后,于向帆对他们二人就敬重有加。顾城越提出略通医术,想为海灵看诊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顾城越脱下手套,修长手指搭上她的脉搏。若是凡人,与他肌肤相触,定然煞气入体万般疼痛,而她却毫无不适。 顾城越暗暗运起一丝煞气进入她的经脉查探,却觉鲛人的身体结构和普通人类也没有很大的差别。她的身体内部正在被逐渐蚕食,却找不到任何原因。 见顾城越皱起眉头,于向帆焦急地上前询问:“顾先生,海灵从16岁开始就有这个梦游的毛病,找了很多有名的医生都找不出原因。最开始她只是有些眩晕,但还有意识,没想到现在……” “梦游的症状有规律吗。”顾城越在说话间,已经用了好几种方法,却没有一种能遏制她体内的蚕食。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一次我记得是她在录制唱片的时候发作,不过没有这次这么严重。”于向帆握着她的手,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和怜爱,“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在她身边的。” 海灵的脸上出现玫瑰色的光彩,轻轻点了点头。 顾城越想起这几日,经常看到他牵着海灵在花园和海边散步。海灵似乎不习惯走太久的路,休息的时候,他就为她拉起小提琴。那双拉琴的手也许赢得过无数荣誉,那时却只希望能抚平心爱的姑娘心中的忧愁。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顾城越却看到,海灵望着他的身影,细细的泪痕滑过脸庞,滚落在地上的,是一颗颗小巧晶莹的珍珠。 顾城越收回手,说了一声抱歉。于向帆也只是笑笑,像忽然想起似的,递给他两份喜帖, “三天后就是我和海灵结婚的日子,请顾先生和濮阳少爷赏光参加我们的婚礼。”喜帖做得很雅致,海蓝的底色衬着雪白的贝壳花纹。于向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是我和海灵自己设计的喜帖,她特别喜欢。” 宾客的名字是手写的,墨迹还没全干。 “请您放心,届时一定参加。” 婚礼的当天,是个好天气。在开幕仪式举行完毕之后,于向帆和海灵就在露天的堤坝上举行婚礼。碧海蓝天,水清沙白,海灵穿着层层叠叠的拖地鱼尾长裙,怀中抱着一大束浅蓝色的玫瑰花。 濮阳涵穿了一身白色礼服,和新娘的装扮很是匹配,就连楚枫明都套了个白色领结。海灵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没有任何亲人,只好由救了她的濮阳涵来扮演这个角色。 在仪式开始前,濮阳涵心里不屑地哼哼,心想顾城越哪来的钱包红包,该不会用冥币吧。 却没想到顾城越竟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很厚的信封交给于向帆,不知说了什么,让对方激动得和他连连握手。 濮阳涵虽然好奇那里面包的究竟是什么,但这时婚礼的奏曲已经响起,海灵正在红毯上等着他。 红毯并不长。但他能感觉到这短短的路程对海灵来说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而她蒙着白纱,捧着鲜花,笑得如天使般幸福。 濮阳涵还未真正爱过一个人,无法理解爱情为什么能让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焕发新生般的光彩。他看着站在新郎身边的顾城越,认命地挂着男傧相的胸牌,一双纯黑的眼睛依旧波澜不兴,静如夜色。 他领着海灵向前走去,海风吹起她的裙摆,伴随着浪涛拍岸的声音,仿佛见证着海誓山盟。 10九 仇爱 “我愿意。” 于向帆掀起新娘的头纱,吻了她。在热烈的掌声中,他拿出结婚戒指,准备为她戴上。 “海灵,从今天以后你就是我妻子了。我会一生一世爱着你,保护你,请你相信我,好吗?”于向帆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就要为她戴上结婚戒指。 而在这时,所有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之中,没人注意到天边渐渐漫上的阴云。 顾城越始终不敢有一丝松懈。从早上开始,他的直觉就提醒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之所以答应于向帆做男傧相,也是为了贴身保护他和海灵。 就在海灵走到于向帆身边的时候,尽管非常细微,但顾城越却发觉到了一丝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阴寒邪气,正从海面上来! “快闪开!” 顾城越一声暴喝,猛地将海灵推进于向帆的怀里,顾不上众目睽睽,奋力用煞气将那股邪气带来的劲道荡开。只听从堤坝之下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方才她站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截被撕碎的裙摆。 海平面上,悄悄聚拢了乌云。翱翔的海鸟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潮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上涨,转眼间在堤坝上已能看到浪头翻涌。 “看什么看!快走!”濮阳涵扯掉了自己的西装,对吓呆了的人群大吼起来,立刻张开结界护住众人。楚枫明旋即跑到他的身边做出战斗姿态,对着浪头翻滚的方向发出示威的低吼。 顾城越不动声色地张开护身的煞气,余光中却瞥见于向帆抱着海灵竟然还在原地,不由看向那两人。于向帆一见他回头便喊道: “顾先生,海灵昏过去了!”在他怀中,海灵的面色惨白如纸。濮阳涵一怒之下掏出符纸化形为鹤,“乘上纸鹤,把她带走!” 于向帆此时已经顾不上惊诧,抱起海灵先将她放在纸鹤身上,才要跨上去,海灵缓缓睁开了眼睛。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顾城越此生从未见过的,壮丽而苍凉的奇景: 海灵一步一步走上堤坝的最高处,浪头甚至已经高出堤坝数米,而她却毫无畏惧的神色。她□的皮肤一沾到海水,立刻长出细密的银色鳞片,指间长出透明的蹼,那双人类的眼睛变成了碧蓝色,映着天海交接的远方。 在她面前,海浪竟然从两边渐渐分开,开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道路。 分开的海水中浮现出无数纤细窈窕的身影,目测大概有上千之多,汇聚到分开的水幕两边。他们都拖着长长鱼尾,在水中蜿蜒游动,形形□,男女老幼,说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 但顾城越知道,这些鲛人早就不存在在这世上,他们所见到的,不过是已经化为海鬼的灵魂。 海灵纵身从堤坝上跳了下去。于向帆疯了一样扑到堤坝边上,却发现她并没有下坠,而是被一朵浪花稳稳地接住。她被撕碎的礼服裙摆下面,伸出一条银白色鳞片的鱼尾,淡青色的尾鳍被浪花轻轻拍打,像是在温柔地抚摸着她。 她回头望了于向帆一眼。碧蓝色的眼睛中倒映出这个痴情男人的身影,他的手中,甚至还握着那枚戒指。 “海灵……”他望着自己的新娘,哪怕她已经变成覆满鳞片的人鱼。他试图在那张脸上寻找那个他所熟悉的温柔神情,她的嘴唇还会叫出他的名字。 “海灵,不要走!就算你不是人类,我也会和你在一起。”濮阳涵惊诧地望着这个男人:不要走……他疯了吗? “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巴黎,去太平洋上的小岛,去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于向帆的西装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在风浪的咆哮中,这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却对她展开了怀抱: “回到我身边来,我爱你。” 传说中,鲛人是一种冷血的生物。他们有漂亮的外表,本质却还是野兽。他们用歌声迷惑人类来到身边和其欢好,之后就饮其血,啖其肉。 她看着这个对她展开怀抱的人类,目光中流露出困惑。 这么弱小的生物,为什么妄图保护她? 她是这片海域至高无上的主人,她身上流着鲛人皇族的血。她数以千计的族人都被活埋在这片土地之下,做了人类居住城市的奠基。 而她是这世上仅存的鲛人后裔。 作为人类在陆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没有人告诉她的生世,当她第一次泡澡时发现了自己的鱼尾,差点吓得大哭起来。 为了吃饱,她偷偷把自己的眼泪变成的珍珠拿去换钱,几乎被人贩子拐走。幸好在经过一座桥的时候她从车上跳了下去,一路顺着地下河游回城里。 她惧怕光,惧怕火,惧怕动物,只有水能让她镇静。她无法对周围的人施以温情,看上去冰冷而古怪,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不愿意接近她。 十六岁的时候,她的歌声被媒体公司看中,花了重金将她打造成当□手。但她不会逢迎,也不懂讨好,围绕她的除了嫉妒,还是嫉妒。除了一副歌喉,她的生存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直到遇见了于向帆。 这个前途上开满了鲜花的小提琴手,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腼腆地捧着一大束蓝色玫瑰花,说:“我第一次听见你唱歌,就在想,我毕生都没有听过比你更美的声音。” 从那之后她就爱上了蓝色。 她迷上了在星光之下听他为自己演奏最近刚作的曲子,不顾自己的身价来为她做伴奏也甘之如饴;她看到那双演奏名曲的双手笨拙地为自己切水果的时候不慎划伤,她觉得自己的心一跳一跳地疼痛。 比走路的时候,还要疼。 其实,人鱼的心脏并不会跳动。它们的血管里流的是冰冷的血液。但他的吻美好而温暖,就像无数次梦中那片温柔的蓝。 那时候自己真想吃了他,吃下他的心脏,传说这样就能让所爱的人类的灵魂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她认真地问过这个问题:要怎样才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 于向帆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小傻瓜,那就和我结婚吧。我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结下誓约,就再也不会分开。 她不知道上帝是什么,但她相信了。 从那之后,她突然开始做奇怪的梦。在越是靠近水的地方,梦就越清晰。 她在梦中听到水里冒着泡泡的声音,温暖绵密的黑暗,有人在耳边用不是人类的语言对她说:回家吧,我们等你很久了。 回家,回家,回家…… 潮汐拍打岸边的声音,月亮像巨大的夜明珠一样从最深的海底浮上来,那时候美丽的鲛人就会出现在礁石上唱着动人的歌。听到歌声的人,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天堂。 那些异常死亡的人类,都是在潮汐升起的时候听到了人鱼的灵歌,灵魂便随着梦中的天堂离去。就算离开了*,他们也毫不察觉自己已经死亡。 人鱼的灵歌,是一生的梦境,直到魂飞魄散。 顾城越和濮阳涵屏着呼吸,观察着于向帆和海灵,或者说人鱼的对峙。 濮阳涵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鲛人一族的能力非常神秘,濮阳家的记录也语焉不详。灵歌的幻境至今都没有真正的破解之法。更何况,现在自己面对的,还有数千个鲛人的魂魄。 自古至今,恋上鲛人的人类,最后都会被吃掉。因为鲛人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而他们又是占有欲极强的生物。当他们发现所爱的人不能一直陪伴在身边之后,就会咬断他的喉咙,吃掉他的心脏,让他的灵魂永远留在海底,不得转世超生。 而鲛人这种行径,就连统辖万鬼的冥主也无可奈何。 水幕中的鲛人魂魄们,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们看着自己的公主,现在也是他们唯一的王。他们屈起鱼尾,将手按在胸口,跪伏在地。 海上的风浪悄悄地平息下来。上千只海鬼,匍匐在她脚下。海中的鱼都停止了游动,海上的风都不再吹拂。 王,请为我们报仇。为所有族人的性命,向人类复仇。 他们填平大海,将我们埋在沙土之下;他们驱赶鱼群,将我们的食物夺走;他们将剧毒放入海中,让我们的孩子活活被折磨而死。 我们的尸骨就在这座城市之下,人类还存在一天,我们的怨恨就一天不会消亡! 顾城越听到从海鬼之中传来了声音,一开始并不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慢慢地越来越近…… 风螺! 那是能召来飓风的风螺!他们要摧毁整个城市! 脚下的堤坝已经剧烈地颤抖起来,风螺的号声伴随着海鬼们低低的吟唱,天边压满了浓黑的云,顾城越已经能闻到从海平面上传来猛烈的潮湿气流。 “雪白的夜明珠,都化为沙土 我爱的人啊,已经变做白骨 太阳般的都城,沉睡在我怀中 日升月落,无有始终。” 海鬼们吟唱的歌谣,却不是鲛人的语言,而是非常非常古老的人类文字。缓慢而悲怆的调子,就像沉重的黑暗,让濮阳涵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顾城越虽然还能勉力支撑,脚步却沉重得灌了沙一样,半步也挪动不开。 人鱼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再也没有看向于向帆。她抬起双臂,清澈高亢的歌声如同光线一样划破凝结的空气。霎时间,水幕渐渐合起,缓缓下陷,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这是大海为迎接她的王,而举办的盛大典礼。 只要将祭品的心脏放入漩涡之中,大海就会臣服在她的脚下。她的耳边听到鲛人们急切的呼唤:王,献上人类的心脏!王,为我们复仇!让鲛人族重新统治我们的海洋! 那个傻傻的人类,还拿着戒指,张开他渺小的怀抱。他的眼中只有海灵,而海灵早就死在了人类的罪行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乃是超级狗血的典范之一啊~~相爱相杀神马的最有爱了~~ 求包养求留言求收藏啊~~~ 亲们~~~~各种求啊~~~~ 1一十 残誓 她向于向帆伸出手去,露出甜美温柔的微笑。人类哪里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于向帆痴痴地向她走去。 顾城越和濮阳涵心急如焚,但在海鬼的吟唱之下,别说动用法术,连动弹一下都难。于向帆目光痴迷,就如那些异死的人一样。 “海灵……”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还是念着那个女子。人鱼的眼神中流露出嫉妒。她抚上于向帆的胸膛,却看到他心中装得满满的都是那个苍白娇小的叫做海灵的女子,他想和她携手相伴,白头到老。 她根本不能和你一生一世,她不是人类,她是凶残的动物,她会吸干你的血,吃掉你的心脏,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人鱼用长着鳍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用冰冷的唇吻他。 但于向帆并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尊雕像,只是低低地叫着海灵的名字。 他竟然能够抵挡人鱼的魅惑,竟然没有陷入灵歌的梦境? 人鱼用大大的碧蓝的眼睛看着这个男人。那温柔而绝望的笑容一点都不适合出现在他英俊的脸庞上,那为她念过情诗的嘴唇不该这样嗫嚅着念着他的新娘的名字。 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过。于向帆僵硬着抬起手,为她擦掉眼泪,“海灵……别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掉落下来。他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恨她。她为什么要在生命的最后遇到一个如此美好的人类,让她竟然想舍弃自己的族人,放弃大海之主的位置,想要重新变成那个小小的,苍白的,如步刀刃的女子,只想握着他的手走完最后的人生。 人鱼翻转掌心,掌中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濮阳涵瞪大了双眼想要叫于向帆的名字,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容,像是要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记在心里。 海鬼们的吟唱愈加沉重。天色如墨,顾城越已经看见了海平面上出现了飓风的形状。 向帆,请原谅我的失约,但我已经没有余生,与你共度。 人鱼举起匕首,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巨大的漩涡突然逆转!海鬼们发出凄凉的哭声,濮阳涵和顾城越突然觉得身上一轻,那种沉重的感觉一扫而光,立刻上前将于向帆拖上堤坝。 风螺的号声骤然停止,海上的阴云也开始渐渐变淡。 那朵海浪渐渐低了下去,人鱼公主的身体竟然开始一点点消融,化为泡沫。顾城越奋力上前抢救,却只拿回那件空荡荡的礼服裙。 人鱼是没有灵魂的,他们不会投胎转世,一旦死亡,就化为海上的泡沫,消失在天地之中。 濮阳涵在vip包厢里坐下,静静等待演出开始。 上次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于向帆活了下来,但整个堤坝毁损严重,不得不拆毁重修。 挖掘地基的时候,挖出了大量的骸骨。据专家鉴定,这些骸骨都不是人类的骨骼。濮阳家动用关系将这件事压了下来。为安葬这些鲛人的遗骸,顾城越不眠不休地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 虽然城市保住了,也没有一个人伤亡,但那个会腼腆微笑,会送给心爱的姑娘蓝色玫瑰花的小提琴手,不会回来了。 濮阳涵回家问过濮阳澈。濮阳澈叹了口气说道,鲛人一族深居深海,有翻江倒海之能,却不服从天界管束,命中该有灭族之劫;而当年兴建填海造陆的市长,正是于向帆的父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将整个鲛人族活埋,换得一方兴盛,其心为公,故保全了性命;但他唯一的儿子竟然爱上鲛女,命中注定他们于家在这一辈断子绝孙。 濮阳涵记得,那个老人听完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后,一夜之间,就匆匆老去。 表演开始了。 于向帆一开始演奏,全场就立刻静了下来。 那提琴的旋律在剧场中回荡,似乎能听到海风呼啸,排山倒海的波涛,以倾覆之势撞击陡崖,碎裂在空中。 所有人都认为是舞台的效果,但濮阳涵却知道不是。 因为在那把提琴的后面,有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看着于向帆,笑容温柔而悲伤。 那不是魂魄,海灵的魂魄早就化为泡沫在海上散去。顾城越事后潜下深海打捞多次,还是一无所获。 那是她残留在人间的一缕执念。她的歌声,以另一种形式在人间继续存在。 顾城越找不到她的尸体,便用人鱼的头发为他做成琴弦。每次演奏,都仿佛听到大海低低的共鸣。 于向帆曾对他说,这一生,不会再娶。 顾城越穿着正装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尽管鲛人的魂魄早已散去,任何仪式都是徒劳,但他仍固执地为海灵进行最后的仪式。 你的族人,都已安息。从此之后,你就可以一直留在深爱的人身边。 顾城越握紧了手中那颗赤色的珍珠。这是他下海打捞的时候发现的。鲛人泣泪成珠,这赤色的珍珠,究竟是泣泪成血,还是心血如泪。 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了海灵的声音在说:谢谢。 商无期将赤色珍珠在手中端详许久,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东西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看。” 他将珍珠托在掌心,念动口诀,那颗珠子渐渐放出光华,上升在空中凝滞不动,赤红的表面上慢慢凹陷,出现如同字迹一般的图案。 这是……文字? 商无期摸了摸下巴,颇有兴味地说,“看来是非常古老的文字,能认得这种文字的恐怕早就不活在这个世上了。听说你最近和濮阳公子关系颇好,不如求他让你去濮阳家的书库里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来……啊,对了,如果他真让你进去了,顺便帮我借几本古董图鉴出来。” 黑心奸商,雁过拔毛。 顾城越将珠子夺在手中,能感受到里面强大的灵气流转不息。这种气息他从未见过,非正非邪,非阳非阴,混沌一团。 但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无法打开禁制,释放里面的灵气。顾城越见商无期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把珠子往口袋里一丢,径自走了。 没想到,这颗珠子当天晚上便丢了。 那晚,顾城越正在研读师父留给他的古籍。这些古本都写得十分艰涩,且缺章少页,阅读起来非常艰难,但这是顾城越破解自身煞气的唯一线索。 看了许久,加上连日奔波,顾城越也有些熬不住了,靠着床头渐渐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中,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奇怪的是,在这里并不觉得恐慌。 有人打着灯笼,缓缓向这里走来。开始只是一点微光,近了之后才渐渐看清,那只灯笼做成清雅的白莲花状,淡黄莲心,瓣尖肉粉,无不逼真。 那灯却只能照亮不过三寸之地,隐约见到那人的脸。清秀轮廓并无倾城之色,但那双秋水眼眸,竟清澈到了令人惊心动魄。顾城越连忙移开目光,灯光上下寻觅,终于看到亮处放着一只黑檀木镶金边的匣子,那人伸手打开,里面竟然是那颗赤色珍珠。 那人就要伸手去拿,突然目光落在了顾城越身上,顿了一顿。 顾城越立刻紧张起来,想要用起法力抵抗,却发现自己一点真力都用不上来。那人缓步上前,轻抚顾城越的头顶,念到:相本心生,如是我闻,去。 顾城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 而桌上盛放赤色珍珠的匣子大开,里面已空无一物。 丢了一颗珠子,顾城越并不十分介意。毕竟是用途不明的东西,得了也不一定是福是祸。 但那个梦中的白衣青年,却没来由地让顾城越极为介意。他大大方方进来,坦坦荡荡取走珠子,甚至丝毫没有出手伤他之意。他的法力远在顾城越之上不知几许,照理说,应该长顾城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岁了,可一见到他,不知为何,顾城越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朵莲花…… 白莲花,冥河为渡,往返三生。花心如焰,灭者,入万丈深潭;明者,得去彼岸,尽弃前缘。 持白莲花者,可于阴阳两界来去自如。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需要那颗赤色珍珠? 顾城越想了许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思绪却开始慢慢不受控制起来,那个叫做方涧流的凡人,现在应该十六岁了吧。满丁之后阳气始盛,魂魄稍稳,现在应该看不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了。 而顾城越却不知道,此时的方涧流正在宿舍里和李初阳看着不干净的东西。 “哎,小初阳你藏了什么东西,赶快拿出来!”方涧流见李初阳躲躲闪闪地不知道藏起什么,立刻跳起来就要去抢。 “没啥,那是我家里的几本旧书,没啥好看。”李初阳揉揉眼睛,最近总是有些精神不振,也许是书看太多了,换个方式调节一下心情吧。“嘿嘿,方涧流,你看这是什么?” 方涧流看着那几张光盘,“这回又是什么?我告诉你,除了空空,别人我一概看不上眼。” 脑门上立刻就挨了一个爆栗。李初阳把光盘塞进电脑里,“就你那点出息……片不在多,够爽就行。挪一边儿去。” 方涧流立刻巴住李初阳左右摇晃讨好,“小初阳,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几张借我看下呗?这样,我带你去那个动漫社团,里面好多美女姐姐。” 看着方涧流巴眨着闪闪发光的大眼,李初阳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的女生就喜欢他这种类型,走在路上都有漂亮学姐硬要拉他去动漫社。 “好,成交。” 月黑风高夜,撸管*天。作为十六岁的大好青年方涧流和李初阳正在宿舍里不亦乐乎地看着小黄片,他们两人都没有发觉,有个婀娜多姿的身影藏在暗处,悄悄露出半张俏脸。 “本报讯,今日凌晨,在xx海滨捞起一具溺水而亡的男性尸体。经调查确认,死者为著名小提琴家于向帆。于向帆,男,27岁,于20xx年从意大利xx学校毕业,回到中国……” 顾城越喝了一口浓黑的咖啡,低低叹了口气。 还是没能救他。大概这就是天命。 那天自己送了他一对玉双珏作为新婚贺礼,其实也隐隐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对双珏原本是在一对合葬棺中起出来的,只要一方带着一只,另一方的玉珏便能有所感,不论死生。 其中给海灵的一枚,顾城越已经将它埋在了海底,另一枚留给于向帆,本意是聊作慰藉,也许正因为玉珏所感,才让于向帆终于舍弃生命,去与她相会。 顾城越看了一眼屏幕上于向帆的尸体,已经泡得肿胀不成人形,但还保持着抱着什么东西的姿势。据现场报道,在沙滩上发现了一只空的小提琴盒。 他抱着爱妻的头发做成琴弦的小提琴,跳进了大海。 在海洋的深处,永眠着鲛人一族。也许他的灵魂真能找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在月光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她演奏百死不悔的爱情。 从怀里捻出一沓纸钱,指尖真火烧尽。顾城越虽是入殓师,却极少携带香烛纸钱等物。但他带在身边的,都是连鬼差也认的真金白银。 钱财这等身外物,也许他们,也用不着吧。 顾城越看着纸钱烧尽,双手合十,轻击三下。一丝念力开路,小鬼便不敢动这钱财。 海灵,向帆,一路走好。 1二十一 窃魂 正午的太阳晒得方涧流脑袋发晕。接过学姐递过来的便当和奶茶,方涧流终于败下阵来,缩到一边的树下去乘凉。 看着一边笑得花枝乱颤的美女学姐们,方涧流此时的心中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腾咆哮。 这动漫社是闹哪样!让小爷我戴着眼镜穿着格子衬衣牛仔裤抱个小鸡公仔也就算了,那个深蓝色连帽衫男又是闹哪样! 为毛小爷要和那个不知来路的男生抱在一起拍照啊!到底有神马好尖叫的啊! 呜呜呜小初阳你快来救我啊…… 方涧流郁闷地拆开便当,顺手拿了一本旧杂志摊开准备当垫子,突然发现摊开的那一页上的照片为什么这么眼熟: 这不是那个死人脸的入殓师,顾城越嘛! 方涧流差点没把卫生筷掰断。那张大幅彩页上面顾城越身穿西装潇洒挺拔,正搂着一位纤细小巧的女子共舞。方涧流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前一阵子媒体大肆报道说死于意外的海灵么。 果然是个丧门星啊丧门星,走到哪里哪里就死人。 得知海灵的死讯的时候,方涧流还难过了好一阵子,毕竟是自己喜欢的歌星。但一听说顾城越也涉入其中,方涧流却有种安下了心的感觉。不知为何,那个人总给人一种,能让逝者安然离去的感觉。 尽管如此,方涧流还是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心中的不满。 “哎,我说小初阳……”方涧流正想和李初阳吐槽,一看边上空空的,才想起来李初阳已经一周都没来学校,据称是病假。 但这件事,方涧流心里一直纳闷的很:李初阳这种血气方刚体壮如牛的16岁大好青年,会生了什么病以至于一周都没来学校?这家伙一天没和自己电话里说黄段子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次请了病假在家居然安安静静,一天都没来骚扰过方涧流。请假的前一天看上去也很正常,完全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没有小初阳在边上八卦吐槽的时光,还真是有点难熬啊…… 方涧流丢掉便当盒,心想小爷我今天就发扬一下风格,去小初阳家里探望探望他好了。 李初阳这假请得很突然,几乎什么都没带走,连笔记本电脑都留在了宿舍里。这也是令方涧流觉得最奇怪的地方:李初阳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他那移动硬盘里150g的小片儿不可能不看。难道这次真是生了急病?更奇怪的是怎么打他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家里人似乎还丝毫不知道这件事。 方涧流虽然嘴上整天嫌弃李初阳,但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摆在那儿,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第二天他便买了不少李初阳平时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搭上了前往城里的公交车。 李初阳的家方涧流曾经去过几次,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似乎特别不顺,一路上不是堵车就是故障,竟然一直折腾到黄昏才到。 李初阳家住的是很普通的小区,有些年头了。那个年代的房子都不是很高,最高也就五六层。方涧流轻车熟路地走到老式防盗门前摁下通话按钮。 通话音嘟嘟地响了一阵子,方涧流听到有人接起话筒的声音,刚想叫李初阳的名字,铁门竟然咔哒一声开了。 方涧流不禁一愣。 李初阳家人都住在另外一个县市。这房子本是他爷爷的旧屋,自从他老人家过世之后,李初阳就经常来打扫打扫,有时也会住一阵子。因为离学校近些,所以他家人也不反对。照理说,这房子里除了李初阳不会有别人,但连问都问一句完全不像他的风格嘛! 方涧流心里虽有些疑惑,还是敲响了李初阳家的房门。 “小初阳,我是方涧流!我过来看你啦,开门开门。”这旧房子连个门铃都没装,只能用敲的。但房间里的隔音却做得非常之好,如果不大力拍打,里面的人就听不见。 但没想到,这扇门居然应声而开。方涧流往里一看,差点没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还是李初阳的家么…… 在印象中,这旧屋面积不超过100平米,里面的装修虽然整洁但和精致、豪华什么的丝毫扯不上关系。而方涧流眼前的是一间宽阔气派的门厅,古玩架上琳琅满目,全套的明清红木桌椅差点闪瞎了狗眼。中堂上还挂着一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水墨山水,方涧流自是看不懂那龙飞凤舞的落款,但光看上面十几个红印章就知道价格绝对不菲。 这……难道不出几天,小初阳就发达了……? “小初阳,小初阳?”门厅一侧竖着一道锦画屏风,方涧流也不知是否应该过去,只好叫李初阳的名字。 “公子请稍候,待妾身更衣出来迎接。”一个柔柔的声音夹着银铃般的笑,屏风后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窈窕身影。方涧流脚下一软,这下彻底跌坐在了刺绣软红毯上。 从屏风后走出的姑娘,头挽双髻,明眸皓齿,薄如蝉翼的衣衫下莹白皮肤隐约可见,抹胸也裹不住她丰满的胸部。方涧流虽然看了不少李初阳的小黄片,穿着暴露的真人美女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下意识地抹了抹鼻子——还好,没流出鼻血来。 一见方涧流坐在地上的狼狈样子,她忍不住掩袖而笑:“公子为何有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地上?李郎还未穿戴整齐,妾身先进去为他更衣。公子请在前厅小坐,顺便用些茶水瓜果。” 方涧流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了:妾身?李郎?更更更更……更衣? 就算这是穿越小初阳你的命也太好了点吧!穿越到哪个有美貌妃子的皇帝身上了么! 方涧流扶着椅子坐下,几秒钟前还空着的茶几上竟然已经有了一个装满各色水果的雕花漆木盘,还有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茶叶,方涧流才喝了一口,便觉得燥热全消,神清气爽,回味尤甘。那盘子里的水果也是新鲜无比,且不拘时令,个个异常水灵。方涧流没忍住捡了一个水蜜桃来啃,那绵甜丰美的口感令他几乎停不了嘴。 就在这时,就听到屏风被推开,那姑娘笑吟吟地过来拉了他就走: “公子请进,李郎等你好久了。” 方涧流本想说几句酸葡萄的话,看到李初阳的时候这些话都咽进了肚子。 李初阳躺在繁复精致的雕花大床上,床帏被帐无一不新无一不巧。但李初阳见到方涧流来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话,面色青白,居然一副重症不治的样子。 “小初阳,你怎么……”方涧流正想上前问他怎么会病成这样,却被李初阳微微一个眼神制止。 这发小两人从小狼狈为奸坏事干尽,方涧流从李初阳一根头发上都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见李初阳的眼神瞟向她,方涧流心里顿时一竦: 这姑娘……难道……不是人? 她倒了茶水捧给方涧流,便去抱着李初阳的脖子,也不顾及方涧流在场,就在李初阳脸上亲了一下,“李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妾身这就为你们去准备酒菜瓜果,很快就回。” 一阵凉意顺着方涧流的脊背往上爬。那姑娘侧坐在床上,露出了裙下遮着的一双,裹在鸳鸯戏水粉缎绣鞋里的,三寸金莲。 于此同时,顾城越家中,正有贵客光临。 在开门的时候,只消一眼,顾城越便在心里暗暗一惊:这位贵客,若是在几百年前,自己怕是要行三跪九叩之礼的。 天皇贵胄,不管换了什么称呼,什么年代,命数都是一样。眼前的妇人,周身凤藻祥瑞之气,哪怕素衣荆钗,也掩饰不了她的身份。 虽然,在入殓师眼中,人中龙凤和卑贱蝼蚁,不过都是轮回过客。时限一到,皆要经由入殓师之手,踏上前往彼岸之途。 顾城越对她微微欠身,“请坐。” 她只身前来,竟然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从窗户里往下看,只见到一辆低调的黑色大众停在不远处的路口。车上一男一女,看似随意聊天实则一刻也没有忽视周围的动静。令顾城越尤其在意的是,从他们身上可以感觉到极为收敛,但依旧难以忽略的灵力。 修仙之人,或出世或入世,有人选择深山隐居,自然就有人愿意高居庙堂,本无高下。只是真龙身边必有高手拱卫,连这些人都无法解决的麻烦,想必……相当棘手。 自从认识了濮阳家的人之后,自己的名声好像就莫名其妙地大了起来,经常有身份显赫却又躲躲藏藏的客人找上门来。顾城越暗自苦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顾先生。”她的语气中蕴含着无比的悲痛,“我是听了濮阳先生的建议,才决定前来打扰。” 顾城越为她倒了一杯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清水之中飘着一朵莲瓣。这无心莲遇水则化,遇土则溶,最是难采。但要论清心平和之功效,寻常药草皆不可比。 茶水入喉,她的悲恸之色稍缓,才缓缓说起自己今日前来的原因。 她有三子一女,各有才能。唯有幺子名为衡钧,幼时便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后来又在军中呆了一段时间,个性执拗激烈,最不得父亲喜爱,早几年就搬出家里独住。只因她身体不佳,又牵挂儿子,于是衡钧就近买了一所旧宅,以便时常探望母亲。但最近半个月都没见他上门。一开始她并没有多想,因衡钧性格桀骜不驯,交游广阔,且三教九流不拘,失踪几天是常事。但这回她心里总觉得不安,忍不住派人前去查看,没想到竟发现衡钧横尸在床。 顾城越心里微微一动。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然不见得个个都有真龙天命,却也不应该早亡才是。 “我原本想的,只是为他好好收殓,入土为安。但巧的是,那天我正好遇到了濮阳先生。他一眼便看出了衡钧的事情,对我说衡钧未死。”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稍稍平复了一阵子才又接下去,“他说,衡钧的天命未尽,魂魄消失,极为蹊跷。我询问他是否有破解的办法,他便让我来找您。” 自己不想解决的问题就丢到我这里来么……顾城越心里浮现出商无期那张奸笑着的脸。 不过,这件事情确实非同小可。 修炼之术各有门径,无法尽数。濮阳家的清修之术虽然有名,没有一定资质者却终生无所成。于是便有人发明旁门左道以人魂魄炼丹,增进修为。如果有人将龙子魂魄炼成丹药,一朝成魔都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这些人的魂魄影响着整个江山社稷的命数,冥主手中自有一本帐专司记录他们的生死祸福,一旦有异常情况出现,定会派出鬼差前来查探。这动静颇大,诸多灵修者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觉察出来。 所以,衡钧的魂魄应该还完好无损地在某个地方。 顾城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极力忍耐着悲伤,但周身气息清正充沛,看起来并没有被妖邪之气侵扰的痕迹。 这窃魂之人,手段颇高。此行说不定会是一场硬仗。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某寒要感谢所有为这篇小冷文留言的姑娘们~~说真的,你们给我们的建议都超级让人感动~~ 尤其是说方涧流性格的ooc和一些小bug~在这里都修改了~~ 虽然修改的半死不活但是还是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写文的人最希望就是有人能够指正自己的不足…… 请妹子们不要大意的继续抽打我们给我们意见和建议吧~~!!! 恩,今天开始是新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的欢乐小初阳的~~ 这个故事结束之后就是第一卷完结了~~ 就进入相对更重要的第二卷~~~剧情也就更开始连贯起来了~~ 希望大家会喜欢~~~ 鞠躬感谢~~ 另外~~某寒继续打滚卖萌求包养~~求收藏求留言求意见~~~~~ 1三十二 画魅 三寸金莲。现在哪里还有人会缠三寸金莲。 方涧流的冷汗涔涔直下,看向躺在床上的李初阳。后者用一个眼神示意他想的没错。 方涧流用尽了力气才让牙齿不发出咯咯的打架声,拳头攥紧得指节发白。她不知和李初阳在说什么,咯咯直笑的样子看上去和寻常少女并无二致。 “听说公子爱吃糖醋小排,菌菇炖鸡,妾身这就去做。”她盈盈一拜,婷婷宛若风荷。 方涧流勉力操纵自己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好……好。谢谢。” 她冲着方涧流甜甜一笑。走到门边,她还恋恋不舍地扒着门缝看了李初阳一眼才飘然离去。 “小初阳!这是怎么回事!”等她一走,方涧流三两步奔到床边揪住李初阳猛晃起来。要不是李初阳现在病着,方涧流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李初阳低下头叹了口气,这憔悴样子和他平时差了十万八千里,方涧流终于还是没狠下心打他一顿,“你怎么会弄个妖怪到家里来的,这下小爷我被你连累惨了有木有!” “你到我枕头底下摸一摸,应该有个不大的卷轴。”不过两周的时间,李初阳就瘦了一圈,两颊明显凹陷下去,声音也变得沙哑。方涧流看了觉得鼻子一酸,在他的枕头下摸索起来,竟然真有这么一个东西。 这卷轴握在手中细细的一捆,却相当有分量,不知是不是那轴木沉重的缘故。这东西本该是纸做成,但奇怪的是摸起来却有皮肤般细腻温润的感觉。 卷轴徐徐展开,方涧流才看了一小段便气得跳起来,将卷轴往李初阳脸上一扔: “李初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尽想着这种东西!这是神马!古代小黄书么!” 李初阳无力地白了方涧流一眼,做出一个鄙视的表情,“这个东西□宫图。半个月前,我在爷爷的书柜里偶然发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些是真实的,那些是梦境……” 李初阳约摸半个月就要回这里一趟,打扫打扫屋子,擦擦房里的摆设。他爷爷遗留下不少古籍,看样子都异常宝贵,保护得很好。李初阳从小就看着这些古本长大,感情深厚非同一般。 那天在整理书房的时候,不知为何发现架子上多了一卷卷轴,显得格格不入。李初阳爷爷生前是非常严谨的人,书本分门别类放得一丝不苟,而李初阳也从来没变动过书架的陈设,这卷轴在之前却从来没见过。 不过李初阳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神经大条,压根就没多想。这旧屋里除了一柜子书以外,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何况哪有贼东西没偷成还落了个物件在这儿。出于好奇,他把那卷轴打开,当场就看得呆住了: 这一幅卷轴画得满满的全是*交欢之事,用色大胆鲜艳,线条流畅娴熟,神色形态无不逼真。在每幅图边还有小字详细注解,描述传神却不猥亵,笔法精妙而不媚俗。李初阳从头开始细细研读,越看越有兴味,连着读了几遍,愈发爱不释手,只觉妙趣无穷。 有趣的是,这卷轴中的男子面目竟然和李初阳还有几分相像,只是多了些白皙儒雅,看着那女子的目光也是深情款款。而那女子,辗转吟哦,娇态横生。一般的春宫图只着意描绘女子身体,其余部分皆是草草带过,而卷轴上一百零八式,女子表情动作无不栩栩如生。最开始几幅,女子半推半就仍有羞意;到了中间,眼波荡漾,罗裳半解;最后几幅中,她玉体横陈春意正浓,如怒放的桃花,眉梢眼角尽是风流。 这画轴中的女子还有闺名,题在上角。曰:卿卿月芳,秋月之容,体自生芳。 李初阳每多看一分,画中那月芳的样貌便更加生动一分,色彩更明丽一分,明眸善睐,呼之欲出。 但画毕竟是画。李初阳最终还是将它收好放回书架。可他万万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蚀骨的梦境。 梦中,他穿着一身长衫,握着月芳的手教她画画。一只只毛绒绒的嫩黄小鸡跃然纸上,她拍手大笑,涂了他一脸墨汁;她怀抱琵琶,身着胡装,为他做飞天舞,洒了一室的鲜花。他执一管黛墨为她画娥眉;她洗一双素手为他做羹汤。之后双双入衾帐,*苦短,只恨日长。 这个梦极为逼真,要不是闹钟的声音,李初阳竟差一点醒不过来。但除了床单上湿透的一大块证明之前不过是做了一场春梦之外,那只卷轴却不知怎么,就静静躺在李初阳的枕边。 李初阳起初惊恐了一阵子,但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迷迷糊糊就把这东西拿过来了呢?没准昨晚看这玩意看累了就这么随手一丢倒在床上睡着了…… 梦中那名叫月芳的女子,软玉温香温柔缱绻。李初阳尽管看尽□无数,一想起她来,竟红了整张大脸。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初阳渐渐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只卷轴。就像得了相思病一般,每天没看上几眼,他便觉得少了什么。那画轴的颜色日渐崭新,摸上去的手感也愈加丰盈细腻,仿佛还带着人的体温。 从那时候开始,李初阳在白天变得心绪不宁,昏昏沉沉,晚上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做梦的时间越来越长,梦中的景象也越来越逼真:夏日采荷,冬日赏梅;人淡如菊,海棠春睡。李初阳终于沉湎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鬼使神差地就向学校请了假,到这旧屋里和她每晚相见。 当月芳婀娜多姿地站在面前的时候,他心中居然觉得,如果这真的是梦境,那就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她说,李郎,我终于找到你了。 李初阳问她是人是鬼,她却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来历。 三百多年之前,有一达官显贵,家中珍藏一张人皮卷轴。据说,这卷轴是用处子的整张人皮做成,若画美人,当可成真。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使用,便受牵连,举家发配。家仆认不得这宝物,便贱卖了出去,落在一纨绔公子手中。这公子见其质白如雪,温润如玉,好似美人肌肤,便雇了一李氏画师,在上面作画春宫一百零八式。 那李氏画师,虽有才华,却因出身贫贱,屡受排挤,不得不为人作春宫画以谋生计。那天,他收了定金,才刚下笔,便觉得手中的笔好似活了一般,清丽少女跃然纸上,巧笑倩兮。他连着画了三天,夜夜梦中都有这女子前来,不是嫌弃衣服款式不新,就是抱怨首饰样子不好,且奇的是,她不满意之处,第二天起来便从纸上消失不见。 李氏心知遇到了成精的妖怪,却不害怕。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夜夜有人说话正好打消寂寞。而这任性的画魅,擅自将画中的男子变为他的样貌,他说了多次,仍是不改。 他为她取名,为她画眉,为她买胭脂钗环,为她采夏荷冬梅。只是期限一满,他便要把这卷轴交还他人,他辗转反侧,昼夜难眠。 终于,他逃了。 他带着卷轴逃跑,那纨绔子弟恼羞成怒,派人追杀。他最终命丧刀剑之下,鲜血染透了怀里的卷轴。 从那之后,她在不同的人手中辗转,去过不知多少地方,却始终没有忘记和那个呆呆的,有些木讷的李氏画师的约定。他们要一起去杭州,去看断桥残雪,去看十里苏堤。 李初阳听了之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她不懂。对痴心的妖怪来说,三百多年不过弹指而过。她不懂得人世变迁,沧海桑田,她不懂得李氏画师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和她的约定早就随着记忆灰飞烟灭。 顾城越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人一犬在等他。 看到牵着那只楚枫明的濮阳涵,顾城越并没觉得有多大惊奇。但另一个人,只是身着便装看似随意地和濮阳涵说话,那种震慑感却令人无法不在意。他的目光向顾城越略微一瞥,便让顾城越有种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皮肉骨相皆被看穿的战栗。 濮阳涵见顾城越站在那里不动,心说一句果然是死人脸,倒是楚枫明对他摇了摇尾巴。 “这是汪澄汪先生,这位是顾城越。”濮阳涵出于礼节,为二人引见。那汪澄的相貌极为平凡,大概只有三十出头,天生一副带笑脸。那双藏在镜片之后的眼睛,笑起来微眯,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久仰顾先生的大名。”汪澄伸过手来便要和顾城越握手,见他戴着手套也不以为意,“鲛人一事,全赖顾先生之功,才使数万人幸免于难。” 那只手温暖,干净,完全是一个读书人的手。但顾城越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灵力。 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处理过的案件必须永久封存,除非必要,否则不得对他人提起,哪怕至亲也不行。顾城越相信濮阳涵不会不懂这个规矩,那么鲛人的事…… 濮阳涵看向汪澄的时候,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敬畏,在他面前鞠了一躬,行的是晚辈礼,对顾城越说道:“顾先生,这位就是现五百年的天算师,澄先生。” 自古有云:人算不如天算。但这话多被人们误解,以为是指天命不可违抗,其实这句话中的“天算”指的是这样一群人: 他们天命孤苦,一语成谶,凡人唯恐避之不及;一双肉眼不看风水,不看鬼神,却将天上星辰看尽,小至生老病死,大至江山国祚,无不洞明。天算者是人非妖,故寿命有限。传说中他们和九天之上仙帝和九地之下冥主签就契约,每位天算者在世五百年。一旦*寿数将尽,便寻找大限将至之人,令鬼差勾走后者的魂魄,夺取身体活下来。等到五百年期限届满,天算师双眼将一归天庭,二归地府,其魂魄则重入轮回。 泄露天机本就是折命之事,故天算者不论夺得哪一个身体,也活不过三四十年便要更换。一想到汪澄的身体也必然是从某个无辜之人那里夺来,顾城越心里便涌上一阵反感。 顾城越对天算者的厌恶并不仅仅在于他们此种行为,更因为他们的存在,让人迷信天命,沉溺于神旨。所谓天命,与其皓首穷经地去揣度它的含义,反不如做个无知之人,无畏于前路。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和某寒的状态依旧不佳。。 第二个故事要怎么改焦头烂额。。而且某寒正在研究生苦逼的写毕业论文的阶段。。论文和文章一起。。 心理压力各种大。。不舒服啊不舒服。。 叹气…… 第二个故事一定会修改……怎么修改到时候看吧。。但愿大家不要认为是伪更。。 这坑冷的我想死。。 脑子里又有很多梗想写。。叹气……只能哀叹自己真是个悲剧啊悲剧。。 其实这一章关于天算的态度是我很赞成的,我一直很讨厌预知命运这种东西,因为预知了之后总就会觉得畏手畏脚,反而不如勇往直前来的可爱。 以上啰啰嗦嗦完毕。 鞠躬感谢挪~ 1四十三 禁术 顾城越直视汪澄的眼睛说道:“汪先生算可通神,能否点拨小辈,衡钧的魂魄现在何处?” 濮阳涵瞪大了眼睛。要在古代,如有天算师承担国师或钦天监之责,就算不至于四海升平八方来朝,至少也可保社稷无倾覆之忧,皇帝求还不一定求得来。自家老爹在他面前也是多有敬意,顾城越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 汪澄却丝毫没有被冒犯到了的样子,反倒笑着说,“顾先生以为我真是神仙吗?天上星辰亘古不变,能解真意的人也早就不能称之为人了。衡钧之死,在下已经推算过,卦象却奇怪得紧。除了知晓他的魂魄暂且无恙之外,其余皆不明朗。不过……” 濮阳涵急忙问道:“不过何事?” 汪澄的目光落在顾城越身上,“不过衡钧有一大劫降至,在此之前如果魂魄不能归位,只怕凶多吉少。” 濮阳涵还想追问,汪先生却将手一挥,通往内室的大门随即敞开。 顾城越见过无数死相凄惨的尸体,却没有哪一具给人如此毛骨悚然的感觉。 床上的人四肢摊开成“大”字形,双目睁开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死不瞑目之人的表情多半扭曲痛苦,而他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点讥诮的笑意。 顾城越脱下手套,在他的灵台,眉心和胸口分别点过,果然一点魂魄的气息都没剩下。如果魂魄是被鬼差勾走,会留下特有的印记——相当于“验收”的官方印章。 要追踪魂魄,有不止一种方法,准确度最高的当然是直接找到鬼差,只要知道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时间,便可以借助他们手中的司南找到魂魄所在的位置。如果是他自己单独行动,从阳间生辟一条鬼路去冥府并非难事,但一来鬼差未必肯卖这个情面,二来还要带着一个清修道士和一个半点法力都没有的天算者,三来这办法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只怕晚了一步,便会酿成大祸。 那么,只好用最快的办法了。 濮阳涵和汪澄看见顾城越突然跪在了尸体前面,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入殓师顾城越,今日情非得已,得罪了。” 濮阳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将尸体的衣服剥光,从头到脚□,接着便伸出手,“拿两个白瓷碗来。” 这里是衡钧的住所,两个白瓷碗自然不可能没有。但现在这里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已被清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濮阳少爷好容易才从厨房的碗柜里找到两只纯白的骨瓷碗来。 他回到现场的时候,发现顾城越已将袖子卷起,臂弯处扎紧了布条,手持一把雕花镂空匕首正在打火机上烤。 濮阳涵还没来得及问,顾城越已将匕首刺进了手臂上的血管,鲜红的血线汇成小股流入白瓷碗中,顷刻间盛满了两只碗。顾城越将匕首叼在口中,将伤口用布条草草一裹,点了穴位就要起身。也许是一下用力过猛,他的身体竟不自觉地摇晃了两下才站住。 濮阳涵心中一急,从怀中掏出濮阳家秘制的伤药就想上前为他裹伤,却被顾城越一个冷冷的眼神制止: “别碰我的血。”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过身去,濮阳涵楞在了当场。只见他端着两只碗上前,用手指沾了自己的鲜血,在尸体上描画起来。 顾城越所画的东西,既像是图案,又像是符咒。濮阳家最擅符咒阵法,但濮阳涵居然认不出这是何种文字。而边上的汪澄轻轻挑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苗疆巫术……想不到现在,竟然还有圣女的门人在那件事之后幸存……” 不知是否出现了错觉,濮阳涵似乎在汪澄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阴鸷。 不过一炷香时间,死者全身便都画满了鲜血淋漓的符咒,远远看去居然有种诡异的美感,如同野生植物一般,神秘而强悍的泼辣。 符咒既成。顾城越咬破右手无名指尖,将鲜血滴在死者未瞑双目之上。 一滴,两滴。 死者的双目开始变成如血般的殷红色,其中渐渐有形象浮现。刚开始只是扭曲破碎的影子丝毫看不出什么,后来逐渐清晰,在死者双瞳中竟然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濮阳涵心中大喜,心说这个人影十有□就是凶手。只见那人影轮廓愈发分明起来,看体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那人的脸,已经靠得越来越近。 那张脸,逐渐看得出轮廓五官,眉眼,鼻梁,就连额角上的一道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濮阳涵倒吸一口凉气,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人,就是已经死亡的衡钧! 方涧流在客房里,心中五味杂陈。 月芳手艺甚好,一顿晚饭吃得他肚皮滚圆。席间她也不避讳说起自己的身份。她原本无法长时间离开画轴,就算现形,最多也只能是晚上。先前一个主人一身凶厉,每晚房中都有铮鸣咆哮之声,吓得她压根不敢出来。后来不知为何,那人的魂魄竟然自行出了窍,钻进卷轴里来。 自从吸了这个人的魂魄之后,她便觉得修行大涨,不但可以长时间脱离画轴,且白天晚上都能现形,还能自由活动。她喜不自胜,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那个她要找的人,没想到这回真让她找到了。 方涧流这才明白,画魅是靠着吸取人类魂魄为自身补养。虽然这些魂魄并不会被吞噬,但被长期困在画中,就像有意识的人一样,最终会崩溃。 李初阳最后的下场会不会也是这样……?如果她发现凡人最终还是会死,还是要投胎转世,她会不会干脆把李初阳的魂魄吸走? 方涧流忽然想起了顾城越,那个沉默的,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整天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可是这样一个人,竟让人觉得他很温柔。他握住死者的手的时候,目中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就如佛像的神情。小时候就听祖母说过,只有心怀大爱,才能度化众生。 他在为那些死者送行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方涧流盯着天花板的吊灯,不由自主地玩着挂在胸前的那块安神香。 “砰——” 房顶的灯发出爆裂声之后就熄灭了。方涧流从床上爬起,才发现周围的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在这时候居然停电了。 几道闪电的亮光刺痛了方涧流的眼睛,随即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似有狂风骤雨将至。 天边一道雪亮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紧接着三个炸雷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似的。方涧流抓起枕头就把脑袋往里塞——夏天的雷雨虽然厉害,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能把人震聋的雷啊! “啊——” 这惨叫实实在在地响在方涧流耳边——正是月芳的声音。紧接着还有东西被摔落地上的乒乒乓乓声响。 方涧流心中升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立刻摸索着就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衡钧的双目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鲜血从眼角溢出来汇成一条血线。濮阳涵看着那双目中浮现的脸,如堕五尺冰窟。 “好凶残的法术。”顾城越静静地说道,“将魂魄从身体里生生抽出,其痛苦不下于活剥人皮。这位死者竟然能看着自己魂魄离体,身受裂体之痛而面不改色,当真称得上人中豪杰。” 顾城越的面色甚至比濮阳涵还要苍白。以入殓师至阴之血,布下降魂之阵;再以心头血滴目,迫使死者开眼,将他临死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呈现出来。这些都是苗疆巫蛊中的禁术,不仅有损阴德,对施术者本身的损耗亦是极大,万一冤魂反噬,轻则丢掉手脚,重则被吃掉魂魄,其痛苦不亚于被活活啃死。 这禁术顾城越也是第一次用,没想到果真奏效。 身体里的力气正在大量流失。血字正在渐渐渗透进他的身体,等到完全消失的时候,它就会开始吃入殓师的魂魄。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顾城越的目中却闪过一丝冷厉,将法力又加强了几分。 就在这时,尸体忽然发出了尖锐的鸣叫! 那声音就好像穿透鼓膜在神经上拉锯,濮阳涵和汪澄都受不了这鬼哭之声,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滚,面露痛苦之色。 事态有变! 顾城越心念一转,当机立断,转头对濮阳涵吼道:“定魂钉!” 定魂钉,传说中是天鸡司晨之时所栖的桑树枝条所成,不管怨气多大的冤魂恶鬼,只要被定魂钉钉住,任凭移山倒海天打雷劈都无法损伤分毫。但这宝物十分霸道,金乌初升之时光照四野,阳炎炙热,除非修为高深的仙人之体,凡人的血肉之躯触之即化。 濮阳涵从怀中摸出一个玄色锦囊丢给顾城越。顾城越往手心一倒,是一根不过三寸来长,通体漆黑的木头钉子。顾城越在指尖点起三昧真火,一靠近那木钉,表面黑漆便渐渐融化脱落,霎那间金光四射,令人无法直视。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如同猛兽的咆哮。金光倏地消失,鬼哭之声也杳然无踪,室内重归于平静。 濮阳涵正想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眼看见尸身上的血字已完全消失,而站在那里的顾城越,双手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顾城越!”濮阳涵看见他那已经不成形状的双手,气得想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定魂钉呢?” “在他的天灵盖里。”顾城越伸出血淋淋的双手,“借伤药一用。” 那双手好像被大火烧过一般,青筋血管暴露,隐隐有灼黑的痕迹。要是伤得再深几分,这双手就要废了。 濮阳涵心里憋着一口气,将整瓶药就往他的手上倒。濮阳涵带着的伤药都是由他那位身为山鬼的娘亲,陆琴心亲手所制。用的都是灵花仙草,功效自然非凡药可比,但药性也烈得惨绝人寰。濮阳涵之前敷过一次,痛了他三天三夜满地打滚,差点拔光了楚枫明的毛。与这副作用相比,受伤的那点小痛根本微不足道。这折磨直到他伤好才消停。 顾城越却沉默地很,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手。只有微微跳了一下的眉头显示他还是有痛觉的。 濮阳涵心里一乐,正想揶揄他几句,却被人打断。 桌面上水痕未消,看去似乎像是个八卦的图形,八个方位都标注着复杂的符号,边上还摆着几个算筹。 现代人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古人在没有计算机和函数的辅助下,靠几个算筹就能推演星辰的轨迹。最早的算学并非来自于《勾股》、《九章》,它们只不过是这些天算者在窥知天命之后,留给凡人的一点细枝末节。 “二位,在下刚才已经推算出衡钧所在的位置。”汪澄的笑容里有几分疲惫,双目却熠熠生光,“此去东南,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 1五十四 天算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电光不时闪过。 在惨白的电光中,方涧流看到她捂着自己的脸倒在地上翻滚,痛不欲生。 “好疼——好疼——李郎……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凄凄的哭腔,方涧流不由软下心来,想过去扶她。不料这时,她正抬起脸来,登时将方涧流骇得连连后退。 那张明媚如花的脸庞,有一半竟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青筋暴露,斑斓可怖,和剩下完好的那一半组合在一起,令人看了心胆俱裂。 那只卷轴掉在一边,正被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奇怪的是,地毯竟然丝毫没有烧起来。 火舌欢快地舔着,不一会儿卷轴的边缘就开始变黑卷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绑着的带子被烧断了,卷轴散开来,里面画色鲜艳的女子面容,在火光中竟显出几分凄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涧流似乎能看到卷轴中无数个人影在痛苦挣扎,发出悲惨的嚎叫之声。 李初阳走过去,将在地上翻滚的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不用害怕,只是打雷而已。” “我疼……李郎,我是不是变得很丑?”她蜷缩在李初阳怀里,细细地啜泣。 “不会,一点都不丑。”李初阳摸摸她的头发,像哄小孩一样,“只是受了点伤,治好了就和以前一样漂亮。” 这个人……真的是李初阳吗! 方涧流从小到大只见到他插科打诨牛皮满天的2b状态,居然还有内建文艺青年模式?要是从前,方涧流一定狂吐槽无比,但看着他们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知为何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也许,三百年前的魂魄,依旧也还等着她。等那个他晨昏相对,人比花娇的女子,等那个前生未能如愿的约定。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方涧流听到门板倒地,接着便是一阵人声和犬吠。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 传说中的九雷轰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所谓天打九雷轰,还不是一般妖怪能够享受的待遇。数百年之前妖狐之主曾受过一次,硬生生劈掉了一身道行;亦有凡人入魔,直接被打到形魂俱灭。就算仙人在诛仙台上都扛不住五道天雷,更何况是九雷俱下。 整个市区的电路系统完全瘫痪,但对顾城越他们来说倒是好事。没有灯光,在夜色掩护之下,濮阳涵施展缩地之术,到达目的地不过用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一打开门,楚枫明便伏低了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濮阳涵和顾城越略略交换眼神,双方心照不宣: 这里面,有生魂。 濮阳涵引着众人走在前面,凭着灵力的感知,指引他们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有人! 顾城越听到脑后风响,反手一挡,接下那人一击,顺势横击对方腹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哇哇乱叫声: “啊啊……好痛!哎!你不是那个死……啊不,顾城越吗!”用作武器的扫帚已被顾城越丢在一边,方涧流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滚圆。 这下真是出乎顾城越的意料,他怎么又在妖怪出没的地方出现?顾城越禁不住心头火起,不顾自己的手伤,像拎小鸡一般拎起方涧流,“出去。” “这是小初阳家,我为什么要出去!”方涧流打量着这三人一犬。一个衣着普通的大叔,一个死人脸顾城越,还有一个一看就是高富帅,都不用正眼看人,手里还牵着一只乌黑油亮的大犬。 “不请自来的是你们吧。”方涧流一边虚张声势地抗议,心里却暗暗担心李初阳和月芳妹子不知是否藏好。 濮阳涵心里烦躁得很。突然冒出个不明不白的小鬼来不说,他直呼顾城越的名字,顾城越竟然没有用眼刀子剜他,让濮阳涵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火来。 “现在没时间和你废话。这里有个吸人魂魄的妖怪,不想死的话就快点让开。”濮阳涵继续扩张灵识,却发现刚才还很明显的妖气和生魂的气息,竟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汪澄见状便微笑着上前劝说方涧流: “擅自闯入是我们的不对,但情况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告诉我们,这里是否还有别人……或者奇怪的东西?” 方涧流看着顾城越,心里抱有一点点希冀,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但顾城越只是沉默着。方涧流看到他的两只手都裹着布条,血迹斑斑,想必不知道在哪里又经历了一场血战。 刚才自己打他那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打在受伤的地方。 顾城越向他投来一个淡淡的眼神,“告诉我。” 方涧流低下头,心里悄悄浮上一丝失落。月芳妹子确实是妖怪,可她对小初阳并没有加害之心。原本方涧流想在明天就找到顾城越,看看是否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救出小初阳来,但现在…… “他们逃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方涧流转过身去,不想看到顾城越的脸。 这时,楚枫明突然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起来,叫了一声。 只见它四处嗅嗅,不一会儿就往门外走去,对着众人又叫了一声,似乎在示意他们跟上。濮阳涵心中一喜,“二犬,你找到他们了?” 那犬对濮阳涵摇了摇尾巴,便在走道上小跑了起来。 走道的尽头是卫生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涵少爷,那水。”汪澄在濮阳涵身后悄声说道。濮阳涵这才注意到,浴缸里泛着幽幽水光。 “雕虫小技。”濮阳涵轻哼一声,指尖弹出一朵青色的三昧真火。那火落在水面上竟然不灭,反而熊熊燃烧起来,水面上立即浮现出一串串咕嘟嘟的气泡。 “住手!” 二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只不过一个在门外,一个在浴缸里。门外的,是方涧流;而浴缸里面,站起来一个*的人,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他手上拿着的人皮卷轴,就是吸魂的画魅本体。”汪澄一看到李初阳,目光中露出一丝欣喜,“涵少爷,把画魅除掉,衡钧的魂魄就自然回归本位了。” 濮阳涵手指轻弹,七朵青色火焰绕着他周身荧荧燃烧。 三昧真火以金色为至高境界。青色火焰虽然还没达到登峰造极,但画魅已遭雷劫,元气大伤,濮阳涵的真火已足够至她于死地。 在幽幽的火光中,濮阳涵看到李初阳怀中紧抱着的画轴已经被天火烧得残破不堪,想必那妖怪也命数将尽了吧,只消最后一击便可将她化为飞灰。 但,这个凡人死死抱着画轴,这可怎么办。 三昧真火对人类并无损伤,但如果强行焚烧,一来血肉之躯仍会觉得痛苦无比,二来真火烧的是魂魄,万一一个不慎,把这凡人的魂魄也烧成了灰,与杀人又有何异? 濮阳涵忍不住看了一眼方涧流。这个人应该是那鬼迷心窍的小子的朋友,两个人都长了一张傻气十足的脸,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想对他指手画脚。 濮阳一门,世世代代都为人类福泽而奔走,除妖驱邪,不计代价。但无知凡人不仅不念情感恩,反而多有闲言碎语,造谣中伤。每每看到爹因为这样的事情疲惫不堪,濮阳涵就对那些人有说不出的厌恶。 ——明明是我们保护了大家,为什么还要被讨厌? 小时候的濮阳涵不止一次地问濮阳澈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濮阳门人的天职。 这时候濮阳澈就会将小小的濮阳涵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涵少爷,时辰快到了。”汪澄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濮阳涵咬了咬牙,双手结印,七朵青焰便将李初阳包裹在当中。 青色的火焰一跃三尺,照亮了整个空间。李初阳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方涧流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这些人,对李初阳下手的时候,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方涧流再一次看向顾城越,希望他说一句话,哪怕一个不忍的表情。那是小初阳啊,小初阳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怎么可以问都不问,为了杀掉一个妖怪,就连一个人类的性命都不要了? 方涧流第一次觉得就在身边的顾城越离自己太过遥远,遥远得无论怎么伸手,都不可及。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方涧流却觉得比好几个小时都漫长。 李初阳似乎渐渐失去了意识,却还是抱着那画轴不肯放松,这等毅力,令濮阳涵也有些吃惊。 “汪先生,就快成了。” 那卷轴已经开始变为焦黑,一片一片掉落。窗外依旧雷声大作,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有劳涵少爷。” 汪涵的眼中浮现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对濮阳涵躬身一揖,却在暗处,将右手伸进了袖子里。 手腕处传来钻心的刺痛!汪涵始料未及,只听到腕骨“喀嚓”一声,手中之物应声落地,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汪澄知道自己的右手定是已经断了,顾不得痛楚,弯腰便想去拾那掉落的东西,却被方涧流一个抢先拿到手里。 顾城越的手上布条脱落,双手完好如初,哪有一点受伤的样子?他的指尖上燃起紫色火焰向李初阳那里飘去,所过之处,七朵青焰都被一一熄灭。 “顾城越!你想干什么!”濮阳涵眼看差一点就大功告成,气得脸色通红。 顾城越却不回答他的话。看了一眼方涧流手中那青铜的圆形物件,语调微沉,“你身为天算师,竟然居心叵测,妄图篡改天命,就不怕天罚吗?” 濮阳涵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篡改天命,罪不容赦。 世间万物皆有命数,千丝万缕相互关联。倘若错了一步,接下来步步皆错。一个人的命数可能牵扯到数十上百人,而衡钧的命数……也许关系到成千上岸,甚至江山社稷。 “如果不是我先前在衡钧目中看到一点青光,还不会想到,你居然能得到乾坤镜这样的宝物。”顾城越从方涧流手中拿过那只看上去已经斑驳不堪的青铜镜,稍稍打开盒盖,便有一阵森寒之气从中泻出。 八荒四合,有宝器名为乾坤镜,可镇万鬼。 “你此行目的并不在那只画魅。不惜动用乾坤镜,是为了收衡钧的魂魄。根据我的推测,衡钧之所以在房间里暴毙,也是被你用乾坤镜强行将他的魂魄吸出身体,但这面镜子只能镇鬼,衡钧背负天命,乾坤镜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你费尽心机找到这只成精的画魅,在他灵魂出窍的时候,让画魅吸走他的魂魄。你以除妖救人的名义让我们来,是想借我们之手除掉画魅,便能同时重创衡钧的元魂,就可以把他永远禁锢在乾坤镜之中。” “但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点。以画魅的修为和业障,根本不可能招致九雷轰顶。应这天劫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取走的魂魄,是九五之尊。” 一个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呵呵……”汪澄的嘴角一挑,“顾城越果然名不虚传。之前的法术,我们都被你骗过了。” “不,我受伤是真。只不过我的体质特殊,在来之前就已经恢复。之所以佯装受伤,是让你放松戒备。” 汪澄看着顾城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就算你看穿了我的计划,现在时辰已过,魂魄未归,雷劫之下我们一个都不能幸免!哈哈,你们就在此地做这画魅的陪葬吧!” “谁说他归不了位。” 这声音嘶哑如同被火烧过一般,众人循着声音找去,那说话的人——不,已经不能说她还有人的形态,她只剩下上半截身体,面目也烧得令人不忍直视,但她依旧用枯槁双手拥抱着还未醒来的李初阳。 昔日美貌无比声如银铃的画魅,已经变成奇丑不堪的怪物,唯一能辨认出她来的,只有那双看着李初阳的时候,情深不悔的双眼。 窗外的雷声一阵更胜一阵,仿佛在催人魂。 “昔日一别,光阴荏苒,月芳已等了君三百多年。”她嘶哑地笑了起来,两行泪水从眼中滑落,“可惜从今往后,月芳已不能履约。君可还记得,十里苏堤柳莺啼,断桥残雪天初霁。” 李初阳尚未醒来,方涧流却将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李初阳曾说过,他七岁的时候,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大病不犯小病不断。祖母说要带他上灵隐寺祈福,他便去了。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为何遇到一个道士,不管怎么说硬要让他抽一根签。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玩,便随手抽了,签文上正是这句话。 十里苏堤柳莺啼,断桥残雪天初霁。 那时候他才七岁,并不很懂这句话的意思。却好似早就见过一般始终牢记在心。从那之后他的身体便渐渐好转。祖母乐得给灵隐寺捐了不少香火钱,连说灵验无比。 痴心的妖怪,你还在等着三百年前的那个约定吗? 她伸出枯槁的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脸。但那只手在触到他的瞬间,便化为片片飞灰,如烧毁的纸屑,纷纷落地。 她的泪水落在李初阳的脸上,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那个口型: “李郎,珍重。” 1六十五 前缘 地上只留下一小撮黑色的粉末。李初阳将它聚拢在手心,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雷声却并未停止,这劫数仿佛无穷无尽。 “在下见过各位。” 伴随着如玉一样清润的声音,从暗处走出一人,身穿素色锦缎长衫,笑如杏花春雨,右手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剔透圆润,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狗儿,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这温雅的书生,双脚竟然不沾地面。 那人施了一礼,姿态毫无做作,“鄙人区区一名判官,因冥府一时失察,以至天数有异。特命在下前来,以正天命。” 鬼判。是冥府中最难对付的一类人。他们朱笔一挥,祸福生死皆随之更改。鬼判之职,从来只有公正廉洁者方可担任。如果说鬼差还有转圜游说的余地,遇上鬼判,只能认命赴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血红的电光在眼前爆炸,所有人都只觉得耳中轰鸣,双眼发黑,片刻之后,才听到汪澄的惨叫声。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脸跪在地上□,在他面前赫然摆着两只新鲜的眼珠。其中一只渐渐腾空,倏地消失不见了。 那书生鬼判卷起雪白的袖子,将另一颗眼珠拾起,“天算者的眼睛,在下代表冥府笑纳了。汪澄,你图谋篡改社稷天命,还有何话说?” 汪澄抬起的脸上,两个血洞森然可怖。他却不回答鬼判的问题,只笑着问,“处以何刑?” 那书生两条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一手不轻不重地抚摸着狗儿,略略沉吟道,“从此之后,汪澄之名便在地府勾销,再无来生,三界不容。直至天诛地灭,万缘方尽之时。” 对天算者而言,失去双目意味着再也不能观测星辰走向,甚至比死更痛苦。对人类的灵魂而言,最重的惩罚,不是千刀万剐,不是苦海无边,而是永不结束的放逐。 “哈哈哈……如此甚好,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天算者。”汪澄的笑容竟带着无比释然,他那看不见的双眼朝向众人,伸手指向顾城越和方涧流的方向,“一个身负百万杀孽,一个命数不过弱冠,冤冤相报无止境,我倒是真想看到你们穷途末路的那天!” 汪澄大笑数声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胸口数刀,终于倒地而亡。 那书生鬼判低低地叹了口气,“都是痴儿。” 话音刚落,只听李初阳惊呼一声,众人看去。那卷轴的灰烬中,竟有点点金光泛出,越来越亮。只见金光居然一点一点凝聚起来,渐成蛇身鹿角,鹰爪鱼鳞之相,黑中带金,穷极华美。只听它呼啸一声,天雷顿收,层云皆散,当空盘旋三匝之后摇头摆尾腾空而去。 龙影经过之处,雷声消弭,阴云散去,顷刻戾气四散,月朗星疏。 明月之下,一尾翔龙当空遨游,极尽潇洒悠然。那鬼判遥望着龙影消失在天际,微微一笑,“黑龙降世,大兴刑狱,荡涤贪腐,白日青天。万民有福了。” 随即,他转过身来向在场众人做了一揖,“几位都是对社稷有功之人,区区必将此功德上表冥主,为各位添福增寿。” “在此谢过。福寿非我所愿,希望判官网开一面,让这画魅得以投胎为人。”顾城越的声音明明清冷无比,这话却让方涧流不禁心头一热。 “也算上我的。” 濮阳涵发话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画魅之前不管做了多少恶事,舍身救人总算是功德一件,何况若非她自散魂魄,这真龙今日也度不过劫数。她之前的业障,濮阳家自会举办法事,为其超度。” 楚枫明也当即叫了一声,看样子是表示也算上他。 “还有我还有我。”方涧流急忙拉着李初阳响应。 这下,书生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抚摸着那只雪白的狗儿,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三寸丁。你说,我真要去求那个混账吗?” “吾就在此,何须汝求。” 从虚空中撕开一条裂缝,从里走出一行三人。打头的那人一身旧时军装装扮,容貌英伟却不苟言笑。身后二人一黑一白,那身穿白色唐装的青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可掬;而他身边的人脸被黑色连帽衫遮住大半,除了身后一把古刀之外再无其他特征。 那书生一见到领头的人,就变了脸色,下手劲掐了怀里的狗儿几把,疼得那狗汪汪直叫。 “三寸丁,咬他。”那书生说的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可那只狗对着军装男子汪汪叫了几声,对方一个眼神瞥过来,嗷呜一声便缩回主人身后。 濮阳涵见状摸了摸楚枫明的头,“二犬,我错怪你了。原来还真有狗比你更加无能。” 军装男子咳了一声,将手中文件抖开,“冥主御批,准画魅择取人身,重入轮回,”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李初阳,道,“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 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觉得似乎另有所指? 方涧流一眼就觉得这军装男子和顾城越的感觉甚为相似,嗖嗖地散发冷气。那书生鬼判一听到再续前缘四字,虽是极力维持表情,耳朵根却变得通红。 敢情这冥府的公务员待遇还挺不错……除了配备制服和iphone,还能谈谈办公室恋爱……? 嗯,哪天自己死了以后也要去考一个来才行。 “咳咳,现在天都快亮了,我们是不是赶紧先把正事办了?”唐装青年一口吴侬软语甚是好听,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台白色的apple笔记本,开机之后就在键盘上飞速敲打起来。 笔记本发出了“请输入登陆密码”的提示音。唐装青年看看那书生,又看看那军装男子,见他们谁都不吭声,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密码是多少?” “你生日。”军装男子还是冷着一张脸,好像面部神经坏死了一样。 谁料那书生冷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生日几何,你如何知道。” “我说的自然是你入我祖坟的那日。” 气氛陡然微妙了起来。 唐装青年习以为常地埋头敲打键盘,黑色连帽衫一直持续着仰头看天花板的姿势,只有在场其他人强忍着大笑的冲动忍得浑身抽搐不已。 “登陆成功。正在下载数据。”笔记本悦耳的提示音不失时机地响起,那唐装青年猛击鼠标,兴奋地大喊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找到一个。不过……动作要快,这个女孩今日申时就要满七岁了。” 七岁之后,魂体就和肉身融为一体无法分开,灵窍也彻底闭合。月芳因是画魅,并没有人类的三魂七魄,正好和先天魂魄不全的灵魂融为一体。因有冥主亲笔御批的特赦,这画魅就与先天不全的魂魄成为一体之后,当算做一个独立的人类。 唐装青年说了地点之后,众人都要泄气了。现在到申时最多不过五六个小时,除非能飞,否则哪里赶得及。 “能来得及。”濮阳涵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表,“现在去机场,搭我家的私人专机,差不多正好能赶上。” 方涧流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头等舱,心里暗暗吐槽一句高富帅又怎么了,高富帅就了不起啊! 那书生和军装男子各坐一隅,都沉着脸不说话。小初阳抱着那个收了月芳妹子的乾坤镜谁都不肯搭理,倒是坐在后面的一黑一白,唐装青年一刻也不停地唧唧喳喳,方涧流想要小睡个觉都不行。 “哎小哥,你没坐过飞机吧?我虽然坐过很多次但是头等舱还是第一次来。” “小哥,你觉得头晕吗?要不要吃口香糖?” “小哥你说他们两个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啊……多少年了都……” 那黑色连帽衫的男子只是不时轻轻地“嗯”一声算作回应。方涧流看着坐在自己手边正望着窗外的顾城越,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也这样缠着他说话,他是不是也会发出无奈却温柔的回应声。 而他不知道,顾城越此时正在想着他的事。 二十年阳寿。不,方涧流并不像是短命无福之人,他的灵魂非常干净,前生绝非大奸大恶,究竟是什么原因要在他身上降此天罚。 顾城越的脑子里转过无数种方法。最稳妥又不伤害到方涧流的,当然是自己直接去冥府问那位冥主大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顾城越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这么干了,事情反而会更糟。 他心中耿耿于怀的,还有汪澄。在他的尸体的心窝处,刻着一个“铄”字。他对自己的胸口□数刀,并不单是为了自尽,而是要把这个字刻在胸口,刻在自己的魂魄上。 要如何深重的执念,化为心魔,魂飞魄散也无法摆脱。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衡钧的兄长,就叫衡铄。 还有那汪澄临死之前说的话。身负百万杀孽……若真如此,倒也没有什么。但命数不过弱冠……又是何意? 就在这时,顾城越忽觉得自己肩头一重。原来方涧流终究还是熬不住今晚的折腾,迷迷糊糊倒在自己肩上瞌睡过去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顾……顾城越……死人脸……” 正想将他流着口水的脸往边上挪一挪,顾城越却看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安神香。 这香已经变成烂木头状,早就没有了效力。但他却用红绳绑好,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服里。 顾城越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像是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第一次觉得,身边有一个人的存在是出乎意料的温暖。 那先天魂魄不全的女孩,住的地方倒不难找。没想到她家里住的是独栋别墅,虽然比不上濮阳家的气派,却也算个家底相当丰厚的人家。 她在卧室里睡着,如果不是知道她因魂魄不全而先天痴呆,看她的睡颜倒是粉妆玉琢。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看着申时已到,那唐装青年从袖中取出一对小巧铜铃对着那乾坤镜轻轻摇了摇,便有一个虚影从镜中飘出。那影子面目模糊不成人形,见到李初阳却萦绕在他身侧不去。 唐装的青年左劝右劝,她却怎么也不肯乖乖进入那女孩的身体,急得他出了一头大汗。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明晃晃的刀尖指着那只虚影,却是那黑色连帽衫的小哥抽出背后的古刀,冷声道,“快点。” 有这么逼迫人就范的……鬼差么…… 那虚影像是吓怕了,委屈屈地绕着李初阳转了一圈,正准备附在那女孩的身上,却被那书生鬼判轻轻拦住,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碗清水。 “既已为人,前尘往事,就都一笔勾销了吧。没有什么为你送行的,一碗清水聊表谢意。” 清水渐渐地少了下去。众人看到那虚影竟然慢慢又出现了月芳的形状,只是双目迷茫,看向李初阳的时候,也竟像不认识。 一碗忘川水,了却生前事。那个痴情的画魅已不复存在,从今天起,世上只有一个名为月芳的女子。 “小初阳,走吧。”方涧流拉了拉李初阳。看着她的魂进入那女孩的身体渐渐融合,李初阳心里不由得想,如果叫一声她的名字,她会不会醒来? “如果有缘,还会相见。”顾城越这句话让方涧流目瞪口呆:死人脸居然……也会安慰别人……?画魅一消失,几位鬼差和判官也都随之离去。顾城越抛下这一句话就往外走,留给方涧流和李初阳一个黑黜黜的背影。 不过……对他来说,大概这就是关心人的……极限了吧? 方涧流拉起蔫了的李初阳跟上顾城越和濮阳涵向外走去,门外晴空万里,又是一个艳阳天。 1七十六 引子 紫金流帐,千年沉檀。九龙暗纹的千莲棋盘上,一枚晶莹白玉子稳稳落定,铿锵有声。 那执白子之人打开手中的素面折扇,一双狐狸般微微上挑的眼睛笑得眯起,“不出七步,君必败无疑。但如果君能看出我下一步落子,说不定还能挨过小半盏茶工夫。” 对面执黑子的男人身着玄色暗金云纹袍,剑眉之下,寒碧色的眼眸一冷,“孤可不像君这般闲。” 这手执白子之人,正是文曲星君——专司天下文运智计,阴险狡猾诡辩无双,即使面对着冥界之主也毫无半点严肃的意思,“若不是念白一走了之,我也不愿意来和你这个大冰碴子下棋。你属下的鬼差和判官,就不嫌你无聊之至?” 冥主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当即落下一子。 文曲看着那墨玉子,略略点头,又轻轻一叹,“这一局,在下拿下了。” 白玉子一落,满盘白子首尾呼应,隐隐连成铁桶山河之势。黑子已成笼中猛兽,再有尖牙利爪,也难逃出生天。 “我已赢了四十九局。”文曲摇着扇子对天长叹,“和君下棋,实在太没有悬念。不如……我们来赌?” 冥主执黑的手微微停顿,“赌什么?” “冥主让我做一件事。如果我做成了,冥主便要答应我任何一个请求。”文曲悠悠地喝了一口忘川水煮的莲心茶——忘川之水为亡魂泪水所化,生前怨怖喜乐,皆在其中;从忘川中生出的莲子,有心者,万中无一。 莲心茶固然极为珍贵,但其味酸涩,难以下咽。这逍遥九天之外的仙人,为何要品万丈红尘中,芸芸众生的生死爱恨? 冥主和他结识千年有余,却从未看懂过这算无遗策,无心无情的文曲星君。 “若输了呢?”冥主看着自己输掉的第四十九盘棋,觉得此人笑得甚为欠揍。 “若我输了,之前赢的四十九局,就一笔勾销。我文曲星君还在天庭众仙面前当众承认,输你冥主一局。如何?”那双笑得弯弯的狐狸眼,仿佛能一眼看透对方心中所想。他脸上在笑,眼中却是一片淡漠凉薄。 “好。”玄衣的冥主站起身,抖了抖衣袖。 既然他对凡间有这么大的兴趣,就让他亲自去了结他之前惹下的孽债好了。 心念一动,冥主案上便出现一张不过三寸长短的纸笺。冥主提起朱笔,在落款处题下一个肆意狂狷的“凌”字,纸笺上的文字便密密麻麻地显现出来。 “这是何物?”文曲接过纸笺,却见到上面空白一片。 “你去了凡间便知。”冥主还是面无表情,但文曲却似乎从那双寒碧色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不怀好意。 文曲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要论算计,天下又有何人算计得过文曲星君?他大摇大摆地向冥府大门走去。所过之处,竟然开了一路雪白蔷薇,在尽是烈烈大红的曼珠沙华里倍加显眼。而他好像还嫌没让人气够似的,哼着小曲儿,折了一朵雪白蔷薇别在领口,一路慢慢去了。 1八十七 包子 春去秋来,光阴如梭。方涧流在踏进大学校门的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十几年人生好像只是做了个梦似的。 他和李初阳都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学校。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人从此就要在不同的城市里生活,形影不离的日子终于还是结束了。 用李初阳的话说,就是空间距离改变不了我们相约在同一部□下。 方涧流在心里不断给自己催眠:那时候他对月芳妹子的文艺一定是幻觉,幻觉,幻觉…… 开学初的“蜜月期”度过之后,方涧流和李初阳果真相约在了电脑前。不过,不是看同一部□,而是吐槽。 “方涧流你快救救我吧我不行啦我做家教的那个妹子让我血槽全空……”李初阳打出字一连串都不带标点符号的,方涧流心说这次大概真的遇上了麻烦,很善良地回了一句: “哪个妹子这么彪悍?” “就是我做家教的那个妹子啊才12岁啊口胡要我送他玫瑰花带她去游乐场啊,要看18x电影还要我陪她逛街买衣服,就连内衣都要黛安芬70b口胡!我一大好未婚男青年不想被人当成变态啊!” 方涧流似乎能看见李初阳在屏幕那边内牛满面。 唔……现在的妹子已经bh到这种程度了么?居然能完胜小初阳,自己以后找女朋友可得小心点。方涧流嘎吱嘎吱啃着薯片,看着自动回复的“然后呢”不停跳动,不觉心情大好。 “不说我了……你学校怎么样?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钓到妹子啊嘿嘿嘿。” 笑得这么猥琐,看来他也没有被折腾得多厉害。 方涧流放下手里的薯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起字来:“其他都好,就是最近想赚点外快,琢磨着去打个工。不知道是去奶茶店好呢,还是游戏店好呢,或者送外卖工资也不错……” “你傻啦方涧流!当然是奶茶店啊!把妹必备之选啊!” 李初阳虽然极其不靠谱,但方涧流不得不承认,来奶茶店还真是来对了。 这里的秋天来得迟,现在还是夏天的天气。奶茶店里那真是满目的清凉美女,小吊带超短裙,着实养眼。 方涧流心里暗暗觉得自己聪明,选了晚上的班。美女学姐们下了课,或者去运动完之后,都会来奶茶店里买杯饮料喝。他天生皮肤白,圆圆的猫儿眼,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尤为讨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女生都喜欢找他点单,有时候还会和他聊几句。 所以方涧流在奶茶店里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直到某天,某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宣告他轻松愉快的日子,结束了。 那天晚上并没有任何异常。他已经和老板混得很熟,老板对他也相当满意,所以晚上也放心让他看几个小时的店。于是方涧流选了一张自己喜欢的cd在店里放,看到进门的漂亮学姐就大声打招呼,并介绍当天的优惠套餐。 岑学姐进门的时候,方涧流还是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岑学姐你来啦。今天想要点什么?最近出的新品要试试看吗~?有优惠哦。” 方涧流一直都很喜欢这个长相秀美性格温柔的岑学姐。岑诗意是全校公认的校花之一,不论学习还是才艺都非常优秀,还是舞蹈团的团长。在迎新晚会上,她那一曲傣族孔雀舞带来的惊艳,方涧流至今记忆犹新。 “小方,那个小包厢,有人预定了吗?”岑学姐微笑着问他,这个笑容却有些苍白的感觉。也可能是灯光的原因,方涧流并没太注意。 方涧流翻了翻记录,那个包厢预定的时间是从九点开始,现在已经八点半了。照理说应该拒绝她的,可是方涧流刚想张口,她就说: “我只用几分钟,最多……最多半个小时就出来。”她紧紧抓着背包的带子,神情急切。 “学姐有什么要紧的事么?这个包厢被预定的时间从九点开始,或者学姐明天来吧?我帮你留着位子。”方涧流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我就占用一会儿,九点之前一定出来。”岑诗意焦急的神情是方涧流至今从未见过的。在他印象中,岑学姐总是轻声细语地说话,笑起来也是柔柔的。 大概真的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吧…… 见此情景,方涧流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便带着她去了小包厢。 11点的时候,方涧流关了店门,和老板打过招呼之后一个人走在回学校宿舍的路上。 岑学姐今天奇怪的行为,让他没法不在意。 她在小包厢里呆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走得非常匆忙,低着头好像怕被什么人认出来一样。 方涧流还看到,她脸上隐约有泪痕。 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释放一下么……方涧流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出这个合理的解释。 要不……明天给学姐送份她最喜欢吃的提拉米苏好了。 方涧流斜挎着背包慢慢地走着。这条奶茶店背后的小石子路离学校最近,虽然不太好走,但方涧流至今已经走了无数次,也算得上驾轻就熟。 匡威板鞋和路面石子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晚上尤为清晰。方涧流才走了几步,却听到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方涧流侧过头看了看,背后的小路在昏黄路灯下,默默延伸到夜色之中。并无半个人影。 是听错了吧。 方涧流从包里掏出mp3,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熟悉的音乐声从耳机中流出,方涧流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继续往前走。 他一往前走,音乐中就出现了沙沙的杂音,和受到电波干扰时的杂音很像。方涧流索性停了下来,杂音却又消失了。 方涧流摘下耳机的手有点轻微的颤抖。他握紧了拳头,耳边传过的却只有轻轻的风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方涧流咬了咬牙,加快了脚步。 那个声音……跟上来了。嗖嗖的凉意顺着脊梁骨窜上来,方涧流觉得自己的t恤已经湿透。他竖起耳朵,那声音和人的脚步声却又有些差别,要来得更轻,更快,就像……就像不止两条腿在快速地爬行着! 这个念头让方涧流全身都冰凉了。这条小路僻静无一人,两边都是无人居住的拆迁破房,他就算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方涧流将身体里全部的力气都放在两条腿上……跑! 这条小路并不长,只要跑出去了……外面就是学校了! 方涧流一路飞奔着,后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飞速随之跟来。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在经过一盏路灯下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在自己身后的,像大型蜘蛛一样爬行的影子…… 方涧流拼命咬紧牙关才忍住没有大叫起来,卯足了劲向前跑去。前方路上似乎有一团暖黄光晕,大概是夜里做买卖的店铺。方涧流心里一喜,直往那里奔去。 他一心想着摆脱追着他的东西,却没发觉,这条小路,本不该有这么长。 方涧流一路狂奔,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点心铺子。 这种走街串巷点心铺子,如今只能在街坊小巷里才能看见。一辆小推车拖来热气腾腾的笼屉,到了地方摆好案桌,放上几张板凳,就是个简易的点心铺了。刚才他看到的那一团暖黄光晕,是斜插在车上的一只素白灯笼,看上去像是丝绵的面料,已经有些旧了。上面写的似字非字,似画非画,但令方涧流顿住脚步不敢上前的,却不是这个。 这个点心铺子……没有人。 一屉屉蒸笼打开,里面各色点心水灵灵胖嘟嘟,就这么凭空一个个消失,之后便传来哗啦啦的铜钱声——但整个过程下来,方涧流一个人都看不到! 再怎么着,也知道自己走进不该走的地方了。方涧流此时进退两难:前面是这个见不着人的点心铺子,后面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紧追不舍…… 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从点心铺子的另一头,缓缓踱步而来。 夜色浓重,灯光暧昧不明。方涧流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走到点心铺子前面,举起四个手指,手掌内外一翻。接着便从怀中掏出个白纸袋子来,一个个包子就落进那纸袋里。 那人看上去像是数了数,点点头。将手中握着的一把东西铺在台面上,听那声音像是金属的硬币。放下之后,他又拿起两个,往兜里一塞就要扬长而去。 方涧流见他要走,扯开嗓子就想喊“救命”,却发现,自己只是大张着嘴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岂止是发不出声音,就连往前一步,似乎也被一道无形的壁障阻隔,无法移动分毫! 方涧流只能拼命挥动着双手,希望他能看见。尽管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能在这种见鬼的地方来去自如,还能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买包子!要救自己肯定易如反掌…… 但他,竟然没有看到。 他抱起那个装满了包子的纸袋,像是确认似的,从里面拿出一个,闻了闻,随手往地上一掷,就抽身往回走。 绝望涌上方涧流的心头。支撑他的那股气一消,方涧流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奇痛无比,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 那奇怪的脚步声,又出现了! 方涧流闭上眼睛,心想这次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可是,那个声音居然从他身边走过,像是一步一步试探着,却又极为渴望地,向那个掉在地上的包子走去。 方涧流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包子立刻就被啃掉了一大半,像是一个饿极了的人扑到上面一般,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包子消失的时候,那点心铺子的推车,不知何时自己轱辘辘地走了起来,载着摞得高高的笼屉和案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巷口的尽头。 好像一个梦醒了一样。方涧流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小路的尽头,前面就是自己的宿舍。看了看表,只过去了十分钟不到。 在小路上狂奔,在点心铺前动弹不得,还有那个神秘人丢下的包子……这所有经过,竟然不过十分钟!和自己平时从小路回宿舍的时间并没有两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又是谁? 那清瘦的身形,看似随意实则透着高傲的走路姿态,尽管看不清脸,但为什么觉得……和顾城越那么像? 方涧流回头看了看那蜿蜒没入黑暗的小路。万籁俱寂,几分钟前的惊心动魄仿佛都被眼前的沉默掩埋。 1九十八 修罗 方涧流第二天见到岑诗意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她穿着平时经常穿的那条米黄色连衣长裙,显得她174公分的身材格外婀娜纤细。但今天,这种美好的效果荡然无存—— 她拄着一根拐杖,走起来一瘸一拐,完全没有了孔雀仙子的风姿。 更令方涧流觉得不舒服的是岑诗意今天的妆容:脸上的粉太白,嘴唇又太过于鲜艳。那双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眼线的缘故,总显得有股淫媚和阴鸷。 “小方,给我来杯特调。”她伸手撩了撩垂腰的长发,指甲上鲜红的蔻丹触目惊心。方涧流的喉咙耸动了两下,硬是忍住了没有和她打招呼。 这个岑学姐……总感觉,和他认识的那个岑诗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她似乎也没有多搭理方涧流的意思,拄着拐杖就向里走去。方涧流觉得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 她要去那个小包厢! “那个……岑学姐,今天小包厢我们已经关了。那个……下次吧?”方涧流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现在是10点多将近11点,没过一会儿就下班了。方涧流有种直觉:在自己离开这里之前,千万不能让她去那个小包厢! 她停下来,挑起眉毛,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尖刻语气说道,“你说什么?上次我不小心把一个东西遗落在那里,现在只不过想取回来罢了。” 那个小包厢方涧流昨天晚上就打扫过了,没发现任何客人遗落的东西。方涧流忍不住想要再次出声阻止,就被雷鸣般的大嗓门打断: “这不是小岑嘛!哈哈,这几天我都不在店里,你的腿怎么了?”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嗓门大脾气直。虽然长了一副野兽的外表,和他相处久了便知道,其实他剽悍的身体里藏着一颗粉红的少女心。 这一点从奶茶店的名字和装潢就完全能看出来……一度让方涧流扶额:是什么样的大叔才能想出pink kitty这种名字呢? 所以,老板最仰慕的就是岑诗意这样才貌双全性情如兰的大家闺秀,每次见到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岑诗意微微垂下头,美目流转间,勾起一个妩媚的眼风,“昨天晚上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事。今天好容易来这里,小方居然告诉我,那个小包厢关了。” 方涧流的脑门上登时吃了一个爆栗:“死小子!谁和你说关了!快下班了想偷懒是吧!行了,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 方涧流连连点头称是,看着老板领着岑诗意向小包厢走去。她似乎注意到了方涧流的视线,侧过半个脸来,鲜艳的嘴唇挑起一个残佞的笑容。 方涧流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他们二人的身影进了小包厢之后,方涧流几乎是风卷残云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究竟有没有收拾齐全也顾不上了,方涧流背起挎包直奔大门。 后门是再也不敢走了。方涧流关上前门上锁,但手没出息地一直哆嗦,几次都插不进锁眼里。方涧流气得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嗷地跳了起来,这才勉强镇定下来将锁锁上。 “砰——” 然后是稀里哗啦玻璃杯打碎的声音。方涧流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吼。 与其说是怒吼……倒不如说是,挣扎时的呼救声! 老板! 方涧流的手心霎时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怎么办,怎么办!他不是顾城越那种人,就算冲进去也无济于事;报警吗?警察只会觉得他神经有病,况且等警察来了,指不定黄花菜都凉了! 留在这里多一秒……就多一分危险。方涧流扭头就跑,但才跑了几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不能。尽管理智叫嚣着他应该马上逃走,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置于非人的恐怖之下见死不救,他一点也不想第二天就听到奶茶店的少女心大叔死于非命的传闻。 尼玛!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方涧流将背包往地上一丢,就向后门跑去。 顾城越!昨天晚上看到的人如果真的是你的话,就快点出现啊!虽然你是入殓师,也不要等到人都死光了才来啊! “我见过很多死人,但还没见过你这么不怕死的人。” 凉凉的声音在炎热的晚上如同一道寒泉当头浇下,方涧流一身热血沸腾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何况,此时方涧流的姿势委实不太好看: 顾城越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衣服后领将他半悬空地提起来,以至于方涧流如何蹬踢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一身黑色,隐没在夜色中。他的出现仿佛是黑暗汇聚成人形,浮现于世一般,悄无声息。 方涧流此时没有心情和他争辩其他,正想张口告诉他情况,顾城越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说道:“听。” 方涧流立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在顾城越身边一动也不敢动。同样是静静站着,但顾城越给人的存在感接近于无。要不是从他身上传来些微的热度,方涧流简直感觉不到身边站着一个活人。 后窗的玻璃被打破了一个大洞,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开始,方涧流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渐渐地,他也听出来了,从那房间里,传来如同扫地一般轻微的沙沙声。 那是什么……老板他……还活着吗? 方涧流的手死死扣着顾城越的胳膊,指节发白。那沙沙作响声时起时落,但方涧流听得分明,它朝窗外这个方向来了! 胳膊被勒得一阵生疼,想来应该是青紫了。顾城越的眉头挑了挑,目光落在方涧流惨白的脸上,便移开了。 他都怕成这样,就让他勒着好了。 顾城越想起昨天自己在点心铺子的经历。紧追着方涧流不放的,分明是从饿鬼道里爬出来的怨魂。六道之间原本有明确的界限,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只有在七月十四中元节之日,鬼道大开,饿鬼畜生得以前往人间寻觅烟火食。虽说如此,万鬼出行必然有鬼差开路坐镇,除非受到家人供奉,它们断不可能从鬼差的锁魂钩下逃出。 那恶鬼断断不可能是他的家人,必然是他用了什么方术招到自己身上来。 对于这种自作自受的行为,顾城越从来是不屑插手的。昨晚他去那家点心铺子,是想买些供奉,祭奠那些无家可归的魂魄,让他们不至于因冻饿心生怨气化为厉鬼,却没想遇到了被饿鬼追着乱跑的方涧流。 那阴阳铺子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处于人界和鬼界之间微妙的平衡点上。那个素白灯笼上是紫薇星君亲笔题写的“禁”字,意为人鬼相禁。人看不见鬼,鬼看不见人。就算如他这行走阴阳两界的入殓师,至今也没见过那点心铺子的老板长得什么样。 可就在他转身就走的时候,他看到了方涧流一瞬间绝望的眼神。 顾城越的心里微微紧了一紧。 在飞机上,方涧流靠着自己的肩膀流口水的傻样,突然浮现在眼前。 他看到自己——阴阳结界为障壁,他都未必能看清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时候,眼中分明流露出希冀的光。看他的动作,是拼命想从障壁那边逃过来,那个口型,分明在说: 顾城越。 才走了两步,顾城越竟然迟疑了。 他丢了一个包子在地上。包子的香味立刻吸引了那只饿鬼,抛下方涧流就扑了上去。这作为供奉的包子,包的都是人间至孝之人对先人的思念和祈福,若在闹市路口放上一个,少说能积三千功德。拿去喂了这么一只饿鬼,实在是可惜了。 自从遇到方涧流,他就没少惹麻烦。 顾城越压下心里涌起的一丝波动,抱着剩下的包子离开。 事实证明,顾城越最近一定时运不佳。以至于今天才出门,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怨气。 昨天是饿鬼,今天是修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修罗比一般的饿鬼畜生要强大得多,一般人是根本无法将其招来的;一旦招来修罗,除非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常人根本驾驭不了,反而被其反噬,甚至夺去身体。 修罗嗜血好杀,看来今晚定然有人要遭到杀身之祸。 能招来修罗的人,本身定然也存了害人之心。顾城越一来不是濮阳那样的名门正派,以救人为己任,二来今晚他还有事在身,并不想在此拖延时间。顾城越没做多想便打算置之不理,哪知道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愣头青不顾死活就要往枪口上撞。 一股无名火从心头升起。昨天才捡了一条命的人,今天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送死?顾城越心念一动便拎住了方涧流的衣服后领,刚想问出端倪,就发觉屋内的修罗厉鬼似有所动。 她是发现了这里有入殓师,还是……发现了方涧流? 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从窗户里伸了出来,按在墙壁上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指印。 方涧流拼命咬着嘴唇让自己不要叫出来。岑诗意的身体慢慢从窗户里爬出,脸上和长发沾满了鲜血。她像四足动物一样在地上爬行,之前听到的沙沙声,竟然是她的头发在地面扫过发出的声响。 那张抬起的脸上,岑诗意的五官已经全部扭曲,双目赤红,口中发出野兽喘息一样的声音。她双目失焦地四处张望,向方涧流那里爬了几寸,似乎有所顾忌,又稍稍退后,鲜红的指甲焦躁不安地刨着地面。 她闻到了方涧流的味道,却顾忌着他身边的入殓师。 此时顾城越的脑中也在飞速思考着对策:对付一只修罗并不困难,但她已经完全占据了人类的身体。人类的*灵魂何其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雷劈火灼,稍一不慎,这个人类就会形魂俱灭。 尽管她极为畏惧入殓师的存在,却始终盘桓不肯离去。看来她非常执着于方涧流……顾城越微微瞥了一眼脸色与死人无异的方涧流,心中暗暗疑惑:方涧流不过是个灵力稍强的普通人罢了,一没有灵修者的内丹,二不是什么九世圣僧之体,可妖魔鬼怪只要见到他便如狗看到肉包子一般紧咬不放,究竟是他阳气太过于低,还是……另有隐情? 就在顾城越稍稍分神之际,那只修罗竟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速度,露出尖牙利爪朝他扑了上来! “小心!”方涧流只来得及发出声音,身体的反应却迟了一步,眼看着她就要张口咬上方涧流的喉咙,方涧流却觉得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就是剧痛袭来。 但痛的不是脖子,而是屁股。 就千钧一发的瞬间,方涧流被一股大力甩脱出好几尺远,一屁股坐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只剩下顾城越。那只修罗的利牙深深嵌入他的手臂,身上也有鲜红的爪痕,殷红的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顾城越! 方涧流苦于自己完全帮不上他一星半点,却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大街上!他完全可以向路过的人呼救! 可是方涧流才喊了两声,就发现路过的行人就像完全没听到,甚至连看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我设了结界,别白费力气。”顾城越的声音毫不慌乱,依旧镇定清晰。手臂上传来骨头碎裂的疼痛,顾城越却不反抗,那只修罗竟突然松了口,在地方痛苦万状地翻滚嚎叫。 入殓师的血,至阴至煞,对六道众生,皆是剧毒。 方涧流见状,才偷偷松了一口气。但只是这些微动静,竟然被她听见,登时睁开血红的双眼,风驰电掣般就向他袭去! 却不想,还是迟了顾城越一步。 顾城越用尚未受伤的左手将方涧流一把捞起,像扛麻袋一般扛在肩上,闪过这一击。方涧流的胃被他突出的肩胛骨顶得生疼,却不敢动弹。那只修罗已经退开数尺之远,依旧不死心,饥渴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方涧流。 “顾……顾小哥,现在怎么办?”方涧流发出微弱的声响。如果不是为了救他,顾城越也不会受伤。但现在顾城越如果丢下他…… “把眼睛闭上。”方涧流立刻闭上了眼睛,觉得顾城越似乎把什么东西系在了自己的小拇指上,然后便听到他的脚步在路面摩擦的声音。 “这条红线,切记,勿断。” 20十九 喜娘 方涧流睁开眼睛的时候,顾城越早就不见了人影。要不是右手小拇指上的一根红线,方涧流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做了个噩梦,然后梦游到了这个地方。 现在他正站在商业街的中心。灯红酒绿,霓裳云鬓,歌舞升平。这应该是条步行街,两侧各色店铺经营红火,吃穿住行无一不全。 只不过用了……不到十分钟而已。自己居然不知道在奶茶店不远还有一条这么繁华的商业街?方涧流一想起之前惊心动魄的场面,立刻回过头去看,哪有什么形貌恐怖的修罗,身前身后都是宽阔笔直的热闹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顾城越。 方涧流拉了拉小拇指上的红线。只见那线不松不紧,另一端延伸向遥远的前方,超出了他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于是他回头走了几步,还是没有被拉紧的感觉,这条红线竟然是随着他的移动自行变化长短的。方涧流不由好奇起来,便想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哥哥你在找什么呢?” 清脆的童声在方涧流耳边响起。抬头一看,是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圆溜溜的大眼,笑起来缺了两个门牙,甚是可爱。她梳着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双团髻,穿的也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红色滚边缎子小褂,想来这家的父母一定是好古之人。 方涧流咳了咳,脑海中浮现出顾城越那张面瘫的死人脸,弯下腰对小姑娘描述起来,“我在找一个人,大概这么高,嗯……穿着一身黑,脸像个棺材一样。有没有见到?” 小姑娘歪了歪头,指着那根细细的红线说道,“他是和你牵了红线的人吗?” 方涧流怔了怔,看向那不见尽头的红线。“牵了红线的人”这个说法怎么听都有点……不过,对方只是个小孩子,想来也只是随便说说。况且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顾城越。于是方涧流含含糊糊地应道,“这个……大概是吧……?” “那就好啦!牵了红线的人,三生三世都丢不了。阿囡也有红线哟!”小姑娘拍着手笑起来。方涧流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也绑着一根红线,只是那线越往远了看,越是模糊,仿佛消失了一般。 那小姑娘却拍着手,绕着他唱了起来:“桃花扇,青丝挽,千里姻缘红线拴;三生石上定三生,西桂楼堂彩凤穿……” 她唱着唱着停了下来,挥着袖子对方涧流笑道,“哥哥我送你一样东西,要拿好哟。”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色的信封,看上去就像普通人家结婚时用的红包,封口上还烫着龙凤金印,却只是薄薄的一张。方涧流忍不住便伸手过去接,就在他把信封接过来的时候,小拇指上的红线尽然在那一瞬间就滑到了她的手中! “哎!别跑!”红线一从手上脱落,方涧流便有种整个人都轻了的感觉,似乎有千斤的重量从身上卸下,脚步都轻飘起来。红线一落进她手中,她立刻将那线从中掐断,转身就往街的另一头跑去。 顾城越说过,这根红线千万不能断! 方涧流看着断在地上的红线,又看看她远去的小身影,一咬牙,追着她的身影跑去。 她只是个小姑娘,方涧流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一点红色的身影穿过大街,拐进了路口,又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不论水泥大路还是青石小路,那小小的声音都如履平地,不一会儿方涧流就觉得体力不支。 红线既然已经被掐断了,那就没有用了。她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目的。找到她的话,说不定还有挽救的机会。 方涧流勉力支撑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也不知道已经偏离大街多远,眼前这条小巷,宽窄只恰好容得下一个人,两边都是斑驳的土墙。方涧流正在迟疑,眼前似乎看到一点红色闪过。 是她! “喂——等等!”方涧流毫不犹疑地喊着追了上去。 小巷的尽头,方涧流却没有看到穿着红衣的小姑娘。 这条路的宽阔程度足以和刚才的商业街相提并论,景致却大不相同。商业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而这条路的两侧,都是房屋。这些房屋有新有旧,各种风格杂陈,有白墙黑瓦,有玉阶朱门,但无一例外,都在门檐之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 路上并无一人,只有一路鳞次而下的红灯笼,风声吹过,红纸罩中一点烛火幽幽跳动,遂又平息。 那些大红灯笼上写着的,该是各家主人的姓氏。有些一看便一目了然,有些文字方涧流怎么都看不懂。 这条大路笔直横在面前,不分左右。方涧流四下环顾也找不到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心里暗暗着急。但到了这里,除了这条大路之外,再无别的岔口。方涧流摸了摸自己竖起鸡皮疙瘩的胳膊,心里说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便上前想要去叩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现在已经宵禁了。我也准备收摊,您有事的话,明年请早吧。” 这声音忽地从边上传出,吓了方涧流一大跳。循着声音望去,才发现就在小巷和大陆的交界之处,有个不起眼的摊位。只有一桌,一椅,一人。桌上一盏油灯半明半灭,砚台里的墨也几乎干涸。那人见方涧流看向这里,才伸手挑了挑灯芯,方涧流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到了此时,方涧流再是迟钝也明白这地方定然不是人间,满以为会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古人,却没想到这人竟是再平常不过的现代装束。普通的白色衬衫,白皙的脸庞上还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他的相貌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只当他的眼睛看着方涧流的时候,方涧流不禁怔了一怔。 那一眼,方涧流就断定,这个青年绝非一般人。 顾城越的眼睛,是纯黑的,静若深潭,古井无波;而这个青年的双眼如清泠的池水,一眼就能望到最深处。如果说顾城越的眼中无爱无憎,令人无法窥知深浅,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就如经历漫长时光打磨的琉璃,越是通透,越令人心惊。 等等……他刚才说,明年? 青年似乎看出了方涧流的困惑之处,微微一笑,“小店每年只开七天张,今日恰巧是最后一日。刚才那位客人才走,现在时辰本已过了。但我看您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我就为您破个例吧。” 那青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那油灯便自行拔亮了几许,砚台中又盛满了墨汁。他虽然笑容温和,方涧流却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那个……我不是来和您做生意的。我只想问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穿着红色小褂的小丫头从这儿经过?” 青年的声音里有了些微好奇,“你说喜娘?方才她还在我这里。” “太好了!她往哪个方向去了!”方涧流急切问道。这青年看样子也并不是个坏人,说不定还能帮上自己。 “她找悼君去了。”青年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眯,“您来迟一步。现在朱雀大门已关,除非有冥主的令牌,否则谁也无法通过。而且,喜娘么……现在应该已经跟着悼君转世为人了吧。” 这一番话玄而又玄,方涧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总算听出对方的意思是,找回那个小姑娘的可能几近于渺茫。方涧流顿时泄了气,“她莫名其妙地抢了我手上的红线,居然就这么跑了。顾城越要是知道,那张本来就像棺材的死人脸还不知道会板得有多难看!” “她抢了你的红线?”那青年的脸上浮上一丝阴霾,“她和悼君本是缘定三生的夫妻,十岁就拜了堂。不想在喜事的当天,天降横祸,仇人血洗两家,喜事变成了丧事,他们二人一为喜煞,一为丧煞。若双煞相逢,必有大祸。鬼差令他们二人红线相连却不得相见。现悼君怨气散尽,但若转世为人,他们之间的三生之约也就断了。喜娘痴情,来求我想法子。我便告诉他若能得到命定三生的红线,便可断线再续。没想到她还真找了来……竟是从你哪里抢的。” 方涧流听得黑线满头。什么喜丧双煞,什么命定三生,现在他关心的只是怎么找到顾城越,然后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既然这样,那……请问您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回……阳间吗?”最后一个词方涧流咬得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青年的脸色。 那青年并无半点不悦之色,起身指着大路右方笑道,“还阳?也亏你赶得巧,今天你只要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前走便可直达阳间。” 方涧流看了看两排望不见尽头的红灯笼,心里不由担心起顾城越不知现在哪里,是否正在找他。但眼下到了这个地方,原路返回是行不通的了。反正他顾城越神通广大,自己先回到阳间去等他,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方涧流对那青年道了个谢,便要出发。 只觉得肩上被人轻轻一握。回头一看,那青年收回了手,镜片后面的眼睛如月映秋水,粼粼生光,“这条路并不难走,但切记切记,勿要回头。一旦回头,万劫不复。” 21二十 无悔 青年说完这句话,抬手对着前方一指,那迷蒙不清的暮霭顿时散了许多,方涧流都能将地面上的青石砖看的清清楚楚。 方涧流正想回头说声谢谢,那青年略嫌单薄的身影已经离开丈许距离,那些桌子椅子,也都归于无形。他手上似乎提着一盏灯,在大路上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看不见了。 他应该……和顾城越是同一类人吧。 果然做这种行业的人都是神神叨叨怪里怪气的。方涧流的脑海中回放出几次见到顾城越的情景,却不由得微微挑起了唇角。 不过……他们都不是坏人。 尽管整天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行为粗鲁自以为是,但他已经不止一次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救了自己。方涧流这才想起来,都没好好和他道过谢。 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嗯……再也不叫他死人脸了。 方涧流做了几个深呼吸,就踏上大路一个劲地往前冲。 这条路似乎越来越宽,方涧流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仿佛在四野回响。他的呼吸渐渐加重,却看不到路的尽头,只有影影绰绰的红灯笼提醒他方向。 什么声音……? 方涧流忽地停了下来。夹着腥气的冷风告诉他,他身后有东西!这味道如此熟悉,方涧流一想起来,霎时觉得血管都冻成了冰。 那只修罗……就在他身后! 凉凉的呼吸擦过他的脖子后颈,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方涧流仿佛看见她张开的口中森森利牙就要咬断他的脖子! “啊——!”方涧流爆发出求生的力量狠狠挣脱她的束缚,往后踢了一脚向前猛冲。但他知道这种反抗不会有任何用处,对方的速度和力量都超出人类数倍,也许刚才没有把他吞下去只是存心玩弄一下猎物。 “顾城越——!”方涧流的喊声带上了哭腔。这一次,这一次顾城越怎样也赶不及来救他了……但是…… 但是我还没有亲口对你说谢谢。 对不起。 心神巨颤,手中的茶杯差一点打翻在地。虽然及时握住,却也溅出了不少茶水。 “失礼了。” 顾城越将茶杯放回案上,目光落到自己的小指上。果不其然,那条红线渐渐淡去消失,最终归于无形。 竟然还是给他弄断了。 顾城越不否认自己当下真有一把捏死方涧流的冲动。 对面的人用扇子掩住自己翘起的嘴角,却掩不住笑弯了的眼睛,“真没想到你也会有头爆青筋的表情。可惜可惜,我不是红鸾,不然还能帮你看看这让你舍得用红线来牵的人,到底是良缘还是孽缘。” “与我这般的人,最好无缘。”顾城越面上不见表情,却暗暗在心中感知方涧流此时的方位。但没有了红线牵引,顾城越再怎么竭力搜寻,那熟悉的气息也只是一闪而过就杳无声息。 对方喝了一口清茶,慢悠悠地说道,“你来问我的事,实在无可奉告。一来,天机不可泄露;二来,有位麻烦的同僚近日在这附近走动,若被他抓住什么把柄,少说也要倒霉四五百年。我可不想沾这种晦气。” 同僚? 南斗天机,为天寰众星之一,应天数而生,始于鸿蒙之时,终于天地寂灭。九天众仙不管仙格再高,见到他也该尊称一声星君。能令天机星君避之不及的同僚,难道是紫薇大帝亲临了么? 但他越是这么说,顾城越越是相信这件事绝非巧合。 自从海灵事件,赤色珍珠被盗之后,几乎所有的灵修者都感觉到了风水地气的骤变。山川脉络先天而成,但神奇之处在于,地气并非如天上星辰一般亘古不变,故有“十年风水轮流转”之说。照理说,早在大禹治水之时,龟负河图,献于人君;又经数百代灵修者反复勘研,九州之内的风水穴早就被测定。不想鲛人事件之后,在鲛海之下竟然出现一处巨大的风水眼,气势之大,引起方圆百里内的魑魅魍魉纷纷骚动不安。濮阳上下倾其人力,都无法平息蠢蠢欲动的妖众,有些稍有修为的精怪,借着穴眼灵气,竟已修出了人形! 最后还是濮阳澈率领多位灵修者,在穴眼八方设下封魔结界,才勉强制住了源源不断外泄的灵力。但人力岂可与天地抗衡,濮阳澈自设下结界之后便元气大损,至今还在主宅调养。 但没想到,天算自绝,黑龙升天之后,濮阳澈费尽心力设下的结界,已经隐隐有被冲破之势。如今濮阳澈闭关休养,灵修界群龙无首。有的认为天地自有定数不必大惊小怪;有的只求自保,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的竟宣扬起灭世之论,一时人心惶惶。 自古以来,三界之间泾渭分明,但妖一直处于三界的灰色地带。大多数妖的本体不过生灵甚至器物,因机缘而成,有些妖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后便远离人世自行修炼,但少之又少;大多数妖都与人类杂居,在上古之时,与人通婚更不罕见。人类血肉凡躯,寿数有限,七情六欲无一不为所苦,只要稍有道行的妖,便能呼风唤雨,被人类奉如神明般的存在。若是它们真能福泽一方,天界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人间疾苦太多,神明只有那么几个,哪里庇佑得过来。 但妖毕竟不是神仙,有几个能真心为凡人谋福祉。借庇佑之名,索取人祭的有之;假借神名,以邪教蛊惑百姓的有之;更有甚者或至庙堂,或入宫闱,窃国祸国者,亦有之。 灵修者,就是维持人和妖之间平衡点的一群人。 现在微妙的平衡岌岌可危,这风水眼又来的蹊跷。濮阳涵终于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和对父亲的担忧,亲自来求顾城越: “地脉骤变,现在灵修界已经乱成一团,根本不听指挥。家父曾经试过以先天八卦推衍天意,却没想到铜板尽碎,家父也吐了一大口血,险些伤到脏腑。”濮阳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求人,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如果不是那只叫楚枫明的大犬静静地守在他身边,恐怕他就要倒下去。 “所以……请你……务必前往鬼界一趟。”濮阳涵从怀中拿出一张名帖,“这是濮阳先祖一次因缘巧合,正好让入凡历劫的天机星君欠下一个人情。现正当天机星君轮值,拿着这张名帖便可问他任何事情。” 顾城越默默接过,算是答应。濮阳涵看着他许久,像是想等他说什么,最终还是咬了咬嘴唇,带着大犬离开。 却没想到,这张得来不易的名帖,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答案。 因事关重大,顾城越才没带着方涧流一同前来。这天机星君遮遮掩掩,分明是知道内情却不肯坦言。顾城越本就不是擅于辞令之人,从这圆滑星君口中半句消息也套不出来,心里又担心着方涧流的安危,一时竟然想不出半点应对之策。 既然如此,也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顾城越当即起身,“既然星君不肯说,那我就告退了。此事关系万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望星君三思。” 那张名帖留在案上,已被茶水渍了些许,濮阳二字之下,那人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多少年了呢……那次入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剑眉星目,指点山河,一派以天下安危舍我其谁的气魄。 不忍心告诉他,天机深不可测,生死祸福皆有命数。他以一人之力,终究是无法力挽狂澜;他执迷不悟,只会落得半生孤苦。 今生他不知落在哪户人家,是否依旧意气风发,依旧挥斥方遒。 他天机星君只需掐指一算,生生世世,都能找到他现在何处。但他从历劫回来之后,便再没握过算筹。 有人来求,他只是掩扇而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入凡,历劫。他顺利回到了天界。他的修为更上了一层,而他的心似乎丢在了凡间。 天机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到了最后,持你名帖而来的人,问的还是天下苍生,万人性命。 为你,我总是破例。 “且慢。”顾城越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顿住了脚步。 “此事牵扯极大,非我能直言。你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天机星君手中的扇子合了又开,开了又合,“我只能给你一句提示。” 顾城越正色,“请说。” “虽然红线断了,但千万不要弄丢了,那个你牵着红线的人。” 方涧流只觉得什么温热的东西,溅满了自己的后背。 他心中一惊,却咬着牙没有回头,“顾……顾城越?” 他靠着自己的背,背上似乎有水渍在慢慢扩散。方涧流伸手一摸,满手触目惊心的殷红。 “别回头。这里有我。快跑!” 顾城越的声音像是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方涧流想要迈开脚步,却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眼睛好热。 背上已经全部湿透,整件衣服都变得重重的。方涧流紧握双拳,泪水无法控制地蔓延在整个脸庞。 顾城越,你这个傻瓜! “快点跑啊……” 他猛咳了一声,是被血呛到的声音。方涧流听到了轻微的咔嚓声,就好像一支利箭穿过了他的心脏。 是什么折断了……手腕?肋骨? 顾城越你倒是出声啊! “方涧流!” 被猛推了一把,方涧流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他还没站起身子,就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响动,还有顾城越的声音: “快……” “顾城越!”方涧流已经顾不得自己满脸的泪水,转过头去寻找那个冷着一张脸却三番五次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危险的人,“顾城越——”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刚才生死肉搏的厮杀声,顾城越犹带体温的鲜血,在他回头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里有什么穷追不舍的修罗,哪里有倒在血泊里的顾城越,只有他来的青石大路,空荡荡,冷清清。 就在这时,那些红灯笼一盏一盏地灭了! 从他来的方向,红色的光亮一点一点消失,整条路飞速地被黑暗吞没。方涧流爬起来拼命向前奔去,却根本赶不上黑暗吞噬的速度,当光明在他眼前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他看到自己脚下的,根本不是什么青石砖的大路,而是一座悬空石桥,头尾都隐没在浓重的云雾之中。桥下滚滚江水漆黑如墨,细看之下根本就不是水,而是无数挣扎着往上爬的手,发出凄厉的号哭声。 这…… 方涧流只觉得脚下一空,这座石桥就这么凭空消失,他的身体直直落下,桥下浓黑的深潭发出刺耳的大笑,千万只手如同张开的大嘴,对他露出了獠牙。 但方涧流奇迹般地并不害怕。 即使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亦会回头;即使那是幻觉,但若无动于衷,他要如何原谅自己。 幸好那不是真的。 方涧流的心里甚至有点窃喜。幸好,他没有为了救我而死。 顾城越,顾城越。方涧流心里念过这个名字,悄悄涌上一丝苦涩。 我方涧流大好十八青年还没交过女朋友,眼看就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临死之前,想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的脸。 也罢。值了。 方涧流飞速下坠,眼前浮现一幅幅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画中的人分明有着他熟悉的脸,但方涧流一个也不认得。 那个男人和顾城越长得一模一样,身穿玄黑战甲。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犹如沉沉冰海,但不知道为何,看上去却分外悲伤。这与他所认识的顾城越,并不太相同。他一手紧抱着一名少年,另一只握着剑柄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剑身已完全埋没在少年的胸口中。 那少年应该很疼的。他却露出一个微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穿着战甲之人的面颊。 方涧流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着他的口型,像是在说: “阿衍。我……不后悔。” “我愿你……完成夙愿,一统河山。” 阿衍是什么人?为什么和顾城越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少年……为什么又长着我的脸! 方涧流伸出手想要抓住虚空中的影像,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深渊淹没。 22二十一 命数 坠入深渊的感觉会是怎样?方涧流只希望可以死得不要太痛苦,而且,顾城越不是很厉害嘛……就算做鬼了,说不定也能见到他。 刚才的景象中,“阿衍”分明亲手杀了那个少年,但是他们的眼神中并无憎恨,倒像是生离死别。 这算什么……既是情人,又是仇人么。 方涧流一想到那个“阿衍”如果是顾城越,死去的少年如果是自己的话,心里立刻不是滋味起来。 不过……自己反正就要死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方涧流看着越来越大的黑色深渊,平静地闭上眼睛。 是非曲直,死了以后再和他一一问清吧。 方涧流不知道的是,此时顾城越正恨不得掐死他。 他把方涧流留在鬼市最为繁华的青龙大街上,那里和人间寻常商业街并无分别,方涧流理应不会觉得害怕才是。如果放在通往冥府的白虎大街,途经机关府库的玄武大街,以他惹麻烦的能耐,万一被鬼差捉住,谁都赎不回来。 但他若还在鬼界,没理由找不到他魂魄的气息。 方涧流的魂魄比一般的人要轻,这种轻和八字轻而命薄的人又不太相同,更像是经过上百年修行,或天生有慧根的灵修者。但看他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和灵修沾得上边。 这样的魂魄,妖魔鬼物最喜吞食。所以顾城越才不惜用从月老处得来的姻缘红线拴着他。天下最牢固的线有三,一是天界的缚龙索,二是冥主手里的离恨丝,三就是月老的姻缘线。 姻缘红线,只要不断,三千界之内都能找到对方的存在。顾城越一身煞气藉由姻缘线的牵引,便能镇住方涧流的魂魄,宵小之辈不敢觊觎。 姻缘线顾城越也是第一次用,并不很清楚它的特性。但他心里清楚,与缚龙索离恨丝并称的姻缘线,并非能够轻易弄断。 除非……一方身亡! 顾城越心中陡然一凉:今天是中元节的第七日,他该不会去了…… 朱雀大街! 有道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阴阳二路,泾渭分明。阳关道,为还阳之路;而所谓的独木桥,是为奈何桥,为生魂入鬼界的唯一通道。每年只在中元节七天之内,阳关道和奈何桥合二为一,故鬼路大开,人鬼互市往返,但时辰一过,通道关闭,便会坠入鬼界的万鬼渊之中。 顾城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方涧流为什么要跑去朱雀大街,但方才还能找到的一点熟悉的气息,现在好似被黑洞吞噬了一般毫无踪迹,顾城越的心好似坠进冰湖慢慢沉底。 顾城越将手套慢慢脱下,浓重的煞气凝聚周身。鬼界生灵都为这凛烈的杀伐之气所慑,一哄而散躲得远远的。顾城越周边数里之内一时寂然无声。 “喂!现在时辰已经过了,速速回去。否则我就不客气了。”一名鬼差看见顾城越还留在鬼界徘徊,心中大为不满。这个人虽然一身煞气令人胆寒,但毕竟不过是个人类,只要有三魂七魄在,便禁不起锁魂钩一击。 那鬼差见顾城越站着不动,不由怒从心起,从身后抽出锁魂钩就往顾城越脖子上套去。这枚钩子一旦套住生魂,三魂七魄便不得动弹,只能被硬生生从躯体中拖出来。 那枚钩子,却被一柄纯黑的长剑架住。 这把剑造型古朴,并无雕镂,但那看上去并不锋锐的剑刃令人只觉阴寒无比,不敢直视。鬼差不禁有些动容,略一打量,才发现剑脊之上书大篆二字: 属镂。 一身凶煞,手持属镂,阴阳两界往返自如的入殓师,除了顾城越,还有何人! 鬼差退后了几步,心知今天碰到了硬钉子。但在自家的地头上,逃跑未免太说不过去,只得壮着胆子呵斥几声: “鬼界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速速从此离去,我且不追究此事!” 顾城越不仅没有知趣走人,反而上前一步,属镂的剑锋直指鬼差的咽喉。那人目中似有灼灼火光,如森罗宝殿上的幽幽冥火。 剑锋又逼近了几许。鬼差终于绷不住这张面子,“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借你司南一用。” 方涧流是以一个非常不雅观的姿势着地的。 这路面不仅硬,还凹凸不平,摔得方涧流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痛。可他一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便立刻欣喜若狂: 他还活着!他还能感觉到痛,还能发出声音,说明他没死! 太好了! “顾——”方涧流条件反射地回头寻找那个黑色的身影,说到一半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所处的当下,不正是那条奶茶店后面的小路!斑驳墙面石子路,昏黄路灯下,方涧流又看见那诡异的点心铺子。只不过这一回那只素白灯笼并未点亮,而铺子里正有一名老者和一位年轻人正在喝茶,那年轻人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往方涧流这边打量。 被女鬼摸过,被修罗追过,被鬼差笑过,被入殓师扛过。如今方涧流的神经可谓今非昔比,见到什么都镇定自若。 “请问,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方涧流竭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来。 那年轻人有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笑起来三分狡猾七分风流。一听到方涧流发问,悠悠然迈着步子走过来,伸出两个指头捏着方涧流的下巴看了看,“不错不错,鲜美多汁,细皮嫩肉。就是分量少了点,还不够做一笼包子的。前辈,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者呵呵一笑,饮一口茶道,“这货色已属上乘。你今天手气不错。” 这年轻人看上去和顾城越年纪相当,格子衬衣牛仔裤,口袋里还插着一只iphone。那手看上去不过轻轻一搭,方涧流却觉得如有千斤重,怎样也挣脱不开。 他看了方涧流几眼,像是失去兴趣地撒了手,语气中有些悻悻,“不对不对,还是不对。前辈,你确定真没看错?我在鬼界已经转了好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说的那人。这只虽然也不错,和前辈描述的还是差了一截。真伤心啊……” 老者喝完了茶,便开始收拾桌子,“切莫心急。该遇见的,总是会遇见。”他取下一个笼屉,走到方涧流面前打开,“被吓到了?来吃个包子压压惊。” 这满满一笼屉里都是热气腾腾的玉兔包子,白胖胖圆滚滚憨态可掬,倒是可爱,可方涧流此时哪敢去接。 但那老者似乎颇为坚持,见方涧流不接,便一直端着。老者看上去就像学校里慈祥的花匠爷爷,一点也看不出那年轻人说的,做人肉包子的迹象。 大不了……不吃就是了。 方涧流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玉兔包子在手上,香气直钻他的鼻子。方涧流这才发觉,自己折腾了大半天,胃里早就空空如也。 方涧流只是靠近了些,却没想到那只与玉兔包子好像有生命一般跳进了方涧流的口中。方涧流大惊之下想要把它吐出来,才发现居然已经咽下去了。 那老者和年轻人见状一齐笑了起来。年轻人的笑容却忽地一收,看着方涧流背后的方向玩味地说道,“吃饱了,接下来,就可以上路了吧。” 方涧流还没反应过来“上路”指的是什么意思,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出现的影子立刻让他恨不得再回到鬼界去。 那只修罗……她,她还没有走!此刻那双血红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方涧流。没看到顾城越的影子,她的嘴角露出一个狞笑。 她稍稍后退了两步,便向方涧流的方向扑去! “啊——”方涧流狼狈地在地上一滚,她扑了个空。她转过身来,却并不着急,发出桀桀的笑声。似乎知道没有了入殓师,这个凡人不过是盘中之物。 方涧流急得四下乱抓,想找个防身之物。眼下顾城越不在,也不能指望他时时刻刻都能在身边保护自己,至少……要撑到他赶来才行。 他救了自己那么多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但光秃秃的地面上什么都没有,方涧流靠着土墙,退无可退。那一老一少只是站在一边不知说些什么,方涧流忍不住大喊起来: “救——救命!你们也……啊!” 勉强躲过她锋利的爪子,方涧流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他摸遍全身,别说武器了,就连个金属的钥匙都没带在身上。 而那年轻人竟然微笑着抱起了胳膊,一双狐狸眼里似笑非笑,好像看的不是生死搏斗,而是两只小宠物在打架来消磨时光。 就在这时,方涧流的胸前已经出现了三条深深的爪痕,t恤破碎得不成样子,鲜血把白色的t恤浸染得斑斑点点。 修罗舔着手指上的鲜血,目光变得更加兴奋。吃了这个人类,她就可以永久占据这个身体。修罗道里弱肉强食,尸横遍地,哪比得上人间食物丰富,新鲜肥美。 现在鬼界的通道已经关闭,她滞留人间,一旦被鬼差发现,必然要打入地狱受无尽苦刑。只要吃了这个人类,修成妖魔之后,就算鬼差也奈何她不得! 她决定停止游戏,下一口就咬断他的脖子。 方涧流摸到了裤子口袋中的一件东西。他想起来,这是那个喜娘在抢走他的红线的时候,塞给他的一封红包。 这东西,当时根本没来得及打开,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方涧流从口袋中拿出这只薄薄的信封,上面龙凤金印明晃晃地刺眼。却不知为什么,那只修罗一看到这东西,眼中居然出现了畏惧之色。 “喜丧双煞?他身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也是他命不该绝。”青年的双眼微微一眯,对那老者说道。 “天数,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老者笑容祥和,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文曲星君距上次入凡历劫,已有数百年,今日下凡又是为了何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我这次似乎给自己找来了一个大麻烦。”年轻人,也就是文曲星君,在老者面前难得敛起了笑容。“天数有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地脉异动也早有因缘在前,那掌管命数的四蹄畜生竟然把这差使丢给我,端的是气量狭小!” 文曲心里暗骂冥主只不过输了四十九盘棋便心有不甘,竟想出这样的阴招来整自己;却不想想若不是他自负聪明应下赌局,也不会像今日这般难以收场。 老者笑而不言。命数缠绕如红线千匝,这一盘惊天棋局,到最后谁是赢家? 修罗恨恨地咬了咬牙。那烫金的红笺虽然有些刺眼,今日却休想坏她好事! 她咆哮一声飞身而上,一把便将方涧流按在地上。十爪锋利,穿透了方涧流的肩膀,这凡人拼命挣扎反抗,不过如同挠痒,想来已经力尽。她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却没有尝到鲜美的血肉滋味。 额头上火烧火燎的剧痛,顷刻间在她的四肢百骸游走!她拼命抓着贴在自己额头上的东西,不顾锋利的爪子划花了脸。 方涧流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发疯一般自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在生死一线间,他本能地将红笺中的东西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东西不过是一张寸许来长,二指之宽的素色纸条,上面似乎有字,却来不及看清。 而她已经两眼翻白,在地上不停抽搐,面上隐隐有黑气游动。方涧流这时才感觉到肩膀上十个血洞钻心地疼,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喜丧相逢,是为大祸。红白煞气,足够把你烧得尸骨无存。” 她向文曲星君伸出手,目露哀求之色,却被他一脚踢开。 文曲星君想了想,撇了修罗一眼,待她疼的奄奄一息,才伸手取下她额头上的字条,“若死在这里,鬼差来了不好交代。就留你一命。”目光扫过字条,文曲的神色顿时一凛。 “你的生辰是何时?”文曲声色俱厉,和之前笑眯眯的样子判若两人。 方涧流乖乖地报上生辰,不知这性情无常的年轻人究竟在生什么气。 文曲掐指一算,将那字条递给方涧流看,“你是正月十五生。而这上面的日子,正是你两年后的生日。” 方涧流不解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文曲冷笑一声道,“两年后的正月十五,就是你的忌日。” 23二十二 问情 喜丧相逢,是为大凶。 喜煞送的喜帖,既是大婚,也是冥婚;大喜之日,亦是大丧之日。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只有和红白双煞同样命数的人,才能收到这张阴阳喜帖。若不开封,便能避过大祸;放在家中镇宅,亦可保平安。却不想方涧流在情急之下,用它逼退修罗厉鬼,这贴上所言,一语成谶。 文曲看着方涧流,神色复杂。他从这凡人身上看不出任何不同寻常之处,但不知为何,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可围绕着他的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令他疑窦丛生。 根骨灵慧,命格清贵,魂魄却轻如鸿毛,不过弱冠之命。而跟着他而来的人,百里之外都能感觉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煞气。 这凶厉杀伐的气魄。文曲微微阖眼,心说,自从千年之前的荒穹一战之后,再无缘得见。 煞气扑面而来。那人一双玄黑眼眸沉如寒夜,隐有星芒。文曲勾起一个轻佻的笑容。 你护得了他一时,且让我看看你护不护得了他一世。 “你可以走了。”顾城越将手中司南丢还鬼差,目光瞥见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修罗鬼,在看到受伤倒在路边的方涧流时,顿时冷了一张脸。 鬼差急忙接住司南揣进怀里,看看顾城越,又看看皮笑肉不笑的文曲星君,心知这俩都不是什么惹得起的主儿,只得对那修罗鬼撒气,用锁魂钩套了就是好一顿揍。 说来这修罗也是得不偿失。被人用邪术从修罗道招了来,肉没吃上一口,倒折腾了大半天。先是被入殓师的煞血烧得脏腑俱损,又被阴阳喜帖毁了容貌,现在还要沦为受气鬼差的沙包。 惹谁都别惹入殓师,后果很严重。 所以,顾城越在鬼界的名声,比丧门星差不到哪里去。 修罗鬼被揍得惨叫连连,在寂静夜里,尤为瘆人。顾城越看也不看文曲一眼,便径直向方涧流走去。 一只手挡住他的去路。文曲横在他和方涧流之间,额间一点神光若隐若现,“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对灵修者而言,分辨他人凭的并不是皮囊相貌,而是气息。鬼气阴寒浊重,人气平和混沌,仙气清正悠远。灵修之人修行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便可飞升入仙籍。尽管脱了形骸,逍遥天地,但仙也和人类一样,终有衰亡之时。神却不同,无法修行而得之。除了天地初开之时,有异能者顿悟三千智慧,积无量功德而得有神格之外,就只剩下天图所布的上古星辰。 一点幽蓝神光隐而不发,自有一种孤高气度。顾城越心道,天机星君所言的“同僚”,说不定就是眼前这人。 “顾城越。”尽管知道他来历,顾城越一张脸上仍是半点表情也无,“领人。” 文曲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文曲星君巧舌善辩,妙语连珠,又生得好皮相,不管神仙还是凡人,哪个不爱和他多说几句话。眼前这人却像个又冷又硬的大石头,两只眼睛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就连姓名都懒得问。 这小子定是紫薇照命,谁都不放在眼里! 文曲眼中浮上一丝薄怒,袖子一挥已布下阵图,以顾城越为中心,八卦阵图隐隐浮现,顾城越被困在阵中寸步难行。 “领人。我若是不答应呢?” 文曲悬空一坐,悠悠翘起了二郎腿,俯视着困在阵中的顾城越。他仍是挂着笑容,目中却已有杀机浮现。 若论奇门巧术,天下无人能出文曲星君之右。 只不过一个最简单的八卦阵,内含五行四象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不论往哪个方向受到攻击,其他方位立刻感应支援。顾城越若求自保并不难,但东奔西突仍是走不脱八卦阵的范围。 顾城越最不擅应付的便是阵法符咒。这八卦阵好似一张罗网,越是挣扎,越是束缚得紧,不论哪个方位都没有一丝漏洞。 离为火,以水攻之,坤、艮二位便来克制。阵力虽不猛烈,却源源不断无休无止。若安置不动,阵中一片静默;若起而发作,五行之力随之而动,就算是顾城越,此时也觉得捉襟见肘。 借天地之力,以巧智胜千钧。 在千百年前,为使弱小人类得以对抗强大的妖物,文曲参悟天数之秘,将先天八卦私传于凡人。虽然没被拖上诛仙台,却也被责罚下界历劫数百年。 有同僚问他,为了区区凡人,何苦。 文曲挑唇轻笑,眯了眼就像一只狐狸,眼底深处一片清冷,答曰:无聊。 天地齐寿,罔有尽时。自开天辟地以来,三界之内还没有能难得住文曲星君的谜题。只是他无心权势,亦不喜受束缚,玩腻了天上的仙人之后,便不惜下界大肆骚扰,以打发寂寞时光。 唯有人类,让他至今未失去兴趣。 兵书阵法,五经六艺,阴阳谶纬,诗歌乐赋,无不出自这位好事星君的消遣。而只有一事,他始终不懂。 何处,问情。 文曲星君,三界六道,谁不知道他无心无情。 他看方涧流不过二十春秋的寿命,顾城越命中注定无亲无缘,就算牵了红线亦被斩断。既然如此,何必执念。 这八卦阵随心而动。他心中执念越重,阵力越强。若是放下,便可全身而退。 而顾城越在阵中苦苦支撑,一身煞力已耗得七七八八,却始终不肯倒下。那双冷厉眸中,只映着方涧流一人。 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为何偏把天数,定在这二人之中。 失血过多。 脑袋里好似有一万个人在喧嚣,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方涧流狠狠掐着自己的胳膊。不能睡,不能倒下。他支撑睁开双眼,看到被困在八卦阵心的顾城越,想对他喊不用管我,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算这次又救了我,我也活不过二十岁的生日。 在昏昏沉沉中,方涧流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从小到大的场景。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抱去算命,说他活不过十岁就会早夭。小时候自己确实体弱多病,父母亲人不知求了多少开光符咒来保平安,仍是不见好转。七岁那年,终于一病不起。可后来不知怎么便自己好了,从那之后便活蹦乱跳没病没灾长到现在。 但那次生病的经历,方涧流至今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后来,有一回随着家人出门游玩,也不知是途经了哪座山哪座观,居然遇到一个道士,扯着他便胡说了一通。那时方涧流年纪尚小,十句也听不懂一句,只模糊记得他说了什么借命而生,必不久长云云。 场景便又跳到那个雨夜,汪澄声嘶力竭地诅咒:“一个身负百万杀孽,一个命数不过弱冠,冤冤相报无止境,我倒是真想看到你们穷途末路的那天!” 阴阳喜帖上,分明写着大限将至。 种种以往,难道纯属巧合? 自己满可以不把它当做一回事,但一想起奈何桥上的那一幕,方涧流便觉得自己的胸口都疼了起来。 如果这一世,也像那个少年一样,要死在顾城越手中。在弥留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只想着,再看一看他的双眼。 顾城越。 到底前世是怎么样的纠缠,才会让自己今生再次碰到这个人呢? 也许,只是擦肩而过,交错一眼也就忘记,但是自己却莫名其妙的不舍得。 舍不得的只是这个人的温柔保护,还是其他更多…… 方涧流的眼皮已经重得抬不起来。他的脑子有如一团乱麻,这么复杂的问题还真是不合适自己思考,也许,真的是自己…… 自己的问题…… “不可以睡!” 眼见方涧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顾城越心知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若这时候昏迷过去,要再醒过来可就难了! 顾城越心中一急,阵力立刻又强了许多。一个不慎,后心失守,一阵钝痛,顾城越顿觉心脉一滞。 八卦阵图上,文曲依旧端坐不动,似笑非笑。仿佛在嘲讽他的无能为力。 其实要破这八卦阵并不难。只要同时击破八个方位,彼此便无法相互呼应,此阵立破。但万物先天皆有属性,世间何以存在跳脱五行之力? 他能够等,但方涧流已经不能再等。 为救一人,你能做到何等程度?师父的话回响在耳边。 八荒纵横,唯有一心。 顾城越眼中一片澄明,稳坐于阵中。卦象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一般,收敛了所有阵力。 从怀中摸出一张杏黄纸,只见顾城越咬破指尖,以血书写之后便燃尽,低语一声,“有劳了。” 这是做什么。文曲心生疑惑。方才那杏黄纸分明是传信之用,难道他这样就打算写遗书了? 文曲尚未明白他此举的用意,猛然一股狂暴之力以荡平四野之势席卷而来,险些让他从空中跌下。阵力从八个方向汹涌而来,却被这股力道完全压制,四散奔逃,根本无从呼应! 阵图渐渐破碎,分崩离析。顾城越双目微阖,衣袂作响,这力道极为霸道,坚如障壁,就连文曲都难以靠近一步。 这绝非灵修之法术,就算仙人都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 入魔……? 文曲双目一冷,就要动手,却被那老者轻轻一挡,仍是笑容可掬,“你且看看顾城越。” 此时顾城越恰好睁开双目。文曲一见,连抬在空中的手都僵住了: 顾城越双目之中,竟然出现上古神祇才有的金色瞳带! 他竟是何人! 那金色的瞳孔直视二人,文曲仿佛目见斗转星移,耳闻劈山凿海,这气息翻涌不绝,竟至星辰失色。 顾城越不过一介凡人,而他命中却有异数,跳脱五行,睥睨三界。即使文曲星君亦推算不出半点端倪。 老者看看文曲星君的脸色,呵呵一笑,“因缘际会,委实妙不可言。不过这动静闹得有些过头,我且帮他收一收。” 老者信步走去,那障壁竟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来到顾城越面前,只是略为弯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话音才落,那金色的瞳带仿佛凝固了一半,随即慢慢淡去消散。那极为霸道的气息也顷刻间无影无踪。 看着顾城越眼中逐渐恢复了意识,老者在他肩上轻拍笑道,“不必担心。那孩子吃过我的包子,别的不敢说,至少性命无虞。” 何不早说! 紫薇星君做的包子,就算死人都能活转来,修道之人吃了便可平地飞升,他一番担心都白搭了! 那方涧流,纯粹只是失血过多加上过度疲劳昏过去而已。 看到顾城越额爆青筋的样子,那老者——紫薇星君——倒是颇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要不,也给你一个尝尝?” “多谢美意。” 顾城越咬牙切齿地应道。 “呵呵,既然没事,那我就先走了。看来来接你们的人也到了。”看看不远处前来的商无期,紫薇星君笑呵呵地推起点心铺子的推车,点亮了素白灯笼,和文曲一起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24二十三 意外 “你醒了。”睁开眼就看见一对金蓝双色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浑身缠满绷带如同粽子的身影。 商无期。一早醒来看见这个人,绝对是大凶之兆。 “恢复得很快嘛。”商无期完全无视顾城越“非人勿近”的眼神,大喇喇地就往他床边一坐,从怀里摸出一张杏黄纸条来,“这东西你还记得否?啊,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大概称之为‘遗书’。顾小哥果然非同凡人,这遗书也写得如同情书一般,看得我是感动五内,潸然泪下,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前来为你收尸并探望遗孀……” 如果顾城越能动,一定先把这只半妖的舌头拔下来。 岂料商无期和他相处多年,对顾城越的杀人眼神早就熟视无睹,一边把那杏黄纸条展开,一边说道,“毕竟结识多年,我商无期也不是小气的人。当天就为你准备好了一口上好棺材,当然是合葬的那种。嗯,这月梨木的棺材,别人花重金来买,我还舍不得割爱呢……” 商无期手中握着的杯子突然炸裂开来。若不是闪得快,只怕他那张脸上已经布满了被煞气震碎的玻璃渣子。 商无期伸手一捏一抓,杯子不仅完好如初,就连里面的水也一滴不见少,凑到了顾城越的鼻子底下,“我不在几天,你就上了冥府的通告榜,理由是挟持机关工作人员,迫使对方使用司南为你寻人。我还想着为你打点打点,没想到你竟然用杏黄令血写了遗书给我,还惊动了紫薇星君。你说,我给你准备好棺材,算不算仁至义尽了?” 顾城越一时词穷。 原先被禁制锁住的关节,好似被拆开一般剧痛无比。虽然已经重新锁上,但顾城越知道,这禁制只要打开过一次,从今往后随时都有再被冲破的可能。 除非找到师父,让她再次施术。只不过施术之后,施术之前的记忆,就随着身体里的东西一并封存,那时的顾城越,也就不再是如今的顾城越。 商无期,濮阳涵,或是点头之交,或是相识已久,这些人,他都会忘记。 还有,方涧流。 对他来说,自己大抵不过是个路人。甚至,只要自己出现,就会带来祸事。灾祸消除之后,他便可以退回正常人阳光之下的生活,时间久了之后,黑暗的记忆便会慢慢淡去。 而顾城越是注定生活在背光之处的人。书写他生命的,不过是一段又一段回忆。 记忆被强行封存,就像被永久放逐在无光的牢狱。 尽管他不记得七岁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意识每次试图触摸那尘封已久的黑暗,恐惧的战栗便会侵袭全身。 更何况,现在师父已经下落不明…… “方涧流呢。”顾城越咽下商无期递过来的药。方涧流毕竟是一个普通人类,就算没有性命危险,那样的伤势,对他而言,也是太重了。 商无期抱起了胳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倒是和文曲有些相似,“他倒是活蹦乱跳手脚齐全,现在捆成粽子样躺在这里的是你,顾城越。虽然我个人是不会介意你的私人品味,不过,顾小哥你好歹也看遍了三界的美人,没想到居然喜欢这种类型,真是出人意料啊出人意料……” 果然,对奸商不该抱有任何感激之心。 顾城越选择性无视了商无期之后的言论,正准备起身下床,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还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方涧流正站在门口,端着一只汤锅,“顾小哥你醒了!你知不知道你都昏迷两天了?我……我看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就自作主张去买了点菜,炖了一锅汤。小哥要不要喝一点?” 正如商无期所说,方涧流健康茁壮,气色红润。掀开的汤锅里飘出一股醇厚的鸡汤香味,商无期立刻凑了上去,“小方同学的手艺真是不错。嗯,这鸡是一岁三斤重的童子芦花鸡,配以当归,黄芪,参片,文火慢炖而成。如此贤良,当可嫁了。” “你的本相,莫不是黄鼠狼?”顾城越的脸被绷带缠住,说话尚不灵便。却见商无期被噎得脸色发青,明明看到方涧流已经忍笑忍到肩膀抽搐,偏偏无从发作,气得摔门而去。 看着顾城越坐在床上,露在外面的几乎只有那双纯黑的眼睛。想到他刚才说的话,方涧流竟然觉得这个面瘫也有几分可爱了起来。 “既然他走了,那这汤就我们喝吧。”方涧流为他盛了满满一碗,“我也是第一次下厨,不知道做得如何。嘿嘿,小哥,我还不知道你住的地方离我学校其实挺近的啊,难怪那天在奶茶店后面都能遇到你……” 方涧流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果然还是嘴么。 温热的鸡汤下肚,身体的痛感似乎都慢慢消融。他说自己昏迷了两天,也就是说,这两天内在这里照顾自己的,就是他和商无期两个人。 顾城越的眼角瞥见床头的柜子上一抹杏黄色,趁着方涧流转身的时候,将它捏在指尖,用三昧真火烧了干净。 “小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方涧流嗅了嗅空中,又嗅嗅自己的汤——该不会是没掌握好火候,把鸡汤烧焦了吧。 “没什么。”顾城越一张面瘫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只有眼中微微有神采流过,“我饿了。” 我……没听错吧。 方涧流巴眨了两下眼睛。看到顾城越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汤,立刻精神大振,恨不得把他一整锅鸡都给他塞下去。 那枚烧了干净的杏黄令上,是当晚顾城越寄送给商无期的传信: “将我魂魄封入冰缶,交予冥府。另有一人,与此事无干,望善为安置。” 有些事情,他最好不知。 顾城越的伤势恢复极为迅速,不过一个星期就能拆掉绷带下床活动自如。在这期间商无期又陆续来了几次,带些药品和生活用品。 这些尚算正常。顾城越不解的是,方涧流为何在这里驻扎下来了。 这套房子原本就是商无期的。他把钥匙给了方涧流,顾城越也无可奈何。只是自从方涧流把这里当成据点之后,不时将他自己的大小物件运送过来,笔记本,ipad,还有若干衣物。 顾城越还是照常过他神出鬼没的生活。有时候方涧流一转身,顾城越便整个人消失不见,或在深夜里突然一身鲜血淋漓地回来,眼底的杀气让人退避三舍。 方涧流最多大喊大叫几句吓死人了,或者抱怨他总不从正门走。却也从来不过问他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长了之后,方涧流大概渐渐有些摸清了他的生活模式。有时顾城越深夜回来,便会看到桌上放着只需加热就可以吃的食物,通常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小哥,放进微波炉,把上面的旋钮转到5分钟,然后就可以吃了。(灶台下面的是烤箱!不是微波炉!!!别弄错了!) 这似乎是因为某次,不慎将食物放错了地方,结果差一点引起了厨房事故。 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或开锁的声音,顾城越也习惯了不立刻从睡梦中惊醒,将对方钉在墙壁上。 他们好像各自在两个平行空间里生活,仅通过某些连接点来保持联系。 顾城越暗中观察过方涧流。虽然魂魄比常人稍轻,但紫薇星君的包子确实奇妙无比,他的阳气比以前更加充沛,身体也好了许多。 但顾城越内心深处总有隐隐的预感。觉得方涧流有什么东西瞒着他。 很重要的东西。 濮阳涵这次特意没有带着楚枫明来。濮阳澈一直在闭关休养,作为濮阳直系中才能最佼佼者,濮阳涵已经开始代行家主的职责。 以他的天资,继任家主没有人会提出异议。但承担一个家族的重任,并非是才能卓著就足以担当。 短短数月,濮阳涵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濮阳家大少爷。利用濮阳家的财力和在社会各界的影响,召集了一批灵修者中的青年才俊。令人高兴的是,有人提出“疏导”地脉之法,将汹涌狂暴的灵力一缕一缕引导而出,总算使躁动不安的地脉平息下来。 濮阳涵此举总算在灵修界树立声威,原先涣散的人心又重新聚拢而来。看到这些人的嘴脸,濮阳涵心里由衷厌恶,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妥善应酬。 楚枫明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好几次帮他躲过冷枪暗箭。但濮阳涵最觉疲劳的,却是心。 江湖快意的日子,结束得太快。他还没有结交过醉饮千觞的知己,没有遇到惺惺相惜的对手,就要被关在一个名为濮阳的牢笼中。 除了,顾城越。 和他初次相识那一架虽是误会,却打得欢畅淋漓。在鲛人海边,如果不是凭着一股争强好胜的劲,他也不会用出那偷天换日的招数。 濮阳涵拾阶而上。他心里有不止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仍是有些心虚——他轻装简从,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直接到顾城越的住所拜访,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 濮阳涵习惯地伸手去摸那熟悉的温暖,才想起来这次楚枫明不在身边。 拾阶而上。濮阳涵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叩上房门,门竟然自行开了。 “小哥,今天回来这么早。”方涧流关了灶上的火,转过头来。 看到的却是濮阳涵震惊的脸。 25二十四 怪症 方涧流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此人不就是小初阳那件事中出现的高富帅么。 迅速倒了一杯水请他进来坐,“你是来找顾小哥吧?他还没回来。我只是顺路经过来帮忙,一会儿就走了。” 方涧流倒也没说假话。那次惊魂夜,方涧流本以为少女心大叔凶多吉少,没想到除了昏过去之外一点事没有,吆喝起他来反而更加有劲,一点也没看出受到什么心理创伤的样子。按照商无期的说法,就是他方涧流出现得太及时,修罗闻到了他的肉香味垂涎欲滴,大叔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在顾城越昏迷期间,商无期已经把事情调查了清楚。岑诗意因为男友有了第三者,是一个做兼职平模的学妹,心生嫉恨。她也不知从什么人那里学来了巫诅之术,在中元节七天之间,在槐木小人上黏上自己的头发,用自己的血写下受诅咒之人的名字,埋在那人经过的地方。 那天晚上岑诗意之所以非要去那个小包厢,是因为九点半预定了包厢的正是她的前男友和那个平模学妹。她把木头小人埋在小包厢里的盆栽土中,本来是想诅咒学妹,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招来的恶鬼反而追着方涧流去了。 于是才有了方涧流夜路惊魂,被顾城越顺手救下的经历。 诅咒不成,必遭反噬。这巫诅之术本是后宫女子为争宠而用的邪术,后宫阴气极重,冤魂萦绕不散,受到咒术驱使,怨气更甚。岑诗意的咒术没有成功,怨力反而应在了她自己身上,当天晚上她就从楼梯上滚下摔伤了一条腿。 但她并未就此收手,反而愈加不甘,怨毒攻心,以至于招来了修罗厉鬼。凭她的能力根本驾驭不了修罗,终于被强行夺去身体。但那修罗并不满足,意欲彻底摆脱她的控制,才会再次来到奶茶店,打算毁掉埋在盆栽里的槐木人。 抑制人类的阳气,控制身体,本非易事。那只修罗本来想吃掉近在眼前的大叔店主,没想到这大叔倒是阳气极盛之人,那一声大吼差点没把她震飞出去。就在她摸索着寻找那只槐木人的时候,嗅到了窗外方涧流的味道。 后来,商无期从奶茶店的盆栽里挖出那只槐木人的时候,方涧流的心如同浸在冰水里一般凉。 现在修罗已被鬼差拘走,岑诗意也清醒过来。但她那梨花般清丽的脸已被毁得乱七八糟,腿上也留下了明显的伤痕,就算手术可以修复她的身体容貌,她也再无法跳出那轻灵优雅的孔雀舞。 岑诗意退学了。几天前,方涧流得知她要出国的消息,商无期特意要求去机场给她送行。 她戴着太阳镜,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孤单的身影有些凄凉。虽然知道她是咎由自取,方涧流还是觉得一阵心酸,把她最喜欢吃的提拉米苏塞到她手里。 看不清她在太阳镜后面的眼神,只见两行泪痕从脸上滑落。 “对不起。”她说道。 方涧流什么都没有说。某种意义上,她值得同情。但因为她,顾城越身受重伤,差一点死于非命。方涧流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她。 “岑小姐。我是方涧流的朋友。”商无期在女士面前永远保持得体的笑容,“我有一件事想问你。这东西,是谁教你用的?”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槐木人,轻轻晃了晃。 她的视线从槐木人身上移开,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开了口,“我不知道他是谁。有一次我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是一个占星网站的链接。注册登录之后,就可以和网站里的占星师聊天。有一个占星师,说的每一句话都奇准无比,我就忍不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然后他就教我……”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商无期皱起了眉头。 “他从没有说过自己的情况。我只知道他的id是‘穹宇’。” 商无期看着手里的槐木人,心说但愿是我多虑了。 一杯清茶放在濮阳涵面前。见他不说话,方涧流也自顾自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其实经历过上次的事情之后,方涧流本想辞职。但奶茶店大叔说什么也不肯,还许诺给他工资加倍,方涧流又有点动了心。 要把顾城越家的冰箱塞满,也是需要收入的。 如果生命只剩下不到两年,那么,我希望能做我想做的事。 顾城越。请你原谅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对你来说,凡人芸芸,不过擦肩而过的路人。 而我却想用这两年时间,陪你看一段人间烟火,骗你一个惦记于心。 方涧流看了看端坐在沙发上的濮阳涵,发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还以一笑。 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濮阳涵却已经开始坐不住了。脑海里转着的念头几乎快让他疯掉。 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顾城越家里。以顾城越这种性格,绝对不会随便邀请什么人来家里住。他和顾城越是什么关系?帮他买菜做饭,整理房间,看样子已经在这里呆了有些日子了……距离上次见到顾城越不过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心里把静心咒反反复复念了十几遍,还是没有一点效果。 濮阳涵的手抓着沙发上毛绒的坐垫,这毛茸茸的触感竟然和摸着楚枫明的脑袋时有些类似。想象着楚枫明趴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濮阳涵才觉得心里慢慢踏实了下来。 身为濮阳的家主,无论在任何人面前,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冷静。 “如果顾城越回来,请转告他,今晚六点在此处恭候。”濮阳涵从怀里掏出便签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之后,连着名片一起交给方涧流,“鄙姓濮阳。” “方涧流。”礼貌地回应了名字之后,方涧流的目光落在片名上:濮阳涵。 这个名字,最近频繁地出现在财经杂志上。便签纸上写的是一家高档会所的地址,方涧流连门都不曾迈进去过。 “到时候您也一起来吧。”濮阳涵利落地起身,对他露出一个商务式的笑容,“这次恐怕要劳烦顾先生出一趟远门,不知道您是不是一起随同前往?”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所谓有事相商,不过是濮阳涵临时想出来的一件小事,根本不值得他亲自前往一趟。但方涧流最大的弱点就是他只是个普通人,顾城越所要做的事情,他完全插不上手。 “不用了。” 听到这声音两人同时一惊,方涧流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从房里走出来的顾城越。他今天竟然没穿着他的顾城越式黑色工作装,而是白色的半袖衬衫和牛仔裤,显得他的头发和眼睛异常地黑。也许是衣服的柔和色调,顾城越看上去比平时少了阴沉冷厉,和普通的青年几乎没有两样。 “那个……顾小哥,那我先走了。”方涧流说着便想从门边溜走,却被顾城越一个眼神制止。 他看向濮阳涵,那个神色分明是在问:有事? 濮阳涵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用一张符咒贴在圆的中心,这个圆圈就像水镜一般显出图像来。 “这件事情极为机密,现在还没有任何媒体知晓。”濮阳涵手指轻弹,众人看见幽静山间,若干古雅建筑落座于此。这些建筑既不像普通的家宅,也不似庙宇,结构和位置都颇为特别,隐没群山之中,颇有藏龙卧虎之势。 “这是……”顾城越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建筑布局。虽然不循常理,却完全感觉不到凶险,这布局之人定有极高的风水造诣。 “棋院。”随着濮阳涵话音刚落,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宽阔室内,对弈者不少于数十人。年纪最小的看上去甚至不超过十岁。落子清脆声回响在明月清风间,风雅之余,竟有一股清正庄严之气。 黑白二子,暗合阴阳之理;纵横棋路,亦应天理之数。落子之声,亦如晨钟暮鼓,皆能震慑妖邪。 这样的地方,不应该有任何不妥才对。 “就在三天前,我接到消息。棋院里许多人都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现代医学完全束手无策。眼下正要举办一场国际赛事,未免产生不好的影响,主办方严密封锁消息,请濮阳家为他们解决此事。”濮阳涵心里忐忑得很。这件事情虽然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严重,如果不是因为主办方和濮阳家的关系,这份报告根本就不会放在他的案头上。 顾城越很有可能会直接回绝。 看着被他留下的方涧流,濮阳涵心里一万个后悔今天的冲动所为。 “什么样的病。”顾城越问道。 濮阳涵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做了一个执子的姿势,“身体健康良好,只有这两个手指,瘫痪。” 26二十五 开局 幽苒棋院,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却是棋手们心中向往的圣地。 据说只要在这里进修一年,提高棋艺的程度是通常的几倍。有人戏称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更有人说,夜深人静之时,会有棋仙抱席而来,与人对弈至天明。和棋仙对过局,棋艺自然是脱胎换骨,一日千里。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围棋界中,实力最强的陈派,源远流长的陆派和后起之秀的沈派,常年驻扎于此。棋院的规矩是,只要对方同意,任何人都可随意与人对弈,不论是职业高手,还是业余访客,棋盘之上,一视同仁。 幽苒声誉卓著,要价也十分不菲。尽管如此,访客仍是络绎不绝,只为在此能向高手讨教。为免人满为患,棋院不得不一边控制访客数量,一边扩大规模。但地形所限,再难增设房屋,出于无奈,只能一再提高入院门槛。 因而,能留在棋院中的,除非豪富,便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以濮阳的家世,想要入住棋院自然不在话下。但令濮阳涵无比郁闷的是:顾城越为什么要带着方涧流一起来? 顾城越和方涧流正坐在后排的车座上,一人插着一边耳机用ipad不知在看什么。方涧流看得聚精会神,顾城越还是一副面瘫表情,时不时放空眼神,但一直没把耳机拿下来过。 濮阳涵狠狠捏了楚枫明几把。直到它委屈地舔着尾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濮阳涵的心情才稍有起色。 濮阳涵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市区慢慢进入了山路。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嗅到山间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葳蕤芳菲,虎豹虫鱼,那种野性的强劲生命力和城市中被人豢养的生灵截然不同,令他身上山鬼的血液兴奋不已。 幽苒棋院自建成至今,却从未拓宽过这条崎岖山道。山中运送物资不便,且棋院如此兴盛,稍有头脑的人都懂得抓住商机,修建公路,沿途发展商业。不知为何,不仅山路没有拓宽,棋院周围的群山也完全没有被开发的迹象。 棋院所处山中,就像一座孤城。 不过,也可能是有意为之。就像濮阳家的主宅,为取幽静淡泊之意,专门选在远离尘世喧嚣之地。 但那怪症,又怎么解释。 所谓瘫痪其实各有不同。一种是生理瘫痪,从医学上而言,就是神经坏死导致失去知觉。而另一种,则是灵魂缺失。 人类的灵魂一般在七岁之后就和*相溶,所以才有七岁之前的小孩魂魄不稳,容易受惊或能见鬼的说法。相溶之后,灵魂便依着*的形状生长。先天残疾的,灵魂也相应残缺;如果后天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但灵魂并未一并分离,便会产生所谓的“幻肢”现象。有些灵力稍强的人,甚至对分离的*还有知觉。 假使灵魂缺失了一部分,那么即使*完好,这部分*也相当于“死去”。如果不及时切除,就好比活人身上长着一块腐肉,迟早会牵连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开始溃烂。 可是这样的情况极为罕见。要知道割裂灵魂的痛楚远胜于*上的伤害,何况十指连心,必然痛不欲生。若真是妖邪作祟,也该是吞食魂魄,为何单独要两根手指? 一切,等到了棋院便知。 茶室之中,明前龙井的清香与金桂馥郁氤氲正浓。只有莲花水漏的滴答声,激起茶杯中浅浅涟漪。 “并非我不信任白医生。而是此事关乎我十几个弟子的职业生涯,鄙人不得不问一句,白医生可有几成把握?”坐在东首的老者不过五十,须发皆白,双目精光四射。此时他却面带愁容,向坐在下方的青年做了一揖。 青年推了推细框眼镜,看着杯中茶叶沉沉浮浮,带起一抹浅笑,“陈先生延请众多名医都束手无策,何不让我试试?” “可是……”老者面露难色。这青年自称姓白,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虽然有些名气,来路却神秘的很。一不在医疗诊所供职,二连行医资格都拿不出来,若不是有名医私下推荐,陈先生几乎就要把他当成骗子轰出门去。 “赛事将近,陈先生众多爱徒纷纷患上怪症,右手二指毫无知觉。据我所知,有些人已经出现*的征兆,再拖下去,若不切除,便有性命之虞。”白医生轻轻拈起落在肩上的桂花,看了那老者一眼,“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陈先生,棋盘便如战场,当机立断,方可决胜千里。” 这医生不过一文弱青年,那一眼中,老者仿佛看到两军对垒阵边,山雨欲来。山岚吹过,满园金桂沙沙作响,如急雨骤下的仿佛不是繁花,而是万千人头点地,血染疆场,尸横遍野。 一将功成,万骨成灰。 回过神来之时,老者才惊觉自己竟然汗透重衣。 “那……就有劳白医生了。”老者气息稍定,“至于……” “至于诊费,您不必费心。”白医生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展开针袋,“不如让我先为您诊治,您就知道我是否骗子。” 针袋中一百零八根银针,甚至比发丝还要细。在暮光之下,染上一片殷红。 顾城越一行人到达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大多数人还未起身,棋院主人却早就在门口相迎。 “欢迎欢迎。”棋院主人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人称石院主。见到濮阳涵便上前来逐个握手,亲自领着他们入内,“涵少爷今日怎么有雅兴前来?是想找哪位国手对弈一局?” 濮阳涵和顾城越略略交换一个眼色:石院主是真不知道怪病的事,还是故意装傻?濮阳涵咳咳两声故意不作回答,只是装作欣赏四周风景。棋院周围未设围墙,完全融入自然山川,横梁大柱并不做过多修饰,反倒显得雄浑大气,朴拙天成。看多了精致的花园楼阁,濮阳涵登时有种畅快旷达的愉悦之情。 濮阳涵不说话,石院主也不好再问,只得把目光移到其他人身上。顾城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半步将方涧流挡在身后,石院主欲张的嘴便又合上了。 方涧流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他:你不是第一个在菜刀眼下阵亡的…… 与人说话不成,石院主只好对狗下手。“涵少爷,这狗……按照棋院的规矩,宠物是不能带进来的,要是不小心伤到了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只大犬突然纵身而起就向石院主扑去。石院主立刻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挥着手大喊,“走开!走开!救命!” 这时楚枫明却摇着尾巴跑到濮阳涵身边,口中衔着一只还在振翅的蝴蝶。 濮阳涵摸摸它的头,将那只蝴蝶放在掌心。蝴蝶透明翅膀对着阳光折射出美丽的色泽,开合数次后,轻盈飞走,竟是一点损伤也无。 “很漂亮。谢谢。”濮阳涵挠了挠楚枫明的脖子,那只大犬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呼噜声。“没有事先知会一声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家楚枫明是很听话的,也不会伤人。您看……是不是通融一下?”濮阳涵故作无辜状对吓得脸色青白的石院主求情,对方纵然再生气也只能陪着笑道,“既然是涵少爷的狗,那就……” 这样的人,想来是没有做恶事的胆子。 濮阳涵一路上不爽的心情得到了纾解,正准备牵着楚枫明离开,拉了拉手中的牵绳,却发现楚枫明纹丝不动,微微俯□,做出一个警觉的姿势。 濮阳涵心中一动,顺势看去,只见一队人正沿着对面的走道缓缓前行。这些人着装统一,且前后顺序丝毫不乱,必然出自同一门下。 “那几位都是陈派的高足。涵少爷如果有意和他们切磋,和石某人说一声就行。”石院主立刻殷勤迎上。 陈派……果然能从这些人身上觉察到身经百战的杀伐之气。 国手和名将往往有相似的气息。棋盘之上,瞬息万变,落子无悔,和战场有异曲同工之理。杀孽一重,必有心魔。故心术不正之人,心志不坚之人,于黑白棋道,皆难成大器,若执迷不悟,甚至走火入魔。 可惜濮阳涵对棋道并无钻研,心中暗想若是爹在这里就好了。 陈派一行人走到厅前,却不进去,在门口盘桓,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过一会,便有另一行人,身着蓝白二色,在走道另一头渐渐出现。相比起陈派凝重沉稳的气氛,显然这一派的门人要随意自然得多,远远就能听到谈天说笑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陆派的人么。今天他们怎么在这里遇上了。”石院主在濮阳涵耳边小声解释。原来陈陆二派水火不容,陈派棋路刚猛稳健,攻守兼备;而陆派主轻灵洒脱,机巧多变。正如少林武当各有所长,却又相互牵制,但最近几年陈派发展迅速,似乎渐渐有迎头赶上之势。 等到人走近了,顾城越和方涧流却同时呆在了原地: 混在那一群蓝白之色当中的那张脸,不就是文曲星君么! 文曲也发现了他们二人,并不慌乱,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边,那双笑眯眯的狐狸眼促狭地眨了一下,像是在说:别出声,等着看好戏。 方涧流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听见陈派之中领头的弟子率先开口: “几位师兄早上好。我们已经在此恭候多时,等着向师兄们讨教。” 陆派之中一人挤出人群,目光在陈派的人身上一扫,“听说诸位身体不适,今日看来是康复了?” 陈派之中那领头的人微微一笑,卷起袖子,做了个执子的姿势,“岂止好了,简直是更胜从前。几天没下棋,手痒得紧,正想着找人切磋切磋。”后面的陈派弟子也纷纷点头,面有得意之色。 陆派的几人一见,脸色微沉,“果真如此。真是可喜可贺。几位可是想现在就开局对弈?” “何必着急。白天是各派弟子相互练习,外来访客前来求教的时间。今晚天气甚好,我亲自拜访师兄,手谈一局如何?”话虽然说得客气,但那弟子面上却没有半点谦虚的意思。 “好。自当奉陪到底。” 濮阳涵站在一旁听完才觉得这两派间隙非同一般之深,又看顾城越眼中的神色似有变化,不知道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微微侧身过去问,“你……发现了什么?” 顾城越淡淡地看他一眼,神色已恢复如常。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若不说,再问也没有用。 濮阳涵不知为何心里略略有些梗,并非没看到顾城越和方涧流的表情,但是又能如何?他伸手摸了摸楚枫明柔软的皮毛,才觉得内心有些平静,转向石院主问道,“请问我们应前往何处下榻?” 石院主的脸立刻笑得像朵菊花般舒展,“看我,都糊涂了。说了半天竟然没带涵少爷去下榻的地方。这边请这边请……” 几人跟着石院主悄悄离去。方涧流却隐约觉得手腕上的菩提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陈派的弟子,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游动而过,瞬间不见了踪迹。 27二十六 险招 一行人来到下榻的房间门前时,才发现顾城越不见了。濮阳涵瞪着方涧流,方涧流也只能看着刚才顾城越还站着的地方自言自语道,“刚才明明还在这里的……怎么突然一下就……” 其实方涧流心里已经猜到顾城越会去哪里。 文曲出现在这个地方绝不寻常。顾城越现在大概已经在找他的麻烦,甚至大打出手都有可能。 方涧流对濮阳涵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房间什么的,我来就好了。你也知道,顾小哥那个人从来都不顾及别人的想法,万一在棋院里面和人起了什么冲突……” 濮阳涵还没说什么,石院主的脸上先变了色。毕竟是濮阳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太得罪人。濮阳涵叹了口气,对方涧流说,“那就麻烦你了。” 方涧流目送他牵着那只大犬离开,一个人把行李搬进了房间。这个总统套间外面一个标准间,里面是一张大床。嗯,濮阳家的少爷身娇肉贵,就让他一个人睡在里面好了。 方涧流笑得眯了眼,嘴边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 要找到文曲星君并不难,何况他并未刻意掩藏自己身上仙灵之气。顾城越没走任何弯路就在之前见过的厅堂里找到了正在与人对弈的文曲。 文曲和一名陈派弟子坐在桌前,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位弟子举着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竟是怎样也落不下去。 文曲喝茶的样子极为闲适,不时环顾四周,却不是在看周围的人。 这棋院可谓占尽风水,却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到一丝不洁的气息。精通风水算学的文曲星君一时也被难住,心中不禁有些烦闷,拈着白子在棋盘侧面轻轻敲击起来。 幽苒棋院已经颇有些年头,虽然翻新过几回,但此地灵气充沛,又深居山中,难免有些草木虫鱼成精。文曲身上纯粹的仙灵之气令它们垂涎无比,纷纷从栖息之处冒出头来,却慑于他眉心一点幽蓝神光不敢上前一步。 这点星芒亘古不变,天地之威,岂是末等妖物能够肖想。 听到他敲击棋子的声音,那几只冒出头来的小妖怪都吓得退避三舍了。 文曲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么大的一只诱饵摆在这里,居然连一个有点道行的妖魔鬼怪都吸引不来么?莫不是没到凡间久了,如今神仙已经不吃香了? 棋盘对面,那弟子已经汗如雨下,面色惨白如纸。其实他的棋力在凡人之中已属上乘,但天资所限,只怕已止步于此了。 棋能通神者,几可上窥天道。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张子房,袁天罡的。 文曲将手中白子拈起又放下,“以你的棋力,三步之内,必败无疑。这棋也没什么必要继续下下去了。”文曲略略欠身,就准备起身离席,“承让了。” “请留步。” 手腕竟被攥住,文曲皱了皱眉。棋道崇雅,观棋尚且不语,棋士更不可随意碰触他人。此人竟连一局棋都输不起,如此心胸,难成大器。 “此局尚未下完,先生离席而去,不敬在先。”那弟子此时竟与之前判若两人,语声朗朗,说话间落下一枚黑子。 围观众人之中,先是有人低声惊叹,后来竟有鼓掌叫好之声。 文曲往棋盘上看去,也不由惊了一惊。 这一手堪称起死回生。原先被黑子已被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这一落子,虽极凶险,但若让他走活,黑子便如蛰伏之盘龙欲起,胜负尚未可知。 并不是没有人能下出这一步,但眼前之人,却万万不可能。 文曲转回身来坐下,此人看上去与之前并无二致,眼神气势却大不相同。文曲从容落子,对方竟不假思索地接连几手,看似毫无章法,却让文曲星君第一次犹豫了起来。 众人都尚未看出其中端倪,不敢作声。文曲心中却明白得很。黑子每一步都抢占先机,落在自己意欲占领的战略要地之上。虽然白子未至,这几枚黑子却如同神兵,已将白龙七寸牢牢钉死。 好一个兵行险招! 文曲眼中笑意更浓:不知是你这犯险的孤军,率先直搞黄龙;还是这深入敌阵的孤狼,先死于天罗地网。 顾城越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却也摸不清这文曲星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从第一次遇到他开始,就摸不透他的想法。身为星君之一,他不可能与凡人有什么恩怨可言,上次有意为难,却也不像出于无聊开的玩笑。 这次他混在陆派的弟子中,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和人对弈,究竟意欲何为? 顾城越并不懂棋,故没有上前近看。只看到不多时文曲便起身准备离席,却被对方拦住。 就在此时,顾城越听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数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活物,窸窸窣窣,浩浩荡荡,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地下蔓延而上,经过地板,墙壁,天花板,最后消失在墙的某个角落。 只是短短一瞬间,冷汗已经爬满了顾城越的全身。 那东西行动极为迅速,就连顾城越都没有余裕感知出它的气息。那种感觉,阴寒入骨,就像…… 万人坑中数不尽的尸蛆。 在古代,坑杀是最为残忍的处死方法。土对鬼魂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所以被活埋的人的魂魄,就连鬼差都收不走,只能被封在坑中,看着尸蛆一点一点蚕食自己的身体。尸蛆的阴气极重,时间长了,魂魄便会附着在蛆上,丧失意识,最后相互啃食,同类相残…… 传说中尸蛆若长出了人面,便可号召万鬼,就连冥主都要畏惧三分。 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顾城越想要尝试着寻找那数量庞大的活物,无论怎么探寻,皆无踪影,好像凭空消失在空气之中一般。 对了。顾城越心中忽然一亮——要说辨识生灵,拥有山鬼血统的濮阳涵岂非绝佳人选? 顾城越烧了一张信符——濮阳涵来之前就交给他以作联络之用。只要焚烧信符,对方便有所感,循着信符的灵力就可找到方位所在。 但直至这张信符完全烧成了灰,仍然没有半点动静。 最后一点火星猛然窜高之后,熄灭在顾城越的手心里。顾城越一见,当即神色一凛: 手心中竟是一滩浓稠的血迹,犹带体温。 方涧流躺在床上,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iphone。 信号怎么突然没有了。奇怪。 方涧流一跃而起,重启了又重启,还是没有半格信号,终于把手机丢在了一边。 在这山旮旯里面信号果然时常抽搐吧。顾小哥他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眼看现在已经下午,都没一点消息。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方涧流决定这次就呆在原地,老老实实等着顾城越回来。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的时间实在太难打发,一秒种都像一个钟头那么长。 现在是大白天,而且棋院里不是也经常有访客么,和那么多人呆在一起,总归不会出事了……吧? 方涧流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抽屉里翻来找去,果然找到了棋院的地形示意图。看着图示,棋院的结构并不复杂,自己现在所处的是西侧的别院,通常留给短期留宿的访客暂住。从别院出去之后最近的棋室,是留给业余水平的访客和一些有闲暇的职业选手们对弈的地方。 方涧流小时候也和祖父学过一些围棋,虽然疏于练习,却也能看懂个大概。 而且棋室的位置就处在通往别院唯一的走道边上,如果顾小哥他们回来势必要从走道经过,到时候叫住他们就行。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方涧流看了看表,心想,在天黑之前回来,应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但方涧流走出了门才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找不着北。 原先他想当然尔觉得前方应该就是正北,走着走着却出现了死路,于是便把地图掉了个个儿,才发现这张示意图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看,都差不多。 棋院是按照中国传统的布局设计,三方四正极为对称。方涧流顿时后悔不迭为什么没有把iphone带在身上,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转圈圈。 现在就算想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走啊。 看着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方涧流心里有些发慌。先前的经历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要是在这种地方撞上一个什么,顾城越又不在身边…… 方涧流攥紧了地图,抱着赌一赌运气的想法,顺着眼前的走道跑了下去。 “扑通——” 脚下像是绊倒了什么东西,方涧流猝不及防,直直往前摔去。本以为这下必然要跌在地上,空中却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牢牢扶住。 “真是抱歉,让你摔倒了。”这双手的主人一脸歉意的笑。他看上去不超过四十岁,相貌虽然平凡,那温厚儒雅的笑容却让人心生好感。 “我坐在这里,是不是吓到你了。”这中年大叔一身装束极为平凡,怎么看也不像陈派、陆派那些着装。方涧流在心里暗想,他应该也是访客……或者,是棋院里工作的人也不一定。 “没事没事。”方涧流看了看他先前坐着的地方,虽说隐蔽,却也不至于完全发现不了。不过这个人似乎有一种奇妙的,能够融合进周围环境的感觉,似乎只要他静坐在水边,便会有水鸟安心停在他的肩上。 “我看来是迷路了。请问……你知道怎么回到别院吗?”暮色将至,方涧流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只想着赶紧回去要紧。 “西侧的别院?”那人有些惊奇,“这里是棋院最北边,存放棋谱书籍的地方。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方涧流在心里只想狠狠抽自己两下。路痴到这个份上,可以去死一死了。 对方好像看出了方涧流的窘迫,对他温和笑笑,“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带你到西侧的别院好了。说来我也很久没有去那里下过棋。” 听他这么说,似乎已经在棋院里呆了很久的样子——而且,这口气,不像是普通的工作人员。 “先生怎么称呼?”此人始终保持方涧流面前半步的距离,不徐不疾,令人既不觉得逼仄,又不感到疏远。 “我姓沈。沈君彬。” 28甜蜜番外一 日常生活之买房记 其实,在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方涧流的人生最大的梦想就剩下了一个,包养自家生活九级残的顾城越顾大入殓师。 他深深的觉得以这位主儿的生活能力,想来必然是要被自己包养的——看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是平常生活时候不挑吃不挑住不知钱财为何物的,就知道一定被无良奸商商无期虐待的够呛。 正常人生活之一~买房记 “小越越,我们是不是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 方涧流盘着腿坐在顾城越的小公寓里面,叼着一枚抹茶味的饼干条,嘟嘟囔囔。 “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 方涧流彻底败了,他看着顾城越用墨黑的眼眸无辜辜的卖萌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方涧流觉得自己从上辈子的怀纯开始就没有赢过果然是有原因的——色令智昏啊!! “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大概就是和喜欢的人租个房子住在一起,去接送喜欢的人上下班啦,和喜欢的人一起买菜做饭啦,和喜欢的人逛街啊,说话聊天等等……”方涧流停顿一下,脑子里不自觉的飘过前世的某些不该浮现的场景,立马喝了一口水说,“……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顾城越非常淡定的点了头,“那很简单,怎么开始?” 方涧流从怀里摸出钱包和之前调查过的一系列正在对外出租的房子的地址,“首先,我们先从商无期这个奸商的房子里搬出去,租个新的房子。这里,是我调查的房子,小越越,你看我们要住多大的房子比较合适呢?” 顾城越有如一只乖顺的黑色杜宾大犬,把头凑了过来看了看,然后说,“随便。” 方涧流心里呸呸两声心想,什么叫做随便啊!还好我之前充分做了调查,不然等顾城越这个生活能力九级残来,那还租什么房子啊! “这个房子户型还不错,地点也不错,房租倒也不贵……”方涧流如行云流水往下说,才发现顾城越深深的盯着自己。 “小……小哥?” 坏了,只有自己无限紧张才会脱口而出叫他小哥。 顾城越墨黑流转的眸子转过来,非常严肃的说,“我养得起你。” 神马?养得起?! 方涧流把最后几个饼干条吞下肚子,说,“哪怕……我说要住别墅?” 这下没辙了吧,总算要让我来包养你了吧! 方涧流哼哼两声心想,别墅之类的,看顾小哥这么个穷困潦倒样,应该是搞不定的。 “很贵?” “租来很贵,买的话更贵。” 顾城越想了想,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涧流,“商无期和我说,用这张卡里的钱足够买最好的房子了。” 方涧流看着这卡上闪瞎了自家狗眼的金色,吞了一口口水问,“这卡,到底有多少钱?” “不知道。卡密是你的生日。”顾城越把卡放进涧流的口袋,顺势拉过他的手,“走吧,去看别墅。” 方涧流在某家银行的经理那里查询得知,这张卡所有者是顶级vip,卡里的数额——差点没把只有小康的方涧流吓死。 小数点前八位数啊!!还不是小八位数! 要是可行的话,方涧流都想上豆瓣发个咆哮体帖子,劳资第一次见到八位数钱的银行卡啊!!! 最重要的是,旁边陪同而来的入殓师大人还一副看天花板的表情非常淡定,完全不解方涧流的激动,又丢出一句话,“这样的卡我还有几张,在你的床头柜里。” “你……” “挑好房子了吗?” “小越越,真的打算让我买别墅吗?!”方涧流浑身脱力的坐在vip客户室里一脸无所谓的男人,在查了卡里有多少钱之后这位主丝毫没有惊讶,问了银行经理最好的别墅在哪里买之后就出门右转打车来了!! 顾城越微微一笑,点头。 他平时笑的很少,方涧流被他一笑差点迷了心智,长着这一张俊脸笑起来真是要不得啊! 等他回过神来,顾城越已经签好合同刷完了卡,“今天就能住了。” 方涧流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也就是说……我……被小越越包养了吗?” 顾城越似乎非常满意这个说法,唇角微微弯起,伸手揉了揉方涧流的头,就像抚摸家里的猫儿似的,点了点头。 方涧流仰天长叹,本来计算好的租房子包养顾小哥,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顾小哥买了全套家具加别墅来包养自己呢? 搬家很是花了一些时间,把箱子拆开,摆放东西,更是辛苦得要命。方涧流忙得上蹿下跳,顾城越几次想要出手帮忙都被赶走: “你!给我一边儿凉快呆着去!” 看到顾城越欲言又止的样子,纯黑的眼睛里竟然有种神情叫做委屈。方涧流连声叹气,从包里摸出ipad输入密码,打开那个名为“□养成”的游戏塞给他,“拿去拿去,别来烦我。收拾好了晚上就有饭吃了。” 顾城越心满意足地接过ipad,如同一只训练有素的名犬,无声地窝在沙发上抱着ipad戳戳点点,方涧流很快就听到了游戏主角的声音: “主人~~小流好想你~~” 头爆青筋。 当初就不应该教会他玩ipad啊口胡!! 自从顾大入殓师知道自己的积蓄已经足够吃上几辈子并且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名为“理财”的服务之后,就非常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不出去工作。不工作的结果就是经常无聊,无聊的结果就是,方涧流沦为他打发时间的玩具。 “小流,我饿了。”送上食物。 “小流,我想你了。”过去抚摸之,亲亲之,顺毛之。 “小流……”请自行想象……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段之后,方涧流终于不堪忍受,献上自己的ipad充作替死鬼,并教会了顾城越下载app。刚开始确实挺有效,顾城越的注意力立刻被ipad吸引过去,方涧流轻松了好几天。但好景不长,直到某天方涧流出于好奇点开了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应用,浑身的毛差点都被炸飞: 一进入游戏页面,就有一个穿着桃心围裙的正太在向他鞠躬,“亲爱的主人,您回来了。” 好你个顾城越!竟然背着我开始玩养成游戏!还把养成对象起名叫“方小流”,劳资和你没完! 爆发了的方涧流立刻给ipad设了密码,一个月内禁止顾小哥染指。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方涧流自己心里也清楚,但一看到长得和自己还有点像的那个□装桃心正太,方涧流心里就有种无名火。顾城越尼玛的什么意思?是想要劳资也穿成那副德行么……做他的大梦! 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玩游戏的顾城越,阳光从大落地窗里漏下来洒了他一身。顾城越是那种不管穿什么都会好看的男人,当他穿着一件普通t恤,咬着指节露出略微困惑的表情时,有种他妈的性感。 这个别墅,说起来,不论选址还是格局,都完全符合自己的喜好。办房产证的时候,对方问户主是谁,顾城越居然问了一句:“户主是什么意思?” “户主是谁,这房子就是谁的。” “包括房子里面的东西吗?” “当然了,房子包括内部设施等等,都是户主的。” 顾城越看了方涧流一眼,点点头说道,“嗯,那就写我的名字吧。” 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也不例外。 29二十七 蛊祸 沈君彬看上去并不像个健谈的人,一路走来,却和方涧流说了不少棋院的掌故趣事,听得方涧流哈哈大笑,而他本人只是略微弯起嘴角的弧度。 “想不到棋院里还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情。我本来以为下棋的人每天除了对弈看谱,就没有其他生活乐趣了。”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有人说话,方涧流也不觉得害怕了。 “你喜欢听就好。我也只有这么一套故事能让你开怀一笑。”沈君彬的声音里似乎有种无法掩饰的寂寞,“你说的那种除了下棋什么也不感兴趣的人,我曾经见过一个。不过,他不像你想的那样枯燥无聊,他是一个非常出色……也非常与众不同的人。” 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在说顾城越似的。 方涧流在心里不屑地哼哼了两声,“是这样吗?那有机会一定要见见。” 沈君彬却没有回答他。他的脸隐没在暗处,方涧流看不清对方此时的表情。“他已经过世很多年。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吧。” 方涧流顿时呆住。现在走道上都已亮起了路灯,灯光洒在沈君彬身上,恰似一头清霜。 桂花林,水清潭。 顾城越赶到的时候,只见到濮阳涵倒在桂花树下,双目紧闭,一地繁花都被鲜血浸透。那只叫做楚枫明的大犬也遭重创,两条后腿软绵绵地无法站起,像是骨头都碎了。 顾城越迅速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伤口极小,像是针尖一类利器造成,虽然出血不止却并不可怕。但其位置之准,每一处都深入要穴,以至神经麻木,濮阳涵甚至连抬手给自己上药都无能为力。 这分明是要人活活失血过多而死。 好厉害的身手,好毒的心思。若濮阳涵再不醒来,经脉闭塞,就真的只有血尽而死一途。 眼下只能冒险一试。 顾城越脱下手套,煞气凝于掌中,便往濮阳涵的后心击去!这一招无异于赌命。因心脉至为重要,若心脉受袭,人体便会调动所有的潜能来维持生机。顾城越的煞气和濮阳涵自身的纯阳正气相激,如孤君落陷,四野诸城必然拼死拱卫,血战求生——只有这时才有机会冲开被封的穴道,让他清醒过来。 眼看顾城越一掌就要落下,只见楚枫明一跃而起,“小心!” 楚枫明后腿受伤,用两只前腿勉力跃到濮阳涵身前,为他挡下一击之后便倒地不起。 顾城越无暇顾及楚枫明。从袭击而来的方向,顾城越看见一个身影从潭心缓缓而至,足下碧波,如履平地。 看清对方的长相之后,顾城越也不由怔住: 在睡梦中,不费吹灰之力取走赤色珍珠的人,就站在眼前。 他的指尖轻轻捻动,三支细若游丝的银针便出现在他手中,看上去和普通大夫用的银针并无差别,只是上面厚重的血迹已呈紫黑色。 银针一出,顾城越只觉得手中的濮阳涵身体一沉,竟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一见到顾城越,濮阳涵张口便想说话,但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咯出的鲜血却渗透了顾城越的衣袖。 “一百零八个穴位都被封死,还能垂死挣扎。濮阳家也就这点气节还算值得赞赏。”那人微微一笑,掌心翻转之间,又有两枚银针落地。濮阳涵浑身巨颤,从顾城越手中滚落下来,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入肉三分,血流如注。 哪怕身受万箭穿心的酷刑,也绝不可在敌人面前□。 “把阵法解开。”眼看落在地上的银针已经变成七根,根根染透鲜血。“古有千刀万剐之刑,不过,我想你等不到我取出所有的银针,便会活活痛死。” “绝……绝不……”濮阳涵睁大双眼看着顾城越,瞳孔已开始失焦,手指在地上写出歪歪扭扭的一行血字: 带人……快走…… 濮阳涵的血字渗入土壤,以水潭为中心,周围金字符咒若隐若现。顾城越对阵法知之甚少,却能感到庄严宝气,四方狻猊伏地,若有洪钟之声。 狻猊本司佛前镇守香炉之职,坐地如山,四方邪灵皆不可近。这金刚伏魔阵对心神损耗极大,否则濮阳涵也不至于被伤到这等地步。 可他究竟要做什么,竟然让濮阳涵不惜以性命相拼。 见顾城越望向自己,对方皱起了眉头,神色之间似有所动,“今日我定要将此处封死,你若阻拦,下场便和濮阳家的小儿一样。” 顾城越顿时明白过来。这个水潭位于棋院的中心,也就是风水眼的所在。佳穴之所以佳,关键在一个“活”字。山川之气流转不息,便如活水一般,如被困死,就好比水源淤塞,渐腐生虫。地脉一死,便成聚阴之地,生灵皆不得脱,只能被束缚于此,无法重入轮回,直至丧失神智沦为妖魔。 棋院上下数百人,假如都被困死在这里,此处定将成为鬼域。 濮阳涵已经彻底痛昏了过去,原先汩汩不断的血线也将近干涸。顾城越摸到他的脉象已近乎衰竭,心中一沉: 这次……恐怕真的救不了他。 见濮阳涵倒地,对方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却感觉一道凌厉的煞气从后心袭来。 “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那人抬手之间便将煞气消弭于无形,神色微愠,“如果你像濮阳家的小儿一样冥顽不灵,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顾城越正想回答,突然从潭水中传来了剧烈的震颤。那声音仿佛是从水潭的底部传来,好像成千上万的老鼠在啮咬,从水面上甚至能见到无数幽幽绿光。 “糟了。”那人顿时变了脸色,看着潭边干涸的血线,声如寒霜,“他的血让潭中的蛊虫都醒了过来!今晚这里一个人没法活着出去!” “我们到了。”沈君彬的声音拉回方涧流的思绪。见他脸上纠结的表情,沈君彬心知他还在为刚才说错话的事情懊悔,不由宽厚一笑,“如果不着急的话,我们去棋室下一盘吧?” “好啊。可是……”方涧流看了看西侧的棋室,虽然人不多,却有一种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方涧流仔细一看,坐在棋室正中对弈的二人,竟然是白天见到的陈陆两派弟子。 沈君彬却不以为意,将他请进棋室,在一边观战。其中有几个年纪稍轻的人一看到沈君彬便纷纷点头致意,凑到跟前来: “师兄,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沈君彬指指不明所以的方涧流,轻声说道,“路上结识了一位小友,花了点时间。现在战局如何?” 那弟子促狭地吐了吐舌头,用眼神示意沈君彬棋盘上黑子的方位,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即使是方涧流也看得明白:黑子气数已尽,难以回天。 与此相比,方涧流更感兴趣的倒是沈君彬的身份。除了和他打招呼的几人之外,就连陈陆两派的其他弟子看到沈君彬,眼神中也难掩敬畏之色。 难道这大叔……其实是个高手……? 只听他在身后轻语,“如果是他的话,黑子未必没有活路……” 方涧流心里微微一动:沈君彬一直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谁? “你输了。”陆派的弟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一局他也下得不轻松,且只是险胜。对面陈派的弟子面如死灰,手上的黑子悬在半空,竟如僵死一般。 陆派的弟子撇了撇嘴,心想陈派的人果然小气,胜负已定,何必死撑。 “这位师兄,承让了。”陆派的弟子收起棋子,却见对方仍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不必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 “砰——” 方涧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腥臭无比,喷了自己一头一脸。用手一抹,竟然是新鲜的血迹! 那名陈派的弟子——现在应该形容为尸体更为恰当,倒在地上,爆心而亡。 周围众人皆是一副傻呆呆的表情,就连那陆派的弟子都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方涧流还没有反应过来是该逃跑还是大喊救命,就看到那尸体动了起来: 那尸体的胸口一鼓一鼓,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突破而出。 远远传来的惨叫声如同撕裂了夜色的平静。人类只有在极端恐惧,极端痛苦之下,才能发出这样的叫喊。 “你究竟是谁。”顾城越将属镂握在手中,周身煞气弥漫。那啮咬蠕动的声音仿佛有感知一般,竟然稍稍安静了下来,徘徊在顾城越周围绕道而行。 那人看着顾城越,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突然说道,“山风蛊,器久不用,而百虫生。现在蛊虫倾巢而出,这里的活人都成了蛊罐中的饵食。等他们被吞吃干净之后,又化为活蛊,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这一席话声音不响,听在顾城越耳中却如遭雷击。他和濮阳涵都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此地风水上佳,方圆百里却绝无人烟,就如一只倒扣的罐子,将灵气困死于此。受到灵气吸引,必然生灵聚集,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为了争夺灵气,必会相互争斗撕咬,弱肉强食…… 到最后,唯有胜者而得活! 方涧流还在棋院里! “你现在赶去,只怕已经太晚了。”清冷的声音说出让顾城越的血液都要凝固的话,“这个养蛊之地,已有千年之久。蛊吞活人,活人为蛊。我到这里的时候就已发现蛊虫寄居人身,原本已用银针将它们封在人体之内,没想到……” 没想到最后想要毁去风水眼的时候,被濮阳家的小儿横插一杠。更没想到这一代的濮阳竟然身有山鬼的血脉——山鬼本为山水灵气所生,所到之处,草木葳蕤,虫鱼滋生,这些饥饿了上百年的蛊虫如何能忍耐得住。 “君之所言,怕也未必。” 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顾城越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文曲施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翡翠小瓶,镶金嵌玉十分精致。他将瓶口打开,顾城越还来不及阻止,便把瓶里的东西往濮阳涵和那只大犬的嘴里倒了进去。 天机说什么非要把这东西塞给自己,甚至不惜欠下好大一个人情。 文曲想起他说的话。“我应允过他,保濮阳一脉千年不绝。” 哪怕违逆天数。 “这个地方,我比君熟悉的多。”文曲看了一眼对面的人,那张滔滔不绝的嘴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人……在哪里见过……?记忆中分明没有关于他的印象,可他的身形样貌,他微微抬起下巴的角度,甚至他拿着银针的样子…… 文曲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心。天地不仁,身为天上星辰,只应俯瞰人世沧桑,不必,也不应有情。 但此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告诉自己为什么他的手还记得那脸庞的弧度,他的身体还记得那瘦削的肩膀有多单薄。 那人如少年般清瘦的轮廓,如一块温润的玉,却刺得他内心隐隐作痛。 宛如昨日,他们还曾相拥。 30二十八 封魔 文曲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人世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如不是今日蛊祸,我也差点没认出来。”文曲指了指水潭的中心,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这里,就是寰渊的,祭都。” 这句轻飘飘的话,就如五雷轰顶,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寰渊之战。这个词在三界的记载中都不允许出现。除了亲眼见者,已经没有人知道这场血洗洪荒的战争是如何开始,最后又如何结束。 濮阳涵刚刚回复意识,只能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濮阳家的藏经苑,虽然比不上天界的璇玑阁和冥府的莫失台,但只要是曾经存在过的记载,都能找到蛛丝马迹。曾经有位沉溺于书籍的先祖有过喟叹,“三界之中,无字之史唯有三,一为麒麟先祖,二为龙脉源头,三为寰渊之战。” 人类编年为记,史书载有数千年历史,其实不然。早在三界未分之时,上有十枚天干,下有地支十二,天干各数所对应的地支各不相同。只当天干地支呼应之时,便有天命之人君临世。推衍天数算来,三界的历史远比人类纪年要长的许多。 天地之大,其寿无疆。无数曾经存在的过去都被永久掩埋在时光中,寰渊之战不过其一而已。 文曲仰望九天之上星斗,北斗之中,文曲式微。一想起帝君那张不知多少年未曾见过的冷脸,文曲心里微微苦笑: 要是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只怕连天庭都呆不下去了吧…… 倘若不说,又如何呢。哪怕这里的凡人尽数死绝,即使经过千年,帝君亲手设下的封魔之阵依然纹丝不动。不过为救这些凡人,就值得违逆天命? 见文曲说了一半便呆立着不动,那清瘦的青年发出一声冷笑,就如静水中投入一块冷玉: “这里的东西,我志在必得。” 他转身便往水潭中心走去。镇伏四方的狻猊感觉到有人闯入,发出钟鸣般的咆哮,如金石相撞,振聋发聩。道法天地自然,全凭个人悟性得道;而佛法之精髓,唯在一心,心志坚固,如坐地狮吼,邪魔退避。这阵力过于强横,就连顾城越也觉得心神激荡,气血翻涌不止。 他瘦削的身体如同一瓣净莲飘入阵中,手腕翻转,结印阵中。他口中轻吟的咒文自然浮现于空中,那文字濮阳涵和顾城越竟然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极为简单朴拙,与其说是文字,毋宁说是人类最早为记事而画的图画。 就在咒文完成之时,四方金刚狻猊齐齐发出一声低吟,合上金瞳,四肢跪地,朝前顿首。 佛前尊者,四方来朝! 四只狻猊叩首三次之后,化为金粉散去。濮阳涵目瞪口呆:他既然有如此通天本事,为何不自己将阵法破去……? “那四只金毛畜生拜的不是他。”文曲淡淡地瞥了濮阳涵一眼,话语中却有少见的森冷之意,“它们拜的,是他写下的那篇诏书。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胆敢修习穹天之术。” 禁忌之术,自穹天始。 传闻此术为神人所著,只要突破了三重境,便可跳脱天地法则,三千界中,随心所欲。只是修炼极难,光是筑基就要一百多年,且只有资质极佳者才能通往下一进境。普通人类的寿命根本不到一百年,还没完成筑基就一命呜呼。为了修习穹天之术,不知多少灵修者为自己强行增寿,炼丹服药者有之,堕入妖道者有之。且筑基过程艰险无比,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便会化为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为了达到所谓的三重境,不知葬送了多少灵修者。天界帝君一怒之下,降下谕旨,凡修习穹天之术者,不得入仙格。 最开始没有人把这旨意当一回事。但几个达到三重境的佼佼者最终发现,这倒旨意的居心有多狠毒。 不入仙格,则意味着不能脱去凡人*,也无法从冥府的生死薄上除名。凡人的身体如何能承受穹天之术纵横三界的力量,就像用脆弱的蛋壳来包裹熊熊的火苗一般。只要一日为人,一日便要承受烈火噬心般的痛楚。最后,那些灵修者,无不自碎心脉而亡。 金粉一散,文曲看着阵中那人的身影摇晃了下,终于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五脏六腑俱损,你还有几分力气,来破天帝御批的封魔之阵。 方涧流在没命地飞奔,紧紧跟着前面沈君彬的身影。 不能叫,不能叫——不准哭!方涧流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去看周围如同地狱再现的场景。从那具尸体上撕裂的伤口中,涌出无数半透明状的蠕虫,速度快得根本让人看不清它们长得什么样子!它们一见到人就迅速从七窍中钻进去,只不过片刻的工夫,人就完全不是人了—— 而是见到活物就撕咬的怪物! 他们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拧断对方的四肢,撕裂肚腹,掏出内脏大口吞吃,掰断骨头吸里面的骨髓……方涧流不知有多少人被“感染”了,在沈君彬带着他逃命的一路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手印和……断肢残体。 残破的躯体上,还有口尚能张合:“救……救救……我……” 顾城越——你在哪里!方涧流几乎想要掩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快点出来啊!难道…… 难道顾城越也…… 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笼罩了方涧流的心。 “快点!出口就快到了!”沈君彬狠狠地拉了他一把,甚至来不及抹脸上的汗。方涧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赫然是棋院的出口! 顾城越!你一定要好好地,在那里等我! 方涧流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大步迈着就向出口跑去,却没留意到藏在暗处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就在此时扑向他的后颈! “小心!”方涧流只听到沈君彬绝望的呼声。 还真顽强啊。 文曲看着那人颤抖着身躯,却始终不肯将掌心离开水面,他在强忍着极大的痛苦,用自己的灵力和这维持了数千年之久的封魔之阵抗衡。 法阵渐渐出现裂痕,而他的身体也开始多处迸裂,文曲看着他身上爆开一道又一道伤口,狰狞可怖。就算被诛仙台上雷鞭三百,也不过如此。 他的身体,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文曲从怀中摸出当时冥主交给他的那张三寸纸笺,上面只有一行字:静观其变,顺心而为。 好一个顺心而为。让一个没有心的星君,如何顺心而为!文曲星君本应谨遵天命,只就修习禁术这一条,足以将此人诛之!可是…… 可是他如此执着,是为了什么。 破坏这个封魔之阵,就算放出寰渊祭都之中战败的魔众,它们也逃不出这个风水局。而他所说的,这里的东西,又指的是什么。 那张纸笺在文曲掌心被揉成一团,但它也提供不了文曲所要的答案。 凌远殇!此事了结之后,我定要拆了你的冥府! 在听到阵法破碎的声音之前,他先听到了自己的经脉碎裂的声音。 还是不行……不过,这样也好,修习穹天之人,魂飞魄散天地不容,就可化为尘埃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身体变得几乎没有重量,这就是将死的感觉吗? “握紧我的手。”一个温暖的力道从手中传来,伤口的痛感立刻减轻了不少,脚下的阵法却在加速碎裂。 “这个地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这个,我也有一部分责任……”顾城越看着文曲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对此人的评价又降了一等。 这个阵法的力量已经衰微,要不然,根本不可能让蛊虫从中逃出。现在整个棋院都笼罩在蛊虫的阴寒之气之中,甚至空气里还飘来了浓厚的血腥味。 有人死了。而且,很多。 现在要去找方涧流已经来不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这个阵法,让它恢复如常,将这些由魔众所化的蛊虫重新封入地下。 顾城越将属镂插入阵心,立刻感到猛烈的阵力在做最后的反扑,但终究抵挡不住煞气的侵蚀,从潭底传来了巨大的轰鸣之声,整个水潭都剧烈颤动起来。 “不好。”顾城越听到水流倾泻而下,脚下竟然传来坚实之感——在这水潭下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祭台,阵法一破,便重现于人世。 这祭台长宽数丈,全用黑白二色石子砌成。四角巨兽长颈振翅,蟠卷欲飞,哪怕经历千年之久,依旧栩栩如生。 这祭台之上交错的纹路,纵横各十九,分明和棋盘别无二致! “扑通。”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方涧流只听到了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尸体目光空洞,四肢僵硬,显然是早就死了多时。 有种捡回一条命的感觉。方涧流摸摸脖子,确定自己还在喘气,回头看见沈君彬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们赶快出去……就可以开车下山求救。这个地方没有信号。”沈君彬正要往门外走,却被方涧流拉住了袖子。 “沈先生,我们出不去了。”方涧流定定地看着门外,声音里是极力控制的平静。 沈君彬当然看不见,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只人面蛇身的怪物,正向他们吐着信子,发出呜呜如同小孩的哭泣声。 一只,两只。越来越多的怪物挡在出口的通道上。它们和方涧流对峙着,既不上前,也不后退。方涧流死死拉着沈君彬的袖子,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喂了妖怪的肚子。 就在方涧流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听到了不远之处传来了轰鸣之声。那些非人的怪物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纷纷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去。方涧流回头一看,只见在整个棋院的中心,本来该是一个水潭的地方,竟然耸立起一座高台!那高台上有模糊几个身影,方涧流一看,原本想要往外跑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顾城越! “沈先生,你先走吧……我不能走。”方涧流抛下一句话便往来路折回,却发现沈君彬呆立在原地不动,只是愣愣地不知看着高台上的什么。 该不会是吓傻了……? 方涧流还想再劝说他两句,却发现他的眼神只是定定地盯着一点,嘴唇开合,无意识地重复着两个字,像是一个人的姓名: “鸣……清鸣……?” 31二十九 国手 “原来……如此。” 顾城越听到文曲低声自语,受伤的人已经被他抱在怀中,看上去像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云破月来,顾城越这才看清,纵横阡陌的棋盘上,无数斑驳磨损,刀劈斧凿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并不像是自然而成,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道。 “那是血迹。”文曲一边运转周身的幽蓝色星芒为怀里的人疗伤,看着那棋盘的目光却有无尽的苍凉,仿佛穿透数千年的时光,看到当初发生在这祭台上的惊天一战。 这祭台上流淌成河的鲜血,时至今日,依旧未干。 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到风声中刀兵铮鸣,令人胆寒的杀气使得火光噼啪作响,两军对垒阵前,残旗断刃;夕照四野,伏尸百万。 这是寰渊最后的防线。 寰渊——妖魔之国,终于要消失在人类的世界之中。现在,即使是灵修者也多半相信妖魔长居之地是鬼界和人界之间的罅隙,或鬼界之中就连鬼魂都不敢去的地方。他们却不知道上古之时,人类和妖魔等物杂居生活的历史为何突然结束。在当时,法力强大的妖魔甚至被人类当做神明来供奉,相互通婚更是屡见不鲜,但现在已经视彼此为仇敌,一旦相逢,斩尽杀绝。 天界的历史不会记载,而人类的寿命短暂,关于妖魔的记录,早就被神仙们一一抹去。 因为恐惧。神仙并非真如人们所想的无欲无求,他们对人类和妖魔的忌惮,从来没有停止过。 天地之初,始分阴阳,日月山川,皆由灵而生。鲲鹏万里,龟背负山,这些并非纯属杜撰。在乾坤未定之时,混沌之气尚未成型,或化为洪荒巨兽,或化为大川山峦,更有甚者,可与二者之间变化自如。不知多久之后,乾清之气为天,方有日月星辰,坤厚之气为地,才有方圆九州。天地万物,无一不有灵,木石鱼鸟,无一不能语。 人类一直信奉自身的起源自女娲,伏羲始,虽非完全正确,却也差不太远。他们却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先祖尽管后来被尊有神格,在它们生活的时代,还远远没有天界这回事。 这些由纯粹的自然灵气所生的妖众,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万物之灵。 人类出现之后,它们便和人类居住在一起,启蒙智慧,创造文明。人类的寿命短暂,它们便传授各种灵修之术。人类的历史之中寥寥记载的上古先哲,多是人类和妖类通婚而生。 人类有了智慧和文明之后,便开始探索自己的道路。他们建立城邦,制定律法,同时也从未放弃研习长生之术。或通过炼丹,或通过修习,最终脱去*凡胎,得以逍遥天地间的灵修者们,被称之为神仙。 既然曾经是人,神仙当然也按照人世的那一套来治理天界。三公九卿,四方诸侯,不管人类文明进展到何等程度,本质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像文曲这样先天所成的神格并非没有,却极端疏懒,天界如何管理,他只是一笑置之。 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利,神仙也不例外。 人类和妖的隔阂,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其实神仙远比妖怪更了解凡人的需要。人类弱小,需要强大的统治者,于是上天选定“天子”,天降吉兆以示世人;水火无情,赐一个风调雨顺,要求凡人大兴土木搭盖庙宇,进献供奉。山河本是妖族灵力所凭依,被人为破坏之后,灵力衰微,有些修为较低的妖便吞吃人类为食。神仙们便纷纷入凡“拯救”凡人,时间一长,人类和妖族杂居的局面便渐渐消失了。 寰渊便是这个时候建立起来。大多数妖魔依旧留恋人世,却苦于被人类灵修者追杀捕猎,便集结成群,建立国家。却想不到,这一做法正中神仙们的下怀。 举兵讨伐,举族诛灭! 当时人世连年战乱,礼崩乐坏,凡人对神仙的信仰也开始动摇。而这些神仙们只用了一句话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不死,天下永无太平之时。 寰渊之战,自此拉开了序幕。 “后来呢。”见文曲陷入了沉默,顾城越忍不住出声问道。月光之下,棋盘上宛然可见刀剑伤痕,浅的如同爪痕,深的甚至入石数寸。 “后来……寰渊败了。”文曲把怀里的人轻轻放在一边,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到了祭都之时,人类和妖魔都弹尽粮绝,仅留下寥寥数枚精英幸存。如果再战,只怕要落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于是伪善的神仙们便想出了个办法。那时寰渊之中仅余一百八十又一个妖魔,人类之中,也正好是一百八十一人。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智慧过人,在祭台上画下纵横十九路局,正好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各方每一人,对应棋子一,占子多者得胜。”文曲静静地看着棋盘中心之处缓缓出现的一个人形,叹了口气,“但这局棋,并未下完。” “因为有人使诈。”棋盘中心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顾城越和濮阳涵一齐看过去,那人影竟然是个清秀的少年。“这局棋只下到一半,还远未分出胜负,黑子就弃子认输。” “你怎么知道的。”文曲看着那少年的模样,在手中暗暗捏了个防御的符咒。 “是这些棋子告诉我的。”少年略一偏头,微微一笑。这行为才露出几分少年的可爱,“这局棋已经等了数千年,只有赢的人,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生死之间,全凭一搏。 “小鸣!”沈君彬气喘吁吁地跑上祭台的最高处,也不管眼前的场景有多诡异,一看到那个少年的样子,只叫了一声便哽住了喉咙。 小鸣……如果你一直都在这里,为什么不来见我一面……? 沈君彬的眼眶已经湿润,他的双腿有些颤抖,却一步一步地向那少年走去。方涧流见状立刻拉住他,“沈先生!你看清楚……他,他已经不是活人了!” “我知道。”沈君彬对方涧流微微一笑,“小鸣死的时候15岁,现在他的样子和当时相比一点都没有变化。可是那又如何?我一直都……” “住嘴!沈君彬!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假惺惺的话!”那个叫做“小鸣”的少年突然暴躁起来,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蜷缩着身体,鲜血从他的眼睛和指甲中丝丝渗出,“说和我下一辈子的棋,都是假的……假的!”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突然出现的沈君彬身上。方涧流更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看看那个少年,又看看面色惨白的沈君彬,“沈先生,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沈君彬正准备往前走,却被顾城越挡住,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是我最小的师弟,也是沈派,不,当时可以说几乎所有知道他的人,公认的围棋天才,沈清鸣。” 沈君彬是沈派门下最年长的弟子。他算师父的半个养子,就随了他老人家姓沈。虽然不过二十岁就成为职业棋手,但沈君彬的棋艺,基本上可以用“平庸”二字来形容。 棋手这个行业,并不像世人看上去那般闲云野鹤清幽淡泊,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比赛和兼任教职。像沈君彬这样名次不好不坏的棋手通常得不到多少奖金,好在沈君彬的性子极为淡泊,后来也渐渐少去参赛,把更多时间花在新入门的弟子和教职上。 沈君彬为人温和,循循善诱,教导棋艺更是不厌其烦,新入门的弟子没有不喜欢他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沈清鸣。 沈君彬至今还记得那天,师父带着不过十岁的小鸣介绍给大家认识。第一眼见到他,那锋锐的眼神就让沈君彬惊了一惊。 这不像是个十岁孩子的眼神,反倒像是久经沙场的骁将。 十岁的孩子还未长开,除了一双眼睛清亮过人,其余地方也不过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幼童。师父和人介绍他的时候,他一声也不吭,到了最后才说了一声,“沈清鸣。” 这就……算是自我介绍了吧。 沈君彬心里苦笑。这孩子的脾气还真是……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个名字就响彻了半个围棋界。 “师兄,下角失守,再不防备的话,我又要赢了。”沈清鸣用手指指棋盘右下角的位置,用一张鼓起的小脸对着沈君彬,“师兄你下棋多少年了啊,进步也太慢了吧……再这样下去,我不和你下了。” 沈君彬已经听惯了他这些过于尖刻的言辞,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我哪比得上沈清鸣沈大国手天赋过人,一日千里。”说着在他刚才指出的地方落定一子。 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沈清鸣按下计时器,拈起一枚棋子思索起来。 小鸣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总是一脸别扭地过来找他,说,“师兄,我们下一盘吧。” 他每次也都笑着答应,甚至婉言推掉和其他弟子约好的对局。 因为其他人总是能找到别人对弈,而愿意和小鸣下棋的人,基本上只有他。 棋手也是有自尊的。虽然小鸣的棋力确实很强,却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他在对弈期间尖酸刻薄的言辞。而且,小鸣的学习能力强得可怕,越是遇到高手,越是能从对方的棋路风格中领悟对手的高妙之处,化为己用。 不过数月的时间,沈派之中除了师父本人,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 渐渐地,没有人愿意和他对局。师父越来越少出门,事务基本都是沈君彬在管理。无人对弈的沈清鸣只能自己一个人在棋盘边默默地摆着棋谱。 沈君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走了过去,也许是他尚且稚嫩的肩膀太过单薄,或是清秀的侧影太过寂寞,在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沈君彬温和无害的笑容,“小鸣,我们来下一盘吧?” “不要。”沈清鸣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的棋力太差。” 沈君彬噎在了当场,久久不知如何回答。 32番外 顾城越型号机器人的使用和维修说明 首先在此恭喜您,您已经成功地获得了《入殓师》的顾城越型号机器人一款。此款机器人由潇潇沐雨寒公司设计并制造,并已通过iso 11111认证,保证质量合格,环保卫生。 现在请您严格参照使用手册,完成激活和使用等一系列步骤。 如违反造作规程,带来的一切后果由用户自行承担。 当您的顾城越拆封时,应当是装备齐全、电量充满的。请检查一下配件是否完成,如发现破损或缺漏,请及时联系潇潇沐雨寒公司售后服务部门。(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附在说明书中) 主体:参照《入殓师》以1:1完美复制顾城越机器人一个。(版权归潇潇沐雨寒公司所有) 服装:黑色外套,黑色t恤,黑色长裤外加黑色鲛皮手套 属镂一把(只有当顾城越进入战斗模式之后方能召唤) 黑色iphone一只 杜宾犬套装一套(特别赠送) 激活: 第一步——请将顾城越放置在露天空旷通风处,最好是晚上,并确保视力所及范围内没有活物出没。 第二步——请拆开产品包装,并找到配件中自带的驱动硬盘。本公司这款顾城越型号机器人的开关位于肚脐部位凹陷处,请用户确保不要在其周围随便触摸,否则导致的所有后果本公司一概不承担责任。 首先按下凹陷处的按钮三秒钟,之后顾城越型号机器人便会自动开机,瞳孔呈现金色。此时,立刻!将驱动硬盘插入接口,否则顾城越型号机器人将失去控制,无法识别指令,可能造成人身或财物上的损伤。如果该种结果是用户期待发生的,请提前购买人身保险和财产保险。 技术规范 姓名:顾城越(属性为攻。如果用户自行开发出受的属性,请和本公司联络) 种属:人类 出产地:不明 高度:183cm 重量:75kg 使用寿命:理论上可达到无限,视用户保养情况而定。 操作方法 您的顾城越会自行充电或寻觅食物,用户完全不用担心他的饮食问题。不需要遥控器,能够进行声控并识别手势和文字。请用清晰的现代中文(如果您会殄文或者符咒的话也可)对他下达指令。 用途 您的顾城越为走神秘路线的冰山面瘫帅哥一枚,省电节能,经济环保。平时放置家中,可保家宅平安,蚊虫不侵;外出随身携带,可保证您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其用途多样,尽可发挥您的想象力进行开发。小到充当衣架,为您拎包;大到出席各类应酬场合,扮演下属或护花使者,绝对尽职尽责,守口如瓶。如果您胆子够大,顾城越还可邀请鬼差和判官到您家中小聚,甚至带您体验冥府一日自由行。 使用之前请仔细阅读说明书,严格遵照操作规程。 1.镇邪 前文已经说过,顾城越型号机器人主要功能在于捉妖驱鬼,镇宅平安。家中摆放一只顾城越,保证邪魔不侵,延年益寿,蚊虫不生。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当顾城越脱下手套的时候,切忌触摸。 2.捡人 顾城越型号机器人一般不会给您造成任何生活上的不便。但有时候会突然离开您的住所,并带着不认识的物体返回。据本公司统计,顾城越带回的物体70%以上概率为方涧流型号机器人,且多处于受损修复状态。如果用户将方涧流型号机器人修复完好并送还,将会提升您和顾城越之间的好感度。 3.异变 当顾城越处于濒死状态时,系统会自行启动异变模式。此时顾城越的眼睛会变为初次激活时的金色,并且无法执行任何指令。如果出现上述情况,请您立刻退避到安全的地带,静候顾城越恢复正常。如无法恢复正常,请拨打本公司的紧急联系电话,本公司将组织相关人员进行回收。 与其他型号的兼容性 型号一:方涧流 兼容指数:97% 冲突指数:53% 方涧流型号机器人外形卖萌,有大大的猫儿眼和明媚的笑容,内里贤良居家善于做饭,养家糊口无一不会。性格优良偶尔炸毛,这也是照顾您的顾城越最大的好处。如果此型号在附近,您的顾城越会出现特有的卖萌属性,例如杜宾狗狗装,又或者是温柔沉默腹黑属性,例如温柔照顾等。 但是方涧流型号素来是麻烦体质,很有可能会造成您的顾城越拔出属缕与他人战斗,又或者是陷入少有的低气压状态,一旦方涧流型号炸毛暴走,您的顾城越极有可能会异常抑郁乃至于数天不说话。 忠告:远离两人相处——但是如果想看见顾城越难得一见不面瘫的状态,可以私下略靠近围观(在保证不被顾城越发现的前提下)。 型号二:濮阳涵 兼容指数:60% 冲突指数:30% 具有灵修者和山鬼血统的濮阳世家公子,擅长法术攻击,通常随身携带名为楚枫明的犬型机器人一只。濮阳涵性格傲娇别扭,发现顾城越机器人之后便会经常在附近出现。 忠告:适当隔离,保持距离。 型号三:凌远殇 兼容指数:0 冲突指数:100% 冰山帝王攻,具有抖s鬼畜属性,物理攻击和法术攻击极为强大。遇到顾城越之后50%以上几率激发狂化状态,无法听从指令。顾城越也会自动切换为战斗模式,二者相遇,必有激斗。 忠告:越远越好。 故障与解决策略 故障:无故失踪,回来时状态异常,或出现纠结的表情,或大发脾气,或穿着杜宾狗狗套装。 解决:这是正常现象。若异常状态持续长达半月以上未有恢复迹象,请和附近的方涧流型号机器人用户联系,或拨打本公司的售后服务电话。 常见问题 q:我可以再买一个顾城越机器人吗? a:不可以。顾城越机器人为高度耐用产品,一般情况下能保证用户终生使用。且货源稀缺,请您珍惜。 q:请问有打折吗? a:如果您同时购买方涧流型号的话,本公司会给予一定折扣。 q:我可以和顾城越结婚吗? a:如果您这么做的话,可能会出现顾城越机器人自行逃跑或引发其他故障。甚至诱拐附近的方涧流型号机器人一并失踪。您将承担双倍的损失。 q:当我不使用顾城越的时候,应该如何存放他呢? a:无须存放。顾城越机器人会自行打理生活并自行活动,甚至能给您带来外快。 附录:另行购买配件包 1.可选择购买其他套装:如制服系列、西装系列、休闲系列等 请勿在方涧流机器人在场时进行尝试。否则方涧流机器人会经常到访您的住处。 2.萌系状态:可让顾城越切换为包子形态。 3.色(口口去死)诱状态:可让顾城越保持一定程度的裸(口口去死)露(只有当方涧流机器人在场时才可触发) 现在您已经阅读完使用说明。请恰当使用您的机器人。祝您使用愉快。 33三十 残生 沈君彬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收服了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师弟,也许是每天晚上的夜宵,也许是每次从城里带回来的甜点和礼物,当他某天晚上抱着枕头站在自己卧室门口一言不发的时候,沈君彬突然有了一种从路口的纸箱子里捡到了小猫的感觉。 “师兄,最近你的棋力毫无进益。” 是是。棋力到了一定程度便再难上一层楼,全凭个人天资而定。一生终于此的,也不是没有。 “和他们切磋对你的提高一点用也没用。他们比你还差。” 喂……不带这么说人的好吧。虽然这也是个事实……沈君彬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打了个呵欠。这孩子精力真好……自己这老头子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以后就只能和我下,听到没有!” 沈君彬连连点头,只不过是困的。见他目光朦胧,小鸣伸手便在他的大腿上狠掐了一把,痛得沈君彬差点没跳起来。 一双清明大眼全无睡意,如同两汪泉水倒映着沈君彬的身影,认真地要求他做一个承诺。沈君彬的困意顿时消了大半——小鸣才13岁而已,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继续使出安抚小猫的手段。沈君彬摸着那丰厚柔顺的头发,拿出百试不爽的腔调来,“只要小鸣来找我下棋,师兄一定奉陪。这样如何?” 少年咄咄逼人的神色稍微放柔了些,仍是有些不甘地瞪了他一眼,立刻把他的薄被卷走,丢给他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 虽然现在已是初夏,但山中夜晚清寒,没了这一层薄被,沈君彬不禁有些哆嗦起来。 “小鸣,很冷……” 那只蚕蛹动了动,完全没有施舍铺盖的意思。却传来了闷闷的声音,“沈君彬,我听他们说,师父过几年就准备退出棋坛,那时候……” 沈君彬心中暗暗猜度,听说小鸣从小就是孤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定一点的归宿,大概是怕到时候同门各奔东西,又要孤单一人。想到这里,顿时觉得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甚为伶仃,心中一软,把他轻轻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不会的。如果师父他老人家退休了,我身为最年长的师兄理当接任他的事务,大家会一直都在。” “这可是你说的。”小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涩涩的,“君子一诺,当守一生。” 从哪学来的这些话……现在的小孩都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沈君彬苦笑之余也只好顺着他,“当然当然。小鸣,过几天我带你去城里玩可好?听说城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去游乐场……” “谁是小孩子。” “那就去吃冰激凌。哈根达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听一个朋友和我说很不错……” 到了后来,不管沈君彬说什么,小鸣也只是间或“嗯”一声,最后干脆连反应都没有了,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沈君彬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柜子里找出另一条被子盖上。小鸣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收起白天尖牙利齿的凶悍模样,乖巧得像只收起爪牙的猫。 不出十年,不,五年,这个孩子就会成为棋坛上耀眼的明星。 沈君彬所料果然应验。 只不过事情比他预料得还要快。小鸣14岁的时候,师父正式宣布退出棋坛,沈派的事务全权交由沈君彬代理。原本他并不想让小鸣这么早就代表本派出战,除了担心小鸣承担不了这么大的压力之外,多少还有点吾家有儿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心态。 他几乎能够预想到,小鸣一旦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便会如鸿鹄一般展翼天际,游龙一般遨游江海。 到那时,小鸣就不会抱着枕头来和他一起睡,也不会口是心非地要和他下棋了。 沈君彬心里不禁有些酸涩,心说大概这就是做老爹的心态吧。猛然间才发现,其实他已经年近三十,却还是孑然一身。 把沈派交到小鸣手上,师父应该也能放心了吧。 他的手机这时候亮起,又传来小鸣的捷报。加上今天,陈陆两派的同辈门生几乎已经全数败在小鸣手下,不知道是谁还特意拍下了陈派老头阴云密布的脸发在微博上。 业内的网站首页新闻上贴了小鸣的照片,角度选得极好,抓在了执子落定的那一瞬间。小鸣虽是男生,越是长大,轮廓反而愈加清秀精致,有时候甚至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子。小鸣每次听别人这么说总是要发上一通脾气,然后极为不甘地揽镜自照。 其实小鸣在对弈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女生。澄明双目中如有战火烈烈,凌厉迫人;指挥若定,杀伐无情。小鸣在下棋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多表情,但有人说过,沈清鸣对你笑的时候——就是为你的千军万马唱丧曲之时。 月朗星稀。在明月之下,星星的光芒都如同飞萤微不足道。他的才能如朗朗明月,理应受万千人仰视。 那时候……他也就会慢慢不记得那个驽钝的师兄了吧。 沈君彬说到这里,方涧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棋盘中那个名为沈清鸣的少年。这两个人一个别扭一个迟钝,以至于到现在阴阳永隔,都还没开窍么…… 人生最后悔之事,就是当你终于知道你想说的话时,斯人已逝。 方涧流偷偷瞟向顾城越,却见到他正在和濮阳涵悄悄打了个手势。见方涧流发现,便用口型示意他不要声张。 他们这是要…… 就在这时,濮阳涵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哈,既然是天纵英才,又如何成了这妖不妖,魔不魔,蛰伏阵心,靠着蛊虫吸取精气维持生命的阵鬼?” “你说什么?”沈君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说小鸣……” “他早就不是那个你抱在怀里的天真纯良的小师弟。”濮阳涵本就生得极美,嘴角的血痕更是让他的笑容多出一份凄艳的味道,“沈先生,你可知道,这整个棋院的惨案,都是你这位视若珍宝的小师弟沈清鸣一手造就。” 听到濮阳涵这么说,小鸣缓缓地弯起了嘴角。 “那又如何。”他伸出手掌,一枚白子在他手中逐渐凝固成型,濮阳涵仔细一看,枚晶莹剔透的白子之中,有一缕生魂正在拼死挣扎,但无论怎么碰撞也冲不出外面的束缚。 “我在这里无以打发时间,只好用他们的魂魄来做棋子。”小鸣右手一握,摊开的时候掌心中摆着四个黑子。他用四枚黑子将白子困住,只听到一声宛若尖叫或是哭泣的哀鸣,那枚白子便化为飞灰在空中散去。 “你竟然用生魂来喂蛊!”灵魂垂死之时发出的求救声,为求生而爆发的巨大怨念刺得濮阳涵神经剧痛无比,抬手挥出一道风刃直取对方要害。 “小鸣!”沈君彬本能地往前一冲,却被方涧流死死拉住。只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像是锐器嵌入*的声音,顷刻间,鲜血喷涌而出。 但那道风刃击中的,却不是小鸣。顾城越从胸前到腹部,有一道几乎横贯整个上半身的伤口,也许是切到了动脉,即使他点了穴道止血,只要稍一呼吸,血渍便又加深一重。 棋盘的纹路就如血槽,血流引入,不多时,整张棋盘变得猩红可怖。 顾城越无声地抬手一指。在小鸣落脚之处的周围,有数十枚白子,每个都如半透明的玉石一般,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 每一个白子里面,都是一个活生生的魂魄。如果顾城越不挡住濮阳涵的那一击,他们都会立刻丧于风刃之下。 “为救他人,不顾自己性命安危,值得赞赏。”小鸣轻轻地鼓了几下掌,“不过现在你们又折了一将,如何……什么!” 方涧流没有错过顾城越瞬间露出的极清浅的笑容,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响指声,棋盘中燃起紫中带金的熊熊烈火,照亮了他的眼神。 小鸣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然而他只要稍稍靠近火焰,便感到烈焰焚身的剧痛。奇怪的是,那些白子在火中竟安然无恙。 “你……使诈!”小鸣的面容已被真火灼伤,那张原本清秀的少年面容此时布满烫伤和水疱,目光中带着凄凉的恨意。 “兵者,诡道也。” 顾城越稍稍收起灵力,火势立刻缓了下来,“把这些无辜的生魂都放走,你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说话间,顾城越身上那道几乎把他斩成两半的伤口已经渐渐弥合不见。方涧流这才明白过来: 濮阳涵根本就不是冲动之下会丧失理智的人,那一刀看上去狠戾,其实力道刚好,正好砍伤顾城越又不至于伤到要害。借这个机会,顾城越以自己的血为引,点燃三昧真火。三昧真火不伤人魂魄,完全可以在不伤害那些白子的情况下,把沈清鸣烧成灰烬。 可是万一力道没掌握好,真把顾城越劈成两半了…… 文曲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莞尔一笑,目光中是难得的赞赏之意,“濮阳的家主岂会连这点工夫都没有,他那一刀不过斩裂了顾城越的衣服,连根头发都伤不着,那一地的血分明是顾城越自己震裂了经脉。不过,那也是因为他面对着我,方能看得清楚。如果我站在沈清鸣那个位置,只怕也分不出真假。” 文曲连连点头,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狐狸,“这一计移花接木用得甚妙。不过,棋士亦如名将,又岂会如此轻易落了对手下怀。” “要我放过他们,当时谁来放过我!”沈清鸣目中带血,直视沈君彬。他的手臂已经烧得焦黑,如同枯枝向他伸出,“师兄,你明明答应我,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和我下棋的。” “小鸣……”沈君彬向前几步,才刚踏上棋盘,便被猛然窜起的烈焰阻拦。那火虽然不伤人魂魄,却散发着实实在在的热度,稍微靠近便会有烧灼之痛。 “小鸣,对不起。”沈君彬伸出手来,那只手一看就是棋士的手,指甲都被棋子磨得光润,“放了这些人,安心往生吧。只要我还等得起……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哈哈哈哈哈,师兄,你真天真!”小鸣的声音竟分不出是在大哭还是大笑,“我一身业障,一入冥府少说要服上百年苦刑,更别说来生是否还得为人,又降生在哪处山野!到时候师兄你早就化为一抔黄土,纵使我还有缘和你再见,谁又认得谁?你早已不是我的师兄,我也早就不是沈清鸣,此地一别,永无相见!” 永无相见。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打在沈君彬心里。 他的小师弟,一个人默默坐在墙角和自己对弈的小师弟,粘着他下棋,非要和他同床共枕的小师弟。 沈清鸣。 他答应过师父一定会照看好他,不会把他弄丢了。 他还是丢了。把这个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小师弟丢在不可触及的地方,沈君彬内心的悔恨翻涌而来,小鸣对他而言并不只是沈派发扬光大的希望,并不只是他作为师兄理应履行的职责。 即使小鸣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沈君彬所求的,不过是他平安喜乐,一世相伴。 “小鸣。”火光之下,沈君彬脸上的泪痕如新,“安心走吧,师兄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34三十一 缘浅 沈清鸣看着沈君彬的脸,轻笑了一声。 原来,没有谁希望他活下来。 所有人都只看到他傲视众人的棋艺,何曾想过在他的整个少年时光都和棋谱度过。在孤儿院里每日只能勉强温饱,还要经常和年纪大的孩子打架,抢一块面包。那个院长对他们饿不饿肚子毫不关心,却是个棋痴,下得一手好棋的孩子就有多吃一餐的特权。 围棋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智慧的竞技,而是生存的机会。 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拿起棋子,就好比手握刀剑。一场角斗中,只有一个人能胜出,唯有胜者而得活。 和他对局过的人都说他的棋路凌厉多变,多行险招,以命搏命。殊不知唯有不让对手猜到下一步的行动,才有取胜的可能;遇到同样强大难测的敌人时,只有先以自己作为诱饵,才能把对方进入牢笼。 战场之上,岂有礼尚往来,只有兵不厌诈。 直到沈老先生无意中发现了他,把他收作弟子之后,他才知道其实人生并非从头到尾都是血淋淋的搏杀。只是少年之时的性格已经养成,就算心怀好感也说不出半句温柔的话来,渐渐被同门所不喜。好在他习惯了一人独处,也不觉得多么不耐,只是进一步加深了心中的肯定: 所有的人都排挤强者。他们表面上装作不屑和厌恶,其实心里暗暗嫉妒,觊觎对方的强大。 强者和弱者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和平相处。 所以当沈君彬第一次微笑着邀请他下棋的时候,他用冷淡的言辞和眼神回绝了。看到那温厚端正的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情,沈清鸣心里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 是内心不良的企图被发现了?还是觉得恼羞成怒?或者干脆和其他人一起联合起来再次把他排挤在外? 沈清鸣甚至耐心地期待了好一阵子沈君彬的反应,一贯料事如神的他这回却扑了空。 这个年纪最长却棋艺平平,笑起来颇有几分书生呆气的大师兄,竟然每天不厌其烦地来邀请他下棋。被拒绝了也不生气,总是在桌子上留下几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糖果,后来简直变本加厉,完全不经过他同意就把夜宵留在门前。 既然吃了别人的东西,也不好继续板着一张冷脸。只是沈君彬的棋路和他的人一样,温温和和,进退有度,恨不能提告诉对方自己下一步打算是什么。 这样能赢才有鬼了! 久而久之,沈清鸣便觉得和他下棋简直是浪费时间。每次看到沈君彬就要走入死路,就立刻出声提醒他把漏洞补上。其实沈君彬并非庸才,往往一点即通,只是这呆子总把对手想成和他自己一样的谦谦君子,每每看不到对方每一落子背后潜伏的杀机。 “师兄,我落这一子,你能看到后面几步?”小鸣点了点自己刚落下的白子。 “嗯……五步之内吧。”沈君彬微微颔首。这一子落得甚妙,不过还算不得杀招,现在回援尚来得及。 “师兄一定觉这一步不构成致命的威胁,尚可回援。以师兄的性子,说不定觉得过两手再回援都来得及。”小鸣又抓了几个棋子在手,接连落下,“这不过是个诱敌之计,一旦师兄把主力放在这里,这些早就埋伏好的暗桩,正好把你的先锋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沈君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手揉了揉小鸣的脑袋。 看到沈君彬脸上流露出无论输了多少次都一如既往的欣赏之色,小鸣本想对他动不动就摸自己脑袋的行为提出抗议,不知为何又一次忍了下来。 沈君彬一直认为小鸣不过是个孩子,从他第一眼到最后,也都还是一个孩子。 他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留后路。沈君彬本质是极为温和宽厚的人,对小鸣这种不留退路,锋芒毕露一旦要赢就杀伐决断的性子,实在是只能容,而不能做些其他。 他一直觉得小鸣性子中戾气太重,后来从师父那里知道小鸣在孤儿院的遭遇之后就更多了几分心疼,天下的孩子五六岁时候不都还在父母怀中寻求疼爱,哪里为了生存非要如此,这样的孩子,难怪。 难怪瘦成这样。要好好补回来才行。 从那之后,他对小鸣的脾气,也更多了几分纵容疼爱。 沈派上下都不喜欢小鸣,对他怕过于爱。沈君彬有心弥补,但他一个大男人别说带孩子,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只好依葫芦画瓢,向朋友询问普通孩子是怎么生活的。朋友一开始还以为他有了成家的打算,后来知道他为了一个同门的小师弟操心至此,连连摇头笑他疯魔。 疯魔吗?沈君彬自己却不觉得。 他带着小鸣去山下游乐园玩,虽然他实在不知道游乐园啊,摩天轮之类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不过看到小鸣像个正常孩子似的大笑,他倒是觉得自己来的不冤枉。 小鸣拿着一个硕大的冰激凌香蕉船,上面插满了巧克力棒和一些自己都说不出名字的配料,花花绿绿有如一只火鸡,但是他喜欢,所以自己就算捧在手里也不觉得丢人——虽然总是有人议论,“那个大叔捧着好大的冰激凌哦,好夸张!” 既然把他当做孩子,就要全心全意,何须顾及他人想法。 每日陪他下棋,陪他散步,带吃的给他,夏天问他热不热,冬天问他冷不冷。问他是否安好,是否高兴,这些也都是自己力所能及对他好的。 但愿,他不要觉得寂寞,而在眼睛里露出那种比他的棋艺更让人觉得心疼的东西。 沈君彬记得他无数次和小鸣下棋,总是棋力不济,与他下棋当然是输的多赢的少。但是他从不觉得生气,就好比一只小动物,它的人生快乐不过就是通过唯一擅长的事情来表现自己的强大的话,就让他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好了。 但人生如棋般无常,二人都未能料到,他们欢愉的时间已然将尽。 沈君彬还记得,接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是非常炎热的盛夏。在业内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业内几乎所有的同行,都在同一时间内收到了相同的消息。 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赛事即将举行。也许是因为主办方来自国外,所以提供的资料非常有限,在此之前也没有人听说过这家名为“穹宇”的公司。但棋手们大多对金钱俗务不甚了解,且听说这公司又是第一次举办这种规模的比赛,听起来倒也没有太多疑点,只是…… 比赛优胜的奖金,着实耸人听闻。 不仅如此,从场地选址,到食宿安排,无一不体现这位主办方异常阔绰的手笔。沈君彬也算参加过一些世界级别的比赛,和这位主办方提出的接待条件相比,差距简直不是一星半点。而且,在这位财大气粗的主办方看来,钱似乎根本不是问题,他们的董事长——也就是一手促成本次赛事的人,只提出了一个条件: 最后的优胜者,将和穹宇公司签约。 穹宇将提供这位最出色的棋手充足的资金和最优厚的条件前往其他国家进修,并承诺不限制棋手参加任何比赛和选择对手的自由。只要在棋手的水平达到公司认可的程度之后,凡在公开露面的场合,都应使用公司的相应产品,如果开班授业,也由公司提供资金并使用公司名称云云。 沈君彬多方找人询问这位董事长的消息,中间人只说和他本人通过电话,听起来年纪不大,说话也非常和蔼可亲。他自称姓安陵,不久之前继承了家族在美国的事业。安陵一家在数代之前就迁居国外定居,现今已经成长为实力雄厚的企业,原本已经完全西化。但这位董事长的先父偶然之间接触了中国文化之后,便迷恋不可自拔,尤其是黑白棋道。可惜未能实现前往中国与顶尖棋手请教的心愿便得了绝症与世长辞。一来为了告慰先父,二来这位年轻董事长也颇为浸淫此道,又见国内业界近年有些颓靡之势,便想借此机会激励人心,也算作为国学做的一点贡献。 这番说辞冠冕堂皇,毫无破绽。沈君彬也上网多番搜索,确有安陵其人,只不过穹宇公司的主页需要登录才能进入查看。对方的说法是,公司经营的项目和生物医药有所关联,为保密起见,普通公众无从得知。 沈君彬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但小鸣显然不这么想。这场比赛出奇优厚的条件已经吸引了举国上下的知名高手,能和众多高手对弈,还有不菲的奖金可拿,小鸣的状态异常良好。 “沈清鸣到现在还没有输过吧。明天他大概就要去那个什么别院参加下一轮的选拔了……虽然不怎么甘心,不过他简直是……好像有魔鬼附身一样。”赛场之外,同门的一名师妹正在向沈君彬抱怨。她比小鸣早来不过两三年,岁数也差不了太多。其实以她的禀赋,在其他任一门下都会受到重视,只可惜沈派之中偏偏有个沈清鸣。 魔鬼附身。这个说法让沈君彬皱了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将刚买来的冰奶茶递给她。 “师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本书叫《浮士德》,说的就是浮士德博士和魔鬼签订协议,用灵魂来交换世上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她吸着奶茶,薄薄的夏裙贴在身上,少女姣好的体态若隐若现,“我也见过不少围棋天才,但是从来没见过沈清鸣这样的……他才15岁吧,再怎么聪明的孩子,总得有个经验积累的过程。可是他的布局谋略显得比下了很多年棋的棋手更为老道,如果不是恶魔的天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了。” “师妹,不得妄言。”沈君彬说话从来都是带着笑的,一反常态的沉声让她顿时呆住了。见她的眼眶都开始有些泛红,沈君彬这才知道自己失态,换了个抱歉的笑容,“抱歉,最近有点……” “师兄,我要放弃围棋了。”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但是现在不说,大概以后我也没勇气说。”她对沈君彬扯出一个笑容,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18岁了,家里一直劝我放弃下棋,参加高考。但我始终相信我拥有受到上天眷顾的天赋,我来到这世上的使命就是成为一流的棋手。不过,知道有沈清鸣这种人的存在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才。”她的肩膀轻轻抖动,沈君彬很想上去劝慰几句,却被她一个手势阻止,“师兄,不用安慰我。围棋就如战场,只不过搏杀的不是兵马,而是棋手的天赋。而天赋这种东西……委实过于残酷。” 技巧不够,可以训练;能力不足,可以提高。只有天赋,最为无可奈何。就如鸟不能游,鱼不能飞,纵使付出千百倍努力,驽马十驾终抵不过骐骥一跃。 “就算不及小鸣,也不一定就不能下棋……”沈君彬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劝说是何其无力。 “我不是师兄这样的人。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别人的传奇里充当配角。”她用手抹掉眼泪,笑了起来,“不想打胜仗的将军岂止不是一个好将军,根本连带兵都不配。所有的棋手,不论最终能走多远,心中都有奢望。若无奢望,便落不得棋子。赢,原本就是执念。” “我讨厌沈清鸣,因为他毁了我的奢望。”她转过身来对沈君彬嫣然一笑,“也许师兄会觉得我过于懦弱,怎样都好。不过,师兄倒是让我很好奇。沈清鸣总有一天会成为一时无二的知名棋手,师兄是打算一直活在他的光环之下吗?那时候多的是人围绕在他身边,师兄对他的这些好,他还会记得多少呢?”她把手放在沈君彬的肩上,靠近他耳边,“师兄下棋从来就无心求胜,必然不是为了执念留在他身边。师兄不如也退出沈派,何必为沈清鸣承担许多无谓的责任?” 沈君彬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如何回答她的话。 他从来不觉得这是无谓的责任。小鸣不过15岁而已,他的天才仅限于围棋,需要有人为他处理日常俗务,需要有人关心他生活起居,需要有人陪伴左右…… 可是有朝一日,如果他不需要了。或者有人能够更好地胜任这项工作——天才是无可替代的,但天才身边从来不缺凡人。 沈君彬的心像是被苦涩的东西装满,沉甸甸地下坠。 35番外三 人间烟火520 这是520号的我爱你特典。背景是顾城越知道方涧流只有20年寿命的真相之前,方涧流已经知道自己只有20年寿命之后。 题记——凡人的爱情,不过人间烟火而已。 初阳给我短信,说,今天是520,赶快给喜欢的人告白去。不然大好青春就活脱脱浪费在你那个像个活死人墓的大学里了。 我龇牙咧嘴把给顾城越的面条热了,然后回了个短信说,你有了你那个大叔控的loli妹子就心满意足吧你。 520——多么好的数字。 微博上,人人上,微信上,所有交际工具,似乎不约而同都选择今天来说我爱你。 我爱你,英文是i love you,法文是je t’aime,意大利语是tiamo,日文是爱している。 就连iphone的相册里都有我爱你的大亲吻桌面。 总体来说,这就是个让单身的人无比忧伤的节日。 传说中,第三个情人节。 我在电脑前面玩了一会游戏,游戏上无数男男女女炫幸福的炫幸福搅基的搅基百合的百合,微博上人人上到处都是人得瑟,逼着我这个苦逼小青年不得不关了电脑。 我把手机往脑袋上敲了十下,终于决定给顾城越发条短信,“小哥,我们今天去s城觅食吧,如果你有空,顺道住几天?” 其实我知道,以顾城越那个死人脸的性格,这短信发出去多半是到了明年520都不会回应,但是我总还是幻想,幻想这个人能给我回应。 凡人果然是一种无比贪心又无比人间烟火的生物啊。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候,我十分的讨厌他——就算把我从那个鬼婴手上救出来,也不应该把我丢到尿坑里啊——普通人谁被丢到这种地方能不恼火呢?!哪怕最后,他给了我那块安息香,也不能抵消他糟糕透顶的为人处世。 这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个莫名其妙的活下来的? 难道因为是入殓师所以就不用和活着的正常人类打交道然后就交际无能了? 事后我和小初阳吐槽了很久,这种神一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小初阳给我耸了耸肩说,方涧流,你对一个男人感兴趣不是好事情哦,小心……嗯哼。 我擦,李初阳这货色的乌鸦嘴一如既往的准,我以后讨厌什么人一定要让他去诅咒。 16岁,我第二次见到他,在小初阳家里,何月芳爱了初阳前世今生,也许这一世还会爱下去,小初阳忘记了那天我们送魂魄去家里的女娃儿的姓名,我可没忘记,那孩子分明就姓何。 这次纠缠小初阳这个猥(口口去死)亵货色的loli,不就是姓何?生生世世,想来多么缠绵悱恻。 其实只要是凡人,必然都希望和一个人缠绵悱恻,生生世世,不然怎么会有三生三世,不然怎么会有三生石定三生,不然怎么会有红线牵着几百年。 永恒这种事情,一贯都是最大的奢望。 但是我自己得不到,却希望身边有人能够得到。 例如顾城越。 我很快就会死去。20年阳寿这个批命,我是信的,我现年19,很快在明年二月我就会去冥府报道。不过之前去过一次,现在想来也觉得挺好。 好歹还在不知道的时候和这个死人脸男人牵过一次红线。 那一次从奈何桥上掉下来出现的幻觉,也许就是我和他的前世,不过我理解,爱一个人是不会后悔的。因为,不顾一切的爱,对于自己而言,总不会后悔。 在桥上掉下来的瞬间,我想我大概真的如李初阳这个乌鸦嘴所说,我喜欢了那个死人脸的入殓师。 这是个悲剧。 你爱一个凡人,你可以要求他和你生生世世人间烟火,但是你爱这个入殓师,你知道他终于不属于你,所以,这一切也都是奢望。 我奢望和他在平凡的小吃街上慢慢走过,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叩击的清脆,四处是白墙黑瓦,我牵着他的手,看路边的小摊子买棉花糖。 我立马奔过去对卖棉花糖的老爷爷说来一个蓝莓口味。他无可奈何看着我,最终还是掏钱给我买下来。 那棉花糖比脸还大,遮住笑容和眉眼,但是遮不住我的快乐。 我奢望和他去藏在市井最深处的小吃店吃饭,上松鼠桂鱼、响油鳝糊、清炒虾仁、莼菜汤,我要一碗饭,呼噜噜吃的欢,鱼有刺丢给他挑,不好吃的菜放到他的碗里,店里人来人往,人声喧嚣吵闹,但是我和他躲在桌角,他沉默的给我挑刺,我心满意足吃到撑。 我奢望和他在大街上走过,有车子从我身边开过,他一把把我拽到身边,帮我挡去人流,我们在路上走,我看到路边有炸鸡排的店,就过去买一块大鸡排,明知道他讨厌吃这些油炸食品,还要硬塞给他,看他尴尬的表情,觉得心里幸福。 我奢望和他去许许多多人盛赞的生煎店、汤包店,那些小店店铺很小很小,也许一个城市只有这一家,但是却是点评当中最赞最好吃的地方,男女老幼情侣情人朋友,大家都来这种店里吃一种食物,因为美味和幸福,露出快乐的表情,他一贯清冷,想来在这些热闹的地方会觉得有些无措,我还能照顾他。汤包生煎美味,一口就能有鲜美的肉汁,说不定他不会吃,还会被烫到,我还能嘲笑他。 最后的最后,我奢望和他去吃甜品。他一直不爱吃甜品,但是甜品却是这世界上最让人觉得幸福的东西。哈根达斯再庸俗,但是也有无数情侣为了那句“爱ta就带ta去吃哈根达斯”而跑去;dq便宜大碗,永远都有人排队等吃暴风雪,一个大杯两个勺子分着吃,我把杏仁吃光光;永远最好吃的蛋糕是不论心情好坏都能去吃的,牛乳滑腻滋味香甜,哪怕再糟糕的心情吃了都能快乐;中式的红豆排、鲜肉月饼,双皮奶,芒果西米露,滋味都那么好,红豆甜的恰到好处,鲜肉肥而不腻,双皮奶奶味浓郁,芒果西米爽到心头;这些多么人间烟火的吃食,我都只想和他一个人分享。 人说,口腹大欲。我是个最庸俗的凡人,所以在这些人间烟火的地方,我所想到的就只是和顾城越这个男人分享这些食物,好让他从这些吃的当中体会到我的心情。 520。我爱你。 我不长的人生里,没有办法和你去许许多多精彩绝伦的地方,没有办法陪着你去砍妖怪杀怪兽,没有办法陪着你一直走下去,直到发疏齿摇,相见两生厌。 我所能做的就是以一个最普通的凡人,给你最人间烟火的体验。 从这些最微小最甜美的幸福里,让你明白——我爱你。 这世上愿意和你轰轰烈烈的人有许多,愿意和你共度难关的人也有许多,但是我,我这个最普通的凡人,我无比贪心,我只想独占你的日夜晨昏,独占你无数个普通平凡人间烟火的日子,看你光脚穿着牛仔裤在家里的沙发上睡着,看你用墨黑的眸子无辜的看着我,看你唇角最微小的一抹微笑。 因为我无比贪心,也无比知足。 我的人生如此的短,但是爱情却如此巨大,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你共享这一切的一切。 所以,容我自私,我只想独占你最人间烟火的地方,不给任何人分享。 “嘟——” 我随手抓了个纸巾抹了一把脸,抓过床头的手机,对于我来说,和顾城越去过520这种事情就是奢望,给自己想想还行,这越想越伤心,也不能再想。 这短信来的多么刚好,要好好感谢一下。 滑动屏幕,屏幕上只有一条短信,“发件人:顾城越,内容:好。” 我傻在那里,上天垂怜,他为什么会肯和我去过520?! 不对,应该是他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520。 但是这已经足够,我能够独占他一次人间烟火,就已经是赚到。 这人生太短,有一点人间烟火,就已经足够绽放绚烂的花火。 凡人的爱情,无外乎是人间烟火而已。 36三十二 噬骨(倒V章节) “你在干什么。” 小鸣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就引来众人的侧目。循环淘汰赛耗时耗力,到现在维持不败战绩的选手已经不多,更何况是并不出名的沈派中一名几乎是首次亮相的弟子。 刚刚下战场的小鸣眼神中犹带着挥斥千军的杀气,目光扫过,她本能地将放在沈君彬肩上的手收了回来。 小鸣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冷意。沈君彬立刻站到二人中间,“小鸣,这一局时间特别久,辛苦了。” “嗯。”小鸣看向沈君彬的时候,表情才有了和缓的迹象,“对手有点难缠,而且总是不肯认输。我没办法只好和他下到终局。”他自然地牵起沈君彬的手就往前走,完全不顾众人纷纷注目,“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去棋院参加第二轮的选拔了。那里人少,正好师兄也喜欢安静。和这里的人下棋没什么意思……” 在沈清鸣眼中,只容得下一个沈君彬。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嫉妒或仇视的目光。 “师兄,现在我们已经拿到初次选拔优胜的奖金。早些日子就听你说想要扩大沈派的规模,多收些弟子,这些钱够用吗?”小鸣一路牵着沈君彬走到外面。初赛的地点定在市郊的别墅区,此时周围空旷,街道的尽头除了巨大的火红落日,空无一人。 沈君彬微笑着摸摸他的头。扩大规模,增加人数,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做,要多少花费,经过多少手续,小鸣一概是不知的。沈君彬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他护得这么好——这样小鸣要如何接管沈派的事务呢,自己离开了以后,如何能放心得下?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如果小鸣赢得这次比赛,沈派的声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到时候自然有人来为他打理这些琐事。更何况,那时候的小鸣,未必愿意留在这个地方。 非池中物,终究是要畅游江海,翱翔天际的。 当时自己看着他被师父领进的门,如今也要亲手把他送往更远的地方。但不知为何,一想到某一天,小鸣的背影会渐渐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沈君彬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 人果然都是私心极重的生物。沈君彬在心里暗自苦笑。 夕阳下小鸣的侧脸如精美的瓷器,他的眼中有日升月落,胸中有锦绣河山;他的手纤细小巧,握不满一个手掌,若不是手心相贴,单凭外表根本无法发现他的指节处被棋子磨出的茧。 他清楚地知道,他本可以一直握着小鸣的手,在他身边呆到他不需要的那一刻。但这一回他却想任性一次,既然不能一直留在小鸣的身边…… 就让他一直记得那个棋艺平平却始终为他构筑坚固城墙,把整个世界都抵挡在外,只为他留下围棋的乐园的师兄吧。哪怕以后他还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为他做这些事,他却不会忘记,这个师兄叫做沈君彬。 因为沈君彬是唯一一个不希求他任何回报,在他变得耀眼之前,就悄然隐退的平凡人。 “师兄……” “小鸣……”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笑了起来。 “你先说。” “你先说。” 小鸣看着这个总是带着一副憨厚笑容的师兄,他明明没有任何厉害的地方,还经常啰啰嗦嗦让人烦,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一侧头便能看到他在自己身边。再大的压力,只要和他下一局棋就能让心情平静下来;不顺心的事如同乱麻绞缠,到了师兄那里都能化为涓涓细流,煮成香气氤氲的茶。 “今晚我想和师兄下棋。”沈君彬看得出来,小鸣的心情格外地好。天边的晚霞衬着他一袭白衣,如同油画,沈君彬差一点就像往常一样一口答应。 “小鸣。以后……师兄可能不能陪你下棋了。”沈君彬暗中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看到小鸣的眼神黯淡下去,却还存着一点希望: “今晚不行,就下次罢。师兄总是有空的吧?” “不……”沈君彬的声音干涩,连他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以后的比赛,小鸣你可能要一个人参加了。以后……沈派就交给你了。小鸣这么聪明,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理由。”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暮色遮盖了小鸣的脸,沈君彬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作为本派最出色的弟子,理所应当接任本派的事务,务必将沈派发扬光大,也不枉费……”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小鸣一把揪住了沈君彬的领子,眼睛里的水汽是因为生气,还是愤怒,还是……难过? “你为什么要退出!你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和我下棋的吗!”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正如人生没有下不完的棋局。 作为对手,沈君彬已然没有资格;作为师兄,能陪他走的路也已经到了尽头。只有这不谙世事的孩子才会把当初一句好言当做承诺,却不知人世纷扰,远比棋局更为无情。 “小鸣,我累了。”沈君彬轻轻握着他的手让他松开,像往常一样往他手心里放上一枚他爱吃的糖果,“我已经30岁了,作为棋手早就过了最佳的年龄。你也知道,师兄天资平庸,难有成就。家里也始终在催促我早日成家,好让二老安心。与其在沈派中浪费别人的机会,不如早点退出,谋个教职,过点平凡人的日子。不过小鸣也不用担心,师兄暂时不会走,会先留在沈派里把所有事务都交接得当,委任几个能做事的人……” “你胡说!我不相信!”小鸣用力一推,将沈君彬推倒在地,不管不顾地扑在他身上。也许他是想打架,但沈君彬闭着眼睛抻着四肢任凭他打,小鸣怎的也打不下手。 “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我去找她!”小鸣见沈君彬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丢下他就想跑去找她质问,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小鸣,她没有和我说什么。是我自己的决定。”沈君彬将他紧紧扣在怀中,感觉胸前湿了一大片。 小鸣在人前从来不表露情绪,众人都说他沉稳得不像15岁的少年。沈君彬却知道他会笑,也会哭,只有在极端孤单害怕的时候,才会像现在一样在自己怀里颤抖,而无法言说。 沈君彬听到自己的心最先投降。 他舍不下。 这比血肉亲情还要深的羁绊,已经成了他的牢笼。也许早在一开始见到小鸣的时候,他就疯魔了。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求回报的东西,沈君彬自认为不是圣人,他很清楚为小鸣所做的这一切,图的是什么: 不过是为了三个字——不相忘。 唯有爱恨刻骨,永不相忘。 五年的时间,他已经给了小鸣足够多的爱;那么就在最后打下恨的烙印,以此封缄。 能有何种毒药,更胜噬骨温柔。让他一生痛楚缠绵,不死不休。 “小鸣,师兄离开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沈君彬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夜风中慢慢飘散,自己的身体已经冷得感觉不到怀里的人。 “甜食不可吃太多,每日三餐我会交代人盯着你吃。不可整日通宵看谱,睡觉也不可踢被。还有……对人不可直呼本名,要加上头衔。晚上不可随便在地上睡,你身体单薄,南方湿气又重,落下了毛病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到后面沈君彬也不知道自己在絮絮叨叨什么,直到小鸣沉默着将他一把推开。 那张清秀的脸上,竟然半点泪痕也没有。 “沈君彬,如果我接任了沈派,要求你留下来,你会照办吗。”小鸣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般冷淡。只不过一瞬间,沈君彬用了五年时间卸下的坚硬的壳,又重新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就算师父……也没有这个权力。”这样的小鸣令他觉得陌生。那瘦小的身体却带着极为压迫的气势,就如面对着未出鞘的名剑。如今沈君彬才体会到小鸣的那些对手是何种感受。 “如果我足够强大,强大到每个人都不会拒绝的程度,那么,师兄,到时候你还有活路可走吗?”小鸣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沈君彬想要后退。那是小鸣在即将取得胜利之时,给对手怜悯的笑容。 没有等到沈君彬的回答,小鸣径自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既然无法和局,那么,师兄,我只好把你困死。 第二轮选拔的地点,正是幽苒棋院。 主办方非常慷慨地包下了整个棋院作为比赛场地,谢绝一切访客。而此时的沈君彬却无心棋院里优美的自然风光,因为他从未见过现在这样的小鸣。 小鸣的状态并非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令他胆战心惊。 自从到了幽苒棋院之后,小鸣就不停地要求与人对局。能进入第二轮选拔的人数相对较少,所以时间安排也较为宽裕。没有比赛的选手可以随意选择对手对弈或者在棋院的范围内自行活动。主办方安排的饮食和服务都是极为优良的,就连沈君彬这种过惯了简朴生活的人也不由得赞叹其品位高雅不俗,但在小鸣眼中,似乎这些东西都不存在。 小鸣的心中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赢。 “承让。” 小鸣恭敬地向对手行礼之后,退出了坐席。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对手和围观的人群都纹丝不动,整个棋室被一片寂静笼罩。 沈君彬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知道这出乎寻常的寂静是怎么一回事。 这局棋下得太过于漂亮,不仅赢了,而且赢得精彩绝伦。小鸣从一开始就没把陈陆两派的高足放在眼里,故意显出破绽诱敌深入,之后奇兵突起一网打尽。这是小鸣最常用的策略,对付一般的对手足矣,但陈陆两派的弟子也并非等闲,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放弃先锋,稳固后方,伺机反扑。小鸣便将伏兵充作桥梁,孤军深入,其势迅猛,对方再怎么回防,终究慢了一手。最终防线被撕裂,大片腹地沦为焦土。 “太……太快了……”对手仍旧坐在远处喃喃自语。小鸣就像能读心的妖怪,每一步打算都被他料中,总是抢先一步封死对方的出路,以守为攻,以攻为守,进退自如,入敌营如无人之境。与其说他是深思熟虑想出的妙招,不如说是一种猛兽的直觉。 沈君彬悄悄退出了棋室,正好看到又有一拨围绕在小鸣身边的人无奈散去。最近几天总是这样,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和他对弈,甚至陈陆两派的当家也明示暗示过小鸣是否要加入本门,都被小鸣一张冷脸回绝。 “小鸣,吃点东西吧。”沈君彬把准备好的便当放在他面前。小鸣从早上到现在就什么都没有吃过,依旧精神奕奕。沈君彬只能硬把筷子塞到他的手上,“多少吃一点?” “我不饿。”小鸣将筷子放下,低垂的眼帘掩住眼底的波光,“师兄,我很累。晚上去你那里下一局好吗。” 这声音已多少带上了哀求的意味。沈君彬合上眼,片刻之后,把筷子在他面前摆好,“小鸣,你先吃点东西,我……还有点事。” 沈君彬离开得匆忙,以至于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眼神,充满了悲伤和……疯狂。 37三十三 异变(倒V章节) 沈君彬独坐在院中。幽苒棋院依山势而建,眼下虽然已是盛夏,但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棋院中依然是一派盎然春景,浓翠可爱。 几只黄雀似乎并不怕人,在他眼前蹦跳嬉戏。即使听到了对方发出的叹息,也只是侧侧淡黄色的小脑袋,用乌黑如豆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人类。 那歪头的姿态和小鸣小时候还真有几分相像。 沈君彬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早餐没有吃完的面包捏成碎末,撒到地上喂它们。雀儿们纷纷抢食,大胆的甚至跃到他的膝盖上啄他手中残余的面包屑,就连他伸出一个手指抚弄它毛绒绒的脖颈也不在意。 那些雀儿吃饱了,却不飞走,围绕着他上下扑棱,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似乎是想抚慰这个孤零零的人类无人相伴。 就连黄雀都看出来了吗?沈君彬的目光投向虚空中的一点,那里是小鸣今天比赛的赛场,迎战他的,是陆派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之一。 和擅长力战的陈派不同,陆派的风格受道家文化影响颇深,以飘忽不定,乱中有序著称。陈陆两派本被誉为业内的双剑,陈派如玄铁苍厚,陆派如蝉翼轻灵,二者相互克制,势均力敌,虽然时常有些言语不和,双方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小鸣来到幽苒棋院之后,已经和陈陆两派的弟子都交过手。除了刚开始因为不熟悉对方的风格以数子之差惜败几局,从上周开始,小鸣似乎找到了陈派棋路的规律所在,开始扳回败绩。在连胜几个陈派的新晋弟子之后,小鸣愈战愈勇,陈派的一名高足终于按捺不住主动挑战,于是才有了几天前那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局。 每遇到一个强大的对手,小鸣的棋艺便会更上一层楼。这才是小鸣最令人畏惧的地方。已经有人暗地里说他“多智而近妖”,沈君彬听到也只是付之一笑。 就算真是妖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是小鸣,沈君彬就永远是他的师兄。 哪怕不在他身边。 “请问,您是沈派的沈君彬沈先生吗?” 话音响起,只听一阵扑棱棱振翅声,雀儿们纷纷受惊飞走。沈君彬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年轻女子,眉眼弯弯的样子和师妹倒有几分类似。她身穿着陆派的服装,沈君彬却不太记得见过她。 “我是陆派新晋的弟子,没有参赛资格,这次只是跟着师兄师姐来凑热闹。”那姑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从刚才就看到您一个人在这儿,本来不想打扰您的,但实在忍不住……” “没关系。”沈君彬见她双手紧握着一只卷轴,看上去像是十分宝贵,“请问您找我有事?” “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她把卷轴打开,原来是一份颇有年代的棋谱。沈君彬对古物素来有些研究,只是一摸便知道这卷轴用的是上好的萱草纸,棋谱也是用兰墨所写,历久经年清芳依旧。再细细一看这棋谱的内容,其路数风格,竟然从未见过,越看越觉得奥妙无穷。 “这棋谱当真是稀罕物。不知从何处得的?”沈君彬心中暗暗思量,说什么也要把这份棋谱摹一份回去,小鸣一见必定高兴得不行。 “嘿嘿,从哪里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我师兄的宝贝,每日抱在怀里睡觉。”她慧黠一笑,再看向棋谱的时候却又带了几分愁容,“我见他宝贝得紧,忍不住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摸出来玩。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看着看着一时入了迷,不留神将茶水溅在了上面……” 听她这么一说,沈君彬才注意到,棋谱上有些地方确实有被晕开的痕迹。萱草纸极为干燥易吸水,一旦沾上水渍,顷刻间便会扩大到一般宣纸的几倍。想来她已经用了各种方式进行补救,也将沾了水的地方烘干,但被晕开的墨迹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我可是发愁死了。师兄现在正和人下棋,等他回来发现他的宝贝棋谱变成这样,还不活剥了我的皮。”她苦着一张脸拽了拽沈君彬的袖子,“我这两天见到沈先生画的扇子面儿,字画都极好,帮我把这几个模糊了的字迹补画清楚一定不成问题。我有一种药水能淡化痕迹,只要把晕了的地方消掉,再把字重新描上,就看不出来了。” 沈君彬一时有些困惑,他何时画过扇子面儿? 略一思忖,才想起来。当年送过小鸣一柄纸扇,小鸣嫌上面的画不好看,非要拿去糊成了白纸。沈君彬闲来无事,就在扇面上画了几杆翠竹,数只小鸟,黄翠相间也甚为好看。后来又随手戏题了个落款,权当玩笑,没想到小鸣居然大张旗鼓地带在身边。 他何时拿出来用的,怎的都没发现…… 沈君彬一张老脸登时有些挂不住,却抵不住那姑娘一副殷殷期待的神情,只好应了一声,“拙作……让您见笑了。” “我果然没找错人。”她欢呼雀跃,扯了沈君彬就走,“快点快点,不然师兄回来,我就瞒不过了。” 沈君彬望了一眼小鸣的方向,心里正在踌躇是否要和他交代一声,却已经被她拖出了好几步远。 “我认输了。” 快要终局的时候,陆派的弟子终于弃子低头。 这是一场苦战,双方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小鸣虽然险胜,却也消耗了极大体力,勉强还了一礼之后,站起来都有些吃力。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陆派的这名弟子已经倾尽全力。在这次对局之前他一定早就研究过小鸣的棋路风格,专门制定了一套应对他的策略。小鸣擅长暗桩设伏,他就坚壁清野,让对方无机可乘;小鸣以孤军险进,他不堵不截,反而顺势开道,引入腹地,转而奇袭本营,迫使对方回援。不得不说,这套策略非常有效,配合陆派特有的随意洒脱风格,甫一开局,小鸣的凌厉攻势就完全被压制住了。 在众人眼中,小鸣接下来落的几子凌乱无力,就像一只困兽在焦躁地踱着步子无从逃脱。 小鸣少见地陷入沉思。手中那只黄雀翠竹的扇子开了又合,上面两只雀儿竟像活着一般,仿佛都能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又是一着废棋。 陆派的弟子心中窃喜。沈清鸣确实很厉害不假,不过再厉害也就是个15岁的孩子,毕竟经验有限,一看到落了下风难免自乱阵脚。既然如此,只要再占领几个有利位置,拿下这局棋不在话下。 陆派的黑子的清脆响声还未落,就听到对面的小鸣说道: “师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话说得不明所以,陆派的弟子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在他的手指离开棋子的那一瞬间,小鸣的白子稳稳落在黑子攻势险要之处。 这一手完全是自寻死路。陆派的弟子提子便要回应,就在棋子离棋盘一寸不到的位置时,他迟迟落不下这一手。 倘若他围追堵截,恰如之前他对小鸣设的局一样,会被小鸣牵着引到己方阵中,那时战线一长,如果从薄弱处被截断…… 不,他也可以选择和白子同归于尽。这样一来,双方的主力都全军覆没。到那时,己方剩下的残部根本来不及组织攻势再攻,而对方之前那凌乱几手,已经为后方兵力揭竿再起奠下了桥头堡。 他太专注于眼前的优势,却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沈清鸣早在看出攻势受到压制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主力先锋同归于尽的准备,不动声色地部署好后方以求一搏。当弃则弃,当断则断,所谓名将,不过如此。 这局棋还没有输,陆派的弟子却已经心生畏惧。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小鸣胜得非常之险。 那名陆派的弟子单论棋力与他不相上下,如果采用陆派一贯擅长的不循常规的风格,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但他求胜心切,用了专门针对对手自己却未必擅长的策略,才会忽视了那看上去像是无用的几手。 这飘忽多变的路数,还是和他们陆派弟子学的。 走出比赛室,小鸣才感觉到极度的疲倦排山倒海般涌来。现在他只想找到师兄,哪怕不下棋,在他身边呆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还差一点。只要再胜几场,他就能从第二轮选拔中胜出。能进入第三轮选拔的棋手应该都是凤毛麟角,就算最后不一定能获得优胜,沈派也会名声大噪,到时候师兄说不定就会留下来。 所有的名声,荣誉,金钱,我都不在乎。我的世界里只有围棋,和那个笨拙的师兄。其他的,如果他需要,就全部拿走好了。 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众人仰视,那时候是不是就有资格对他说,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今天特地带了师兄送的扇子,果然是带来胜利的宝物。受制于人之时,看到扇面儿上的黄雀,心中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才能险中生智,反败为胜。 小鸣怀揣着一颗兴奋不已的心就往约定的地方走去。师兄如果不来观战,就会在那里等他。 此时已是日暮,黛蓝色的天空下,约定之地只有一盏碧箩小纱灯荧荧亮着光,却不见半个人影。 师兄竟然不在……?多少年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就算师兄临时有事离开,也会在原地留下字条或者记认说明去了何处。今天居然半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是…… 出事了!? 这个念头好似一盆冰水,让小鸣全身上下都凉透了。 “师兄——沈君彬——!”小鸣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叫着沈君彬的名字。他本来就是路痴,加上天色已晚,更加不明方向,不仅人没找到,连自己在何处都辨不清了。 沈君彬到底去了哪里……他——莫不是一个人离开了! 难怪今天不肯去观战,原来是早就准备趁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离开。 夜风萧瑟,荒草凄凄。小鸣摸了摸自己□在外的胳膊,肌肤透寒。往常总有人在这时候为他准备好外衣,或握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但从此之后,也许不会再有了。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口哨的声音,“大晚上的,找人?” 当晚正是晦月,小鸣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人影,分辨不出对方的面貌。看了一眼,正打算走,却还是没忍住,“你们……有见过我师兄,沈君彬吗?” “沈君彬?我们刚才还在师妹的房间里看到他。”另一个声音从别处传来,竟然又多了一个人。小鸣退后两步,正想说自己不相信,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差点摔倒在地,紧接着头上被套上了一只黑纱袋子,虽然透光,却朦朦胧胧地看不清东西。 这是棋院里用来包棋谱典籍的袋 38三十四 诀别(倒V章节) 袋子的束口处正好在小鸣的脖子上,一被拉紧就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只听到周围零零落落的脚步声,大概有四、五个人。 “你可以大喊大叫,不过一来这里没有人会听到,二来,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师兄沈君彬现在和谁,在哪里,做什么么?” 这是刚才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小鸣却记不得是谁。小鸣的目力和耳力都极好,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一般都不会忘记。这些人当中,应该没有和他下过棋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是其他派别中同行前来却没有参加比赛的弟子。 “带我过去。”小鸣毫无挣扎反抗,声音也如平时一般平静冷淡,“还请陈陆两派的师兄们带路。” 众人皆露出了惊悚的表情,却默不作声。对沈派这个15岁就连胜各派高手的弟子,他们除了嫉恨之外,更有一种畏惧。今晚他们特意设下了陷阱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沈清鸣,怎能在这时就被唬住落了下风。 “你们之中应该没有和我下过棋的人。不过如果有心要找也不难。”小鸣套着黑纱袋子的脑袋略微转动,似乎是在环视四周,“这几位陈派的师兄,如果想要隐瞒身份的话,最好把身上的檀香味儿掩一掩。至于陆派的几位……我本来是猜不出来的,幸好今晚有风,让我听到了几位腰上穗子的声音。” 陈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天早上集会之时,必然要点起檀香。久而久之,弟子的衣服上都熏染了檀香味儿。陆派虽然没这讲究,每个弟子腰上却都拴着一枚绣着名字的穗子,各人依照不同的喜好或繁或简,无一相同。 被人团团围住,又无法视物,还能注意到这许多细节,居然还敢当着众人的面和盘托出。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聪明,还是狂妄。 “诸位都是各派中的精英,想必不会谋害于我。就麻烦各位带我去师兄那里。只要见到师兄,今晚的一切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小鸣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清冷冷,仿佛在他面前的,不过是几个亟待斩首的头颅。 青萝纱灯,墨香如兰。这补字的工作并不复杂,却麻烦得很。萱草极易吸水,消字的药水用的多了,会把其他完好的部分也消去,用得少了,又没法去掉晕开的墨迹。沈君彬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她一点一点把墨迹弄污的地方消去,等到药水干了,再慢慢补上。 好在她一口答应会向师兄求情,请师兄把这棋谱摹一份副本给他。 沈君彬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还未下山。小鸣的棋局应该还没有结束,就算提前结束,也会有人出来通知一声。这几天他一直不与人说话,看到这份棋谱定然会心情好些。 这几天沈君彬心里也极不好受。小鸣对他的态度前所未有地疏离,沈君彬不止一次看到他独坐在床上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次又一次复盘,研究对手的策略。小鸣虽然15岁了,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瘦削,窄窄的肩膀用一只手就能握住。 要把整个沈派,就这样让小鸣来肩负吗? 天才生来已经比常人多许多苦难,自己为何一逼再逼,非要苛责于他。沈君彬,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 就算最后还是要离开,也完全可以等到他不需要的时候。最信任的人造成的伤害,小鸣现在一定……非常难过。 而那个孩子唯一表达情绪的方式就是下棋,似乎只有棋子才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沈君彬的手指在棋谱上摩挲,嘴角上不由自主地噙了一丝笑意: 小鸣看上去别扭,其实好哄得很。有次因故没能履约,小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第二天沈君彬就发现给他带回来的糖果盒子空空如也,废纸篓里的糖纸堆得满满的。 以小鸣爱棋成痴的性子,看到这份棋谱一定会心情大好。到时候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多留几年就是了。 父母说的那些,成家什么的,再过几年也来得及。 沈君彬心意一定,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笑容来。边上磨墨的姑娘不由好奇,“沈先生想到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沈君彬提起笔正要落下,从窗外却突然吹来一阵凉风,几滴浓墨被吹落白玉案上,零零落落。 犹如心头血。 虽然隔着黑纱,小鸣却不会看错。纱灯之下,女子红袖添香,沈君彬笔走游龙,二人有说有笑,衣袂交错。也许是因为风向正好,断断续续的话语随着夜风送入小鸣耳中: “沈先生这里画得极好,不过还是不太像……让我再添两笔……” “千万小心,还是我来好了。” “让我试一下也没关系嘛,反正错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这是上好的萱草纸,怎能……唉,随你随你。你握不惯笔,这里还是我来帮你写吧。” 纱灯光影模糊,只能照亮一方小台。朦胧灯光下,小鸣看不清二人的表情,只见沈君彬的淡青衣袖,覆上那姑娘的胳膊,二人一时专注无声。 这场景,小鸣实在太熟悉。 沈君彬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喜欢舞文弄墨,一看到小鸣便说要教他。那时候小鸣年纪尚小,还是可抱在怀里坐在膝上的身量,手腕无力握不动笔,沈君彬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 蚕头燕尾,垂珠悬针。一点是心思萦回,一捺是难求洒脱。 书法本是需要极大耐性的雅好,以小鸣的性格根本坐不住。久而久之,沈君彬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学书画的那块料,只得长叹放弃。 可他不知道,沈清鸣不爱文墨,却极爱被他握着手在灯下描红;不爱书房清冷,却依恋那人温暖怀抱,还有在耳边响起的无奈苦笑: “小鸣,这一笔,不是这样写的……” “哗啦——” 小鸣只觉得自己被众人用力推进了水中,水并不深,他完全可以站起来,但不知是谁的手将他的头按入水中。 冰凉的水流从耳朵和鼻子灌进来,他拼命挣扎,哪里反抗得过好几个人的力气。 “啊——” 片刻之后对方就松了力道,小鸣从水中抬起头来大口喘气。他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整个棋院中心的位置,桂花林中,有一个不大的水潭。这水潭并不深,几乎不可能淹死人。 头上罩着一层黑纱,使得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两边胳膊都被人按住,就连动一下都难做到。 “你们,想干什么?” 夜色渐深,夜风骤然凉了下来。冰冷的潭水浸透了小鸣的衣服,贴在身上,令他不由一阵战栗。 “你问我们沈君彬在哪里,现在你也看到他了。是否应该遵守之前做过的承诺,今晚就当没见过我们几人?”说话的人是陆派的弟子,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恨意,“沈清鸣,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碍眼。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师父也不会勃然大怒,让我们好几个师兄都出不了师……” “比赛不是来让你炫耀棋艺的地方。想要出风头的话,就去直接挑战高手好了!” “偷学别人棋艺的小偷!没有人会愿意和你下棋的。” “就连你自己同门的师兄也不愿意留在你身边,谁会心甘情愿给这种盛气凌人的人做牛做马呢?” “沈清鸣,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人吧!根本没有人可以强到这个地步的!” “要是我像你这么招人讨厌,还不如死掉……” 小鸣已经渐渐地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越来越不真切。 怪物。 他还记得那天看到同门的师姐,搭着沈君彬的肩,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就在说:你是个怪物。 就在那次,师兄没有用坚定的目光支持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沈君彬也相信他们说的话?觉得沈清鸣是非人类的怪物? 他肯定是相信了,不然不会说他想要离开。即使朝夕相对,晨昏对弈的师兄,唯一把他当做正常人来对待的师兄,最终还是害怕,决定离开,丢下他一个人。 为什么——! 别人可以讨厌他,只有师兄,只有沈君彬不可以! 沈君彬对所有人都一贯温柔,而他只想要一点特别的权利。每次他赢得精彩,沈君彬就会摸着他的脑袋露出宠溺的微笑,对他说,“辛苦了。” 除了变得更加强大,他别无选择。只有不停地胜利,才能让师兄一直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师兄的温柔宠溺,也只会留给他一个人。 他日夜练习,棋子几乎磨光了食指的指纹;他有时整夜失眠并不是身体虚弱,而是强记棋谱到了头痛的程度。 他就像一个渴望父母关注的孩子,拼命发出各种响动来吸引父母的注意,用各种表现企图博得父母的关心。他并不了解爱的实质,只是单纯认为只要成为最优秀最出色的小孩,父母的目光就永远不会从他身上偏移。 “师……兄……沈君彬!” 小鸣的喉咙里发出水声和模糊的呻吟,身体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沉沉地坠了下去。 “喂,不会真出事了吧?” “不可能吧,这里的水浅得很,根本不会淹死人的啊。而且我们一直都把他拉在岸边……” “但是你看他都……” “装死的吧。去摸摸看他有没有呼吸。如果真出事就麻烦了……” “我……我才不去!先把人拖上来啊!头浸在水里是会出人命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可是……好重啊……怎么会这么重……” 桌上的青萝纱灯忽然熄灭。 莫名而来的心神不宁。沈君彬重新点起纱灯,一看天色竟然已经全黑了。心中不安之外又添一层困惑:明明刚才还看到夕阳未落,怎么片刻之后竟像是天黑许久了。 窗外林木沙沙作响,一阵疾风吹得桌上书页散乱,要不是沈君彬手快,那棋谱不知道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 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湿气,层云密布,山雨欲来。 坏了。 已经这么晚了,小鸣肯定早就下完了棋,现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孩子路痴得很,只怕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眼看又要下大雨,要是把自己淋出病来怎么办。 沈君彬急急收拾东西,顾不得看那姑娘一眼,“真是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得去找小鸣。至于棋谱……” 屋内无人回答他的话。沈君彬这才发现,这间斗室之内,门依旧关着,却空无一人。 沈君彬不敢相信地把灯调到最亮,四下照去,刚才还坐在身边的女子竟然像空气一般消失不见。在她的坐垫上只留下一张薄薄的纸人,沈君彬伸手去拿,哪知指尖才触到纸片,那纸人竟跳起火光,顷刻间只余焦灰。 沈君彬还不及想着诡异的事何以发生,便听到不远之处传来惊恐的呼喊声: “救命啊!有人落水淹死了! 39三十五 落定(倒V章节) “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小鸣溺水而死的尸体。”沈君彬说了很长的故事,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其他弟子告诉我,小鸣当天晚上输了棋之后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开始也没人在意。后来有人想和他切磋棋艺,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这才让人在棋院里寻找。找到的时候才发现……小鸣已经在水潭里溺死多时了……” 后来棋院报警,经过法医鉴定,小鸣确实是自杀而死无疑。因为那个水潭的水并不深,只有潭心处的深度才足以淹死人,而在小鸣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被束缚,或者强迫进入潭心的痕迹,也就是说,是他自愿让水淹没的。 目击的弟子们众口一词,纷纷表示是在看到潭心浮起的尸体的时候,并没有认出是谁。在把尸体打捞上来之后才听说小鸣对局失利一事,沈君彬也只得相信了这番说法。 “听说这个噩耗之后,师父他老人家没过多久就辞世了。”沈君彬看着小鸣的脸,目光中有无限眷恋和悔恨,“小鸣,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我说,我确实是自愿死在水潭之中,那又如何?”小鸣低声一笑,棋盘之中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登时熄灭,那些白子也依旧毫发无伤! 看着顾城越等人面露诧异的表情,小鸣轻轻击掌,黑白二色棋子各自分列两侧,棋盘上的血迹也仿佛在刚才的燃烧中消失殆尽,“入殓师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们真以为凭着区区入殓师,就能困住我?” “这棋盘之上,锁着寰渊妖魔们的怨灵,千百年不得解脱,化为魂蛊。如此深重的执念,岂是几个凡人就能度化往生!”小鸣对着沈君彬伸出手,“我用自己的魂魄和它们定下契约,我成为阵鬼,永坐阵中不得超生;条件是在今天晚上,它们则由我役使,不仅要陈陆两派的弟子以血来偿,也要让师兄兑现当年许给我的承诺。” “师兄,和我一起,在这阵中一直活下去吧。陪我下棋,直到天倾地覆,万骨成灰。” 空气中隐隐传来金石相交的铮鸣。濮阳涵瞪大了眼睛,那是—— 那是军队。现今已经无法看到这样的军队,车马辘辘,金盔铁甲。他们的步伐沉重而疲乏,每一杆旌旗都千疮百孔,每一匹战马都遍体鳞伤。 唯一支撑着这支军队的,只有求生的意志。 不能倒下!身后就是最后的都城,他们保卫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一族生存的空间和尊严。 四野苍苍,何人以往, 戈矛成冢,护我城邦; 流水汤汤,何人以去, 妇孺为泣,谁吟国殇。 “那就是寰渊一战中,最后的寰渊军队。”文曲对着那早已不知埋骨何处,空留虚影的队伍深施一礼,“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妖魔军中未有一人降,一人弃。可歌,可敬。” 空中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是列阵的前奏。步兵执枪阵前而立,甲兵抬起残破的鳞甲盾牌,瘸腿的龙马发出最后的嘶鸣,额上的断角血迹斑斑,背上驮着骑兵的尸首踉跄站起,摆出冲锋的姿态。 今日,正是寰渊之都的,忌日。 “主君……为什么要弃子认输……” “不要!寰渊不能灭!主君——!” “我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活埋地底!主君!你如何忍心——你竟然背叛寰渊!” “……姬飞扬……你背信弃义……我咒你万劫不复!” 就像当时一样。那时,沈清鸣被浸在水潭中,耳边的声音萦绕不去。被遗弃的悲愤,被背叛的绝望,慢慢将他的心吞噬殆尽。 明明,说好的。 当初歃血盟誓,当初对天同饮;当时十指交握说好不离不弃,当时月下流萤约定一生相随,只是如今,你们等了千年的主君也不曾出现,而沈君彬也将要转身离去,从此陌路。 小鸣看到黑暗中点点荧光,那应该是蛊虫的眼睛。它们看着他,似乎惊异于这个人能和它们沟通,一时寂静无声。 “吃了我。”小鸣听见自己的心在说,“如果你们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逃出去。” “条件。”脖子上感觉到锐利的齿嵌入肌肤,只要他稍微反抗,就会被咬断喉咙。 “条件就是……”小鸣闭上眼睛,“从此以后,你们都要听从我的安排,直到我把我想要的人,永远留在身边为止。” 焚烧般的疼痛几乎让小鸣脑中的神经都崩断。蛊虫钻入他的七窍,啃噬骨髓,吸食脑浆,而这个过程中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他的灵魂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蚕食干净。 他听到那些弟子们惊恐的尖叫声。幸好现在天黑,如果让他们看到这幅被蛊虫啃得皮肉脱离的身体,也许会吓死在这里吧。 “师兄来的时候,让尸体好看一点。”尸体的头颅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长年拿着棋子的手也只余雪白的指骨。从此,沈清鸣已死,这里活着的,只有一只执念入骨,病入膏肓的阵鬼。 六道之中,唯有心魔难除。 “小鸣,我留下。让他们走。” 沈君彬一人面对着沈清鸣和他背后如山峦般沉寂的队伍,目光中几近于哀求。他已年近四十,两鬓微微染霜,沈清鸣却年轻依旧。这近十年来,他一闭上眼,便能看到小鸣溺毙的尸体:那双清亮的眼睛已经黯淡浑浊,却始终不肯闭上;他的口形微张,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沈君彬却明白: 他想说的,是一个“沈”字。 沈君彬事后想再去询问那个姑娘,可他不管怎么打听,陆派之中,并无如他形容的年轻女弟子。就连那份古老的棋谱,也从未有人见过。 漫长的时光中,沈君彬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真实的噩梦里。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哪天这惩罚的时间结束,只要一睁眼,便能看到小鸣熟睡在身边,踢了被子的脚正架在自己的肚子上。 每天夜里他仍是习惯地醒来,去掩身边的被角,只不过那本该有温度的地方,是一场虚空。 他成了沈派之中留得最久,却最没有位置的人。师父故去之后,他选了最有能力的弟子接任沈派,自己年复一年地留在这里,指导新入门的弟子,处理派中的杂务。如今沈派已今非昔比,成为几可与陈陆并称的派别之一。 沈派中人,谁不称呼他一声沈师兄。却再也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 谁不知道脾气最温和,为人最宽厚的沈师兄至今无家无室,每夜从他房中传出棋盘落子的清脆声响,如同窗檐滴雨,直到天明。 沈清鸣这个名字,已是沈派之中不成文的禁忌。 小鸣看着沈君彬,并不回答。 山风大作,林如翻浪,似有千军万马,十面埋伏。众人皆沉默不语,就在此时,文曲眉头一皱,心说:不好—— “楚枫明——!” 只听一声巨响,一柄巨镰凭空落下,若不是濮阳涵躲闪及时,已被活生生斩下一条胳膊。虽说他侥幸逃过一劫,那只大犬却挡在他身前,侧腹被擦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濮阳涵拈了个诀便要往小鸣身上丢去,却被文曲轻轻化解,“切忌妄动,你看。” 根本不需要多看,濮阳涵就能感觉到,从这棋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刺骨的杀意。好似这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活了过来,在暗中盘踞如伺机噬人的猛兽。 “这个棋院早就被它们蛀空了。每一处都被怨气浸染,就如天罗地网一般。只要稍有反抗,就会像网中的飞蛾一样被扑杀。”文曲脸上仍是带着笑,“我们就好比闯入了墓主的陵寝,想要出去的办法只有两个。” “其一,是墓主同意放我们出去。”文曲眯着一双狐狸眼看着顾城越,里面却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其二,就是掘坟盗尸,你死我活。”顾城越握紧了手中的属镂,和濮阳涵对视一眼,将方涧流护在身后,“现在卯时已过,等到寅时将尽,天边初亮的时候,我会杀出一条血路,你就一直往山下跑,不准回来!” 果然,我还是成了你的负担么,顾城越。 如果这是你坚持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往前跑,决不回头。 “杀——” “还我国都,还我族人!杀杀杀——” 雪亮的矛头齐刷刷地指向顾城越一行人,尽管知道那不过是执念所化的幻象,空气中的杀意和血腥却让人无法喘息。顾城越勉力张开结界将濮阳涵和方涧流护在其中,纵然是入殓师,也承受不住空气中蛊毒的侵蚀,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小鸣!”所有人之中,只有沈君彬完好无事,“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人!要杀要剐也好,永不超生也好,沈君彬奉陪到底!” “无辜的人?意图将我在水潭中溺死,竟有无辜可言!师兄你收殓的不过是一截枯木而成的幻象,我的尸骨至今埋在水潭深处,从未忘却!”说话之间,沈清鸣逐渐显出他冤死的本相:皮肉脱落,白骨森然,空洞的眼眶看着众人惶恐的表情,仿佛露出嘲讽的笑容。 今日此地,所有的人都要陪葬于此。师兄,往后你再也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既然如此,小鸣。我们最后来赌一局吧。”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沈君彬竟然笑了,席地在棋盘前面坐下,“怨念由棋而起,也就让它由棋而灭。正好这里就有一张棋盘,我们来赌个输赢。” 风中的杀意顿时散去不少,文曲也暗自称奇:难道这些已经几无意识的鬼蛊,竟还能记得千年之前的棋局? “如何赌。”小鸣的语声中,竟像是被他提起了兴趣。 “如果你输,就放这些人,还有棋院里其他人的魂魄,都归还给他们。”沈君彬望着天边浅浅的白,目光里充满疲惫和沧桑,“如果你赢了,就任由诸位处置。” 小鸣刚想说什么,却被沈君彬微笑阻止: “而我,不论输赢,都留在阵中。无论天罚劫难,百劫轮回,沈君彬从此再也不离沈清鸣一步。” 40三十六 不归(倒V章节) 四野无声,唯有风吹林木,沙沙作响。 这些千年之前的魂魄静默不语,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凡人敢说这样的话。 凡人一生,光阴何其短暂,纵使缘定三生,不过须臾百年。所谓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皆是逆天而为。 逆天者,其罪当诛。 寰渊祭都,如同绝地。阵中之鬼,妖也不妖,魔也不魔。且不说三界六道难容,就沈清鸣一夜之间夺取上百生人魂魄,业障深重,一旦怨气上冲天庭,必将引来玄雷轰顶之刑。 玄雷落地,不毛百年。此地一切活物生灵都将化为齑粉飘散。所谓魂飞魄散,不过是三魂六魄分离散落冥界,终有重聚可能;而玄雷之下,形神俱灭,如烟尘散落乾坤,何处去寻。 “沈先生,你……可想好了。”文曲的声音少见地低沉下来,“这一局是寰渊之战时,妖魔军中统帅和人类君主留下的残局。才刚刚开了个头,妖魔军就弃子认输,这一局中藏有天命玄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参悟得透……” “况且,先生这一局赌的不止是您一个人的性命,此地所有人的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间。沈先生可担当得起?”文曲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一边重伤昏倒的人身上。那医生模样的青年面白如纸,气息微弱,稍有灵力的人都能看出他体内一股霸道的灵力左冲右突,不得出路。再这样下去,或者是经脉俱损,灵力耗尽;或者是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冲撞,灵力爆体而出。 沈清鸣逆天,是执念成魔;而你逆天,又是为了谁? 文曲不由自主地摸摸藏在心口位置的纸条。每一次上面的提示总会引导文曲往这个青年的地方而去,只要他出现,必然有异象发生,就连算无遗策的文曲星君也无法抢在他前面阻止。 就如这次,若不是他率先发现了水潭的蹊跷,和濮阳涵展开争斗引来了顾城越,他们也不会被困在寰渊的祭台上和千年之前的鬼蛊一赌生死。 他究竟是谁。 为何那陈旧不堪的药箱竟然带着一丝仙气,而他苦苦支撑的样子,竟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无法撇下这群无法无天的凡人。 “这局棋,不如让我来下。”文曲笑着迈步上前,眉间一点幽光如他的笑容一般深不可测,“这样的话,我们这边还有点胜算。” 文曲才刚上前一步,便听到军中传来一阵咆哮般的低吼,不仅矛头相向,只听一片满弦之声,点点箭簇泛起寒光。 “仙界走狗,寡廉鲜耻。当日以卑鄙手段胁我主君,不得踏入棋局半步!” 胁迫? 文曲挑高了一边眉毛,还没有来得及想这胁迫从何而来,只听身后风声带过,立刻展开身法躲开。幸好他躲得及时,原本蜿蜒在石壁上的千年树藤竟如活物一般,将他原本站定的石板生生抽裂一条口子,陷入数寸之深。 这些鬼蛊,到底是有多讨厌神仙啊…… 文曲左躲右闪,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手帮他,再好脾气的神仙也终于被激得心头火起,抛出一个火系术法打算将这老藤烧了干净,然而,就在此时—— “小心!”顾城越一声断喝,方涧流只觉得被一阵大力压倒在地,意外的是竟然没被摔得生疼。原来是顾城越将他护在怀里,还小心地没让他的脑袋磕在坚硬的石板上。 方涧流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觉得有一阵疾风从面前掠过,如同巨大的利刃横扫而来,再差一点就能削下他的脑袋。 “那是什么……”方涧流怔怔地望着祭台四角本是石像的四只巨兽,竟然伸颈振翅,双目怒张,如同经过漫长的沉睡终于苏醒。它们看到棋盘正中的沈君彬时,不约而同地从石台上跳下向其移去。 “顾城越!那些是祭台的守护兽,它们会把沈先生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一边的濮阳涵早已丢了好几个法术过去,那些石像化成的妖兽却毫发无伤。眼看它们已将沈君彬围在中心,张口欲噬。 “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沈君彬依旧端坐在席,视身周垂涎欲滴的妖兽于无物,向对面的沈清鸣做了个开局的姿势,“小鸣,开始吧。” 小鸣,原谅我。我可以留在这里,永不超生也好,再无来世也罢,这一次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但我必须赢这一局。这些鬼蛊的业障,不该由你来背负;那些人加害于你,都是我的过错,我宁愿你把仇恨都加在我的身上,从此解脱。 如果命丧于此,能够和你交换的话,师兄宁愿替你做阵中之鬼,千年万年,永不相忘。 小鸣。沈清鸣。 在手心刻下这个名字,哪怕已经鲜血淋漓。 “咦?”濮阳涵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气势汹汹的妖兽,居然渐渐敛了凶相,俯首帖耳,双目低垂,伏在沈君彬四周。 “当年坐在这棋盘前面的,应当是圣人之君。仁者无畏,故凶蛮妖兽在圣人面前也不得不俯首称臣。”文曲的形貌有些狼狈,却没忘记把那年轻医生搂在怀里护得好好的,“一局棋事关万人性命,除非圣人,谁能举重若轻。除非心中无我,舍生求死,否则便没有资格执乾坤之棋子,掌天下之苍生。” “沈君彬,棋院上下数百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这一局,你究竟会赢,还是会输?” 残局和一般的棋局,并不相同。 小鸣所坐的位置正是当年妖魔主君所坐,执黑先行;沈君彬执白随后。顾城越等人对围棋可谓一窍不通,也只有文曲看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一点我为鱼肉的自觉。 每一个魔军的魂魄,都是一枚黑子。沈君彬手上的每一枚白子里面,亦有一个生魂。不过寥寥数步,文曲就看出沈君彬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白子被困死,就意味着一个生魂被黑子吞噬。 寰渊一战中,魔君和人君不过相互过了七手,魔君便弃子认输。虽然文曲无缘得见是什么样的君主开创了寰渊的鼎盛时代,但从棋盘上黑子的布局来看,疏而不散,直指阵心,看上去空门大开,实则方略在胸,好一派恢宏气度。 纵是见惯了高妙棋局的文曲星君,也不由在心里暗暗叫一声好。 明知这一局棋决定生死存亡,仍能闲庭信步,调兵自若,环环呼应,如此雄才者,坐拥天下也不为过。 对比之下,白子的布局显得乏善可陈。 在凡人之中,那位人君应当也属高手,攻守各有章法,不急不乱,但稍一细看,便能发现破绽重重。在文曲眼中,取胜的方法实在不胜枚举。 文曲眉头紧皱,还没想出是否有反败为胜的法子,小鸣已经落下一子,不偏不倚正好在白子的防线上打下一枚楔。这一招不能算是高妙,意图却昭然若揭,若应对不当,此处定会成为白子致命之伤。 沈君彬的手指在白子的边缘摩挲,温润的白色棋子之中,一缕生魂游动宛转,仿佛能听到呼吸。 一子,一命。 妇人之仁,无以成事;而罔顾天下,何以为君。仁德与大义,焉能两全;得中道者,可宰山河。 沈君彬思忖良久。他从一开始就在思索白子的用意。棋子不语,却可观心。 残局比普通对弈更为艰难,若是高手留下的残局,有的棋手甚至穷尽一生也无法完全参透。 而这一局棋,并非高手切磋,而是天下易主,成王败寇的决战,就连棋子上仿佛都能闻到刀兵杀伐的气味。 若受胁迫,大可从一开始就不必下这局棋。既然开局,又是什么能令名动天下的霸主就范? 能看出后十数步的棋手,在凡人之中已属顶尖。但当年对弈的二人岂是凡人可比,仅仅七步,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个开局,对他们而言,也许已经看出了这局棋的终场。 ——执黑子者,究竟预料到了怎样的结局,以至于早在一开始就已放弃。 一枚白子轻轻落下,犹带余温。温润的光泽灵动一闪,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奇怪。 文曲偷偷瞥去,便从沈清鸣的脸上看出了他和自己同样的疑惑。 这一子不好不坏——不,甚至根本谈不上好坏,因为这个位置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对战局无法影响分毫。沈君彬或许算不上顶尖高手,却也绝非庸人,但这一步的用意,文曲也一时无法猜透。 沈清鸣心中五味杂陈,几次抬手,却始终不能落下。 岁月催人老,沈君彬的鬓边已经有些许染霜,面容也不复从前年轻。他总是温和地微笑,词穷之时便会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那笑容让沈清鸣魂牵梦萦,难舍难忘,然而,他却从未看懂。 就像现在这局棋一样。 十岁的时候,看不懂他体贴如父;十三岁的时候,看不懂他如师亦友;十五岁,看不懂他自请求去;就连现在,沈清鸣还是不懂,他为何要以命相赔,只为旁人的一线生机。 当年的君主是为了天下,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啪嗒”一声,黑子落定。众人只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哀呼,一枚白子已被困死,如烟散去。 若我杀尽此地众人,师兄你可否还会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文曲心中暗暗觉得有趣。 不知是冥冥天数,还是机缘巧合,这二人的棋路风格,和这局残局的原主,竟然一般无二。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沈君彬才获得了坐在这张棋盘前面的资格。 现已到中盘,黑子的优势一目了然,白子只是稍缓对方雄师压境的攻势,将其主力分成小股,却抵挡不住对方深入腹地。 本是看上去毫无悬念的一局棋,文曲心中却第一次踌躇不定。 滴水穿石,是水先耗尽,还是石先穿透。 白子如滴水渗入黑子阵中,渐渐汇聚成流,融会贯通;而黑子则大肆侵略,席卷敌营,一时间棋盘之上哀声不断,不知多少魂魄化为飞灰。 倘若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棋子,这一局可以永远继续下去。黑白二子如首尾相连的怪蛇,相互侵吞,最终的结果多是同归于尽—— “我输了。” 小鸣手中拈着一枚黑子,终究没有落下,目光灼灼,似有泪花闪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黑子会弃子认输。”小鸣看着渐渐发亮的东方,眼中映着日升月落,“黑子想要的不过是天下,白子所求的,却是苍生。” 战火连绵,人间地狱。仙界为了铲除妖魔,数百年间,人界生灵涂炭,凡人不得儿女,荒野里的尸骨,堆起来高过城墙。 但战火一旦燃起,便无法停止。心怀仁慈之人只会先被杀死,引发更多的仇恨,直到一方消失殆尽,方可休止。 那位君主心中求的,是一个和局。 等神仙利用凡人,杀光天下的妖魔之后,将会如何?凡人不过再度拜在这些仙人的脚下惟命是从,和畏惧妖魔又有何异。 他心中存了死志,一旦落败,首先命丧寰渊的,便是他这位君主。但那又何妨,百里焦土不绝,尸横遍野无人收;人如饿鬼,城郭之外,树无皮,草无根。 如果君主的头颅,能够停止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那么,纵然身死千百次,也是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中,会更得稍慢。 41三十七 衔梅(倒V章节) 可惜事总不能尽如人愿。 文曲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白子险胜不到一子。白子本意走的是和局,黑子刚猛无人可撄其锋,白子恰以绵柔相辅,正如太极阴阳相生相克,但黑子为先,先天有缺,终是落败。 一轮金乌跃然而出,金光万丈。那些黑子在空中渐渐化为虚影,淡薄如烟,却隐约可见戎装仪仗,车马辚辚,在日光中渐至消散。 “多谢先生。” “心知主君并非弃我而去,多年夙愿,终得消解。” 风中传来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幻觉。众人此时发现,那些白子之中的生魂已纷纷逃逸,各自归位,在漫天流霞之下,如同胜景。 “小鸣——!” 祭台开始猛烈摇晃起来,若不是顾城越拉了一把,方涧流几乎就要站不住。濮阳涵拖了沈君彬就要走,哪知沈君彬文弱书生一个此时却有神力,挣脱了就往沈清鸣的方向奔去。 “师兄,这里要塌了。我不能走。”小鸣对他微微一笑,“虽然我再也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快乐。” 因为,你最终还是来找我。 “别说了!”沈君彬抱住小鸣即将消失的身体,在怀中却轻若无物,仿佛一片云朵。 “师兄,我的尸体,在水潭里面。”小鸣将手绕过他的后背,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感知却已经渐渐消失,沈君彬说了什么,他已听不见。 我们说好的……不相忘。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沈君彬便觉得怀中最后一点触感也完全消散,低头一看,双臂之间已然全是虚空。 祭台隆隆下陷,土石崩裂,台檐坠毁,天摇地动。 顾城越一手把差点从裂缝里掉下去的方涧流扛在肩上,另一手揪着重伤的楚枫明后颈的皮毛,以属镂撑地为凭借,轻身跃起,避开断岩,就从祭台上翻了下去。 方涧流本来想抱怨两句不要每次都把人当麻袋一样扛,顾城越的肩极为瘦削,突出的肩胛骨咯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让他差点有整个人都被磨穿了的错觉。但是顾城越显然完全不考虑凡人的承受能力,直接扛着方涧流从台上跃下,他以为这是在玩蹦极么…… 蹦极也要先戴上防护装置的啊! 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方涧流正打算发出惨绝人寰的惊叫来表示此刻的悲愤,却还是迟了一步。 因为就在此时,失重的感觉陡然消失,好像坐在了一个毛绒绒的平稳厚实的东西上,但一来头晕得紧,二来山间岚雾迷蒙,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方涧流只能见到自己悬在半空,寰渊的祭台就在面前分崩离析,仿佛被地心吸进去一般颤抖着陷落。 这是…… “真是不好意思呐,我们来晚了一步,不过还好赶上了。”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耳边传来,方涧流一转头,差点没有从空中掉下去: 一只吉祥双凤辇正和他们以和他们平行的高度浮在空中,辇上一只纤手掀开珠帘,露出一张玉雪灵秀的小脸。萌萝莉自然是人见人爱,但在一驾由四只形状怪异的鸟背负的轿辇上看到头扎团子身穿藕色旗袍的孙小美版萝莉,这诡异的组合是不是也太穿越了一点…… “宁姐姐,我都说了四抬凤辇不给力的啦,这地方又偏僻,路上还遇到塞车。下次我们坐八抬的好不好?”萌萝莉微撅小嘴,对着坐在珠帘后面的人表示不满。 “秀秀,那个也太僭越了。就算公主銮驾也最多不过六抬,何况现在人手紧张,没有那么多司机……”珠帘后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带着点成熟女性的慵懒和妩媚,“这样的话,会没法报销的哟。” 萝莉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但还在念念叨叨,“下次干脆把那几个鬼佬用的梦魇马车借来用好了,反正他们现在忙着开会,也没人知道……” 这一定是……我听的方式不对…… 就在这时,身后伸来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方涧流扣进一个并不强壮却极为坚实温暖的怀抱,“不要乱动。有我在。” 顾城越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不管发生什么,这个入殓师总是一张面瘫脸,竟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不管身陷何种凶险,他总能带着你绝处逢生。 “你就是顾城越对不对!能给我签个名么?嗯,在这里,就写,顾方王道!”萝莉在发出几声兴奋的尖叫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白生生的纸扇来摊开在顾城越面前,“顾小哥上次你在冥界袭警救人的事迹简直帅毙了!横行冥界冰山入殓师,惊天绝技只为拯救所爱!啊啊~你们还同居了~现在顾方cp爆红啦~!你们的同人本在冥界一天之内就被抢光光!有好几位同僚为了采集素材,还特意蹲到你们家里去……” 萝莉一脸陶醉的样子,方涧流却听得心里发毛。卧底?卧底在哪里?回家以后一定要把所有地方都贴上符咒,特别是洗手间! 全身都在冒着粉红泡泡的萝莉显然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周我好容易抢到了好几本,能见到本人真是~好幸福~!两位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们哦!千万不要像不争气的瓶邪黑花一样坑爹,还有张家老头子都几百岁了还搞不定吴家爷爷……” 原来冥府公务员不仅有制服,有iphone,有配备公务用车,还可以……假公济私,尽情偷窥。 两年之后再去考,会不会竞争太激烈啊。 方涧流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有人及时拯救了方涧流,“咳咳,秀秀,公事。” 珠帘后面的人露出了真面目:和旗袍萝莉相比,这位女子走的完全是黑衣御姐路线,短发精干俏丽,贴身黑色短装完美显示c+ cup的惹火身材,以及手上似曾相识的……黑色iphone。 “公元xx年xx月xx日,xx时xx分,地理坐标xx,任务执行人代码016,017,现在开始对目标进行批量回收。因目标年代久远,请古籍科和鉴证科及时给予协助。” 黑衣女子说完便开启了手机录像模式。萝莉在原地转了个圈,坠在她裙摆下的两只小铃铛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方涧流只觉得自己猛地往下一震,接着便听到一声悠长的鸣叫,竟然就响在耳侧。 日出金光,云雾散尽,方涧流这才看清,托着自己的毛绒绒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巨大无朋怪鸟的背,它飞得极稳,十只长颈如蛇纠结盘绕,数来数去却总共只有九个脑袋。 “这是九凤,也叫姑获。”顾城越将方涧流搂在怀里,暗中在姑获鸟的脊背上一捏,它立刻停止了鸣叫,用力振了振翅,有什么东西如同雨般从它的翅膀上落下,纷纷坠地。 “姑获是食魂的怪鸟,婴儿魂魄未定,时常夜啼,便会引来姑获偷食。”顾城越将方涧流在怀里扣稳。姑获野性难驯,即使有鬼差在场也难免不会狂性大发。刚才那一下已经用煞气封住它的命门,稍敢撒野,便可让它生不如死。 那些翎羽一落地便化为一只只鸟儿,在地上点点啄啄。姑获食魂,这些由它翎羽所化的鸟儿平时便供它役使前去觅食。也不知道冥府中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只恶鸟驯化。鬼蛊怨念已消,但祭台塌陷,山风蛊阵也失去阵心,这些蛊虫四散奔逃,若是一个一个收,不知要寻觅到何年何月。但这些姑获鸟翎羽所化的鸟儿却能将蛊虫们一只一只捕捉干净,纷纷飞回来将战利品放在黑衣女子托在掌心的陶罐中。 “还少一个。”黑衣女子看了看陶罐之中密密蠕动的蛊虫,眉头微皱,“本该收回一百八十一个魂魄,这里只有一百八十个。” “会不会数漏了?那么多只,说不定数错一两只呢?”萝莉探头往那只罐子中看去,一看便心知肚明:这只罐子本是灶神用来记录人间善恶的恶罐,俗称“恶贯满盈”就是指这只罐子中的黑丸达到一百八十个,便再也装不下要溢出来。如今这只罐子正好盛满,那还未收到的一个魂魄,竟然连姑获鸟都找不到? 就在此时,那怪鸟的九个头忽然发出阵阵哀鸣,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一般挣扎不止。黑衣女子顿时柳眉倒竖,打了个尖厉的唿哨,那四只抬着轿辇的怪鸟和姑获鸟像是听到了命令,一个倒栽就往地面冲去,顾城越还好,方涧流则根本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骤降,只觉得自己好几次都要从它的背上被甩飞出去。 “没事,抓紧我。” 顾城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方涧流几乎是本能地反身紧紧抱住他,在那一瞬间他竟突然明白过来,在奈何桥下看到的那个少年,为何在长剑刺穿胸口的时候露出淡淡的满足: 因为在生命的最后,是在这个人的怀里离去。 濮阳涵看到顾城越抱着方涧流稳稳落在地面,微微的酸涩涌上心头。倒是那只大犬此时才刚刚苏醒过来,见到濮阳涵便拖着伤腿拼命跳到他面前来,又是摇尾又是蹭脸,极尽亲昵。 沈君彬早就被他劈昏放在一边。平素温和的人发现不见了沈清鸣之后,竟然比任何顽固的人都要执拗,怎么也不肯离开,若不是濮阳涵当即下了狠手将他劈昏,只怕这时候他早就和那堆废墟一并埋在地底。 “这只鸟……”一只雀鸟倒在沈君彬脚边,身体僵硬,竟然已经死了多时。 那正是姑获鸟的翎羽所化。翎羽化形,需自身精魄所附。精魄折损虽然还谈不上伤及神魂,但其痛楚亦是剧烈,难怪它如此挣扎。 “三魂尽散,六魄难聚。为何流连不去?速速跟我前往冥府,你业障虽深,却还可救药。等到业障赎清,便可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了。”黑衣女子纤手一指,招魂铃下,众人终于看清有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始终在沈君彬身边徘徊不去。以他现在的形态,沈君彬是完全感觉不到他的,但他依旧“握”着沈君彬的手。虽然谁也看不见,但众人都能想到,此刻这个仅余六魄的沈清鸣,目光中定然全是孤高和倔强。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口不能语。 三魂乃是立命之本,没了三魂,也就等于几乎没有了记忆,极易沦为没有意识的恶鬼。现在的沈清鸣已未见得记得他的师兄,但只凭着本能维持一点良知不散,就连鬼差也不禁动容。 爱本为执。要何等执念能够深入骨血,心魂相系。 仅存的六魄十分脆弱,若要强行勾回冥府,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一丝游魄是仅仅靠着对沈君彬的执念才不至于消弭,倘若将他带走,也许在阴阳路上就已经化归无形。 “纵使这样,你也无法留在他身边。”她叹了口气,“且不说他一个凡人,根本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哪一天你连六魄也散尽……” 那游魄微微动了动,似有所感,逐渐化为烟缕,丝丝化入那只死去的鸟雀之中。那只原本僵硬的鸟儿竟睁开了眼睛,扑腾振翅,绕枝三匝之后,轻轻落在了沈君彬的肩上。 若为鸣鸟,为君衔梅。 即便舍我来世,也当守信诺,一生相伴。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那只鸟儿立于其上,“虽然这个躯壳可以让你暂居,但是……如果连这六魄都散了,你便再没有轮回的机会。你……不后悔?” 鸟儿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只是轻轻飞走,复又折回,为他思慕的那人,衔来一瓣春花。 “顾小哥,你知道吗,沈先生他宣布退出棋坛了。”方涧流一边嚼着零食,一边对躺在沙发上睡午觉的顾城越说话。天气已经渐渐转热,但顾城越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开空调,洗完澡后就往沙发上随便一躺眯起眼睛,就像白日小憩的大型猛兽。 “有人还拍了几张沈先生的私家生活照,看上去他也过得挺好的,特别是遛鸟的这张。”方涧流把手里的杂志摊开拿到顾城越面前,指着那张大幅彩照。上面的沈君彬坐在棋盘前,一手拈着棋子,目光平静柔和,另一手却在喂着笼中的鸟儿。那只鸟被他喂得毛色发亮,个大匀称,已经隐约有些发胖的趋势。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于刺眼,顾城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予理会。前两天他出门的时候,顺路去拜访了沈先生的主宅。那时正是深夜,一袭青衫萧索,轩窗独立。却有雀鸟衔红豆而至,其鸣婉转,不诉美景,只诉相思。 又有谁有资格说谁执迷不悟。 厨房中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有香味渐至。不知不觉间,他已渐渐习惯了人间烟火的温度,就和凡人一样,弱小平凡,却令人心生眷恋。 他没有忘记濮阳涵和他说的,那医生在最后似乎抢得了什么东西便不知所踪,文曲也随之消失不见;他也没有把棋院修复之后再度出现的地脉穴眼抛诸脑后,但眼下,他想的却是在这诱人的香味里,听着有人为自己手忙脚乱的声音,偷个午觉的时间。 他在心里甚至略略期待, 42三十八 发小(倒V章节) 方涧流一从火车站出来,看着自己的住了十几年的城市,人还是那么多,楼还是那么破,路边摊还是那么挤以及面前李初阳那张咧开了牙花子的大脸还是那么猥琐的时候,差一点没有抱着李初阳嚎啕大哭。 什么久旱逢甘霖,什么他乡遇故知,通通都比不上从妖魔鬼怪手中九死一生之后,在正常人的世界里遇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喂喂,方涧流,我知道你暗恋我很久了,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搂搂抱抱,不太好吧。”李初阳一手提着冰镇饮料,一手提着自家老妈说什么也要他带给方涧流尝尝的自制零食,一看见方涧流就被对方扑上来一个熊抱,险些栽倒在地。 李初阳这话不过是个调侃,方涧流听了,却偷偷酸了鼻子。 两年之后……也许再也没有和他摸爬滚打抢食互损的机会了。对方涧流而言,李初阳这个发小已经在十几年坑爹的青春中成为亲人般的存在,可以骂可以踢可以踹可以嫌,却绝对不会离开。 也许,这是他和家人共度的最后一个暑假。 在回家之前,方涧流特意写了便签贴在顾城越家里的冰箱上,趁他醒着的时候还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几遍: “冰箱里的东西我都用不同的食品袋包装好,写着熟食的可以直接吃,写着需要加热的就拿到微波炉里面热三分钟。食物吃完了就按照我在冰箱上贴的清单去超市买,实在不行也请你直接去吃饭的地方买东西吃,千万别再把妖怪的眼珠子和尾巴什么的和食物放在一起,以至于上次我炖的汤里面捞出来好几个非人类的爪子……” 据说奸商商无期最近新开了一项业务,某些比较稀缺的材料正在市场上走俏,要价十分不菲。这一段时间顾城越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上一些血淋淋热腾腾的“副产品”,内脏还是器官什么的,方涧流一概不敢看。问及顾城越这些东西到底拿来做什么用,顾城越非常淡定地回答:吃。 “那种东西谁敢吃!”看到商无期和顾城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用保温箱把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装好,方涧流心里一阵阵地恶心。 “不仅有人吃,价格还非常昂贵,一般的人根本吃不起。”商无期抚摸着那只保温箱,眼神温柔得好像要滴出水来,“所谓龙肝凤髓,鹤卵豹胚,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对那些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死的人来说,一两万金都不为过。现在人肉已经不稀罕了,鱼翅熊胆什么的也不过是凡物,权贵们餐桌上的新宠自然是这些独一无二又有养生奇效的好东西。” 商无期指着一块还在蠕动的肥肉,用赞叹绝世佳人美貌的口气说道,“你看这个,是地龙脂,市场上的名字叫什么……胶原蛋白?去皱养颜的。这个么,是角犀鞭,某种效果很好的壮阳药物里面就有,对方特地和我说我手上有多少他们就收多少……” 方涧流当即冲到马桶前面把午饭稀里哗啦吐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到现在,方涧流一看到药店,想到里面不知有多少东西的原料来自商无期手中的小保温箱,恶心的感觉便席卷而来,久久不能平息。 但现在回头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城越并不是一个在意生活质量的人,对他来说再多的钱也只是数字。以往他从商无期手中接案子图的也并不是酬劳,但这次顾城越显然是按照商无期的要求去弄那些药材的,难道…… 难道他缺钱? 一个从来没有任何花钱爱好的人一下子需要大量用钱很容易让人心生怀疑。一般来说,男人缺钱无非就是一个原因:女朋友。 从商无期上次给他的报酬和交易频率来看,顾城越不仅缺钱,而且这笔钱的数量肯定不小。如果是为了女朋友,这个女朋友一定是个花销很大的美女,说不定家境良好,以至于顾城越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寒酸…… 脑海里不知为何冒出濮阳涵的影子来。以及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私人别墅,私人…… 停!停停!方涧流喝止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下一句“顾小哥那我回家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之后,飞也似的拎着自己的行李逃窜而去。 “方涧流……你知道我一向对搅基没什么偏见的,如果你是的话我当然不介意了。只不过……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36d的美女姐姐……” 李初阳的声音从头顶幽怨地飘过,怎么听怎么像是强忍着蛋疼。方涧流的魂这才回到身体里,发现自己正如八爪鱼状抱着李初阳站在接站的广场当中,周围的人已经围成圆形并投以好奇的目光。 “你妹的搅基!老子搅基也不和你搅基!”方涧流手脚并用地捡起自己的行李拖箱大步往外走,当然还没忘了顺走李初阳手上的冰镇饮料和伯母做的家乡可口小吃。 “你看,你看,小受傲娇了!” “哎呀多萌啊……” 方涧流听到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了窃窃私语。 一定是我听到的方式不对! “你确定要这么做?”天边仅剩下一缕霞光,下一刻,夜晚就要将她的斗篷覆盖大地。说话的人指尖拈着一枚锋利的尖刺,锐利的尖端仿佛刺痛了夕阳。 “我已准备了一个月,务必一击必中。”话未说完,尖刺就被狠狠插入后者的脖颈,身体瞬间僵硬,似乎是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这样的表情在你脸上,真是少见。”金蓝双色的妖瞳在暮色中闪现嗜血的光芒,“对你来说,灵力被封,*伤害的痛楚比凡人更胜几倍。看到你咬牙挣扎的样子,我都有点想把我珍藏的私房拿出来在你身上用一遍。” 投在窗下商无期的影子渐渐拉长,头生双耳,指如利爪,人形的侧脸自鼻尖处凹下,伸出长吻,竟是一匹巨狼的形状! 尖刺拔出,颈部的血管刺破,一丝血线顺着肌肤蜿蜒而下。入殓师被禁锢的灵力使他的血液中少了极重的煞气,只剩下人类鲜活可口的味道,还带着点顾城越其人特有的凉意。 任何一只妖兽都不会放过毫无反抗之力的入殓师。 商无期忍不住低下头舔舐顾城越脖颈上的血迹,狼的粗糙舌面磨破他脖颈处的皮肤,强烈的血腥味刺激他的本能和理智拉锯,是否要咬断眼下这暂时失去灵力的入殓师的喉咙。 “商无期,我警告过你。”狼吻在颈边喷着灼热的气息,顾城越眼中依然是一片澄明,“不要靠近我的血。”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狼嚎般的惨呼,金蓝双色的狼瞳中浮现出恐惧,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身体好似承受极大痛苦一般痉挛起来。这种失神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狼妖才慢慢恢复金蓝双瞳的男子形态,支撑着站起来,却浑身透湿,脚步虚浮。 顾城越的血中有一种极为霸道的力量,如熔岩般窜过全身血管,这种力量超出了*能承受的极限,每条筋脉每个关节都要被它撕裂一般。 顾城越没有七岁之前的大部分记忆。商无期至今所能查到的,也就是当他出生的那一天,方圆十里之内所有的活物全都死绝,整个村庄里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与其说这是天赋的能力,反而更像是……某种无法逃离的诅咒牢牢钉在他的宿命之中,永世相随。 顾城越,你究竟是谁? 所谓发小,就是这么一种让你又爱又恨的人。 他了解你每根肠子的弯弯绕绕,从一根头发丝儿上都知道你现在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所以现在方涧流和李初阳尽管面对面捧着碗一边听着自家老娘的唠叨一边大口吃肉,彼此心里都非常明白: 这家伙,不对劲。 在李初阳眼中,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方涧流居然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家老娘后面左一个阿姨右一个伯母小狗状讨好卖萌就差没竖起尾巴左右摇晃,居然是为了和老娘讨教如何炖汤。更为惊悚的是,在方涧流形影不离的ipad上面,李初阳居然发现了自家老娘每天必看的美食栏目。 在方涧流眼中,从来不知道风度气质为何物的挫男李初阳这次回来之后竟然性情大变,对自家老妈那叫一个鞍前马后殷勤备至,渴了递饮料,饿了送零食,随身携带小扇子小湿巾,就连去麦当劳歇个脚都很装b地拉出椅子让女士先入座,随后奉上老妈最爱的甜筒冰激凌。一路逛街下来伺候得老妈那叫一个青春焕发,重新又找回了当年做公主的得瑟感觉。 有情况。 二人和饭菜有仇似的拼命扒着碗里的菜,各自用眼神向对方释放死光*。就在这互拼内力的重要时刻,只听到一阵手机振动的铃声,李初阳首先破了功: “妈,我去接个电话。” 李初阳的老娘凤目一挑,玉手一挥,表示陛下但去无妨好走不送。李初阳领旨谢恩之后捂着手机脚底抹油地就往外走,李家伯母轻飘飘的一道懿旨随风而至: “这几天老看你魂不守舍,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这么神神秘秘,哪天带回家里来见见也好。” 不会吧……?李初阳竟然已经有女朋友了?居然没有挂在微博上大赦天下炫耀三天,不像他的作风啊…… 方涧流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滚圆,直直看着李初阳,却见后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溜烟儿不见了影子。 “唉……”方涧流正在心里暗暗高兴从此之后有了挤兑李初阳的资本,就听见自家老妈丢过来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初阳正值婚娶之龄,偶遇佳人,倾心以往,自是极好的。犬子无才无貌,终日不思进取,玩物丧志,令我每日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老妈,您能少看些甄嬛传么?都不会说人话了! 方涧流硬着头皮正想找个理由从饭桌上退下去,幸好上天垂怜,裤子里的手机不失时机地震动起来,方涧流偷偷一看,竟然是李初阳发来的短信: 卧室。生死攸关,速来! 方涧流走进李初阳房间的时候,李初阳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这房间还是李初阳多年不改的风格,波霸美女贴满墙,nba明星排成行,大小手办柜上站,psp成套书中藏。 自打方涧流认识李初阳开始,除了李家伯母,还没见他怕过谁。 “怎么办!怎么办!方涧流!我们是多年的兄弟是不是!” “是……”如果难兄难弟也是的话。 “我们是多年好友对不对!” “对……”如果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损友也算的话。 “你会帮兄弟我两肋插刀的吧!” “会……”大不了事到临头插你两刀。 “那姑娘要来了啊!她说暑假要听那个什么哥特摇滚乐团的演唱会,正好巡演到我们这里,她现在已经下了飞机往那里赶,叫我过去陪她!” 面色潮红,瞳孔放大,典型的兴奋反应。 “等等等等……小初阳,你说的那姑娘……是谁啊?”方涧流一头雾水。李初阳这家伙也未免太不仗义,女朋友也好暧昧对象也好,一点都没提起过。方涧流现在完全不了解情况。 “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做家教的那个妹子啊!” 这是要闹哪样! 作者有话要说:贴两张顾小哥和方涧流的人设图。。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这一章让李初阳来给大家轻松一下。。。明天又开始新的故事了 上面这张是方小流同学~~下面那张是帅气的顾小哥~~ 新章预告~~顾小哥下一章要去做mb了哈哈哈~~~ 43三十九 夜宴(入V第一章) 方涧流和李初阳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头扎大波浪双马尾,身穿黑色连身束腰蓬蓬裙的少女,裹着黑色网格袜的双腿此时正踩着十多公分高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不耐的咚咚响声。 “小初阳,那个……就是你学生?”方涧流看了她一眼,当时那张玉雪清纯的小脸在方涧流心中碎成片片玻璃。都说女大十八变……也不能往这个方向变啊! 其实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她标致的五官。但她脸上的粉扑得实在太厚,又不知道粘了几层假睫毛,涂成个大烟熏,若不是李初阳连连点头,方涧流决计认不出她来。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何佳玲一看到李初阳畏畏缩缩地拖着方涧流的手不敢靠近,小嘴一撅,将李初阳的手从方涧流那里拽过来,转而挽住他的胳膊,“他是谁?” “方……方涧流。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李初阳竭力想把手从她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却被搂得紧紧的。当少女的胸脯贴上他的手臂的时候,李初阳一副引颈就戮的表情,再也不敢动弹了。 喂!姑娘,你才13岁而已,不要这么挑战成年人的极限好么。 方涧流在心里默默吐槽。 何佳玲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波流动,不着痕迹地将方涧流上下打量了一番,经过鉴定他和李初阳是百分之百纯洁的狼狈为奸关系之后,大方地伸出手来,“我是何佳玲,初阳是我的家教老师,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这次我喜欢的乐团正好来这里来开演唱会,我想到初阳家也在这里,就飞过来了。初阳经常和我提起你,还说了很多你们小时候的糗事哦。” 那双眼睛中透出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慧黠。这几句话听起来像是简单的自我介绍,但实际上,说白了意思就是“这是我男人,你的事我全都知道,给我少打他的主意。” 李初阳,你和这姑娘的智商明显不是一个段位上的。你……死得不冤。 方涧流立刻心照不宣地上前和她握手,“是啊是啊,我也经常听小初阳提起你。他经常和我说,他有一个非常聪明长得又很可爱的学生,我和他要了几次照片,他都不给。” 何佳玲的眼睛笑眯了一条线,李初阳却瞪大的双眼看着方涧流,里面全是惊吓和悲愤: 劳资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事实证明,女人不管年纪多少,对好话一概没有抵抗力。 何佳玲嘴上不说,方涧流却能看出来她心里乐开了花,以至于稍稍放松了点李初阳。她这一笑,方涧流就看见她口中上下四枚长犬齿,锐利如猛兽的獠牙,方涧流的心里顿时一紧。 “这个,是假的啦。”何佳玲见他神色不对,笑着将一枚犬齿假牙扳下来给他看。那枚假牙做得十分逼真,贴上去的感觉就和吸血鬼的獠牙别无二致。“这是为了参加今晚的演唱会特别做的装扮。一会儿进去你就知道了,里面的气氛绝对够high!你们要不要也稍微……” “不用不用,我们已经迟到了,还是赶紧进去吧。”方涧流连忙谢绝对方的建议,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大杯鲜榨番茄汁和做成手指头状的小饼干,被何佳玲一手一个拉着就往演唱会现场走去。 “这个乐队……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是地方选的不好还是有意为之,通往现场的走道狭小低矮还黑漆漆的,两边悬挂着不少骷髅头和十字架的装饰。偶然见到几个进出的人,做的装扮也和何佳玲差不多。方涧流心里多少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最近一阵子在青少年中很流行的哥特风格的乐队。 “复活。”何佳玲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投下一个妩媚的笑容,如同新月之下,在沼泽地里采撷蔷薇的女巫。 还不到一个小时,方涧流便仓皇逃出了演唱会现场,跑出门外大口喘气。 刚开始还尚可忍受,虽然空间小了点,一大群奇形怪状的少男少女挤来挤去,各种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直冲他的鼻子,但因为有人给何佳玲预留了不错的位置,方涧流还好奇地观察了一下众人各色不同的装扮。可是当主唱一在台上出现,每个人都发出刺耳的尖叫,剧烈的肺活量运动将有限空间内一点少得可怜的氧气迅速耗光,没一会儿方涧流便觉得头昏眼花,甚至连那个主唱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本来想拖着李初阳一起出来,却怎么也找不着他,想来是被那姑娘拖到不知道哪个阴暗角落里去了。 李初阳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何佳玲,分明就是两年前那个叫做月芳的画魅投生的痴呆姑娘。现在她虽然已经没有画魅之时的记忆,但她看着李初阳的神情,还是一样执着而热切。 心之所向,即使鬼神之力,也非能左右。 方涧流的心里登时有些酸楚。一年之后,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也有人像那只画魅一样执拗而坚定地寻找自己的来生?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丧失所有记忆,也会来和自己相见。 想来顾城越……应该不会吧。 入殓师见惯生死,诸般凡人,不过是匆匆过客。他应该不会为自己伤心难过太久,不,甚至大概连伤心难过都不会有。 这真不知道是该为自己难过还是为他高兴。 但是,凡人……凡人何其贪心。 最开始不过想在他身边度过最后两年时光,现在已经远远觉得不够,还想要他心里惦记,有一个名叫方涧流的人,曾经在入殓师漫长的生命中存在过。 想着不由着眼热,方涧流眨巴眨巴眼睛想给李初阳留个短信说自己先回去了,迟疑片刻却又作罢。 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插他两刀的好。 等了没一会儿,李初阳的人影没见到,喉咙却干渴得难受。 大概是演唱会现场太过于闷热,那番茄汁的颜色又着实诡异的很,所以一点都没喝,以至于方涧流现在觉得嗓子里都要冒出烟来。 这片街区方涧流虽然知道,却几乎没有来过。这一带是酒吧、会所、艺术工作室等云集之地,白天是艺术爱好者聚集之地,到了晚上,各色人等纷纷在大小酒吧中出没,喧嚣会一直持续到凌晨。 去买杯饮料总没什么关系。 对面一整条街灯红酒绿极其热闹,不少有名的酒吧都坐落于此。方涧流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于是,他便在一家看上去有些特别的酒吧门口停了下来,给李初阳发了个短信: 我先出来了,在“天鹅”酒吧等你。 方涧流一眼就看中了这家“天鹅”。 它以冰蓝和黑为主色,显出一种冷静而高贵的格调,在人声鼎沸的各大酒吧中格格不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的名字,方涧流从未听说过。如果它不是新开的店,应该就没有太大的名气,这也就意味着里面的消费他或许还能负荷得起。 一位身材凹凸玲珑的兔女郎接待站在门口,一见到方涧流便瞪大了一双戴着红色美瞳的大眼睛。平心而论,她长得颇为娇俏可爱,只是一开口那两枚大得过分的门牙有些煞风景。 “请出示您的会员卡。” “我只是想进来喝杯饮料,顺便歇歇脚。一定要会员才能入内吗?”方涧流皱了皱眉头,不料竟看到她脑袋上毛绒绒的兔子耳朵竖起来抖了抖,好像真正的兔子一般。 咦?现在的装饰做得还挺逼真的嘛。方涧流忍不住伸手去摸,那耳朵竟然颤动着躲开。方涧流还不死心,再度欲试,就听到了接待员小姐含着怒气的声音: “先生!请您住手!” 那双红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粘在圆翘小屁股上的尾巴还抖动了两下,看得方涧流萌心大发,按捺不住手痒又想去揪。 “您……您快请进去吧!” 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小巧玲珑的鼻子一抽一抽的。方涧流见状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 还真……挺像一只兔子的。 “今晚有特别节目,本店难得一见的头牌正在竞拍,欢迎参加。这是您的面具和号码牌。”她看上去已经有些怕了方涧流,就连递过面具和号码牌的时候都隔得远远的。 面具看上去像是用硬纸板和塑料做的,上面粘着一些发亮的水钻和夸张的粉红色羽毛,这种设计品位简直让方涧流不敢恭维。虽说只是进去稍微休息,方涧流也不想在头上顶着这个东西招摇过市,将它随手一丢就往里走。 “不行!您的样子,大家会不认得的!” 兔子女接待伸开双臂将他拦在门前,看上去非常坚持,不由得让方涧流玩心大起。这家店看上去很有意思……在她手边还有好几个款式不同的面具,从廉价的塑料到精致的金属材质都有,形状也各不相同,不过看上去都极富创意。有三只眼睛的鸟,也有青面獠牙的羊,而方涧流一眼就相中了一只底色为白色的面具。 那只面具拿在手里极为轻巧,用光滑的彩色石子和细细的金缕做装饰,几笔红色的颜料勾勒在眉眼处,给整张面具添了一丝空明而神秘的色彩。 “就要这个。”方涧流将它往脸上一扣,就推开了“天鹅”的大门。 每个酒吧的夜场都会有一些特色节目,竞拍的桥段已经数见不鲜。和真正的□场所不一样,酒吧里所谓“头牌”大都是最受欢迎的店员或者party女皇,竞拍也不过是个噱头,最后可能以几百或上千的价格成交。买主和心仪的头牌狂饮一通或相约晚餐之后,这场游戏即告终结。 “天鹅”的竞拍现场,看上去和酒吧里的常规娱乐活动也并无不同。 方涧流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才发现参加活动的人比他想象得还要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一身奇装异服。不过对于刚刚才经过哥特粉丝的视觉蹂躏的方涧流来说,头上粘两只耳朵,裤子后面装个假尾巴什么的,实在造不成心理上的冲击。 灯光聚焦在正中的舞台上,竞拍的对象双手背缚,从轮廓上可以分辨得出是个年轻男子。台上的司仪正在热血沸腾地叫价,涨得很快,下面的标价的牌子此起彼伏。 眼下已经叫到了两千元。 酒吧里的竞拍一般只是个游戏,鲜少会真正叫出很高的价格。方涧流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舞台上瞅,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一晚两千元,谁知道就在他看到那人脸的那一瞬间,一时如雷轰顶,全身僵直,就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无法挪动分毫。 舞台上被拍卖的人……是顾城越。 44四十 狂欢(入V第二章) 方涧流的大脑一时间一片空白。 台上的人,是顾城越无疑,烧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但此时的顾城越,似乎和平时他认识的那个顾城越并不相同。 身为入殓师,他的眼神永远平静如水,无欲无求。而他的强悍,并非来自先天的异能,正是这种极致的淡漠。试问一个没有任何需求的人,何来弱点可言? 此时的顾城越双手背缚在椅子上,双腿微张,幽蓝灯光映着他下巴的线条凛冽如刀。被束缚的无力感使他看起来就像囚在笼中的大型珍稀食肉动物,越是漂亮,就越加危险。 这种强大和脆弱共存的美感极大地激发了台下竞拍者的热情,司仪一个数字还没报完,就有新的叫价喊出。也许是为了增加现场的气氛,司仪抬起顾城越的下巴,让他面朝观众,顿时台下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呼。 那双略微失神的眼睛,让方涧流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方涧流见过顾城越许多神情,冷静无情到放松闲适,唯一不变的,是他任何时候都在眼神深处保有一丝清醒。而现在的顾城越,灯光照得他的瞳孔微微发蓝,方涧流竟然看到了一种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痛苦的目光。 尽管他看上去衣着完好身体健全,但这样的神情却不能不令人联想到那件黑色衬衫之下的身体,是否爬满了或触目惊心,或不为人知的伤痕。 方涧流的嘴巴张了又合,拳头握紧到指节发白,却还是没敢叫出他的名字。 叫价已经不知不觉飚上了五千元。 下面有人发出了兴奋的叫声。司仪不慌不忙地宣布五千元以上的叫价可以留给其他竞买者一分钟的考虑时间,在这时间内,出价者可上台亲自验看竞买对象的品质。 这一宣言让现场立刻沸腾起来。随即就有人叫出一个更高的价格,直接跳上了舞台。 那个金发的青年看上去比方涧流的年纪还小一点,裤子上粘着一条黑色环状纹路的尾巴,看上去像只浣熊。不过他的那点勇气,似乎在跳上舞台的时候就用光了。台下的鼓动声翻涌不绝,青年站在台中,一脸的跃跃欲试又不知所措。但在司仪带着他走近顾城越身边之后,他的胆子竟像突然大了起来,试探着坐上了顾城越的腿。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像是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用自己的那条假尾巴在顾城越脸上搔了搔,见后者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却没什么强烈的反抗,不禁面露喜色,更加壮起胆子,伸手去抚摸顾城越的脸,脖子和胸口。 衬衣的扣子被解到前胸。此时,方涧流看到在顾城越的颈动脉位置,纹着一枚荆棘状的纹身,从脖颈蜿蜒直下到锁骨,随着脉搏的跳动微微起伏。方涧流的目光就像被它抓住一般,想要随着那刺青的纹路抚上,用体温和肌肤抚慰它的躁动不安…… 那青年眼中放射出更加兴奋的神情,几乎就要冒出绿光来。他把脸贴上顾城越的胸膛,听到心跳的声音之后,露出一副迷醉的表情,闭上双眼发出满足的呻吟。另一只手则伸进衬衫之中,在耳际和锁骨处游走,只见他的耳朵和尾巴尖都在颤抖不已,竟然试着去舔舐那荆棘般的纹身。 尖锐的叫价声几乎就要刺破了方涧流的耳膜,终于让他从刚才着魔般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这里是酒吧!台上被拍卖的人是顾城越!还有个妖孽正坐在他的大腿上啃他的脖子! 此时在方涧流脑海中窜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尼玛的顾城越!你缺钱干嘛不说!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卖身! 一分钟很快就到了,那青年不情不愿地被拖下舞台,台下的人疯了似的就想往上冲。 方涧流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在顾城越心中,大概从来就没把他当做可以信任的人。不管有任何困难,任何需要,都不会对他说一个字。一直以来都是方涧流在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需要,喜欢什么口味,偏好什么材质,但顾城越的心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不管投下多少石子,也不会有填满的一天。 明明只要开口,不管有多困难方涧流都会拼命为他去做。 而顾城越宁愿用这种折辱自己的方式,也要守口如瓶。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人可以牺牲至此? 胸中好像燃着一团烈火,烧得方涧流全身燥热,血冲头顶。他知道,这种感情,叫做嫉妒。 他嫉妒有人能在顾城越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能让顾城越为他不惜出卖身体,能有很长很长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和顾城越在一起。 可他甚至不在乎。 方涧流摸了摸自己的钱包,里面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现金和银行卡。这张卡是老妈给自己交学费和生活费的,再加上平时打工挣的一点钱,总共大概有一万左右。 现在的叫价到了八千多。 方涧流握着卡心里一横,正准备举起手里的牌子,就在这时,只听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响起,许多纷纷打算举起的牌子也立刻倒了下去。 那个声音有种无可言喻的慵懒,像是才从睡梦中醒来,漫不经心地报出一个价格: “一万。现付。” 方涧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在听到报价的那一瞬间,顾城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只是当他想再次确认的时候,视线便被站起身来的男子挡住。刚才叫出一万的男人身材极高,方涧流几乎要仰望他的脸。看他的打扮,像是外国人,略微偏长的淡金色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尽管戴着面具,但那双颜色极浅的瞳孔的视线扫过方涧流身上时,只令他觉得浑身冰冷,寒意遍布。 “啊——”原本一直都很安静的顾城越突然发出了低低的呻吟,随之而来的,是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那异国男子立刻被顾城越吸引了注意。他走路轻却极快,完全没有听到一点声响,便移到了顾城越身边。尽管极力维持着冷静的表情,微微放大的瞳孔已经昭示了他内心无法抑制的兴奋。 “真想不到……在这个国家,也能看到这种极品……” 顾城越的嘴角噙着一丝血线,他的声音难掩疲惫和虚弱,“现在还胜负未定,别得意太早。” 也许是太激动的原因,这异国男子说话时竟传来一种奇怪的“嘶嘶”声。他伸出戴满各色宝石翡翠的手,划过顾城越的侧脸轮廓,脖颈血管,最后落在那条荆棘状的刺青上。 “真令人怀念……我故乡的沙漠。”男子的目光中流露出狂热的迷恋,低头在刺青上烙下一个吻,“今天晚上我就让你感受到来自西奈的热情,我会在你达到巅峰的时候吸你的血,由我亲自恩赐的毒液,会让你沉迷在克里奥佩特拉陛下也不曾体会过的美妙天堂中。” 露骨的言辞令人浮想联翩,但在场所有人却保持着缄默。就连司仪也不再询问是否有更高的报价,只在那男子的目光瞟向他的时候抖抖索索地说,“今,今晚的拍卖就以一……一万元的价格成……成交。” “等一下。”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男子就要上前解开绑着顾城越的绳子准备将人带走,却没想到从人群的最末尾传来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 “我出更高的价格,一万两千。”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方涧流身上,令他手脚打颤,却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再强大的入殓师,终究也是人类。他会受伤,会虚弱,也许他已经不止一次深陷这样的险境,但那时候没有人站在他身边。 如果这次,我救了你,那么,至少以后,可以让你多依靠我一点了吧? 那男子的目光冰冷,就如食物链顶端的动物看着食物一般的神情。 方涧流紧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听出颤抖,“竞买还没结束吧,那我就还能继续叫价。现在我出更高的价格,如果你不回应的话,这个人就是我的了。” “有意思。”异国男子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极具异国特色的脸庞,却和一般人常识范围内的欧美人种又不太相同。 “美洲白头鹰仅存于世的不过数百只,竟然也想和西奈的纳加为敌,我该说是勇敢好呢,还是不自量力。”口腔渐渐向两侧撕开及至耳根,分叉的信子从毒牙中伸出,那双瞳色极浅的眼睛也现出了条状的瞳带,“真是抱歉,纳加的皇族从来就没有和鹰族做交易的习惯!” 男子的身体迅速扭曲变形,就势一倒,四肢都消失不见,整个躯体从衣服中游出,柔若无骨地缠在顾城越身上。它高高竖起三角形的脑袋,膨胀的颈部背面有一对对称的白色的花纹。 它来自古老的国度,因高度的智慧一度被尊为神。人类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中,都有它的家族成员的影子。但它的祖籍并不在此,也不在那个遥远的沙漠,在它们心中,它们唯一的家园已经随着最后一位法老的消失而永久埋没在浩瀚的风沙中。 埃及的眼镜王蛇,将尾部紧紧缠绕着顾城越,对方涧流露出了剧毒的獠牙。 它正值发情期。但皇族的挑剔口味使它极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对象,不得纾解的焦躁感觉与日俱增,就像在沙漠的烈日下烘烤。 硕大的蛇瞳微微眯起,打量着方涧流。 它之所以如此发作,不仅仅是由于发情期带来的暴躁,更因为它看到了白头鹰的面具。 鹰和蛇本是死敌,更何况是声名震耳的苍穹之王。虽然眼下从对方身上感觉不到鹰族的气息,但绝对不可轻敌。作为天空中最危险的猎手,隐藏气息简直是雕虫小技。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个有着它喜欢的味道的人类,它绝对不想放弃,宁可先发制人,输死一搏! 那条蛇稍作盘桓,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张口就向方涧流的颈动脉扑去! 45四十一 凡人(入V第三章) 比人身还粗的眼镜王蛇,张口的幅度足够把方涧流整个人囫囵吞下。 它的速度快如闪电,方涧流根本躲闪不及。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蛇吻的腥膻气味已经扑面而来。 方涧流都能看到那比脸盆还要大的血红蛇口,滴着剧毒的涎液,他本能地抱住自己的头,但心知这次必定在劫难逃。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救你。 方涧流的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就闭上了眼睛。 “快走。” 这是……顾城越的声音!方涧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那巨大无比的蛇头就在离自己面门不到三寸的位置,却再难前进分毫。它的颈部膨胀到了极致,似乎想要吃力地转身却被什么阻碍,一双蛇瞳中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顾城越的双手紧紧扣着蛇身的心脏部位,但它的身体委实太过粗壮,根本无法完全扣住,只不过能让它稍微吃点痛楚。顾城越这一举,本是存了牺牲自己也要让方涧流逃走的念头,但没想到这条蛇的身子竟然在当中受阻,怎么也无法掉头来反击。 这是怎么回事? 顾城越定睛一看便明白过来:这条眼镜王蛇的腹部有一处巨大的隆起,阻碍了蛇身灵活自如。因大腹便便的蛇最容易成为天敌捕猎的对象,故蛇吞吃了猎物之后便会蛰伏不出,等待食物消化完毕之后再出来活动。但这条眼镜王蛇少说也有数百之龄,一是自负没有天敌能对付得了它,二是□的*驱使它出来寻找配偶,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顾城越和商无期正是算准了这个机会,才精心设下了一个诱捕的局。 毁尸灭迹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不是硫酸,也不是焚烧,而是蛇腹。 化学试剂总会留下残渣,焚烧的话,需要高温密封设备,相比之下,蛇腹实在可称之为绿色环保,干净卫生,并可循环利用的完美尸体处理机。 蛇吞下的活物会被蛇胃中的酸性液体慢慢融化,最后以排泄物的形式排出体外。蛇不会说话,所以不存在泄密的可能;且在消化食物的期间,它会完美地隐匿自己,藏在人类根本不可能找到的角落。 当时接到商无期的消息,说在城区的某个范围内,每到固定时间就有少女失踪,虽然生死簿上已经有案可查,但总也找不到尸体的时候,顾城越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百思不得其解。 他甚至直接召来那些少女的魂魄,却发现这些魂魄不仅面目全非,且已神智失常,唯一能够分辨的话就是: “好黑……好挤……我怕!” “黏黏的……到处都是水……还有腐烂的味道……” “不要!不要!墙壁会动!屋子是活的!” 活人被吞下之后,不出一个钟头就会因为缺氧窒息而死。但灵魂不会。 她们会一直被困在蛇腹之内无法逃脱,直到身体被胃液消化殆尽,变成残渣从体内排出之后,她们的灵魂才会被附近巡逻的鬼差发现,带回冥界。 而蛇消化一个活人的过程,通常要一个多月。 顾城越并不是一个同情心过剩的人。 当他带着伪造的尸体,上门为那些死去少女的亲人们传达讣告的时候,顾城越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动容。 尽管他知道那些尸体根本无迹可寻,就连一根头发丝,一块最小的骨头都不会留下,他还是从那些面容全被腐蚀的魂魄脸上,看到了她们真正的样子。 一具精巧的人皮囊,里面填充上棉花,再画上那些音容宛在的秀丽眉眼。入殓师的工作,不过是守着一盏长明灯,让她们循着返家的路,在入轮回之前再看一眼自己生前的模样。 十多个少女,他和商无期奔走不休,未收取半分费用。商无期奸商本性不改,自然是大喊亏本,顾城越也只好做些兼差来还他。 不过,当顾城越提出要解决掉那只盘踞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中,享用鲜美盛宴的蛇妖时,商无期倒是出人意料地立刻表示赞成,并主动提出愿意友情提供一切后备支援。 顾城越还当他转了性,没想到这货才刚发表完一通大义凛然的宣言,就搓着手笑道: “那……等你解决了那蛇妖之后,别忘记把蛇胆留给我啊。” 商人不可语于义也。 没想到的是,这条蛇十分狡猾,顾城越和商无期尝试了几次皆未得手。现代城市的下水道结构极为复杂,堪比迷宫,蛇可以在其中穿梭来回自如,他们两个长手长脚的人类就远远不如。 蛇是一种极为阴险的生物,除非必要,它们不会主动出击,能修成蛇妖的蛇类,想来智商不会太低。人有食色性也,蛇当然也不例外。从这条蛇进食的规律和体积,从而计算它的年龄,再推算它的□期。此项工作极为繁琐,二人基本上踏破了濮阳家藏书阁的门槛。濮阳涵知道他们的来意之后,先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番,而后便招来一条还未化角的蛟,命它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最终才定下了这个引蛇出洞之计。 顾城越颈上的刺青并非等闲之物,而是龙在求偶之时经常食用一种名为醉卧的草的汁液刺成。这东西极其浓烈,只要一点就会引得龙性大作,哪怕服用一点,方圆百里的鳞虫之属都要蜂拥而来,所以才想了用作刺青的法子。龙蛇原本同宗,按理说应该效果奇佳,但这东西有一个副作用,就是一旦进入体内,便会浑身酥麻,灵力全失。 幸好这东西只有一点,不然一定会被商无期拿去用作春药的材料。 方涧流见到顾城越的时候,正是药效最强之时,不仅完全动用不了灵力,就连身体都软软酥酥,头脑中也一片混沌,看在方涧流眼中才有了那一副病弱之态。 幸好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醉卧的气味引得它蠢蠢欲动,终于现了形。为了力求逼真,顾城越没带任何防身的武器,原本是打算跟着它走再伺机下手,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一看到方涧流跳出来喊着要把他买下的时候,顾城越就知道大事不好。 妖怪和人相比,其实有很多优点。比如,诚实。 那个面具,是用来标识自己的属性。如果是猫族,断断不会挑了一个犬族的面具戴着。就算弱小如兔子,也不会顶着一张老虎的面具招摇过市。 但接待的兔妖显然不知道人类应当归属于哪一种,只好让方涧流自己去选。顾城越不得不佩服的是,方涧流千中挑一地选中了白头鹰。 那条蛇本就精虫上脑,再加上次的美食还未消化,正是身躯迟缓笨重之时,突然看到天敌出现,如何能不狂性大发,现出原形。 于是才有了现在这样一副局面。 “跟着我!” 眼看巨蛇就要挣脱,顾城越的虎口也被它的大力震得生痛,偏偏现在醉卧的效力还没散尽,一点灵力也无法驱使。顾城越一脚踹在它滚圆隆起的腹部,趁它挣扎之时,拖了方涧流就往外跑去。 场中其他的大小妖怪早就跑得一干二净,倒是为他们辟出一条坦途来。 这里的地形其实顾城越也并不是很熟,只能挑着曲折狭窄的地方走。那条巨蛇腰粗肚圆,弯曲小道应该一时半会进不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一处仅供一人通过的狭小巷内,顾城越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牵着的手冰凉汗湿,方涧流的脸色也呈现不正常的青白。 这是怎么回事! 一低头,顾城越才发现方涧流的颈上有一处并不起眼的擦伤,看上去就像一条细细的红丝,想来是先前那条蛇虽然没能咬上方涧流的脖子,它的利齿却划伤了他的皮肤。 顾城越的心登时一沉。 若是一般的蛇,划伤一下也许并无大碍,但眼镜王蛇毒性剧烈,且中毒之人并无特殊感觉,但若没有解毒的血清,一定时间过后便会神经麻痹而死。 虽然希望渺茫,但顾城越仍是一把将他固定在怀中,轻轻咬破舌尖,将他颈上破损处的残血吸出,用舌尖舔开那道细细的创口,将自己的血渗入。 入殓师的血亦是阴煞之毒,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能克制眼镜王蛇的毒性。 “顾小哥……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方涧流闷闷的声音响起,也许是创口痛得厉害,顾城越又放轻了些力道。 “嗯。” “你是不是真的很缺钱?” 那一瞬间,顾城越觉得,一千个妖怪都比不上一个方涧流难对付。 “如果你很缺钱的话,就和我说啊。虽然我也不是很有钱,但是好歹还有奖学金,平时也有打工。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再找一份兼职,总之……总之,以后你不要再做那种工作了!” 顾城越一把捂住了方涧流的嘴。 刚才他似乎捕捉到了仿佛就在耳边的沙沙声,那是蛇类在地面爬行发出的声音。可就在他捂住方涧流的时候,那声音停止了。 方涧流在自己手下呜呜挣扎,想要挣脱那只牢牢盖住他口鼻的手。顾城越心里却知道,蛇的视力其实很差,但对空气振动极端敏感,哪怕是最微小的呼吸,都能让它准确地定位猎物的位置。 他不确定那条蛇是否已经尾随而至,但方涧流的脸色已经憋得发紫,如果此时松手,他定然大口喘气,对于现在灵力尚未恢复的顾城越而言,无异于送上门去做它的夜宵。 为什么方涧流总是能打乱他的安排,甚至以一种和缓却坚定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没在家里听到那个聒噪的声音时,才发现自己的习惯竟已深入发肤,无从摆脱。 一个普通的弱小人类,竟敢当着眼镜王蛇的面和他叫板,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只怕也算得上本年度三界六道的奇闻之一。 那时候方涧流的眼神,是真以为自己要被卖掉了吧。 虽然怎样也理解不了凡人的脑瓜子里在想什么,但,他愿意花时间去一点一点地弄懂。 在这之前,不准死在我面前。 顾城越捏住他的鼻子,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46四十二 绝处 一股新鲜的气流缓缓注入,方涧流憋得快要爆炸的肺贪婪地吸收这口空气,但狂跳不止的心很快就把这为数不多的氧气耗尽了。 顾城越吻他……正在吻他! 舌头撬开毫不设防的齿关,游刃有余又带着些许的安抚意味。完全没有经验的方涧流只能顺着他的牵引动作,就像是温顺而害羞地给予回应。 顾城越这个主语完全和现在正在进行的的动作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但方涧流却忘记了反抗,只能任由着对方大摇大摆地攻城略地,连一处细小的角落都没漏下。 也许是因为大脑开始缺氧,方涧流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好像灵魂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束缚正欲飞上天堂。顾城越看上去好像整个人都带着凉意,原来他的体温竟然比正常人要高出许多…… 方涧流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除了眼前的顾城越,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 就在这时,他在顾城越身后,看到了一对圆睁的硕大蛇瞳,以及张开足够容纳他们两个人头的,剧毒蛇吻! “啊啊——!” 滴着剧毒涎液的獠牙深深钉入背后的土墙,方涧流被顾城越护着躲开致命的一击。土墙上只留下两枚深深的齿洞,边缘已被毒液腐蚀得焦黑,小块的土石纷纷坠落。 托顾城越的福,这个初吻真是永生难忘。 身后传来飞速的密集细碎的爬行声,好几次方涧流都能感觉到阴冷的信子就快要舔到他的后颈。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只能拼命跟上顾城越的步伐。 方涧流惊讶于自己在这时候还有闲心想别的。 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早有心理准备的事。但就在刚才,他突然害怕起来。 有的东西一旦尝过,就无法再甘于未得到之时。 就在和顾城越亲吻的时候,方涧流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通往名为顾城越的遥远国度的签证,这个机会,大概一生只有一次。 要是平时,他一定立刻收拾家当飞一般地前往那个国家,然后在那里安家落户,不管怎么撵都不离开。 那是顾城越啊,是他用尽全力也未尝能够接近一分一毫的人。自己一直仰望,但是却从来不曾接近过的人。 和他过普通人的生活,让他不仅仅是一个强大冷漠的入殓师,这是自己的愿望,也是自己的执念。 可是现在他犹豫了。 他才刚刚让顾城越体会到普通人的情感,很快又要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失去。 如果顾城越从来不曾遇到方涧流,他的死亡对顾城越而言,不过是又一个过客在生命中消失。他甚至从没想过顾城越有朝一日能够懂得自己对他的心意,只是希望生前最后的朝夕,能够让他惦记。 但顾城越动了心,从他紧握的微微发颤的手就能看出来,他在恐惧。 恐惧能不能带着他像从前一样逃出生天。 顾城越并不害怕死亡,能让他紧张如此的,只有自己。 方涧流听到自己在心里说: “方涧流,你真自私。” 自私的不想他忘记自己,自私的希望就算他能活到天地寂灭,也不要忘记自己,永永远远作为他内心柔软和脆弱的部分,不动声色,盘踞在最深处,不被动摇。 “坚持住,小流,我们就快到了。”方涧流的脉象越来越衰弱,顾城越的心也在渐渐下沉。 他试着凝聚身体中的灵力,却仍是无法聚起半分。醉卧的效力实在太强,就算入殓师的体质也无法减弱它的影响。 根据原本制定好的计划,顾城越会被蛇妖带到他的居所,到那之后,顾城越便给商无期发出信号,由后者安排接应并用解药消除醉卧的效力。但方涧流的出现使他提前暴露,就连联络用的信纸也在先前逃跑的时候不幸遗失。 现在他孤立无援,就和普通的凡人没有任何两样。 究竟是因为灵力被封,所以失去了自控的能力;还是一点一滴无声累积的情感就恰好在那一刻揭开了瓮,真相就如美酒一般芳香四溢,让他情难自禁,在吻上方涧流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让自己动心。 但是眼下,顾城越已经束手无策。 这个地方他并不熟悉,只是在感觉中捕捉到一丝异乎寻常的灵力,便循着本能前往。越往某个方向前进,这种感觉便越加清晰,后面那条蛇妖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追踪的声音甚至滞了一滞。 但也只是片刻,不过数秒之间,顾城越便听到了土墙被猛力拍击的倒塌声音,顿时头皮一麻,心说: 不好! 蛇妖虽然怒极攻心,却并不蠢。 它的身躯沉重硕长,在弯曲嶙峋的小巷中追赶两个行动灵活的人类绝非易事。此地距离喧嚣街道仅有一墙之隔,任意使用法术的话,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恐难逃脱。 这巷子如同九曲回肠一般幽深复杂,且就在刚才不久,它便感觉到了一种令它鳞片倒竖的气氛,就像在阿努比斯的天平面前,那根黄金羽毛一般令它战栗。 但它绝不会因此放弃。 在它的血液中留存着古老的记忆,黄金的宫殿中焚烧着名贵的香料,尊贵的祭司在它面前跪拜,献上年轻奴隶鲜美的血肉,只为了从它口中得到一句神谕。 从来没有一个人类胆敢反抗神祇的旨意! 它甩起粗长有力的尾部用力一扫,一道土墙登时被震塌了一半,立刻腾出不少活动空间。见状如此,它索性就地翻滚起来,只听一阵阵土崩之声,小巷里并不牢固的低矮土墙纷纷变形倒地。少了这些不必要的阻隔,视野登时开阔明朗,那两个正在逃窜的人类在他眼中,就如两只走投无路的耗子,等着它给予结束生命的一击。 不……也许单纯吃掉,太可惜了一些。 那个人类有自己喜欢的气味,他的身体也一定非常美妙*。如果让他看着另外一个人类被活生生地吞下,以恐惧作为调料的血液,一定是至极的美味。 只是这么一想,它的条状瞳带便紧绷成了细丝,剧毒的涎液低落指地面,灼烧出大小不一的深坑。 死路。 那不同寻常的灵力,就被截断在一堵墙的后面。 墙角下还有散落的墙粉,这面堵死了生路的墙壁竟然是新的!一道电光在顾城越心中掠过,一切线索都被串联起来,顺理成章,但这道光太急太快,他还来不及看清楚被照亮的真相,便消失了。 这是有人——有意为之。 古城的规划和现代并不相同。古代人口稀少,兴建城邦事关重大,既要占地势之利足够抵御外敌,又要据风水之优宜于民众生息。滋生妖邪之地,百阴汇聚之地,皆不可取。 但现代城市的规划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有的格局。比如古城必备有钟鼓二楼,各司旦夕。日出鸣金,游城夜鬼尽散;日落响鼓,城门紧闭,夜曹诸神莅临。天下重镇更是有真神驻守,就连青丘之主,也不得不收敛法力,扮作凡人,小心翼翼才得入内。 这条蛇妖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正是因为镇守城中的灵物被人以障壁所格,以至于四方落陷,妖孽横行,弱肉强食。 如果是有人刻意所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为何,自从鲛人的事件之后,仿佛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人在暗中推动。其手段之高,根本不是顾城越所能预料。围海造陆的选址何止一处,为何偏偏落在鲛人聚集之地;岑诗意的巫蛊之术从谁那里学来;沈清鸣死亡之后,神秘的主办方就不知不觉地取消赛事,再也不曾出现…… 庞大的信息在一瞬间如潮水般上涌,所有的事件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但顾城越却想不明白这背后的意图。 而眼下,已经没有时间供他多想。他们再也无路可退,沉重而缓慢的蛇行之声已在渐渐迫近。 “小流,踩着我的肩膀,翻过这面墙。”顾城越将一枚纸片折了又折,塞进他手中,“出去之后,烧了这张纸,商无期就会来。” 他当然不会告诉方涧流,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但若不说,方涧流又怎会相信? 这面墙之后必然有蛇妖忌惮的东西,一旦逃出,可保平安。但……这次我恐怕不能再护你周全。 顾城越心里知道自己应该为那个吻做出一些交代,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咬碎了咽下去。 他不希望方涧流知道自己做了必死的打算,更不希望方涧流抱着愧疚过着以后的人生。 入殓师眼中早就无谓生死,只除了你。 顾城越看着眼前越来越放大的蛇瞳,微微一笑。猛地一用力,将方涧流推上了墙头。 方涧流倏地觉得脚下一空,本能地死死抱住墙头,忍不住回头去看。 这一看令他心神巨颤,眼泪立刻盈满了眼眶,差一点就要松开了手从墙上跌落下来。 顾城越半个身体已被巨蛇咬在口中,不管他如何奋力挣扎,那如钢铁般坚固的蛇头却没有分毫反应,看着方涧流的蛇瞳中出现一种名为残忍的光芒。 “你可以走。我对你没有兴趣。”蛇的信子嘶嘶颤动,像是抚摸一般舔舐顾城越的全身,“我会非常非常温柔地招待他——保证让他体会到你所不能带给他的乐趣……” 顾城越! 我才不要你这样救我! 这样算什么!反正我最多不过一年的寿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救救他——什么人都好,妖怪也好恶魔也好,救救他——! 只要能救他,我情愿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一道温和的白光突然照亮了方涧流的视野。 看着他的,是一双温柔的宛如人类的眼睛。它就悬空站在方涧流的面前,其形如马,额头正中生有一只长角,华美之中又不乏威武之气。 它温顺地低下头,姿态优雅地仿佛是对方涧流鞠了一个躬: “獬豸来迟,请君勿怪。” 47四十三 共死 獬豸身上的白光虽然柔和,对巨蛇来说,却无异于催命。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蛇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毒牙上下咬合,鲜血滴答落下,汇聚成流。 “顾城越!” 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在蛇口中的顾城越血肉模糊得看不清神情,方涧流却似乎能感觉到那双纯黑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小流,快走。” 顾城越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方涧流怒从心起,只听见獬豸发出一声类似于马的嘶鸣,扬起前蹄悬空踏动,空中竟传来隆隆之声,如同万马奔腾,震地千里。 獬豸通人语,辨善恶,喜公断。公堂刑狱之上,多有出没。因其洞察秋毫,秉性刚直,故一听獬豸蹄声,公堂上下肃静恭迎。古时断案开堂之前,衙役以竹板顿地吆喝,也是效仿古礼而来。 只不过为了起到威吓作用,在凡人心中,獬豸多被是青面獠牙的猛兽形象,方涧流万万没有想到传说中的任法兽看上去竟是一副斯文君子模样。 “请你救他!”方涧流顾不上自己的手脚都像被人卸脱了一般酸疼,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救下顾城越更为重要。 “不可。”獬豸仍旧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白如洗练的发鬃垂至蹄边,星辉点点,“谨遵圣谕,獬豸不得擅离职守。以符为界,以垣为疆,逾越者,亦逾矩,当处刑。” 獬豸说的不知是什么朝代的文字,不仅语句复杂难懂,就连声调也和现今不同,方涧流听得头大如斗,“先别管那些规矩不规矩的,你……你总不能看着妖怪吃人袖手旁观!” 雪白的獬豸看着巨蛇,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机,却仍是摇了摇头,“律法为邦国之本,规矩为治世之纲。獬豸足不得出此限,若非更章废法,唯有非常情势,方可为之。” 人都要死了还算不上非常情势? 方涧流只是心下转了转念头,还未说出口,就听那獬豸一本正经地说道:“非常情势,唯有天灾、国难、万民具状上请,当属于此。非在此列者,须有上谕印鉴,朱阁奏批,发行各部,准之,则可通行。” 上谕?那就是说还得审批?让你挪动一步艰难到这个程度上么! “非也。若非经专人查验,以文字图样证之;层级批阅,以公文印鉴信之,朝令夕改,无以立矩。无以立矩,则政不通,上行下效,如木之无本,水之无源,国之……” 够了够了!都说酸腐书生,原来神明酸腐起来,比人厉害得多。公务员工作效率低下的历史,还真是源远流长! 方涧流没心思去听那只獬豸滔滔不绝地掉书袋。满目鲜血,锥心刺骨,方涧流双手一松,就要从墙头跳下。 “不可。”白光将他柔和地包起,托在空中。獬豸屈起四蹄,恭顺地跪伏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眸中有方涧流的倒影,但在看向顾城越的时候,却泛上一层沉郁的青色: “獬豸角下,从不留罪孽滔天之人。” 充沛的灵力随着血流涌了进来,身躯就像蜕皮之时,要被撑破一般痛痒,令巨蛇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不已。 它也不是没有享用过灵力充沛的血。那些在神殿中毕生为侍奉神而存在的祭司们,亦是纯净得丝毫不染污浊的极品美味。但他们终究不过是为了迎接神的降临而设置的完美花瓶,哪里比得上现在口中的这个人——新鲜,旺盛,随着脉搏而涌动不绝的灵力,只有那些记载着已然消逝时代的羊皮卷中,才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 半神。 一想到此,它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张张鳞片都竖了起来。 不论多么强大的家族,历史的终点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衰落。哪怕纳加皇族曾经如太阳一般照耀着西奈半岛,现在也不得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末路。为了追求血统的高度纯洁,皇族内部频繁地通婚,但过浓的血缘反而带来越来越严重的天生缺陷和繁衍上的艰难。失去了纳加皇族的庇护,埃及的辉煌也迅速坠落在时间长河中。 它们一直在世界各地寻找优秀的血统,希望融入纳加的后裔。但异族的血统或是难以相溶,或是产生出怪异的后代。最终,它们放弃了这种尝试,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另外的方法。 那就是吞食,不断地吞食,将被吞食者的力量占为己有。 这是将它从那片遥远的大陆带来的人,教给他的一课。 那人每天捏着它的毒腺,取走全部的毒液之后,它就像全身的力气都抽空了一样虚脱。它的报酬,仅有一滴血。 那是如同毒品一样令它心荡神驰的味道,就像染上了罪恶的纯洁花朵,它几乎能从那里读出他的故事,里面充满了慈悲和疯狂,仁爱和残酷,就连整条尼罗河边的梭罗草都不足以书写。 堕落的味道,是如此甘甜。 当它第一次反抗对方,在那人的手指上咬出一对牙洞的时候,它听到对方笑了: “看来你已经长大了。尊贵的王子殿下。” 它嘶嘶地吐着信子,不解地望着面前的玻璃窗下,灯红酒绿的夜晚。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您的猎场。”那个人的手指,甚至让它感到刺骨的冰凉。 獬豸身上白色的光确实令它有所畏惧,但那从未见过的生物迟迟没有靠近,而口中的血液,其中充溢的灵气都快要把它的*撑破。 吃了他。 拥有这个人的灵力之后,还有谁可以和它匹敌?它已经厌倦了被囚禁和捕杀的日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吞吃下水道里的老鼠和壁虎,总有一天它要重新回到西奈的土地上,盘踞在金字塔的顶端。 粗大的颈部又膨胀了寸余,下颌的骨头发出拉伸的咯咯声,口中的猎物正顺着食道向胃腔里滑动,一想到强盛的灵力将会随着被消化的血肉属于自己的身体,它就兴奋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鳞片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罪孽滔天?方涧流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獬豸的意思。 他眼中只看到顾城越已经消失在蛇口之中,颈部鼓起的粗大正在缓缓下滑。那双蛇瞳像是满足地微微眯起,看着方涧流的眼神充满了陶醉和轻蔑。 浑身的血仿佛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头顶—— 就算他是罪孽滔天之人又如何!只要他一天还是顾城越,就没有人能把他夺走,就算是尸体也不行! “救他。”方涧流沉下声来,平时总是笑着的猫儿眼中,此刻却望不见底,仿佛有一点烛火在深处幽幽生光。 这目光,何等熟悉。 獬豸竟有了一种轻微战栗的感觉。果然……不论历经多少岁月轮回,哪怕星移斗转,江山易颜,那血脉中传承的尊贵,从未失色。 就是因为心怀仁慈,他们一族才遭到灭顶之灾! “恕难从命。”獬豸站起身来,与方涧流平视而立。额上的长角如利刃般笔直,泛着如雪晶莹的光泽。 一阵剧痛从额上传来!这痛楚直达大脑深处,像是要将它的灵魂撕裂两半。獬豸痛苦地咆哮起来,前蹄狠狠刨着地面,拼命想要挣脱落入他人掌中的要害,对方却抵死也不松手。 他……他竟然敢徒手去握獬豸的独角! 头上生角的动物,大都不喜他人触碰,龙亦如是,麒麟亦如是。獬豸断狱,以角触奸邪,食之。额上利角为獬豸自身之骨所化,食恶愈多,额角愈长,獬豸自身的法力也几乎全都汇聚在角上,用于压制其所击杀的奸佞魂魄。这只獬豸少说也有数百之龄,不知多少恶人死于独角之下,不说其锋锐程度,绝不亚于传世名剑;就单说这独角上的森森寒气,凡人靠近一步都觉得战栗,更别说以一双血肉之掌去握! 温热的血顺着雪白的独角蜿蜒而下,在地面聚成小滩。 “你若不救他……或是我流血而死,或是我折断你的角。”冰寒的疼痛从掌中传来,方涧流直视着獬豸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目,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不论你选哪种,对我而言都没有损失。所以,我赢定了。” 不远之处响起了轻轻的击掌声。 “你居然能威胁獬豸为你救人,我之前真是太低估你了,方小流同学。”这轻佻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方涧流顺着声音抬头一望,差点没气得吐血三升。 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翘着腿啃瓜子的,不是消失多时的文曲又会是谁! “獬豸君,多年不见,君还是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纵然有千年的修为还是被人困在围城之中。”文曲眯起的双眼中有精光闪过,“青丘之主怎么也没把他的人教得聪明些?那千年的老狐狸无一不精,在这事上真是大大地失策……” 不知为何,文曲这话还没说完,方涧流便觉得手中的角抖了一抖,獬豸前蹄一顿,差点没栽倒下去。 “你放心,能吃顾城越的妖怪,只怕到现在还没生出来。”文曲捏了捏方涧流的脸,瞥见那只巨蛇已完全将顾城越吞下,在地上脱力地软成一滩,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耳中传来低低的一声呜咽,手中的剧痛立刻消失。那只獬豸以额触地,四蹄蜷曲,以臣服之姿跪在方涧流面前。 方涧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被文曲提着领子放到了獬豸的背上。“好在现在那只老狐狸不在,你还能骑一骑它。要是让他知道别人骑了自家的心肝宝贝,还不和你拼命……” 现在根本就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好不好! 文曲却是个完全不会看脸色的家伙,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段绳索来,勒在獬豸的口中打了个结,充作辔头绳疆让方涧流握在手中, “这家伙看上去温驯得很,那是你没见过它发怒的时候。”文曲握了握方涧流的手,方涧流顿时觉得伤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低头一看,被利角割破的伤口竟然已经弥合。 獬豸微低下头,前蹄刨动,喷出响亮的鼻息声。方涧流都能感觉到它浑身的肌肉绷紧,分明是冲刺的前奏。 “千万,千万要抓紧。否则不仅救不了顾城越,连你自己都得搭进去。”文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看着方涧流的神色,竟是满满的郑重。他将方涧流的双手按在缰绳之上握紧,力道之大,如有千钧。 48四十四 无期 獬豸发出嘶鸣,奋力一跃,力道之大让方涧流几乎拉不住缰绳。它额头上的利角如利刃般擦过巨蛇躯体,几片瓷盘般大小的鳞片落在地上,就像被金刚石刀划过一般齐整整地断裂成两半。 巨蛇刚刚吞下食物,沉重的身躯周转不灵,虽然堪堪避过要害部位,听到鳞片碎裂的声音之时,对那利角也不由产生几分畏惧。数百年来,它每次蜕皮之后,新长出的鳞片都比原先更加坚固,如今的蛇鳞堪称硬比铜铁,在獬豸角下却如刀切豆腐般轻而易举。 见巨蛇挪动着笨重的身躯后退了几步,方涧流不由心中大喜,正想表扬獬豸几句,只听而后一阵风声大作,本能地将大喊一声“小心”手中缰绳一抖,座下的獬豸腾空而起。方涧流这才看到蛇尾如鞭扫过,深陷地面无法抽出。若是刚才没有及时躲开,只怕现在他们一人一马已横尸尾下。 蛇口的腥气熏得方涧流阵阵发晕。獬豸独角虽然厉害,却只有近身才能发挥作用。这条巨蛇接着蛇身柔软和体长优势,左右挥动头尾,令他不得靠近,还时不时喷出毒液。毒液所至之处,无不留下焦黑的深坑,臭不可闻。 “顾城越身陷蛇腹,竟然有人袖手旁观,我该说顾城越太没有识人之明,误交损友吗。”文曲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将手中吃的零食剩下的一点残渣喂了屋檐下围过来的猫,对着身后轻轻一笑。 能发现潜伏中的狼,除非有狐狸的耳朵。 但青丘之主已有百年不问世事,他又会是何人?商无期从阴影中走出,金蓝双色的狼瞳在黑夜中荧荧生光,“想吃顾城越,也要看那只蠢蛇有没有命来消受。那个凡人竟能号令獬豸,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凡人。” 文曲看着商无期那双金蓝双色的眼眸,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到后来竟露出了一丝恶作剧的神色,“最近走到哪儿都能遇到熟人,是不是说明我要时来运转了?不知君可还记得区区在下不才我?” “未曾见过。”商无期皱起了眉头。此人不仅修为极高,一张笑脸滴水不漏,更比他这做奸商的还要险恶万分,只怕那千年的老狐狸才能和他斗上一斗。他宁可赔上一万次本也不想认识这种人。 “啊~真让我伤心。我可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喜欢赖在念白兄的膝盖上一副纯良的模样,怎么撵也不走。我还记得他给你取的名字是……”文曲看着那双异色的眼眸在听到念白的名字是陡然放大,就像他记忆中的那只小犬,一旦入侵它的地盘就会护在主人身前竖起耳朵发出示威的低吼,全然不知对手比它更强大数倍。 “无期。” 岂曰无期,白驹过隙。 烟水渺渺,何时来归。 念白。卿念白。 原本以为已经湮灭在记忆中的那人,随着这个被提起的名字,宛若重现于他面前。他青梅煮酒杯盏交错,他画中弄月对影三人,及至最终转身离去徒留一地萧索无人捡拾,在一瞬间都朝商无期涌来。江山易改,岁月难摧,商无期甚至忘记了自己空留着那个人给他取的名字,是为了有朝一日那人还能倚门回望,对他招手时,不曾忘记如何唤他前来。 商无期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这时候真该痛恨一下,明明是半妖,为何没有继承人类滥情凉薄的血统,却在他心中打下了狼族的烙印。 从一而终,一生一爱。 “不过,念白已经失踪多年。我至今也未找到他的下落。”在文曲眼中,异色双瞳的七星天狼不过就如一只大点儿的宠物狗,“要不是他爽约,我也不至于失去一个能和我势均力敌的棋友。以至于一时无聊和那四蹄畜生打了个赌,惹来诸多麻烦。但没想到的是,此行倒是收获不菲。”文曲看着獬豸和巨蛇的战况,微微一笑,“凡人,总是能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们弱小如同蝼蚁,喜怒怨憎,皆因愚昧而生,却因这愚昧,自古而始,常有惊天之举,不止一次令天威动荡岌岌可危。如果说凡人修炼天道是为了得证无上智慧,那一个个能参透因果,过去未来尽知的神仙,又为何总是悟不透人心,反而一入魔障,终不得回。 不过此时,他总算有些明白。 方涧流驾着獬豸正与巨蛇缠斗不休。那蛇妖大概也知道末日将至,竟将蛇鳞片片竖起迸射而出。那蛇鳞边缘不仅锐利如刃,被蛇妖舔舐过后,更有剧毒所附,就算獬豸不畏毒物,方涧流不过血肉之躯,只消稍被擦伤,伤口便自行溃烂扩散,若不及时医治,只怕一旦入骨,难以回天。 那缚龙索对他而言,亦过于坚韧,只怕此时已将他的手掌磨到血肉尽褪,白骨森然。 他到底是以何种力量,以血肉之躯和鬼神抗衡。 獬豸又一次俯□体,抬起额上的长角,却在原地踱步不前。那步伐也忽前忽后,杂乱无章。文曲看了不由起皱眉头。 商无期见势不好,正待飞身跃起去帮方涧流一把,却被文曲拦住。 “看在君和我是旧识的份上,我就请君欣赏一出妙绝天下的夔阵步法。此法史上只用过一次,以尧国三千轻骑大败钺国万余重甲铁骑于野,精锐尽丧。三年之内,钺国无力再兴重甲。如今得见,实为有幸。” 商无期惊愕地望向文曲,却在对方眼中也发现了同样震惊的神情。 那场彪炳青史的战争,作为以少胜多的传奇,哪怕凡人之中也是人尽皆知。但至今没有考证出尧国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取得胜利。 有人说是借助了地理优势,有人说是尧国的轻骑灵活机动,将重甲大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还有人甚至猜测尧国发明了新型的武器。 却没有人想到,战胜的秘诀在于那三千匹马。通过极为残酷的训练,那三千匹战马中的精锐终于学会了一种特殊的步法,当对方的袭击及至面前之时,可以临时改变前进的方向,在拉开距离的瞬间,马上的骑兵便可借着重甲刚猛势大不易调转的缺陷,将利器刺入肩胛的缝隙处,使重甲骑兵无法抬起重逾数十斤的武器,一身重甲登时形同废铁。 为了训练此种步法,上万匹战马脚骨尽折,蹄筋扭断。对马而言,无法行走更甚于杀身之痛。一时间马首遍地,血染城河,迄今为止,尧国旧址还有一处名为马首河。 脑中不断出现从未见过的影象,巨大的信息量让方涧流的大脑几乎快要爆炸,只能狠狠掐着自己身体上尚且完好的部分: “不能倒下。方涧流,你还没找到顾城越,怎么能倒下!” 那一招一式,行军布阵的步骤,在方涧流的意识中飞速掠过,如临其境。更为奇异的是,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不同阵型各自的优劣所在,如何应对对方不同的策略,林林总总,他竟烂熟于心。 无论速度还是防御,那巨蛇都比重甲铁骑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攻破重甲的唯一方法,就是眼下在他心中浮现出来的一幅奇怪步法图样: 这图示的步法并不难懂,在贴近对方的瞬间,尚能以一足为轴迅速从直行转为斜线,错开对方的攻击,并找罅隙攻之。对于人而言并不困难,但要使马照此前进,几无可能。好在獬豸并非一般马匹,方涧流不用开口,就能明白他的心思,此时竟然已将那奇怪的步法学了个七七八八。 巨蛇见方涧流踟蹰不前,以为对方已露出疲态。缠斗到现在,巨蛇也已精疲力竭,且吞下肚去的顾城越迟迟没有消化的动静,也令它心生纳闷。见獬豸脚步不稳,巨蛇竖起蛇尾便向其扫去,而它早已张开大口候在另侧,等着对方闪避之时,落入口中。 一切看上去都如它所愿。 獬豸为躲避蛇尾的攻击,向反方向急速奔跑,静候的蛇口早已张大,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但预料中的美食,却迟迟未至。 巨蛇正想移动,却发现动弹不得。尖锐的刺痛顺着神经蔓延到每个骨节,它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就听到阵阵重物坠地,像是大宗物件接二连三地掉落地面,沉闷有声。 獬豸的长角已被鲜血染透,而落在地上的东西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从中似乎有东西蠕动。巨蛇定睛一看,那从血污中爬出来的人,竟然是顾城越! 顾城越……刚才不是被吃掉了吗? 巨蛇这才看见一条长至尾部的裂口从颈下拉开,那是獬豸在长角刺入的同时,顺着蛇身蔓延的方向一路前进,就如一把匕首将它活生生剖了腹! 数百年间,它从未逢敌手,今日却要命丧在一凡人手中! 49四十五 痴心 方涧流听到自己耳中,血管轰鸣的声音,心脏如重鼓大作。除此之外,世界如同陷入黑暗一般,对所有感官的探寻均不予回应,甚至连满身被蛇毒灼伤的痛楚和掌心身可见骨的伤痕,都像麻痹了一般全无感觉。 刚才那一击……刺中了吧? 方涧流的记忆中似乎还残留着利角刺入*时钝重的冲击感,以及在蛇腹上撕裂出长长的伤口时,那股扑面而来的恶臭几乎要令他完全丧失了神智。 但现在就连几秒钟之前的记忆都模糊起来。头脑中纷至沓来的影响乱哄哄交错相叠。一会儿是车马辚辚甲胄锵锵,一会儿是残旌断垣折戟沉沙;旋即又仿若置身于旷野高台,万人长跪不起,死寂如坟。他举目四望,想要找寻那个看上去淡漠如冰却坚比磐石的身影,天上地下,却终究没有他的踪迹。 一枝长箭射在脚边,尾翎漆黑如墨。台下的人群顿时骚乱嘈杂不休,他却在拾起箭的时候,看着率先走上台阶的那人,差一点就要张口喊出: 顾城越。 而顾城越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嘴唇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场景慢慢褪色,如同年久的胶片逐渐模糊至无法辨认,被周围的黑暗渐渐蚕食。 顾城越……不要死。 方涧流的双手再也无力握紧,缰绳从他手中滑落,他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失去驾驭的獬豸一时收不住力,纵蹄狂奔起来,方涧流就如一根稻草一般从空中直直向下坠落。 “糟糕。”文曲心中一紧,一声不好脱口而出,想要出手却已经太迟。獬豸正杀到性起,虽然四蹄如风,反应过来之时再行回援已晚了一步。而那只已被开膛破肚的巨蛇,竟然还有力气拔地而起,蛇首带动仅余空壳的身躯,如鼓槌般就向下坠的方涧流撞击过去!那蛇首大比铜钟,若是被它撞中,方涧流就算不死恐怕也要筋骨尽碎。 文曲也傻了眼。方涧流分明命不该绝,难道是自己算错?罢了罢了,大不了到时候去讨了他的魂魄来,再把他的*补好就是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却让那来势极猛的双方同时生生刹住去势,那张狂的巨蛇就如雷击般匍匐在地觳觫不止。 “放肆。” 说这话的口气,就如在下雨天品评池塘中的点点涟漪,在秋风中随口对落叶吐出一句咏叹般轻描淡写,却使在场所有人都有种呼吸被窒的压迫感,本能在叫嚣着想要逃跑,身体却早就因战栗而无法移动分毫。 那说话的声音,竟是从顾城越那里来的。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抬起的那张脸上,遍布的血污也挡不住那双瞳如带状的,金眸。 金色的眼眸淡淡扫过,在看见文曲的时候略略停顿了一下,却并未做过多的停留。就在他刚才出声的时候,方涧流下落的势头明显减缓,如同被一个轻柔的东西托住一般悠悠悬在空中。方涧流双目紧闭,像是落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中。 这样的顾城越……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甚至不需要说一句话,那条巨蛇就将自己的身体从尾部开始,活生生咬下,尽管痛得不住颤抖,锐利的毒牙仍毫不停止地将长长的蛇躯分作数段。被截断的蛇体依旧鲜活,在地上弹跳不止,那蛇却还未死,从那双类似人类的蛇瞳中,文曲看出它已经痛苦到了疯狂的边缘,仅余头颈的部分挣扎着蠕动到顾城越脚前,睁大的蛇瞳中只剩下绝望和乞求。 顾城越摘下手套,食指轻点住蛇首的脑壳处,轻轻一划,那被重重鳞甲覆盖的蛇脑就如裁纸刀下的书纸般应声裂为两半,暴露出的脑髓上血丝纹路清晰可见,还在微微勃动。此番情景更胜天牢之下任何一番酷刑,就算文曲见了也不免心惊肉跳。 顾城越却丝毫不以为意,那双金色眼眸中连一丝动容也无,取了巨蛇的脑髓就往方涧流那里走去。 犹如冰凌的利角,直直指向他的喉咙。 距离方涧流仅有数步之遥,獬豸却挡在了顾城越面前,额上的长角血腥犹在,只消再前进半寸,便可刺穿他的咽喉。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那双金色瞳孔的视线之下,獬豸竟无法再前进半分。 “护主心切,勇气可嘉。”顾城越的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一手缓缓抚上獬豸的长角,“仙兽修行不易,可惜了。” “住手!”文曲见他动作,便已想到他要做什么,哪怕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或许不比稚童强上几分,与其说是出声制止,不如说是在为那獬豸呼救。 但,为时已晚。 獬豸的身躯轰然倒下,额前血流如注。顾城越微微皱眉,将手中连根拔起的长角往文曲一掷。 獬豸额前的独角,冷锐无比,文曲赤手接住,哪怕已在手中捏了诀,仍是被角上的刺骨杀气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以此物为笏,醒神静心,邪物不近。比龟板象牙好了不止数倍。”顾城越的口气就像是随手送了个不值钱的礼物般漫不经心,文曲见那獬豸双目圆睁,口吐血沫,四蹄抽搐不止,想来活不了多久,咬牙切齿却又不得发作: “多谢。” 这双金瞳的主人,一定不是顾城越。 要知道天庭冥府根本不如凡人所想还在沿用古制,就连那四蹄畜生都懂得给公务员配备iphone,天庭也早在几百年前就不用什么笏板。听说现在基层人员如土地神这一级,基本已经采用微博@的方式和上级汇报工作。因土地神人数众多,每人提交一份长达数千字的报告足够累杀直辖领导,好在一条微博只能写140个字,极大减轻了工作负担,且有助于政务公开透明,实乃反腐倡廉之利器。 当然,由此种方法也衍生出不少问题,例如相互转发打情骂俏,偷偷关注滋生奸情等等,这些就都是题外话了…… 只有真正活在那个年代的人,才会说出笏板这种东西来。 顾城越自然不知道文曲心里在想些什么,径自绕过倒在地上的獬豸走到方涧流身边,将那巨蛇的脑髓涂抹在他身上被蛇毒灼伤的部位,所到之处,原本溃烂入肉的伤处立刻生肌弥合,竟然完好如初。 那已完全没有了形状的蛇首仍未死绝,将破开的脑髓献至他的面前,耷拉在两边的眼睛里渐渐溢出眼泪,可怖之余,亦可哀到了极点,让人不忍直视。 顾城越取完最后一点脑髓,眼中总算显出一点满意的神色。只见他微微颔首,那蛇首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地,几下之后,蛇瞳光彩尽失,终于挺直而死。 “想不到你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区区一条蛇妖,就把你伤到元神涣散。”他轻轻抚过方涧流的面颊轮廓,像是为他拭去上面点点污血,金色瞳孔微微眯起,在那傲慢的眼神深处,却流露出一分若有似无的柔情,“早就和你说过,凡人卑贱无德,不可信也。”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轻蔑之中却带有几分痛切,几不可闻。 文曲阅人无数,至情至性的风流神仙见过不少,凉薄无心上窥天道者亦不乏其人。情之所动则百念生,百念生则灵窍塞。心有挂碍是仙家大忌,始终无法得证无上智慧。而眼前这人,那一对金色瞳孔,早就看透天数玄机;弹指须臾间,便可令星辰摇撼,山河易道。到了此等境地,不仅未曾放下情念,反倒坦然自若,随心而为。 风月不与何人媚,却为痴心一展颜。 文曲胸中激荡,一时呆在当场,没注意到那双金瞳的神色有变。 仅在一瞬之间,方才的些微温情便被狂暴掩去,顾城越一手扣住尚未醒来的方涧流咽喉,瞳带紧绷如针,齿间格格作响。 文曲竖直了耳朵也无法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却不知是何意义。突然,一个词飘进了他的耳中,让他心中猛然一竦: 寰渊。 寰渊……和他是何关系! 霎那间,文曲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恢恢而不可见的天网。自己,包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网上的一条丝线。而这张网所要捕捉的,又会是怎样的大鱼? 方涧流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青紫,他尚未醒来,手脚却本能地在反抗。金瞳中的眼神渐渐变得散乱,文曲一见便明白了七八分: 那是顾城越本人的意识正在和强大的对手抗争。 顾城越命中就连自己也推算不出来的异数,竟来自于此。 文曲看着顾城越的眼神忽明忽暗,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任凭修为如何高绝,*如何强健,元魂最是脆弱无比,胜负之间,全凭心念一线。一般说来,修为越高之人,心念往往也教常人之为坚决。顾城越重伤之下,元魂衰微,躯体为他人所夺,如今想要抢回来,只怕希望甚微。 如果此时轻易插手,最坏的结果便是双方元魂受损,都得到冥府去报道,顾城越这个身体也就彻底死亡。 那样的话,方小流只怕要哇哇大哭的吧。 文曲苦笑不迭,心想此时已自身难保,竟然还想着其他。看来在人间呆的时间长了,智商确实有下降的趋势…… 眼见着顾城越的眼中,金色渐渐占了上风,方涧流仅有一息尚存之时,文曲心下一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搏上一搏,忽然听到而后有利物破空之声,正要躲避,却发现那东西竟不是朝着自己来,而是向着顾城越去的! 周身沉重的压迫气息陡然一滞,文曲登时觉得胸中畅快了不少,此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汗透重衣。 而顾城越自头顶而下,赫然立着一排细若游丝的银针。 50四十六 不悟 那银针轻如鸿毛,拈在手中恍若无物。越是细巧之物,越难发力,能从视线之外的距离将银针射出,且认穴精准无误,这一手妙绝的工夫,在文曲的印象中,还没遇见过第二个人。 果不其然。文曲看到那单薄的身影匆匆走来,眼神都放柔了几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白医生来得好巧。若不是有您出手相助,我们这里所有人,只怕今天都在劫难逃。”文曲对着来人那一张冷脸,笑得灿若桃花,“上次您走得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和您好好说几句话。而且,您似乎还有一件东西丢在了我这儿。” 文曲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琥珀来,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在灯光之下,琥珀中心却并非固态,像是包着一汪水,其中沉睡的虫子似是受到强光的刺激,竟蠕动着翻了个身。 这里面的东西,是活的! 白医生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之后又转为绯红,伸手便要来夺。文曲见这平素为人一贯矜持淡然的青年竟然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顿觉有趣,使了个拈花拂柳的手法,将那琥珀落入自己袖中,一手格住白医生的手腕顺势轻轻一拉,便将对方的腰往怀中一搂,才发现这人远比想象得更为清瘦。 “白医生也未免太过清减了些,要好生补养才是。”文曲和他靠得极近,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吐息。这话的内容并无不妥,对方却被他故意用暧昧的语气说得恼怒不已。 “给我。”要论嘴皮子上的便宜,白医生自知不是对手。可重要的东西偏偏落入文曲这种奸猾之人手中,要偷要抢,皆非他一介医生所长。 “好啊。”文曲摊开掌心,琥珀奇迹般的躺在掌心正中,光泽莹润,当中的小虫徜徉游动,悠哉自得。 “用一个吻来换。” 白医生瞪大了眼睛,看向文曲那笑眯的狐狸眼,可不管怎么看,也没看出半点恶作剧的意思,在那眼神深处,反倒有隐隐的认真。 无法从记忆中抹掉的样子,和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重叠。他和文曲长得毫不相像,那令人看不出是说笑还是真心的笑容,却如此神似。 那时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正经的大夫,却被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令人称绝的医术深深折服。 只不过除了看诊之外,其余时候,他总也看不明白这个人。有时纵酒狂歌如散士游侠,有时奸狡如狐极似奸商,每每心下认定了此人满口胡言不可相信,他又偏偏说出十句之中仅有一句的真心话来,令人进退两难。 那是白医生数百年来,始终萦绕在心头的回忆。 桃红未歇,小月微沉。暖风拂面,年轻的白姓大夫已然有些微醺,却不是为夜色所醉。白姓世代行医,名声昭著,身为白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便已在同行之中博得头筹,在白家的百草堂中,也可独当一面。 只是大夫并非饮风吸露便能过活。白家如今的当家仅有一个独子,自是希望他飞黄腾达,入京为医官。眼下正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御医院中有数名御医因牵连获罪,名额空缺,偏偏此时正值新院判上任。这新任的院判也是个古怪性子,非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命举国各地举荐才能出色的年轻大夫,筛选合格者,上京由他亲自出题选拔。若在选拔中获得头名,便可直接入御医院成为候选,倘若表现出色,不出三年五载,便可成为御医留在宫中。 此等好事,同行们自然是抢破了头。白姓大夫虽然在筛选中轻松过关,心中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在考试现场,他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那吊儿郎当,一步三摇的一袭青衫。 名次公布之后,白大夫高居榜首,白家老爷着实欣喜,大请四方。却不想在席间遇到了多年未归乡里的一位故人。一见此人,白家老爷简直惊喜非常,因此人与那院判交往甚笃,几番言语下来,此君也对白家少爷的医术甚为赏识,主动提出愿为举荐,白家上下几乎都认定今日是撞了大运,逢迎示好自不用说。 此君却并未借此机会大行敲诈,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结亲。 原来此君仅有一独生女儿,虽聪慧异常,却体弱多病,一日也离不了大夫。为了女儿身体,此君有心将她许配与名医,但大凡有点名气的大夫,不是垂垂老矣,就是家境贫寒,故一见到白家少爷,诸般条件无不符合心意,遂当场提出结亲。 白家虽未当场答应,但看老爷的意思,大概上门提亲也不过是几日之内的事情。 年轻的大夫酒量不济,却在席间喝了好些酒。此时被暖风一吹,不仅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反而愈加步伐不稳,头脑迷糊起来。 跌跌撞撞地走过石桥,他本是找了借口说要取几味药材,此时却压根辨不清方向,只见月上柳梢,杨柳树下一对人影相依,不知为何一股憋屈涌上心头,酒气上冲,肠胃翻搅,他倚着桥头便大吐起来。 树下的人似是受了惊扰,踱步前来。白大夫正要道歉,却听到了多日未闻的熟悉声音: “你怎么会在此……喝得如此烂醉?” 火不打一处来。 白姓大夫张口还未开骂,先吐了青衫上满是污秽。对方连连顿足,却也不恼,摸出帕子来给他擦拭,“哎,若要是我,万香楼里的头牌莺儿来劝酒,也不至于喝到没了人色。白少爷今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人生不过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白少爷您这哪一件都挨不着啊……” “谁说……挨不着!”白少爷一见那纵然一身脏依旧笑得如春水映月的脸,不知为何竟有了种恶毒的冲动,“家中已给说定了一门亲事,过几日便要上门提亲,洞房花烛夜……也不远了。” 对方为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顿,眼中的笑容竟僵了一僵,还未让人看清,便又不着痕迹地消失。 “洞房花烛夜啊……”他回过头去望了树下的女子一眼,对方像是会意,掩口匆匆离去。白家少爷看得有些发懵,尚未领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那人大力压上树干,火热的深吻不由分说地侵入他口中。 不管怎么回想,当时自己脑中飘过的念头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屈辱,而是对自己满口脏污的尴尬……甚至有些害怕他会因此嫌弃。 而对方似乎颇为熟知此道,又吮又啃花样百出,白姓大夫这连春宫都未曾看过的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手段,加上醉得四肢乏力,只能在心里大加咒骂这不知是从哪个青楼女子那里学来的伎俩…… “你想娶她?”那人挑起白家少爷挣扎之中散落下来的一缕长发,目中一片粼粼波光。 白家少爷很老实地摇摇头。 对方于是笑得更加灿烂,那时他眼中的神情,与当前这人,别无二致。 接下来的这个吻与之前绝然不同,轻柔如羽,覆在他唇间却重如泰山。 “以此诺君,生生世世,生死不离。” “白医生可是在想什么人?真令我伤心。”文曲摆出一副故作委屈的脸,手中仍在摩挲着那枚琥珀,“很少见到您这么温柔的眼神,让我好生嫉妒那个能让您如此想念的人。” 本是想再调戏调戏怀中的人,没想到这话一出,他竟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缠绵缱绻。 “你应该庆幸,你不是他。”白医生看了那琥珀一眼,冷冷地与他拉开距离,“他被活活钉死在京城之下奠做地基,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哪怕他的尸体,都收不回一星半点。” 文曲的头皮微微发麻。 都城本为镇邪所设,有不少重镇即是以妖邪为奠基,可保万世太平。可是……以活人为奠,屈死魂魄不散,且城中人气愈兴旺,魂魄怨气愈重,终将成为一座无人鬼城。故人祭之术早已禁止多年,况且,也从未听说有这样一座都城…… 可那白姓医生的目光毅然决然,其中的恨意如千年寒涧,即使春日暖阳亦无法令它变为一汪春水。这刻骨的执念,绝非作伪。 文曲心中竟然有点微微地嫉妒。 为了给那个人报仇,他学习逆天的法术,数百年时光他孑然走过,虽然不知他要这琥珀是何用意,想必也是为了那令他念念不忘之人。 除了凡人,还有谁会如此执迷不悟地爱。相比之下,大彻大悟又怎么样,修为通天又能如何,比不过微渺如尘芥的一颗心,满满的爱恨愚痴,只为一人。 白医生头也不回地走过他身边,此时顾城越眼中金色尽褪,瞳孔呈现正常人的状态。他看着方涧流像是想要说什么,体力却已消耗至极限,白医生还未走到他的面前,就已昏倒在地。 商无期见状立刻上前,众人还道是他要帮一把手,哪知他却在已经断成一截一截的蛇躯中翻找起来,口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蛇胆呢蛇胆呢……可千万别弄破了啊,弄破了就不值钱了……“ 就算是以厚脸皮著称的文曲,在心里都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商无期却是浑然不觉众人的眼光,在一堆堆血肉中大肆翻找,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没有拿稳,掉在地上发出轱辘辘的瘆人声响。 那是一只女人的头颅,虽然已被胃酸腐蚀掉一部分,却仍能看出她精致的五官轮廓,即使那对空洞的眼窝,也不禁令人遐想那双明眸善睐 51四十七 入魔 商无期做了不知多少年死人的生意,区区一个女人头颅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掂在手中看看,心里感慨一番可惜红颜未老先成灰,便将它丢在一边,继续找他的蛇胆。 白医生快手如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顾城越周身大穴上都扎满了银针。文曲把脑袋伸过去看,才发现这些针扎得极深,几乎只余针尾,特别是天灵盖正中的那一支已经完全隐没发中不见,看着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文曲摸摸自己的胳膊,“白医生您这是想要他活……还是想要他死呢?” “当然是要活。”最后一针刺入肌肤,捻转深入,每一下都有大颗汗水从鬓边滑落,像是周身力气都聚在指尖,“顾城越不能死。就是拼了命我也要想办法让他活下来。”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尚未醒来的方涧流,右手三指搭于脉上,闭目细听,眉头却渐渐紧蹙,不多时睁开的双目中,竟有三分惊恐七分疑惑。 这脉象分明……不是人。 凡是活物,皆有脉象。就算是鬼,一旦凝成实体,亦有鬼脉。这就是为何胎儿尚在腹中,孕妇便有双脉之象。若是顶级的圣手,仅凭诊孕母之脉,便可推断胎儿病症。但普通医生并未诊过非人之物的脉象,自然也分不出来,只当是有些人的脉象生来异常而已。 方涧流的脉象却又不像任何一种他所熟悉的情况。鬼脉阴沉,仙脉飘忽,大小妖物的脉象因其本体各异而有不同,皆逃不出他的眼睛。适才诊过顾城越的脉象,其中一脉显然并非凡人,强劲异常,现被银针所封,已渐渐沉寂下去,顾城越本人的脉象逐渐清晰起来,并无大碍。而方涧流的脉象却诡异得紧,说是仙脉,却又沉浊如鬼;说是鬼脉,又带着些常人的平和阳气;若说是妖,却一点妖性也无,甚至比常人还要干净几分。自出道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 白医生面露难色。此时才觉得方涧流的面相竟然有几分眼熟,望着他怔怔地出神,一边的文曲看他发愣的样子,忍不住摸出纸巾来帮他擦掉额上的汗珠,“别看了,方涧流并非常人,早在我去冥界找人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只是个凑巧,那时候当着紫薇星君的面,顾城越也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冥界! 听他这么一说,白医生心中登时透亮:他之前见过方涧流!上次一的中元节最后一天,来问他阳关道怎么走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方涧流! 身为医者,有些习惯根深蒂固,深入骨血,哪怕他早就不能称之为人,这些东西却始终无法改掉。 即使深知自己学习逆天法术,不管再怎么行善积德也无法洗脱罪孽,却仍是每年中元节都会前往冥界的朱雀大街,摆开一件小铺,为孤魂野鬼看诊断脉,为这些走投无路的魂魄指点迷津。 却没想到在最后一天收摊的时候,竟然来了个生魂。生魂的气味如新生的小动物,带着股新鲜温暖的味道,他这一路走来竟然没有被饿鬼捉了去吃,白医生都不由暗自称奇。 后来一问,才知道他的红线竟被喜娘夺去,一路追赶至此。白医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惊诧莫名,喜丧双煞,称之为鬼煞之主,其凶厉程度就连鬼差都不敢靠近,不然也不至于放着这红白二鬼游荡至今。被喜煞夺去红线还能一路追赶至此,非仙非妖,还能安然无恙活蹦乱跳,简直是不可思议。 于是他指给了方涧流一条虽然正确却无比凶险的路。阳光道和奈何桥只在中元节期间相互重合,时辰一过,二者分离,他若是走上了奈何桥,一旦回头便是万劫不复。他并非想要置方涧流于死地,若是方涧流一旦从桥上掉下,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把人救出来。但他当时一心想知道方涧流究竟有何神通,才会故意设下这么一个困局。 那时他假装走远,实则匿了气息跟在方涧流后面,却没想到有人正是冲着他来,以凌空捞月之术伸手一捞,没捞中白医生,却让方涧流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心,当他看见顾城越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正是早先被他偷走鲛人赤珠的人,那时候就亲眼目睹了顾城越双眸变色之时,那上至天听下至冥殿的灵力,让他更加相信,只要能把封锁地脉的阵相全部收集完毕,释放被困长达千年的地脉,到那时,就算京都也将尽数坍圮,连根掀起,他终于可以见到千年地基之下的人…… 而方涧流,又会是谁? 文曲见他神色复杂,犹疑不定,还以为他为方涧流迟迟未醒而担忧,遂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拿出惯用的哄人手段柔声说道: “方涧流本就不是凡人,当然是诊不出脉来的。虽然时间久远,但他身上那股气息如何能逃过我的眼睛,命数不到,他是断断死不了。只是可惜,不知是什么缘故,不论哪一世,他的阳寿始终不过二十岁。这事情他自己在冥界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文曲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若要论滔滔不绝,天庭之上所有神仙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温言软语哄起人来,也能让人心都化了去。但白医生却显然没有欣赏他这番用心的品位,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立刻竖起了耳朵,“你说什么?” 文曲还没来得及和他解释这番话的来龙去脉,二人的目光掠过顾城越之时,一齐闭上了嘴。 顾城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那些话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去。只觉得那双纯黑的瞳孔深如静水,只有一点火光仿佛在最深之处隐隐跳动。 很疼。 全身的穴位全被封死,就如上百根钢钉一般将他活活钉住,别说起身,就算动一下也毫无办法。顾城越不是哑巴又胜似哑巴,醒来了也愣是不出声,却没想到刚才无意中听到的消息,让他周身的疼在一瞬间都麻痹了一般,一点一点都汇聚到了心里。 二十岁。 对于这件事,文曲没有撒谎的必要。听他的说辞,方涧流自己竟然是早就知道的……? 他在自己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生命沙漏中落下的一颗沙粒,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出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许诺,哪怕到了最后一天,他是不是也依然能在出门的时候对他挥手笑着说,“小越越,明天见。” 他想伸出手去抓那个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却无法移动分毫,甚至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方涧流即将消失在就要合上的门后,从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似乎也要和他一起被永远隔绝。 无力的绝望如同黑暗,侵蚀着顾城越的视野。 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似曾相识,仿佛为无数个时光和无数个场景写下句点。记忆就如漩涡席卷着漫天遍野的记忆碎片,每个浮光掠影中都是方涧流的微笑,天真得残忍,如同血淋淋的刀。 “方……涧流……”顾城越口中发出格格的声响,血从齿缝中溢出,竟是他太过用力咬伤了齿龈。周身大穴中的银针竟被他一寸一寸从身体中逼迫而出,针体上犹带着根根血丝。气血逆行,硬生生迫出镇穴银针,痛苦不亚于活抽经脉,白医生看得呆在当场,回过神来之时,已有好几根银针被逼出体外,而顾城越,居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活腻了!”白医生又惊又怒,手中攥紧一把银针就想将顾城越头部要穴封住。顾城越身体之内的强悍之力,他至今不知是为何物,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它勉强镇住,却被顾城越这么一搅和弄得前功尽弃,万一走火入魔,从此失去心智,根本没有人能控制得了那样的顾城越。 白医生还未靠近,就被煞气弹开数尺之远。此时顾城越脖子上的荆棘纹身已完全消退,虽然步伐还有些虚浮,周身缠绕的煞气却浓烈不散。 “休想……近前……一步……” 那匹倒在地上的獬豸,已经失去了额头上的利角,空余一个黑沉沉的血洞,却勉力用四蹄支撑着站起,用自己的身躯将顾城越和方涧流隔开。失去利角的它早就没有战斗的能力,雪白的皮毛染透了鲜血,已经成了紫黑的颜色,它却固执地摆出迎敌的姿势。 獬豸并非一般的灵兽,更不会轻易认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它拼着最后一息也要站在方涧流的身前? 顾城越目光微沉,那凛冽的煞气,确实是他本人。但不知为何,这样顾城越却比之前更令人觉得危险。如果说金色瞳孔的顾城越只是因强大而令人畏惧,现在这个顾城越却使人望之生寒,就像一个被绝望碾碎了意志的人,目光中流露出极端清醒的疯狂。 “让开。” 顾城越抬起了脱下手套的右手,并指如剑,直直指向獬豸的头颅,竟是要将它的头颅直接斩下! 獬豸虽是兽形,却已有仙格,诛仙唯有天庭旨意方可为之,违抗者必处极刑!白医生出声阻止,顾城越竟像聋了一般充耳不闻。而那獬豸也好一副烈性,明明已被煞气迫得浑身发颤,目光中竟没有半点怯色。 顾城越的眼神中有一丝寒光掠过,右手带着煞气举起,正正向着獬豸的脖颈直挥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觉得鼻子之下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紧接着便闻到一阵异香,发现之时,身体已经瘫软如泥,动弹不得。 白医生脸上变色,文曲却望向月下那个久违的身影微微一笑,“老狐狸,别来无恙。” 52顾小哥卖身小剧场 “一万二千!”方涧流差点就没从钱包里把卡砸在对方脸上,口袋里的手慢慢握紧了手机。万一还不够的话,大不了打电话和李初阳先借一点…… 对方怔了一怔,眯起眼睛对方涧流的小身板略作打量,嘴角浮现一丝恶质的微笑,“我不竞价了,他是您的。” 随着司仪一声宣告,最后一桩拍卖也尘埃落定。场中的人渐渐散去,方涧流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跳上台中就解开顾小哥的束缚,“顾小哥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被下药了吗?不会告诉我是真的缺钱吧?你能走吗?喂喂!你干什么!要带我去哪里!” 松开了束缚的顾城越,活动活动手腕,一把攥住方涧流的胳膊就往和大门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力气之大哪里像是被下了药,纯黑的眼睛也清凌如冰,根本没有半点神智不清的样子。 “交货。”顾城越回过半个侧脸望了方涧流一眼。酒吧之中灯光昏暗,方涧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长的刘海略微遮住眼睛,唯一清晰的只有那道轻轻挑起的唇线。 交货?交什么货?方涧流莫名其妙。 直到被上了二楼,顾城越伸手一推,方涧流才发现这里竟然有个隐蔽的房间,还来不及问这是做什么的,就被顾城越推进门里,身后传来咔哒一声锁门的声音。 开了灯之后,方涧流发现这还是个不错的房间。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就是……为什么觉得有点奇怪…… 床边一人多高的大型玻璃立柜里,第一层放着许多看上去非常可爱的毛绒头饰,粉红、豹纹、白色的猫耳头箍和猫咪尾巴,还有类似于逗猫棒的小棍子;第二层放的是明显一看就知道是玩具的手铐,也做得毛绒绒非常可爱;第三层的东西超出了他的视野,一时看不清楚。这些小朋友喜欢的东西一贯也很得方涧流的欢心,但在这个装潢精美,特别是中央放着一张king size双人豪华大床的房间里,这么多儿童用品怎么也有点……不太搭调的感觉。 方涧流看着那只柜子傻笑了两秒钟,“顾小哥,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去么?我也确实有点累了,不过至少让我和家里说一声,顾小哥……哎?顾小哥?” 方涧流叫了几声顾城越没人回应,心里骇然,立刻回头去看,却没想到—— 顾城越已经脱下了手套。常年不见阳光的手指尤其白皙修长,清瘦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们缓缓地挑开黑色衬衣的扣子,仿佛有魔力般地,那些扣子一颗一颗地离开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此时衬衣已经完全敞开,紧实匀称,又白皙如雪的躯干在黑色衬衣的映衬之下,有种冰冷的性感。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顾城越轻轻一掀,方涧流没听到衬衣落地轻轻的啪嚓声,倒是先听到自己的玻璃心碎得哗啦啦。 “顾顾顾顾顾小哥你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方涧流见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裤子的扣子,吓得一跃三尺高,“顾小哥虽然你的身材很好但是我没想到你有裸睡的习惯!我我我我先去洗个澡……” 顾城越对方涧流的反应非常困惑,他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带他上来是纯“睡觉”的么?但是一听到方涧流说要去洗澡,耳朵和脖子都红了个透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猫一边用大眼睛偷瞟,一边又时不时地动动小耳朵,听着对方的反应,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浓密细软的头发,“抬头。” 咦?方涧流不明所以,却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来。顾城越比他高大半个头,这么一仰正好对上那双纯黑的眼睛,里面仿佛有星河万丈,方涧流就如被吸进了黑洞中,看得入了迷。 所以当齿关被轻易挑开的时候,方涧流完全忘记了反抗,直到舌尖都被对方含在嘴里慢慢爱抚逗弄,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暗暗涌动着星屑的飓风之时,方涧流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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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顾方王道 ——还有后续。 某一天方涧流醒来之后,顾城越和往常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今天却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小流,你的卡里只有8千元,剩余的4千元,今晚回来再还。 尼玛的顾城越,劳资什么时候欠你4千元,你的伙食水电还是劳资给你出的好么。 方涧流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这笔债是什么时候欠下的,毕竟数目不小,还是给顾城越发了个短信。 “顾小哥,我啥时候欠你钱了?” “天鹅酒吧。” 我了个擦,还敢和劳资提那次!劳资整整两天走不了路,李初阳看人的眼神那叫一个毛骨悚然! “你还当真了是吧!劳资就是没钱,不还!” “没事。肉偿。” 53四十八狐惑 ——纤云弄巧,月影照花。孤僧树下独坐,殊色女子婉转而至,欲与之好,僧不为所动。女大怒,妖性大作,欲啖僧人。僧剜其心,剔其骨,生嚼之,九尾毕露,曰:孤月夜参禅,枯坐苦思。适逢汝前来,终得大悟。我佛普渡众生,无处可觅,孤往酒色地狱寻他便是。 这传说,便是另一版本的野狐禅。文曲每每听到,只是一笑置之。别说青丘之主会做参禅这等矫情之事,就他那挑嘴的习性,怕是吃不下路边的女妖,光是卖相就足够让人倒尽胃口。 那身影走出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体型巨大的狐狸一跃而至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场众人,银色的眼眸中映出每一个人的身影,被看到的人无不觉得心神一阵荡漾,恍然不能自已。 那狐狸通体纯黑,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就连身后拖着的九条蓬松大尾亦是如此,唯有在右前爪上有一圈细细的白毛,不知是何原因。 见到狐主亲临,顾城越却并不理会。尽管身体有些酥麻迟缓,顾城越停顿了片刻,竟然摇晃着迈动步子,继续向方涧流的方向走去,目光沉重而呆滞,杀气浓而不散,显然是已经走火入魔。 入殓师行走阴阳两界,身为生者,却常年与亡魂异类为伍,长此以往,阴气入骨缠绕难消。大多数入殓师都无法寿终正寝,或是英年早逝,或是精神错乱,或是难有后人,但最最忌讳的,是走火入魔。 能成为入殓师的人,或是体质特殊,或是灵力极强,方能身兼二任,一方面斩杀妖邪,一方面度人升天,残忍和仁慈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在入殓师身上合为一体,这就是为什么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多半无悲无喜,甚至让人感觉,他们几乎没有自我。 有道是树无心可活,人无心必死。失了自我的人,或是彻底沦为机器,如行尸走肉般直到被摧毁的那天;或是有朝一日,他们的内心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就如多年沉寂的深井突然掀起狂风巨浪,他们体内一直以强韧的意志压抑着的狂暴之力借机反扑,吞噬他们人类的内心,人性和魔性的微妙平衡就此摧毁,几乎没有哪个入殓师能逃得过此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因此,入殓师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铁律:一旦发现走火入魔的入殓师,杀无赦。 那狐狸几个纵身跃到顾城越面前,步履轻巧,迅捷如风。顾城越的手法已算是出类拔萃,每次看着煞气就要切入狐狸的身体,一旦相触才发现之前不过是个幻影。顾城越的动作极快,就连商无期也只能大概捕捉到他的进攻方向,但那狐狸却与他轻松周旋,游刃有余,九条尾巴簌簌晃动的时候,似乎还带起一丝微笑。 狐主这一手绝技本该赢得众人称赞,文曲的脸色却是时青时白。这瑶台步他在净池莲花仙子献舞之时见过,瑶台本非台,原是一片空幻泡影,仙人无法立足;莲花亦非花,无水自浮本无根,天女素手不可折。当时莲花仙子于瑶台之上,幻化九重虚影,清丽浓艳各具风姿,手执九种乐器,歌舞妖娆,就连火眼金睛亦分不出何真何幻,天庭众仙无不绝倒。 文曲本以为莲花仙子世无其二,那凌空缥缈的步法更是无人能及,却不想这老狐狸竟已深得精髓,若真若幻,只在一念之间。别说顾城越不是它的对手,哪一天这老狐狸若是真起了异心,试问天上天下有几个人是它的对手? 虽然天庭并非想将所有的妖怪都斩尽杀绝,但过于强大的妖怪势必遭到天庭围剿,直至形魂俱灭。文曲此时心情复杂,虽说他和狐主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毕竟是他难得能说的上话的聪明人,如果可能,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和这老狐狸兵刃相见。 早就听说青丘狐主已闭关多年,今日却突然出现在此,未免也太突然了一些。况且老狐狸从来不做心血来潮的事情,此番前来,必有原因。 文曲尚在苦苦思索狐主究竟为何出现,那边狐主和顾城越缠斗正酣。顾城越周身的煞气愈发浓重,肉眼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体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紫色光晕之中,就连不知何时出现的属镂,也染上一层紫色的寒芒。狐主只是运用身法纠缠躲避而不进攻,却依旧受煞气所慑,不敢与顾城越近身相搏。 忽然,狐主纵身跃起,停留在空中的半秒之内,竟收起身法,以真身向顾城越直扑过去! 简直是找死! 文曲忍不住喝了一声,一手夺过身边白医生手中的银针向那边投去。虽说这细如蚕丝的银针不可能挡住属镂的劲力,只要能让它偏差一分一毫……也能保住那狐狸的小命。 随着轻如点水的断裂之声,已被削去一半的银针插入砖石地面,滚热的鲜血先是星星点点,而后汇成小股,倾泻在地。 属镂已深入狐狸的胸口,若非被银针弹开些许,那狐狸早已心脉断裂横尸当场。但它仍是不肯移动分毫,一双银色眸子直直地盯着顾城越的眼睛,目中宝光流转,光彩绚烂不可直视。 这是……狐惑术! 不过区区数秒的时间,文曲却觉得比他朱笔阅卷点状元的时候还要难熬。 狐惑之术和一般人所说的媚术和摄魂术有本质上的不同。媚术的原理等同于心理暗示,只不过道术高超的狐狸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令对方进入暗示状态,从而对被暗示的内容深信不疑。摄魂术则技高一筹,暗示加上法术的引导,能诱导出人内心隐秘的一面,接受摄魂术的人通常会性情大变,和之前判若两人。而狐惑术,又在二者之上。 自古以来,能施用狐惑术的狐狸寥寥无几,除了狐惑术本身对修为有极高要求之外,施术者亦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施术者以元魂出窍,强行进入对方的元魂之境内,如果施术者的能力凌驾于被施术者之上,完全能够让被施术者神魂俱灭。但对施术者而言,元魂出窍本就凶险非常,更何况若对方和自身的实力并无悬殊,可能根本无法进入对方的元魂之境,到时候反被对方所制,后果不堪设想。 一般而言,元魂从出窍到侵入,必须全神贯注,并佐以丹药法术。这狐狸竟然缠斗之时,眼神交错的瞬间强行施行法术,也未免太托大了! 一听见颓然倒地的声音,文曲急忙上前将它托起。狐主双目紧闭,嘴角噙血,原本光泽照人的皮毛也变得有些黯淡。白医生立刻按住它的颈间三寸,片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元魂并未受损,只是心脉震伤,静养便可。”顿了顿,又看了文曲一眼,“幸亏你的银针将属镂弹开半寸。不然阴气入心,就算仲景再世也无力回天。” 不知为何,文曲心中竟然有些得意。反观顾城越,却是双目失焦,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 “老狐狸,今日所为,和你平时的作风大大不合啊。”文曲揪了揪它的耳朵,与白医生对视一眼,便将它四肢按住。对方立刻会意,四指并拢如剑,直直插入狐狸胸口,一边拔出剑刃,一边将受损的心脉暂时封住。这场景看上去甚是骇人,但那狐狸只是轻哼一声,之后便缓缓睁开眼睛。 “好久不见,你这混蛋神仙还是和以前一样令人讨厌。”狐主的声音竟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动听惑人,反倒带着点淡淡的沙哑,“放心,死不了。” 千年为白,万年化玄。这狐主周身的白毛尽褪,想来是修行已入化境,飞升与否,全凭它自己高兴。白医生心中暗暗想到,早就听说狐为万妖之长,灵性非比寻常,却是最最不愿意成仙。如今看来,这话竟然是真的。 这时,白医生手上猛一用力,将剑身完全拔出,一汪热血从狐主胸口喷涌而出,只听它痛哼一声,一瞬间瞳孔骤缩,利爪暴涨,伤口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二人才稍稍安心,却见那狐主喉间耸动,张口吐出一颗宝光流转的浑圆珠子来。文曲见状脸色大变,“老狐狸,你把狐珠吐出来是想做什么!别告诉我想让我来接替你狐狸大王的位置,我是万万不肯的!” 狐主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我若是把位置传给你,只怕要被列祖列宗活剥了皮。你用它……救……”失了狐珠的狐狸十分虚弱,方才愈合的伤口又渐渐渗出血丝,白医生立刻将五根银针插入它的胸口大穴,强行激起心脉,“快点!这办法拖不了多久!” 墨绿锃亮的狐珠在手心中沉甸甸地滚动,若是将它销毁,世上便再无青丘之狐。 文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戾色,攥紧了手中的狐珠,回眸之间,却看见白医生还在为它施针。他与那狐狸非亲非故,只怕更不知道狐狸乃是最负心薄幸的生物,就算今日救了它,他日保不准用他来垫肚。 他不惜损耗自己的灵力,来救治这素不相识的狐狸;而那老狐狸枉费精明一世,竟然把至为重要的狐珠交到他人手中,只为救那奄奄一息的獬豸。 情之一事,何人不痴。 文曲自嘲地笑了笑,将那颗狐珠放在獬豸额上的断角之处,片刻之后,狐珠光芒大盛,而那獬豸的身躯渐渐缩小,竟然只剩下手掌般大小的一只小兽,四蹄蜷缩,垂首沉眠。 想不到……任法兽修为散尽之后的本体,还……挺可爱的。 狐珠入体,那狐狸的眼中登时有了神采,却连句谢也等不及说,一看到文曲手中的小獬豸,立刻夺在怀中,收起利爪,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 “我这次来,是为了了结尘缘。”狐主用潮湿的吻轻轻蹭了蹭小獬豸的身体,那小兽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却像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温暖,将身子靠的更近。那双银色的瞳孔中,是藏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在闭关之时便算到了今日,那人嘱托我办的事情,现已还了他的人情。我本想了结了这尘缘,就此飞升不问世事……” 却没想到,遇到了它。文曲看着那只不停蹭着狐狸毛绒绒身体的小獬豸,那狐狸索性将它贴着自己的肚皮温暖着,那模样哪像是一只万年老狐狸,分明就是驯养的家犬。 这尘缘,看来是,不能了了。 “当时,那人曾与我约定,今日他的后人必有浩劫,请我务必出手相助。”狐狸的九条尾巴轻轻摇动,像是人类说话时不自觉挥舞的手一般,“我欠他一条命,于是允了,但心中仍有怀疑。一来年代久远难以预测,二来据我所知,他并无后人。” “但几日之前,我青丘之地,便有地脉异动,举国上下惴惴不安。我在闭关中亦有所感,推算之下便有结论。奇怪的是,推算所示的结果,竟然和他与我约定的时间地点分毫不差。此时我才发觉事情不妙,立刻破关而出。却没想到竟有入殓师走火入魔。”狐狸望着头顶明月,语声怅然,如有所思,“情急之下,我用狐惑之术强行进入他的元魂之境。孤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的元魂。当我进入之时,它正陷于幻象之中挣扎不得出,那幻象里被刺死的少年,与那凡人颇为肖似。”狐主以眼神示意方涧流,舔了舔毛,“孤用法力强行将幻象封住,会对他影响多少,孤也没有全然的把握。原本地脉之事该由孤亲自处理,但现在恐怕……” 文曲一听话头不对,立刻就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哪知白医生比他反应还快,“自然。狐主重伤未愈,理应静养。獬豸幼兽不易喂养,烦请多加留心。” 不论文曲怎么挤眉弄眼,白医生皆置若罔闻。 “咳咳。”话都已说出去了,至少也要装点面子出来,“我和老狐狸是什么交情,兄台只管放心养伤,青丘异动一事,就由在下来办。却不知这异动,应从何查起?” 狐主见目的达成,那狐狸脸上竟像是浮现了一丝狡黠的笑,“线索,就是那只蛇腹中的人头。” 54四十九告白 方涧流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谁能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正躺在自家床上,李初阳和自家老娘在他左边用一副随时都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看着他。李初阳胳膊上还挂着那只哥特萝莉,大概是现在已经夜深,脑袋正在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而另一边…… 顾城越抱着胳膊正襟危坐,面上表情波澜不惊。文曲正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仍有余裕伸出一只手来调戏调戏已经明显精神不济的白医生。 方涧流尚有一丝迷糊的脑袋里一时反应不出来其他的可能性,就被李初阳狠狠掐了一把,“方涧流,这几位是什么人?” 方涧流的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嘴巴张了又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一个是名震三界的入殓师,另外两个都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非人类的存在,可以随时到冥府玩一圈还不需要签证…… 心里飘过各种各样的答案——那两个还好说,特别是白医生,看上去和一般大学生并没什么两样。文曲的话,说是学长或者助教应该也能蒙混过关。只有顾城越……一身滋溜滋溜的凉气,就算说他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都有人相信…… “不好意思,我都忘了自我介绍。”发出这声音的不是文曲却是顾城越,“我是顾城越,法医专业的助教。”顾城越说得面不改色,万年不变的棺材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可称之为亲切的微笑。 方涧流在看到自家老娘露出花痴的微笑之时,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神经断线的声音。 “这么说来,方涧流应该叫你老师的嘛。这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方家老娘年方四十八,对韩剧和*的爱好丝毫不亚于二八少女,尤其热爱腹黑鬼畜攻,好几次都差一点想把方涧流捆好送往医大的解剖台上。 “老师不敢当,只是同个学校的校友。我也只是刚毕业不久,有幸留校任教。” 这春风拂面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方涧流用几乎要把顾城越瞪穿的眼神看着对面那张脸,如果不是对顾城越熟悉到了极点,几乎就要扑上去扒一扒看那张脸是不是假的。 “你这死孩子!也不请老师到家里来坐!”方涧流的脑袋上当即被敲了一个爆栗。顾城越的眼神微微黯了一下,不过立刻就恢复了正常,“今晚遇到,纯属偶然,如果不是李初阳,我还不会遇到小流。” 顾城越瞥了一眼李初阳胳膊上挂着的那只显然已经进入梦乡的大号萝莉,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李初阳气得咬牙切齿,但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也只好先忍着这口气。 顾城越看着方涧流的眼神温和带着微笑,方涧流的心脏差点都漏跳了一拍。他说话的声音原本带着些清冷,今天却有种低沉的磁性,像是变了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 一想到赶到现场之时满地的鲜血和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残骸,李初阳的脸就沉了下来。之前虽然见过顾城越,这次李初阳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和方涧流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之前明显不同了。 闹哄哄的演唱会结束之时,已经将近深夜,李初阳拿出手机来看,才发现方涧流的短信。“天鹅酒吧”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应该并不是难找的地方。李初阳正想送那萝莉先去找个睡觉的地方,却不想她一大早乘飞机飞来,刚才又跳又叫好一番折腾,现在已经体力不支,抱着他的胳膊就往肩上蹭。 也只有这时候才会安静一点。 李初阳叹了口气,摸摸那只涂满了发胶和染发剂的脑袋。演唱会现场里温度太高,她脸上的妆都掉了七七八八,这才看出几分原本清秀甜美的样子来,和那画中人宛然有几分神似。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化为飞灰的画魅。只不过画魅始终不忘的,是数百年前的李氏画师;如今的她,大抵是承袭了那画魅的一缕执念,才会对自己百般纠缠。她们心里装的,始终不是李初阳。 如果是个36d的美女姐姐也就当做捡个便宜,12岁的小萝莉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还要小心照看着唯恐有了闪失,我李初阳到底是有多苦逼…… 稍稍换了个角度,将这姑娘背在背上,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轻。最近又减肥了吧,不行,下次一定要告诉她父母,营养不良可是会严重影响发育的,没有36d劳资可是看不入眼的啊…… 当李初阳绕了大半天才找到那间所谓的“天鹅酒吧”之时,就知道大事不妙。 难怪觉得这个名字这么眼熟!在见到的时候,李初阳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前几天新闻中反复提及的莫名失火事件,正是这间“天鹅酒吧”。 失火案件本来就已经匪夷所思,但听说相关部门打算拆除这堆废墟的时候,屡屡遭到各种奇怪的阻碍,以至于至今都没能成功拆除,一直放置不管。这焦黑的残骸只剩下一个大致的框架,除了招牌上还勉强能够辨别“天鹅酒吧”四个字之外,那里面根本不可能有容纳人的地方。 就在这时,李初阳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烂乎乎的东西,只是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他用手机的灯照亮一看,竟然是一只……不,在光线所及的范围内,有许许多多只四足直挺肚皮朝天的老鼠兔子各类生物。它们看到有人靠近的时候,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力气逃走。李初阳脚下的那只老鼠已经被他活活踩烂了脑袋,尾巴还在不停甩动。 李初阳强忍下恶心,四处寻找方涧流的踪影。却发现这些垂死的动物,脑袋却都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李初阳灵机一动,便往相反的方向摸索过去,总算找到了方涧流,却也发现了满地骇人的血迹和巨大的蛇躯…… 当时情急之下,并没有太大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竟像是身处恐怖片一般。尽管天气炎热,李初阳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微微战栗。 那边方涧流的老娘还在对顾城越的美色花痴得喋喋不休,而方涧流在收到李初阳投来的审视的目光之时,微微低下了头。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 方涧流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向李初阳说明自己现在和顾城越的关系,却听到顾城越站起身的声音,“伯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出门左转就是……”方家老娘的眼神已然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却看到李初阳也同时出门的时候不由好奇,“初阳你也要去?洗手间只能一个人用哎。” “没关系的伯母。”文曲笑眯眯地玩弄着白医生头上翘起的呆毛。白医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点了睡穴,倒在他的肩膀上睡得人事不省,“顾同学和李初阳之间,应该有很重要的话要单独说。” “请你放过方涧流。” 身后的房门关上,客厅里没有开灯,远处不知谁家的窗户中射进一道暖黄色的灯光,将二人身影拉长。 “我和方涧流从小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贪吃懒惰,动不动就耍赖打混,他只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出息的普通人。”顾城越一消失在其他人的视野中,就收起了之前温和的笑容。李初阳虽然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煞气,顾城越其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如一把未出鞘的利剑,哪怕未见其刃,却已能感受到剑锋之上森森的凉意。 “对你们来说,凡人大概弱小到不值一提。”李初阳的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但人生对于我们而言,只有一次。如果在你心里,方涧流和其他凡人有那么一点不同的话,请你放他回到普通人的世界里。” 脸上有什么东西湿了。李初阳用手一摸,竟然是淡淡的水痕。 “如果你爱他,就给他最想要的生活——一个平凡人所能过的一生。” “你错了。”顾城越的目光依旧平淡如水,却让人觉得比起之前多了一丝温度,“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他让我知道,我可以依恋一个人的存在,愿意为不惜性命保全他的生命。除了入殓师的天职之外,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资格得到‘普通人’的幸福。如果这样也能算是你所说的普通人的话,那么,恐怕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也许是不习惯顾城越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李初阳听得有点懵,呆呆地看着他的嘴唇开合,最后露出一个些许霸道的笑容。 “抱歉,我要把小流带走,而且以后,也不打算归还了。” “你们好慢啊,我都要等得睡着了。” 见到一前一后走回房间的顾城越和李初阳,文曲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露出一个心下了然的微笑,“小方同学啊……看来,你要准备嫁妆了呢。” 方涧流不明所以,只见李初阳一副如丧考妣的沉痛脸色,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方涧流,虽然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但我还是不会嫌弃你的,以后如果遇到了家暴,娘家永远站在你这边……” “李初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要不是身体还有些麻木不听使唤,方涧流一定跳起来痛揍一顿李初阳来掩饰自己的羞窘。在吵闹声中,方涧流偷偷瞥了一眼顾城越,目光交接之下,顾城越竟然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神。 这算是……不好意思么?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方涧流心里纠结的很,虽说从李初阳的表情上也能猜出他们大致说了什么,但还是想向顾城越亲口求证,奈何太多无关人等在场,这话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文曲拍了两下掌心,让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这里来。“伯母和那小丫头我已经送她们去睡了,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我们还有重要的正事要做。”文曲伸手凌空一抓,那只血淋淋的人头竟然凭空出现,文曲抓着它的头发与之相对,“时间紧迫,刻不容缓。现在我们就要出发,前往冥府一趟。” 55五十焚心 眼前的景象飞速向后掠过,时不时一道雪亮的光刺痛众人的眼睛,照得所有人的脸面无血色。 方涧流死死咬着牙关,在心里发出咆哮:早知道这样,劳资就算一头撞死也不会同意用这种方法去冥府的啊! 就在几分钟前—— 顾城越轻轻弹了一下手指,虚空之中就出现了一条裂缝,隐隐散发着寒气。对顾城越而言,从阳间辟一条直通冥界的鬼路早已熟能生巧,他上前将那缝隙轻松拉大,一脚已经跨入其内。 “这样不行。”文曲将他挡下,目光在方涧流和李初阳身上扫过一圈,“你我虽然没问题,你让这两个凡人怎么办?鬼路阴森,且冥府的路不是什么人都可去得,在路上耽搁久了,只怕这一去就不用回来了。”文曲笑得半是严肃半是认真,手上却没忘了紧紧搂住那还在熟睡中的白医生。 对方涧流来说,冥府早就不是第一次去。但阴阳相隔,方涧流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比不得入殓师。在冥界那种阴气极盛的地方呆久了,难免对身体有损。上次他从冥界逃脱,就着实伤到了元气,这回方涧流本来就受了伤,他那条小命恐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顾城越默默地将裂缝合上,用眼神询问,“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直达冥府的方法?” “方法,当然是有。而且,比一般的路子还要快得多。”文曲摸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微笑道,“很快就到。” 文曲所说的,却并不是人。 当在场诸人看到一辆最新款的银灰色阿斯顿马丁dbs徐徐滑入视野的时候,最惊奇的并不是它赫赫有名的品牌和昂贵的造价,而是那本该有人坐着的驾驶座上竟然空空如也,方向盘却在转动——等到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并不是无人驾驶,只不过那推动者方向盘的,是一只如假包换的,松鼠。 银灰色的阿斯顿最后以一个优雅的弧度转身,稳稳当当地停在众人中间,车门自动弹开。驾驶座上的松鼠拖动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几下就窜上文曲的肩膀,发出吱吱的轻响声。文曲伸出一个指头轻轻抚弄着它的尾巴,塞给它一只硕大厚实的松果作为酬劳。 松鼠虽然是极为弱小的妖怪,但文曲能役使它将车一路开来,咒术解开之后,还极驯顺,这役妖之术,非同小可。顾城越见那松鼠抱着松果,却不急着啃食,反而绕着文曲的脚边吱吱叫了几声,像是极为眷恋地转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你看,如我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谁人不爱。偏偏就你对我横眉竖目,让我好生伤心。”文曲絮絮低喃,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只不过那略显无奈的表情转瞬即逝,下一秒钟他又变回了那个无赖的神仙,“诸位上车之后请坐稳,通往冥府的路途将会让各位……终生难忘。” 李初阳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时速表盘,指针正在300处微微颤动,且有继续攀升的趋势。 这条盘山国道并不宽阔,虽说夜深无人,但极端的高速在山道转弯之时带来如同过山车般的眩晕感受,除了顾城越之外,其他的人已经面如菜色,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这会儿恐怕早就大吐特吐。 文曲的口气却愈发显得轻松愉快,“接下来就是最后了呐,请大家稍微忍耐一下……在下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 他的话尾音还未落下,方涧流就听到轰隆一声碰撞的巨响,紧接着身体一轻,仿佛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不,他们就是在飞!! 车子在本该转弯的地方非但没有转弯,反而直直往前,撞破了山崖边上的护栏,此时整个车身正以飞越的姿态悬空在悬崖之上!方涧流还来不及发出尖叫,自由落体的失重感受就让他的每一条神经都丧失了传感能力。 他听得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失重的漂浮感仿佛没有尽头,越来越大的加速度让他的五感开始麻痹,仿佛山崖之下是无底的深渊,他们将会这样一直永无止境地下落。 “不用怕。很快就好了。”顾城越的怀抱带着他特有的味道和安全感,方涧流终于找回了自己呼吸的感觉,稍稍觉得有些安心,岂料—— “哐——!” 方涧流被顾城越紧紧扣在怀中,副驾驶上的白医生被安全带绑住,故而全都安然无恙。唯一惨烈的就是李初阳,车子落地之时被反作用力弹起,脑袋重重地磕上了车顶,怎一个痛字了得。 “到了。”文曲扶着方向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得出他刚才也是紧张至极。 “欢迎来到冥界主君的府邸。虽然我们是不速之客,不过看来……我们还是收到了盛大的欢迎。”文曲笑眯眯地打开车门,像是没有听到后面狂风骤雨般关门关窗的巨响,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吆喝: “统统把门关上!!丧门星和文曲又来啦!!!”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森罗宝殿总该是鎏金黑瓦,挂角飞檐,但众人眼前的建筑和普通的市政大楼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只在于,楼前的花园里种的全是炽红的曼珠沙华,被不知道什么恶趣味的园丁修建成“欢迎”两个字体。 在这种毛骨悚然的欢迎之下,面不改色的只有文曲和顾城越。 “大家不用紧张,冥府么,其实也是公共服务机构,公开透明,态度良好是起码的。毕竟鬼也是要交税金的呀。冥府首长采用推举+任命制,现任的这位在大概一千多年以前才刚刚上任,执政时间还相当短。不过年轻人就是比较有魄力,上任之后对冥府的人事任命和执法系统都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如今冥府机构的办事效率和公务员待遇都有了显著提高。现在冥界的公务员考试已经成为最热门的考试之一,我其实是想借此机会开个辅导班的,但是冥币的汇率太低,所以最后还是没有实行……咦?大家跟紧我了,要是在冥府里面迷路了,除非那位冥主大人大发善心,是没有人能送你出去的哟。”文曲悠然自得地提着那只人头,一边在前面走,一边面带微笑向众人介绍冥府的构造。 就像现代办公楼一样,府内亦有各个房间,分别挂上不同的牌子。最开始大厅两侧的是接待处,登记处,进入走道之后,有候审室,国际接待室,资料审查室,分别有(一)(二)(三)个不同部门。冥府之中并无阶梯,方涧流隐约感觉得到这走道以极和缓的坡度螺旋上升,却让人走得异常吃力。经过调查科,审讯科,取证科,化验科等等怎么看怎么阴森的牌子,到达赫赫有名的裁判十处时,方涧流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 顾城越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迟缓,脚步一停,默默地将他背在背上。果然对方涧流来说,冥府的阴气还是太重,背在背上的人好像几乎没有重量,和上次相比,他的魂魄像是又轻了几分。反观李初阳,虽然同是普通人类,李初阳却并无大碍,甚至能看到他肩上的阳火在咄咄跳动。 幸亏文曲这张脸早就成为冥府众人的噩梦,一路上文曲所到之处,各个科室纷纷毫不客气地砰一声关上大门以示欢迎,室内累积的怨气不至于外泄。就连号称天塌地陷不倒的裁判十处,里面的人嗅到了文曲的味道,都上蹿下跳地吱呀吱呀推着沉重木门,唯恐他一时兴起,又想溜进去观摩观摩。 即便如此,从那门缝里传来的凄惨告饶声,哀求哭泣声,垂死挣扎的嘶叫声仍是不绝于耳。背上的方涧流轻轻颤抖了下,顾城越立刻在指尖点起数朵三昧真火,让它们漂浮在方涧流头顶和两肩之上,以佐他原本虚弱的阳火。 这办法果然奏效,方涧流的分量登时重了起来,微沉的感觉令顾城越安下心来。方涧流只觉得身上一暖,在淡紫色的火光中,模模糊糊看见顾城越的表情竟有三分柔和,仿佛正在微笑。 “顾小哥。”方涧流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裁判十处每一个房间都宽阔无比,就算大门紧闭,里面的金石水火人声仍是依稀可闻。不知是不是被这气氛所慑,文曲也停止了他恶质的笑话,加快脚步朝前走去。顾城越有意慢下一步,落在队伍最后。 “顾小哥,对不起,之前没帮上你的忙。”方涧流的呼吸让顾城越觉得耳边微痒。冥界之中,*已经失去感觉,而灵魂亦不可能会呼吸。顾城越心里明知是错觉,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他走得更加慢而稳,仿佛背上背着的,是整个三千世界。 “你和李初阳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方涧流心里踌躇着要不要把文曲之前故意施法偷听他们谈话的事情抖出来,虽然有些对不起文曲,但那人眼看着也不像什么有信用的人,让他再缺一回德也无妨。“你和李初阳说的那些,我有些……不能苟同。” 果不其然,顾城越的脚步明显一滞。 方涧流把脸埋在顾城越并不宽阔的肩上,明显突出的骨骼让他觉着有些咯。一想到这面瘫男人此时的表情,方涧流就忍不住暗笑起来。 “你宁可和李初阳说喜欢我,也不当着我的面说。你就这么确信我不会答应和你一起走?” 方涧流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嘴唇贴上顾城越的耳朵,用极缓慢而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顾城越,我喜欢你。” 这句话才刚说出口,方涧流就猛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烈的灼痛!这痛感愈发凶猛,就像烈焰焚烧着他的心脏。方涧流痛得根本无法继续维持在顾城越背上的姿势,滚落在地上翻滚不止。 痛…五脏六腑好像都要烧成灰烬,三魂六魄在被一点一点蚕食,好像肉被一片一片活剐下来般的剧痛。方涧流痛得甚至叫不出声音,顾城越按住他的脉搏,却检查不出任何异状,就连白医生也一筹莫展。 文曲见方涧流面色如常,体表亦没有异状,却痛得满地打滚,只在眉心处隐隐透有一点黑色火光,当即心下了然,施了一个千里传音之术,就在冥主的地头上喊起话来:“今日我为公事前来,却在此处以私刑,未免有些太没器量?” “孤用家法,与你无关。”玄武岩地面缓缓下沉,此时众人才发现,这哪是什么地面,而是一只方圆十里的硕大赑屃,笨拙地滑动四肢,穿行与刀山火狱之中,利刃烈炎竟不能伤其分毫。 那赑屃像是循着冥主的语声而去,一直朝向十八刑狱的中心。在刑狱诸山的中心凹陷处,隐有一片混沌,内中紫金华帐,有一人玄衣加身,英武不凡,正在门前等候。虽然相隔极远,仍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冷锐之气,似要划破体肤。 “每次你都能让孤恨不能把你碾平,孤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无人能及的才能。”冥主怒极反笑,冷碧色的眼眸中映着顾城越的身影,“想要他活命,便用你入殓师的血肉喂饲孤十万恶鬼众,再加上你顾城越的生生世世来换。孤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56五十一冥主 有人说,十八刑狱,皆应天地恶念而生。恶鬼受刑惨呼,哀声不绝,恶念汇入冥河黑水,奔往地底至阴之处。唯有至刚至烈者,可坐镇冥府之主,以自身顽强心智,统辖众鬼,主持刑狱,而不至被怨气所噬。否则,冥府一旦无首,刑狱废弛,便是三界封印也无法阻止鬼门大开,到时人间便有百年浩劫,乱世不休。 与其说冥主贵为冥界之帝王,毋宁说这无尽刑狱之地,亦是他的枷锁。冥主之人选从不易得,不知多少冥界之主为镇守冥狱,修为耗尽,心智涣散,薨于帝座之上。仙界每每为寻找妥当之人选,皆是费劲了心机。 却听说,这一位年轻有为的冥主,在天庭众仙之前发下重誓,立血书为契,自愿承担其职。文曲依然记得当年的凌远殇一袭玄衣上殿,眉目之间尚有几分少年秀气,在帝君座下现出本相,长跪叩首,硬生生叩碎了玉阶,片片碎屑之上,皆是鲜血淋漓。 帝君见此,淡淡说道:“大祸已成,纵然灭君全族亦无法扭转天数。但,朕若不依天规处置,如何服众。殿下请回吧。” “若本殿能逆转天数,帝君能否网开一面,放过我族上下性命。”少年的声音从巨兽的身体中传来,唯有那双冷碧色的眼眸未改。文曲心中暗暗为那双目中的戾气所慑:这目光,本不该是祥和瑞兽所有。 “哦?朕倒很感兴趣,殿下竟有逆转天命之妙策。”帝君的声音中带上了笑意,“不妨说来听听,倘若果真奏效,朕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不过……”帝君稍稍一顿,复又开口,“殿下若是存有半点欺瞒之心,朕是绝不会手软,将数万万凡人为殿下一族殉葬的。” 文曲觉得自己的后颈有些发凉。 自从文曲来到天庭,从未见过帝君发怒,就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但即使聪明如文曲,亦不敢在这位帝君眼皮之下做任何手脚。文曲并非不敢挑战上位者的智慧,但每次立于玉阶之下,总有种东西让他乖乖收敛,俯首称臣。 那是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强大,在无法计数的时光中,以无尽的厌倦、清醒和残酷为代价获得。仙人说到底不过是成了仙的人,哪怕是神佛,亦难逃慈悲爱憎,而那玉座之上坐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文曲哪怕想一想都噤若寒蝉。 “本殿愿以肉身入凡历劫,灭人君,斩龙脉,以正天数。”巨兽化身为玄衣少年,满脸鲜血令人不忍直视。众仙哗然,天数、地脉、人君,三者合一,缺一不可,身负天命一族竟说出斩杀人君这等话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唯有如此,方能以乱制乱,以逆止逆,纵然人间一时血流成河,总好过永劫无期。” 永劫无期。 帝君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龙凤龟麟,看来所谓的瑞兽也并非全是做给凡人看的摆设,这少年尚未成年,竟有胆色孤身一人直上天庭为全族求情,众目睽睽之下,倘若答应了他,日后便断断没有反悔之理。而他所说,也确实是当下唯一可行的法子。 却不知这是少年的愚勇呢,还是他心中真有垂悯苍生的慈悲? 帝君终于把目光投在座下的少年身上。除了额头血肉模糊之外,他周身上下遍布刀剑伤痕,那身玄衣早就浸透鲜血,虽然玄色浓重不易发现,那藏不住的血腥味,却在帝君心中唤起隐隐的躁动。 若非流尽众生之血,何以独活于乾坤。 帝君稍稍闭目,强自压下那埋没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本能,手指轻敲着玉座,“君愿为凡人涉险,其心可嘉。但君可明白,屠戮人君乃是无可赦之大罪,若如此,君之一族将永失天命,君所负之罪孽,天池净水亦无法洗去,将成天地难容之人,君可想好了?” “远殇明白。”少年深施五体投地之礼,冷不防抬起头之时,那双冷碧色的眼眸正对上帝君的视线,“远殇愿以戴罪之身,镇守冥狱,除非身死,永不得出。远殇愿立重誓,血契为凭。”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帝君望着那玄衣少年叩谢之后昂然离去的身影,眼前仿佛见到曾经熟悉的人,那一日也这般毅然扬长而去,不曾回头。 那人的姓名和他的样貌一样在记忆中模糊,曾经以为浓重无可化解的嫉妒和怨恨,早已在时光中僵死成灰,留在心底的,竟然是一丝羡慕。 文曲看着面前早已不再是少年的冥主,沉默不语。 帝君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照理说冥府的格局装饰早就逾矩了十万八千里,那位帝君竟然睁只眼闭只眼问也不问。但牢笼再华贵,亦是孤寒无比,文曲自认为出于好心,时不时来和这位冥主大人对弈一局,顺便关照一下他的下属,顺便过问一下他的政务,顺便和冥府的公务员们打个招呼…… 怎么就被人视同丧门星一样的存在呢?文曲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论他惹出多大的事情,凌远殇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将残局收拾妥当,不管输多少局棋,下回他来的时候,冥主照下不误。文曲至今还是第一次看到凌远殇露出像个人的表情,竟然是因为方涧流。 方涧流啊方涧流,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冷碧色眸子中映着方涧流面白如纸蜷缩在顾城越怀中的样子。焚心之痛,别说他一个凡人,就算神仙都未见得能受得住。方涧流已经痛得四肢痉挛,却咬着牙,半点呻吟哀求的意思都无。 好,很好。 我族究竟是犯下何等罪孽,竟然出此逆子,险至于举族覆亡!千年之前我能亲手取下顾城越的项上人头,何妨再添一宗逆天之罪! 冥主手中杀气渐渐凝聚成形,已隐隐看得出是一把匕首形状,其形特异,细弯如三寸钩牙。刀柄纤细剔透,犹如水晶刻成,有一物蛇身带翅蜿蜒其上,不知何名,那伺机待发之态却是雕琢得栩栩如生,尤其那对赤红火石双目,竟像是真能视物一般。 文曲一见此物,心中大叫不好,但凌远殇这家伙还是个毛孩起便跟着天军征伐,继任冥主之后更是嗜杀好战,率夜叉众御驾亲征,愣是将黄泉三十三窟,幽冥四国踏为平地,一身怪力哪是文曲这区区文官能挡得住的。文曲只能在心中哀叹一声顾城越你自求多福,搂着身边的白医生远远躲开。 凌远殇并非暴虐成性,但那一刀,却不留情。 坐听刑狱,裁决众生,千百年来早就磨光了他的七情六欲。床榻之上,只有这柄匕首与他相伴日夜,听它不时铮琮作响,就如有人与他低语一般。 却没想到,在看到顾城越和方涧流的时候,深埋在心中的怨愤就如火山之下的熔岩喷涌而出,杀意在血液中沸腾。原来纵使相隔数代轮回,千载光阴,在见到顾城越的时候,凌远殇才发觉那道陈年旧伤从未愈合,名为忘却的疤痕之下,依然血肉狰狞,痛彻心肺。 那道利刃向喉咙划来的时候,顾城越便已知道,自己无法躲过。 它并非一般的利器。古有名剑,以魂为铸,已然灵性无双,但若这刀剑本身便为活物,又当如何? 顾城越当然不知道,齿角一类,离体之时,即为死物。为保存这利齿之中丝缕魂魄,千年相伴的时光中,冥主自身精魄早就渗入其中。换言之,这匕首就如冥主身体的一部分,顾城越的煞气对它而言,不过像是切开绸布那般简单。 在利刃亲吻上他的喉咙之前,煞气已护住方涧流全身,顾城越猛地将一道符纸贴在方涧流的后心之上,文曲只听见一声断喝,顾城越竟将方涧流直直向他抛了过来! 喂喂!我可是文弱书生啊!空中飞人什么的,我不擅长啊! 还是李初阳眼疾手快,和文曲一同扑上,总算接住了空中抛来的方涧流。文曲一见他背后的符纸,当即愣了一愣,继而露出一丝苦笑来: 冥主之力为阴,入殓师的体质亦是阴煞至极,阴阳相溶,阴力相冲只有两败俱伤。不过一瞬之间,顾城越竟已想到这点,这道血符以入殓师本身魂魄为护,若凌远殇刚才出手的对象是方涧流,现在两人恐怕都要五内俱损经脉尽伤,方涧流反而得以幸存。 顾城越啊……从某些方面而言,你和凌远殇,竟相似到了极点。 没了煞气的保护,冥主手中的利刃已吻上了顾城越的咽喉。 血溅五步。紫金华帐霎时洒满热血,玉白宣纸上猩红点点,如落雪红梅。 室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匕首发出声声哀泣,撼人心魄。 那只匕首只在顾城越的咽喉上留下浅浅的一道细痕,却深深插入冥主腕间,刀尖将手腕穿透,犹颤动不止。 冥主的脸上却连丝毫犹豫都没有,生生将那匕首从腕间拔出,利刃和骨节摩擦的咯吱响声令人心胆俱裂,冥主却像毫无知觉一般将它随手抛在一边,完好的左手旋即向顾城越的心脏位置击去! 那枚匕首却比他更快。在他击中顾城越之前,利刃便洞穿了他的掌心,刀尖直指咽喉!冥主的怪力之下,匕首轻薄的刃身渐渐出现龟裂,文曲等人都几乎能听见轻微的破裂之声,尽管它颤动不休,哀鸣大作,却始终没有后退半步。 “哈……哈哈……” 这是文曲第一次听见凌远殇笑。日后他发誓此生再也不要听到第二次。 凌远殇的左手渐渐握紧,刀刃在他的手心中被呜咽着碾为碎片,不知有多少嵌入伤处,冥主只是不觉。在场众人尚未明白过来眼下的情况,突然感到脚下一阵摇撼,头顶上的悬吊灯架剧烈晃动起来,烛火明灭,架上的珠佩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声来。 “不好!”文曲的脸色一时变得煞白:“冥主心念大动,冥狱之下镇着的地鳌……要翻身了!” 57五十二空花 早在开天辟地之时,阴阳二气始分。阳为乾,清而上浮,每上浮一分,便多加一颗星辰为坠,直至稳固不动;阴为坤,浊而下沉,无有终时,故以巨鳌负之,沉浮于归墟的无尽烟水之中。 只是巨鳌凭空背负九州大地,并非情愿。上古之时,巨鳌频频翻身,地壳动辄皲裂动荡,三界苦不堪言。上古诸位神灵不知用了多少方法,皆无法镇压这只巨比苍穹的大鳌。最终也不知是何人参破天机,将三界之中最为浊重的冥界深埋地下,分布九州各地,镇住巨鳌要穴,使其无法抬头掀动,只能陷入沉眠。但只要有一处冥狱不稳,巨鳌便会苏醒一分,这东西被压了不知千千万年,岂有不伸头摇尾,掀动翻滚之理。 冥界虽重,却和魂魄一般并非实体。说到底这十八冥狱,九重冥府,不过都是冥主一念而生。若冥主心念不稳,冥界阴都十里长街,水榭亭台;府库重地,商贾集市,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彼时冥界焦土一片,无数魂魄皆化为恶鬼,仅凭一道鬼门关如何挡得住! 所以说,选任冥主怎么也该选个性格好点的啊! 文曲一手拎着李初阳,另一手搂着白医生左躲右闪,避开那些簌簌掉落的砖石断瓦,使出八卦步法,一边避开地面上时不时穿刺而出的石刃尖刺,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 我明明是文弱书生!书生!救人什么的,不是我的擅长啊! 破坏以漩涡的方式,以冥主和顾城越身处的位置为中心,急剧地扩散开来。之前堂皇幽雅的冥府大殿,如今就像被放进了搅拌机一般,数人合抱的梁柱被生生拧转如绞,穹顶之上无数明珠美玉雨点般坠落,碎了一地玲珑。 而始作俑者正在风暴的中心对峙。文曲躲过一块几乎能将他削成两半的水晶碎片,往那方向瞥了一眼,登时心里凉了半截: 恐怕——这次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无边鬼蜮之中。 除了当初在天庭帝君之下,凌远殇再也未曾在他人面前显露过本相。 这个本相,作为一族的耻辱,如同烙印般无法摆脱。他以自由为代价,赎了全族上下的性命,却改变不了被天庭除籍,曾经倍受世人尊崇的地位也被已他人取而代之。 他如何能甘心,他身上流着最古老而高贵一族的血液,麒麟过处,草木尽折;鳞虫万兽,无不臣服。作为每代唯一的少主,他如何甘心。 这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个名叫顾城越的凡人所赐! 他并不是不能知晓天命,只是出于好生的天性,不忍对凡人下手。却没想到,背负天命的麒麟,偏生爱上不信天命的君主,即使明知违逆天条,仍然要一意孤行誓死相随,以至于天命被悉数打乱,地脉失和,凡人无君,若不是他孤身背上弑君之罪,人间浩劫还不知要到几时方休。 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将顾城越毁至神魂俱灭! 魔由心生。 凌远殇目中带赤,双颊泛起妖娆青黑云纹,手足尽覆鳞甲,双角破额而出。顾城越在他手中就像稚鸡一般毫无反抗之力,他手心渐渐握紧,顾城越颈间传来咯咯的骨骼声响,一条血线已从他嘴角溢出。 文曲在一边急得连连跳脚:顾小哥,虽然我是很想帮你,但我只是个文弱书生,开挂什么的……不是我的擅长啊! 就在他捶胸顿足之时,被夹在胳膊下面的李初阳突发一言:“方涧流呢?你们谁看到方涧流到哪里去了?” 文曲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忙乱之中,他竟然只来得及带走白医生和李初阳,方涧流……却不知所踪! 真火焚心,对于方涧流来说,行动尚且困难,更何况整个冥府都在摇摇欲坠,方涧流怎么可能有能力逃离?文曲又急又怒,原本是想借着顾城越和方涧流刺激一下凌远殇,好从他口中探听点情报,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方涧流就像是所有秘密的中枢,万一人在这个时候死了,等到他下一世轮回,未必还能和顾城越相遇,纵使相逢,也未见得还有今日这样的机会。 如今看来,这次带着二人前来冥府的行为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枉费他文曲聪明一世,却不想凌远殇这四蹄畜生发起飙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这次运气若是不好,只怕所有人都要葬身于冥府之中;就算侥幸逃过一死,只怕顾城越是断断救不回来了。 崩塌愈演愈烈,毫无停止的迹象。文曲目光四下一扫,断壁残垣中哪里去找方涧流的身影。此时不走,再拖下去,只怕更是难以脱身。文曲狠了狠心,心说一声抱歉,手中捏了个遁地的法诀,将李初阳和白医生罩在结界之中,眼看着就要从此地消失…… “方涧流!” 这一声响起得不早也不晚,正在文曲念动法诀的紧要关头。施行法术最忌旁人打断,这口诀本就念到最后一字,一听白医生这话,文曲硬生生将最后半个词咽进了嘴里,念力反噬,震得他呕出一口鲜血。 文曲将哀怨的目光投向白医生,哪知对方的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和李初阳一并将目光集中于凌远殇身后的一点。虽然那个动作极其微小还带着颤抖,但毫无疑问的是,那是方涧流的手——虽然刀刃已经成为粉末,但水晶的长柄碎片此时却被他握在手中,尚且完好的血红蛇眼狰狞欲噬,白医生还来不及出声阻止,锋利的水晶碎片就往凌远殇的后心扎去! “不行!” 白医生话才出口,方涧流的手已然落下。 麒麟本为瑞兽,除非有帝君诛仙旨意,天下万物皆不能伤其分毫。更何况凌远殇坐镇冥府多年,周身的煞气比起顾城越只多不少,方涧流此举不但助不了顾城越,简直是自取灭亡。 但文曲只是眼见那枚碎片寸寸入体,穿透重重墨色鳞片,几乎完全没入。凌远殇原本已绷成细线的瞳孔陡然放大,面颊上青黑云纹潮水般退去,不敢置信地扭头望向方涧流。 这次偷袭已将方涧流积攒起来的最后一点力气用光,此时方涧流甚至无法凭着双腿站起,膝盖虚软无力,唯一的支点便是深插入冥主后心那锋利如刀的碎片。赤红蛇目痛饮鲜血,方涧流脸上也满是泪痕一片。 他明明遭受焚心之刑,是如何避过自己的眼睛出现在背后,又如何知道这世上唯一能伤到冥主的兵器,便是吸取过冥主精魄,又饱饮过麒麟血的异兽蛇牙。 方涧流眼中的神情如此熟悉,当初他为了顾城越背叛族人,不惜择尸而伏,只为了摆脱背负天命的身份,在那个人身边做一个凡人。 彼时凌远殇年轻气盛,曾经气势汹汹地前去问罪,根本不容他申辩,执意要将他带回族中。麒麟一族繁衍不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处死任何一个族人,更何况对于这个天生残疾的幼弟,凌远殇总是比对别人多一分心软。 他完全没有抵抗身为族长的长兄,在听了对方声色俱厉的训斥之后,用一种凌远殇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他: “兄长,你还是不懂。” 那双原本该是碧色的眼眸中,微微溢出怜悯:“不懂爱恨生死,如何承载天命?我意已决,请将我额上双角取走,从此与麒麟一族再无牵连。” 一声声重重叩首之声,如同敲打在凌远殇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自麒麟始祖起,代代麒麟族长,皆履行天命之职。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容许既定之数出现丝毫偏差。天地无情,奉行天命者,亦无须爱恨。毋宁说,无爱无恨,以守天数,反倒是对凡人最大的垂悯。 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反过来说他不懂爱恨? 一个个都此为借口离他远去,顾城越不过一痴愚凡人,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誓死追随? 这个问题,他想了上千年,从未明白答案。 无数次他握着蛇牙匕首溘然入眠之时,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几乎明白,醒来之后,面对茫茫冥狱,数万万魂魄于火海中浮沉,他便知道,天命是他终其所生也无法摆脱的枷锁。 利刃入心。方涧流这一刀用尽全力,唯恐不能阻止他。 麒麟虽为自然而生的异兽,却不是不死之身。倘若再深几分,穿心而过,大概就可以死了吧。 不但不觉得痛苦,反倒有种难以形容的轻松。 族人、天命、冥狱……重重枷锁如果仅凭死亡就得以解脱,早在几百年前就该用这个办法才是。但心中却总有不舍。麒麟死去,魂魄和*都重归自然万物,不会剩下分毫,更别说转世轮回。但倘若那样的话,我凌远殇岂非成了不守约定的无信之人,被那妖魔抓到把柄,不知又要如何借机发挥…… 眼前不管是顾城越也好,方涧流也好,都开始渐渐变得模糊不可分辨。摧枯拉朽的破坏之声也慢慢停止转动,四周重归寂静。 漫天血海,如无尽头的曼珠沙华,一路烈烈燃烧,焚尽爱欲生死,因果轮回。那妖魔说过最爱鲜血的颜色,孤不能屠戮人间,却可使万里冥狱遍地殷红。但千年有余,那妖魔从未来过,想来又是一句戏言而已。 匕首已碎。诸般留恋,不过都是泡影空花。 “方小流同学,我想说……你们家的人,性格都这么差吗?”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58五十三梦魂 “方小流同学,我想说……你们家的人,性格都这么差吗?” 李初阳看着面前如山峦般沉睡的墨色麒麟,每片鳞甲几乎都有磨盘般大,光泽沉郁,如历久经年的墨石。上有青黑云纹翻涌不休,仔细一看,竟然每片都不尽相同。 陷入沉眠的麒麟盘踞在冥主大殿中,如小山般几乎占领了殿里的全部空间。它的双目紧闭,四肢蜷曲,一对似鹿长角已生出九杈,华美威武。 虽然传说和图片没少看,但李初阳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麒麟,没想到麒麟只是跪着就已经如此庞大,如果醒来的话…… “你不用担心,它很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白医生在一边发话,目中满满的都是忧色,“与其担心它,现在最危险的倒不如说是我们。你看。” 白医生抬手指向冥府大殿之外,原本森然可怖的刀山火狱,此刻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云山雾罩般模糊不清;十八刑狱之中本有万鬼哀鸣,现在居然寂静如死,好像全随着消失的刑狱一并化为了水汽。 “这才是冥府真正的样貌。”文曲一边将顾城越和方涧流拖到一边交给白医生诊治,一边查看四周的情况,那张吊儿郎当的笑脸终于收了起来,微皱起眉头的脸上此时全是凝重: “如今万里鬼蜮已回归于本质纯阴之气,如浩渺烟波,并无定相。大概只有我们脚下这方圆数尺之地,是他心中唯一一点不灭之念,才勉强得以保全。” 不,甚至实际情况还要更糟。 文曲看着白医生和李初阳正围着方涧流和顾城越团团转,硬是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没有说: “就连现在这一小块孤岛,也在被吞没万物的纯阴之气逐渐吞噬。凌远殇心念一灭,所谓冥狱便会彻底消失。冥界之中的所有魂魄,为了不被幽冥之气吞没,那时一定会拼命去闯鬼门关,只怕那道年久失修的大门根本挡不住穷凶极恶的冥界恶鬼。 这个地方之所以能漂浮在幽冥之海上,定然是存放着凌远殇万念俱灰之下也不会放弃的东西。 也许这是唯一能救下这只四蹄畜生的机会。 说来可笑,人之所以想要成仙,除了畏惧生老病死之外,最为恐惧的,其实是人心。 因人心幽深,不可探也。豪杰圣贤可能因为一念之差,成为百年之祸;等闲凡人也大有因为心怀一念,屡屡有令三界惊叹之举。最为讽刺的是,不管天庭那位帝君多么藐视人心之所想,认为天命定数才是人类唯一应该遵循的圣旨,这浩瀚冥狱,却又偏生以冥主一人之心念为支撑。故冥界的样貌,皆是冥主愿意呈现给他人所见之样貌;冥界之秩序,亦不过是一人心中之是非罢了。 凌远殇啊凌远殇,你既能放下冥主的位置,便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心中始终执着的,又是什么? 苦命如我,明明是个文弱书生,为什么总要做救场这种高难度动作? 一梦醒来。帐外更漏,正值四更。 枕边剑未入鞘,自己一身戎装,桌上军报火漆未拆,自己夜批军务,竟然就这么和衣睡了。 凌远殇挑了挑灯花,冷碧双眸中映着火光跳动,将明未明。 四方诸侯已定,现在逐鹿天下的唯一敌手,只剩顾琰。自与他开战以来,凌远殇几乎从未深眠,更别说做梦。 梦中的内容只剩下破碎的印象。高远壮阔的楼阁倾覆,似乎还有族中那不争气的货色……其他人,已记不清了。凌远殇将手边的残酒抬首饮尽,烈酒入喉,五内如焚,烧灼的痛楚立刻使他清醒过来。案上卷册之中的数字,笔笔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慢则一年半载,快则数月,他和顾琰之间,成王败寇,即见分晓。 “进来。”凌远殇微微挑眉,却未抬头。烛影只是略略一晃,夜风中带进一缕极淡的异香,轻不可闻。帐中的阴影处,旋即出现一人俯首下跪的身影。 “把脸抬起来。”凌远殇放下朱笔,见此人依然穿着顾琰军中的服制,虽知在所难免,心中仍然有些不悦,带着薄茧的十指在案卷上轻敲。 对方竟然有些犹豫,原来的姿势稍稍有些松动,却未让凌远殇看见他的脸。 “砰!” 玄石砚台在他膝前不到三寸处被摔得粉碎,飞溅出来的碎片划伤了他的侧脸,立刻渗出血珠。且不说玄石坚固无比,刀劈斧凿也难改变其毫厘形状,竟被凌远殇随手一掷便裂成碎片;就单说若这砚台稍微失了准头,只怕他现在已被砸得脑浆迸裂,一命归西。 这位君主天生神力且用兵如神,多少军士都将他奉为真龙下凡。谁知道私底下却是喜怒无常,对其他属下还好,唯独这枚深埋在顾城越身边的棋子,动辄冷眼苛责,若稍微不顺他的心意,亲手责罚也是时常的事。 那人的身影有些颤抖,终于将脸抬起。出人意料的是,那脸庞并不如何惊艳绝伦,甚至离出色都还有段距离,先前被碎片划破的伤痕还在渗血,整张脸更显出一副狼狈的惨状来。 凌远殇眼眸稍眯,良久之后,发出一声嘲讽: “倒是没想到,顾琰竟然中意这种类型。装成这幅唯唯诺诺温驯纯良的样子,想来是为难你了。” “臣下也是为主君尽忠。”那人总算说了第一句话,就连声音都和凌远殇先前熟悉的不太相同。虽说让他乔装凡人混入顾城越军中本就是凌远殇的计策,但眼见着这枚楔子就要成为钉入敌人心脏的利器,凌远殇却愈见烦躁,尤其是看到他为了取信于顾琰扮作一副忠心耿耿的顺从模样,凌远殇就忍不住要冷嘲热讽,撕开他深藏于人前的伤疤。 “妖魔也谈忠心?真是好笑。”凌远殇十指交握,灯下背影渐渐显出庄严威武之相,那人一见,不由四肢匍匐,冷汗涔涔。“这话恐怕是顾琰教你的罢?不过做了几天凡人,便忘了自己的本分。就如你生来异臭难当,哪怕用多少珍奇异香,也只能骗骗凡人,在我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凌远殇拖着身后须发皆张的巨影,踱步到对方身前。他伸出两指拈起那人的下颌,在他指尖触及之时,那张面容如同冰雪融化一般消退,呈现出一张如红莲般妖丽的脸庞。 若不是违逆天命而生,如何能长出这迫人的艳色,如锐利而嗜血的刀。 “主君所托之事,已大功告成。不需多日,等顾琰发现之时,毒已入根骨,就算主君亲临也无法拔除。”说完这句话,那人已汗透重衣,牙关格格作响,“只是……只是主君的幼弟,若是知道顾琰所中之毒竟是他亲手为之种下,只怕悲恸至极,万一……” “闭嘴。主君的家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见自己的身影定定地落入那双眼眸中,凌远殇的心情莫名有些转好。不知是因为打败顾琰在即,还是一统河山指日可待。他收回手,见那妖魔已停止了颤抖,低眉垂眼的样子竟有几分乖巧,“此事做得不错,只要见到了顾琰的人头,我自当不会忘记当日对你的承诺。” 此言一出,跪着的那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当时说的明明是,只要在顾琰身上将毒种下,便会把他脊梁上的七枚镇骨长钉拔除,从此放他自由。如今竟然出尔反尔——顾琰本是天命君主,手刃龙首之罪孽,挨上万道雷劫皆不足抵! “舍不得?还是在暗自腹诽我是言而无信之人?”凌远殇袖中一抖,那妖魔已看清他手里执的何物,顷刻脸色煞白。凌远殇手中握着一尾细鞭,如杨柳枝条般柔韧细软,他心里却明白,这看似不起眼的软鞭,便是不亚于天庭缚龙索的奇物离恨丝。 缚龙索属阳,粗重刚直,能随意变化,一旦被缚,用尽法力也无法逃脱;而离恨丝却全然相反,看似纤弱无比,实则无坚不摧,哪怕天雷敲击也无法毁损分毫。 “刷!” 凌远殇手起鞭落,那人背上便是一道血痕,带起皮肉,深可见骨。不过寥寥数鞭,那背上就像惨遭剐刑一般,隐约现出一道森森脊骨,其上竟有七枚乌黑钉头,不知何物所成。凌远殇丢下软鞭,二指将他脊骨一压一按,掌心一提,一枚乌钉竟从脊骨之中生生起出,寸许长的钉身之上,犹带着鲜血和髓液。 连取三钉,那妖魔已然像被人抽了脊梁一般瘫软在地,眼神灰败。凌远殇将掌心三枚乌钉凑近他眼前,他的瞳孔猛然一缩,隐隐现出金色的条带来,却是稍纵即逝。 凌远殇一把揪起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如情人般低语,“还剩四枚,等你提着顾琰的人头来换。” “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这个香到底有没有用啊?这个地方已经越来越小了……”李初阳一边给白医生打下手,一边盯着端坐在那只巨大无朋的麒麟面前的文曲,手中的一枝香已将要燃尽。 “不知道。”文曲很淡定地看他一眼,“我只是文弱书生而已,你们非要让我做这种风险高回报少的工作,后果我可无法保证。不过死在这里也有好处,至少这么多鬼魂,死了以后也不会寂寞……” 文曲嘴上絮絮叨叨,心里却早就绷成了一根弦。 开什么玩笑,凌远殇,你输给我四十九盘棋,还有一个要求都没兑现,就想这样赖掉,太没有良心了。 这枝梦魂香还是当年从巫山神女那里讨来的东西,本是想体验一把楚襄王的感觉,后来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便一直没想起它来。听说这东西能让人在梦中得偿所愿,于财迷而言,便是金天银地;于酒鬼而言,便是三千醴饮;对于楚襄王这种色鬼,会梦到36d性感美女也不奇怪。 但身为冥主的凌远殇,心里执着的到底是什么,文曲心中也没有半分把握。 眼见着阴蚀之气已渐渐蚕食冥府大殿,足见凌远殇的心念正在一点一点慢慢湮灭。玉瓦珠檐消解成灰,苍白的骨骼如伸长的十指□而出,似要在无尽虚空中将什么握在掌心。 这是…… 文曲心中一亮,凝聚目力望去,终于发现,这绵延数里的冥府,竟是建在一具巨大的骨殖之上。这尸骨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从未见过,却在脊柱之上,赫然排列着七枚被钉穿的洞孔! 59五十四君情 凌远殇望着桌上的黑檀镶金边的匣子,当着堂下众多将领的面,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伸出的手有些许颤抖。 可笑他凌远殇十四岁起便挂帅出征,浴血疆场,不知斩落多少首级,肝脑涂地的场面亦是信步走过。如今不过区区一只人头匣子,竟让他凝视良久,只是摩挲着那雕花黄铜扣,哪怕明知里面装的是谁的头颅,却迟迟不愿在这般情景下,见到他的脸。 堂下的亲信向一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上前低声叫了句主君,凌远殇并未回应。侍从还当是默许,便想伸手替他把那匣子打开。 “啊——”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议事堂中,众人甚至没看清楚凌远殇何时出剑,那侍从已倒在一边,血泊中一只断手仍在跳动。 满座将领,竟无人敢言。 如果说顾琰是十年难得一见的良将,那么凌远殇,就是超出人类范畴的存在。他不近人情,独断专横,下属对他而言不过是冲锋陷阵的利器,赏罚亦只是治军的手段,在这位冷酷主君的心中,除了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外,对其他东西完全没有一点兴趣。 但仍有精兵强将不断汇集在他身边,誓死效忠。他们并非为他的德行而来,凌远殇在战场上如同修罗恶鬼,手段之酷烈令人齿冷;也非为仰慕而来,在这样的主君麾下,就算为他战死,不过也是像死狗一样被他命人草席一裹拖去掩埋,更别指望他来日会惦记追封。他们自愿前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凌远殇的决定,从未出错。 在通往胜利的险途上,凌远殇以万人尸首,踏出了一条最近的路。 他不惜倾国之力,半是收买半是强夺地娶了邻国公主,只为了占有对方境内充裕的矿藏。不过一年半载,国力大盛,今非昔比之时,他便将公主连同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用来祭旗,率先点燃逐鹿中原的战火。那时各方诸侯耽于享乐,军马废弛,哪里是凌远殇麾下精兵强将的对手,一时间横扫五国,剑指帝座,若不是其他诸侯国中还有些人才,只怕那位天子也早就做了凌远殇剑下亡魂。 在这条迈向权力顶峰的路途中,他似乎不需要任何人。所有与他相悖的意见,最后都得到了残酷的证明: 所谓礼仪道德,在胜利面前,不过是一纸笑谈。 然而,就在天下人都认为帝座不过是凌远殇的囊中之物时,他遇上了顾琰。 当时顾琰不过是一边陲小国的将领,虽说早就实权在握,但小国贫瘠寡民,在凌远殇的铁骑面前,无助得就像一只兔子。 所有人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边远小国,一仗便打了三年之久。 最后凌远殇虽然占领了国土,顾琰却将举国精锐尽数带走,此时顾琰的大名无人不知,诸侯人人自危,都心甘情愿地交出兵权,联合抗敌。顾琰也不和他们客气,兵来了便用,死伤都算在列位诸侯头上。最后诸侯一一被灭,只留下那些从凌远殇的铁骑下生还的精悍军队,都汇集在顾琰帐下。 此时已没有几位诸侯吵吵嚷嚷着划分势力范围,顾琰心安理得地占据大半江山,与凌远殇隔江对峙。 真正的决战,才拉开序幕。 一边有人将那昏死过去的侍从拖了下去,地面上的断手呈现灰白的死肉颜色,无人敢拾。 凌远殇打开匣子,里面的人头面色如生,发髻齐整,神态安详,一点也看不出是被顾琰生生扭断脖子而死。 顾琰现在,大概也时日无多。否则也不会如此躁进下手,还差人专程将他的首级奉还。 凌远殇将那颗头颅放在面前与自己平视,不禁伸手去勾勒那过分精致的眉眼,这才注意到,他侧脸上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若不是那四枚乌钉,他本可以显露原形自保,不致于将性命断送在一个凡人手上。但那样的话,今日也看不到他这安静驯服的模样。凌远殇的指尖划过那条疤痕,顺着下颌锐利的线条游走,他的唇甚至还没褪去血色,如敛起翅膀的蝴蝶般紧抿着。 就在这时,那头颅竟然睁开了眼睛,一口咬上凌远殇的指腹!牙齿锐利,一下就穿透指腹,鲜血在案桌上汇聚成流,在场众人无不骇然!凌远殇却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屈起另一手的食指,将他脸上的血泪拭去: “尸体呢。” 传令的士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双腿一软匍匐在地磕头不止:“尸尸尸尸尸尸体被悬……悬挂在对方城楼上……这天气估计已经腐烂了……” “看不出来,顾琰倒是个细心之人。竟然还在匣子的夹层里放了冰块,以保头颅不腐。”凌远殇的语气中颇有几分赞许,就像在说今日喝的酒不错一般,“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盛情,凌某若不笑纳,岂非辜负了顾将军的一番心意。来人,修书。” 文书官立刻奉上纸笔,头也不敢抬。 凌远殇将那头颅的下颌一捏,卸脱了颌骨,总算将手指抽出,指腹竟被它愣是咬下一块肉来。凌远殇索性将笔墨推开,以血代墨,不多时便交付于文书官之手,“送去敌营,让顾琰亲自来接。” 文书官战战兢兢,直到凌远殇带人离开,仍不敢起身。确定了室内再无他人之后,文书官才壮着胆子朝那纸上撇了一眼: “烦君将首级静候,待孤破城之日亲取。” “然后呢?” 李初阳听文曲把故事说到这里,忍不住出声询问。“最后到底是谁赢了?这倒霉催的骨头又是谁留下来的啊?” “顾琰战败。不是战死沙场,是毒发身亡。”文曲轻描淡写地宣布了这个并无悬念的结局,“但这尸骨是从何而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妖魔不属三界管辖,也不知是否有魂,死了之后又会往何处去。没想到凌远殇竟然还真将他的尸体夺回,解了禁制之后还原本相,做了这宏伟冥府的支架子。一想到凌远殇每天晚上都在一具骷髅当中睡觉,文曲越想越觉得寒毛直竖,心说帝君什么的……品位果然不同凡响。 “哦。”李初阳淡定地应了一声,看着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大殿,阴气已经蔓延到了脚下,“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们,现在只能静坐等死了吗?” “基本上是这样。”文曲笑眯眯地回答他,“不过我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让大家死得更快一些。感谢什么的就不用了,以后给我多烧些香烛供奉就成。” 李初阳正想张口大骂都一起在此处做鬼了,还有谁给他烧纸钱,却见他将手高举,掌中结印,落下之时,幽蓝火焰已将白骨尽数点燃,焚烧之下,已有部分渐渐化为灰烬。 “凌远殇,看在你输我那么多盘棋的份上,我就做回好事。”文曲双眼一眯,火势更旺,“把这妖孽烧得飞灰不剩,正好与你一同化归乾坤,如此可遂了你的心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初阳仿佛看到那庞然大物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墨黑的鳞甲也隐约泛出光泽。但这动静实在太过微小,以至于那双碧瞳陡然睁大发出咆哮之时,李初阳因没有思想准备而险些失禁。 文曲在心里深深地感慨:畜生……果然还是畜生么。 哪怕如麒麟这般高阶的四足动物,在看到大火焚烧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仍然是——用脚踩。 好像完全忘了能用法力召来北方真水灭火这回事。于是在这位冥主的踩踏之下,仅剩的完好部分也几乎都要变为碎末。 文曲非常同情地看了一眼那边的方涧流,心说难怪每次大战最后胜利的还是人类,这智商遗传的……不能怪你。 就在阴力要将最后一点部分吞噬的时候,文曲才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看上去和麻绳无异的东西来,打了个简单的套,在手中抡着圈子,对李初阳笑得露出一脸白牙:“hi,玩过套疯牛吗?” 文弱书生的臂力和准头,显然是不如李初阳这身经百战的飞镖高手。李初阳并没想到这根破麻绳能制止一只发飙的麒麟,在看到被套住了头颈的墨麒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文曲轻轻松松就将它按倒在地的时候,才得知这东西的名字叫做“缚龙索”。 “凌远殇,我们做个交易。”文曲握着它的双角,强迫它与他对视,不知从怀里摸出了个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快点醒过来,否则,听不到接下来这个消息,你会后悔一生。” 不知是否真的听到了他的话,碧色巨瞳中的戾气慢慢淡去,从凶暴变得迷茫困顿,最终回到了一开始时见到的冷淡无情。 阴蚀之力就在最后的一瞬间,仿佛被强光照耀般消失殆尽。在看周围,哪里还有断壁残垣的影子,雕龙刻柱,穹顶高拱,与先前分明一般无二。四下张望之时,凌远殇已恢复了身着玄衣的人形模样,一把攥住文曲手腕,“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文曲摊开掌心,不过是一枚火红色的鳞片,微微散发着异香。 60五十五前尘 安顿方涧流等人睡下,已是深夜。 冥界并无所谓白日黑夜之分,日光不可现于天空。为区分时辰之便,以双月为记。明月暗月相合之时,是为夜晚;相分之时,便是白昼。 白医生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秩序井然。凌远殇为人或许有诸多值得诟病之处,但作为领导者,他的才能毋庸置疑。仅凭一人就能将冥界治理得昌盛繁荣,政通人和,最终打败顾琰,坐拥江山,绝非偶然。 稍稍活动了下因连着几个辰施针而僵硬的手腕和头颈——两个人几乎都被戳成了筛子,方涧流却还有开玩笑的心思,顾城越听到他说话,也难得地放柔了刀刻般的嘴角。 眼前的繁华画卷仿佛在一瞬间褪了颜色,剩下苍黄的陈年旧书之上,林立高楼都变作低矮红墙,喧嚣也变商区为铺面云集,彼时宽阔大路都还只是千万条纵横阡陌,有人一袭青衫,牵了他的手在其中穿梭寻觅,悬壶济世,访遍疾苦。那人嘴边也总是挑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被他看过诊的人却都知道,只要这位青衫的大夫肯出手,再奇怪的疑难杂症也有更奇怪的灵丹妙方可解。 他所收的诊费更是奇怪,多至金银百两,少至针头线脑,只要他看上,都可充作诊金。最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他看中了那家小孩手中的冰糖葫芦,自己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旮旯角,终于凑齐他要的数量。等他回来之时,看诊早就结束,那人一手攥着大把冰糖葫芦,一手拉了气喘吁吁的白姓大夫去最热闹的市集上逛,两个男子携手多有怪异,他却浑然不觉,在众人嫉恨的目光中,映着的都是二人朝夕相伴。 而他为了救治都城中一场爆发的瘟疫只身前往,瘟疫得到遏制,都城地方官却为了推脱责任,将瘟疫爆发的来龙去脉都推到这既无家世撑腰,又无权贵支持的草根大夫身上。原先满口的赞誉变成恶毒言语铺天盖地而来,他被莫名囚进牢狱,直到最后以身奠基,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眼…… 白净的指尖在结了水珠的床上草草勾勒出都城的形状,在它的中心位置上,镇着那人的身体魂魄!可笑他手下救过多少人命,最后这些人竟将他亲手埋入地基,只为了那昏庸官吏口中的“驱邪消灾、病神不扰”。 既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我便将京城的的砖瓦块块掀起,纵然将皇城倾覆,也要找到你当年的青衫骨殖,带你魂归故乡。 “在想什么。”冷不防手腕被人握住,一阵温度袭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已如此冰凉。 那人笑眯眯地如风一般轻出现在白医生身后,动作灵巧如猫,待白医生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用一袭白貂大氅裹在怀中,“冥界不比人间,夜晚极阴,死气蔓延。白医生这样独立中宵,可是在思慕何人?” 来人竟是文曲。 不知为何,文曲和那人虽然面貌毫无相似之处,某些细微时候的神态却是极为肖似,就连没事喜欢缠着白医生的习惯也一模一样。 文曲点了点窗上的涂鸦痕迹,“竟将千年之前的京都构造记得如此清晰,若我没猜错的话,阁下想要的人,想必就是当年皇城之下,用无辜性命祭了这座城楼的人。” 白医生被他一语说穿,心中骇然。文曲却仍是一副没正经的模样,敲着那窗户笑道:“如我没猜错的话,这窗上所写的,可就是那人姓名?倘若白医生顺便将他生辰八字报上,在下别的能耐没有,好歹也是巫蛊星算的始祖,说不定能算出此人今世投在哪户人家,白医生还能和他有一面之缘。” 白医生冷笑,那人早就被压在都城的风水眼之下,魂魄被生生困死不得而出,怎么可能还有轮回转世。虽说如此,白医生仍是将他的生辰说出,文曲拈指一算,霎时间面白如纸,手指悬在空中,如泥塑木雕般呆滞不动。 别说此人生卒平生,就连这人是否存在,文曲都无法算出分毫。 文曲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医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关于那人的答案。后者却是一脸笃定地等着他的结果,神情恳切,丝毫不似作伪。 但手中算筹的结果却告诉他:三千界中,断无此人存在。 这竟是如何? 算筹落空,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人超脱五行三界,自然不限于生死常数,无法算出;另一种便是应了命卜中的一条铁律:算者不得自算。 白医生见文曲面色变化无常,想到他之前只身一人前去和冥主交涉,那凌远殇脾气不可以常人理喻,不知是否做了什么不利之事,拉过文曲的手腕,搭上尺脉三寸,便想看看他是否有异。 此刻,文曲心中,许多碎片正在逐渐拼合,想到先前凌远殇对他提过的含糊其辞,真相的形状如此惨烈,令他不忍直视。 和往常一样,天庭众仙见了文曲都纷纷绕着走,如同路遇疯子,不得不让。 寻常神仙哪个不愿意在天庭安安稳稳某个位置,一生清闲无事,如若还能享享香火供奉,更是极好。哪有一个像文曲星君这般,在天庭之上被帝君亲笔点了入凡历劫,还欢欣鼓舞兴高采烈的。 除了帝君之外的天庭第一聪明人,倒不如说是天庭第一神经病更为恰当。 文曲今天心情却是极好,一手捧了圣旨,一路哼着小曲,见到个人便要上前招呼一番。他本就生得俊朗风流,一张嘴更是能说得瑶池生波白莲尽放,别说一般仙女,就连那位昆仑山的西王母娘娘,也照样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文曲在天上兜了一圈,收了好些仙女们赠送的宝物法器,挂在身上叮叮当当沉重不堪,不得不稍作停留收拾妥当,却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曲也曾想过,如果不曾遇见这个人,就算闯下一些祸事,大不了厚厚脸皮蒙混过去,而不用在那双洞悉因缘世事的碧色眼眸之下无所适从。 可惜的是,就算仙丹里面,也没有一味叫做后悔药的。 “星君可是文曲?”那时凌远殇尚且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小鬼,一张冰山脸因仍是包子的形状,再怎么面瘫也只让人看了想捏。 “正是。”文曲见他目光沉着,双手紧扣,一副十足认真的姿态,心觉有趣,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位大人,不知有何事指教?” 手指突然感到一阵灼痛。文曲眉头一皱,看向指尖,分明是被三昧真火灼烧的痕迹。玄色真火,玄为水,水中生火,阴中生阳,阳中生阴,是为极阴而至极阳之体,文曲至今还是第一次见。 “麒麟额角,岂是尔等能随意触碰。”那小孩将小脸一扬,一副烧了你还是对你手下留情的姿态,“孤名凌远殇。” 文曲心中登时亮堂,原来这小家伙就是帝君新封的麒麟主。麒麟一族本就繁衍不易,血统纯正的正支更是少之又少。但麒麟本为瑞兽,这位麒麟少主,竟然一身青黑玄色,且命相凶厉,不知是福是祸。 “此次入凡历劫,星君若想顺利,须听我的安排。”凌远殇将字条递到文曲手中,文曲接过来一看立刻绿了一张脸,若是依了他的安排,这入凡……还不如把他绑到斩龙台上直接让天雷劈上三千下。 这字条上为文曲规划的凡人人生实在太惨。天残地缺不算,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流落街头,后因天生残疾,被乞丐捡走,沿街乞讨直至十五岁之前,皆凄苦不已。更别说那张脸半是被烂疮毁坏,半是因风餐露宿而格外衰老,纵使后来时来运转,被人慧眼相中从此平步青云,但终其一生,仍是孑然一人,无亲无故,连个送葬的后人也无。 文曲看得嘴角抽搐,但还是勉力说道,“殿下……费心了。” 凌远殇显然没听出这话的含义,小脸一扬,颇为得意地说道,“不敢,若星君愿意,便持此物前往幽冥司。上面有我亲笔朱砂印,轮回司也定会卖星君一个面子。星君此次入凡,艰难险阻无数,孤也是好容易才想出一条避开所有劫难的路子,还望星君依此行事。” 文曲嘴角抽搐得更加厉害,“如果不以此而为,将会如何?” 那双碧色的眼中竟然凛起厉色,哪怕文曲都不由得竦了一竦。 “星君入凡,正应倾天之劫。若不依从孤的意思行事,他日后患无穷,虽悔而晚矣!” 文曲自然是没有听他的话。 一来对一个小毛孩言听计从,委实太没有面子;二来入凡对文曲来说本就是当做下放旅游项目,虽然苦逼的人生也诚然是一种体验,但文曲并不是前去练级打怪,也不想借此机会提高政治素养,一辈子独守空房什么的,绝对不在他的清单勾选范围内。 虽然历经轮回便会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但成为凡人的文曲星君自打一睁开眼,便自认为周身有仙气缭绕,这辈子就该做点不是凡人做的事情。比如成为天下最不正经的神医,还比如—— 把那白姓行医世家的清秀公子拐到手。 61五十六情劫 文曲的脸色煞白,在双月之下,阴影覆盖了他脸上的大部分表情。 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白医生不惜逆天修习禁术而想救的人——皇城的地基之下,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尸骨和魂魄。对文曲来说,历劫的时间一旦结束,就算不以那种奇惨无比的方式死去,也会以其他形式消失在人间。却没想到,有人只是为了他一个虚影,心心念念,镌入骨血,直至百年。 文曲暗自推算了一下白医生的命数。逆天之人,有死无生。眼下天干过处,正与地支相刑,恰恰好与白医生的命数成大凶之位。 此时文曲才领悟过来,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难怪当初凌远殇露出那算计的眼神,竟是挖好了火坑等着他跳。而眼下就算想要发作也师出无名,谁让当时尚且是个包子脸的凌远殇早就提醒过他,而他压根就没当做一回事。 文曲在心中苦笑之余,不禁有些惊悚:麒麟——它们对天命的洞彻,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 佛教教义中说无上智慧者可见过去未来之无限数,但那不过是个虚设。真正能洞见身前身后五百年的,已然是领悟了佛法之大乘。天算者能推衍天数,亦是通过演算占卜,且只能得知天数大致的脉络走向,尚且达不到对一人、一物,某时某地的精确预见。这也就是为什么天算者多隐身于庙堂之中,为侍驾前后。因对普通人而言,天算并无多大作用。 文曲看向白医生专注诊脉的侧脸,修习禁术使他的体质成为半仙半鬼,清澈仙气与沉郁鬼气混杂,又还带着点人类的余温,非但不难闻,反倒有种奇异的清幽。按在脉上的手指匀称而清秀,关节微微凸起,不知他捻过多少银针,才使得白皙的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当自己不过是个凡人的时候,想必抚过那双手,也许在更深露重之时为他披过外衣,也许曾经与他鸳颈缠绵——此时文曲心中竟然有些吃起味来,原先想到要说的话也一时忘了干净,脑中不时浮现一些不该想的画面来。 白医生正按着他腕上三寸,脉象有力阳气充足,却不知为何从刚才起便有些虚浮燥气之象。白医生还当是自己诊错,又往上摸了几寸,脉象愈发鼓噪不稳更,要说是失调之症,也是长久累积所致,断断没有这样一时突然发作的。 白医生疑惑地抬起头来,才与文曲的目光相接,便感到指下的脉象又乱了几分。只见文曲依旧扯着那副轻薄笑脸,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中眼波四溢,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旖旎景象,立刻将手撤回来: “看来星君并无什么大碍。只要心无杂念,不做淫邪之想,自然百病全消。” 心头一股无名火窜起。文曲就势将白医生往怀中一拉,沉下脸来,“白医生怎知我有淫邪之想,您这医术莫不是除了能诊人脉,还能看人心?” 说话间,文曲的手指已顺着白医生的腰攀附而上。单薄衣衫之下,怀中的人瘦削得令他心惊。就算记忆已被天池水洗净,但身体却似乎还依稀记得,曾经盈润温泽的触感。 文曲皱皱眉头,心里的念头打了十几个转,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滋补益气的方子都过了一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突觉肩井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一枚银针深入肩井穴位,半个身体竟无法动弹。 “淫邪之想,何须读心。”白医生轻轻捻动指尖的银针,沿着肩井下行,文曲只觉得有一丝热流被缓缓引导,随着穴位被银针刺入,热流畅通无阻,那种畅快之感不言而喻。但行至某处,突然一滞,气脉受阻,苦不堪言。就算是文曲也禁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你一直跟着顾城越,是何目的?”白医生将银针缓缓刺入,阻塞之处稍有松动,文曲长出一口气。但那银针却不再深入,这将泄未泄的感觉竟比不得其门更加糟糕,如果不是还顾着一点神仙的面子,文曲差点就要开口讨饶了。 “这个……当然是奔着美人来的。”面前那人在月光之下手持银针的样子有些伶仃,拖在身后拉长的影子如同数百年来他独自一人走过的岁月,一片荒凉萧索。他竟然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受制于人,勉强收拾起那张调戏的嘴脸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伸出手去想把对方拢在怀里。 但白医生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然搅得气脉一阵翻涌,文曲此时终于绷不住那张面子,冷汗涔涔直下。 “对神仙而言,气脉逆行不至于死,但也算是种折磨。”白医生的手指稍稍变换角度,翻涌的气脉立刻又平静了许多,“忘记说了,虽然气脉郁结不至于让你丧命,但若是时间长了,变成个半身不遂的神仙,也是挺有趣的。” 白医生看着文曲渐渐发绿的脸色,笑得那叫一个云破月来,弄影无边。 文曲非常后悔,出门之前为什么没有算出来,今日是自己的大衰之日。 被凌远殇算计也就罢了,居然一时鬼迷心窍栽在了这个貌似温柔实则心狠的医生手上,被银针逼供的感觉实在是生不如死。更奇怪的是,他用的行穴方法与通常医理相悖,诡异至极,却又不得不承认,银针行过之处,气脉豁朗畅通,远胜于寻常医法。 “你竟然不好奇我和冥主说了什么?”文曲看着银针已行至下腹,丹田之处就像有一丛小火慢熬,就算是神仙,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文曲平素虽然放浪不羁,多半也只是逞个口舌之快,真要论七情六欲,却是最寡淡不过。眼见这种情况,文曲半是恼怒半是惊奇,无奈眼下正被人拿捏在手上,只得苦笑着希望这拷问快些结束。 白医生有些犹豫。 这已是最后一处穴位,这一道精气被引导到此,如不泻出,必有损伤。但就在此时,他竟然拿捏不定,究竟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你一直缠着我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一见到文曲开始,白医生心知自己的图谋想必都落入他的意料之中。但身为神仙,非但不出手阻止,反而袖手旁观,有时候甚至煽风点火,让人无法看透他的用意。 逆天之心,被看穿了又如何。就算能用整个京城为他陪葬,也换不回那一袭青衫飘摇,云淡风轻。与他相伴不过二三十载,一朝失去,不甘二字竟刻骨铭心,历经数百年时光仍未曾淡去。 只不过是不甘心。不甘失去那个平素嬉笑怒骂的人,不甘天命为何如此不公,且不说那巫蛊罪名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真要用一人性命去救千千万万百姓,白医生无论几次扪心自问,答案仍是如出一辙: 宁负苍生,不负一人。 已无济世之心,如何为医? 窗外突然雷声大作,暮色四合,唯有风雷之声从八荒而至。文曲一听这动静,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比哭还难看,“喂喂,还想要命的话,快点把我解开!没想到凌远殇那货这么快就发现了,这回要死的可只有我一个!”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霎时劈在文曲脚边,登时冒起一道青烟。若不是文曲躲闪及时,指不定就被烤熟当场。 “拜托……好歹我们相识一场,别这么绝情啊。”文曲伸手抱过白医生就地一滚,将身形隐在暗处,捉了对方的手就往自己下腹探去。因气脉阻塞的原因,文曲下半身已经麻木,知觉迟缓,白医生的手也不知被他按着摸到了什么地方,瞪着他的眼神比窗外的电光还要凶厉。 “那个东西,是我骗他的。”文曲索性把白医生往怀里一搂,没想到高矮适中,纤浓合度,抱起来还挺舒服,在这临死关头还不忘蹭了两蹭,嗅嗅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凌远殇心心念念的那妖魔,恐怕除了天庭帝君之外,无人有能力得知其生死。我依稀记得见过一次,仅凭着些许记忆做了个冒牌货,没想到真把他骗住,当时我心里也紧张的不行。”文曲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去,不想一个炸雷又砸下来,掉落的几根发丝上冒出了烧焦的气味。 照这架势,只怕没有把这只名为文曲的狐狸烤焦一次,冥主大人的雷霆震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着文曲这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白医生不知为何竟然大觉解恨,无端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于是指上稍一用力,文曲便觉得原先淤塞胀痛的经脉陡然一通,热力倾泻而出,整个人都舒服得好像要浮起来一般。只不过这飘飘欲仙的感觉还没持续几秒钟,只听一声清脆掌掴,虽不很痛,右脸上一只巴掌印子已开始渐渐发红。 文曲那天上地下无人能及的聪明大脑此时也短路了一秒钟,看着白医生的脸色逐渐涨得发紫,那表情恨不得将他掐死当场。 文曲眨眨眼睛,正待开口询问,只听一边传来有人嗤笑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还能顾得上打情骂俏,看来星君并不忌惮冥主的雷霆,濮阳涵就先行告退了。” 二人俱是一惊。回望处,只见一修长身影,手中撑着一柄黑伞,于紫雷中穿行自如。绛紫电光本该照得人影凄厉幢幢,这青年一笑起来,却如明月春水,平添几缕云霞。 62五十七惊艳 见到来人,两人都吃了一大惊。 白医生吃惊是没想到在这地方竟然见到濮阳涵本人,在幽苒棋院中他们已交过手,濮阳涵差一点就一命归西,此时相见,可谓是冤家路窄;文曲惊的却是濮阳涵手中的黑伞,凭他的眼力,居然看不出这伞是由何材料做成,只觉一股庄严肃杀之气,竟比冥主雷霆更甚。 紫雷在二人脚边不断炸裂,眼看着就要落在濮阳涵身上,只要一沾上那黑伞,便消弭于无形。文曲心说这等异宝自己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势必使个法子弄到手来,下次万一惹得帝君天威震怒,也好保住一条小命。 “不知濮阳的家主前来有何指教。”白医生这话听上去像是询问,语气却淡得完全没有开启话题的意思,就连眼神也像是从未见过此人一般。当初他不过用几枚银针就将濮阳涵制得全无还手之力,手段利落狠辣,回想起来,濮阳涵都觉得四肢关节仿佛还在隐隐作痛。如今此人却和顾城越他们走在一块,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 但眼下有求于人,濮阳涵也并非不懂得能屈能伸。 正在琢磨着怎么开腔,文曲那张还印着五个指头印子的脸已然凑了过来,“美人竟然不惜动用凤鳞御顶,到冥府这等鸟不生蛋的地方来,该不会是特意前来探望区区在下不才我的吧?” 要是以往,濮阳涵听到这话,就算不生气也少不得给对方一点苦头吃吃。但自从继承了濮阳家主的位置之后,濮阳涵的心思也愈见老辣。也许是年龄稍长,原本带着稚嫩的少年轮廓已不知不觉脱出了深峻奇秀的模子,抬眉顾盼间,竟显出几分迫人的艳色来。 “好眼光。”濮阳涵轻轻收了手中的伞,白医生和文曲这才看清那伞面上有无数鳞片密布,更有玄色羽毛交织,有光华内敛,看得久了,竟像有千只眼睛一齐张开与人瞪视,如不是他们二人都非凡人,恐怕已被慑了魂魄去。 一见这光景,文曲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看着濮阳涵的眼神就像冒出了幽幽的绿光,“凤鸟之姿独华天下,更何况当年以殊色寡德被逐出凤族的玄鸠。所谓三千弱水深,芦花飘不起,说的并非是弱水不能浮物,而是玄鸠之羽毒剧烈,就连金石都能溶化的弱水遇着鸠羽,也只能退避三舍。”文曲看着濮阳涵啧啧玩味,似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医生一眼,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来,“美人如花隔云端,果然越是好看,就越扎手。” 见到白医生面如寒霜,煞白的脸上那些许绯红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窘迫所致,看上去就如梨花照晚,别有一种怒放情致。文曲在天庭之上本就是个混世的魔星,一颗凉薄心从未动过情,但只要他看得入眼的美人哪个没被他撩拨过。只要他来了兴致,三言两语间就能让对方忽笑忽跳,只不过是他出于无聊,想看看这美人在何种情态下最好看而已。倘若他认定了对方垂泪最美,那真是倒了大霉,不折腾到那人一见他就哭,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濮阳一氏,为玄鸠后人。虽然绵延至今,血液稀薄,早已不可能回复祖先的形态,但凤族华贵之气就如明月生光,只要血脉中还存有一滴凤血,那骄矜扬羽的风姿都无法在岁月的风尘中埋没了去。文曲心说这濮阳涵在仰首倨傲之时就像七宝流彩加诸于身,纵然穿着破衣烂衫,也掩不住傲世容华;相比之下,还是那白姓医生有趣些,一生起气来,平素一张板着的清秀脸庞都多了好些鲜活,好比那些毛绒绒、圆滚滚的仙兽怒目而视的样子,只让人想再狠狠欺负两把。 听到文曲自顾自笑得开花,濮阳涵心急之下也有几分莫名其妙。早就听说文曲星君玩世不恭,心思更是诡变莫测,这场谈话中原本是自己占着上风,不知不觉间竟让他牵着鼻子走了。谁料心中一恼,痛楚便如游丝般钻入四肢百骸,汇聚天灵,无孔不入,无论他怎么运起灵力镇压,这疼痛却如跗骨之蛆如何也甩不脱。好在冥界光线昏暗,濮阳涵暗自念动口诀,将一块尖冰握于掌心,冰冷的锐痛袭来,竟一时将身上纠缠不休的层层苦楚压过。 “你竟然不问我为何到这里来?这冥府怎么看也不像是聊天喝茶的好去处。”濮阳涵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语声不至打颤,想从文曲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看出些破绽来,哪知却被一旁的白医生插了话: “濮阳一族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想去,就请自便。”言下之意就是,他白医生是断断不会挪动分毫的了。 濮阳涵正想反唇相讥,哪知才张开嘴,真气一泄,剧痛直冲头顶,一时间就连眼前都是漆黑一片。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冷不防被人用胸膛抵住,手上的黑伞已被那人夺去。濮阳涵正要阻止,那人吊儿郎当的声音立刻响在耳侧: “濮阳公子真是身娇肉贵,拿这么一会儿伞就撑不住了。不过这伞也确实重了一点,怎么不叫个随从来代劳?” 伞一脱手,周身的疼痛登时减轻不少,灵台也清明起来。濮阳涵苦笑一下,心想若是叫了旁人来撑这把伞,只怕不过一刻钟就要化为脓水。就算自家老爹亲自出马,也未必撑得过三炷香时间,自己这次不仅闯进冥府来,撑着它也过了小半个时辰,着实是托大了。 见濮阳涵不答话,文曲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转向白医生来,“虽说濮阳少主不请自来唐突了些,但这次我们不得不随他走上一趟。” 文曲将“我们”二字咬得重了些,脸上是少有的认真神色,让白医生不禁愣了一愣,“若你的理由只是想要携美同行,我可没有那种雅兴,恕不奉陪。” 这话一说出口,白医生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口气听起来,怎么好像隐约有吃醋的味道,正待分辨几句。文曲这回却难得地没有挤兑他,无奈地长叹一声,摆出一个对花流泪对月伤怀的pose,“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说三个理由,只要有一个能说动你和他走,你便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如何?” 濮阳涵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文曲星君的脑子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这紧急时候竟然还不忘记*。现在他已无力再撑起凤鳞御顶,紫雷一声更盖过一声;文曲用一双赤手接过那伞,现在羽毒定然已侵入他体内,不多时便会痛苦难敌。而他这回来,本来也就没抱着能请动文曲的希望,只是想让顾城越施以援手,却上天入地无处可觅。要不是地鳐蠢动不已,他还真想不到,地狱无门,顾城越还就偏要闯进去。 “第一嘛,濮阳少主遇到了极大的麻烦,就算倾濮阳举家之力也无法解决。他本来是想找顾城越,没想到顾小哥现在也像个病秧子似的。医者有济世之心,白医生不会看着无辜百姓遭难吧?”文曲说着这话还煞有介事地向白医生长揖了一揖。 “我早就不是医生,就算是,也救不了那么多人的命。”白医生侧过身去。悬壶济世又如何,那人一颗仁心,说来可笑,最后居然命丧于他最挂心的百姓之手。 文曲将伞柄在手中转了几圈,一道电光闪过,白医生这才看清那伞面上极似千目的竟然是禽类尾羽的环睛状花纹。 “第二个原因说来也很简单。濮阳少主被鸠羽的剧毒所染,只有白医生你能救他;而濮阳家收藏的龙血竭也正好能缓解你修习穹天之术的衰竭之症,何不相互卖个人情?” 这话一说出来,两人顿时呆立当场。 鸠羽之毒竟然有解? 穹天之术居然有克制之法? 他又怎么会知道? 一个濮阳涵明明已经快要站不住还要强作声势,另一个与其说是剑拔弩张,眼神里分明已经显示出他内心的动摇和疑惑,文曲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下巴,用手抚过伞身。那黑伞在他手中竟极为驯顺地化为一只黑色的鹞子,红嘴金足,唳声如箫,直破云天。漫天的黑沉仿佛都为这一声长唳所慑,紫雷居然顿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来。 文曲将手一扬,鹞子便往云端最密集之处冲天而去。电光之中隐约可见它蹁跹的身影之后拖着丈许长的尾羽,暗藏流火之光。文曲不由心中苦笑:当年这玄鸠若不是因为麒麟之故,也不至于被逐出凤族,还落了个败德重色的名声。此恨绵绵,竟让仁德之禽主烈毒加身,无人敢近。却没想到,哪怕数千年过去,这玄羽上的怨恨依旧未消,听见麒麟之息便不顾死地一头扎了去,凌远殇尚且有伤在身,这一下只虽然要不了他的命,但剧痛缠身是在所难免。若不如此,如何能从冥界走脱? 文曲再一次深深地觉得,多听些八卦还是很有好处的。 “第三个原因,你不得不从。”听到云深之处传来咆哮之声,紧接着层云渐散,雷消电止,文曲心里对凌远殇说了一句对不住,但他那点良心委实太少,这歉疚之情不过维持了不到两秒钟便烟消云散,“顾城越方涧流还有李初阳那些人,只怕现在已经落在濮阳少主手上了,我说的可有错?” 63五十八冰心 白医生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而濮阳涵的脸上慢慢显出笑容来。这笑容本该灿如云霞,奈何现在剧痛缠身,不由得有些扭曲,“果然不能小看了文曲星君。顾城越他们现在确实在我手里,此事异常凶险,就算顾城越没有负伤也未必能完全应付得来,不得不请劳烦尊驾走上一趟。” 文曲遥遥听到车鸾前的铃声,此事雷电已消,他目力甚好,随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马蹄咯咯声,一四马平驱的车驾轮廓已在夜色中逐渐清晰,奇怪的是,车夫的位置上空无一人,马蹄却丝毫不乱。 文曲一见到这奇怪的车驾,虽然嘴边的笑容并未减少,白医生却分明看出他眼中的神色下沉了几分。 “想不到濮阳一族,竟然藏有这么多不世珍宝,就连黄帝的七香车也落入府上库中。”文曲脸上笑得轻松,心里却知道不妙。七香车最大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无人驾驶便能行走,而是车在驱动之时,便有香气从车辕四角不断溢出,车内不管是何物,都无法从这七尺见方的室内挣脱。七香车原本并不是为了载人而设计,而是押送无人可收服的厉鬼妖魔的囚车,为免妖魔觉察人气,这车不知采用何种天工,被设计成不需要车夫就会自行前进。可惜在黄帝之后,这种工艺便已失传,再也不曾现世。 正因如此,天匠们无时无刻不想亲眼见一眼这巧夺天工的七香车,却不可得。只好将传闻中的图纸悬挂在墙上每日观赏膜拜,念念成痴。文曲有一度对工艺之事甚为好奇,故结识了不少手艺高超的匠人,也曾亲自探寻过七香车的下落。没想到久寻不着的宝物,如今就摆在自己面前。 “承蒙星君慧眼。如果星君能助我濮阳一族度过眼下的难关,这七香车不仅送给星君,濮阳家便是把库门打开让星君任意挑选一件走,又有何妨。”濮阳涵说话已极为勉强,只见一丝青黑气息从腕上蜿蜒,直侵心脉!文曲眼见事情不好,还未及出手,白医生却比他更快,不过眨眼之间,一枚长针深深扎入他胸口位置,距离心房不过半寸差距,硬是将那青黑色的逆息生生阻断在落针之处。 心脏位置,何其脆弱。救人杀人,只在毫厘之间。虽说现在还不知道是何原因,但文曲心知顾城越对白医生而言极为重要,他更不是那种能受人胁迫之人。白医生虽然长了一副杨柳身,却端的是磐石心,光是他以凡人之身修习禁术只为复仇一事,心性之坚韧,文曲自问也不敢触犯。 濮阳涵今日所为,和挑衅无异。 文曲于心不忍地将眼睛遮上。濮阳涵虽然是个美人,但在白医生的针下被折磨到面目扭曲,那就无论如何也美不起来了。 “你伤得这么重,还硬闯冥府,又中了烈毒,当真是不想活?”白医生手下毫不犹豫,银针顺着脉路一路往下,将毒液步步逼后,现已退至手臂之上。本来还想一鼓作气索性将它逼出,却没想到濮阳涵竟然一身是伤,如同千疮百孔的布匹一般破败不堪,一点元气都提不起,若强行激发,只怕他的身体承受不起,暴毙当场。 但这鸠毒就连弱水都要避退,何等酷烈,多留一刻钟,血肉都会遭其侵蚀。青黑虽然停止上行,却眼见着渐渐扩散开去,从细细的一线已染遍了濮阳涵整条手臂,如再不逼出,只怕这只手便会废掉。 虽说之前和濮阳涵有过一场惨烈的争斗,但白医生与他并无冤仇。濮阳涵不过弱冠之年,天资优越且秉性不坏,如今竟要惨死在凄凄惨惨的冥界之中,连个尸首都无法收殓。白医生心中一急,电光火石之间,竟然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医师风范,扯着濮阳涵的领子便吼起来: “你那只黑色的犬呢!” 冷不防被这一声大吼,濮阳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看着白医生的表情十分可笑。 “汪。” 从七香车的窗口突然伸出一只黑色毛绒绒的脑袋,紧接着大犬的整个身子都跳了出来,晃动着尾巴向濮阳涵扑去。一见到濮阳涵倒地不起,大犬焦急地舔着他的手。白医生本想阻止,但一见那只大犬舔着濮阳涵毒力聚集的手心竟然毫无异状,心中不由大喜:没想到还真让他蒙对了。 一边的文曲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一般,立刻涎着一张脸又凑过来,上下打量那只喂养得颇为健壮的黑色大犬,“好狗,好狗。炖上一锅吃了,濮阳少主一身的伤病估计也就好了大半。不知我们能否分一杯羹呐?” 这句话立刻让濮阳涵回过神来,只见文曲一脸垂涎三尺的表情,就连白医生也看着自家的楚枫明略有所思,当下就信了七八分,本能地伸手去抱着大犬温热的脖子。楚枫明低下头温顺地让他抱着,一对纯黑的眼瞳中映着他的样子,柔和得仿佛能流溢出来: “小涵,你怎么不早说?犬类的寿命本来就短,把我杀了之后,我的魂魄还能回来找你,到时候一定记得投个聪明点的胎……” “你给我闭嘴!楚枫明你这个死狗是我捡回来养的,我不准你死,要是敢随便死掉,就算回来我也不认!” 气急攻心,原本被银针封住的血脉一下承受不住,竟然爆裂开来,污血所流之处,草木尽死。没想到的是,濮阳涵的脸色竟然一下好了几分。 白医生看了文曲一眼,后者依旧笑得没脸没皮。白医生心里却明白得很,濮阳涵体内的毒液已被银针封死,蠢动而不得出。如果濮阳涵的身体不是这么糟糕的话,单凭银针的迫力就可以将毒液逼出体外了。文曲故意用那些话激起他身体最后的一点潜能,就好比水面早就满出杯沿,只消轻轻一震,便会四下横流。 如今毒液已爆出,接下来只要再下点药,佐以调养,恢复如初只是时间问题。 白医生不动声色地从那只黑犬身上取了些许新鲜血液,沾在银针之上,再次施针。果然几针下去,便听到濮阳涵接连□,刺出的血迹也呈现鲜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情急之下的应变手法,像极了那个人。 白医生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施针之上,不去思考关于文曲的事情。 虽然毒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但濮阳涵的身体实在太弱,新伤叠着旧伤,稍微重了一分他都可能支持不住,几轮下来,白医生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还来不及擦拭,便觉有一块柔软的布料将他两鬓边上的汗珠轻轻吸去。 这料子的触感极好,不像丝绸亦不像棉布,柔密如云,所过之处淡淡生香。白医生心中虽然惊奇,此时却难以分心。而濮阳涵却把文曲手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瞪大了一双秋水眸,却只见文曲竖起一根手指,狡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濮阳涵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几次,终于认命地往地上一倒,“星君果然出手不凡,如今濮阳涵才知道什么叫做暴殄天物。和星君相比,用七香车来拘人,委实算不得什么。” 文曲手中的帕子有个芳名,叫做茜萝。至今无人知道茜萝出于何人之手,用的是什么材料做成,水火不侵,金石不断,若单只是这样,也不足为奇。茜萝之声名,在于由古至今佩戴它的人,或为一代红颜,或为英才绝世,皆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却逃不过一生情路坎坷。春去花来,绝代芳华亦成冢,唯有这饮尽了离人泪的茜萝小巾冰清依旧,千丝百缕,似有万般柔情。 文曲一边卷着袖子为白医生擦拭汗水,一边不时发出抱怨:“刚才我也握了那伞,为何不给我检查检查我可有中毒?” “之前你握着伞的时候,便将这手巾握在掌心。我虽然认不得那是什么宝物,能在你身上的想来总有点神通。”白医生理也不理他,手上却多下了几分力,原本想要发话的濮阳涵被他用银针猛刺穴位,痛得两眼发黑,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文曲星君,果然智计无双。 试问三界之中何物最洁,并非天池净水,也非业火红莲,而是一点冰心泪。 这块茜萝小巾中不知道浸透了多少蕙质兰心的泪水,任何污秽皆不可染。就凭这么一块小小的洁白柔帕,竟挡住至烈的毒性,心思巧致若此,不知他的心是否真有七孔玲珑。 见濮阳涵猛盯着自己不放,文曲知道他已看出了究竟,便将帕子收起,伸手去玩弄楚枫明的尾巴,“濮阳少主这话言重了。这东西再宝贝也不过是块帕子,我不过物尽其用而已。而濮阳家的七香车若是变为一堆废铁,不知濮阳少主会不会心痛呢?” 此言一落,濮阳涵心里打了个突。这时他们才发现,七香车竟然不知何时自己停了下来,从车厢里传来不断抖动的咯咯作响,越来越大。这牢不可破的车驾,竟发出了散架的声音! 64五十九头颅 看着一地的碎屑,文曲无不心疼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啊可惜……顾城越,其实你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等濮阳少主把你放出来就好了,何必……” 顾城越一手将方涧流抱在怀里,另一边肩膀上还扛着李初阳,看上去完全不像重伤初愈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那里面的味道对小流似乎有损害。但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我只好用这种办法出来。” 顾城越说话的时候,眼神并没有落在濮阳涵身上,却让后者原本已经有些恢复红润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不可能,七香车对普通人并没有损害。李初阳就完全没受到影响……” “我知道。” 顾城越的声音平淡不带有多余的感情,但文曲却看得清楚,对濮阳涵投以一个安慰的眼神。 要让顾城越这样的人在自己身上投诸情感,并不容易。方涧流身为一个凡人却做到了,濮阳涵会有些不甘心是难免的事。但濮阳涵今天的所为,无异于推倒了将他和顾城越之间建立的信任。最可气的是,顾城越并不在乎,但想要再获得他的信任,已几无可能。 见濮阳涵的脸色并不好,那只名为楚枫明的大犬眼中似乎流露出难过的神情,过去亲昵地舔着他的脸。文曲倒似乎对这只犬非常有兴趣,一边摸着它的脑袋,一边貌似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濮阳少主这次出行不利,不仅人没抓到,还差点伤重不治。不知是什么事情让濮阳少主如此着急,值得以身犯险?” 文曲说这话的时候,白医生已经撤了银针,正在帮方涧流查看伤势。奇怪的是,李初阳和顾城越确实没有半点损伤,只有方涧流眉头紧皱,脉象沉浮不定,魂魄就像处于极为不稳的状态。白医生心里也不由疑惑起来:方涧流一直都和他们在一起,顾城越也就算了,为何李初阳也活蹦乱跳,但方涧流的症状却像极了中毒。可说是中毒,又查不出他体内有毒素入侵的痕迹,反而更像是…… 元魄受损? 白医生被自己的想法也吓了一大跳。 人类有三魂六魄,乃天地神灵早就人类之时所赐,故人为万物之灵长。妖却不同,其本体多为草木禽兽,就算开了灵窍,亦只能修炼出元魄在身,也有人称之为内丹,修行道行皆凝聚于此。 换句话说,元魄之于妖,就如魂魄之于凡人一般。假使元魄受损,妖的性命便岌岌可危,或是服下灵物用以修补,或是用其他元魄进行疗愈,不论哪一种都极不易得。但如果听之任之,受损的元魄却不像*一般能够自愈,损伤只会愈加严重,最后元魄散尽,妖也就一命呜呼。 可方涧流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何来的元魄? 此事非同小可,白医生又细细地诊过一遍,心里却愈发困惑起来: 方涧流的脉象像正常人一样能分得出奇经八穴,虽说沉浮不定,但却清楚分明,白医生相信自己不会诊错。可是在这熟悉的脉经之外,似乎还能隐隐摸到另有脉络在微微跳动,时隐时现,恍若游丝,稍一不慎便会疏忽而过。白医生一把掐住方涧流的手腕正想细细探查,却在此时听到濮阳涵的声音: “这件事现在还少有人知,但总有一天必定也藏不住。”濮阳涵露出一个带着凄楚的笑容,“濮阳澈,也就是家父,意外被擒,至今生死未卜。” 这一席话众人听在耳中,丝毫不亚于冥主的雷霆震怒。 当今的灵修界中,虽然门派驳杂,濮阳一家却是当仁不让的翘楚。其中更以现任的濮阳家主濮阳澈为其中表率。虽说早有听闻他为探查地脉异动而负伤,但论修为而言,除了那些真的飞升成仙的之外,恐怕少有人能出濮阳其右。 灵修者身负异能,更比凡人长生数倍,一般事物皆无所畏惧。但唯有一样,不论何种灵修者皆不愿遇上,愈是修为高超者,则愈忌惮。 那就是被妖魔生擒。 濮阳澈被擒,除了说明对方极为强大之外,最棘手的是,它现在的强大恐怕已远胜过擒到濮阳澈之前。 像濮阳这样修习正统灵修术的灵修者,灵力清正充沛,极易相溶,落入妖魔之手,或是生吞活剥,或是吸取灵力,后者还能留着性命,前者则是连全尸都无。 而像濮阳澈这样的灵修者,又有哪个妖魔会轻易放过? “大多数灵修者被妖魔生擒之后都会立刻自行了断,也许……”见众人皆是沉默一片,白医生装作没看到文曲拼命使的颜色自顾说道。如果濮阳澈已死,根本就不值得耗费人力去救,反之,若是只要杀一只妖魔,有的是办法,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家母一口咬定家父尚在人世。” 听闻此言,顾城越不禁想到了在濮阳主宅曾经见过一次的山鬼陆琴心。作为三界之中最神秘的种族之一,山鬼的数量和他们的异能皆是谜。就连濮阳澈都奈何不了的妖魔,要说手段通天也不为过。陆琴心竟有办法探寻到他的生死下落,灵力之强,实在匪夷所思。 “既然令堂知道濮阳先生的下落,就请她带我们去找就行。” 一行人此时已坐进了那辆带着他们来冥界的风骚无比的阿斯顿马丁dbs,文曲把持着方向盘猛踩油门。其实他本来是很想要白医生坐在自己旁边的,但一看到濮阳涵被众人排挤的小可怜样儿,怜香惜玉之心大起,便让一人一犬坐在了副驾驶上。只不过才没开多久他就后悔了,濮阳涵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后面瞅,哪里比得上白医生安静好逗弄,坐在那儿乖得就像一只毛发柔顺的动物般,只有一双眼睛时不时露出好奇的神色。 濮阳涵此时却沉默了。 陆琴心在得知濮阳澈被生擒之后,当天晚上便一言不发地进入树林。次日清晨,家中有人发现陆琴心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才发觉大事不好,大呼小叫叫来了濮阳涵。濮阳涵当即屏退众人,进入主宅后山那片濮阳澈专门为了陆琴心而栽种的林子,果然发现陆琴心仰卧于大地之上,四肢和躯干已融入土壤,伸出地面化为树木,独木亦成林,只有一张面目还保持人的形状。 “娘……”濮阳涵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是山鬼的“化归”。只有当他们行将就木或是重伤自愈的时候,才会将身体和自然化为一体,以求最大程度上汲取自然灵气,或是再也无力维持人类的形态,他们本自天地生,消亡的方式也便是重返天地之间而已。 一根柔软的枝桠沙沙伸过来,为他轻轻拭去眼泪。那张还未化归土地的脸庞,似是睁开了一丝眼睛,她的声音从山林的风中吹来,丝丝缕缕: “小涵,还有七天的时间。你父亲……澈,现在非常危险。我会倾尽所能护住他的魂魄不散。如果不能救他出来,就不必再来找我。我答应过他,以后就睡在这片林子里……” 濮阳涵心中大恸,紧紧握着那细嫩的枝桠不肯松手。那纸条柔软纤细,就真像陆琴心的手一般。濮阳涵自小争强好胜,但毕竟不超过二十岁,在家中之时双亲更是宠爱有加。如今短短几天之内便要接连失去父母,打击之巨令他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娘,你稍微等我几天,我一定会把老头子活蹦乱跳地带回来的。”濮阳涵擦擦眼睛,握了握那如同柔荑的枝条,对陆琴心露出一个笑脸来,“我娘年轻貌美,老头子一定舍不得。” 从山岚中传来幽幽的叹息,还有细弱几不可闻的语声: “带上楚枫明……切记。” 听完濮阳涵所说,众人陷入了沉默。 李初阳在心里嘀咕:这位山鬼夫人也不知道拣紧要的讲,说了半天,不说你男人到底被关在什么地方,让别人怎么救啊?不过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想,还不敢说出口来。 但顾城越等人心里却清楚得很,此非不为也,实乃不能也。 山鬼为山川灵气所化,就算在高山崇岭之中,哪怕一只飞禽走兽他们也能轻易找到其所在。但越是远离自然,山鬼的能力便越受到削弱。在现代城市这种只有绿化带存在的地方,山鬼的能力就像高速光纤一下换成了双绞线,原本汪洋浩瀚的能力也只剩下涓涓细流。 陆琴心提供的唯一线索,便是濮阳澈现在还尚存一命,却也岌岌可危。而这妖魔就藏匿在人多密集的都市之中,稍微不慎的话,不说救不出濮阳澈来,说不定到时候牵连凡人众多,有嘴都说不清。 而那妖魔,说不定正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将它的网张在高楼峻宇之间,以濮阳澈为诱饵,等着他们前来自投罗网。 “这件事,你从头到尾说一遍。”竟然是顾城越率先打破沉默。他一手将稍微清醒过来的方涧流拢在怀里,夜色中,那双眼睛幽黑澄明,就像在冥河底经过千万年冲刷的石子,看上去明明觉得透凉,握在手中,却似有回温。 “这件事的缘由,最开始,并不像有多凶险。”濮阳涵抚摸着楚枫明温热的皮毛,听它发出舒服的呜呜声,“要说的话,就得从城中突然频繁出现无尸身的人头说起。” 65六十女姜 濮阳涵一说出地点,文曲、顾城越和白医生迅速交换了一下颜色,四人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 此为h城,自古以来便是关喉险要之地。若以都城为龙首,它的位置恰好就在龙身心脏部位。倘若龙心衰微,便无力遨游江海,龙久困必病,时间一长,险象环生。 不论国家或是王朝,皆有“气数”一说。其实,朝代更迭,国盛国衰,天命、地脉和人君三者均得上选,太平盛世方可得见。这也就是为什么史上有明君不一定有盛世,而迁都更是举足轻重之盛举。天数恒定,但地脉却会游走,根据历代灵修者留下的山水志记载,迄今为止,大规模的地脉移动,有文字记载的至少有十数次不等,每次势必都导致另立皇城。古往今来无数灵修者想要参透地脉行走的秘诀所在,试图预测国之命数,但除了极少数略有所成之外,皆是徒劳无功。 话虽如此,就目前看来,地脉的龙头还远没有挪动的意思。这座城市本为天下重镇,再加上位置得天独厚,住民辛勤多思,时至今日,要说是纸醉金迷的人间胜境也不过分。 这也难怪陆琴心的能力得不到施展。要在充满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中用微薄的自然之力搜寻一个人,就算是山鬼,支持到现在恐怕也已经筋疲力尽。 “令堂还能支持几天?”文曲一手握着方向盘,语声还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坐在他身边的白医生却看得出他眉间的幽蓝星光时隐时现,这也算是他难得认真的唯一标识。 “冥界的时间计算和人间的不同,回到人间的时候,应该已经是七天中的第二天了。” 濮阳涵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色。此去一战,险恶无比,他原本也不想拖着顾城越等人走上这条死路。但濮阳家现在已经四面树敌,非但没有人施以援手,反倒个个都巴望着濮阳一族就此倒台。各类旁支也虎视眈眈,取而代之之心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身上的伤固然重,但濮阳涵从未知道,原来心伤绝远比*之痛更甚。 “最开始发现事情有异的,是楚枫明。”濮阳涵摸着大犬毛绒绒的耳朵,眼神终于放下戒备变得柔软,“家母身为山鬼,最爱花鸟虫鱼,总会放下吃食,召唤附近的鸟兽前来享用。那天原本一切如常,那些雀鸟獐狐,也早就和家母熟识,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群从未见过的鸦鸟,翼如刀剪,破空有声,且带着一股难言的腥气。家母一时没有防备,幸好楚枫明在她身边,拼命为她挡下一袭,总算平安无事。” “那些鸦鸟虽然邪气,幸好都不是楚枫明的对手。不过片刻都被一一咬杀,其血乌黑,气绝犹不肯瞑目,形状甚为可怖。家父闻言赶来,和我一道将那些鸟尸反复验看,剖尸之后终于发现,这些鸦鸟的胃中都有一样相同的东西,且始终未被胃液消化。一旦取出,鸟尸身上的恶臭顿消,与寻常无异。” 这番经历又是新奇又是恐怖,听得众人好奇心大作,就连顾城越也起了几分兴致,“是什么?” “肉。”濮阳涵眉头紧锁,像是在承受着极其令人不悦的回忆,“人肉。新鲜尚未腐烂的人肉,毛发皆有,甚至还有眼球。” 濮阳涵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听到李初阳难以抑制的干呕声。 对普通人来说,对这种东西势必会起到一定的生理反应。但方涧流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达到了淡然处之的境界,难道和顾城越在一起久了,已经对尸体之类的……免疫了么? 濮阳涵当然不会顾及李初阳的感受,自顾地往下说,“为了一查究竟,家父和我一起将这些肉片拼凑起来,意想不到的是,大致可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头颅形状,五官俱全。”濮阳涵用手指在空中虚点,勾勒出当时所见之物的大致形状,一旁李初阳看到那一片片新鲜的人肉被像玩拼图游戏一般重新拼合的过程,终于抵抗不住吐了出来。 方涧流用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位发小,把注意力继续集中到濮阳涵用法术在空中呈现的影像来。根据濮阳涵的说法,他们前前后后总共发现了有近十个无名头颅。误食了这些肉的动物,都会染上极重的邪气,无论吃什么东西都饥饿不已,却对灵力有异常的感知,一旦吞下带有灵气的东西,才会稍减狂性。山鬼的灵气纯净充沛,难怪那天陆琴心会引来大批误食人肉的魔鸦。 这些头颅仿佛具有难以描述的邪性,吸引着蛇鼠飞禽源源不断地往h市汇聚。动物的灵气原本极其微弱,但没过多久,濮阳澈竟然发现整个h市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邪气之下,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有邪术高超之人居心叵测,不知有何图谋。假如让他达成所愿,只怕到时候整座h城都将陷入万劫鬼蜮之境地。 “就算这事非同小可,也用不着濮阳先生亲自出马去收拾区区几个小杂碎吧?”文曲虽然开车,注意力却一点都没离开过这里的谈话。濮阳涵所说的事令他半信半疑,但听上去和不久之前刚从蛇妖口中逃得一条性命的顾城越和方涧流又不无关联,令他不由加倍小心。 濮阳涵的眉头稍稍一挑。顾城越虽然心思缜密,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却极为有限,没想到这文曲星君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只是稍微含糊一下,竟然就被他看出了破绽来,只好如实说出事情的真相: “先前因为地脉的异动,濮阳家已被同道孤立,家父因此受伤至今未愈。但即便如此,本也不需要家父亲自前往一趟。”濮阳涵说到这里,竟然隐约有些不甘的神色,“如果不是接到了女姜家的消息,家父也不会在负伤的情况下冒险行动,说到底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女姜?好奇怪的姓氏。 方涧流心里还想着哪一家的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突然车子猛地往前一栽,要不是顾城越及时护住他的脑袋,方涧流的脑门只怕就直接磕在了前座上。 文曲这开车技术也太差了吧! 方涧流还没来得及抱怨两句,却见到罪魁祸首文曲转过半张脸来。黑暗之中,他眉间的一点星光幽蓝分外显眼,映得他的神色冷峻如冰: “女姜?你说的,可是那个,方外女姜?” 濮阳涵沉默着点头,文曲的目光登时变得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女姜本在极北一带活动,为何突然南下?我原以为濮阳世家不屑与其为伍,想不到竟然施以援手,不知是何缘故?” 文曲声色俱厉,和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全然不符,让濮阳涵感到一阵寒意如冰冷的潮水没顶而来。他张口欲辩,却发觉已发不出声音,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在叫嚣颤抖—— 这不是寒冷,是身体本能的畏惧! 就在此时,一道暖流自后颈关穴徐徐注入,流入奇经八穴,身体才逐渐回暖而有了些许知觉。濮阳涵对顾城越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但后者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将手心贴着方涧流的后心,全神贯注地控制自己的力道:方涧流并非灵修者,凡人的血肉之躯对灵力的承受能力有限,更何况是顾城越这种极为霸道的灵力,假如稍许过火,轻则脏腑受损,重则经脉断裂,终生不治。 顾城越愿意出手相助,于公也许是为了公义,于私大抵是因为和濮阳一家的交情,但无论是哪一种,皆和濮阳涵本人无关。 一种萧索的感觉在濮阳涵的心头渐渐弥漫开来。在知道父亲深陷凶险之时,在独自面对素以诡谲难测闻名的女姜一族之时,都未像现在这般,仿佛一人身处无边的荒芜之地踽踽独行,明知前方的敌人无穷无尽,还是又一次挥动手中的武器迎向不会停息的战争。 因为活着,并且战斗,是他无论有多疲惫,都不得不去背负的唯一责任。 也不知白医生用了什么方法,车内原本冰冷如凝的气氛陡然一松,濮阳涵等人才大口喘气,像是胸口上突然卸去了一块大石一般。 世间之物,阴阳相生,正邪相济,无有例外。山间野物通灵即可修炼成妖,凡人之中亦有天赋绝然者,窥得天机奥妙,自创不同法门藉以灵修。除了极少数诡奇难练的法门之外,大凡能有所成的灵修之法,势必引来不少门徒,自成一派。只不过人类的历史总是免不了倾轧谋算,时间一长,派系之争在所难免,历经几次浩劫之后,留存至今不灭的灵修大族,不过屈指可数。 就中土而言,濮阳算是最为鼎盛的一族。虽说濮阳一门修行精深,且代有人才出,至今不灭,唯一的弱点却是人丁不旺。濮阳家代代家主,不知为什么,最多也不过有了四个子嗣,其中有三还在剿灭妖魔时英年早逝。 如果说濮阳一族如同朝日般光耀四野,女姜就是那阳光背后的影子。光明越是强盛,阴影就越加深重。这一族远居塞外,与游牧民族一般行踪不定,至今无人了解它的组织究竟是如何构成。传说中女姜一族只有女性,绝无男子。据说她们采用一种违逆常理的方法繁衍后人,血统越浓,传承的灵力便越强盛。 不知道还有木有人记得这篇了。。。停了半年。。被基友抽打回来更新了。。。 66六十一人偶 沉默降临在所有人之中。 对于女姜,顾城越也知之甚少,除了知道她们人数稀少,行踪诡秘,久居偏远之地之外,至今为止他也未曾亲见一个女姜族人。传说女姜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用女姜文写的符咒威力要比普通符咒强上数倍。也有人为了学到女姜传承的术法不惜远赴蛮荒,但最终回来的却是死状可怖的活尸,不得不用火焚烧,才结束了生不如死的刑罚。 女姜的残忍手段一贯为正统所不齿,但她们使用的法术和符咒都十分奇怪,竟然没有一人能够找到破解之法。据说是因为女姜人的体质特殊,具有和妖魔一样能够感知纯粹的灵力而不需要介质的能力,一直为正统所忌惮。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女姜从来不踏足长城以南的地界,而选择在条件恶劣的区域活动,总算才让其他支系稍微安心。 “如果涉及女姜,我不会和你们继续走一步。”文曲冷冷地发话,语气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森冷,“恕不奉陪。” 说完他便拉起白医生的手就要离开,顾城越却抢先一步拦在他的面前,“你和女姜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但现在救人要紧,而且濮阳先生的生死关系到数千万凡人的生死,你真的打算袖手旁观?” 文曲冷着一张脸依旧要走,却被白医生拉住了袖子。看到白医生的目光之时,文曲沉默了数秒,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就算有些过节,也都是陈年旧事而已。我之所以走,是因为你们对上女姜完全没有胜算。”文曲收起了平时漫不经心的表情,看向众人的眼神里有浓浓的讥讽,“她们一族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算作人类,应该说是妖怪、咒术、野兽和人类杂糅在一起的怪物。” 天道恒常,法门却各有路径。修习之人对天道命数的理解不同,导致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修习方法,经过数百上千年后人不断摸索发展,大小派系基本都有一套自成体系的门路,最开始原本没有正邪之分。天地不仁,物竞天择乃是自然规律,故弱肉强食的法门尚且称不上是邪道。但人心终究不比天道无私无情,弱肉强食的下一步便是贪戮好杀,不惜以活人为牲以求精进,此等暴行造成无数杀孽,同道中人亦极憎恶。但邪道精进之速一日千里,不少急功近利之人纷纷为之吸引,一时声势浩大,甚至于开始杀伐同道。最终正道一方忍无可忍,集结力量将大部分邪道部众尽数杀绝,剩余残部也驱逐至偏远之处,此一过程持续了近百年之久,双方死伤无数,最终正道一方以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当时最为强盛、功勋最为卓著的四大派系,濮阳便在其中。 那场旷日持久的争斗,文曲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其惨烈状况罄竹难书。一开始,正道一方并不占据任何优势。正道中人擅长的多是炼丹、炼气,纵然也有精通法术的,也多以五行阴阳为主,本是奔着修仙飞升而去,哪里比得上邪道精通巫蛊毒术,对如何杀伤对手更是颇有经验。几场正面冲突下来,正道一方都赔上数倍性命,虽说对方损失也不轻,但下次交锋之时,负伤濒死之人却像没事一般再度出现,而且战力却比先前更为恐怖。 原本文曲不过以为他们借助邪术使得身体恢复速度远胜常人,但后来便发现不对,那些恢复如常之人,表面看上去与先前无异,却如泥塑木雕般神识呆滞,竟像是……被人操纵一般。 心生疑惑之下,文曲忍不住前往查探,哪怕作为天上星君,前往龙潭虎穴之地仍是费了不少功夫。但他最终发现真相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之感几乎令他如堕冰窟。 那些在交锋中受到重创,几乎无法复原的人,将被活生生取出一半的魂魄,剩下一半留在体内,保持*不腐,但神智混沌与禽兽无异。女姜所用的法术十分奇异,哪怕文曲也只能依稀辨别出有些许上古时期以魂魄铸剑之法的痕迹,却又比前者复杂许多。上古之时的铸剑师只不过将魂魄分离用于铸造剑灵,禁锢魂魄尚且需要名剑作为载体,但女姜的方法不仅能够生取魂魄,且不需要容器作为辅佐,单纯使用术法便能束缚魂魄,更能驱使残留半魂的身体行动,如果有人命丧与此人形傀儡之手,此人的魂魄便会被傀儡吸取,使傀儡的身体恢复如初。 因只残留半数魂魄,半魂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会去寻找使其完整的另外一半。但半魂的神智混沌,全凭本能行动,加上女姜法术的催动,见到生人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吞食。但各人魂魄相异,他人之魂无法补自身之缺,恼怒之下便将生魂生吞活剥,化为己用……如此循环,人偶的身体几乎无坚不摧,似妖非妖,似魔非魔,除非将它的三魂六魄尽数震碎,否则根本无法阻止它凶残的杀戮。 而女姜族人却和同一阵营的大部分人想的不同,她们常年避世,除了因为人数稀少之外,更是因为全族上下只有女性,真要论起短兵相接,丝毫没有胜算。她们之所以如此耗费心思,辛苦将活人做偶,自然另有别样的打算。 “是什么?”众人听文曲说到这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即使顾城越也忍不住出声询问。方涧流摸摸已经竖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情不自禁地脑补哈利波特里的女巫和摄魂怪之类形象如果真的出现在面前是何种情况…… “当然是为了……繁衍啊。”文曲貌似漫不经心地笑笑,但他的脸色却说明了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如果你们见到她们繁殖后代的方式,一定会把昨天晚上的晚饭都吐出来,而且以后对女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的。” 蚕茧缫丝,本来是相当赏心悦目的场面,但文曲看到女姜以茧为卵,以魂魄为养分培育幼体的过程之时,整整恶心了大半个月。孕育后代的正常规律是阴阳结合以生万物,虽然也有人尝试以法器为肉身,将魂魄注入成其为活人,但此种方法与施术者之间并无血缘联系。既要承袭亲缘,又要绝对排除男性的作用,倘若真有这种法术,也定然是逆天大罪,以女姜族稀少的人数压根承受不起。但阴阳结合的繁衍也有例外,天底造化无穷,自然界中也有较为稀有的虫类天生并无性别之分,却能产生后代。女姜也不知道到底用药物和法术对体质进行了何种改造,能够像虫类一样在体外构筑“卵”,将具有法力和魂魄的药材和自身精血予以喂食,这个孕育期间相当之久,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可能持续数年之久,幼体才能破卵而出。幼体一旦出卵,便能行能语,虽然身体与人类五岁左右的儿童没有多大差别,但行为举止已完全相当于成人,甚至还会知道“母亲”的姓名。文曲至今也无法明白她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点,只能猜测大概是在培育幼体的过程中,母亲和幼体的魂魄以某种方式“联结”在一起,假若如此的话…… “假若如此的话,在幼体没有成熟的期间,如果与母体强行分离太久,岂不是二者都会双双死亡?”濮阳涵脑中灵光一现,猛地想到濮阳家中某个偏僻角落的藏书似乎有类似记载。收到文曲难得的赞赏目光之时,心里暗道从小被老爹逼迫着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典籍总算还有点用…… “难怪她们人数稀少而且离群索居,这种繁殖方式,根本不可能大范围活动,而且也需要一个极为安全的孕育场所。”濮阳涵略有所思,虽然刚才文曲的形容让人一阵阵冒着恶寒,但眼下自家老爹的性命要紧,也无心去想其他,“既然如此的话,当时的战争为什么最后还是……” “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文曲第一次露出带有困惑的表情,像是为此颇为苦恼,“总之,在战争进行到最紧要关头的时候,女姜突然全部撤出了邪道的阵营,以至于元气大伤。至于为什么突然采取如此行为,我经过多方调查也没有具体的结论,最后我只能推测和地脉有关。” 又是地脉? “怎么说?”此时顾城越已经隐隐觉察出空气中有些异样的波动,但这气味转眼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但警觉的本能还是让他迅速结了个手印,将所有人都笼罩在法术所布的阵法之中。 “地脉走向,神鬼难测。有时候某块土地会突然从荒原变为沃土,抑或反之,都是地脉游走之故。”文曲和顾城越迅速对视一眼,像是在传达某种无声的信息,“我想女姜选择的繁衍之地必然不是任何场所都能胜任,想必有她们自己一套特殊的标准。我推测是当时地脉的异常导致原先适合作为培育地的地方不再具有繁衍的条件,逼着她们一族不断迁移,直到最后到了极偏远才找到合适的场所。也可以说,正道的胜利并不在于本身有多强大,只不过是天意罢了。”文曲的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笑容,“话说回来,你们不觉得无头的人偶和女姜擅用的人偶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67六十二蛹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重口……我自己都写得有点恶心。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话,都有种寒毛直竖的战栗感。 那些没有头颅的尸体,难怪连灵魂都找不回来,原来早就被当做肥料消化掉了。残缺不全的魂魄根本没办法进入轮回,就连黑白无常都收不走,自己的姓名也记不得,游荡在阴不阴,阳不阳的缝隙之间,怨念深重,迟早会凝聚成魔。 方涧流一张脸已经变得白里发青,强忍着恶心才没有吐出来。看了看身边几个人的脸色也都好不到哪里去,就连一直最淡定的顾城越,眉心也拧得死紧。 “如果推测没错的话,城里的这些废弃人偶就都有解释了。”顾城越一想起那人偶的血腥味,哪怕见惯了各种残肢断体也有种生理不适的感觉,“不知是否有办法寻找到女姜的群居地,又不惊动它们。” “这有何难。”文曲眯起眼睛笑得像个狐狸,好似身后有九条尾巴正在簌簌甩动,“虽然在下没有天算师的本事,但不过找几个怪物罢了,还难不倒我。”说完那只手便在白医生身上不老实地摸来摸去。白医生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从针囊里摸出银针就要往他手上扎,这时文曲已经像个偷到了鸡的狐狸一般收回爪子,上面还捏着几枚铜钱。 “这几个小东西借我用用,一会就还给你。”文曲将铜钱掂了掂,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想不到白医生还挺好古,这几枚钱币皆是古物,至今至少有数百年历史,且边缘十分光滑,想必是经常把玩摩挲。只是白医生身为大夫,身上带着钱币不知何用?” 白医生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说了又有何用?他难道要说这几枚古钱是曾经枕边人的常用之物,被他当做信物携带,不知多少春秋,钱币上的字样都已经消磨殆尽。 他难道要说曾经有人会用钱币做炙,只是还没来得及传授这方法,便死于非命。 他难道要说这几枚东西已经是他唯一的念想,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这东西落入他人之手,还被嬉皮笑脸地看来看去,他本该怒不可遏,拼死抢夺——换做几百年前,也定然是如此。 但现在他也只是皱着眉头,丢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已经太久了。等到报仇的时候,大概自己的命数也就到头了吧。 一同灰飞烟灭,也是不错。万物终有尽时,又何必执着一两个所谓的信物呢。 文曲本来是想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却见白医生眼神变换不定,最终也没来抢夺,不禁有点兴味索然。 而且……那样的眼神,他不喜欢。 好像要和他手上的东西同归于尽。 文曲悻悻地撇了下嘴,将三枚铜钱抛向空中,反复数次,最终得出卦象。铜钱卜卦并不稀奇,现在稍微懂点周易的都会用。但文曲用的卜卦方法似乎和众所周知的有些不同,濮阳涵瞪大了眼睛想要凑过去看清楚的时候,文曲已经算出了结果,一手把卦象抹了。 “小朋友,我用的是先天八卦,凡人见之则盲。”文曲笑眯眯地看着濮阳涵,手里掂着那几个铜钱叮当有声,完全没有归还的样子。白医生眼看着他就要揣进自己的腰包,终于忍无可忍,伸手道,“拿来。” 文曲轻巧地使了个手法避开,“我看白医生也不是很宝贝这几个东西,不如就送给我当谢礼好了。” “胡说八道,快点还来。”白医生被他那副吊儿郎当样激起了三分怒气,也顾不得什么招式手法,直接扑上去就要抢。哪知道这回文曲压根躲也不躲,就直接让他扑到了自己身上,接着身高的优势将铜钱举在手中,明知道白医生够不着,还是坏心地笑着,“想要就自己拿。拿不到?求我啊~” 这幅嘴脸委实太没有节操,在场所有人自动移开了视线。直到顾城越出声阻止,文曲才总算意犹未尽地停了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好的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 “好的。”没等顾城越搭话,方涧流立刻抢先回答。 “好消息是,我已经算出我们要去的方位,而且离我们不远。”文曲想起刚才算出的卦象,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紧了紧手心。 “不好的呢?”濮阳涵立刻问道。 “这个卦,是死局。”文曲的眼神里难得地没有见到玩世不恭,而是少见的怜悯和无奈。 “你们要保命的话,还是不要去的好。”文曲敛起了笑容,神情里竟然有几分为难,“我推算的卦象从来没有出错过。倘若还有一线生机,我倒是不惧陪你们去试试看,但……” 但这个卦,绝无活路。 文曲只能在心里苦笑。凡人最终还是无法对抗天数吗……或者说,天数已定,到底还应不应该做无谓的挣扎? 作为不知活了多久的星辰,他比谁都了解天命。哪怕有一天所有的人类都消亡殆尽,宇宙星辰仍然遵循着天命的规则生生不息,除非数亿星辰有朝一日,共同化为烟尘。 即使知道结局也要前进吗? 文曲看着那一行人,心里却不知道是应该嘲笑他们的愚蠢还是勇气。 非要自己去撞了南墙才肯回头么……哪怕他们根本没有后悔的机会。文曲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熟悉。 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做过这样的蠢事? 明知道情爱不过是红颜枯骨,任然情根深种;明知道凡人何其渺小,命数所限,还是为了所谓的天道苍生,愚蠢地赔上自己的性命? 眼前隐约浮现种种,可是文曲想要看个究竟时,却又如浮烟般散去了。 “既然如此,就让在下带你们走一趟吧。”文曲突然叫住众人,看见他们诧异的眼神,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愉悦,“大不了没了这一世,回天上重新练级来过就是了。” 文曲说完便朝着众人走去,因此没有看见在他身后的白医生,目光迷茫,却又略有所思。 “这里……这不可能。”看着面前的招牌,方涧流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错就是这里。”文曲虽然明白众人何以露出这样的表情,却也只能勾勾嘴角,“不得不说,选了个好地方啊……” 眼前的大楼,招牌上分明写着:xx市xx妇幼保健医院,本市最有名的产科医院,就在于此。 “欢迎几位,请问是来探访的吗?”才刚进门,前台的接待就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她的目光在顾城越一行人身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方涧流身上,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走。 “哎……哎,我还没说要去哪里……”方涧流被拖得不知所措,但竟然怎么也挣脱不开对方的手。 “可是我知道呀。”接待小姐对方涧流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会带您过去的,一路上您还可以顺便参观一下我们的医院。您看,这是育婴房,这是待产室……” 育婴房里,每一张婴儿的小床前,本该写着孩子的父母、性别和出生时间,但在这个容纳上百张婴儿床的房间里,却安静得可怕。每个孩子都像裹在茧里一般安安稳稳地熟睡,而她们的床头,都没有名字,只标注着性别: 女。 全都是女婴。没有一个男孩。 待产房里传来悦耳的音乐声,本来应该是为了让产妇保持心情愉快的吧,但在其中却夹杂了一丝丝痛苦的呻吟和哭泣。 走近些看的话,就会发现,产妇的肚子以超出正常的程度隆起,几乎被撑成半透明的状态,甚至可以看到腹中婴儿的手、脚,甚至是脸。边上的护士正在为产妇使用的针剂看上去像是混合着破碎血肉的半液态,直接从产妇的腹部进行注射。随着针剂的推进,产妇发出更为尖利的叫声,皮肤下的血管呈现诡异的深红色…… “吧嗒。” 隔着玻璃,只能听到好像纽扣崩开一样的声音,就像捏爆了一个豆荚。只不过在玻璃门后面,爆裂开的却是人类的腹部。 白嫩的小手从裂口中伸出来,对着护士露出甜甜的微笑,“妈妈~!” 女姜的孩子,刚出生就会说话,且具有成人的智力。在母体中就已经有意识,能够认识抚养自己的母亲…… 婴儿的笑声清脆甜美,但在他们看来却比鬼哭更恐怖。 那个孩子开心地和母亲戏耍了一会,大概是觉得饿了,便挣脱开母亲逗弄她的手,钻进那个裂口中。 喷射出的血液还没有干涸。而躺在床上的产妇,竟然尚未死绝,瞪大失神的眼中瞳孔已经涣散,但她的双手还是本能地想找到自己的婴儿——不属于人类的婴儿。 “母爱真是可怕。”文曲低低地说了一声,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个婴孩开始撕扯母体的内脏,用尚未成长的口腔奋力咀嚼,脸上露出满足的幸福表情。 也许孩子咿咿呀呀兴奋的声音被听到了,产妇惨白的脸上竟然露出淡淡的微笑。她大概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凭着本能想要触碰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正在吮吸她无法停止的出血,啃着她的身体。 “一般我们不会立刻让产妇死亡,这样的状态大概会维持上一两天。”前面带路的接待小姐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美的梨涡,“毕竟,小宝宝刚出生,还是要吃新鲜的比较好呢。” 第67章六十三死局 在一片死寂中,众人只能听到产房里混杂着呻吟的诡异音乐,以及方涧流不止的呕吐声。就连白医生见到这样的场景也面无人色,只有顾城越和文曲还算能保持镇定。 濮阳涵几乎是凭着意志才能站着。这里浓重的血腥味和邪气对血统清正的他而言就如同身置毒气之中。尽管看上去并无异状,但从他指节发白的拳头就能看出体内气血紊乱造成的痛苦。 这个地方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蜘蛛洞,从踏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被蛛丝牢牢缠住,进退不得。 接待小姐笑容甜美,眼中满溢着幸福的神色,“按照现在的繁殖速度,族人的数目很快就会增加数倍,而且我们的生存也将不再限于蛮荒苦寒的地区。那时候所有的雄性就都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想也会有很多女人愿意接受我们的,不需要父亲就能生育,还有什么比做母亲更幸福的事情呢?” “简直胡说八道!我父亲在哪里?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濮阳涵强行提起一口气,手中凝出剑形向对面的女姜直刺过去,清气发出悦耳的清鸣。文曲悄悄地勾了勾嘴角: 这道剑气已有游龙之形,可见濮阳涵虽不过弱冠,却有相当修为。除了天赋之外,想必濮阳的家主也在这儿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说不定濮阳澈早就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突然撒手人寰,整个家族便要落在独子肩上。 剑是好剑,使剑的人也是不弱,可惜…… 他面对的,并不是普通的妖魔鬼怪。 剑刃擦着她的脖颈而过,抖出一簇血花,将白色的连衣短裙染红了半边。不知为何,就在她受伤的同时,产房中的响声顿时安静了下来,婴儿的咀嚼和笑声,产妇的呻吟……都停止了。 “不好。快走。”顾城越弹了弹指尖,唤出紫青色的灵火在前引导,一把拉起方涧流往来时的方向奔去。跑了两步嫌方涧流速度太慢,索性把他直接扛在肩上,卡得方涧流本来就翻江倒海的胃差点直接吐在他身上。 可是哪里还有路出去? 本来并不远的出口已经被无形的屏障封死,兵器和符咒都无可奈何。众人看向文曲,后者只是耸耸肩: “我都说了嘛,这是个死局……我们逃不掉的。” 这语气仿佛在说今天晚上去吃烧烤一样轻松。白医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们这么多人,包括你自己……你对人的性命,就真的这么无所谓?” “我……当然无所谓。”文曲依旧笑眯眯地看着白医生因生气而泛上血色的脸,“我是仙人啊。就算在这里被妖怪吃掉,大不了魂魄回天,花上几千几万年再塑一个身体就是了。但你们就不好说了吧……特别是顾城越,他的魂魄去了幽冥间,那位脾气不好的冥主大人会不会放他入轮回可就没准……” 文曲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不知为何,他有点心虚。 白医生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好像在被荒凉一寸寸淹没。文曲突然觉得自己做了后悔莫及的事,那巧舌如簧的舌头竟然打了结,不知应该选择哪一个词来说。 人类可以重新轮回,神仙只要再塑身体就好了,而自己只有这一世。 最开始想的是要为那个人报仇,但这一世太过于漫长,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精神和身体的极限。原本以为只要依靠仇恨就能支撑下来,但活得越是长久,见过越多的人,总有人不吝付出点滴善意,如滴水般侵蚀他的决心。 如那人所说,澜,你终究还是太过良善。 即使他有逆天而长生的勇气,最终也没有为了复仇而不顾生灵涂炭的决心。 白医生在心里叹了口气,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释然,撒了紧揪着文曲的手,“既然如此,没用的神仙就滚到一边去好了。” “你要做什么……”文曲突然发现,原来神仙还是有一个名为“心”的器官,因为此时它正在胸腔里鼓动得好像要跳出来一样。不详的预感在大敲警钟,几乎要把他的头震晕,但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 “一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个医院下方应该有一个阵图,阵眼中心有什么类似于法宝的东西在维持它的运转。这个阵图我认不出来,但它的气脉流动我大致清楚。唯一和普通阵图不一样的地方是……它是活的。”白医生从针囊里取出所有的针,针尖在灵火之下幽幽泛着红光。 “活的……?”文曲心中顿觉不妙。早在上古之时,曾有以活人为祭,驱动巨阵。但此种阵图就连文曲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难辨真伪。就算真的存在,想来也定是艰深繁复无比,非不可驾驭。先不说上古之时的是否还能存活至今,哪怕真有,要坑杀千万人在如今也绝非易事,在此之前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到? 文曲心念转动,半信半疑,见白医生拿出针来,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这阵图非同小可,我也从未见过,你不准……” 不准什么? “这瘟疫非同小可,我不准你来。”青衣男子语声温柔,神色却异常决绝,说完便转过身去,像是不想看见对面的人一脸担忧而心生动摇。 “可是……”那张脸……那张脸不正是白医生的样子?只是相比现在更多青涩,也更多几分……人色。 “听话。”青衣男子重了重语气,似乎这是重到极点的话了。一脸担忧的少年也只好低头禁了声。 恍惚之中看到的场景太过于真实,文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握着白医生的手腕太久。对方眼中染上了一层薄怒,却又挣扎不开。 “我对阵法虽比不上文曲大仙精通,但医理还是略懂一二。凡是活物必有经脉气血,必有要害命门,只要能暂时克制这个阵图的行动,我们就能找到破绽,借机逃出这个困局,才有活下去的指望。”白医生甩开被握得生疼的手腕,将银针末端握在手中,念动口诀,针尖的红光开始渐渐蔓延,直至染红全部针体,犹如在鲜血中浸过一般。 “您这是要……将这个阵图的气脉锁住?”此时濮阳涵已经看出了端倪,却不敢相信有人敢用如此离经叛道的方法来破阵。将符咒打入针刀之中已是极为精巧的技术,更别说在施针之时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整个阵图就会顷刻崩塌,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没别的办法,不妨一试。请放心施为,我来护法。”顾城越与白医生对视一眼,随即变换手势,将所有人笼罩在屏障之内,“女姜既非妖魔,也非人类,道术和仙术对他们她们应该都没有很大作用。不过煞气似乎还能抵挡一段时间,在此之前如果出不去的话,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下针最重要的,是神定、手稳,心无旁骛。” 那个人说过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一般清晰。手中的针刀他已经用了数百年,不知杀过多少人,救过多少人,从来不曾犹豫半分。 将神识散开,就算不用视觉也能捕捉到气脉游动的方向。行针犹如对弈,对方是敌,他要智取,只能趁其不备之时步步占领要地,等到对方发现被四面围困之时,已落入网中动弹不得。 这道理并不难,但手下的功夫却不是随便哪个大夫都能有的。 “咦?”正在闭目调息的濮阳涵陡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像是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大石不见了一般。再看周围众人,不仅顾城越的脸色好转,就连方涧流等也明显看上去有了血色。 “阴邪之气开始消散。白医生果然妙手。”始终萦绕不去的婴儿嗫嚅之声已渐渐听不到了,阵图中心的力量明显衰弱下去,以这个速度,不过片刻时间,他们就可以自行冲破阵法而出。 “你们别说话。”文曲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十分焦躁不安,和平时优哉游哉的样子相去甚远。濮阳涵一转头便见到他满脸阴云,正在给白医生擦拭额上渗出来的汗珠,“他的情况……不太妙。” 这……不对劲。 摒弃身体知觉之后,让自己漂浮在神识中,凭着对气脉的感知寻找穴点。刚开始只是无伤大雅的尝试,没想到竟然奏效,他便大胆起来。但越是继续,越觉得事情不妙。 这阵图的设计,和人类太过于接近了。 他简直就有在一个活人身上行针的感觉。慢慢地封住这个“人”的四肢经脉,再下一步是躯干要穴,最后会把心脉封死…… 而人类是有痛觉的,哪怕在昏迷之中,身体也会本能地反抗。可他每一处落针都没有感到抗拒的力量,这太不同寻常了…… 行针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要这一针落得准,这个阵图就彻底“死”了。 可是手上的针刀仿佛比千斤更重——一种医者的直觉在他脑中叫嚣,不能落,不能落! “呲!” 最后一枚针刀落下,眼前的场景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医院也好,产房也好,婴儿也好……哪里还找得到,只有四野茫茫,天空一轮满月高挂,清辉映地如霜。 “我们上当了。”顾城越的声音沉了下来,淡淡的黑色煞气在他身周弥漫,“刚才所见都是幻境,而我们没有一个人发觉。” “此言差矣。刚才所见并不是幻境,至少不全是。” 月光之下有人徐徐而来,地上身影与凡人一般无二。那人分明带着笑意,却令人感到骨冷齿寒。 “这个小小阵图也是我花了许多心思才设下的,本以为可以消磨你们几天。想不到有高人出手,手法当真精妙,值得一赞。不过,濮阳小公子,你还认得在那边的那个人么?” 濮阳涵半信半疑地顺着他所示方向望去,果然模糊见到一人仰面卧在地面平坦之处。那人气息全无,全身上下各处穴位都被银针封死,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就在此时云破月现,月光洒下,濮阳涵稍一定睛,顿时面如死灰: “那是……我爹……濮阳澈……” 第68章 六十四万劫 “我应该说,令尊不愧是濮阳家族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族长。哪怕周身血脉都被怨气渗透,仍能维持一口气不断绝,硬是支撑到你们来。”月光之下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如果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大抵可以称得上“极美”二字。但哪怕他的身形容貌皆无破绽,谁都不会将他视作凡人—— 尽管他的外形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那双眼睛却带着历经数百年的淡漠和厌倦。顾城越见过无数的妖魔和得道高人,最后让他们魂飞魄散的,并不是受到天罚或是死于恩仇,而是自愿散去修为,化为尘埃,永不超生。 强大和永生带来的寂寞,足够令人疯狂——直至结束生命。 “小心。”顾城越轻声提醒,众人都绷紧了神经。顾城越的目光扫过文曲,发现他将自己周身和白医生一起竟然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之下,顿时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已经动用元神来护体了吗……眼前这个东西,到底是妖,是怪,还是……魔? “这个地方,是埋骨之地。”那人举起手,在空中画了一圈,“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想想,那时候甚至还没有你呢……文曲星君。” 听到这话,文曲的脸色有些发白。天上星宿早在有史记载之前就已诞成,虽然历经千年之后方能化形,但距今年月已经不知如何计算。文曲自负打他出生之后天上地下之事无所不晓,但若这只妖魔年岁至此,恐怕除了传说中的上古神祗,无人能将其奈何。 “文曲星君,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的存在。这不怪你,自从我出生之后,就被你们封在好几个……你们认为十分安全的地方。可惜的是,现在天界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神仙无人供奉,天地浊气上升,就算人间还有几个如同濮阳澈这样人在勉强维持正道,只怕也是力不从心。文曲星君,我想你也不会否认吧。”那人笑笑,勾起额边一绺头发揽到耳后,“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个地方,但每隔一千年,天界都会遣人到此加强符咒之力,以至于我无法靠近。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了女姜。” “清净之物最忌讳的就是阴邪,要说阴气浓重且违逆天道……还有什么比女姜更甚的呢?当然,光靠她们还是不够的,最最重要的……是一个具有侠义之心,根骨纯良修持正道的人类作为血祭,献给女姜的繁殖之神。血祭的过程十分痛苦,非凡人所能承受,之前试过好几个都在途中死掉了,魂魄也残缺不全,只好吃掉……唉,真是浪费。” 那人露出足以让任何人原谅的笑容,濮阳涵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冻成了冰。 他的牙齿咯咯打战,紧握的拳头在发抖,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那双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渺小的蝼蚁,哪怕让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折磨致死,他甚至连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我就想到了令尊。不仅是因为他完全符合我的条件,更重要的是……他与令堂伉俪情深。令堂作为山鬼,哪怕耗尽木石之力,也必然保他魂魄不绝,不是么?”那人看着面色惨白的濮阳涵,像是欣赏着什么有趣之物,轻轻抚掌笑道,“多亏了与你们同行的这位……大夫。如果不是他最后一针封死了令尊的心脉,令尊也无法这么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我的阵图也无法大功告成。各位不辞辛苦前来,如果不让各位见见在下如此大费周章的成果,似乎也太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那人轻轻击掌,掌声在月夜之中尤为清晰。 众人环顾四周,并未出现任何异状,正在疑惑之时,文曲突然向前一步,硬生生咬破手指,以血书咒,就在结界升起之时—— 地在动。 刚开始的震颤极为轻微,就连顾城越都没有觉察。地下,就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以可怖的速度游动而来,它的幅度有数十,数百……不,甚至还远远不止…… 俯卧成丘,翼蔽遮天,啸,七日犹闻,万物尽死。 当年文曲在拾遗散录中看到残篇中这句记载,只是付之一笑。若是真的曾经存在过这样的魔物,神仙们是怎么搞定它的?更不要说人类是怎么存活下来的了。 可是当他看到活动的丘陵从地下展翼而出之时,第一感觉竟然不是死期将至,而是—— 三界六道,旷古至今,唯我独尊的九翼龙王,竟然……还活着。 万物生灭,天理循环。有生即有死,无死即无生。麒麟所居之地为长生之处,就连草木禽兽,从无死亡。但却从未有过万劫之地,为此文曲一度心存疑虑,曾经向紫薇帝君求教。 帝君只是看着他,却不回答,那目光让文曲心惊肉跳,脚底抹油地跑了。 原来,真正的万劫,并不是如他从前认为的,要经历诸般劫数,要重回六道,甚至灰飞烟灭重塑元神…… 而是寂灭,就连过去和未来都被吞没,就连绝望和恐惧都不存在,如果天底诞生于混沌,那么寂灭就如回到万物未始之时——既无开始,又谈何曾经? “这并不是他的本尊,只是遗骨。”那人坐在龙头之上,□的皮肤上隐隐浮现深红色的纹路。文曲稍一细看便发现那是上古神族使用的封印文字,竟然是直接烙上去的……! 而在烙印之下似乎还藏着奇怪的痕迹,文曲还来不及分辨,就听那人说道: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文曲星君。如果没有你五百年前下凡历劫,也不会让地脉出现破绽,如今也不会将这位白姓大夫送到这里来……助我大功告成。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文曲星君,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 “历劫……?”文曲强撑着结界,却由于心神动摇,结界又弱了几分,顷刻间便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么?五百年前,你历劫入凡间,悬壶济世,本该累积不少福德。可惜你命数注定三十又五那年惨遭横死,被活埋于皇城之下,与你相恋之人为了等你来世,不惜修习禁术,手上更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文曲星君,就算你几辈子的福德都救不回来。何况如今他还助我血祭功成,遗骨重见天日……只怕你翻遍了冥府的刑律,也找不出什么酷刑适合他呢。”那人看了一眼文曲怀里的白医生,月光将他的长发染成银白,将烙印衬得森然可怖。就在这时,文曲陡然看清了在四肢、头颅与躯干的连接之处,在烙印掩盖之下,都有斩截的痕迹,也就是说—— 他竟然是被大卸八块,分别封印在不同的地方! 枭其首,斫其手足,斩其躯,不死。以神印烙其骨,镇于龙脉之下。 ——除了他,还会有谁。 文曲突然想放声大笑——天地何其荒谬,五百年前本是为累积福德而入凡历劫,却引来了天界自万年以来最大,也是最难以启齿的劫难—— 无陵。 “爹!” 令人奇怪的是,无陵并没有对他们做任何事,只是驾着龙离开了。巨大的身躯在夜空中无声地划过,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月亮都黯淡无光。 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就算知道,凭着他们几个人恐怕也阻止不了。 濮阳涵立刻去查看濮阳澈的情况,文曲看着自己怀里面色苍白如纸的白医生,用手指划过他的脸颊,瘦得咯人。 按照一般的剧本,这时候本来不是应该突然恢复记忆,痛哭流涕,然后二人相拥,皆大欢喜吗? 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想不起五百年前曾经历劫,曾经做过无聊的郎中,曾经和某个白姓男子相爱。如果无陵说的是真的,那么,五百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个人活过来的。 就算是禁术,也有极限。五百年了……就算是岩石都风蚀成沙,何况是他这样清瘦的身体。 可是……就算不记得,手指却对他的触感莫名地熟悉,对他在怀里的分量莫名地安心,以及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道,让文曲误以为不存在的心酸楚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我没想到,竟然是你……”白医生淡淡地笑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和程青一点也不像。比他好看的多……但是,你不是……” 原来自己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么,真土。 文曲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他的体温在慢慢消逝,似乎整个人都在慢慢消失,“别说太多话。”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白医生看着自己从手指开始慢慢化为虚无,往文曲的怀里蹭了蹭,“总算是……让我得偿所愿。从此以后我就可以一直做梦……梦到他,不用再去找了。” 再聪明的人,也算不过天命。修习禁术逆天者,无赦。 此时文曲甚至有几分庆幸——正如无陵所说,白医生无意之中促成魔骨复生,其罪孽根本不是灰飞烟灭四个字就足以抵消。也许他要面临闻所未闻的酷刑,但至少…… 他还在,不是吗。 不管会在什么地方,文曲相信只要自己愿意,没有去不了的。时间,有的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总有想起来的一天。 就算真的想不起来又如何,化身凡人的文曲爱上他,凭什么身为星君的文曲……就不能爱上他呢。 手上的分量渐渐消失,文曲怀里终于只剩下空荡荡的白衣,上面仍有一点余温。 文曲将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铺平,折好。就在这时,从袖子里掉出一点银光,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文曲将掉落之物拾起,迎着月光,分明是一支银针——最后一支。 第68章 六十五归墟 那根针在月下闪耀着一点微弱的银光,却点亮了顾城越和文曲的眼睛。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以白医生的能力,算错用针数目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手中还有余针,只有一个解释—— 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那一针,并没有真正落下。 文曲起身到濮阳澈的身边以手试探鼻息,却发现的确气息全无,周身奇经八脉也尽数断绝,不论怎么看都该是魂归九泉。 奇怪。 文曲看了一眼顾城越,后者会意将周身的煞气收起,敛起神识探询是否有魂魄的气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顾城越睁开眼睛,摇摇头,“完全没有。” 按照无陵的说法,濮阳澈的魂魄已被用于血祭,召唤龙王的魔骨。魂魄被吞噬之时,万般痛苦远胜于任何一种*折磨,哪怕再厉害的咒术也无法将魂魄尽数吞噬,总会泻出那么一星半点。更何况濮阳澈修为高深,逃出那么一魂半魄的都不是没可能…… 更何况,如果血祭没有完成,龙王的魔骨又说如何重现于世的?文曲第一回觉得自己的智商开始不够用了。 怀里的白衣轻若无物,不论如何看它,那个会淡定执针,眉目含嗔的大夫,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濮阳澈已死,魔骨重现于世,地脉气息微弱,三界之间细若游丝的平衡即将崩毁,一旦地脉气息耗尽,冥界封印失守,人界即将面临浩劫。 那副惨状,文曲只在嫏嬛的残本中看到过,不知亲眼见到会是如何。 如今的状况,真可用四个字来形容:万念俱灰。 “文曲,孤与你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你垂头丧气的模样。” 话音还没落下,一行人已经明白来的是谁——毕竟除了那位深居冥府的君主,无人能摆出如此夸张的出行排场——虽然这排场在普通人看来有些恐怖。 十殿阎君,冥火开道。浮在空中的数十朵冥火虽说蔚为壮观,但随之而来的阵阵阴风,仍是让人寒毛直竖。 但是当文曲看到夜色之中慢慢浮现的十数驾豪车之时,饶是再好的定力,脸上的神经也不禁抽搐了起来。 是的,如今坐镇冥府的君主,在各方面都称得上政绩卓著,更是以锐意进取,手段果决而深得三界好评,有时候文曲甚至觉得这位冥主在某些方面实在不像一只活了上千岁的麒麟…… 但是把阎君出行的座驾都改成豪车是几个意思? 劳斯莱斯、保时捷、宾利……还有几个文曲和顾城越都认不得的牌子。从车上下来的十殿阎君一色黑色西装,依照文曲对冥主的了解,应当是货真价实的某国手工定制。 所以说……把冥主出巡的仪式弄得像黑社会踢馆一样,真的没有关系吗? “恭迎冥主御驾,不知冥君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文曲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顺带挡住冥主落在顾城越身上的视线。黑麒麟与其他麒麟不尽相同,麒麟生性慈悲,但黑麒天性尚武,一旦入世,必然掀起血腥乱世,流血漂杵。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旦黑麒出生,不是被派遣前往妖魔肆虐之地镇守,便是掌管魑魅魍魉、幽冥鬼众。 不过也幸亏有这只黑麒坐镇冥府千年,千年以来冥界没出过任何差池。不知是何缘故,麒麟一族在天界的地位原本就极其特殊,帝君极少干涉麒麟一族内部的事务。如今这只黑麒执掌冥界,上殿不拜什么的都是小事,就算帝君亲笔诏书还不一定给面子来呢…… 因此,文曲与冥主私下里可算得上朋友,但在明面上的身份地位,差了不是一级两级,没行跪拜之礼已经算是僭越。 “孤亲自前来,是来收人魂魄,还于归墟。”冥主毫不掩饰麒麟的兽瞳在火光之下泛着金色光泽,伸手点过面前几人的人头,“你,你,还有你。” 冥主手下几人,分别是顾城越、濮阳涵,还有……方涧流。 “他们都是早就在生死簿上的人,只不过有些特别的原因,孤职责所在,必须亲自走这一遭。” 文曲愣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归墟。 传说中的龙冢。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归墟的入口除了众所周知的不周山下之外,另有一处通道与冥界底部相连。不周山下的归墟是否真为龙冢,只是个传说。毕竟如今龙多数隐匿于深海之中,是否会选择万里迢迢前去赴死,实在有待考证。至于冥界底部的归墟……文曲却是清楚得很。 那是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去的地方。 其实不过是个很小的如同泉眼一般的地方,纯黑的水面,如果不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被人当做等闲的水洼。 但那里是连冥主本人都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 只要任何东西,一旦触及归墟的水面,就会缓缓沉入,消融,直至不见。不论用任何方法都无法得知它的下落。哪怕帝君亲自窥世,归墟之处,亦无从探究。 文曲曾经说笑问过冥主,倘若魂魄进入其中,将会如何。 冥主的目光淡淡扫过,波澜不惊地告诉他,进入归墟,大概是比灰飞烟灭更残忍的刑罚。归墟之中,没有宇宙之别,亦不存在尽头,就连消亡都是一种奢求。三界之中,何种刑罚,更甚于永生? 无止境、无解脱、就连至高的掌权者都无法施恩的放逐。 冥主的神情丝毫不像说笑——他也从未说笑过。 如果说顾城越和濮阳涵尚在理解范围内的话,可是方涧流……?一个普通人,竟然值得冥主亲自来收他的魂? 而且凌远殇看着方涧流的神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奇怪——既不像仇人那种恨之欲死,也不像情人那样暗藏温柔——反倒更像某种既爱又恨难以言说的情感,这种神情出现在凌远殇身上,实在太过于诡异。 “不论天命如何,我绝不让你收他的魂魄。”顾城越从文曲身后走上前来,煞气重新在他周身聚拢。十殿阎君毕竟还是鬼身,见到黑色的三昧真火,仍是略略往后退缩了几步。 “你与我,不对,应该是你顾城越,与我一族之间的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凌远殇喝退阎君,亲自上前,却没有用他惯用的武器,而是直接伸手,掌心凝出与顾城越一模一样的黑色真火,煞气却比顾城越更甚。 “我凌远殇,今日此时,在此把麒麟一族的宿命,做个了断。自我之后,麒麟一族再也不必背负天命,为凡人流尽鲜血,徒做牺牲。” 这番话说得文曲都有些莫名其妙起来。兽族为上古神农大神所创,麒麟为万兽之长,某种意义来说,远比人类存在得长久。神农大神殁后,麒麟升为神格,与人界、天界和冥界互不干涉,何来为凡人牺牲一说? 但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已经容不得文曲探问消息—— 原本高挂空中如同冰轮的圆月,开始慢慢泛起了殷红的血色。 凌远殇的脸色一凛,双眸微闭,睁开之时目中已然一对金瞳,光亮慑人。 文曲心中虽觉不对,却一时不明所以。只见凌远殇翻手结印,那印法见着与佛家结印有几分相似,不知为何却透着莫名的邪戾之气——直到结印完成。文曲眼睁睁地看着血池从地底升起,其中无数残肢断臂在其中漂浮,阴风惨嚎不断,十八层冥狱底部的惨状活生生显露于世,就连文曲见了都不免胆战心惊。 凌远殇不惜使用佛家禁术,强行破坏冥界封印,令冥狱现世——单就此一条,足够引来帝君雷霆震怒,就算诛其三族也不为过! 众人的目光已全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慑,无人发现凌远殇轻轻拭去唇边溢出的血迹。 这大概是麒麟一族……自诞生于世以来,所做过的最大逆不道之事。 也许今夜之后,自己将被挫骨扬灰,或是永囚于天界,或是镇于北海之渊……不过,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麒麟一族从此免于宿命,而那个人……也能从怨恨中解脱。 顾城越一生中无数次面临死亡,甚至数回进出冥界。死亡对他而言,某种意义上,比活着更为熟悉。可是当巨大的,人类肉眼不可见到的阴影无声地遮蔽天幕之时,顾城越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恒久的寂静。 就像冬天山谷里的第一场大雪。 虽然他还能驱使自己的意志,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退缩。人类的*,对归于虚无有天生的恐惧。 不仅是顾城越,当无陵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就连文曲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血池散发出来的怨气令龙王感到焦躁,无陵拍了拍他的脑袋,用像是在哄小孩一样的口气对他说话,“等我先把这里的麻烦事处理好,就带你回到地脉之处,有点耐心。” 也许是真能听进去他说的话,龙王竟然稍微平静了些许。无陵从龙的脖颈上滑下,还没站稳脚跟,凌远殇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长刀,直击要害! 那刀长三尺,略弯,刃口之上的光泽不同寻常,就连文曲也看不出是何材质。 无陵见到刀刃的时候,脸上立刻浮起了戾气,“你竟然还留着它。” “自然留着。”凌远殇说话之时,已半显麒麟原身,目见金瞳,额上现角,“留着取你的项上人头,以绝后患。” 第69章 六十六终焉 六十六终焉 相传,洪荒之时,天地初分,混沌之气未散,有洪荒巨兽出没于山海。阴阳始分,正邪难辨,有妖魔肆虐,与天界抗衡,僵持不下。 而后,龙王伏诛,化骨为陵,周身精元融入大地,始成地脉,恩泽万物。 嫏嬛中的记载文曲还记得清清楚楚,但这其中显然跳过了一大段没有详述。文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什么伏羲大神亲自出手解决了*oss九翼龙王这种话的,特别是在见到复生的龙王真身之后。 枯骨重生犹如此,若是千万年前本尊在世,又当如何? 从无陵身上,文曲隐约能感受到和龙王非常相似的感觉,但又有许多难以言状的气息混杂其中。甚至还有一丝,麒麟特有的庄重气味…… 由此展开的联想,文曲简直不敢想下去。 而且当前的景象也不容许他想象太多——看上去是凌远殇占尽优势,步步紧逼,三尺利刃在无陵身上留下道道伤口,但每紧逼一步,反倒是凌远殇越来越显得吃力,而无陵只是淡定周旋,丝毫不显疲态。 十数个回合之后,凌远殇突然停了下来。 “能坚持到这个时候,我应该称赞一句,冥主大人果然不愧是历代麒麟之主中,最出色的一位。”无陵微微一笑,“不然我也不会被你囚禁了好些年。不过……到此为止,即使是冥主大人,也无法违逆麒麟一族最初立下的契约。” 最初立下的契约?什么东西? 顾城越和文曲相视一眼,却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信息。就在这时,凌远殇已经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你伤到我多少次,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反噬己身,哪怕同归于尽也想除掉我吗?凌远殇。”无陵垂下眼帘,看不出他的神情。遍布躯干四肢的咒文和伤痕若隐若现,顾城越能够大体识别,却无法深究其意。文曲看着却是胆战心惊:若不是亲眼所见,文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此等狠绝的咒文会出自神人之手——哪怕真有神人能书下此咒,除非以身殉咒,断断无法使咒文保留至今不散。 凌远殇没有回答,鲜血从七窍之中渐渐溢出,滴落之处,草木勃发。尽管要维持人类形态已经十分艰难,却仍是用一双碧色瞳孔直视无陵双眼。 “当年你亲手缚我,囚于九溟之渊。”无陵踩上冥主的手背,稍稍用力,便听到骨节碎裂的声音,“怪就怪在麒麟天性之中偏有一丝妇人之仁,哪怕杀伐决断如冥主大人,也难免俗。否则又怎会一念之差,让我有机可乘。” 手骨既裂,凌远殇已握不住长刀。无陵将长刀捡起,刀刃在他手中竟然改变形状,缩为手掌的长度,握在手中像是狼牙。 失去长刀之后,凌远殇的人类形态终于散去,眼前众人所见的,是一只墨黑色的麒麟伏地不起,右前蹄已然血肉模糊,周身流血不止。 无陵上前拍了拍他的前额,像是对爱宠般温柔,然而就在下一秒钟,任何人都没有防备,只是突然感到一阵炙热—— 麒麟的血。 神话时代就得以存在的灵兽,蕴含旺盛生命力的血,有几乎能烧灼皮肤的热度。被鲜血染红的草木开始疯狂生长,哪怕在这个季节,竟然使得繁花怒放,芬芳弥漫,重重花瓣压弯了枝条。 在这如同梦幻一般的场景中,墨色麒麟眼中的光彩却已经消散。无陵手中握着他的角——原本生于额前,随着麒麟的年岁和修为而增长,而冥主额上的角,已长过一臂,却被生生连根折断,握在手中,墨色凝重,光华流转,犹如活物。 “当年你断我一牙,今日我折你一角。我们两讫了,凌远殇。” 珍贵的麒麟角被随意弃置在尘土中,仿佛不值一文的东西一样。在凌远殇倒下的时候,血池已经开始失控,束缚在内的冤魂发出凄惨的嘶吼,已经有部分冤魂挣脱了血池,逃逸到人间。 如果血池崩毁,接下来就是封印大开,冥界底部的恶鬼将倾巢而出,人间顷刻成为地狱。 就算有一百个顾城越,也不可能杀尽所有的恶鬼;哪怕整个天界倾力以战,收拾洞开的封印,少说也是数百年以后的事。只怕人类还不到数百年间,就已经死绝了。 果真是死局……无解。 “无陵,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听到顾城越的声音,无陵颇为好奇地回过了头,露出觉得有趣的神色,“问题吗?倒是很少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话。你不妨问问看,说不定我真的会回答你呢?” “冥界的封印已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必你十分清楚。”顾城越看着已经开始崩溃的血池,哪怕周身煞气如他,浓重的阴气也令他感到压迫,“你要一个遍布焦土,满地枯骨的人间,又有何用?” 听到这话,无陵就像听到了小孩子天真的话一般笑了起来,看着顾城越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和悲悯,“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想要这样的人间。或者说,我根本对人间——以及人类这种东西,并没有好感。我只是来取回我应有的东西,让世界回到它原本的样子而已。” 所谓原本的样子……是指什么? 在人类都未出现之前?洪荒之时,天地未分阴阳昼夜,山海巨兽沉浮咆哮,混沌一片……不知多少年月,恐怕也不会再有伏羲和女娲这样的上神施以恩典,以使人类重临于世。 正在说话的期间,众人已经感受到深藏于地表之下的地脉因受到龙王的感应而发出共鸣的声音,不断形成震颤。地脉的灵力正在涓涓汇聚,随着灵力的增长,龙王的实体越来越接近于生前真实存在的状态。墨鳞点金,虬须凤眉,就连原本空洞无物的瞳孔也渐渐凝出光华,龙睛聚神,不怒自威。 只是枯骨再生尚能如此,千万年前的龙王真身,不知该如何神威华美。和这龙王相比,神人竟如米粒之珠,黯淡无光。 随着地脉逆流,就连从血池逃逸出来的冤魂也不敢贸然乱窜,瑟缩着聚在一处,蠢蠢欲动。 大概……真的是末日了吧。 麒麟已死,濮阳澈已亡,就算天上还有神人,又有谁能挡得住无陵和复活的龙王。文曲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形神俱灭的打算,大不了重回星魂,再过上几千上万年,重新凝聚人形——只可惜在那之前,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历劫的经历,终究还是欠那个人…… 大地从深处发出□□,魑魅魍魉纷纷从封印之中逃逸而出,不论顾城越如何张开结界,都无法完全抵挡席卷而来的阴气。他身上每多一条伤痕,煞气便减弱一分,不到小半盏茶的时间,顾城越已经伤痕累累,几乎无法支撑着自己站立。 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吗…… 濮阳涵望着眼前宛如地狱的景象,想起父亲的尸体,还有正在等待父亲回家的母亲…… 濮阳世家的结局,竟然就是这样落幕……吗?成为无数冤魂中的一只,甚至连冤魂都不会剩下,在灭世之中形神俱灭。 既然如此……还不如,同归于尽。 “濮阳涵!不要!” 顾城越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濮阳涵将手中那根白医生剩下来的银针,直接刺入天灵盖中。 以血为媒,自身为祭,献于山川鬼神,为博江海之怒! 身有山鬼血统的濮阳涵,其肉身是山精水鬼最垂涎的祭品,加之濮阳家的灵力精纯,就算引来江河之神都不足为奇。濮阳涵倒地的那一瞬间,众人甚至都已经听到百里之外穿来的浪涛之声。 海啸! 这次是无论如何都活不了了啊…… 文曲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入耳,周围的喧嚣立刻被这并不响亮的铃声隔绝开来。顾城越依稀觉得这铃声有些耳熟,睁眼一看,却看见了那个依旧不认得字的灯笼,还有那驾载满了蒸笼的推车,以及推着车的,笑容满面的老人。 这是…… “这位小哥,上次你来我这儿买包子,还有两个钱没找给你,赶紧收着。”老人笑眯眯地把两枚铜钱塞到顾城越手中握了握,顾城越低头一看,眼里登时有了亮光,立刻把其中一枚塞进方涧流口中,另一枚自己含了。 文曲眼尖,一眼便瞄见了那两个铜钱上刻的小篆,看着那小老头的眼神立刻变得意味深长——秦朝开国之时,秦始皇一统天下,铸币通神,采天圆地方,中空镇鬼,若是普通的秦币,已足够作为辟邪之用,只怕这老头给顾城越的是第一炉秦币,传说开炉之时引来四方神君跪拜,光华大盛七天不散,若是含在嘴里,哪怕只剩一丝魂魄只怕也能留得住一时半刻,阎王爷都不敢来要人的。 这老头一出手就是秦古币,还不止一枚,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头子我这次来,是受一位故人之托,前来交还一件东西。”那老头从怀里摸出一件小巧之物,竟是一只巧夺天工,毫发毕现的麒麟玉佩。 那只玉麒麟栩栩如生,姿态飘逸而不失庄重,神态威严而带有慈悲,只是远远一观,便令人肃然起敬。在亮出玉佩之时,原本震颤不已的地脉竟然平息下来,睛光大盛的龙王一见到它,眼神之中似乎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好似欲言又止。 “故人曾经托付老头子,若有朝一日天地劫数难逃,便用这枚玉佩,兴许能有转机。”那老人微微一笑,突然将手中玉佩猛掷在地! 玉碎之时,却见到一位峨冠博带,仪容清雅的青年,现身在众人面前。 “是……你……”无陵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字都带着恨意。而那青年却视若无物,径直走到龙王之前,以手抚龙鳞,“望,一别经年,难得一聚,却不愿现身来见我?” “非也。”龙王突然口吐人言,庞大龙身也消失不见,站在原处的是一名同样身着古代装束的青年,“天界不守约定,屠戮我族,又当如何?” “若人间遍地焦土,尸横遍野,又当如何?”青年挥袖,眼前的景象已是满目疮痍,阴魂哭嚎不止,“如今天界势微,全凭各界自行维持秩序。只要无陵愿意停手,麒麟一族的后人当倾尽全力,保他性命。” 黑衣的青年看了他许久,目光之中似有眷恋之意,最终还是伸出手来,“若人界尽毁,就再也见不到当时我们遇见的那个湖泊了罢。” “人界沧海桑田,千万年之后,谁知那里是否还在呢。”白衣青年无奈笑笑,摸了摸黑衣青年的额发,就像在安抚自己的爱宠。 “你这么喜欢人间,如果没有了,会难过吧。”黑衣青年微微一笑,身影已然开始渐渐化为点点金光,四下散去,“麒麟最爱的,还是天下苍生,人间万物,唯独不会是……妖魔……” “望……你可知道,麒麟为何被尊为圣兽,为何天人皆为敬畏。因麒麟心中无私,故无所惧,得窥天道。”黑衣青年已完全消散,点点金光缓缓飘落,就如黄金雪雨一般,地脉发出的哀鸣也渐渐平静下来,“而我,枉为麒麟先尊,因对一只妖魔心生情爱,故未能享尽天命,还害得你全族后裔惨遭屠戮,此等罪孽生生世世也无法抵消……” 白衣青年每走一步,自他足下,绿草葱茏,焦土之地重获生机。以手触及濮阳澈和濮阳涵,二者面色立刻回复如常,不多时便可醒来。 之后,走到凌远殇面前,捡起地上的断角,与断处相接,经他手握,断处竟然愈合如初! 凌远殇才刚苏醒,见到面前的青年,竟当着文曲等人的面,以额叩地,行匍匐之礼——要知道,麒麟被赐予上殿不拜的特权,就算是天帝亲临,麒麟也不过行臣下之礼便算尽了礼数,能令冥主叩拜的,莫非是…… 天地之间诞生的第一只麒麟,也就是麒麟一族的尊祖,天庭文献中从来不曾记载他的名字,也抹掉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录,但麒麟一族始终坚信他的存在,并认为他还活着…… 但以如今来看,这位先尊也早已仙逝,留在玉佩中的,应是封印在内的一丝魂魄,执念了却之时,也就是散去之时。 “无陵凶劣,皆因我的过错。今日授予汝一口诀,可克制之。望汝善加□□,有劳冥主。”青年对凌远殇微微欠身,空中手书一口诀,轻喝一声,便将字诀拍入凌远殇心口之处,“劳君铭记,就当为苍生积福了。” 凌远殇抬起,一时说不出话来,竟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兼具威严与慈悲,能洞察人心,见过去未来,通晓万事的麒麟先尊,将从三界之中永远消失。 “山阴有渊,龙出于焉;月有望,水波不扬,忽闻其啸……” 众人甚至没有觉察,那青年是走远了,还是消失了。 那老头和推车也已不见,巨龙已归于无形,无陵被束缚在地,凌远殇直接拎了就走,招呼也没打一个。 濮阳涵苏醒过来之时,正看到濮阳澈睁开眼睛,当即伏在父亲的怀里,泪流满面。 顾城越回头想要问文曲,却发现连那不怀好意坏笑着的青年也已不见了。同样消失的还有白医生的衣服。 方涧流含着铜钱,还未苏醒过来。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天空,昼夜交替,日月更迭,是否有人知晓,人界从一场浩劫中死里逃生?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 顾城越背起还在熟睡的方涧流,往回家的方向走去。